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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不存在的骑士》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伊塔洛·卡尔维诺 | 发布时间: 853天前 | 5931 次浏览 | 分享到:


    布拉达曼泰这时拿起一根鞭子,挥鞭驱散围观的人们,朗巴尔多也在其中:“你们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随意摆布的女人吗?”


    那些人边跑边喊,“哎唷!哎唷!布拉达曼泰,你如果需要我们借给他什么东西,只消对我们说一声就行啊!”


    朗巴尔多被人推搡着,跟着这群穷极无聊的大兵走散。从布拉达曼泰那里回来后,他心灰意懒,与阿季卢尔福见面也会使他感到难堪。他偶然在身旁发现了另一个青年,他叫托里斯蒙多,是科诺瓦利奥公爵府的旁系子弟:他吹着忧郁的口哨,眼帘低垂看着地面走路。朗巴尔多与这个他几乎还不认识的青年偶然走在一起,他感到需要向别人倾诉衷肠,便与他搭讪起来:“我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永远不能实现,简直不可理解。”


    托里斯蒙多没有抬起眼皮来,只是暂时停止了他那沉郁的口哨,说道:“一切都令人厌恶。”


    “是呀,你看,”朗巴尔多回答,“我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我觉得能理解一切事情,然后我自问:我现在是否找到了认识事物的正确角度,在法兰克军队里打仗是否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是否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我对什么都不能肯定……”


    “你要肯定什么?”托里斯蒙多打断他的话,“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他们来到一个池塘边。青蛙呱呱地叫着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托里斯蒙多转身面向营地站住,对着栅栏上插的旗帜做了一个砍倒的手势。


    “但是,皇家军队,”朗巴尔多反驳,他想发泄苦闷的愿望被对方的绝对否定态度压灭了,此时他努力不失掉内心的平衡感,为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皇家军队,必须承认,永远为捍卫基督教、反对异教的神圣事业而战。”


    “既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没有任何意义。”托里斯蒙多说,“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你听见这些青蛙叫了吗?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与它们呱呱乱叫和从水里跳到岸上,从岸上跳到水里的举动有着相同的意义和性质……”


    “我不认为是这样,”朗巴尔多说,“相反,对我来说,一切都太条理化,正规化……我看见人的力量、价值,却是那样的冷漠无情……有一个不存在的骑士,说实话,他使我感到恐惧……但是我钦佩他,他把任何事情都做得那样完善、扎实,似乎我理解了布拉达曼泰……”他脸红了,“阿季卢尔福当然是我们军队中最优秀的骑士……”


    “呸!”


    “为什么‘呸’呀?”


    “他也是一副空架子,比其他的人更差劲。”


    “你说‘空架子’,是指什么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干得扎扎实实。”


    “全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假的……他不存在,他做的事情不存在,他说的话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那么,既然同别人相比他处于劣势,他为什么要在军队里找那样一份差使干呢?为了追求荣誉吗?”


    托里斯蒙多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在这里荣誉也是虚假的。一旦我愿意,我将把这一切全毁掉。连这脚下踩着的土地也不留下。”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吗?"


    “也许有,但不在这里。”


    “谁呢?在哪儿?”


    “圣杯骑士。”


    “他们在哪儿?”


    “在苏格兰的森林里。”


    “你见过他们?”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


    “我知道。”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听见青蛙在聒噪不休。朗巴尔多被恐惧感攫住,他真怕这蛙鸣淹没一切,将他也吞进那正在一张一合的绿油油、滑腻腻的蛙腮里去。他想起了布拉达曼泰,想起了她作战时高擎短剑的英姿,他忘记了刚才的恐慌。他等待着在她那双碧绿似水的眼睛面前奋战拼搏和完成英勇壮举的时机。




 第七章


    在修道院里,每个人都被指派了一项赎罪的苦行,作为求得灵魂永生的途径,摊到我头上的就是这份编写故事的差使,苦极了,苦极了。屋外,夏日的骄阳似火,只听得山下水响人欢,我的房间在楼上,从窗口可望见一个小河湾,年轻的农夫们忙着光身子游泳,更远一点的地方,在一丛柳树后面,姑娘们也褪去衣衫,下河游起来。一位小伙子从水底潜泳过去,这时正钻出水面偷看她们,她们发觉了,大惊小怪地叫喊。我本来也可以在那边,同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们、同女佣和男仆们一起成群结伴,戏德欢笑。可是我们的神圣的天职要求把尘世的短暂欢愉置于它以外的什么东西之后,它以外的东西……然后,还有这本书,还有我们的一切慈善活动,大家做着这些事情都怀着一颗冷如死灰的心,这颗心也还不是死灰一团……只是同河湾里那些打情骂俏的人相比黯然失色。那些男女之间的调笑挑逗像水面的涟篇一样不断地向四周扩展……绞尽脑汁写吧,整整一小时过去了,笔上饱蘸黑色的墨水,笔底却没有出现半点有生气的东西。生命在外面,在窗子之外,在你身外,你好像再也不能将自己隐藏于你所写的字里行间了,但是你无力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你无法跳出去。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对我来说,这一页页不尽如意的稿子将是什么?一本书,一次还愿,但它并不会超过你本人的价值。通过写作使灵魂得救,并非如此。你写呀,写呀,你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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