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自己的公寓没有?”我问,明知道她没有回去。
“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大傻瓜?我知道拉里会来找我。那些我常去的地方一处也不敢去,所以我去了哈基姆那里。我知道拉里决不会在那里找到我。再者,我还要过一下烟瘾。”
“哈基姆是什么地方?”
“哈基姆。哈基姆是个阿尔及利亚人,而且只要你付得起钱,总能够替你弄到鸦片。他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你要什么他都能给你弄到,不管是男孩子,是男人,是女人,或者黑人。他手边总有半打阿尔及利亚人随叫随到。我在那里住了三天。
我不知道搞了多少男人。”她开始吃吃笑起来。“各式各样的,和各种肤色的。总算把损失掉的时间捞回来。可是,你知道,我害怕起来了。我觉得在巴黎住下去不安全。我怕拉里会找到我,而且我的钱已经花光,那些狗娘养的,你得付钱,才跟你睡觉,所以,我就出来了,回到公寓里,给看公寓的女人一百法郎,告诉她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已经离开了。我把行李打好,当晚就坐火车来到土伦。一直到抵达这里之后,我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你从此就没有离开吗?”
“一点不错,而且我要一直待下去。这儿的鸦片烟要多少有多少。那些水手从东方带来的,上等货色,不是他们在巴黎卖给你的那种烂狗屎。我在旅馆里有一间房间。你知道,商业与航海旅馆。晚上你走进旅馆,过道里全是鸦片烟味。”她放荡地唤一下鼻子。“又香又刺鼻子,你知道客人们就在自己房间里抽,使你有一种亲切之感。他们而且不管你带什么人进来睡觉。早上五点钟时,他们来敲敲你的门,喊那些水手上船去,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睡觉。”接着,并不改换话题,就说:“我在沿码头的一家铺子里看见一本你的书;早知道要碰见你,我就会买下来,叫你签个名。”
刚才经过书店时,我曾经停下来看看橱窗,注意到在别的新书里面有一本我的小说的法译本,是新近出版的。
“我想,你看了不会觉得好玩的,”我说。
“为什么不?你知道,我是能够看书的。”
“而且你还能够写,我相信。”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大笑起来。
“哎,我小时候常常写诗。想来一定不象样子,但是,我觉得很好。我想是拉里告诉你的。”她迟疑了一下。“人生反正是他妈的,可是,如果能找些乐儿,而你不去享受,那你就是天大的傻瓜。”她把头挑战性地向后一甩。“我如果买下那本书,你肯在上面写几个字吗?”
“我明天就离开。你真要的话,我买一本送你,留在你旅馆里。”
“那太好了。”
就在这时候,一条海军汽艇开到码头上,汽艇里跑出一群水手来。索菲狠狠看了那些水手一眼。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向其中一个挥一下胳臂。“你可以请他喝一杯酒,然后最好溜掉。他是个科西嘉人,而且和我们的老朋友耶和华[注]一样妒忌。”
一个年轻人向我们走来,看见我时迟疑了一下,但是,索菲作了一个打招呼的姿势,就走到我们桌子面前。他很高,黑黑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很漂亮的深色眼睛,鹰钧鼻子,乌黑的鬈发。样子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索菲介绍我是她童年时代的一个美国朋友。
“不会讲话可是漂亮,”她向我说。
“你喜欢他们粗暴,是不是?”
“越粗暴越好。”
“总有一天会割你的脖子。”
“完全意想得到,”她咧开嘴笑。“早死早好。”
“人要讲法文,是不是?”水手厉声说。
索菲转身向他一笑,笑里带有一点调侃味道。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俚俗法语,美国音很重,但是,这样一来,却使她平日使用的下流猥亵语言带有一种滑稽腔调,使人忍俊不禁。
“我告诉他你很漂亮,但是怕你不好意思,我用英语讲了。”[注]她对我说。
“他很棒。肌肉就象个拳击手。你摸摸看。”
这些恭维话使水手的愠怒消失了,带着满意的微笑弯起胳臂,把二头肌鼓出来。
“你摸摸看,”他说。“来吗,你摸摸看。”
我摸了一下,表示相当钦佩。我们拉呱了几分钟。我付了酒帐,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
“见到你很高兴。别忘记那本书。”
“不会的。”
我和两个人都拉了手,漫步走开。途中经过书店时,买下那本小说,写上索菲和我的名字。接着,脑子里忽然来了一个念头,但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写,我把龙沙[注]那首精美小诗的第一句写在上面(这首诗是所有选集里都有的):美人儿,我们去看看那玫瑰花……我把书留在索菲的旅馆里。旅馆就靠近码头,我常住在那里,因为天一亮,人就被呼唤值勤人上班的喇叭吵醒;那时太阳朦胧照在港里平静的水上,犹如给那些幽灵似的舰只蒙上一层尸衣,十分娇美。第二天,我们开往卡锡,我要在这儿买点葡萄酒,然后开到马赛;在马赛换了一只我们预订的新船。一星期后,我回到家里。
七
我看到艾略特的佣人约瑟夫的一封信,告诉我艾略特卧病在床,很想见见我,所以,第二天,我就开车子上昂第布去。约瑟夫在领我上楼见他主人之前,告诉我艾略特生了一场尿毒症,他的医生认为情形很严重。他现在已经熬过了,正在复原中,但是,腰子有病,要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约瑟夫跟随艾略特四十年,对他很忠心,可是,尽管表面显得难过,人们不难看出,和他这个阶层的许多成员一样,当主人家遭到灾难时,他暗地里却在庆幸。
“可怜的先生,”他叹口气。“他当然有他的怪癣,不过,基本上为人还是好的。人迟早总是要死的。”
他的口气就好象艾略特快要断气了。
“我敢说你的赡养费他早已安排好了,约瑟夫,”我不客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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