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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癌症楼》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索尔仁尼琴 | 发布时间: 923天前 | 26787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些决议的字体如此醒目,使人不必再去翻找某段不引人注目、但却意味深长的阐述。


    “什么??什么??!”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控制不住自己,尽管他不是在跟这病房里的任何人说话,面对着报纸如此惊讶和发问,毕竟有失体面。


    原来,头版头条用大字刊登的是:部长会议主席格·马·马林科夫自动请求解除他的职务,最高苏维埃一致通过满足这一请求。


    鲁萨诺夫本以为是通过预算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他感到浑身疲软,报纸也从他的两手中掉落了。他无法再往下看了。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能看明白的指示,他却无法看懂了。但他知道,发生了转折,而且是重大转折!


    好像是在极深极深的地底下,共处的地质岩层发出了咕啥啥的响声,只是在自己的范围内产生了轻微的颤动,可这一下却震撼了整个城市、医院乃至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病床。


    但是,身穿刚刚熨过的白长衫的汉加尔特医生却面带鼓励的笑容,拿着注射器,从门口迈着轻软、平稳的步子向他走来,根本没有觉察房间和地板曾发生过震动。


    “喂,打针吧厂她和蔼地对他说。


    科斯托格洛托夫从鲁萨诺夫腿旁把报纸扯了过去,也立刻着到了这条消息。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他站了起来。他坐不住了。


    他也不明白这条消息的确切的全部涵义。


    不过,既然前天最高法院全部改组,今天又更换了部长会议主席,那就是说,此乃历史的步伐!


    不能想像,也不能相信,历史的步伐会引向更坏的地方。


    还是在前天他就用两手按住想要跳出来的心,不准自己相信,不准自己抱什么希望!


    但过了两天,还是贝多芬那4下有提示意味的叩门声仿佛响彻天空,震动耳鼓。


    然而病人们却安静地躺在床上,居然没有听见!


    藏拉·汉加尔特还是那么安详地把思比兴注入鲁萨诺夫的静脉。


    奥列格匆匆地跑了出去——散步去了!


    到广阔的天地去了!




 第二十章 美好的回忆


    不,他早就不许自己存任何幻想了!他甚至不敢让自己有高兴的念头!


    只有刚开始服刑的新的囚犯,最初几年才相信每一次叫他带着东西走出牢房都是恢复自由的召唤,把每一次关于大赦的消声传闻都当做天使的号音。其实把他叫出车房,无非是为了向他宣读一份可恶的什么文件,接着把他推到另一间牢房里去,那是层次更低、更暗,空气同样混浊不堪。而大赦则一拖再拖——从胜利纪念日拖到十月革命节,从十月革命节拖到最高苏维埃举行全体会议,大赦像肥皂泡那样破灭,要么只宣布赦免窃贼、骗子、逃兵,而打过仗、吃过苦的人则一次次失望。


    为了欢乐,造物主在我们心上所创造的那些细胞,也都由于没有用处而渐渐衰亡。胸中供信心栖身的那几个立方厘米的空间,也因经年空置而萎缩。


    尝够了幻想破灭的滋味,做够了获释回家的美梦,最后,他只想回到自己那美好的流放地,回到自己心爱的乌什一捷列克!是的,那是他心爱的地方!说也奇怪,正是从这医院里,从这个大城市,从这个奥列格觉得自己适应不了、而且恐怕也不想去适应的结构复杂的世界遥想他那一角流放之地,着实感到十分亲切。


    乌什一捷列克的意思是“3棵白杨”。它因远在10千米以外的草原上也望得见的3棵古老的白杨而得名。3棵白杨挨得很近。它们不像一般白杨那样挺拔,甚至还有点腰弯背驼。它们大概都有400年的历史了。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它们不再往上长,而是向旁边扩展,在一条主要的灌溉渠上方织成浓密的萌盖。据说,这样的老树当年村子里还有不少,但在1931年布琼尼镇压哥萨克人的时候都被砍光了。后来这种树就再也植不活。不管少先队员们栽多少,一抽芽就被山羊啃得活不了。只有美洲枫树在区委会门前的大街上还能扎根成活。


    在世上,是要爱你从孩提时期就苦恋、对耳闻目睹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的地方呢?还是爱第一次对你说“行啦,不用押送了!您自己去吧!”的地方?


    迈开自己的两条腿走!“带上你的铺盖,走吧!”


    那是获得半自由时的头一夜!监督处暂时还监视着他们,不让进村子里去,但允许随便睡在内务部大院的干草棚下面。棚檐下几匹站着不动的马整夜轻轻地嚼着干草——再也想像不出比这更甜美的声音了!


    然而奥列格半宿没能睡着。院子的石铺地面被月亮照得整个儿泛白,于是他像个精神失常的人起来按对角线方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没有任何降望哨,没有任何人看着他,在高低不平的院子里他幸福地走着,磕磕绊绊,昂首仰望白色的夜空,似乎一直在朝某个地方走去,又仿佛担心来不及赶到,似乎明天不是要去一个不毛之地的小村子,而是要进一个凯歌高奏的广阔世界。南方早春的温暖空气里没有一点儿宁静:如同一个布局松散的大火车站上空机车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彻夜呼应,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整夜都有毛驴和骆驼在各自的围栏和院子里像吹号似地发出急切、得意的嘶鸣,表达它们求偶的情欲和对传宗接代的信心。这种求仍的呼声在奥列格本人的胸中引起了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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