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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癌症楼》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索尔仁尼琴 | 发布时间: 922天前 | 26746 次浏览 | 分享到:


    跟什么是“同样的东西”?愚昧无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现在不再看他了,只顾仰卧在床上,就那么躺着寻思。


    恰雷的到来和玩纸牌的事使他分了心,本来他在等报纸。今天这个日子太令人难忘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根据报纸可以对未来做很多预测。而国家的未来也就是你个人的未来。报纸会不会整个版面都加上黑框?还是只加在头一版上?照片占通栏还是占四分之一的版面?标题和社论会用什么样的措辞?自从2月份撤换了一大批人以后,这一切就格外意义重大。要是像平时那样上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倒是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消息,可是在这里,消息的推一来源就是报纸。


    内利妞在床与床之间挤来挤去,任何一条通道都容纳不下她。但她擦洗得很快,瞧她快收尾了,马上就会把横贯整个病房的那条通道擦完。


    瓦季姆照完了爱克斯光回来,就沿着这条通道走进病房,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条病腿,面部不时由于疼痛而受到牵动。


    他随身带着报纸。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向他招手:


    “瓦季姆!到这儿来坐一会儿。”


    瓦季姆停住脚步,踌躇了一下,随后拐进鲁萨诺夫床边的那个通道,坐下来时两手稍稍提着那条裤腿儿,免得擦到痛处。


    看得出报纸已被瓦季姆打开过,现在折得跟刚到时不一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接到报纸,马上就发现版面的四周没有黑框,第一版上也没有照片。他急忙往下翻,仔细察看,报纸飒飒响,但是直翻到最后一版,哪儿也没找到照片、黑框或大的标题,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文章?!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问瓦季姆,可是不敢说出究竟没有的是什么。


    他跟瓦季姆素昧平生。虽然瓦季姆也是个党员,但是还太年轻,也不是领导干部,而只是一个方面的专业工作者。很难想像他头脑里可能装些什么。不过有一次他倒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十分放心:病房里在谈论一些民族被集遣的事,瓦季姆从他的地质学书本上抬起头来,朝鲁萨诺夫看看,耸了耸肩膀,悄声对他一个人说:“那就意味着,总是有点问题。在我们国家,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流迁。”


    就是通过这句正确的话,可以看出瓦季姆的聪明和思想上的坚定。


    看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看错人!此时他无须向瓦季姆解释自己指的是什么,瓦季姆本人已经先找过了。他还把鲁萨诺夫由于激动而没有留意的一篇底栏文章指给他看。


    这是一篇普普通通的底栏文章。一点也不引人注意。没有任何照片。只不过是科学院院士写的一篇文章。而且,不是为逝世两周年而写的纪念文章。没提全民的悲痛!没提他“活着并将永世长存”!而是关于“斯大林和共产主义建设的若干问题”。


    难道仅此而已?难道只是“若干问题”?仅仅是这些问题?建设方面的问题?为什么要谈到建设?这样也可以写有关防护林带方面的文章9赫赫战功哪里去了?哲学天才在哪儿?科学泰斗哪里去了?全民敬爱何以不提?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皱紧了额头,怀着痛苦的心情透过眼镜望着瓦季姆那黝黑的面孔。


    “这怎么可能呢?…,”他谨慎地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看来,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头还是那么倒垂着。“两个月以前——才两个月,可不是吗?——您该记得,是诞生75周年!一切都还按过去那样:巨幅照片!大字标题——《伟大的继承者》。可不是吗?……啊?……”


    不,甚至不是危险,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威胁到还活着的人们的那种危险,而是忘恩!忘恩——这才是此刻最使鲁萨诺夫痛心的事情,仿佛他自己的个人功绩、他自己的无可非议的品德被唾弃、被否定了。既然震撼世纪的光荣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被啃啮殆尽,既然最最敬爱的、最最英明的、你所有的顶头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都得服从的那个人,在24个月之内就被推倒了,被压在底下,那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靠得住?在这种情况下怎能恢复健康?


    “是这么回事,”瓦季姆说得很轻,“形式上前不久颁布过一项规定,不纪念逝世日,只纪念诞辰日。但是从文章本身来看,毫无疑问…”


    他怏怏不乐地摇摇头。


    他似乎也有一种委屈的感受。首先是为死去的父亲不平。他记得父亲是多么热爱斯大林!——不消说,超过对他自己的爱(父亲从来不为自己谋求什么)。也超过对列宁的爱。而且无疑超过对妻子和儿子的爱。提起家庭时他可以心平气和、谈笑风生,可是,提起斯大林时他却从来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都会发抖。斯大林的像,一张挂在父亲书房里,一张挂在吃饭间里,还有一张挂在孩子房间里。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始终看到墙上那两道浓眉、那浓密的胡髯、那庄重的面容,这面容似乎永远与恐惧和轻浮的欢乐无缘,其全部感情都压缩在一双黑眼睛的丝绒般的光泽中。还有,斯大林发表的每一次讲话,父亲都总是自己先从头到尾读过,然后选几段念给孩子们听,给他们讲解:这里,思想是多么深刻,阐述得多么精辟,而且,用的是多么纯正的俄语。后来,父亲已经去世,瓦季姆也长大了,他才开始感到那些讲话的语言似乎淡而无味,而思想一点也不凝练,倒是可以用简短得多的方式表达,像原先那样的篇幅本来是可以包含更多的思想的。他心中那么想,嘴上却怎么也不会说。他觉得,口头上还是以表达从小养成的崇敬之情较为合乎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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