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们在天空中飞行的大我。
但是猎者也曾是猎品。
因为从我弓上射出的箭儿,有许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心胸的。
并且那飞翔者也曾是爬行者;因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开的时候,在地上的影儿是一个龟鳖。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怀疑者;因为我常常用手指抚触自己的伤痕,使我对你们有更大的信仰和认识。
凭着这信仰和认识,我说:
你们不是幽闭在躯壳之内,也不是禁锢在房舍与田野之中。
你们的真我是住在云间,与风同游。
你们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里钻穴求安的一只动物,却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个包涵大地在以太中运行的魂灵。
如果这是模棱的言语,就不必寻求把这些话弄明白。
模糊和混沌是万物的起始,却不是终结。
我愿意你们把我当作个起始。
生命,和一切有生,都隐藏在烟雾里,不在水晶中。
谁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云雾呢?
在忆念我的时候,我愿你们记着这个:
你们心中最软弱、最迷乱的,就是那最坚决、最刚强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竖立坚强么?
不是一个你觉得从未做过的梦,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么?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别的一切。
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轻纱,也要被包扎这纱的手揭去;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将要看见。
你将要听见。
你也不为曾经聋聩而悲悔。
因为在那时候,你要知道万物的潜隐的目的,你要祝福黑暗,如同祝福光明一样。
他说完这些话,望着四周,他看见他船上的舵工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末。
他说: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风吹着,帆篷也烦燥了;连船舵也急要起程;我的船主却静候着我说完话。
我的水手们,听见了那更大的海的啸歌,他们也耐心地听着我。
现在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我预备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伟大的母亲又把他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阿法利斯的民众呵。
这一天完结了。
他在我们心上闭合,如同一朵莲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闭。
在这里所付与我们的,我们要保藏起来。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还必须重聚,齐向那给与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还要回到你们这里来。
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愿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个躯壳。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我向你们,和我曾在你们中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不过是昨天,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在我的孤寂中,你们曾对我歌唱。为了你们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但现在我们的睡眠已经飞走,我们的梦想已经过去,也不是破晓的时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们,我们的半醒已变成了完满的白日,我们必须分手了。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在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个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建一座高塔。
说着话,他向水手们挥手作势,他们立刻拔起锚儿,放开船儿,向东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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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今天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样的了!……”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只因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的经过。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直待到你归来,又从我怀中走去。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出这深悲极恸的往事,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还能在你们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说:“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我点点头。上楼来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下了船票。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说身体要紧,无论怎样,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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