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基辅来了,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当我絮絮叨叨地问他热风的时候,他爱理不理地回答说:“收成完了。热风到了乌克兰。”
“那么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我问。
“什么办法也没有。你不能修一道两千俄里长的高石头墙。”
“为什么不能呢?”我问。“中国人不是修了万里长城吗?”
“那是人家中国人,”父亲说。“中国人都是了不起的有能耐的人。”
这些童年时代的印象逐年淡忘下去丁。不过当然它们仍然留在我的记忆的深处,偶尔还会冲上来。天一旱,我就总是感到模糊的不安。
在我成年的时候,我爱上了俄罗斯中部。其原因可能是那里的自然清新、有无数清凉的溪水,湿润的密林,阴沉沉的蒙蒙细雨。
所以当旱灾象灼热的楔子,插到俄罗斯中部来的时候,我的惊慌便变成了对沙漠的无力的愤怒了。
2、泥盆纪石灰岩
许多岁月过去了,又使我想起了沙漠。
一九三一年我到奥尔洛夫省利大内城去消夏。当时我正在写我的第一个长篇,我满心想躲到一个小城市去,最好一个熟人也没有,那样可以专心致意于写作,谁也不会来打扰我。
我以前没到过利夫内。我喜爱这座小城的整洁、无数盛开的葵花、整块石板铺成的马路和那条贝斯特拉雅索斯纳河,这条河在黄色的泥盆纪石灰岩最厚的地方,流出了一个峡谷。
我在城郊一栋破板房里赁了一个房间。这栋板房在临河的悬崖上。房子后面有一个半荒芜的园子,已经成了河岸上杂草丛生之所。
腼腆的老房东在车站售货亭里卖报,他的老婆是一个忧郁、肥胖的女人,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安菲莎,小的叫波琳娜。
波琳娜是一个柔媚、涓洁的姑娘,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羞羞答答的,把金黄色的辫子解开又编上,编上又解开。她当时是十七岁。
安菲莎是一个约摸十九岁的端正的姑娘,面色苍白,两只灰色的眸子很严肃,嗓音很低。她穿一身黑,好象一个见习修女,在家里差不多什么事都不做——光是半天半天躺在花园里枯干的草地上看书。
在顶楼上堆着许多书,给耗子咬得残缺不全,大部分是索依金版①的外国古典作家的作品。我也从顶楼上拿过这些书看过。
【①索依金(1862—1932):俄国出版家,印刷厂主,书商。】
好几次我在花园里居高临下地看到安菲莎在贝斯特拉雅索斯纳河岸上。她坐在峭壁下山楂树丛旁,并肩坐着一个羸弱的十六岁模样的孩子,头发淡黄,沉静,长着两只凝神的大眼睛。
安菲莎常常偷偷地把东西拿到河岸上来给他吃。这个孩子吃着,安菲莎温柔地望着他,有的时候抚摸着他的头发。
有一次,我看见她忽然双手蒙住脸,哭得全身颤抖。那个孩子停下了吃东西,吃惊地望着她。我悄悄地走开了,久久地抑制自己不去想安菲莎和那个孩子。
可我曾天真地指望在寂静的利夫内,我可以聚精会神地写我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但生活立刻就把天真的希望打得粉碎。显然,在我不知道安菲莎是怎么回事以前,什么专心致意和安静地工作都谈不上。
在我还没看到她和那个孩子在一起之前,我看到她的痛苦的目光,就曾经想到过,在她的生活中,一定有什么悲惨的秘密。
果然不出所料。
几天之后,夜半时分,我为雷声惊醒。利夫内常常有雷雨。当地居民说这是因为利夫内地下有铁矿,好象这个矿在“招引”雷雨。
夜在窗外折腾着,一会儿进射出急速的白色闪电,一会儿凝聚成漆黑一片。隔壁传来激动的声昔。然后我听到安菲莎气愤地喊道:“这是谁想出来的?在什么法律上写着我不许爱他?拿来给我看看!既然给了我一条命就别想夺回去。都是坏人!他一天比一天瘦,象一支小蜡烛似的。象一支小蜡烛!”她大声喊着,呛了起来。
“孩子的妈,你让她平静平静!”房东没大把握地对妻子大声说道。“让傻瓜顺着心意活着吧。由她去吧。可是钱哪,安菲莎,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也别痴心妄想。”
“谁要你那臭钱!”安菲莎喊道。“我自个儿会挣,我把他带到克里米亚去。他在那儿或许能再多活一年。反正我非离开你们不可。你们怎么也免不了丢丑。你们可要明白这一点!”
我开始推测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房门外在小过道上有谁也在唏唏嘘嘘地哭泣着。
我开了门,在一个雷电闪光中,我看见了波琳娜。她前额贴着墙站在那里,围着一条长披巾。
我轻轻叫了她一声。一个霹雷劈开了天空,好象一下子把这座破房子齐屋顶打到地下去似的。波琳娜恐惧地抓住了我的手。
“天哪!”她嗫嚅着说。“这可怎么办呢?又下着这么大的雨!”
她悄声告诉我安菲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柯利亚,他是卡尔波夫娜的儿子。卡尔波夫娜挨家挨户给人洗衣服。她是一个性情平和、不爱讲话的女人。柯利亚有病,是肺结核。安菲莎脾气大、性子急躁,谁也管不了她。要不依着她,她就自杀。
隔壁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波琳娜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我躺下来谛听着,久久不能入睡。房东那边默然无声。于是我也打起瞌睡来了。在蒙陇中,我听见了懒洋洋的雷声和狗吠声。然后我沉沉入梦了。
大概我刚睡了一小会儿。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是房东敲门。
“我们家出了事情了,”他在门外说,声昔简直象个死人。“请原谅我打扰您。”
“怎么回事?”
“安菲莎跑了。就穿着那身衣裳。我到斯洛博德卡,到卡尔波夫娜家里去看看。八成她奔那儿去了。我求您照顾一下我家里人。我内人昏过去了。”
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给老太婆送去了缬草酊。波琳娜喊了我一声,我跟她到台阶上来。我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我知道马上大祸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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