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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路遥文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路遥 | 发布时间: 1017天前 | 46490 次浏览 | 分享到:


会场上又一次沸腾了。 


“孙大圣”和台上的这一批人,本来已经有点灰,这下精神又大振起来!金国龙和几个打手提来几桶水,泼在昏倒在地的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过来的这两个人,差不多都只剩了一口气。 


高正祥身体结实一些,被金国龙扯着衣领口从地上拉了起来。马延雄呢?坐了几个月禁闭,身上伤痕累累,二十多个小时没吃饭,又在雨夜里挣扎了几十里路,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些野蛮的手不可怜他,照样抓住领口提他站起来。他被扯起来,摇晃几下又摔倒了。 


金国龙龇牙咧嘴走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又一把把他提起来,毛楂楂的嘴一努,两个“孙大圣”心领神会,过来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强迫他站住。 


段国斌这时从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来,对金国龙说: 


“国龙!你先主持继续批斗,我和玉坤到后面化妆室商量个事。”“你放心走你的!弟兄们便宜不了他!”金国龙咧开毛楂楂的嘴巴,狞笑着向总司令保证。 


段司令亲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拧转屁股走了。过了一会儿,刚才送传单的那个“探子”从台后跑到台前,大声喊:“周小全!周小全!请到后台化妆室来!总司令和政委有请!”他叫了好几遍,没有人应声。 


奇怪!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哪儿去了呢?今天这样显示造反派脾气的场合怎不见他了呢?他不是和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吗?他到哪里去了?





惊心动魄的一幕(15)

  

他在这里——会场后排角落中的一张椅子上。 


在马延雄讲话时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给金国克请了假,说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后排上去休息一下。现在,他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沁湿了鬓角的两块头发。看样子,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轻。 


其实,周小全肚子一点也不痛,脑子却痛得像爆开一样! 


当马延雄出现在礼堂门口的时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礼堂里所有的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刹那间,反映在他脑子里的观念是:这是一个伟大的敌人! 


是的,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场所是把他作为牺牲品的一个祭坛,他却勇敢地把自己的头颅献上来了!没有伟大心灵的人,能产生这样的行为吗? 


当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到台子上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见,怪延雄简直是个英雄,而金国龙活像个小丑。他继而想到,他就是这个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种羞耻感使他低下了头。那就是说从路线上看马延雄是个“三反分子”,而从人格上看,他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来的目的如何,他能来到这个场合就表现了一种非凡的献身精神。和这样一个敌人作斗争,自己也应该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来。可是,用的照样还是那野兽一样的拳头,狗一样的吠叫……在批斗马延雄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抬头往台子上看。在马延雄讲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战后纽伦堡战胜国的代表,在进行胜利的审判;而自己却是被告席上的一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马延雄所攻击的他的这些战友们。他突然发现:金国龙、贺崇德、许延年、高建华、黑三,还有苍白头发的“革命领导干部”奕国泰这些战友们,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难看?原来他们不是好像还有各自的仪表和风度吗?他的心神开始烦乱了,头也有点晕乎起来。 


他站起来到台上向金国龙请了“病假”,来到这张椅子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这里,感受着会场的暴风骤雨,内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他脑子里萦绕着马延雄刚才讲的话。 


他感动他的话是诚心的。而细细想起来,他以前在每一次批斗会上讲的话似乎也都是诚心的。 


从“讲话诚心”他又想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枪伤、刀伤,少一个指头的脚,由于思考而发白的两鬓,由于劳累而很瘦的身体……他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反革命?逻辑上推理不下去。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地狂跳起来:我现在睡在这里假装肚子痛,竟然对斗争这个人发生了动摇,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惊慌地抬起了头。可是,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到处都在宣读退出红总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唱着毛主席语录歌,退出了这个乱哄哄的会场……啊,看来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发生动摇了!而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样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吗?他们现在怎么竟然和他一样发生了动摇?不,比他还严重——他们已经宣布退出红总了。他怎么办呢?他也声明退出红总吗?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们毕竟不同,马延雄没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命了。 


那么,他是否现在应该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样,和金国龙他们一起去“狠斗猛批”这个人呢? 


他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牙齿快要把嘴唇咬破,肚子也真的开始疼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大汗淋漓!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内心斗争。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捕斗中成长或者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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