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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冰心全集第三卷》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冰心 | 发布时间: 857天前 | 19889 次浏览 | 分享到: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


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


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


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


“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


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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