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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刀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 发布时间: 817天前 | 15454 次浏览 | 分享到:


“你为什么不认为这只是一种催眠状态,是你当时的心情,加上你的孤寂,破晓时的神秘气氛和你脚下那片灿银的湖水,造成的呢?”


“那是由于它的极端真实感。说实在话,它就是千百年来世界各地的神秘主义者所获得的那类经验。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苏非[注],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他们想要形容那无法形容的境界,使用的语言都差不多。这种境界的存在是无从否认的;唯一的困难在于解释。是不是我一时间和绝对合为一体,还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亲力(我们全都有这种潜在亲力)流进普遍精神所致,我也说不了。”


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还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头吗?”他问。


“当然能,”我笑着说,并且当场做给他看。


“你可知道这只有人和灵长目动物能够做到?由于拇指能够和别的指头相对,手才成为现在这样可爱的工具。这种能够和别的指头碰到的拇指,当它还在雏型时,会不会只在个别的人类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为人类的共同特征只是经过无数世代发展的结果,会不会呢?而这类和绝对合为一体的经验,过去为许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会不会指向人类意识的一个第六感觉的发展方向,即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它将成为人类共同的感觉。人类将如现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样,直接感到绝对呢?


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样,你指望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我问。


“我无法告诉你,就如同那第一个能将拇指碰到小指的人,无法告诉你这点细微动作将蕴涵多少重大后果一样。我只能告诉你,那片刻陶醉时抓住我的浓郁的宁静、欢乐和安泰感仍旧留在我心里,那种第一次使我眼花缭乱的宇宙美丽境界,现在仍旧同样鲜明生动。”


“可是,拉里,你关于绝对的见解肯定会逼使你认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觉——是玛雅[注]一手造成的。”


“认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觉,这是错的;印度人并不如此;他们只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不能同日而语。玛雅只是那些热衷的思想家编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沙姆卡拉,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断言这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谜团。你知道,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婆罗门要创造世界。婆罗门是存在、福泽和智慧;它是不可改变的;它一直在这里,而且永远保持静止,它什么都不缺,它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变易,也不知道争夺,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你假如问这个问题,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绝对创造世界是闹着玩的,并不带有什么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谨,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爆发出来,认为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当初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来。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这种学说;他把世界看作是绝对的表现,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滥。他教导说,神没法子不创造,而世界则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世界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现,为什么它是这样的可恨,使众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摆脱它的束缚。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提供持久的快乐和幸福。但是,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自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蔷薇失去它在清晨时的娇美,它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完,我们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变,但是,如果我们不抓着手里的东西及时享受它,肯定说我们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们会认为把这一条作为人生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们谁也不能两次濯足于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水仍旧一样清凉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时,把我们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欢迎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当征伐的劳累和困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仅仅看见人生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时,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要扩展出来。要我离开世界,住进一个修道院,我决计不干;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如果在那几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确和绝对合为一体,那就如他们告诉我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而当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就不会再回到世界上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充满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于次日到达道观。西里?甘乃夏看见我穿上西服感到诧异。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那所小屋子里换上的,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有想起要换掉。


“‘师傅,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乡了。’“他没有开口。和平时一样,他盘膝坐在铺着虎皮的禅床上,前面火钵里点了一支香,空气里微微闻得见一点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见他时一样,他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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