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咱们怎么办?”科舍沃伊象老头子一样,艰难地站起身,问。
“咱们现在不能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科舍沃伊又拧了拧眉毛,把一大绺绺垂下来的鬈曲的金色额发从额角上撩开。
“再见吧……看来,咱们是要分道扬镳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遗憾地笑着说:
“你还年青,米沙特卡,感情容易冲动……你以为咱们就走不到一起啦!会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别,走出来,穿过院子,来到隔壁一家的场院上。“钩儿”正蹲在一条水沟边,就象知道米什卡准会到这里来;他站起身,迎着米什卡走过去,问:
“怎么样?”
“他们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胆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个大坏蛋!他谁也不喜欢,就连自己,一年也只喜欢一次。他侮辱我,这个混蛋,他知道,比别人有劲儿,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带着枪——否则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米什卡跟他并肩走着,看着他那象刺猬一样扎煞着的胡子茬,心里想:“小黄鼠狼,他真干得出来!”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响钟声都象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们俩。“到我家去,咱们拿上干粮——就开溜!要步行,不能骑马。你什么都不要回去拿吗?”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我身上啦,”“钩儿”作了个鬼脸说。“还没有置上高楼大厦和万贯家业……只有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好啦,就送给我们的大肚儿老板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叫他去发财吧。我居然没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浑身打哆嗦。”钟声停了。梦境似的清晨的寂静肃穆如故。道旁的炉灰上有几只母鸡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犊在篱笆边徘徊。米什卡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有的一面扣着上衣和制服扣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去。小学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妇女的白头巾和裙子在闪晃,哥萨克们的脊背黑压压地挤成一片。一个女人挑着水桶站住了,她不愿意走到他们前头去,怒冲冲地朝他们说道:
“你们倒是走呀,不然我还得绕道走!”
米什卡向她问过好,她的宽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问道:
“哥萨克都到广场上去开会,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为什么不去开会呀,米哈伊尔?”
“家里有事情。”
他们走到胡同口,可以望见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顶了,一个拴在干樱树枝上的白头翁窠在随风摇晃,山岗上的风车在懒洋洋转动,翼架上一块被风撕下的帆布在噼啪作响:风车尖顶上的铁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哗啦地乱响。
阳光昏暗,但是却很暖和。顿河上清风徐徐吹来。在街口上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曾在禁卫军炮兵连里服过役的旧教徒,——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婆娘正在用粘土抹墙,粉刷这座大家宅,准备过复活节。一个婆娘正在用马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吃力地捯动着两条白腿,绕着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袜带勒出的红印子。她用手指尖捏着撩起的裙子,结实的袜带系到膝盖以上,深深地勒进肉里去。
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尽管太阳刚刚升起,她已经用头巾把脸裹上了。其余的是两个娇小、年轻娘儿们——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登着梯子,爬到紧挨着盖得很漂亮的芦苇屋顶底下,檐脊下面,——在粉刷。椴树皮刷子在她们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里来回刷着,用头巾裹到眼睛的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婆娘们和谐、齐整地唱着歌。大儿媳妇,守寡的玛丽亚,公开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长了一脸雀斑,但是是个满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闻名的、几乎跟男人一样低沉有力的声音领头唱道:
……谁也不会这样悲伤……
其他两个也跟着唱起来,她们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这支伤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
……象我的爱人在战场上那样。
他一面装着炮弹,
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钩儿”顺着篱笆走着,谛听着时而被从草地上传来的响亮的马嘶声打断的歌声。
……来了盖着公章的书信一封,
说我的爱人已经牺牲。
噢噫,我的亲人已经牺牲,
躺在灌木丛中……
玛丽亚左顾右盼,那双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闪烁,注视着走过来的米什卡,那溅满白灰点的脸上春光焕发,笑容满面,她用充满爱情的低沉的胸音唱道:
……他的满头鬈发,棕红的鬈发,
被风吹得散乱如麻。
他那美丽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被黑乌鸦啄得空空。
米什卡象往常见了女人那样,亲热地朝她一笑,对正在和泥的家里亲佩拉格娅说道:“你再把裙子撩高一点儿,不然隔着篱笆看不见!”佩拉格娅眯缝起眼睛回答说:
“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见。”
玛丽亚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张望着,拖着长腔问:“宝贝儿,上哪儿去啦?”
“打鱼去啦。”
“不要走远啦,咱们到仓房里去困一会儿早觉吧。”“不要脸的东西,看,你的公公来啦!”
玛丽亚用舌头弹了一个响儿,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用浸饱灰浆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溅满了白灰点儿。
“你发发善心,把‘钩儿’借给我们用用也好啊。他总还可以帮我们收拾收拾屋子啊!”小儿媳妇露出一排砂糖似的闪光的、齐整的牙齿,在他们后面喊道。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句什么,这几个娘儿们哄堂大笑起来。
“放荡的母狗!”“钩儿”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什卡却懒洋洋地、温柔地笑着纠正说:
“不是放荡的,而是风流的。我走啦——丢下可爱的小心肝儿。‘原谅我,宝贝儿,再见吧!’”他嘴里叨念着一支歌里的歌词,走进自家院子的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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