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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博尔赫斯文集》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博尔赫斯 | 发布时间: 917天前 | 21559 次浏览 | 分享到:


事实俱在;我尽量说得简单一点。主席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是乌拉圭庄园主,他的农庄和巴西接壤。他父亲是阿伯了人,上世纪中叶到美洲定居。他带来一百来本书,我敢肯定,堂亚历山大一辈子就只看了这些书。(我之所以提到这些杂七杂八的、目前都在我手头的书,是因为其中一本有我故事的根源。)第一个格伦科埃死后有子女各一,儿子后来就是我们的主席。女儿和埃古伦家的人结了婚,就是费尔明的妈妈。堂亚历山大向往有朝一日当上议员,但是政治领袖们把他拒于乌拉圭代表大会门外。他好不气恼,决定创立另一个范围更广的代表大会。他想起在卡莱尔激情的篇章里读到过那个崇拜神圣的理念的阿纳察西斯·克卢茨的事迹,克卢茨代表三十六个国籍不同的人,以"人类发言人"的名义在巴黎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在他榜样的启发下,堂亚历山大筹划组织一个代表所有国家、所有人的世界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中心设在加斯咖啡馆;开幕式用四年时间筹备,在堂亚历山大的庄园举行。堂亚历山大同许多乌拉圭人一样,不拥护阿蒂加斯,但爱布宜诺斯艾利斯,决定代表大会在他的祖国召开。奇怪的是,原定计划精确无比地执行了。


起初我们都领取固定的津贴,但是大家热情很高,费尔南德斯·伊拉拉虽然和我一样穷,放弃了津贴,大家也这么做了。这一措施很有好处,有助于分清良萎;代表人数减少,剩下我们这些忠贞不渝的人。唯一有报酬的职务是秘书,诺拉·厄夫约德没有其他收入,工作又极其繁重。组织包罗全球的机构不是轻易的事。大量信件电报往返联系。秘鲁、丹麦、印度斯坦都有来信支持。有个玻利维亚人来信说,他的国家没有出海口岸,这种可悲的处境应该列为大会首批讨论的议题。


特威尔聪颖睿智,指出大会牵涉到哲学范畴问题。筹备一个代表全人类的大会像是确定柏拉图式原型的数目,而这是数百年来使思想家们困惑不解的谜。他建议不必舍近求远,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可以代表庄园主,还可以代表乌拉圭人,伟大的先驱者、红绸子的人,以及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的人。诺拉·厄夫约德是挪威人。她是不是代表女秘书、挪威女人,或者干脆代表所有美丽的女人?一位工程师是不是足以代表所有的工程师,包括新西兰的在内?


我记得那时费尔明插嘴了。


"费里可以代表外国佬,"他哈哈一笑说。


堂亚历山大严肃地瞪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


"费里先生代表移民们,他们的劳动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


费尔明·埃古伦总是和我过不去。他一人兼有好几种高傲的身份:乌拉圭人、本地人、吸引所有女人的人、衣着华贵的人、带有巴斯克血统的人,巴斯克人处于历史之外,除了挤牛奶,什么事都不干。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加深了我们的敌意。一次会议之后,埃古伦提议去胡宁街逛逛。我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但为了免得他取笑,还是同意了。同去的还有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我们从咖啡馆出去时,迎面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埃古伦可能有点醉意,推了他一下。那人挡住我们的去路说:


"谁想过去先得问问我手里这把匕首。"


我还记得幽暗的门厅里那把匕首的寒光。埃古伦吓得后退几步。我也不知所措,但我的愤恨压倒了惊吓。我伸手去摸腰带,仿佛掏武器的样子,声音坚定地说:


"这种事情我们到外面去干。"


陌生人口气一变:


"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男子汉。我只是想掂掂你们的分量,朋友。"


这时他笑得很亲切。


"交朋友就得害你破费啦,"我对他说,一起出了咖啡馆。


那个拔刀相见的汉子进了一家妓院。我后来听说他名叫塔比亚,或者帕雷德斯,或者类似的名字,专爱寻衅闹事。伊拉拉一直不动声色,到了人行道上,他拍拍我的肩膀,赞许说;


"三个人中间有个火枪手。好样的,达太安!"


费尔明·埃古伦由于我目睹了他的怯懦,一直耿耿于怀。


我觉得故事正文仅仅是现在才开始。前面的篇章只记录了偶然性或者命运所要求的条件,以便烘托一件难以置信的事,也许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奇怪的事。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始终是策划的中心,但是我们逐渐不无惊讶地发现真正的主席是特威尔。这个红胡子的怪人恭维格伦科埃,甚至恭维费尔明·埃古伦,但恭维的方式十分夸张,以至显得像是嘲笑,无损于他的尊严。格伦科埃为他的巨大家产自豪;特威尔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让他批准一项计划时只要暗示说计划费用很大,就能通过。我觉得代表大会最初只有一个空架子;特威尔建议不断扩充,堂亚历山大无不同意。他好像处在一个不断伸展的圆圈中心,周边无限扩大,越离越远。比如说,他宣称代表大会不能没有一批参考用书;在书店工作的尼伦斯坦便经常为我们采购胡斯托·帕塞斯的地图和各种各样篇幅浩瀚的百科全书,从普林尼的《自然史》和布维的《通鉴》到那些愉快的迷宫(这是费尔南德斯·伊拉拉的说法),包括法兰西百科全书派、大不列颠百科派、比埃尔·拉鲁斯[?、拉尔森、蒙坦纳和西蒙编写的巨著。我记得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抚摩一套绢面的中国百科全书,那些笔力道劲的版印文字比豹皮的花纹更神秘。我当时还不知道它们的遭遇,因此自然没有惋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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