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什巴依卷起他的衣袖,他前后左右的人都伸长了颈子盯在他的光胳膊上。有一个法警拿了一盏灯来,那上面确有这个日期。
这不幸的人转过来朝着听众,又转过去朝着审判官,他那笑容叫当日在场目击的人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觉得难受。那是胜利时刻的笑容,也是绝望时刻的笑容。
“你们现在明白了,”他说,“我就是冉阿让。”
在这圆厅里,已经无所谓审判官,无所谓原告,无所谓法警,只有发呆的眼睛和悲痛的心。大家都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检察官已忘了他原在那里检举控诉,庭长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主持审判,被告辩护人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辩护。感人最深的是没有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人执行任务。最卓绝的景象能摄取所有的人的心灵,使全体证人变为观众。这时,也许没有一个人能确切了解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光辉的照耀,可是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心腑已被照亮了。
立在众人眼前的是冉阿让,这已很显明了。这简直是光的辐射。这个人的出现已足使方才还那样迷离的案情大白。以后也用不着任何说明,这群人全都好象受到闪电般迅速的启示,并且立即懂得,也一眼看清楚了这个舍身昭雪冤情的人的简单壮丽的历史。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小事、种种迟疑、可能有过的小小抗拒心情,全在这种光明磊落的浩气中消逝了。
这种印象固然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在那一刹那间是锐不可当的。
“我不愿意再扰乱公堂,”冉阿让接着说,“你们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着出口走去。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伸出胳膊来阻拦他。大家都向两旁分立。他在当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威,使群众往后退,并且排着队让他过去,他缓缓地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永远没有人知道谁推开了门,但是他走到门前,门确是开了。他到了门边,回转身来说:
“检察官先生,我静候您的处理。”
随后他又向听众说:
“你们在这里的每个人,你们觉得我可怜,不是吗?我的上帝!当我想到我刚才正是在做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是值得羡慕的。但是我更希望最好是这些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出去了,门又自动关上,如同刚才它自动开开一样,作风正大的人总可以在群众中找到为他服务的人。
不到一个钟头,陪审团的决议撤消了对商马第的全部控告,立即被释放的商马第惊奇到莫名其妙地走了,以为在场的人全是疯子,他一点也不了解他所见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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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波及 一 马德兰先生在什么样的镜子里看自己的头发
曙光初露。芳汀发了一夜烧,并且失眠,可是这一夜却充满了种种快乐的幻象,到早晨,她睡着了。守夜的散普丽斯姆姆乘她睡着时,便又跑去预备了一份奎宁水。这位勤恳的姆姆待在疗养室的药房里已经好一会了,她弯着腰,仔细看她那些药品和药瓶,因为天还没有大亮,有层迷雾蒙着这些东西。她忽然转过身来,细声叫了一下。马德兰先生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刚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是您,市长先生!”她叫道。
他低声回答说:
“那可怜的妇人怎样了?”
“现在还好。我们很担了番心呢!”
她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她说这一晚芳汀的状况很不好,现在已经好些,因为她以为市长先生到孟费郿去领她的孩子了。姆姆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她看神气,知道他不是从那里来的。
“这样很好,”他说,“您没有道破她的幻想,做得妥当。”
“是的,”姆姆接着说,“但是现在,市长先生,她就会看见您,却看不见她的孩子,我们将怎样向她说呢?”
他呆呆地想了一会。
“上帝会启发我们的。”他说。
“可是我们总不能说谎。”姆姆吞吞吐吐地细声说。
屋子里已大亮了。阳光正照着马德兰先生的脸。姆姆无意中抬起头来。
“我的上帝,先生啊!”她叫道,“您遇见了什么事?您的头发全白了!”
“白了!”他说。
散普丽斯姆姆从来没有镜子,她到一个药囊里去搜,取出一面小镜子,这镜子是病房里的医生用来检验病人是否已经气绝身亡的。
马德兰先生拿了这面镜子,照着他的头发,说了声“怪事!”
他随口说了这句话,仿佛他还在想着旁的事。
姆姆觉得离奇不可解,登时冷了半截。
他说:
“我可以看她吗?”
“市长先生不打算把她孩子领回来吗?”姆姆说,她连这样一句话也几乎不敢问。
“我当然会把她领回来,但是至少非得有两三天的工夫不可。”
“假使她在孩子来之前见不到市长先生,”姆姆战战兢兢地说,“她就不会知道市长先生已经回来了,我们便容易安她的心;等到孩子到了,她自然会认为市长先生是和孩子一同来的。我们便不用说谎了。”
马德兰先生好象思量了一会,随后他又带着他那种镇静沉重的态度说:
“不行,我的姆姆,我应当去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也许”两个字给了马德兰先生的话一种深奥奇特的意味,不过这女信徒好象没有注意到。她低着眼睛恭恭敬敬地回答:
“既是这样,市长先生进去就是,她正在休息。”
那扇门启闭不大灵,他怕有声音惊醒病人,他细心旋开,走进了芳汀的屋子,走到床前,把床帷稍微掀开一点。她正睡着。她胸中嘘出的呼吸声叫人听了心痛,那种声音是害着那种病的人所特有的,也是叫那些在夜间守护着无可挽救而仍然睡着的孩子的慈母们所不忍听的。但是在她脸上,有一种无可形容的安闲态度,使她在睡眠中显得另有一番神色,那种苦痛的呼吸并不怎么影响她。她的面容已由黄变白,两颊却绯红。她那两对纤长的金黄睫毛是从她童贞时期和青春时期留下的唯一的美色了,尽管是垂闭着的,却还频频颤动。她全身也都颤抖着,那种颤动别人是只能感到而看不见的、有如行将助她飞去的翅膀,欲展不展,待飞且住似的。看到她这种神态,我们永远不会相信躺在那里的竟是一个濒危的病人。与其说她象个命在旦夕的人,毋宁说她象个振翅待飞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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