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有什么地方使你特别看中的呢?”
拉里凝神看着我整整有一分钟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窝里的那双眼睛象在企图钻进我的灵魂深处。
“圣徒气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这间陈设着精美家具、墙上挂着名画的房间里,这句话就象浴缸漫出的水从天花板上漏下来,卜笃的一声。
“我们全都读到过圣徒。圣佛兰西斯啊,十字架的圣约翰啊,但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今天碰见一个活的圣徒。从我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毫不怀疑他是个圣徒。这是个了不起的经验。”
“你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宁静,”他随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贝儿叫。“时间还早呢。”
“晚安,”他说,一面仍旧笑着,毫不理会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颊。”
我一两天内再来看你们。”
“你住在哪里?我来看你。”
“哦,别找这些麻烦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个电话多么困难,而且我们的电话常常出毛病。”
我看见拉里这样不落痕迹地拒绝把住址告诉人,肚子里好笑。这是他的一个怪癖,总是瞒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议后天晚上请他们全体在波隆花园吃饭。在这样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树下面吃饭,确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轿车开我们去。我同拉里一同离开,本来很愿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出租汽车。
五
我们约好在公寓里碰头,先喝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在拉里之前到达。我约他们去的是一家很讲究的餐馆,总以为伊莎贝儿会穿上盛装;有那么多的女人全穿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愿意比不过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静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发头痛病了,”她说。“他人非常难过。我不能丢下他。我告诉过厨娘,给孩子们吃了晚饭之后,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亲自给格雷烧点吃的,并且劝他吃下去。你还是和拉里单独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吗?”
“没有,他发头痛时,从来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来,可是他不肯。他在书房里。”
这是一间有棕色和金色护壁板的小屋子,护壁是艾略特从一座古堡里弄来的。
书籍都有镀金格子护着,并且加上锁,以防止人们翻阅;也许这样做倒好,因为这些书大部分是十八世纪的有插图的淫书;不过,用现代摩洛哥皮面装订起来,看上去倒着实漂亮。伊莎贝儿把我带进书房。格雷躬着身子坐在一张大皮椅子里,旁边地板上散着画报。他闭着眼睛,往日的那张红脸现出死灰色,显然人非常痛苦。他打算站起来,但是,我拦住了他。
“你给他吃阿司匹灵没有?”我问伊莎贝儿。
“阿司匹灵毫不抵用。我有个美国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见效。”
“唉;别管我了,亲爱的,”格雷说。“明天我就会好了。”他勉强一笑。
“很对不起,做了你们的包袱。”他向我说。“你们全去波隆花园。”
“谈也不要谈,”伊莎贝儿说。“你想我会玩得开心吗,一面知道你被这个鬼病折磨着?”
“这个魔鬼,我想他爱上我了,”格雷说,把眼睛闭上。
接着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你几乎可以觉出他头里面那种痛如刀割的滋味。门轻轻开了,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儿把情形告诉他。
“真糟糕,”他说,同情的样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么办法能够使他好过一点呢?”
“没有,”格雷说,眼睛仍旧闭着。“你们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别管我,每一个人;离开这儿,自己去寻乐儿。”。
我心想,这其实是唯一合理的办法,不过,伊莎贝儿恐怕良心上过不去。
“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助你一下,”拉里说。
“谁也帮助不了我,”格雷有气无力地说。“这个病简直要我的命,有时候我真盼老天这样做。”
“我说也许能够帮助你一下,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拉里。
“你怎样帮助呢?”
拉里从口袋里掏出个象银币似的东西,把来放在格雷手里。
“用手紧紧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劲,只是把银币勒在手里。
在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会张开,银币就会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说的做了。拉里坐在写字台那儿,开始数起来。伊莎贝儿和我始终站着。一,二,三,四。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并没有动,后来好象抖了一下,我有个印象,简直说不上是看见,好象那些勒住的手指在松开。大拇指离开拳头。我清清楚楚看见手指在颤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银币从格雷的手里掉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来看看。银币很重,而且形状不整齐,一面生动地刻了一个年轻的头像,我认出是亚力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着自已的手。
“我没有让银币落下去,”格雷说。“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里,右臂搁在椅子靠手上。
“你坐在这椅子上舒服吗?”拉里问。
“我头痛得不可开交时,只有坐在这里最舒服。”
“那么,你人完全松下来。不要紧张。不要做什么。不要抗拒。在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将要从椅子靠手上抬起来,一直到把手举过头。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银铃似的抑扬声调数着那些数目;当他数到九时,我们看见格雷的手从搁手的皮面上抬了起来,起先只是勉强看得见,然后高到大约有一英寸光景。有这么一会又停止下来。
“十,十一,十二。”
手震动了一下,接着是整个胳臂开始向上移动。胳臂不再搁在椅子上了。伊莎贝儿有点吓,抓着我的手。情形真是古怪。一点不象自愿的动作。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梦游过,但是,可以想象梦游的人走动起来就象格雷的手臂动作一样古怪。看上去就象本人的意志并不是动力。想来通过自觉的努力把手臂抬得这样慢以及动作这样匀称,是非常困难的。它给人的印象是,有一种心灵不能控制的潜意识力量在抬起这只胳臂;动作就象活塞在汽缸里非常缓慢地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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