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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路遥文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路遥 | 发布时间: 1018天前 | 46668 次浏览 |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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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下


 小_说txt天_堂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小……


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


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


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病。”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缝。”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


小萍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给缝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来,她却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


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缝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


她像没事似的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冲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


“你快回来!”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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