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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三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859天前 | 19939 次浏览 | 分享到: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笔下,只能抽出这平凡的希望。然而这平凡的希望——


洪水,这迎头冲来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时才来到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学》第2卷第1期。)




冰心全集第三卷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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