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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芙蓉镇》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古 华 | 发布时间: 1013天前 | 24819 次浏览 | 分享到:


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生活是颠倒的,淫邪男女主宰着他们爱情的命运。第二天,大队部就派民兵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交给了秦书田。秦书田需要的正是这副对联。他喜上眉梢,获得了一线生机似地到老胡记客栈来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门口烧火,一看白纸对联就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原来镇上贴白纸对联,是横扫“四旧”那年兴起的一种新风俗,是为了惩罚、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墙钻洞、偷鸡摸狗的男女,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使其在革命群众中臭不可闻而采取的一项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这对联上写的什么?对我们有利没有害呢!”秦书田边开导边把对联展开来,“大队干部的文墨浅,无形中就当众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你看上联是‘两个狗男女’,下联是‘一对黑夫妻’,横批是‘鬼窝’。‘一对黑夫妻’,管它红、白、黑,人窝、鬼窝,反正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是不是?”


秦书田真是有他的鬼聪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书田哥是个有心计的人。


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书田才舀了半勺米汤,把白纸对联端端正正地糊在铺门上。


老胡记客栈门口贴了一副白纸对联,这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芙蓉镇。大人、小娃都来看热闹,论稀奇:“‘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对子切题,合乎实际。”“也是哟,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婆子,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单身,白天搭伙煮锅饭,晚上搭伙暖双脚!”“他们成亲办不办酒席?”“他们办了酒席,哪个又敢来吃?”


“唉,做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报应!”


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新闻,出工收工,茶余饭后,谈论了整整半个来月。只有仍然挂着个粮站副主任衔的谷燕山,屁股上吊着个酒葫芦,来铺门口看了两回对联,什么话也没有讲。


街坊邻居们的议论,倒是提醒了秦书田和胡玉音。在一个镇上人家都早早地关上了铺门的晚上,他们备下了两瓶葡萄酒,一桌十来样荤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垫了一块红纸,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续仪式似的,喝个交杯酒。虽然公社还没有批下他们的“告罪书”,但估计人家对他们这一等人的结合不会感什么兴趣。真要感兴趣,才是抬举了他们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饭,清水浊水混着流,大队干部和镇上街坊们都已经认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黑鬼对黑鬼,又不碍着谁。因之胡玉音、秦书田两人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点红光喜气……他们正依古老的习俗,厮亲厮敬地喝了交杯酒,铺门外边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门。


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


“我去开门?”“嗯。”


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


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


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


倒真像个主婚人似地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不要嫌弃。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么一份礼……你们也不例外。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后的。”


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


“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个南下老干部……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呜呜呜,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


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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