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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路遥文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路遥 | 发布时间: 1023天前 | 47390 次浏览 | 分享到:


德顺老汉一巴掌在驴屁股上打掉一只牛虻。过来把草垫子放到车辕上,说:“甭怕臭!没臭的,也就没有香的!闻惯了也就闻不见了。”他走到前车子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酒壶,抿了一口,诡秘地对加林和巧珍一笑:“你们两个坐在后面车上上,我打头。吆牲灵我是老把式了,你们跟着就是。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他得意地眨眨眼,坐在了前面的车辕上。后面车上的加林和巧珍被德顺老汉说得很不好意思,也真的别别扭扭一人坐在一个车辕上,身子离得很开。 


德顺老汉“得儿”一声,毛驴便迈开均匀的步子,走开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向县城走去。 


德顺老汉在前面又抿了一口酒,醉意便来了,竟然张开豁牙漏气的嘴巴唱了两声信天游—— 


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加林和巧珍在后面车上逗得直笑。 


德顺老汉听见他们笑,摸了一下白胡子,说:“啊呀,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 


加林在后面喊:“德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恋?爱?哼!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的爱!”他又抿了一口酒,皱纹脸上泛起红潮,眼睛眯起来,望着东边山头上刚刚升起的月亮,不言传了。 


驴儿打着响鼻,蹄子在土路上得得地敲打着。月光迷迷朦朦,照出一川泼墨似的庄稼。大地沉寂下来,河道里的水声却好像涨高了许多。大马河隐没在两岸的庄稼地之中,只是在车子路过石砭石崖的时候,才看得见它波光闪闪的水面。 


高加林又在后面问:“德顺爷,你说说你年轻时候的风流事嘛!我不相信你那时还会恋爱哩!”他朝身边的巧珍做了个鬼脸,意思是对她说:我激老汉哩! 


德顺老汉终于忍不住了,抿了一口酒,说:“哼!我不会恋爱?你爸才不会哩!那时我和你爸,还有高明楼和刘立本的老子,一块给刘国璋揽工,你爸年龄小,人又胆小,经常鼻涕往嘴里流哩!硬是我把你妈和你爸说成的……我那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刘国璋看我心眼还活,农活不忙了,就打发我吆牲灵到口外去驮盐,驮皮货。那时,我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子,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里,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砭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唱什么歌哩?”巧珍插嘴问。 


“听我给你们唱!”老汉得意地头一拐,就在前面醉心地唱起来了——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灯, 


戴上了那个铜铃子哟哇哇的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呀走你的路…… 


老汉唱完,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得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饹饹……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的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 


“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对不对?”加林笑着说。 


“对着哩!”说着,老汉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还有点哽咽; 


并且一边唱,一边吸着鼻涕——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到大门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 


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 


小路上有贼寇。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般头;船头上风浪大, 


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全靠你自操心。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 


你就忘了奴——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哪能比上小妹妹我, 


天长日又久……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了一句一句地说歌词;说到后来,竟然抽抽搭搭哭起来了;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了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呀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巧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了加林的胸脯上,脸上静静地挂着两串泪珠。加林也不知什么时候,用他的胳膊按住了巧珍的肩头。月亮升高了,远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路两边的玉米和高粱长得像两堵绿色的墙;车子在碎石子路上碾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路边茂密的苦艾散放出浓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钻。好一个夏夜啊! 


“德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巧珍贴着加林的胸脯,问前面车子上黯然伤神的老汉。 


德顺老汉叹了一口气:“后来,听说她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和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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