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一个青年从棍棒中逃出来。他在首都的一个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几天里,他抄录了大量的诗词。随后,他想把这些诗词刻在版上,再偷偷地印出来。他怕万一这个本子被搜查去,他手里就再没有第二份了。但是,他们单位追查得很紧,他不好进行他的工作。于是他给在外省的父母亲写信,让他们给他打电报说他们病重,要他回家。电报很快就打来了。他请假回到父母那里,但照样不好进行这桩工作——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家里被看管得很严。他于是就来到乡下插队的妹妹那里,刻完了这些诗词。
他听她叙说完这些,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问;“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又诡秘地一笑,说:
“他昨天险些被水淹死,幸亏你冒生命危险救起了他!”
他吃惊地从床上跑起来,两只手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但立刻又惊慌地放脱了。他喊着问:“这个人就是张民?张民是你哥?”她微笑着,点点头。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感到心脏在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可怕,激动使他几乎休克。很久,他才喘过气来,无力地抬起头,问: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兄妹关系哩?”
她坐在他的床边上,手轻轻地摩挲着雪白的床单,说:
“天安门事件后,我哥——噢,忘了告诉你了,他不叫张民,叫苏晶——写了一首赞颂天安门事件的诗,并且给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欢极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后就压在枕头底下。那天我准备拿给你看,可是突然不见。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寻,怎么也寻不见。几天后我的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碰见县知青办主任老刘。他悄悄告诉我,原来诗稿被江风偷去交给县知青办了。你看这个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铺!他并且打听到诗歌作者苏晶就是我哥,一再叫县知青办查我和我哥的问题呢!老刘说他们把事情压了,叫我不要声张,并且要我以后多提防着点江风。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闹出什么事来,也就没给你说……你看江风这东西瞎不瞎!最近听说他那个‘跟得紧’的老子把他推荐给一位省革委会副主任当秘书!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会常委了。十年前,还只是省委组织的部的一般干事哩!”“卑鄙的东西!”他听她斜说着,拳头捣着床铺,愤怒地咒骂着。苏莹的脸上又浮上了那惯有的微笑,望着他,说:“为了防备江风,我和我哥就闹着玩儿演了这么一场戏!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诗词呢。前天夜里刚刻完,他就把笔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想你喜欢写诗,就把这送你……”“你们刻诗为什么瞒着我呢?张民,不,苏晶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信任我吗?”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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