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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爱与黑暗的故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阿摩司·奥兹 | 发布时间: 820天前 | 5047 次浏览 | 分享到:


鬼知道!”“你不想再看见它吗?”“咳,嘘,尿床的小东西,不说了,啊?”一天,令举国皆惊的挪用公款和腐败的一个丑闻曝光,在他的书房里喝茶吃蛋糕的当儿,爷爷给我讲了他十五岁那年在敖德萨时,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我有一次拿着一份急件,一份通知,送到热爱锡安委员会成员利连布鲁姆那里。”(利连布鲁姆不仅是个著名的希伯来文作家,还在敖德萨热爱锡安组织里担任财务主管这一荣誉职位。) “他,利连布鲁姆,的确是咱们的第一任财政部长。”爷爷向我解释说。在等候利连布鲁姆写回信时,这个经常出没游乐场所的年仅十五岁的年轻男子拿出香烟,伸手拿客厅桌上的烟灰缸和火柴盒。利连布鲁姆迅速抓住爷爷的手,拦住他,接着走出房间,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是从厨房里拿来的火柴盒。他解释说客厅里的火柴是用热爱锡安组织的经费买的,只在委员们开会时用,只能给委员们使用。“因此,你瞧,在那时候,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不是谁都可以用的。不像我们国家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过了两千年终于建立了一个国家,让人家去偷。在那时候,每个孩子都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无主财产,什么不是,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然而不总是这样。


一次,大概是五十年代末期,发行了一张面值十里拉的精美钞票,上面印有诗人比阿里克的照片。当我攥着我的第一张比阿里克钞票,径直走到爷爷家里,给他看看国家如何尊敬他在年轻时代就认识的人。爷爷确实非常激动,双颊染上了喜悦的红晕,他把钞票翻过来掉过去,举到灯泡底下,仔细查看比阿里克的照片。(在我看来他似乎是在朝爷爷顽皮地眨眼,似乎在说“咳?”)爷爷眼里闪动着小小的泪花,可是当他沉醉于精神快乐时,把新钞票折起来,塞进了夹克衫的内兜里。十个里拉那时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是对像我这样的基布兹人。我惊呆了:爷爷,你在干什么呢?我只是把它拿来给你看看,让你高兴高兴。你过一两天,肯定会有自己的。”“咳,”爷爷耸耸肩膀,“比阿里克欠我二十二个卢比。”话说敖德萨,爷爷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时,爱上了一位令人敬重的姑娘叫施罗密特·列文。施罗密特喜欢舒适的东西,喜欢上层社会。她热衷于款待社会名流,与艺术家交友,过“文化生活”。那是场可怕的恋情:她比她的小型卡萨诺瓦大八九岁,而且她碰巧是他的嫡表姐。


最初,惊愕不已的家庭不愿听到成熟女子和小男孩之间有什么婚姻联系。不光是二人年龄差距大,有血缘关系,而且,小伙子没有受过可赢得功名的教育,没有固定职业,除倒买倒卖之外没有固定收入。除这些灾难之外,还有一点尤为重要,沙俄法律禁止嫡表亲通婚。根据照片,施罗密特·列文——拉莎凯拉·克劳斯纳(娘家姓布拉兹)姐姐的女儿,是个身材结实肩膀宽阔的年轻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文雅,高傲,并保持得体的严肃和克制。她头戴软毡帽,精致地在额头上分出一条线,右帽檐耷在整齐的头发和右耳上,左帽檐的翘起部分像船尾,亮晶晶的女帽饰针把一小束水果别在帽前,左边插着的一根羽毛骄傲地在水果上,帽子上,以及所有这一切之上舞动,像傲慢自大的孔雀尾巴。女士左臂上戴一只时髦的山羊皮手套,拎着个长方形的皮手包,右臂紧紧地和年轻的亚历山大爷爷的胳膊交织在一起,而她的手指,也戴着手套,轻轻地在他黑大衣袖子上盘旋,不加掩饰地触摸他。他站在她右边,衣着整洁,笔挺,装扮得漂漂亮亮,尽管厚鞋底增加了他的高度,尽管他头上戴着顶霍姆堡毡帽,但他还是显得比她瘦小。他年轻的面庞严峻,坚毅,近乎忧郁。他悉心修饰的胡子驱不掉脸上孩子般的稚嫩。他的眼睛狭长,忧郁。他身穿一件文雅宽大带垫肩的半长大衣,上过浆的白衬衫,戴一条丝领带,右胳膊上夹着甚至摆动着一只时髦的拐杖,杖柄上雕刻着花纹,金属包头发着光,在旧照片里,它像剑锋一样闪亮。


震惊了的敖德萨对这对罗密欧与朱丽叶持反对态度。两位母亲,她们是一对姐妹,投身于一场世界大战之中,它以指控犯罪开始,又以无尽的沉默宣告结束。于是爷爷把他那一点点积蓄提取出来,四处倒卖货物,一个卢比一个卢比地攒,两个家庭都愿意出点血,只要把丑闻从眼前和心中驱走。我的爷爷奶奶,一对为情所困的表兄妹,像成百上千的俄国犹太人和东欧犹太人那样,启程前往美国。他们打算在纽约结婚,得到美国国籍,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出生在美国布鲁克林,纽沃克,新泽西,撰写洋洋洒洒的英文小说,反映戴高顶黑色大礼帽移民们的感情和压抑,以及他们饱尝痛苦的后代们那神经质的苦难经历。但是,在纽约和敖德萨之间某地,在黑海或是西西里海岸线,要么就是当他们在黑夜中平稳地向直布罗陀海峡那闪烁的灯火行进,或许他们的爱之船正在驶过消失了的大西洋大陆时,在轮船甲板上,发生了又一幕戏剧,情节陡转,爱情又抬起了令人生畏的龙首:春日里,少年之心,为爱思悠悠。长话短说。我爷爷,那个年龄尚未满十八岁的准新郎又一次坠入爱河,如醉如痴,惊心动魄,死去活来,就在轮船的舱房里,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船客,据我们所知,也比他大上十来岁。但是施罗密特奶奶,我们家就是这样一个传统,从未产生放弃他的念头。她立即揪住他的耳垂,握紧拳头,夜以继日丝毫没有放松,直至纽约的拉比按照摩西和以色列律法为他们主持了婚礼。(“揪住耳朵,”我们大家会兴高采烈地叽叽咕咕,“她一直揪住他的耳朵,直至举行了婚礼。”有时他们说:“直至举行婚礼?她从未放弃过他。直至她生命的尽头,甚至比尽头还要长,她紧紧抓住他的耳朵,有时拽拽。”)接着,巨大的谜团随之而至。一两年之内,这对怪异的伴侣再次支付旅途费用——或许他们的父母又帮了他们——登上另一艘轮船,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敖德萨。简直是闻所未闻。从1880年到1917年,两百万犹太人从东方移民到西方,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定居美国,除了我的祖父母返程外,其他人做的都是单程旅行。可以想象,他们是惟一的乘客,因此我感情充沛的爷爷无人所爱,在整个回返敖德萨的路上,他的耳朵安然无恙。为什么回去? 我从来没有从他们那里索取到清醒的答案。“奶奶,美国怎么那么不好呢?”“没什么不好。只是太拥挤了。”“拥挤?美国拥挤?”“那么多人生活在那么小的一个国家里。”“谁决定回去的,爷爷,是你还是奶奶?”“咳,这是什么话?你问什么呢?”“你们为什么决定离开?你们不喜欢什么?”“我们不喜欢什么?我们不喜欢什么?我们什么都不喜欢。咳,怎么,到处是马,还有红色印第安人。”“红色印第安人?”“红色印第安人。”除此之外,我从他那里什么都掏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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