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
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销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只立着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
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散文集《往事》。)
冰心全集第二卷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
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
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
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地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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