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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芙蓉镇》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古 华 | 发布时间: 1013天前 | 24793 次浏览 | 分享到:


“娘卖乖!这笔款子从哪里出?从哪里出?先欠着?对了,先欠着,拖拖再说。十几年来搞政治运动,经济上是有些模糊……一千五百元当初交在了谁手里?谁打了收据?哈哈,一笔无头账,糊涂账……胡玉音,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复小业主成分,归还楼屋产权,还准许你和秦书田合法同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话虽这样讲,王秋赦的日子越来越难混了。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现的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也于他十分不利,纷纷传说上级即将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为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主任。上级并没有下什么公文,但居民们已经在眉开眼笑了。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痴不傻,是感觉得出来的。真是如芒在背,如剑悬颈。如今他也不敢轻易在大会小会上追谣、辟谣、肃谣了。打了几次电话到县委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词,没有给个明确的回答。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真是到了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的地步了。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呆痴痴地,脸色有些浮肿,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他神思都有些迷离、错乱……有一天,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台上一天,你们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 




四 义父谷燕山



就是在大劫大难的年月,人们互相检举、背叛、摧残的年月,或是龟缩在各自的蜗居里自身难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义和忠诚并没有泯灭,也没有沉沦,只是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方式。“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铁帽右派秦书田被判刑劳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劳动。老谷好些日子胆战心惊,因为他给这对黑夫妻主过媒。但后来事实证明黑夫妻两个还通人性、守信用,并没有把他老谷揭发交代出来,使他免受了一次审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会丢掉了党籍、干籍。就是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风,落着鹅毛雪。老谷不晓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两回来,从老胡记客栈门口路过,忽然听见里头“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声音很惨,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胡玉音这新富农婆要生产了?”这念头闪进了他脑瓜里。他立即走上台阶,抖了抖脚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铺门。门没有上闩。他走进黑古隆冬的长铺里,才在木板隔成的卧室里,见昏黄的油灯下,胡玉音挺着个大肚子睡在床上,双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满头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晕过去了。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吓醒了。他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经见过这场合:


“玉音,你、你、你这是快、快了?”


“谷主任,恩人……来扶我起来一下,倒口水给我、给我喝……”


谷燕山有些胆战,身上有些发冷,真懊恼不该走进这屋里来。他摸索着兑了碗温开水给胡玉音喝。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给她擦了汗。胡玉音就像个落在水里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见到了一块礁石一样,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这头胎难养……”


“我、我去喊个接生婆来!”谷燕山这时也急出一身汗来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镇上的女人们,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们……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为什么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莫讲泄气话。痛,你就喊‘哎哟’……”谷燕山这个北方大兵,顿时心都软了,碎了。他身上陡涨了一股凛然正气,决定把拯救这母子性命的担子挑起来,义不容辞。什么新富农婆,去他个毬!老话讲: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顶多,为这事吃批判,受处分。人一横了心,就无所疑惧了:“玉音,玉音,你莫急。你若是同意,我就来给你……”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来的工作同志,就该都是你这一色的人啊,可他们……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讲不定还熬得过去……你去烧一锅水,给我打碗蛋花汤来……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昕人家讲,养崽的时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谷燕山就像过去在游击队里听到了出击的命令一般,手脚利索地去烧开水、打蛋花汤,同时提心吊胆地听着睡房里产妇的呻吟。不知为什么,他神情十分振奋,头脑也十分清醒。他充满着一种对一个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柴灶里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脸块照得通红。他觉得自己是在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带点神秘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竞一下子这么劲冲冲、喜冲冲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里喝下一大碗蛋花汤后,阵痛仿佛停息了。她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好像有点羞涩似的。然而产妇在临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却步。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体是无所畏惧的。胡玉音半卧半仰,张开双腿,指着挺得和个大圆球似的肚子说:“这个小东西,在里头踢腿伸拳的,淘气得很,八成是个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爷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这个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过来的人,竟讲出一句带迷信色彩的话来。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这铺里,邦硬了,都没有人晓得……”胡玉音说着,眼睛蒙蒙咙咙的,竟然睡去了。或许是挣扎、苦熬了一整天,婴儿在母体里也疲乏了。或许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暂的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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