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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子夜》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茅盾 | 发布时间: 1007天前 | 20125 次浏览 | 分享到: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么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哪!”——


    ①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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