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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伯尔短篇小说选》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伯尔 | 发布时间: 917天前 | 6265 次浏览 | 分享到:


她哑然失笑。“衬衣,”她以讥笑的口吻喊道,“我能用几张面包票去换衬衣。”


我从椅子上夺过衬衣,把它系在这个大喊大叫的女人的脖子上,把她像一只淹死的猫一样吊在那黑沉沉的巨大的耶稣受难像下面的钉子上,这像就挂在她头顶上的黄粉墙上……不过,我只是在想象中这样做。实际上,我抓起我的衬衣团成一团,又把它塞进手提包,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只猫正蹲在过道里津津有味地舔食一盘牛奶,当我走过它身旁时,它抬起头点了点,似乎要跟我打招呼,并且安慰我,在它那双模模糊糊的绿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人性,一点无法形容的人性……可是,人家告诉过我,我要有耐心,因此我觉得应当再试一试。先是为了回避那明朗得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我跑到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在奇形怪状的苹果树下越过臭水坑和啄食的鸡群,来到不远的一座古老椴树浓荫匝地的较大的农家院落。一定是喉咙里的苦涩味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看到一个身材粗壮的农村小伙子坐在房前长凳上,向两匹正在吃食的马说着亲热的言语。当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笑着从一扇打开的窗子向屋里喊道:“妈,第十八号来了。”说罢他非常开心地拍拍自己的大腿,往烟斗里装起烟丝来,屋里回答他笑声的是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一个脸膛棕红,精神饱满的女人在窗框里闪现了一秒钟,她的面孔像一块油亮亮的煎饼。我马上转过身去,经过水坑、鸡群和嘎嘎喊叫的鹅群向后奔去。我像疯了似的跑得飞快,手提包紧紧地夹在臂下。当我又到达村中道路时,这才放慢脚步,从半小时前登上的山上又走下去。


当我重又见到我脚下那条两边长着可爱树木的亲切的灰色蛇形公路时,松了一口气。我的脉搏跳得更平稳了,当我坐在那条多石、荒芜、霉味弥漫的村中道路通向阳关大道的岔道口时,苦涩味减轻了。


我大汗淋漓。


蓦地,我莞尔一笑,点燃我的烟斗,从身上扯下又脏又旧、被汗水浸透的衬衣,迅速穿上凉爽柔软的绸衣,一股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流过我的全身,于是一切苦涩味全都化为乌有,从我身上消失了。我在公路上重新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憧憬,渴望见到城市贫困丑陋的面貌,因为在这张变得难看的面孔后面,我还常常看到困难中的人性。




在 桥 边


他们替我缝补了腿,给我一个可以坐着的差使:要我数在一座新桥上走过的人。他们以用数字来表明他们的精明能干为乐事,一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数目字使他们陶醉。整天,整天,我的不出声音的嘴象一台计时器那样动着,一个数字接着一个数字积起来,为了在晚上好送给他们一个数字的捷报,当我把我上班的结果报告他们时,他们的脸上放出光彩,数字愈大,他们愈加容光焕发。他们有理由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去了,因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走过他们的新桥……


但是他们的统计是不准确的。我很抱歉,但它是不准确的,我是一个不可靠的人,虽然我懂得,怎样唤起人们对我有诚实的印象。


我以此暗自高兴,有时故意少数一个人;当我发起怜悯来时,就送给他们几个。他们的幸福掌握在我的手中。当我恼火时,当我没有烟抽时,我只给一个平均数;当我心情舒畅、精神愉快时,我就用五位数字来表示我的慷慨。他们多么高兴啊!每次他们郑重其事地在我手中把结果拿过去,眼睛闪闪发光,还拍拍我的肩膀。他们什么也没有料想到!然后,他们就开始乘呀,除呀,算百分比呀,以及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算出,今天每分钟有多少人过桥,十年后将有多少人过桥。他们喜欢这个未来完成式,未来完成式是他们的专长——可是,抱歉得很,这一切都是不准确的……


当我的心爱的姑娘过桥时——她一天走过两次——我的心简直就停止了跳动。我那不知疲倦的心跳简直就停止了突突的声音,直到她转入林荫道消失为止。所有在这个时间内走过的人,我一个也没有数。这两分钟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不让他们侵占去。当她晚上又从冷饮店里走回来时——这期间我打听到,她在一家冷饮店里工作——,当她在人行道的那一边,在我的不出声音、但又必须数的嘴前走过时,我的心又停止了跳动,当不再看见她时,我才又开始数起来。所有一切有幸在这几分钟内在我朦胧的眼睛前面一列列走过的人,都不会进入统计中去而永垂不朽了,他们全是些男男女女的幽灵,不存在的东西都不会在统计的未来完成式中一起过桥了。


这很清楚,我爱她。但是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她不该知道,她用何等可怕的方式把一切计算都推翻了,她应该无忧无虑地、天真无邪地带着她的长长的棕色头发和温柔的脚步走进冷饮店,她应该得到许多小费。我在爱她。这是很清楚的,我在爱她。


最近他们对我进行了检查。坐在人行道那一边数汽车的矿工及时地警告了我,我也就分外小心。我象发疯似地数着,一台自动记录公里行程的机器也不可能比我数得更好。那位主任统计员亲自站在人行道的那一边数,然后拿一小时的结果同我的统计数字相比较。我比他只少算了一个人。我心爱的姑娘走过来了,我一辈子也不会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转换到未来完成式中去;我这个心爱的小姑娘不应该被乘、被除、变成空洞的百分比。我的心都碎了,因为我必须数,不能再目送她过去,我非常感激在对面数汽车的矿工。这直接关系到我的饭碗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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