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社会那种情绪激昂、神迷意乱,但又意味深长的反感,无疑可归因于下列两类人的既得利益,他们是失去社会地位的年轻人和职业艺术家,也是浪漫主义突击队的主要成员。从来没有一个像浪漫主义这般属于年轻艺术家的时代,不管是活着的或死去的年轻艺术家:《抒情歌谣集》是20几岁年轻人的作品;拜伦在24岁一举成名,在这个年龄,雪莱也赢得盛名,而济慈(keats)差不多已进了坟墓。雨果在其20岁时开始他的诗歌生涯,而缪塞在23岁时已经名声大噪。舒伯特在18岁写了《魔王》(erlkoenig),而在31岁就去世了;德拉克洛瓦25岁画了《希阿岛的屠杀》;裴多菲21岁出版了他的《诗集》。在浪漫主义者中,30岁还未赢得名声或未创出杰作的人非常少见。青年们,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和学生,是他们的天然温床。就是在这个时期,巴黎的拉丁区自中世纪以来第一次不只是索邦神学院(the sorbonne)的所在地,而且成为一个文化的(和政治的)概念。一个在理论上向天才敞开大门,而实际上又极不公正地被没有灵魂的官僚和大腹便便的市侩所控制的世界,这种强烈的反差向苍天发出呼号。牢房的阴影——婚姻、体面的经历、对平庸的迷恋——笼罩着他们,夜枭以其酷似长者的外貌预言(反而却往往十分准确)他们不可避免的判决,就像霍夫曼(e.t.a.hoffmann)作品《金罐》(goldener topf)中的教务主任赫尔勃兰特,他以“狡黠而神秘的微笑”作出如下的惊人预言:富有诗才的学生安塞姆将成为宫廷枢密院成员。拜伦的头脑足够清醒地预见到,只有早逝才可能使他免受“体面的”老年之苦,施莱格尔(a.w.schlegel)证明他是正确的。当然,在年轻人对其长辈的这种反叛中,没有什么具有普遍性的东西。这种反叛本身就是双元革命社会的反映。然而,这种异化的特定历史形式,当然在很多地方歪曲了浪漫主义。
甚至在更大的程度上,艺术家的异化也是如此,他们以将自己变成“天才”来加以回应,这是浪漫主义时代最典型的创新之一。在艺术家社会功能清楚的地方,他与社会的关系是直接的,他该说什么和怎样说,这类问题已由传统、道德、理性或一些公认的标准作了回答,一个艺术家或许是一位天才人物,但他很难像天才人物那样行事。只有极少数人,如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卡拉瓦乔(caravaggio)或罗萨(salvatorrosa)的这类19世纪天才的前辈,才能从前革命时期那批标准的职业匠人和表演家中脱颖而出,后者如巴赫(bach)、亨德尔(handel)、海顿、莫扎特、弗拉戈纳尔和康斯博罗(gainsborough)。在双元革命之后仍保有诸如旧社会地位之类事物的地方,艺术家仍旧是非天才人物,尽管他非常可能拥有天才的虚名。建筑师和工程师按特定式样建造有明显用途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强制引入了被清楚理解的形式。值得玩味的是,从1790-1848年这段时期,绝大多数独具特色的建筑物或实际上所有著名的建筑物,都是采用新古典主义风格,如玛德琳教堂、大英博物馆、列宁格勒圣以撒大教堂、纳什(nash)重建的伦敦和辛克尔(schinkel)设计的柏林,否则便是像那个技术精巧时代的奇妙桥梁、运河、铁路建筑物、工厂和温室那样,都是功能性的。
然而,与艺术家风格大相径庭的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师和工程师所表现的是内行,而不是天才。而且,在诸如意大利歌剧或(处在较高社会水准上)英国小说这类真正的大众艺术形式中,作曲家和作家仍以艺人的心态工作着,他们认为票房至上是艺术的自然条件,而不是创作的破坏者。罗西尼对写出一部非商业性歌剧的期待,远比不上狄更斯对发表一部非连载小说的期待,或现代音乐工作者对创作出一首原创性词曲的期待。(这可能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这个时期的意大利歌剧虽然对血腥、雷鸣和“动人”场面有着自然而庸俗的爱好,但却谈不上是浪漫主义。)
真正的问题是,艺术家脱离公认的功能、主顾或公众,而听任商人将其灵魂当作商品,投到一个盲目的市场,任由人们挑选;或者在一个即使是法国大革命也无法确立其人类尊严,一般说来在经济上也站不住脚的赞助制度范围内工作。因此,当艺术家孤立无援,面对黑夜呐喊之时,可能甚至连一个回声也听不到。理所当然的,艺术家应当将自己转变成天才,创造仅仅属于他的东西,无视这世界的存在,并违背公众的意愿,公众惟一具有的权利是依照艺术家设定的条件接受或完全不接受,在最好的情况下,艺术家可期待被精选出的少数人或一些尚不清楚的后人所理解,就像斯汤达;在最坏的情况下,他只能写着无法上演的剧本,如格拉贝,甚至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或为不存在的庞大管弦乐队作曲,像柏辽兹;要不就只有发疯一途,如荷尔德林、格拉贝、纳瓦尔(de nerval)以及其他几个人。事实上,遭到误解的天才有时可从惯于摆阔的王公手中,或急于附庸风雅的富有资产阶级那里,获取丰厚酬劳。李斯特在众所周知的浪漫阁楼中,从末挨过饿。几乎没有人能像瓦格纳那样成功地实现其狂妄自大的幻想。然而,在1789-1848年两次革命之间,王公们往往对非歌剧艺术抱有怀疑态度(不知如何形容的西班牙国王斐迪南是个例外,尽管他受到艺术和政治两方面挑衅,但他仍旧坚持资助革命者戈雅。),而资产阶级则忙于积累而不是消费。因此,天才们普遍不仅遭到误解而且还很贫困。所以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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