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听见卢森堡兵的枪声,他们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令人战栗的枪声,在春天清新的夜空中震荡。他闻到了田野的清香,火车的浓烟味和煤味,也略微闻到了一点真正的春天的气息。两声枪响震撼了灰暗的夜空,四周发出了连续而又不同的回声,这些声音象针扎似的刺痛他的胸口。可不能让这些可恶的卢森堡兵抓住,可不能让他们打伤!他现在伸开四肢躺在煤堆上,清楚地感觉到身下煤块的尖硬。这是无烟煤,人家五十公斤给八十到八十五马克。要不要给小家伙们买点巧克力糖呢?不成,钱不够,买一块巧克力就得花四十到四十五马克,这么多煤他是拖不动的,我的天,五十公斤煤只能换两块巧克力糖。卢森堡兵简直象疯狗一样,他们又在开枪了。他觉得光着两只又臭又脏的脚冷飕飕的,被煤块扎得生疼。枪弹把天空射穿了许多窟窿,但他们是打不坏天空的,也许,这些卢森堡兵以为他们会把天空也打坏呢!
要不要告诉护士,他的父亲在哪里,他的哥哥胡伯特夜里上哪儿去了?可是她们没问呀!学校里老师讲过,人家没问的事情不应该回答……可恶的卢森堡兵……小家伙们……卢森堡兵别再打枪啦!他得去看看小家伙们……这些卢森堡兵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妈的,还是算了吧,父亲在哪里,哥哥夜里上哪儿去了,干脆什么也不要对护士说。也许小家伙们自己会去拿面包……或者土豆吃的……也许格鲁斯曼太太会发觉出了什么事,因为确实不太对头;真奇怪,为什么老是出事!校长也会责备的。那一针打得可真好,他感觉到被扎了一下,突然幸福就出现了。这个脸色苍白的护士,一定是把幸福装在针里了。他听得很清楚,她把那么多的幸福装在针里,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他一点也不傻。格里尼有两个i……不,妈妈是死了……不,是失踪了。幸福真是美妙,也许可以给小家伙们买一些针管里的幸福,一切不是都可以用钱买吗?……买面包……堆得象山一样的面包……。
妈的!有两个i,这里的人不知道德国最好的名字吗?……
“不。”他突然大喊起来,“我没有受过洗礼。”
妈妈呢?说不定妈妈还活着吧。不,卢森堡兵把她打死了,不,是俄国兵……不,谁知道,也许是纳粹杀死了她,她曾经狠狠地咒骂过……不,是美国兵……唉,小家伙们可以放心去吃面包,吃面包……他想给小家伙们买象山一样的面包……多得象山一样,满满一车皮面包……满满一车皮无烟煤,还有针管里的幸福。
有两个i,妈的!
修女跑来看他,摸了一下脉,她慌张地向周围张望。天啊,要不要去叫大夫呢?她再也不能把这个发着梦呓的孩子一个人丢下了。小施兰茨死了,她升天了,上帝保佑这个俄罗斯脸型的小姑娘!大夫跑到哪儿去了?……她急得在皮沙发旁转来转去……。
“没有,”孩子嚷道,“我没有受过洗礼。”
脉搏跳得越来越乱了,修女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大夫先生,大夫先生!”她大声喊着,但她清楚地知道,再大的声音也透不过隔音的门壁。
孩子可怜地呜咽着。
“面包……给小家伙们买多得象山一样的面包,巧克力糖……无烟煤……卢森堡兵,这些猪猡,不要开枪了!妈的,土豆,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拿土豆……吃土豆吧!格鲁斯曼太太……爸爸……妈……胡伯特……小家伙们还从门缝往外瞧呢。”
修女怕得哭了起来,她不敢走开。孩子开始翻滚,她紧紧地捺住他的肩膀,但皮沙发又是那么滑。小施兰茨死了,那个小灵魂上天了。上帝发发慈悲,保佑保佑她吧,她是无罪的啊!一个小天使,一个难看的俄国小天使……现在她变得美丽了。
“没有,”男孩要伸出胳膊乱打,“我没有受过洗礼。”
修女惊慌地抬起头来,一边跑到脸盆那儿,还不住地用眼睛盯着男孩。她没有找到杯子,又跑了回来,摸了摸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又到桌前抓起一个试管,急速地倒满了水,天哪,一个试管里才能装这么少一点水……。
“幸福,”孩子喃喃说道,“把您所有的幸福都装到针里吧,也给小家伙们装一点。……”
修女在胸前划了十字,很郑重,动作很慢,然后把试管里的水倒向男孩的额头,流着泪说道:“我现在就给你施洗礼……。”男孩突然被冷水浇得清醒过来,猛一抬头,把修女手中的试管撞掉了,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孩微笑地望着惊恐万状的修女,喃喃说道:“施洗礼……好……”然后一下子倒下去,头沉重地垂落在皮沙发上,脸变得狭长、苍老,黄得可怕,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两只手十指全伸着,象要抓什么东西……。
“他透视过了吗?”医生大声问道,他笑着同洛迈尔大夫走进屋里。修女只摇了摇头。医生走到跟前,习惯性地拿起听诊器,但又放下了,他向洛迈尔看了一眼,洛迈尔脱掉帽子,洛恩格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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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抢救心力衰竭的病人时用的一种强心剂。——译注
②拜罗伊特是德国一城市,一八七二年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在此建立剧场,演出他的歌剧,瓦格纳去世后,每年在此举行音乐节。
洛恩格林是瓦格纳的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译注
巴莱克老爷家的台秤
在我爷爷的故乡,几乎人人都靠在亚麻作坊里干活糊口。已有五代之久,人们天天吸着轧亚麻茎时飞扬的尘土,身体受到摧残,慢慢死去。他们都是些乐天知命的人,吃的是羊油奶酪、土豆,千年难得宰一头兔子吃;晚上在各自的家里纺织、唱歌,喝薄荷茶,自得其乐。白天在古老的机器旁轧亚麻茎,他们毫无防护,听任尘土侵害身体,烘干炉散发的热浪无情地烤灼着他们。各家的小屋里只有一张箱子式的木床,这是给父母亲睡的,孩子们都睡在周围的长凳上。每天早晨,小屋里满是面糊汤的味儿,星期天才能吃上烤饼。逢到特别隆重的节日,母亲笑盈盈地倒些牛奶在孩子们的咖啡壶里,这是一种用栎树果磨成的、黑乎乎的“咖啡”,随着牛奶倒进壶里,“咖啡”徐徐发白,孩子们高兴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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