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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好兵帅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哈谢克 | 发布时间: 704天前 | 8446 次浏览 | 分享到:

《好兵帅克》


 译序


    说起我最早接触《好兵帅克》这部世界讽刺文学名著的经过,真是有点失敬,同时也说明我对欧洲文学史有多么孤陋寡闻。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伦敦西北郊一所公寓里。每逢伤风感冒,我总找点轻松的读物,经常买的是企鹅丛书,因为当时每本仅六个便士,而且封面分别用不同颜色标志着其内容。譬如小说的封皮是桔黄色的,回忆录则是蓝色的。《好兵帅克》则被列为幽默类。


    书拿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当时我被帅克这位绝妙人物整个吸引住了。我对这本书有了相见恨晚之感,并且责怪把它列为幽默类,未免太轻率了。后来才知道,这部奇书是捷克有史以来的杰作之一,已经被译成近三十种文字。作者哈谢克曾被欧洲批评家与十六世纪的拉布雷(《巨人传》的作者)和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作者)相提并论。这是个节译本,原作要长上三倍。我之所以挑这个节本来译,是因为它节得很高明,略去了原作借用天主教繁琐教规或捷文双关语一些费解的笑料,保留了原作的精华。


    一个极端残暴、腐败透顶的帝国(奥匈帝国)为了在欧洲争夺霸权,就凭借武力奴役另一个弱小但是倔强的民族(捷克人民),并驱使其成员参加一场由于分赃不均而引起的大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以帅克这个无与伦比的人物为代表的捷克民族,由于处在劣势,表面上唯唯诺诺,屈从效忠,甚至口呼“万岁”,内心却充满了鄙夷和憎恨,从而采取种种使反动统治者哭笑不得的方式进行顽强的抵抗;通过主人公帅克这个普通士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应征入伍到开拔前线的经历,作者以笑骂的笔锋对这个色厉内荏的帝国内部的强横暴虐、昏愦无能加以无情的暴露与控诉——这就是《好兵帅克》这部杰出的讽刺小说的基本内容。《绞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捷克的民族英雄、卓越的反法西斯战士伏契克曾经对帅克这个人物所产生的影响作出这样高度的评价,说他“仿佛是一条虫子,在蛀蚀(奥匈帝国)那个反动制度时是很起劲的,尽管并不是始终都很自觉的;在摧毁这座压迫与暴政的大厦上,他是起了作用的。”


    在某种意义上,《好兵帅克》也可以说是一部历史小说,因为它从内部描写了欧洲近代史上一个最古老的王朝——奥匈帝国崩溃的过程。作品几乎是严格按照第一次世界大战编年顺序写的,从第二卷(帅克入伍后由布拉格开拔前方)起,战局、事件、路线,都与当年的奥匈军队作战史基本吻合,甚至帅克所在的联队番号以及作品中有些人物(卢卡施、万尼克、杜布等)也不是虚构的。然而此书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如何忠于史实,而在于作者哈谢克以卓绝的漫画式手法,准确、深刻地剖析了奥匈帝国的政府、军队、法院、警察机关以至医院、教会的反动而又虚弱的本质。通过手里拿着“叛国者”帽子到处寻找拘捕对象的特务布里契奈德,以及那草菅人命的军医,我们可以看到奥匈帝国是怎样一座黑暗、残暴的监狱。


    为了揭露所谓“神职人员”这种寄生虫,作者在卡兹和拉辛两个神甫的形象上着了浓重的笔墨。这个帝国的一切残酷、肮脏、荒谬与丑恶,都没能逃脱哈谢克那支锋利、辛辣的笔,他无情地揭露了这个庞大帝国所加于捷克民族的种种灾难,并塑造出帅克这个平凡而又极富于机智的不朽形象。


    当然,这部小说暴露得最彻底、抨击得最有力的还是奥匈帝国所炫耀的军队。反动统治者为了驱使人民替他们那腐朽政权去当炮灰,不得不制造一些虚伪的“军人荣誉感”,鼓吹“忠君爱国”的黩武思想,用宗教麻醉、政治欺骗以及特务和集中营等强制手段,硬把包括老弱病残在内的人们推上火线。作者形象地描写了那个军队中主权式的官兵关系和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之间的军民关系,揭示出临阵拼凑起来的“友”军之间互相倾轧,以至职业军官对后备军官和自愿军官的轻蔑。这样的军队既谈不上效率、纪律,更没有“士气”可言。军官们以彼此贻误对方的公事来报私仇,士兵比赛着怠工;列车开走了,军官还躲在车站后面同妓女讲着价钱。这样的军队对“自己人”是那样残酷,对待俘虏和敌方老百姓更不如禽兽。


    《好兵帅克》这部小说的力量就在于:它以生动有力、令人笑破肚皮的情节,富于说服力地告诉我们:一个不义的军队,无论它在数量上如何庞大,到头来只能失败,灭亡。


    作者雅罗斯拉夫·哈谢克(一八八三~一九二三)出生于布拉格。他的父亲是一所私立德国中学的数学教员,薪俸微薄,家境贫寒。哈谢克十三岁丧父后,就去一家药铺当学徒。


    一八九七年,当哈谢克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时,他就参加了反对异族统治者的活动,常常扯掉他们贴的戒严布告,撕破奥匈帝国的国微,砸碎反动政府机关的窗玻璃,并曾因参加反德游行而被警察以“军事裁判法”名义逮捕,投入牢狱。哈谢克十六岁进了一所中等商业学校。级任老师是历史小说家阿洛依斯·伊拉谢克,他在班上时常讲述捷克民族英雄的轶事,对哈谢克的启发极大。


    商业学校辍学后,哈谢克没有进银行去当职员,却选择了写作的道路。读书期间,他就经常为《人民报》写稿,一九○七年当上了《公社》的主编。他经常到内地对矿工及纺织工人演讲,不断受到奥匈帝国特务的监视,曾因反抗警察坐过一个月的牢。一九○八年他两次为警察局传讯,一次是由于他试图扯下挂在温塞斯拉斯广场上的奥匈帝国国旗,另一次控告他的罪名是“扰乱治安”。一九一○年他主编《动物世界》,次年,由于他编造了一些虚构的动物形象,被出版商弗克斯解雇了。一九○三年他一度参加过无政府主义组织,一九○七年就断然同他们决裂。


    哈谢克是一位辛勤的作家。一九○○至一九○八年间,他写过一百八十五篇讽刺小品。


    一九○九年开始写短篇小说,最初登在约塞夫·拉达(1887~1957,即为本书作插图的那位画家)所主编的《漫画报》上。他生平爱好徒步旅行,并喜欢深入布拉格下层社会。他在十五年的文学生涯中,写了不下一千篇短篇小说,对自己所观察到的社会上种种丑恶现象,进行了无情的鞭答。《好兵帅克》最初也是以一组短篇小说的形式问世的。此外,他写的剧本也曾上演过。


    正像他所创造的帅克这个人物一样,哈谢克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也干过不少令奥匈帝国当局瞋目切齿的妙举。一九一一年,当奥匈帝国大搞议会选举时,哈谢克组织了一个所谓“在合法范围内主张温和及和平的政党”,并在一家下等酒馆里发表“竞选”演说,对奥匈帝国的政治社会制度进行了猛烈抨击。事后他告诉人说,这是为了替那家酒馆招徕主顾。另一回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他住进布拉格一家旅馆,在旅客登记簿“国籍”栏填上与奥匈帝国相敌对的“俄罗斯”,又在“来此何事”栏填上“窥探奥地利参谋部的活动”。于是,蠢猪般的警察局立即派人把该旅馆密密匝匝地包围起来,以为这下可抓到了一名重要间谍。


    及至真相大白后,警察严厉责问他为什么在战争期间开这种玩笑,哈谢克带着一副真诚神情回答说,他对奥地利警察的效率不大放心,是想考验一下他们警惕性如何。警方哭笑不得,罚他坐了五天牢。


    一九一五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哈谢克应征入伍,参加第九十一步兵团,也就是帅克所属的那个部队。起初他们驻扎在捷斯凯—布迪尤维斯。当年九月,俄军突破防线,切断了哈谢克所属部队同奥匈帝国主力军之间的联系。哈谢克终于被俄军俘虏。


    被俘后,哈谢克先在基辅,后来又转移到乌拉尔山南端的托兹克伊。在俘虏营里,他也没有间断文学活动。他当上了在基辅出版的一家捷克文杂志《捷克斯洛伐克》的记者,并继续从事《好兵帅克》的写作。一九一七年,这家杂志社出版了《好兵帅克》的单行本。他还模仿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分传》,写了《匹克威克俱乐部》,内容也都是对奥匈帝国统治者昏庸腐败的讽刺。


    当时俄军在俘虏中间组织了一支捷克兵团与奥匈帝国作战,由于哈谢克一时认识不清,他就报名参加了。但是后来当这个兵团变质为俄国反革命白卫军的盟友——即臭名昭著的捷克斯洛伐克师团,并开往马拉河去反对布尔什维克时,哈谢克逃走了。他躲在萨马拉县沃尔霍河流域的摩尔维诺。一九一八年,哈谢克在基辅毅然参加了红军,一个月后,成为布尔什维克党员。那个反动师团宣布他为“卖国贼”,并下令通缉。据说有一次他赴萨马拉为红军办事时,曾为该师团所俘。但他又成功地逃掉了。他积极参加宣传工作,动员在俄国的捷克士兵支援十月革命。他曾在辛比尔斯克参加著名的红军第五军,并成为军队和党的干队,后任布古尔马市的部队副司令员。一九一九年他被委任为乌发市外国共产党员委员会的书记,同年任红箭印刷厂的党委书记。一九二○年任红军第五军政治部国际组组长。哈谢克在伊尔库兹克时,担任过德文杂志《狂飙》、匈文杂志《进攻》和布里亚特蒙古文杂志《曙光》的领导工作。哈谢克在一封信中曾谈到他在伊尔库兹克时结识一位参加十月革命的中国将军。


    哈谢克跟那位将军学习中文,同时教他捷克文。他十分遗憾地写道,在八万六千个中国方块字中间,他只认得八十个。据说当时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还曾请哈谢克主编一种中文刊物。


    一九二○年,捷克社会民主党派了个访苏代表团,他们请哈谢克回国工作。他立即同意了。同年十二月,他回到布拉格,并为社会民主党左翼的机关报《红色权力报》写文章。当时捷克是个新建立的共和国。不久,哈谢克被政敌诬蔑为“奸细”。


    但他继续不屈不挠地从事《好兵帅克》的写作。由于找不到出版者,一九二一年在朋友们的资助下,自费把第一卷刊印成书,并且同友人上街去叫卖,结果大为成功。他本计划共写成四卷。开始写第四卷时,他得了疟疾。在病榻上,他用口述的方式继续创作。一九二三年,刚写完第三章,他就因心脏麻痹和肺炎溘然与世长辞。时年还不满四十。对捷克,对欧洲,对人类进步的文学事业,他的夭折都是莫大的损失!后来他的朋友卡尔·万尼克把全书续完,但因文笔有显著差别,近年来的版本多删去不用了。


    捷克著名画家约塞夫·拉达为《好兵帅克》所画的插图是与原书齐名的不朽之作。事实上,哈谢克生前并没看到这些跟他的作品知此相得益彰的插图。他仅仅在一九二一年请拉达为此书画过一幅封面。一九二四年,也即是哈谢克逝世的次年,拉达才应《捷克日报》星期日特辑的编者之约,为《好兵帅克》作了五四○幅插图,在该刊上连载,每幅插图下面并由画家从原著中选摘一段作为说明。据统计,拉达先后曾为哈谢克的全部作品画过一三三九幅速写,其中仅《好兵帅克》他就画了九○九幅,每幅都是这么道劲有力,轮廓分明,疏疏几笔,就能攫住书中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帅克——的灵魂,在书籍插图史上,别树一格。


    拉达出生于一个穷鞋匠的家庭,自幼就喜欢绘画。他早期受捷克现实主义画家密克拉士·阿烈士(1852~1913)的影响颇深。十四岁在一家装订作坊当学徒,因而接触到许多附有插图的名著。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利用工余作画。一九○四年,五月出版社第一次印行了他的四幅画。


    拉达还喜欢研究民间装束,搜集童谣。他的绘画的独创性是同捷克丰富的民族传统紧密结合的。他的线条朴素自然,色彩鲜明活泼,笔下充满着民间生活的诗意。


    拉达最初为好几部童话作过插图,又编绘《我的字母》、《愉快的生物学》等启蒙性读物。一九二五到一九三五年间,他主编过儿童刊物《小花儿》、漫画杂志《动物世界》,为《红色权力报》作过画,并替另一讽刺作家哈沃里契克·勃鲁斯基的作品画过插图。但是拉达主要是以为《好兵帅克》所作的这批插图而闻名的。


    像帅克那样一个普通的人,一向就是拉达画作中的主要题材。他从来不画没有人物的风景,在他的画面上活跃着的总是手工业工人、泥水匠、农民、磨坊工人、看林人、老太婆或小孩。他对哈谢克这部作品有深湛的体会,在插图风格上与原作达到高度的和谐,这是因为他们二人从一九○七年就结下深挚的友谊,这种友谊是建立在他们共同对人民炽烈的热爱和对反动统治者深切的痛恨上。在哈谢克创作这部小说的年月里,他们一直密切交往,一度还一道生活过。对哈谢克作品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拉达了解得最为透彻。一九四七年,捷克政府曾颁给他以“人民艺术家”的光辉称号。


    萧乾一九九○年九月




 卷首语


    伟大的时代就得有伟—大的人物出现。有一种谦卑的,默默无闻的英雄,他们既没有拿破仑的英名,也没有他那些丰功伟业。可是把这种人的品德分析一下,连亚历山大大帝⑴也将显得黯然无色。今天走在布拉格的街上,你就会遇到一个人,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伟大新时代的历史上有什么重要性。他很谦卑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惊动,同时也没有新闻记者来惊动他,请求会见。如果你请问一下他贵姓大名,他会用朴素而谦卑的声调说:“我是帅克。”


    而这一声不吭、毫无架子、穿得很寒伧的人,正是我们所熟知的好兵帅克。当波希米亚王国⑵的公民们还在奥地利统治之下的时候,他们就交口称赞这个骁勇、刚直的人了。今天,虽然我们成立了共和国⑶,他的光辉也不会因而消逝的。


    我很喜欢好兵帅克。在叙述他在大战⑷中的奇遇时,我相信读者对这个谦卑的、默默无闻的英雄,一定也会引起共鸣的。他并没像希罗斯特拉特⑸那个傻瓜那样,仅仅为了自己的事迹可以登报或编入教科书,就纵火焚烧依斐苏斯⑹的女神庙。


    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⑴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三五六~三二三),马其顿国王,古代欧洲战略家,也是曾凭武力侵略过埃及和波斯帝国的野心家。


    ⑵即捷克。一五二六年,捷克王国并入哈布斯堡帝国后,改称为波希米亚王国。


    ⑶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一九一八年十月成立的资产阶级共和国。


    ⑷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⑸希罗斯特拉持,是小亚细亚依斐苏斯人。公元前三五六年他为了给自己制造名气竟纵火把城里美丽的女神庙烧了。


    ⑹依斐苏斯是古时小亚细亚的一座城市。城以阿尔忒弥斯女神庙而出名。在希腊神话中,阿尔忒弥斯象征大地的一切生产力。




 01卷 第一章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


    “原来他们把斐迪南给干掉啦!”女佣工对帅克先生说。很多年以来,军医审查委员会宣布他害了神经不健全的慢性病,他就退了伍,从那以后一直就靠贩狗过活——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除了干这营生以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他正用药搓着他的膝盖。


    “哪个斐迪南呀,摩勒太大?”帅克问道,一而继续按摩着他的膝部。


    “我认得两个斐迪南。一个帮药剂师普鲁撒干活儿,有一天他喝错了东西,把一瓶生发油喝下去了。还有呢,就是斐迪南·寇寇斯卡,他是满街捡粪的。这两个随便哪个死掉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对,是斐迪南大公爵⑴,就是那个康诺庇斯特地方的,帅克先生,您晓得,又胖又虔诚的那个。”


    “天哪!”帅克惊叫了一声,“这可妙透了。这事情在哪儿发生的呀?”


    “在萨拉热窝⑵,您知道吗,他们是用左轮枪把他打死的。他正和他的公爵夫人坐着汽车兜风呢。”


    “嘿,坐着汽车,多神气呀!摩勒太大。唉,只有像他那样的贵人才坐得起汽车哪!可是他不会料到兜一趟风就那么呜呼哀哉啦。而且还是在萨拉热窝。喏,摩勒太大,那是在波斯尼亚省呀。我算定准是土耳其人干的。我估计当初咱们根本就不该把他们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抢过来。你瞧结果怎么着,摩勒太太!现在大公爵上了西天啦,他是受了半天罪才死的吧?”


    “大公爵是当场就咽了气的。您知道,不应该耍弄那些左轮枪。那玩意儿可厉害,真不是玩儿的!前些日子咱们这边儿一位先生也拿着枝左轮枪寻开心。他把他一家子全打死了。


    看门的上去看看四楼谁在放枪,嗬,连他也给结果啦。“


    “有一种左轮枪,随便你怎么使力气扳它也不冒火,摩勒太太。这种枪还真不少。可是,我估计他们准备干掉大公爵的枪肯定比我说的那种强;而且我敢跟你打赔,摩勒太太,干这趟营生的人那天还一定得穿上他最漂亮的衣裳。开枪打那位大公爵可不简单,不像偷进人家园子里行猎的人打个看守人;你先得想法子凑近他,像他那么显贵的人,不是随便穿什么都能接近的。你得戴一顶高筒的礼帽,要不然,你还没找着方向警察就先把你逮住了。”


    “帅克先生,我听说刺客有好几个哪。”


    “当然喽,摩勒太太,”这时帅克按摩完了他的膝盖。“譬如你打算害一位大公爵或者皇帝,你当然先得找一个人商量商量呀。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这个出点主意,那个再出点主意,照圣诗上说的,功德就圆满喽。要紧的是你得一直留心等你要干的那位大人的车子开过……可是这样的大人还有的是哪,他们迟早一个个都要轮到的。你等着瞧吧。摩勒太太,他们一定饶不了沙皇和他的皇后,尽管我们但愿不会发生,也许连咱们这位奥地利皇帝自己也难保呢,既然观在他们已经拿他的叔叔开了张。这老家伙的对头真不少,比斐迪南的还多。刚才酒吧间雅座里一位先生说,早晚有一天这些当皇帝的,一个个都得被干掉,所以他们手下的大员们也搭救不了。”


    “帅克先生,报上说大公爵通身都给子弹穿个稀烂。开枪的人把子弹照着他全放光了。”


    “活儿干得可真麻利,摩勒太太,真麻利。我要是干那么一档子营生,我一定买一枝白朗宁枪;看起来像只玩具,可是两分钟里头你足可以打死二十个大公爵,不论胖瘦。不过,这是咱们说句体己话,摩勒太太,一个胖的大公爵总比一个瘦的容易打,你还记得葡萄牙人怎么枪杀他们的国王吧!他是个胖家伙。自然,一个国王也不会是个瘦于。好啦,我该到瓶记酒馆去溜达一趟啦。要是有人来取那只留了定钱的小(犬更)狗,你告诉他狗在我乡下狗场里哪,我刚剪齐了它的耳朵,得等它耳朵长好才能领去,不然它会伤风的。把钥匙交给门房吧!”


    瓶记酒馆只有一个主顾,就是做密探工作的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掌柜帕里威兹正在洗玻璃杯,布里契奈德巴望跟他郑重地谈谈,可是老也谈不拢。


    “今年这夏天可真不错,”这是布里契奈德郑重谈话的开场白。


    “糟透了,”帕里威兹回答说,一面把玻璃杯放进橱里。


    “他们在萨拉热窝可替咱们干下了件好事,”布里契奈德发着议论,同时感到碰了钉子。


    “我向来不过问那一类事,勒死我我也不往那种事上插嘴,”帕里咸兹先生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一边点上他的烟斗。“如今要跟这类事纠缠上,那就等于去送命。我有我的买卖要做。一位主顾进来叫啤酒,那么我就给他们一杯啤酒。可是什么萨拉热窝,什么政治,或者什么死了的大公爵,那些跟我们这种人毫不相干,除非我们找死。”


    布里契奈德没再说下去了,他只定睛四下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酒馆,很失望。


    “你这里曾经挂过一幅皇帝的像啊,”过一会他又找起话碴儿来说,“就在你如今挂着镜子的地方。”


    “对,”帕里威兹回答说。“从前是挂在那儿,苍蝇在上头留下了一滩滩的屎,所以我把它放到堆房里去了。你想,说不定谁会扯句闲话,跟着就许惹出麻烦来,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萨拉热窝那档子事是塞尔维亚人干的吧,”布里契奈德又扯回来。“这一点你错了,”帅克回答说,“是土耳其人干的,是为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省。”


    于是,帅克发挥起他对奥地利在巴尔干半岛的外交政策的议论。土耳其人在一九一二年败在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手里。他们要求奥地利出来帮忙,奥地利没有答应,所以他们把斐迪南打死了。


    “你喜欢土耳其人吗?”帅克掉过头来问帕里威兹,“你喜欢那群不信上帝的狗吗?你不喜欢他们,对不对?”


    “反正主顾都是一样,即使他是土耳其人,”帕里威兹说。“我们这种做买卖的人没闲功夫去理会政治。你们付了酒钱,坐下来,就随着你们高谈阔论去。这就是我的办法。不论干掉咱们斐迪南的是塞尔维亚人还是土耳其人,是天主教徒还是回教徒,是无政府党人还是捷克自由党的小伙子,对我反正都是一个样。”


    “那自然很好,帕里威兹先生,”布里契奈德说道,重新希望这两个人之间有一个被他抓住话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这件事对奥地利是个很大的损失。”


    帅克替掌柜回答说:“是呵,谁也不能说个不字,一个惊人的损失,不是随便什么傻瓜就能代替斐迪南的。


    要是今天开起仗来,我一定心甘情愿替皇帝效忠,死而后已。“


    帅克大大咽了口气,又接着说:“你们以为皇上会容忍这种事吗?你们太不了解他啦。记住我这句话,一定会跟土耳其人开仗的。把我叔叔给害了,好哇,先在嘴巴上尝我一拳。啊,准会打仗。塞尔维亚和俄罗斯会帮咱们,这场乱子可不小!”


    当帅克这样预卜着未来的时候,他那神情着实很壮观。他脸上一片纯真,笑得像一轮明月,焕发着热忱。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要是跟土耳其人开起火来,也许德国人会向咱们进攻,”他继续描绘着奥地利的前景。“因为德国人跟土耳其人是站在一起的。他们都是下流货,地痞子。但是咱们可以跟法国联合起来呀,因为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就跟德国人积下了怨仇。那可就热闹唉,仗可就打起来啦。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布里契奈德站起来很庄重地说:“你也用不着再说下去了。跟我到过道来,该我对你说点什么啦。”


    帅克跟着这便衣警察走进过道,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刚才那位邻座的酒客掏出他的证章给他看了看,然后宣布逮捕他。立刻把他带到警察局去。帅克竭力想解释,说一定是起了什么的误会,说他自己什么罪也没犯过,从来没说过一句可能开罪谁的话。


    但是布里契奈控告诉他,实际上他已经犯了几桩刑事罪,其中包括叛国罪。


    然后,他们又回到酒馆的雅座上去,帅克对帕里威兹先生说:“我喝了五杯啤酒,吃了两根香肠,一个长面包。好,我再来杯核桃白兰地就得走了,因为我已经被捕了。”


    布里契奈德把证章掏出来给帕里威兹先生看,对他望了一阵,然后问道:“你结婚了吗?”


    “结了。”


    “要是你走开,你老婆能照顾这生意吗?”


    “可以。”


    “那么,好吧,帕里威兹先生,”布里契奈德轻快地说。“叫你老婆到这儿来,把买卖交给她。等晚上我们来拿你。”


    “不用担什么心思,”帅克安慰他说。“我也不过是为了叛国罪被捕的。”


    “可是我怎么啦?”帕里威兹先生叹息说。“我一言一语都是那么当心呀!”


    布里契奈德微笑了一下,然后志满意得地说:“我抓住你说的‘苍蝇在皇帝身上拉了屎’那句话啦,你得把这种话统统从脑袋里挖出去。”


    于是,帅克就跟着便衣警察离开了瓶记酒馆。


    好兵帅克就在这种他独特的愉快而和善的神情下,干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对未来有着那么卓越的远见,这件事历史家们一定会感到兴趣。如果后来局势的发展和他在瓶记酒馆发挥的有些背道而驰⑶,他们也得原谅他事先缺乏一番外交关系的训练——


    ⑴指弗朗西·斐迪南,奥匈帝国王位的继承人。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他被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暗杀,这事件就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⑵萨拉热窝是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省的首府。这两省十五世纪末属土耳其,一八七八年又为奥地利所侵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加入南斯拉夫版图。


    ⑶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和土耳其并没有照帅克所推测的那样跟奥匈帝国开起火来,他们是盟友;而帅克提到要联合的法国,却是交战的对手。




 第二章 好兵帅克在警察局


    萨拉热窝的暗杀案使得警察局挤满了许多倒楣鬼,他们一个个地被带进来。巡官老头子就在传讯室愉快地说:“斐迪南这档子事一定够你们受的!”他们把帅克关到二楼监牢中的一问。一进去,已经有六个人待在那里了;其中五个人围坐在桌边,另外一个中年人坐在墙角的一只草垫上,好像是故意不理睬大家。


    于是,帅克就逐个地盘问起他们被捕的原因。


    围桌而坐的五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是为了萨拉热窝那档子事”,“斐迪南那档子事”,“都是因为大公爵被人暗杀了”,“为了斐迪南事件”,“因为有人在萨拉热窝把大公爵干掉了”。


    另外那个不理睬大家的人说:他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因为他怕自己惹上嫌疑。他只是因为企图用暴力行劫而被捕的。


    帅克就跟围桌而坐的那簇阴谋家们混在一起了,他们把怎样给弄到这里来的经过互相告诉了十遍以上。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余都是在客栈、酒馆或咖啡馆里被捕的。那个例外的是一位异常肥胖的先生,戴着副眼镜,满眼淌着泪水。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捕的,因为萨拉热窝暴举发生的前两天,他曾请两个塞尔维亚学生喝酒,后来便衣警察布拉克斯瞅见他同他们一道去蒙玛特夜总会,在那里他又请他们喝了酒——这一点他已经在报告上签字供认了。


    帅克听到他们关于阴谋颠覆国家的可伯故事之后,觉得理应指出他们所处的情势是毫无希望的了。


    “咱们全是一团糟,”他开始这么宽慰他们。“你们说你们——或者随便咱们谁——都不会倒楣的,可是你们错了。国家要警察干么的?还不就是为了惩治咱们这些嚼舌根子的。


    时局危急到连大公爵都吃了枪子,像咱们这类人给警察老爷抓进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凑热闹,好让这件事在斐迪南出殡以前不断地引起大家伙儿注意。咱们这儿来的人愈多愈好,因为咱们大家在一块儿,就谁都不闷得慌啦。“


    话说完,帅克在草垫上伸开四肢,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这时,又带进两个人来。一个是波斯尼亚省人,他在牢里来回踱着,咬着牙齿。另外一位新客就是帕里威兹,他一看到熟人帅克,就马上把他叫醒,然后用一种充满了悲伤的声调说:“瞧,我也来啦!”


    帅克彬彬有礼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说:“你来了我很高兴,打心里头高兴。那位先生既然告诉你他会来接你,我早料到他是不会失约的。想到人们这么守信用,真是怪不错的。”


    可是帕里威兹先生说,他才管不着他们守不守信用呢,同时,他低声问帅克,别的犯人是不是小偷,会不会损坏他那买卖的名声。


    帅克告诉他,除了一个是因为企图用暴力行劫而被捕的以外,其余都是为了大公爵的事。


    帅克又躺下来睡了,但是并没睡多久,因为过一阵他们就来提他出去审讯了。


    于是,他沿着楼梯走到第三科去过堂。他满面春风地走进传讯室,问候道:“大人们晚安!我希望诸位贵体健康!”


    没人答理他。有谁还照他肋骨上捶了几下,叫他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着一位老爷,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官架子,样子凶得直像刚从伦布罗索⑴那本论罪犯典型的书里蹦出来的。


    他杀气腾腾地朝帅克狠狠扫了一眼,然后说:“别装傻相!”


    “我没办法,”帅克郑重其事地回答。“军队上就因为我神经不健全,撤消了我的军籍。一个专门审查委员会还正式宣布我神经不健全。我是经官方文书判定的神经不健全——是慢性的。”


    那位面带凶相的老爷一边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一边说:“从你被控告和你所犯的案子看来,你一点也不傻。”


    接着他就一串串数落开帅克的罪名,从叛国起,直至侮蔑皇太子和王室。这一大串罪名中间特别显著的,是对暗杀大公爵斐迪南这个事件表示赞许,从而又产生许多新的罪名,其中赫然昭彰的是鼓动叛变,因为所有他的罪行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犯的。


    “你还有什么可以替自己辩护的吗?”那位满脸凶相的老爷得意扬场地问。


    “你们可真给我搞了很不少名堂,”帅克天真地回答道。“可是太多了反而没好处。”


    “那么你全招认了?”


    “我什么都招认。你们得严办。要是不严办的话,你们怎么交代呀!就像我在军队的时候——”


    “住嘴!”警察署长大声嚷道。“不问你,不许你说一个字。听明白了吗?”


    “老爷,请您原谅,我都明白了。我已经仔细把您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你平常跟谁在一起?”


    “一个女佣工,老爷。”


    “难道你在政界没有熟人吗?”


    “老爷,有。我订了一份《民族政策报》的晚刊。您知道,就是大家叫做小狗所喜欢的报纸。”


    “滚出去!”那位相貌凶暴的老爷咆哮起来。


    当他们把他带出去的时候,帅克说:“再会,大人!”


    帅克一回到牢里,就告诉所有的囚犯说,过堂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他们朝你嚷上几声,然后就一脚把你踢出来。”歇了一阵,帅克接着又说:“古时候可比这坏多啦。我看过一本书,上边说不论人们被控什么罪名,都得从烧红的烙铁上走过去,然后喝熔化了的铅,这么着来证明自己没有罪。许多人都受过那种刑罚,然后还被劈成四块,或者给带上颈手枷,站在自然博物馆附近。”“如今被捕可蛮有味道了,”帅克继续满心欢喜地说。“没有人把咱们劈成四块,或做类似那种事了。还给咱们预备草垫,一张桌子,每人还有个座位,住得又不是像沙丁鱼那么挤。咱们有汤喝,有面包吃,等会儿他们还会给送一壶水来。


    茅房就在咱们跟前,这一切都说明世界有多么进步了。啊,可不是嘛,如今什么都改进得对咱们有利了。“


    他刚刚称赞完现代公民在监牢里生活上的改进,狱吏打开门,嚷道:“帅克,穿上衣服,出去过堂!”


    帅克又站在那位满脸凶相的老爷面前了,那人出其不意地用粗暴冷酷的声音问道:“你一切都招认吗?”


    帅克用一双善良的、蓝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心肠毒狠的人,温和地说:“假如大人您要我招认,那么我就招认,反正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那位严厉的老爷在公文上写了些字句,然后递给帅克一杆钢笔,叫他签字。


    帅克就在布里契奈德的控诉书上签了字,并且在后面加上一句:以上对我的控诉,证据确凿。


    尤塞夫·帅克他签完了字,就掉过头来对那位严厉的老爷说:“还有别的公文要我签吗?或者要我明天早晨再来?”


    回答是:“明天早晨就带你上刑事法庭啦。”


    “几点钟,大人?您知道,无论怎样我也不愿意睡过了头。”


    “滚出去!”这是那天第二次从帅克对面发出来的吼声。


    他走进牢房,牢门刚一关上,同牢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向他问东问西,帅克机智地回答说:“我刚招认了斐迪南大公爵多半是我暗杀的。”


    他一躺到草垫上,就说:“可惜咱们这儿缺个闹钟。”


    可是第二天清早,没有闹钟,他们却把他喊醒了。六点整,一辆囚车就把帅克押到省立法院的刑事厅去了。


    “咱们是早鸟食虫,抢先了!”当囚车驶出警察局的大门时,帅克对他同车的人们说——


    ⑴伦布罗索(一八三九~一九○九),意大利犯罪学家。




 第三章 帅克见法医


    对省立法院刑事厅既干净又舒适的小审讯室,帅克感到很满意。审判官老爷们——新时代的彼拉多⑴,不但不去光明磊落地洗洗手,还派人出去买了纯肉和皮尔森啤酒,不时地向检察官传递着新的罪名。


    审讯帅克的就是这样一位老爷。帅克被带到他面前,他就用胎里带来的礼貌请被告坐下,然后说:“那么,阁下就是帅克先生了?”


    “想来一定是这样,”帅克回答说。“因为我爹爹叫帅克,我妈是帅克太大。我不能给他们丢脸,否认自己的真名实姓。”


    审判官脸上泛过一片柔和的笑容。


    “你可干了件好事。你良心上一定够不安的吧。”


    “我的良心一向就不大安,”帅克说,笑得比审判官更柔和。“大人,我敢打赌我良心上比您还不安。”


    “从你签署的口供看,我了解这一点,”那位司法大员用同样慈祥的口气说。“警察局对你使了什么压力没有?”


    “一点也没使,大人。我亲自问他们我应不应该在上边签个字,他们说应该签,那么我就照他们吩咐的做了。我不会为了签个名的事跟他们吵嘴的。那么干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


    事情得照章办理。“


    “你觉得身体没一点病吗,帅克先生?”


    “大人,我可不能说一点病都没有。我有风湿症,现在正在搽着药呢。”


    老先生又慈祥地笑了笑:“好不好我们请法医来检查你一下。”


    “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毛病,而且我觉得也不该去白白糟蹋老爷们的时间。警察局里有一大夫已经检查过我了。”


    “尽管检查过了,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要请法医来查一下。我们指定一个小委员会来研究你的情况,同时,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再问你一个问题:根据口供,你曾说过不久就会爆发战争?”


    “是呀,大人,战争随时都会爆发的。”


    审讯于是结束了。帅克跟司法大员握了手,回到牢里对难友们说:“现在为刺杀斐迪南大公爵这个案子,他们要请法医来检查我啦。”


    “我才不相信法医呢,”一个样子看来很机灵的人说。“有一回我伪造了几张汇票,然后我又去听哈维洛哥大夫的演讲,他们把我逮住了。我就照哈维洛哥大夫所描写的那样假装抽了一阵羊痫疯,在法医委员会的一位大夫腿上咬了一口,又拿起一只墨水瓶,把里边的墨水全喝了下去。可是正因为我咬了一个人的腿肚子,他们报告说我健康无病,结果我可就完蛋了。”


    “我认为咱们看事情得公公正正的,”帅克说。“天下谁能保得住没个差错?而且一个人越在一件事情上用心思,就越难免会出差错。瞧,连内阁大臣们不是还有搞错的时候吗?”


    法医委员会要来确定帅克的智力和他被控的罪名是不是相符。这个委员会是由三位非常严肃的先生组成的,三个人中间,每个人的见解都同另外两个的见解有很大距离。


    对于神经失常病症,他们代表三派不同的理论。


    如果在科学上南辕北辙的这些学派在帅克这个案子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这仅仅是由于帅克给他们的压倒一切的印象。他刚一走进这间检查他神经状态的屋子,看到墙上挂的奥地利元首肖像后,就马上喊道:“诸位,咱们的皇帝,弗朗兹·尤塞夫一世⑵万岁!”


    事情完全清楚了,帅克由衷的吐露使得他们没有必要发出一连串问题。只有几个最重要的问题得搞清楚,好证实帅克的真正见解,就是:“镭比铅重吗?”


    “我从来没称过,大人,”帅克回答道,脸上甜蜜蜜地笑着。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得先看看世界这个末日再说,”帅克信口回答着。“可是我敢说,它不会明天就来的。”


    “你能衡量地球的直径吗?”


    “大人,这我可办不到,”帅克回答说。“可是我破个谜,请大人们猜猜。有一所三层楼的房子,每层有八面窗户,屋顶有两座三角墙,两只烟囱,每层楼住了两家房客。那么,诸位,请你们告诉我这所房子的看门的,他奶奶是哪年死的?”


    法医们彼此会心地望了望,可是其中一个又发了个问题:“你知道太平洋顶深的地方有多么深吗?”


    “这个,对不起,大人,我可不知道,”他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它比布拉格南边那条河要深。”


    委员会的主席干巴巴地问了声:“问够了吧?”可是一位委员又问了一句:“一二八九七乘一三八六三是多少?”


    “七百二十九,”帅克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回答说。


    “我想这很够了,”委员会主席说。“你可以把这个犯人带回原来的地方。”


    “大人们,多累了,”帅克毕恭毕敬地说。“我也很够了。”


    帅克走后,三位专家根据精神病学者所发现的一切自然规律,一致同意他毫无疑问是个白痴——


    ⑴彼拉多是古罗马的巡抚。根据《新约》,耶稣就是经他判决钉十字架的。宣判前,彼拉多为了表示自己与阴谋无干,先洗一遍手。


    ⑵弗朗兹·尤塞夫一世(一八三○~一九一六),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他一直统治了六十八年。




 第四章 帅克从疯人院里被赶出来


    帅克后来形容疯人院里那段生活时,他是满口用歌功颂德的话来说的:“那里的日子真快活。你可以粗声喊,尖声叫,可以唱歌,可以哭,可以咩咩叫,可以起哄,可以蹦跳,可以念祷文,也可以翻筋斗;可以爬着走,可以跷起一只脚来跳,可以转圈跑,可以跳舞,可以乱蹦,可以整天蹲在地上,也可以爬墙。我告诉你,我喜欢待在疯人院里,而且,我在那儿度过的是一生最畅快的日子。”


    老实说,当他们为了侦查帅克,把他从中央刑事厅带到疯人院后,在那里他受到的欢迎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们首先给他洗了个澡。在浴室里,他们把他浸在一盆温汤水里,然后又把他拖出来,用冷水来浇。他们一连这么搞了三遍,然后问他喜不喜欢。帅克说,比查理大桥⑴一带的公共澡堂好,并且说,他很喜欢洗澡。“如果你们再替我剪剪指甲,理理发,那我就再快活也没有了。”他又这么补了一句,同时殷勤地笑着。


    一切照他所请求的办了。他们用一块海绵把他用身都擦干了,用一条被单把他裹起。然后把他抬到一号病房的床上,扶他倒下来,替他盖上被,吩咐他睡觉。


    于是,他就在床上高枕无忧地入睡了。后来他们把他喊醒,给了他一盆牛奶和一个长面包。面包已经切成碎块,一个看守人把着帅克的手,另一个就把一块块碎面包在牛奶里蘸蘸,然后喂到他嘴里,就像用面团来填鸡鸭一样。等他睡着了,他们又把他喊醒,带他到诊察室去。帅克在两位大夫面前脱得精光,使他回想起当年入伍时那种足以自豪的日子。


    “向前走五步,再向后退五步,”一个大夫说。


    帅克走了十步。


    “我告诉你走五步的!”大夫说。


    “多走几步少走几步我不在乎,”帅克说。


    于是两位大夫吩咐他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个敲了敲他的膝盖,然后告诉那个说,反射作用很正常。那个大夫就摆着脑袋,也开始来敲帅克的膝盖。这时,刚才那个大夫又掀起帅克的眼皮,检查他的瞳仁。然后他们就走到桌边,用拉丁文互相嘀咕了一通。


    一个大夫问帅克说:“你的神经状态检查过了吗?”


    “在军队里,”帅克庄重而自豪地回答说,“军医官会正式宣布我神经不健全。”


    “我看你是假装有病逃避兵役吧,”一个大夫嚷道。


    “说的是我吗,大人?”帅克鄙夷地说。“不对。说我神经不健全,很公道;我可绝不是装病逃避兵役的那种人。不信您到第九十一联队的值班室或者到卡林地方的后备队指挥部去问问。”


    两个大夫中间那年纪较大的带着绝望神情摆了摆手,然后指着帅克对看守人说:“叫这个人穿上衣裳,把他带到头排过道的第三号病房去。然后你们来一个人,把他全部档案送给办公室。告诉他们快点结案,因为我们不想叫他老留在我们手上。”


    大夫们又狠狠盯了帅克一眼。他恭顺地向门边倒退,一路不住感激涕零地鞠着躬。自从看守人奉命把衣服还给帅克之后,他们就都不再理睬他了。他们吩咐他穿上衣服,然后一个看守人就把他带到三号病房去。办公室需要几天来完成打发帅克出院的文件。在那几天中间,他又有机会来继续那很合他口味的观察。大失所望的大夫们在报告里宣称他是——“智力低弱伪装生病的逃避兵役者”。由于他们在中饭前释放他,还闹了一场麻烦。帅克坚持一个人不能没吃中饭就由疯人院被赶出来。院里的看门的只好把巡官找来,把这扰乱秩序的行为弹压下去。巡官就把帅克带到警察署去了——


    ⑴查理大桥是布拉格市中心的一座峨特式的古桥。




 第五章 帅克在警察署里


    帅克在疯人院里的良辰美景过去了,紧接着来的却是充满了折磨的时日。巡官布鲁安,凶得活像罗马皇帝尼禄⑴仁政下的一名刽子手,说:“把这小子推到牢里去!”


    话说得又干又脆。可是巡官布鲁安说这话时候,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古怪而反常的惬意。


    牢里,一张板凳上坐着个人。在沉思着什么。他无精打彩地坐在那里,从他那神情来看,当牢门的钥匙嘎啷响起的时候,显然他也并没觉得是要把他放了的迹象。


    “您好,先生,”帅克边说边在板凳上那人的旁边坐下。“不晓得几点钟啦?”


    那人绷着脸,一声也不吭。他站起身来,在牢门和板凳的咫尺之间来回踱着,好像忙着抢救什么似的。


    这时,帅克兴致勃勃地审视了墙上的一些题字。一个未署名的囚犯在题词里发誓要跟警察拼个死活。话是这么写的:“绝不让你们抓住。”另一个写道:“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你们胡说八道!”还有一个仅仅平铺直叙地写道:“余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待遇尚好。”接着一位满怀幽思的先生题了首诗:闷来溪旁坐,太阳入山隈。


    阜丘映微光,佳人犹未来。


    那个在牢门和板凳之间来回疾走的人停下了步,然后喘着气,坐回原来的地方。忽然双手抱头嚷道:“放了我吧!”


    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不,他们不会放我的,不会的,不会的。我从早晨六点就待在这儿了。”


    接着,他出其不意地开腔了。他站起身来问帅克说:“你身上有一根皮带吗?我干脆把自己结果了算啦。”


    “很乐意帮你忙,”帅克回答,同时解下身上的皮带。“我从来还没看过人在牢里用带子上吊呢!”


    他四下里望望,接着说:“可是真糟糕,这儿没个钩子。窗户的插门又经不住你。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跪在板凳旁边那么上吊。我对于自杀最感觉兴致不过了。”


    那个满脸愁容的人望望帅克塞在他手里的皮带,把它丢到一个角落里,跟着就呜呜哭了起来。他一边用肮脏的手擦着眼泪,一边嚷着:“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呀!苍天哪,可伶我那苦命的老婆!我公事房里的人们会怎么说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呀!”连哭带说,没结没完。


    最后,他终于平静了一些,就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又捶又砸。门外一阵脚步响,随着一个声音问道:“你要什么呀?”


    “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好像他已经没什么活头了。


    “放你去哪儿呢?”外边接着说。


    “放我回到公事房去!”这个愁苦的做了爸爸的人回答说。


    在走廊的静寂中,可以听到嘲笑声,非常可怕的嘲笑声。脚步声又移开了。


    “看样子那家伙并不欢喜你,他才那么讥笑,”帅克说。这时,那个沮丧的人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那些警察要是发起火来,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你要不打算上吊,干脆就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看他们究竟怎么搞。”


    过了好半天,过道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嘎啷响了一声,牢门开了,巡官喊帅克出去。


    “对不起,”帅克豪爽地说,“我是十二点才来的。这位先生从早晨六点就等在这里了。我并不急。”


    他这话没得到答复,不过巡官那只强大有力的手已经把帅克拖到走廊去了,并且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去。


    在第二间房子里,桌边坐着一位巡长。他个子魁梧,样子看来很和蔼。他对帅克说:“呃,你就是帅克,对吗?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容易透了,”帅克回答说。“一位巡官把我带来的,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从疯人院赶出来,我不答应。请问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来答复你,帅克。”巡长和蔼地说。“我们这儿没理由跟你闹气。我们好不好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像大家说的,到了这里,一切就都得听你们的啦,”帅克心满意足地说。“从这儿到警察局也是一段挺开心的黄昏散步。”


    “我很高兴咱们在这问题上见解一致,”巡长兴高采烈地说。“你看,帅克,还是大家开诚布公地来谈谈好吧!”


    “不论同谁,只要谈谈总是高兴的,”帅克回答说。“我担保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典,大人。”


    帅克深深地鞠了个躬,就在巡官陪伴下回到警卫室。不到一刻钟,帅克就走在街上了。


    押他的是另一位巡官,他腋下夹着一本厚书,上面用德文写着arrestantenbuch⑵。


    在斯帕琳娜街的一角,帅克和押他的人看到一簇人围着一个告示牌拥挤着。


    “那是皇上的宣战布告,”巡官对帅克说。


    “我早料到了,”帅克说。“可是疯人院里他们还不知道。其实他们的消息应当更灵通。”


    “为什么呢?”巡官问。


    “因为那儿关着不少军官,”帅克解释说。当他们走近新挤到宣战布告周围的人丛时,帅克喊道:“弗朗兹·尤塞夫万岁!这场战争我们必然获胜!”


    亢奋的人丛中也不知道谁在他帽子上敲了一下,于是,穿过熙来掇往的人丛,好兵帅克重新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这场战争咱们的胜利是拿稳了。诸位,你们信我的话,没错儿!”帅克说完这几句话,就对跟在他身旁走着的人们告了别——


    ⑴尼禄(三七~六八),古罗马帝国的暴君。


    ⑵意思是:“拘捕名册”。




 第六章 帅克踏出恶性循环,又回了家


    警察局里到处弥漫着一片衙门气味,当局一直在估计着人们对战争究竟有几分热心。局里,除了少数几个人还意识到自已是这个国家的于弟,而这个国家是注定要为了与它完全无关的利益而流血之外,其余则尽是一批堂哉皇哉的政界猛兽,他们脑子里想的不外乎监狱和绞刑架,而他们就靠这些东西来维护他们那横暴的法律。


    审讯时,他们带着一副恶意的和额悦色的神气来对付落在他们掌心的人,每句话没到嘴边以前,都先斟酌一番。


    “对不起,你又落在我们手里了!”那些制服上缝着黑黄袖章的野兽中间的一个,看见帅克带到他面前时说。“我们都以为你会改过自新,但是我们想错了。”


    帅克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神情是那么泰然自若,以致那些野兽们都莫名其妙地对他呆呆望着,然后着重地说:“脸上不许再装那副傻相!”


    但是他马上又换一种客气的腔调接着说:“你可以相信我们并不愿意把你关起来,而且我敢保我并不认为你犯了什么重罪;由于你的智力差,你准是被人诱上了邪路的。告诉我,帅克先生,是谁引你玩的那套愚蠢的把戏?”


    帅克咳嗽了一阵,然后说:“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您那愚蠢的把戏指的是什么?”


    “那么帅克先生,”他假装出一个忠厚长者的口吻说,“照带你来的巡官说,你曾在街角的皇上宣战告示牌前面,招来一大群人,并且嚷‘弗朗兹·尤塞夫万岁!这场战争咱们必然获胜!’来煽动他们,你看这是不是场愚蠢的把戏?”


    “我不能袖手旁观啊,”帅克表白说,一双天真的眼睛紧盯着审判官的脸。“看见他们都在念着皇家告示而没一个露出一点点高兴劲儿的时候,我心里很气愤。没人叫一声好,或者三呼万岁——巡长大人,任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真好像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联队的老军人,我忍不住了,所以才嚷出那么一声。我想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打起仗来,就得打赢它;而且,就得对皇上三呼万岁呀。谁也不能拦住我。”


    野兽被他说得没话讲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敢正眼看帅克这个天真无邪的羔羊,赶紧把视线投到公文上,说:“你这份爱国热忱我充分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别的场合去发挥更好些。你自己明明知道你所以被巡官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种爱国表现也许会——实在就不免会被大家认作是讥讽,而不是出于诚意。”


    “当一个人被巡官逮捕了,那是他一辈子非同小可的时刻,”帅克回答说。“可是,如果他甚至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记国家宣了战以后他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这样的人毕竟不见得是个坏蛋吧。”


    他们彼此瞠目相视了一阵。


    “帅克,滚你的吧!”最后那个摆官架子的家伙说了。“如果你再被逮到这儿来,我不客气,可就把你送军事法庭去惩办了。明白吗?”


    没等他理会,帅克冷不防扑上前去,亲了他的手说:“愿上帝为您做的一切功德祝福您,随便什么时候您要欢喜来一只纯种的狗,就请光临。我是个狗贩子。”


    帅克就这样重获自由,回家去了。


    他思索了一下应不应该先到瓶记酒馆去望望。于是,他又去推开不久前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陪他出去的那扇门。


    酒吧间里死一样沉寂。几个主顾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柜台后边坐着女掌柜帕里威兹太太,她漠然呆望着啤酒桶的扳柄。


    “喂,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咱来一杯啤酒吧。帕里威兹先生哪儿去啦?


    他也回来了吧!“


    帕里威兹太大没回答,却流了泪。她呜咽着,在每个字上都强调出她的不幸,说:“一个——星期——以前——他们——判了他——十年——徒刑!”


    “嘿,这可真没想到!”帅克说。“那么他已经坐了七天啦!”


    “他多谨慎呀,”帕里威兹太太哭着说。“他自己总是那么说。”


    主顾们站起来付了酒账,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帅克和帕里威兹太太。


    “那位布里契奈德先生还到这儿来吗?”帅克问道。


    “来过几趟,”女掌柜说。“他总是要一两杯酒,然后问我有谁到过这儿。主顾们坐在这儿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看见他来就只谈足球比赛。”


    帅克刚喝完第二杯甜酒,布里契奈德就走进了酒吧间。他很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这空荡荡的酒吧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了下来。他要了点啤酒,等着帅克开口。


    “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随着握起他的手。“我刚才没认出来。我这记性真坏,见一面就会忘了。前一回我记得咱们好像是在警察局里见到的。近来贵干怎么样?您常到这儿来吗?”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布里契奈德说。“警察局那边告诉我说,你是个狗贩子。


    我很想弄条捕鼠狗,或是一条(犬更)狗,要不就是那一类的也成。“


    “那好办,”帅克回答说。“您要纯种的还是条杂种的?”


    “我想还是来一条纯种的吧,”布里契奈德回答说。


    “您不要条警犬吗?”帅克问道。“就是那种一闻就闻出味儿来,然后把您带到犯案的地点的?”


    “我要条(犬更)狗,”布里契奈德镇定地说,“一条不咬人的(犬更)狗。”


    “那么您要一条没牙的(犬更)狗吧?”帅克问道。


    “也许我还是来条捕鼠狗吧!”布里契奈德有点发窘地表示。他对狗的知识还很肤浅,而且如果不是警察局特别给他这些指示,他根本也不会去想到狗的。


    但是他接的指示简单明陈,而且紧急。他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跟他进一步接近。为了这件事上面授权给他选用助手,也可以动用款项去买狗。


    “捕鼠狗有各种尺寸的,”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您可以统统放在膝头上抚弄。我敢保它们很好。”


    “对我也许合适,”布里契奈德说道。“多少钱呀?”


    “得看大小啦,”帅克说。“问题就在大小上头。一条捕鼠狗跟一头牛犊不一样。正相反:越小越贵。”


    “我想要一条大的看家用,”布里契奈德说,他怕把秘密警察的款项动用得太多了。


    “就这么办吧,”帅克说。“大的我卖您五十克郎⑴一条,再大的您就给二十五克郎吧。可是有一件事忘记提了: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大些的狗?还有,是公狗还是母狗?”


    “反正都一样,”布里契奈德回答道,他感觉自己是纠缠到摸不着底细的问题上去了。


    “你替我预备好,明天晚上七点钟我来取。那时候总可以预备齐了吧?”


    “您尽管来吧,没错儿,我准都办好。”帅克干脆回答道。“可是由于眼下这情况,我得请您先预支给我三十克郎。”


    “那可以,”布里契奈德说,把钱付给他。“好,咱们为这笔生意干它一杯,我请客。”


    他们每人喝了四杯,帅克付了他那份账,就回到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那里去了。当她看见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就大大吃了一惊。


    “我以为您得好多好多年以后才能回来呢,”她用惯常的坦率口气说。


    然后她去铺了床,特别加意把一切收拾得妥贴周到。当她在厨房又见到帅克时,她热泪盈眶地说:“咱们在院里养的那两条小狗呀,先生,它们死啦。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也跑掉啦。”


    “摩勒太太,那些巡官们正在跟我捣麻烦。我敢打赌眼下不会有很多人到这儿来买狗啦,”帅克叹了口气说。


    奥地利崩溃后如果有人翻查警察档案,在“秘密警察用款”下面读到下列这些项目时,不知道他懂不懂得其中的含义,例如:b·四十克郎,f·五十克郎,m·八十克郎等等。如果他们以为b、f、m这些字母都代表人名的简写,以为那些人为了四十、五十或八十克郎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奥地利皇室,那就大错特错了。


    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猎狐犬”,m代表“猛犬”。这些都是布里契奈德由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去的狗,——条条都是奇丑无比的四不像,和纯种的狗毫没有共同的地方。帅克就把它们都冒牌卖给布里契奈德了。


    他卖出的圣伯纳狗是一条杂种狮子狗和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狗交配的,猎狐犬却长了两只猎獾狗的耳朵,个子大得像条猛犬,腿向外撇,真像患了软骨病似的。猛犬一头的粗毛,下级活像苏格兰看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不比猎獾犬高,而且屁股后头剪个秃光。


    后来卡鲁斯密探也去买狗,他带回一条通身是点子的胆怯的怪物,样子像条鬣狗,名义上算是苏格兰看羊犬。于是,秘密警察费用上为了它又增加了r·九十克郎一项。


    这条怪物据说还算是条猎狗。


    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挤出什么来。他跟布里契奈德的运气差不多。帅克把一番巧妙的关于政治的话题引到怎样给小狗医治犬瘟症上去,而密探们千方百计布置的圈套,唯一的结果是帅克又把一条杂配到难以置信、奇丑无比的狗,冒牌推销给布里契奈德了——


    ⑴克郎是当时通用的货币名,每一克郎合一百个黑勒尔。




 第七章 帅克入伍


    当奥地利军队从加里西亚⑴的莱伯河岸的森林全军溃退下来,在塞尔维亚成师的奥地利军队也正狼狈地吃着他们理所应得的败仗时,奥地利陆军部忽然打算起用帅克,希图把帝国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帅克接到通知,限他一个星期以内去接受体格检验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风湿症又复发了。


    摩勒太太在厨房里给他煮着咖啡。


    “摩勒太太,”帅克用沉静的声调从卧房里说道,“摩勒太太你过来一下。”


    等女佣工站到他床旁时,帅克就用同样沉静的声调说:“请坐,摩勒太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神秘的庄严。


    摩勒太太坐下以后,帅克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从军去了。”


    “老天爷!”摩勒太太嚷道,“您去那儿干么呀?”


    “打仗,”帅克用一种阴沉的声调说。“奥地利的形势危急了。在北线上,为了保卫克拉科⑵我们的主力被吸住啦。南线上,我们要不赶快动手,他们就要把整个匈牙利都占领啦。不论怎么看,情形都很糟,所以他们才召我入伍。真是的,昨天报纸上还说我们可爱的国家弥漫着满天云雾呢!”


    “可是您的脚还沾不得地哪!”


    “那没关系,摩勒太大。我要坐着轮椅去投军。你知道街角上那个糖果店老板,他有我要的那种玩意儿。好多年以前,他曾用轮椅推过他那瘸腿的爷爷——而且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摩勒太太,你就用那种轮椅把我推到军队上去吧!”


    摩勒太太流下眼泪了。“先生,我还是给您找个大夫吧!”


    “用不着。除了我的腿不受使唤,其余部分我是很合用的一把炮灰。而且如今奥地利国难当头,每个残疾人都应当走上他的岗位。你尽管煮咖啡去好了。”


    摩勒太太奔出房门去找大夫。一个钟头后大夫来了,帅克正在打盹。醒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先生正用手在他脑门子上按了一下,然后说:“别着慌,我是维诺拉笛来的帕威克大夫——伸出手来给我看看——把这温度表夹在胳肢窝底下——对了,就这个样子——看看你的舌头——再伸出来一点——别动——你父母是得什么病死的?”


    于是,正当维也纳⑶号召奥匈帝国内各个民族都要作出忠君报国的切实榜样的时候,帕威克大夫却在为帅克的爱国热忱开着溴化物⑷并且嘱咐这位英俊骁勇的战士帅克不要去想入伍的事。


    “继续保持仰卧的姿势,好生静养,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来了,在厨房里问摩勒太太病人怎样了。


    “更厉害啦,大夫,”她真切关怀地回答道。“夜里他的风湿症又犯了。您猜怎么着,他唱起奥地利国歌来啦。”


    帕威克大夫只好又添了些溴化物的份量,来对付病人新发作的忠君的表现。


    第三天摩勒太太说,帅克更严重了。


    “大夫,下午他叫我出去,给找一张标出他所谓的战场的地图,晚上他就开始东想西想起来,他说奥地利一定会得胜。”


    还有两天,帅克就得去壮丁体格检查委员会报到。


    在这期间,帅克做了适当的准备。首先,他叫摩勒太太替他买了一顶军帽。然后,他又叫她去街角糖果店那里去借轮椅,就是那老板曾经用来推过他那瘸腿爷爷——那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的。他又记起还需要一副拐杖。恰好糖果店老板也还保留着一副,作为一家人对他们先祖父的纪念。


    现在他就缺少壮丁们胸脯上戴的花束了。这个,摩勒太太也替他置办了。摩勒太大眼见这几天瘦了许多,她走到哪里都抹眼泪。


    这样,在一个难忘的日子,布拉格的街上就出现了下面这幅忠君报国的动人榜样:一个老妇人推着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头戴军帽的人,帽舌擦得铮亮,手里挥动着一副拐杖,外套上面还装饰着一束艳丽刺目的鲜花。


    这个人不断地挥着拐校,沿着布拉格的街道嚷着:“打到贝尔格莱德⑸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后面跟着一群人,主要是些没人理会的浪荡汉,是在帅克出发入伍的房子前面聚集起来的。


    当帅克凭公文向巡官证明他那天确实是奉召去见体格检查委员会的时候,巡官似乎有点失望。为了制止他继续扰乱治安,就由两名骑警把帅克连他的轮椅护送到体格检查委员会那里。


    关于这件事,《布拉格官方新闻》发表了下列一段记载:残疾人热心爱国昨日布拉格街衢行人曾目睹一可歌可泣事迹。当兹国难危急之际,殊足证明我国男儿对年迈君主莫不急于竭诚报效。吾国今日实具希腊罗马之古风,昔穆屠思·司开沃拉①之手虽灼伤,而犹率军勇猛作战。昨日一手执拐杖之残疾人坐在轮椅上,由一老妪推之前进,此情此景,即为神圣感情之动人表现。斯捷克子弟,身虽残,而犹自愿投军,以期为我君主献出其身家性命。布拉格通衢大巷对其所呼之“打到贝尔格莱德去!”莫不热烈赞许,益足彰明布拉格人民对其国家及皇室之热忱拥戴云云。


    《布拉格日报》也用类似笔调描绘,最后结论说:这个志愿从军的残疾人后面还跟着一簇德国人,他们用身子防护了他,以免他遭受协约国⑹的捷克籍特务的殴打。


    《波希米亚报》登载了这段新闻,要求对这位残疾的爱国志士应当加以奖赏,并且说,凡德籍公民愿对这位无名英雄有所馈赠的,可以径送到该报馆去。


    体格检查委员会主席鲍兹大夫办事向来不容许人胡闹。


    两个半月以来,经他手检查的一万一千名壮丁中间,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名查出是装病想逃避兵役的,剩下的那一个,当鲍兹大夫喊“kehrteuch!”⑺时,如果那不幸的家伙没中风,也一定会同样被抓起来的。


    “把这个装病的逃兵带走!”鲍兹大夫确定那人已经死了之后说道。


    就在那难忘的一天,帅克站在他面前了。


    “由于神经不健全,体格属最下等,”军曹长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说。


    “你还有什么别的毛病吗?”鲍兹大夫问。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可是我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帅克谦逊地说。“我的膝盖肿了。”


    鲍兹恶狠狠地瞪了好兵帅克一眼,嚷道:“siesindeinsimulant!”⑻然后冷冰冰地对军曹长说:“denkerlsogleicheinsperren!”⑼两个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枪把帅克押到军事监狱里去了。


    摩勒太太扶着轮椅在桥上等帅克。直至看到他被刺刀押解的时候,她流了泪,掉头就走,把轮椅丢下,再也没回去捡。


    刺刀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走到雷迪兹基⑽的纪念碑下时,帅克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群喊道:“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纪念碑上的雷迪兹基上将用梦幻般的眼睛俯瞰着好兵帅克,看他拄着两根旧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远了,大衣兜里还插着一束新兵入伍的鲜花。押解他的人绷着脸,告诉行人说,他们是在把一个逃兵押到牢里去——


    ⑴加里西亚在波兰南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为奥匈帝国所侵占。


    ⑵克拉科是当时波兰的首都,在加里西亚省。


    ⑶维也纳是当时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


    ⑷溴化物是镇定剂。


    ⑸当时贝尔格莱德是塞尔维亚京城,即今南斯拉夫首都。


    ⑹穆屠思·司开沃拉是纪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的一个英雄人物。


    ⑺协约国指英法两国。


    ⑻德语,意思是:“向后转!”这里以及后面几个地方作者夹用德文,都是为了表示奥地利统治者的身份。


    ⑼德语,意思是:“你是装病来逃避兵役的!”


    ⑽德语,意思是:“马上把这家伙关起来!”


    ⑾雷迪兹基(一七六六~一八五八),奥地利将军。




 第八章 帅克被当作装病逃避兵役的


    在这大时代到来的时际,军医们念念不忘的是消灭装病逃避兵役和有这种嫌疑的人们的鬼胎,譬如那些肺结核、风湿症、脱肛、肾脏病、糖尿病、肺炎和各种杂症的患者。


    装病逃避兵役的人们应受的苦刑都规定下来了,苦刑等级计分为:一、绝对的饮食控制——不论患什么症侯,一律早晚饮茶一杯,连饮三日,为了发汗,每次随服阿斯匹灵一剂。


    二、为了避免他们以为军队都是吃喝玩乐,每人一律大量服用金鸡纳霜粉剂。


    三、每天用一公升温水洗胃两次。


    四、使用灌肠剂和肥皂水及甘油。


    五、用冷水浸过的被单裹身。


    有些勇敢的人五级苦刑全都受过,然后被装进一具小小的棺材,送往军用墓地去埋葬。


    可是也有胆小的,刚临到灌肠的阶段就宣称病症全消了,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随下一个先遣队马上进入战壕。


    一到军事监狱,帅克就被关进一间当做病房的茅棚里,几个这种胆小的装病逃避兵役的人已经待在那里了。


    靠着入口,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痨病鬼,身子就裹在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里。


    “这是本星期里第三个了,”坐在帅克右首的人说。“你有什么病啊?”


    “我有风湿症,”帅克回答说,周围的人仍听了都咯咯笑起来。连那个快咽气的痨病鬼——那伪装患肺结核的,也笑了。


    “风湿症到这儿来可不中用,”一个身体肥实的人用沉重的口气对帅克说。“风湿症免掉兵役的可能性比脚上生鸡眼大不了许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疯,”一个装病逃避兵役的说。“我的意思是先给他装作傻子,发宗教狂,宣扬教皇的至圣至贤;可是最后我想办法花上十五克郎,请街上一个理发匠在我胃上搞了点胃瘤。”


    “我认得一个扫烟囱的,”又一个病人说。“你花上二十克郎,他可以叫你全身发高烧,烧得想从窗口跳出去。”


    “那算不了什么,”又一个人说。“我们那一带有个接生婆,你只要给她二十克郎,她能叫你的踝骨脱节得那么干脆,保你残废一辈子。”


    “我只花五克郎就把脚弄脱了节,”靠窗口的一排床上有个声音说。


    “花了五克郎,还请了三杯酒。”


    “我这病已经耗掉我二百克郎也不止啦,”那人隔壁一个瘦得像只铁耙的人说。“我敢跟你打赌,天底下没有我没吃过的毒药。我肚子里简直填满了毒药啦。我嚼过砒霜,吸过鸦片,吞过盐卤,喝过含磷的硫酸。我毁了自己的肝、肺、肾和心脏——老实说吧,我的五脏六腑全都完蛋了。谁也说不清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症。”


    “我看最好还是在胳膊的皮肤下面注射点煤油,”靠门的一个人解释道。“我一个表哥就是那么走的好运。他们把他的胳膊从肘部锯下来啦,从那以后,军队就再也不找他的麻烦了。”


    “瞧,”帅克说,“你们为了皇上都得受多大罪呀,连胃都抽了出来。几年以前我在军队里的时候,那比这个还要糟。要是一个人病了,他们就把他胳膊倒绑起来,把他往牢里一丢,让他去养养。那儿可不像这里,没有床,没有褥垫,也没有痰盂。”


    下午大夫查病房的时间到了。葛朗士坦大夫按着床查,一个军医处的传令兵跟在后边,拿着笔记簿。


    “马昆那!”


    “有!”


    “给他灌肠药,吃阿斯匹灵。波寇尼!”


    “有!”


    “洗胃,吃金鸡纳霜。克伐里克!”


    “有!”


    “灌肠药和阿斯匹灵。阔塔可!”


    “有!”


    “洗胃,吃金鸡纳霜。”


    于是,事情就这么一个挨着一个,无情地、机械地、迅速地进行下去。


    “帅克!”


    “有!”


    葛朗士坦大夫对这新来的人盯了一眼。


    “你什么病?”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


    葛朗士坦大夫在他干医务工作期间,沿用了一种微带嘲讽的态度,他发现这比喊嚷还有效。


    “啊,风湿症,”他对帅克说。“你这个病可真不轻!瞧,有多巧呀,早不得晚不得,偏偏在打起仗来必须服兵役的时候,你闹起风湿症来了。我想你心里一定非常着急吧。”


    “报告长官,我确实非常着急!”


    “咂,咂,他着急啦。你想让我们来对讨你的风湿症,多妙呀!不打仗的时候,你这可怜的家伙欢蹦乱跳得像只山羊。可是刚一打仗。瞧瞧,马上你的风湿症就来了,膝盖也不灵了。膝盖痛吧?”


    “报告长官,膝盖痛得厉害。”


    “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对不对,嗯?风湿症这种病可很危险,很难受,也很麻烦。我们这儿对付得风湿症的人,有包你满意的办法,绝对的饮食控制和种种疗法是百验百灵的。


    你看吧,你在这儿治比在皮斯坦尼⑴还好得快。随着你就大阔步地走上前线了,屁股后头会场起一片尘土。“


    然后他掉过身来对军士传令兵说:“记下来:”帅克,绝对的饮食控制,每天洗胃两遍,灌肠一次。‘到了适当时候我们再看看还得安排些什么。同时,把他带到手术室去,把他的胃洗个干净,等洗够了,再给他灌肠,灌得足足的,灌得他叫爹叫娘,那么他的风湿症就会吓跑了。“


    接着他又朝所有的病床发表了一番演说,话里充满了机智和风趣十足的警句:“你们千万别以为在这里是跟傻瓜打交道,以为随便你们玩些什么把戏都可以混得过去。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那些借口。我晓得你们都是借着病来逃避兵役的,我也就照你们的路子来对付。像你们这种兵,我对付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啦。这些床上曾收容过大批大批的壮丁,他们任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缺少点军国民的尚武精神。他们的同胞在前线挤死挤活,他们却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一顿顿吃着医院的饭,净等着战事结束。哼,可是他们打错算盘啦,而你们也都打错算盘啦。今后二十年以内,你们要是做梦想起当年打算瞒哄我的勾当,你们还会从梦里惊叫起来的。”


    “报告长官,”靠窗口一张床上有个人轻声地说。“我完全好了。我的气喘病半夜里好像就无影无踪了。”


    “你叫什么?”


    “克伐里克。报告长官,我赞成灌肠。”


    “好,出院以前给你灌肠,好给你路上助助神。”葛朗士坦大夫这么决定了。“你也就不能抱怨我们这儿没给你治病了。听着,我现在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跟军士来,他给你们服什么就照服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接受了照大夫开的一大副药。帅克表现很吃得住苦头。


    “别怜惜我,”他央求着那个给他灌肠的助手说。“别忘记你曾经宣誓效忠皇上。即使是你自己的爸爸或者兄弟躺在这里,你也得照样给他灌,一点情也别留。记住,奥地利全靠灌肠才能稳如磐石,胜利必属于我们。”


    第二天葛朗士坦大夫查病房的时候问起帅克对军医院的印象。


    帅克回答说,这是个顶呱呱的、管理良好的机构。大夫为了酬答他,除了头天的那份以外,又给他加上一些阿斯匹灵和三粒金鸡纳霜,叫他当场用一杯水冲服下去。


    就是苏格拉底⑵当年饮他那杯毒人参的时候,也没有帅克服金鸡纳霜那么泰然自若。葛朗士坦大夫如今把各级的苦刑都在他身上试过了。


    帅克站在大夫面前,身上裹了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大夫问他觉得怎样时,他说:“报告长官,就像在浴池里或者在海滨消夏一样。”


    “你还有风湿症吗?”


    “报告长官,我的病好像还没见好。”


    于是新的折磨又来了。


    第二天早晨,那个著名的委员会⑶的好几个军医都出场了。


    他们一本正经地从一排排床铺旁边走过,只说:“伸出舌头来看看!”


    帅克伸舌头把脸挤成个白痴般的怪相,眼睛眨巴眨巴的,他说:“报告长官,这是我舌头的全部!”


    随着,帅克和委员们之间开始了一段有趣的谈话。帅克辩解说,他所以声明那句是怕委员们疑心他有意把舌头藏了起来。


    另一方面,委员们对帅克的意见却十分分歧。


    有一半委员认为帅克是einbioderkerl⑷,另一半认为他是个骗子,有意跟军部开玩笑。


    “我们要是对付不了你,我们不是人!”主任委员对帅克大声嚷道。


    帅克用一种孩稚般纯真安详的眼神呆望着全体委员们。


    军医参谋长走近了帅克,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想捣些什么鬼。你,你这海豚!”


    “报告长官,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himmeldonnerwetter⑸!”一位委员腰刀铿然碰响着,气哼哼地说。“原来他什么都不想,对吗?你为什么不思想思想,你这只暹罗⑹蠢象!”


    “报告长官,我不思想,因为当兵的不许思想。许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九十一联队的时候,我们的官长总是对我们说:”当兵的不许思想。官长都替他们想好了。当兵的一旦思想起来,他就不成其为兵,他就变成一个臭老百姓啦。‘思想并不能……“


    “住嘴!”主任委员悍然打住帅克的话。“我们早知道你。你不是什么白痴,帅克。你就是调皮捣蛋,你很狡猾,你是个骗子,无赖,你是地痞子,你听懂了吗?”


    “报告长官,听懂了,长官。”


    “我不是告诉你住嘴吗!你听见没有?”


    “报告长官,我听见您说,要我住嘴。”


    “himmelherrgott⑺,那么你就住嘴!我说话的时候你该明白我不要你的嘴唇动一下。”


    “报告长官,我知道您不叫我的嘴唇动一下。”


    几位军官老爷们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把军曹长喊过来说:“把这个人带到办公室去,”


    军医参谋长指着帅克说。“等我们做出决定和报告。这家伙什么屁毛病也没有,他就是装病,想逃避兵役;同时,他还胡扯,拿他的长官开玩笑。他以为到这儿是来寻开心的。他把军队看成了一个大笑话,像个杂耍场。等你到了拘留营,他们就会叫你知道知道军队并不是儿戏。”


    当值班的军官在传令室里对帅克嚷着说,像他这样的人该枪毙的时候,委员们在楼上病房里正恶狠狠地对付别的装病逃避兵役的。在七十个病人里头只饶了两名:一个是腿给炮弹炸掉了,另外一个得的是真正的胃溃疡。


    只有在他们两个身上不能使用tauglich⑻字样。其余的,连同三名患晚期肺结核的,都宣布为体格健康,可以服兵役——


    ⑴皮斯坦尼是斯洛伐克地方的著名疗养地。


    ⑵苏格拉底(公元前约四六九一三九九)是希腊哲学家。他以不尊敬国家所供奉的神,煽惑青年蔑视规定的制度等罪,被判饮毒而死。


    ⑶指体格检查委员会。


    ⑷德语,意思是:“一个白痴。”


    ⑸德语,是咒骂语,这里是“混蛋”的意思。


    ⑹暹罗是泰国旧称。


    ⑺德语,意思是:“天哪”。


    ⑻德文意思是:“健康无益”。




 第九章 帅克在拘留营


    拘留营是由看守长斯拉威克、林哈特上尉和绰号“刽子手”的军曹长瑞帕三位一体主持着,没人晓得有多少人在单号子里被他们打死了。帅克一押到,看守长斯拉威克就猛地把一只粗大肥壮的拳头伸到他的鼻子下面,说:“你闻闻,你他妈的这个蠢货。”


    帅克闻了闻,然后说:“我可不巴望它在我鼻子上揍一下,它有坟墓的味道。”


    看守听了这句知趣的话,倒很满意。


    “嗬,站直啦,”他在帅克的肚子上杵了一下。“你衣袋里有什么?要是香烟,你可以把它放在这儿。把你的钱交出来,免得他们偷。你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吗?好,那么别调皮,不许撒谎,撒谎要你的小命。”


    “把他关在哪儿呢?”军曹长瑞帕问。


    “把他推到十六号牢房里去吧。叫他跟那些穿背心小裤衩的在一起。”看守长这样决定了。然后他又绷起脸来对帅克说:“对,下流货就得把他当下流货对付。谁要捣乱,就把他关到单号子里去。一到那里,我们就把他肋骨全打断了,打完了一丢,随他死去。我们有权利这么办。瑞帕,你是怎么对付那个肉贩子的?”


    “噢,那家伙可给我们不少麻烦,看守长,”军曹长瑞帕迷迷糊糊地说。“没错儿,那小子真结实,我在他身上足足踩了五分多钟,他的肋骨才咯哧一下断了,血从他嘴里淌出来,就那样,事后他还活了十天。嗬,那家伙可真不好对付!”


    “所以你可以看看,蠢货,谁要是在这儿捣乱,或者想开小差,我们是怎么对付的,”


    看守长斯拉威克这样结束了他的训话:“捣乱或者开小差那等于自杀,因为逮住了还是得要命。上头派人来检查的时候,你要是想趁机会告几句状,老天可怜你这癞皮猴。有人检查的时候,要是问到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得立正,你这臭畜生,敬礼。然后说:”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好,现在你这废物把我的话重说一遍吧。“


    “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帅克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那么使人喜欢的表情,那看守长误以为是很坦白、很诚恳的表现了。


    “好,把什么都脱掉,只剩下背心小裤衩,到第十六号牢去,”他说道。


    在十六号牢里,帅克看见二十个人都穿着背心小裤衩。


    要是他们的背心小裤衩不脏,要是窗口没有铁栅栏,一眼看去你会以为是置身在一间游泳场的更衣室了。


    军曹长把帅克移交给“监牢管理员”,一个毛茸茸的、衬衫也没系扣子的汉子。他把帅克的名字写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纸上,然后对他说:“明天有场把戏看。有人带咱们去教堂听道理。咱们穿背心小裤衩的只能紧贴着讲坛下面站着。简直笑死人了。”


    正如所有蹲监牢和反省院的人们一样,拘留营里的人们也都最喜欢教堂。他们倒不是关心这种硬逼着去的教堂会不会使他们跟天主更亲近些,或是多学些道德,这种无聊的事他们是不会去想的。望弥撒和听道理的确给他们那拘留营的枯燥生活平添了一种愉快消遣。他们不在乎亲近不亲近天主,但是可很巴望在走廊或院子里发觉一颗丢掉的雪茄或香烟的屁股。


    台上讲的道理听起来可也真过瘾,有多么开心呵!奥吐·卡兹神甫又是那么有趣的人。


    他的说教就成为拘留营的枯寂日子里非常吸引人、逗人发笑、使大家耳目一新的事情了。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聊着天主的恩典无边,并且使那些卑贱的囚犯,那些失掉了荣誉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振。他可以从讲台上用令人听了很开心的话语咒骂。他可以在祭台上用雄壮的声调朗诵着itamissaest⑴别出心裁地主持圣礼,拿弥撒大典开玩笑。要是他多喝了几盅,还会编造簇新的祷文,一种从来没有过,他独家使用的祷告书。


    有时候他手捧着圣爵⑵、圣体或是弥撒画,一不当心摔倒了时,那简直滑稽到家了。这当儿,他就大声责备囚犯中间出来辅佐他举行圣礼的一簇人,说他们是有心把他绊倒的。随着,当场就判那些人坐单号子,或是上手铐脚镣。受罚的人还觉得挺有味,因为这都是监狱教堂趣剧的一部分。


    奥吐这位随军神甫中间的佼佼者,是个犹太人。他的经历很复杂。他在一家商业学校念书,在那里学会了汇票的业务,和关于汇票的法律。这种知识使他在一年之内把他爸爸开的卡兹公司搞得一团糟,破了产。于是老卡兹先生和他的债权人商定了善后办法,就到北美去了,瞒着那些债权人,也瞒着跟他搭伙的,那个人已经去阿根廷了。


    因此,当年轻的奥吐·卡兹毫不介意地把卡兹公司赠给南北美洲时,他自己竟落到没个安身之地。所以他从军了。


    可是在这以前,他做了一件特别高尚的事:他领了洗礼。他祈求基督在事业上帮助他。


    他还考取了军官。于是奥吐·卡兹,这个新出壳的基督徒就留在军队里了。起初,他以为会步步高升呢,可是,有一天他喝醉了,随着他就当了神甫。


    他讲道之前从来不做准备,而人人都盼着听他的讲道。十六号牢房的寓客们穿着背心小裤衩被领进教堂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很庄严的。那些走运的,嘴里嚼着路上拾到的香烟屁股,因为身上没有口袋,没地方放。营里别的囚犯围立在他们四周,很开心地望着讲台下面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神甫这时攀上讲台。脚后跟的马扎子铿然作响。


    “habtacht!”⑶他喊道,“我们来祈祷。你们跟着我念。喂,你,站在后排的,野猪,别用手擤鼻涕。你们是在天主的宫殿里,记着,你们可就得规规矩矩的。你们还没忘记‘主持文’吧,你们这群强盗!好,咱们就来它一遍。呃,我准知道你们念不好的。”


    他站在讲台上,瞪着下面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光明天使,那些人跟在座的别人一样,也正在开心得很呢。后排的人们在玩着骰子。


    “这还不坏,”帅克小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那是个嫌疑犯,据说他用斧子把自己的同伴的手指头全都剁了下来,好使那个人能脱离军队。收费三克郎。


    “你等会儿看吧,”那人回答说。“今天他劲头儿真足。他就要唠叨起罪恶的荆棘之路了。”


    果然,这一天神甫的兴致极好。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讲台一边靠,差不多就要跌了下来。


    “我赞成把你们这群人全枪毙掉,你们这群废料!”他接着说。“你们不愿意亲近基督,而你们甘愿走罪恶的荆棘之路。”


    “我不是说过马上就要发作了吗,瞧,今天他劲头十足,”帅克旁边那个人很开心地小声说。


    “那罪恶的荆棘之路呀,就是那和罪恶相搏斗的路,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粗货。你们都是浪子,你们宁愿在单号子晃荡,也不知道回到天父身边来。可是你们要抬头往远处往上面看,看看高高在上的天,你们就会战胜罪恶,灵魂里就会得到平安,你们这群下流东西!


    喂,后边那个别打呼噜了好不好。他不是匹马,这也不是马厩——他是在天主的宫殿里。我要你们注意,我亲爱的听众。好,我刚才讲到哪儿啦?记住,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人,你们可以从乌云里朦朦胧胧地看到未来,你们应当知道万物都是过眼浮云,只有天主是永在长存。我本应当日夜为你们祈祷,求求仁慈的天主,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下流东西,求他把他的灵魂灌到你们冰冷的心里,用他圣洁的慈爱洗净你们的罪恶,使你们永远属于他。求他永远爱你们,你们这群歹徒。可是你们错打算盘啦。我没意思把你们都领上天堂去。“说到这里,神甫打了个嗝,他继续执拗地说,”我连个小手指头的忙也不帮,我做梦也不会管你们的事,因为你们都是些不可救药的恶棍。你们听见了没有?嗨,就是你们,对了,穿背心小裤衩的?“


    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仰起头来,异口同声地说:“报告长官,听见了。”


    “单单听见了还不够,”神甫又接着讲。“人生的云雾是阴暗无光的。天主的笑容也不能解脱你们的愁苦,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贱货,因为天主的恩典也是有限的。你们休想我到这儿来是为给你们消遣解闷,给你们寻开心的。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判到单号子里去,你们这群歹徒——我说话准算数。我在这儿白糟塌时间,我看出我做的都是白搭。其实,就是大元帅或者大主教来,你们也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你们不会靠近天主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记得我,到那时候你们会明白我是想帮你们忙的。”


    在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们中间听到一声呜咽,那是帅克。他哭了。


    神甫往下一看,帅克站在那里正用拳头擦着眼睛。周围的人们都愉快地欣赏着。


    神甫指着帅克继续说:“你们都来学学这个人的榜样。他干什么呢?他在哭哪。今天我们亲眼看见一个人感动得流了泪,他要把他的心改正过来。你们其余这些人做什么呢?什么也不做。那边还有个人在嚼着什么哪,看好像他爹妈把他养大了就是为了反刍似的;那边一个在衬衫里摸虱子呢,而且是在天主的宫殿里!真他妈的混蛋,你们应当先忙着追求天主,虱子回去再摸也不晚。


    我就说到这里了。你们这群流氓,我要你们在望弥撒的时候规规矩矩的,不要像上次那样,后排一个家伙竟拿政府发的衬衫换起吃的来。“


    神甫走下讲台,就进了圣器室,拘留营的看守长也跟在后面。过一会,看守长出现了,一直走到帅克面前,把他从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丛中叫出来,领到圣器室去。


    神甫自由自在地坐在桌子上,手里卷着一根香烟。看见帅克进来,他就说:“对,我要的就是你。我考虑了半天,孩子,我觉得我看透了你。从我到这教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听我讲道流了泪。”


    他就从桌上跳下来,摇摇帅克的肩膀。他在一幅巨大而模糊的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⑷像下嚷道:“那么,你这恶棍,快点招认,刚才你只是假装的!”


    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的像似乎带着质疑的神情凝视着帅克。另一幅挂像上,一位后身恰恰被罗马兵丁锯穿的殉道者也心神错乱地注视着他。


    “报告长官,”帅克很庄重地说,他决心孤注一掷了。“我在全能的天主和可敬的神甫面前坦白,我刚才是假装的。我看出来您的说教需要的正是一个悔过自新的罪人,而这又是您找了半天没找到的。因此,我想帮您个忙,让您觉得世界上还有几个诚实的人在。同时,借这个玩笑我自己也可以开开心。”


    神甫把帅克的天真无邪的模样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道阳光从撤勒斯的圣。弗朗西斯阴沉沉的像上掠过,给对面墙上那位心神错乱的殉道者的像上增添了一股温暖气息。


    “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喜欢你了,”神甫说着回到桌旁坐下来。“你是哪个联队的?”


    他打起嗝来。


    “报告长官,我属于九十一联队,也不属于那个联队,您明白吧?说老实话,长官,我简直不知道我照理应该属哪儿。”


    “那么你干什么到这儿来呢?”神甫问道,同时,继续打着嗝。


    “报告长官,我实在不知道我干么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这么一声不响。我就是倒了楣。我什么事都从好处着想,可是我总是倒楣,就像那幅挂像上的殉道者。”


    神甫望了望挂像,笑了笑说:“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你,我得向军法官打听一下你的情形。不行,我不能跟你聊下去了。我得把这档子弥撒搞完了。kehrteuch!归队!”


    帅克回到讲台底下那簇穿背心小裤衩一道望弥撒的伙伴丛中后,他们问他神甫把他叫到圣器室去干什么,他简单干脆地回答说:“他喝醉了。”


    大家都用极大的注意和毫不掩饰的赞许望着神甫新的表演——他主持的弥撒。


    与会的教众用审美的情趣欣赏神甫反穿的祭衣,他们用一种热切的心情注视着祭台上的一举一动。


    红头发的辅祭(一个第二十八联队的逃兵,并且是个盗窃专家)正在很认真地从记忆里拼命搜索弥撒的全套程序和技巧。他不但是神甫的辅祭,并且是他的提辞人。神甫不动声色地把整句整句的经文都念乱了,并且把节日也搞错了,竟开始诵起耶稣降临节的经文来,大家听了倒都十分开心。他自己既没有歌喉,又没有辨别音乐的耳朵。教堂的屋顶就开始回响起粗一阵细一阵的嚎叫声,活像一座猪圈。


    “今天他劲头儿真足,”靠祭台站着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说。


    现在神甫在台上差不多第三遍诵起itamissaest了,就像印第安人的呐喊。他的声音把窗户都震得直响,然后他又瞅了瞅圣爵,看还有酒没有了。随着他作出一个腻烦了的手势,对听众说:“那么,完了,你们这群歹徒们可以回去了。我看出在教堂里,站在至圣的天主面前,你们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虔诚,你们这群一文不值的浪荡汉。下回再要这样,我就照你们应得的惩罚狠狠对付你们。你们会发现前些日子我给你们讲的地狱不是唯一的,在人世间也还有座地狱。即使你们从前一个地狱超脱了,后一个你们还是跑不掉。abtreten!⑸”


    神甫走到圣器室,换上衣服,把圣酒从一只外面用柳条编起的酒瓶里倒到啤酒杯里,喝了下去。红头发的辅祭把他扶上拴在院子里的马。可是他忽然记起了帅克。他下了马,走到军法官的办公室。


    军法官勃尔尼斯是个好交际的人,擅长跳舞,一个十足吊儿郎当的人。他对自己的差使感到十分无聊。他总是把记载着起诉细节的公文遗失了,于是他只好另外编造新的。他把逃兵当做盗窃案子审,又把盗贼当做逃兵审;他编造五花八门的罪名,人们连作梦也想不到的罪名,并且拿一些莫须有的证据来定罪。他总是把这些罪名和证据乱加在一些人们头上,这些人被控的原始文件也早已在乱七八糟的档案中遗失了。


    “喂,日子过得怎么样?”神甫握了勃尔尼斯的手说。


    “糟透了,”勃尔尼斯回答说。“他们把我的档案弄得一场糊涂。现在只有鬼才搞得清楚哪是头哪是尾了。昨天我把被控叛变的一个家伙的所有证据送上楼去,现在他们又给打回来了,因为据他们说,他的罪名不是叛变,而是为了偷吃果子酱。”


    勃尔尼斯厌恶地吐了口唾沫。


    “咱们玩一阵牌好不好?”神甫问。


    “我把什么都输在牌上啦。前一两天。我们跟那秃头上校玩玩扑克,他把我的钱全都赢去了。神甫近来怎么样?”


    “我需要个传令兵,”神甫说。“今天我发现一个家伙,他为了跟我开玩笑抹起眼泪来。我要的就是这么个家伙。他叫帅克,是十六号牢房的。我想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我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把他调出来。”


    勃尔厄斯开始寻找起关于帅克的公文。像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到。


    “准是在林哈特上尉那里哪,”他找了半天才说。“天知道这些公文怎么在这儿失的踪。我一定把它们送给林哈特了,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喂——长官,我是勃尔尼斯中尉。


    我说,你那里会不会赶巧有关于一个叫帅克的人的公文?……帅克的公文一定在我手里?那可真奇怪啦……我从你那儿拿来的?那再奇怪没有啦。他在十六号牢房。……是呀,长官,十六号牢房的公文全在我手里。可是我想帅克的公文也许在你的办公室里打转儿呐……怎么?我不应该对你那么讲话?东西不会在你办公室里‘打转儿’的?喂,喂……“


    勃尔尼斯在桌旁坐下,对于刚才调查得那么马虎,表示老大的不满意,他和林哈特上尉不和睦已经有个时期了,双方都是始终丝毫不变的。如果勃尔尼斯收到属于林哈特上尉的一件卷宗,他就把它往旁处一丢,结果任何事情谁也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林哈特对于勃尔尼斯的卷宗也如法炮制。他们彼此还把卷宗里的附件遗失。


    (帅克的公文到大战结束以后才在军法处的文件里找出来,被夹在关于一个叫约瑟夫·考地拉的卷宗里了。封套外头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下面写着“已办”字样,并注着日期。)


    “那么,帅克的卷宗丢了,”勃尔尼斯说。“我把他喊来,如果他招不出什么罪,我就放了他,把他调给你去管理。他回到队伍以后,就随你的意思去办吧。”


    神甫走后,勃尔尼斯吩咐把帅克提来,可是提来以后却让他站在门口,因为他刚接到警察局的一个电话说:关于一等兵麦克斯纳的起诉书第七二六七号的必需材料的收据,第一科已经收到了,下面有林哈特的签字。


    这时候,帅克就趁势打量了一下军法官的办公室。


    他对那间办公室的印象说不上怎么好,尤其是墙上那些照片。那都是军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各种死刑的照片。有些美术照片上面是被焚烧的茅屋,和枝上吊着死尸的树木。有一幅在塞尔维亚拍的特别精致的照片,上面一家大小都被绞死了: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两名兵士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在把守着上面有人被处死的那棵树,前边站着一个神气十足的军官,嘴里叼着烟卷。照片的另一角,靠后边,可以看见一个炊事班正在做饭。


    “帅克,你闹了什么乱子?”勃尔尼斯问道,随手把写着电话留言的那张纸条放到卷宗里去。“你搞的什么鬼?你是愿意自己招认呢,还是等着别人来告发?我们不能老这么样拖下去呀。你要想免掉一个厉害可是罪有应得的判决,就只有自己先招认。”


    “那么你什么也不招认?”勃尔尼斯说。这时,帅克沉默得像一座坟墓。“你不说说犯了什么罪被判到这儿来的?至少你应该先告诉我,别等我来告诉你呀;我再劝你一遍,承认你的罪吧!那样好多了,因为我们办起来省事,并且你的刑罚也会判得轻些。”


    军法官用锐利的眼睛把帅克的脸和通身打量了一番,可是简直摸不着头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放射着一股满不在乎和天真无邪的神气,弄得他气冲冲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要不是他已经把帅克答应给神甫了,天晓得帅克会走什么样的恶运。


    最后,他在桌旁站住了。


    “你听着,”他对帅克说。这时帅克正漠不关心地朝半空呆望着。“我要再碰上你,一定给你点厉害看。带下去!”


    帅克被带到十六号牢房去了,勃尔尼斯就把看守长斯拉威克喊来。


    “把帅克送到卡兹先生那里,听候指示。”他简单地吩咐了一声。“把释放他的证件写好了,然后派两个人把他押到卡兹先生那里。”


    “长官,给他戴不戴手铐脚镣?”


    军法官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混账!我不是明明告诉你把他的释放证件写好吗?”


    勃尔尼斯这一天跟林哈特上尉以及帅克打交道所积下的气,一下子像瀑布般地全泻到看守长头上了。他最后说:“你是我这一辈子碰上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这件事使得看守长很气恼。他从军法官那里回来的路上,就伸脚去踢正在被罚扫过道的囚犯来出气。


    至于帅克,看守长想他不妨在拘留营里至少再多待上一个晚上,额外享受一点。


    在拘留营里过的那个晚上是帅克永远也不能忘怀的。


    十六号牢房的隔壁有一个单号子,一个黑洞洞的秘窟。那个晚上,就听到一个关到里边的士兵大哭大号。为了触犯某项纪律,军曹长瑞帕奉看守长斯拉威克的命令把那个兵的肋骨打断了。


    在过道里,可以听到哨兵齐整的脚步声。门上的洞眼不时打开,狱吏就从那洞洞往里面瞭望。


    早上八点钟,帅克被提到办公室去。


    “通往办公室的门的左首有一只痰盂,他们就往那儿丢烟屁股,”一个人告诉帅克说。


    “上了二楼还有一只。九点以前他们不会扫过道的,所以你一定能弄到点什么。”


    但是帅克叫他们失望了。他离开十六号牢房以后就没再回去。十九个穿背心小裤衩的狱友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胡乱地作出种种猜测。


    一个想象力特别活跃的守备队队员说:帅克曾企图开枪打一个军官,那天他就是被带到摩托演习场上去处决的——


    ⑴拉丁文,意思是:“弥撒已完,你们可去。”


    ⑵圣爵是做弥撒时用来盛酒的长脚杯。


    ⑶德语,意思是:“立正!”


    ⑷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一五六七~一六二二),日内瓦的主教,死后被教皇封为“圣人”。


    ⑸德语,意思是:“散队!”




 第十章 帅克当了神甫的传令兵


    {{一}}两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帅克就在他们的光荣押送下,重新开始了他的历险。他们正在把他送到神甫那里去。


    这两个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点,刚好互补短长:一个又长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那瘦长个子的右脚瘸,那矮胖勇士左脚不灵。两个人都是民团上的,战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


    他们绷着脸沿着便道往前磨蹭着,不时地偷望着走在他们中间、见人就行礼的帅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应征时所戴的那顶军帽,在拘留营的贮藏室里弄丢了,可是在释放他以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衣。这套衣服的原主肚子大得像只锅,身量比帅克高一头。裤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个帅克,裤腰高出他的胸口,浑身尽是格子,惹起满街人们的注意。那顶也是拘留营调换来的军帽正好盖住他的耳朵。


    街上走路的人对帅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闪烁着亲切的好脾气的眼色来酬答。


    这样,他们就向着神甫所住的卡林地方走来。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桥。经过查理街的时候,那个矮胖子对帅克说:“你知道我们干么把你带到神甫那里去吗?”


    “去忏悔⑴,”帅克信口回答道。“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绞死了。照例都是这样。他们管这个叫作精神安慰。”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那个瘦子很谨慎地问,同时,那个胖子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帅克。


    “我不知道,”帅克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该如此吧!”


    “你不是个国家社会党分子吧?”那个矮胖子说话也开始当心起来。他想最好还是把话说出来。“这反正跟我们没关系。瞧,周围不少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一定是这刺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来吧。你可别溜掉哇!如果你真地溜掉,那可叫我们尴尬死了。你说是不是,吐尼克?”说完,他掉过头去望望那个瘦子。瘦子低声说:“对,我们把刺刀拔下来也好。他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呀。”


    他对帅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满了对他的怜悯。于是,他们就找到一个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来。这时,那胖子就让帅克走在他身旁。


    “你一定想抽支烟了吧?我是说,要是……”他刚想说:“要是他们准许你上绞刑以前抽支烟的话,”但是他没把话说下去,觉着在当时的场合,那么说恐怕不很得体。


    他们都抽了支烟。押送帅克的人就开始向他谈起他们的老婆孩子,谈起他们的五亩地和一头耕牛。


    “我渴啦,”帅克说。


    瘦子和胖子对望了望。


    “我们也许找个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说,他从直觉知道那瘦子一定会同意。“可是得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我们到紫罗兰酒馆去吧!”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家伙往厨房一丢。那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帅克接着说。“去喝酒的人也都不坏——妓女和一些不愿意去真正阔气地方的人。”


    瘦子和胖子又对望了望,然后瘦子说:“那么咱们马上就去那儿吧。到卡林还得有段路呢!”


    在路上,帅克给他们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罗兰酒馆的时候,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他们就照帅克提议的做了。他们把来复枪放到厨房去,然后走进酒吧间。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奏起一支流行曲调。


    靠门地方,一个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间讲着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他的胳膊上绑了绷带,口袋里塞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人丛中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儿不断地劝着他:“再跟我来一杯吧,小子,谁晓得咱们哪年才能再见着呢!我叫他们给你奏个什么调子好不好?你喜欢‘孤儿曲’吗?”


    这是秃了顶的老头最喜欢的曲子。随着,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那令人听了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淌下了泪,并且用颤抖的声音参加了合唱。


    那边桌子上有人说:“嗨,把那调调儿收起来成不成?连你们那讨厌的孤儿一道滚蛋吧!”


    帅克和押送他的人烧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切。帅克回想起战前他怎样时常照顾这个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却没这种记忆;对他们这是十足新鲜的事,他们都开始爱上了这家洒馆。第一个喝足玩够了的是那矮胖子。瘦高个子还不甘罢休。


    “我跳它一场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对对舞伴正跳起波尔卡舞⑵的时候说。


    帅克不停地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带到桌边来。他们又唱、又跳,同时一刻不停地喝着。下午,一个士兵走过来说,出五个克郎他就可以叫他们血液中毒。他说他随身就带着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们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们至少躺上两个月。


    如果他们在伤口上不断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个月,可能完全免掉兵役。


    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提议他们继续上路去找神甫。那个矮胖子这时候说话开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劝帅克再待一会儿。那瘦高个子也说,神甫尽可以等等。但是帅克对紫罗兰酒馆已经失掉了兴趣。他威胁说,要是他们还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


    这样他们才动身。但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他们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银表卖掉了,好继续痛饮一番。出了门,帅克搀着两个人的胳膊走。这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们脚下不断地要跌跤,嘴里还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


    那个矮胖子几乎把那封致神甫的信给弄丢了,帅克只得自己拿在手里。他还得到处细细留神,免得让军官军士们瞅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他总算把他们很安全地领到神甫的住所。


    在二楼上,一张写明“随军神甫奥吐·卡兹”的名片告诉了他们,这是神甫住的地方。


    一个士兵开了门,里面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铿然的碰杯声。


    “我们——报告——长——官——”那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向开门的士兵敬礼。“我们——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人。”


    “进来吧,”那士兵说。“你们在哪儿喝得这么醉醺醺的?神甫刚好也有点醉了,”那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着信走了。


    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神甫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穿着衬衫,手指间夹着支雪茄。


    “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这就是带你来的人。喂,有火柴吗?”


    “报告长官,我没有。”


    “哦,怎么没有?每个士兵随身都应当带着火柴。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


    “报告长官,他是个没带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说得好。一个没带火柴的人不能给谁点个火。好,这是一项。秩序单上的第二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报告长官,不臭。”


    “那就够了。第三项,你喝白兰地不喝?”


    “报告长官,我不喝白兰地,我只喝甜酒。”


    “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从斐尔德胡勃中尉那里借来为今天使唤的。是他的马弁。


    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个戒——戒——戒酒主义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为我不要像他那样的人。“


    神甫这时候转过来注意起押送帅克的人来了。那两个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脚下总晃晃悠悠,想靠来复枪来支持也不成。


    “你——你们醉——醉啦,”神甫说。“你们出差的时候喝醉啦,现在你们得受罚,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帅克,把他们的来复枪缴下来。喊他们开步走到厨房去,带着枪看守他们,等巡逻队来把他们提走。我马上就打电——电——电话到兵营去。”


    这样,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又应验了。那天早晨这两个士兵还提了上刺刀的枪押解帅克,防备他半道脱逃,随着他们又领他走路;如今,帅克却拿着枪看管起他们来了。


    当他们坐在厨房里看见帅克举了上刺刀的枪站在门口时,他们才开始发觉这个变化。


    那个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跄地往门边走。


    “伙计,让我们回去吧,”他对帅克说。“别装傻瓜了。”


    “你们走?我得看着你们,”帅克说。“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过话了。”


    神甫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兵营电话打不通。因此,你们最好回去吧!可是记——记住,你们值班的时候可不许再喝——喝酒啦。跑步!”


    为了对神甫公道起见,我们在这里应当补充一句:他并没打电话给兵营,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话。他只是对台灯座子唠叨了几句。


    {{二}}帅克当上神甫的传令兵已经整整三天了。在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甫一次。第三天上,一个从海尔米奇中尉那里来的传令兵把帅克喊去接神甫。


    路上,那个传令兵告诉帅克说,神甫和中尉吵了一场架,把钢琴也砸坏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甫赶到过道去,神甫就在门边就地睡着了。帅克到了现场,把神甫摇醒。神甫睁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阵。帅克敬礼,说道:“报告长官,我来啦。”


    “你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是来接您的。”


    “呕,那么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到哪儿去呀?”


    “长官,回您家。”


    “我回家去干么?我不是在家里了吗?”


    “报告长官,您是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


    “可是——我——怎么到了这儿的?”


    “报告长官,您是来拜访的。”


    “不——不——不是拜访,你——你这话错了。”


    帅克把神甫扶起来,搀着他靠墙站住。当帅克扶着他的时候,神甫东倒西歪,紧紧靠着他,嘴里说着:“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阵,又说:“你叫我摔倒了!”帅克终于还是硬把神甫抵着墙扶了起来。他就在这新的姿势下又打起盹来。


    帅克把他叫醒了。


    “干么呀?”神甫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贴着墙坐起来,向前磨蹭着。“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同时把神甫推回墙边。“我是您的马弁。”


    “我没有马弁,”神甫吃力地说,这回他想栽倒在帅克的身上。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最后还是帅克完全胜利了。他趁势把神甫拖下楼去。到了门厅,神甫拼命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认得你,”他一边纠缠一边对帅克说。“你认得奥吐·卡兹吗?那就是我。”


    “我到过大主教的官邸,”他大声嚷着,一把抓紧了门厅的大门。“教皇对我都很器重,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帅克答应着,同时他对神甫不客气地说起话来。


    “我告诉你撒开手,”他说,“不然的话,我就痛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去,你住嘴吧!”


    神甫撒开了门,可是又抓住了帅克。帅克把他推开,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着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一个问道。


    “是我的哥哥,”帅克回答道。“他休假回家,一看见我就喜欢得喝醉了,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啦。”


    神甫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说:“你们中间谁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内必须向警察局报到,我好给你们的尸体祝福。”


    随后他又一声不响了,一个劲儿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帅克就搀了他往回拽,神甫的脑袋往前耷拉着,两只脚拖在后边,就像一只折了腰的猫那样晃荡着。一路上嘴里还叽咕着:“dominusvobiscum-etcumspiritutuo.dominusvobiscum……”⑶走到雇马车的地方,帅克扶着神甫靠墙坐下,就来跟马车夫们讲价钱。


    讲了半天,一个马车夫才答应拉他们。


    帅克掉过身来,发现神甫已经睡着了。有人把他头上戴的一顶圆顶礼帽(因为他出门散步总穿便服)给摘下来拿走了。


    帅克把他叫醒,马车夫帮他把神甫抱进车厢。神甫进了车厢,神志简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帅克当做了步兵七十五联队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哝说:“长官,您高抬贵手吧,我知道我是个痞子。”过一阵,似乎马车和甬道边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来,开始唱了几句谁也不懂的歌,但是紧接着他又人事不省了。他掉过头来向帅克眨了眨眼,问道:“亲爱的夫人,您今天好吗?”


    又歇了一阵,说:“今年您到哪儿去避暑?”


    眼前的一切显然他都看得迷迷糊糊,因为他随后就说:“哦,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哪!”他指着帅克说。


    “坐下,”帅克嚷道。神甫正想爬到座位上去。“不然我就教你点规矩。我说了准算数。”


    神甫马上安静下来了。他用一双猪样的眼睛从窗口往外凝视着,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大的惊奇。接着,他双手托腮,满脸忧愁地唱起来:好像只有我,任谁也不爱。


    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烟嘴燃起来。


    “它不着,”他把火柴划光了以后,怅然若失地说。“都是你,我点一回你吹一回!”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碴儿了。他开始大笑起来。


    “我把票给丢啦,”他嚷道。“叫电车停下来,我得找着我的票。”


    然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那么,好吧,车开下去吧!”


    随后,他又唠叨起来:“在大部分情形下……对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错了……二层楼……那只是个借口……亲爱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没关系……请开账吧……我喝过一杯黑咖啡。”


    在这种梦呓的状态下,他开始跟一个假想的对手吵起嘴来,那人在一家餐馆里跟他争靠窗口的座位。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话、一下用德国话嚷道:“宁百克到了,都换车。”帅克于是把他拖回来。神甫又把坐火车的事忘记了,开始模仿农场里的种种声音。他学公鸡打鸣时声音拉得最长。他从马车里喇叭般叫出的声音清澈而响亮。有一阵,他活跃得一下也闲不住,一心想跳出马车,并且朝马车旁边走过的行人谩骂着。那以后,他又由马车里丢出他的手帕,喊马车夫停车,因为他的行李丢了。


    一路上,帅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对付着神甫。每逢他使出种种可笑的办法想跳出马车,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帅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几下。神甫对这种待遇已经毫不在意了。


    忽然,神甫勾起一阵愁思,哭了起来。他眼泪汪汪地问帅克可有个妈妈。


    “我呢,朋友,在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怜可怜我吧!”他在马车里喊着。


    “别罗嗦啦,”帅克说。“住嘴,不然大家就都说你喝醉了。”


    “伙计,我没喝醉呀,”神甫说。“我清醒得像一个法官。”


    但是忽然他站起身来,敬了个礼。


    “报告长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国话说,这话他连续重复了十遍,满怀着绝望的心情说,“我是条肮脏的狗。”然后他掉过头来对帅克不停地央求说:“把我由马车里推出去吧。你干么带着我走啊?”


    他又坐下来,咕哝着:“月亮周围有了圈圈。我说上尉,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升天堂吗?”


    他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扫兴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克说:“哦,对不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你到过维也纳吗?我记得你好像是从神学院来的。”


    他又朗诵了一些拉丁诗句来给自己开心。


    “aureaprimasatisoetus,quoevindicenullo.”⑷“这不成,”然后他又说,“还是把我推下去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会跌伤的。”


    “我跌的时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他又恳求说:“嗨,老伙计,你照我的眼睛给来一巴掌吧。”


    “你要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帅克问道。


    “两巴掌。”


    “好吧,那么打了啊!”


    神甫挨打的时候还大声数着,满脸高兴。


    “这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么一来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来一下。”


    帅克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


    “费心啦!”他喊道。“现在我可心满意足了。嗨,把我的坎肩给撕了吧,劳驾。”


    他提出了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脚踝骨给扳脱了节,把他闷死一会儿;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门牙。他表现出一种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一只口袋里丢到河里去。


    “我脑袋周围最好是一圈星星,”他兴致勃勃地说。“我需要十颗。”


    然后他又谈起赛马,紧接着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题目上他也没逗留多久。


    “你能跳扎达士舞⑸吗?”他问帅克道。“你会跳熊舞⑹吗?是这么来……”


    他想压到帅克身上。于是,帅克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


    “我想要点什么,”神甫嚷道。“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些什么好。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说着,他把脑袋伏伏帖帖地往下一耷拉。


    “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郑重地说。“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呀。我不认得你。你凭什么那么瞪我?你会比剑吗?”


    有一阵子他变得更凶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帅克老老实实用他优势的臂力把他镇服了以后,神甫就问道:“今天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五?”


    他还急于知道那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显得很善于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如同:“你结婚了吗?你爱吃戈尔刚左拉的乳酪吗?你们家里有臭虫吗?你真没生病吗?你的狗长癞没有?”


    他话越来越多。他说他买的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还没付钱呢,说几年前他得过一种病,后来是用石榴治好的。


    “没时间想些别的啦,”他说道,随着打了个嗝。“你也许嫌麻烦,可是,哼,哼,我怎么办好呢?哼,哼,你说给我听;所以,你得原谅我。”


    “热水瓶者,”他继续说,忘记刚才说的什么了。“乃一种可以使饮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你觉得哪种游戏公道些,桥牌还是扑克?”


    “对了,我在哪儿看见过你,”他嚷道,想抱住帅克,“我们常常一道上学去。”


    “你是个好小子,”他柔和地说,轻轻拍着他的脚。“分手以来你长成大人了。能够看见你,我一切的麻烦都不算白费。”


    说着说着他兴起了诗意,开始谈起回到充满了快乐的面庞和温暖的心的阳光下。


    然后他跪下来,一边祈祷一边大笑着。


    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马车来可真不容易。


    “我们还没到哪,”他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给他们绑了票。不,我还要接着往前走。”


    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从它的壳里挖出来一样,神甫也是那么硬从马车上给拖了下来的。有一阵子直好像他会被扯成两半,因为他的两只脚跟座位纠缠不开了。最后,他就被拖进门厅,拽上楼梯,推进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样被丢在沙发上。他说他决不付马车钱,因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他解释马车还是坐了的。即使那样,他还继续争辩着。


    “你们想坑我!”他说,一面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一路都是走来的。”


    但是忽然一阵他又慷慨起来,把荷包丢给马车夫说:“好,全拿去吧。多一个铜板少一个铜板我不在乎。”


    其实,要是更精确些,他应该说三十六个铜板,多一个少一个他不在乎,因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马车夫把神甫搜了一遍,一面说着要打他的耳光。


    “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甫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经得起你五下。”


    马车夫从神甫的坎肩口袋里又摸出一枚五克郎银币才走了,一路抱怨自己倒楣,神甫耽误了他的时间,又少给了钱。


    神甫好半天还没入睡,因为他一再玩着新的花样。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但是,终于他还是入睡了。


    {{三}}早晨帅克走进神甫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斜倚在沙发上,心情很沮丧。


    “我记不清是怎么由床上爬起来,跑到沙发上的啦,”他说。


    “长官,您压根儿也没上过床,咱们一到这儿我马上就将您扶到沙发上去了。别处我再也扶不动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没有?我是喝醉了吗?”


    “长官,您简直醉得一场糊涂,”帅克说。“说实话,您撒过小小一阵痉挛性的酒疯。


    我看,长官,您最好还是换换衣服,洗一洗。“


    “我觉得真好像给谁狠狠揍过一通似的,”神甫抱怨说。“而且,我口渴得厉害。昨天我闹得凶吗?”


    “噢,没什么,长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为昨天您喝多了。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认得一个桌椅匠,他在一九一○年的除夕,有生头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厉害,而且心情懊恼,就买了条青鱼吃,然后又喝起来了。他天天这样,足足干了四年,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每星期六他总买几条青鱼,吃上一个星期。这是我们第九十一联队的老军曹长谈起的一件恶性循环的故事。”


    神甫无精打采,苦苦地懊恼了一场。那阵子谁听到他的谈话,都会以为他经常去听禁酒主义者的演讲的。


    “白兰地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正牌货才行。甜酒也是一样。上好的甜酒不多见,要是我此刻有点真正的樱桃白兰地,”他叹了口气,“我的肠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


    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


    “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个铜板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你说呢?


    有没有人想买只沙发?我可以对房东说,我把它借给人了;或者说,有人硬从我这儿搬走了。不,沙发随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贝尔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给我一百克郎,前天打牌时候他赢了点钱。要是他不肯借,到维尔索微斯兵营去找马勒中尉试试看。那儿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费施尔上尉试一试。告诉他我得付马料钱,而我把钱都花在酒上头啦。要是他也不答理,那么咱们只好把这架钢琴当掉,管它个鸟!别让他们把你搪塞住,就说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只要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线去。问施拿贝尔上尉他在哪儿买的樱桃白兰地,替我买上它两瓶。“


    帅克把事情办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诚实样子使人们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他认为对施拿贝尔上尉、费施尔上尉和马勒中尉说神甫给不起马料钱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们支持的,莫如说神甫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了。于是,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


    当他带着三百克郎凯旋归来的时候,神甫(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大吃一惊。


    “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帅克说。“这样我们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发愁了。事情一点不难办,尽管施拿贝尔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祷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坏透了。


    但是当我告诉他私生子津贴的话……“


    “私生子的津贴?”神甫重复一句,吓了一跳。


    “是啊,长官,私生子的津贴。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给娘儿们多少钱。您不是要我随便编吗?我只能想出那个理由来。”


    “你可真给搞糟啦,”神甫叹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来回踱着。


    “简直搞得乱七八糟。”他抓着脑袋。“啊,我脑袋痛死了。”


    “他们问起是谁,我就把咱们街上一位耳朵聋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诉他们啦,”帅克解释说。“我得照规矩办事,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得想个说法,不能让他们把我搪塞住。现在外边过道上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呢,我把他们找来,好让他们替咱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


    钢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们既腾出地方,又落了钱。有几天咱们可以用不着发愁了。要是房东问起咱们把钢琴弄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钢琴里头的弦断了,把它送到工场去修啦。我已经对看门的老太婆说过,这样,等把钢琴装在运货车上报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啦。沙发我也找到主顾了,是个旧木器商——我的一个朋友。他下午就来。目前一只皮沙发值很不少钱哩。“


    “你还干了些什么旁的没有?”神甫问,仍然捧着脑袋,样子很沮丧。


    “报告长官,您叫我买两瓶像施拿贝尔买的那种樱桃白兰地,我买了五瓶。您看,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存货,就再也不会在酒上闹饥荒了。趁着当铺这时候还没关门,我看,把那架钢琴送去好不好?”


    神甫用一个手势作了回答,表明他这回楣算倒透了。一转眼,钢琴已经搬到运货车上运走了。


    帅克从当铺回来的时候,看见神甫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瓶开了塞子的樱桃白兰地,正为着中午的肉排炸生了发着脾气,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帅克表示从下一天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了。他说,喝烈性饮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而人生来是要过精神生活的。他这种哲学论调谈了足有半个钟头。正当他打开第三瓶酒的时候,那个旧木器商来了。神甫把沙发几乎等于白送地卖给了他。他请木器商别忙着走,聊聊天,可是那买卖人使他很失望,他说他必得告辞,好去买一只便壶。


    “可惜这个东西我没有,”神甫很抱歉地说。“不过一个人不能预备得那么齐全啊!”


    旧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甫和帅克又谈了一阵体己话,随谈随喝着另外一瓶酒。话题一部分是关于神甫个人对女人和纸牌的看法。他们聊了好半天,黄昏到来的时候帅克和神甫还没谈完。


    可是夜间,情势不同了。神甫又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


    这种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甫说:“我够了。现在你得给我滚上床去乖乖睡个觉,听见了吗?”


    “好,好,亲爱的孩子,我就滚上床去,”神甫咕映着说。“你记得吗,咱们同在第五班待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题呢!”


    帅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脱了衣裳。神甫唯唯诺诺,但同时却望空对着什么人抗议说:“诸位,你们看,”他对着碗柜说,“我的亲戚对待我有多么凶呀!”


    “我不认我这些亲戚啦,”忽然他用坚决的口吻说,一面钻进被窝去。“就是天地都跟我作对,我也不认他们啦。”


    屋子里回响着神甫的鼾声。


    {{四}}大约就在这当儿,帅克探望了一下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门是摩勒太大的表妹开的。她含了一泡眼泪告诉他,摩勒太太用轮椅把帅克送到军医审查委员会那天,她自己也被捕了。


    他们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去审讯,由于找不到可以问她罪的证据,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营去了。她来过一张明信片,帅克拿起家里珍藏的这宗东西读起来:亲爱的安茵卡:我们在这儿很书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必床上的人出水痘……这儿也有得天花的……不算这些,都很平安。


    我们吃的够,并且检土豆……做汤喝。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经……你打听一下他埋在哪里,等打完了仗,好给他坟上放点先花。忘了告诉你,阁楼黑洞洞的角上有一匣子,内有一只小狗,一只(犬更)崽子。但是自从我走后,它已经几个星期没的下肚了……所以我想要喂已经太晚了,小狗也已经……


    信上横盖着一个粉色的戳子,上面写着:“此函业经帝国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营检查。”


    “那只小狗早就死了。”摩勒太太的表妹呜咽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来您曾经住过那个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缝住进来,他们把这地方弄成像个客厅了。满墙都是时装图片,窗口都是鲜花。”


    后来帅克又到瓶记酒馆走走,看看发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兹太大看见他就说不卖酒给他,因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丈夫为人再谨慎没有了,”她说,开始弹起那个已成为古老的调调了。“尽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样纯洁,如今,这个可怜人也进了牢。可是有人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出来,却逍遥自在。上星期他们又到这儿来搜捕你呢。”


    “我们本来要比你当心多了,”她结束了她的高谈阔论,“你看,我们有多么倒楣,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走运呀。”


    帅克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神甫还没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帅克叫醒,说:“明天咱们给军队做弥撒。煮点黑咖啡,里面搁上点甜酒。或者做点淡甜酒更好。”——


    ⑴忏悔是天主教中的一种仪式,教徒跪在神甫旁边忏悔,乞求宽免,病人临死或囚犯临刑前,必先忏悔。


    ⑵波尔卡舞是波希米亚的一种快步舞。


    ⑶拉丁文,意思是:“但愿主和你们同在,也和你的心灵同在。但愿主和你们同在……”


    ⑷出自拉丁诗人奥维特(公元前四三~一八)的《变形记》第八十九行。大意是:“泰初是黄金时代,人人都自由自在。”


    ⑸扎达士舞是匈牙利的一种快步舞。


    ⑹熊舞是一种土风舞。




 第十一章 帅克陪神甫举行弥撒


    {{一}}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大都是假借上帝或人们想象中所虚构出来的神灵的名义来干的。


    犯人上绞架的时候总是由神甫主持仪式,他们的出场惹犯人们讨厌。


    世界大战这个屠场上自然也短不了教士的一番祝福。所有军队的随军神甫们都做祈祷、举行弥撒,替给他们饭碗的那一边祈求胜利。参加兵变的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必然有个教士在场。参加捷克义勇兵团的人执行死刑的时候,也有一个教士在场。


    整个欧洲,人们就像牲畜般被赶往屠场,赶他们的是一帮屠夫——包括皇帝、国王和别的权势——也包括各种支派的教士。在前线,弥撤总要做上两台。一台是在军队开往前线的时候,一台是在爬出壕沟,在流血、屠杀之前。


    {{二}}帅克做的淡甜酒非常可口,远比所有老水手们酿的好。这种淡甜酒就是十八世纪的海盗们喝了,也一定会称心的。


    神甫十分高兴。


    “你在哪儿学来的本事,做这么一手好淡甜酒?”


    “那是多年前当我流浪的时候,”帅克回答说。“不来梅⑴一个水手教我的,他是个道地的硬小子。他说淡甜酒应该凶到足够叫一个人从英吉利海峡的这边漂到那边去。他说,要是一个人喝下不够劲头儿的淡甜酒,掉到海里就会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帅克,肚子里喝进这淡甜酒,咱们一定有一台头等的弥撒好做了,”神甫说。“可是我想临走之前应当对你讲几句话。做一台军人弥撒可不是儿戏。那可不像在拘留营的那种弥撒,或者对那群下流的饭桶讲道。嗬,可不那么容易。你得把全副本事都掏出来。我们有一座露天祭台,那是可以折叠起来放在衣袋里的玩意儿。演习场上一切都准备好了。木匠已经搭起一座祭台来。咱们的圣体匣是从布里沃诺夫借来的。我本应当自己有一只圣爵,可是那玩意儿可……”


    他又沉默下来了。“就算它丢了吧。那么,咱们可以把第七十五联队魏廷格尔中尉的银杯借来用。那是好久以前他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赛跑得来的奖品。以前他是个很好的赛跑家。从维也纳到穆德灵的二十五英里马拉松越野赛跑,他才用了一小时又四十八分。他老是跟我们吹那档子事。昨天我跟他说妥啦。”


    野战祭台是维也纳的莫里兹·马勒尔——一家犹太人开的公司制造的,他们专门制造各种圣像和做弥撤用的物器。祭台由三部分构成,上面厚厚地涂着金色,就跟一般教堂一样辉煌。祭台构成的三个部分上面画的东西,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是不可能辨识的。只有一个人像是突出的:画面上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头上现出光轮,通身都发青。左右各有一个插了翅膀的东西,原意是代表天使,样子活像传说里的妖怪,像是带翅膀的野猫和《启示录》⑵里的兽类交配出来的。


    帅克把这座露天祭台妥妥贴贴地放进了马车,然后自己跟赶车的坐在前厢,神甫一个人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头,两只脚搭在象征着三位一体的祭台上面。


    这时候,壮丁们在演习场上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因为帅克和神甫先得到魏廷格尔中尉那里去借银杯,然后还得到布里沃诺夫修道院去借圣体匣、圣饼盒和其他做弥撒的物器,包括一瓶圣餐用的酒。这就说明做一台弥撒一点儿也不容易。


    “我们干这种活全凭一阵心血来潮!”帅克对马车夫说。


    他说对了。因为他们到了演习场,走进讲台,木头架子旁边放了张桌子,上面安设的就是野战祭台。这时才发现神甫把辅祭忘掉了。过去这个职务是由一个步兵担任的,但是那人想办法调到通讯队,随着就上前线啦。


    “长官,没关系,那个差事我可以干。”帅克说。


    “你懂得怎么干吗?”


    “我以前可没干过,”帅克回答说。“可是不妨试它一试。打起仗来人人都在做着过去做梦也不会做的事。也不过在您讲完dominusvobiscum那句经文以后,我扯上它一句etcumspiritutuo——您放心,我保险没错儿。然后就是那档子舒服差事:围着您绕一阵,像一只站在熟砖上的猫似的。然后给您洗手,把酒从杯里倒出来……”


    “好吧,”神甫说。“可是你可别替我斟水呀。我想我最好马上把第二只杯装上酒。反正我时时都会告诉你,是该走到右边去还是左边。如果我轻轻打一声口哨,那就是右边;两声,就是左边。祷文你也用不着发愁。你心里不紧张吧?”


    “长官,我任啥也不怕。可以说,这辅祭的事我干起来容易得很。”


    事情很顺利地就过去了。


    神甫的说教很简练:“士兵们!今天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在你们走上战场以前先把你们的心转向天主,求他赐给咱们胜利,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我不多说了,祝你们一切都好!”


    “稍息!”站在左翼的老上校喊道。


    靠近祭台站着的士兵们都十分奇怪,神甫在做弥撒的时候干什么要打口哨。


    帅克对于暗号表现得机警而且有把握。他一下走到祭台的右边,一下又转到左边去,嘴里只是不停地念着:“etcumspiritutuo.”


    看来真好像个红印第安人围着祭石在跳战舞。


    最后,神甫吩咐说:“让我们祈祷!”顿时尘土飞扬,一片灰色制服朝着魏廷格尔中尉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参加维也纳到穆德灵之间马拉松越野赛跑获得的银杯,屈膝跪了下来。


    银杯里的酒盛得满满的。神甫摆弄那酒的结果,可以用台下士兵们私下交谈的一句话来形容:“他全都喝下去啦。”


    这种表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一声“让我们祈祷!”随着,军乐队奏着“主佑我等”


    的调子打起步子来,他们成四人队形走出去了。


    “把那些玩意儿都捡到一起,”神甫吩咐帅克说,手指着露天祭台。“我们好把它们还给原主。”


    于是,他们又同马车夫一起回去了,除了那瓶圣餐用的酒,样样物器都规规矩矩地归还了。


    到家以后,先吩咐那倒楣的马车夫去司令部领他这趟长途生意的车钱,然后帅克对神甫说:“报告长官,辅祭和主持圣餐礼的人必须是同一个教派吗?”


    “当然哟,不然的话弥撤就不灵啦。”神甫回答说。


    “那么,长官,刚才可铸成大错了,”帅克说。“我什么教派也不属。这就是我的运气。”


    神甫望了望帅克,沉吟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瓶子里还剩下一点圣餐用的酒,你把它喝掉吧,就只当你入教啦。”⑴不来梅是德国的一个港埠。⑵《启示录》是《新约》中最后一卷。其中描写许多“世界末日”的幻象。




 第十二章 帅克当了卢卡施中尉的马弁


    {{一}}帅克的好运交了没多久,残酷的命运就把他跟神甫的友情割断了。尽管在这以前,神甫的为人使人觉得很可亲,但是这时候他胡搞的一件事却把他可亲的地方弄得一扫而光。


    神甫把帅克卖给了卢卡施中尉,或者更确切些说,他在玩纸牌时,把帅克当赌注输掉了,情形正像从前俄罗斯对待农奴一样。事情发生得出入意料之外。卢卡施请了回客,他们玩起扑克来。


    神甫一个劲儿地输,最后他说:“拿我的马弁做抵押,你可以借给我多少钱?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的确与众不同。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马弁。”


    “那么我借给你一百克郎,”卢卡施中尉说。“如果款子到后天不能归还,你那件宝贝可就算我的了。我目前的马弁糟透啦。他整天耷拉着脸子,老是不断地写家信;这还不够,他摸到什么就偷什么。我曾经痛揍了他一顿,可是丝毫也没用。我一看见他就敲他的脑袋,他还是一点儿也不改。我把他的门牙敲掉了几颗,仍然治不了这家伙。”


    “那么,好,一言为定,”神甫满不在乎地说。“后天还不上你一百克郎,帅克就归你啦。”


    他把一百克郎输光了,酸着心回家去。他知道在规定的期限以内绝对没有可能凑足那一百克郎,实际上他已经卑鄙无耻地把帅克卖掉了。


    “其实,当初我要是说两百克郎也一样,”他自己嘟囔着,但是当他换电车的时际,一般自责的感触不禁油然而生。


    “这件事我干得真不地道,”他沉思着,一面拉着门铃。“要命我也不知道怎么正眼去面对他呀,该死的!”


    “亲爱的帅克,”他走进门来说。“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我的牌运晦气到了家。


    我把身上什么都输得精光。“


    沉吟了一下,他接着说:“搞到最后,我把你也给输掉了。我拿你当抵押,借了一百克郎。如果后天我还不上,你就不再是我的人,就归卢卡施中尉啦。我实在很抱歉。”


    “我有一百克郎,我可以借给您,”帅克说。


    “快拿来,”神甫说,精神抖擞起来。“我马上就给卢卡施送去。我真不愿意跟你分手。”


    卢卡施看见神甫回来,很是惊讶。


    “我来还你那笔债来了,咱们再压它一注,”神甫说,很神气地向四周凝视着。


    “输赢加倍!”轮到神甫时,他说。


    赌到第二轮,他又孤注一掷了。


    “二十点算赢,”坐庄的说。


    “我通共十九点,”神甫垂头丧气地说,一面他把帅克交给他来从新的奴役下赎身的那一百克郎钞票中间最后的四十克郎又输掉了。


    归途,神甫断定这下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没什么可挽救帅克的了,他命里注定得替卢卡施中尉当马弁。


    帅克把他让进来以后,神甫对帅克说:“帅克,没办法。什么人也不能违背他自己的命运。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郎全输掉了。


    我尽到了人力,但是天定胜人。命运把你送到卢卡施中尉的魔掌里,我们分别的时辰到了。“


    “庄家赢了很多吗?”帅克自由自在地问,随着他又做了点淡甜酒。喝到临了,帅克深夜里很吃力地把他打发上床去的时候,神甫淌下了泪,呜咽着说:“伙计,我出卖了你,没皮没脸地把你给出卖啦。你狠狠骂我一顿,揍我几下吧!我都该承受。随你怎么办。我不敢正眼看你。你捶我、咬我,把我粉碎了吧!那是我应该受的。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神甫把那沾满泪痕的脸埋在枕头上,用轻柔的声音咕哝着:“我是个十足的坏蛋!”于是,他就熟熟地睡去了。


    第二天,神甫躲闪着帅克的眼光,大清早就出去了,到夜晚才回来,带来一个胖胖的步兵。


    “帅克,”他说,仍然避开帅克的眼光:“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他好摸得着门儿。


    教教他怎么做淡甜酒。明儿一清早你就到卢卡施中尉那里去报到。“


    因此,第二天早晨卢卡施中尉就初次看到了帅克那坦率、诚实的脸庞。帅克说:“报告长官,我就是神甫玩纸牌赌输了的那个帅克。”


    {{二}}军官们使用传令兵是古已有之的。似乎亚历山大大帝就用过马弁,我很奇怪从来还没人写过一部马弁史。如果写出来,其中一定会包括一段描写在吐利都的包围战中阿尔玛威尔公爵弗南杜⑴没有加盐就把他的马弁吃掉的事。公爵自己在他的“回忆录”里就描写过这段经过,并且说,他的马弁的肉很鲜嫩,虽然筋多了些,那味道是介乎鸡肉与驴肉之间的。


    这一代的马弁中间,很少人克己到肯于让他们的主人不加盐就把自己吃掉啦。甚至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军官们在跟现代的传令兵作殊死斗的时候,得使用一切想得出的手段来维护他们的权威。一九一二年就有一个上尉在格拉兹受审讯,为了他把他的马弁活活踢死了,可是后来他被释放了,因为他前后才只干过两回。


    {{三}}金德立奇·卢卡施中尉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王国正规军的一名典型的军官。军官干部学校把他训练成一种两栖动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嘴里说的是德国话,笔下写的也是德文,但是他读的却是捷克文的书;可是每当他给一批纯粹是捷克籍的自愿参军的军官们讲课的时候,他就用一种体己的口吻对他们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捷克人。人家知道也没关系,可是干么叫人家知道呢!”


    他把捷克的国籍看成是一种秘密组织,自己离得越远越好。除了这一点,他人倒不坏。


    他不惧伯他的上司,操演的时候总循规蹈矩地照顾他的小队。


    虽然他要嚷也能嚷,但是他从来不大声大气地唬人。可是尽管他对待他的部下很公平,他却讨厌他的传令兵,因为不巧他总是碰上最糟糕的传令兵,他不肯拿他们当一般士兵看待。他曾经打过他们嘴巴,或者捶他们的脑袋,总之,他曾用劝说和行动设法去改正过他们。他照这样徒然地搞了好几年。传令兵换来换去,没有个停,最后,每当一个新的传令兵来到的时候,他就对自己叹口气说:“又给我派来一个下等畜生了。”


    他很喜欢动物。他养了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波斯猫和一条看马的狗。过去,所有他的传令兵们对待他这些心爱的动物都坏得很,正如当传令兵做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对待他们的一样。


    帅克向卢卡施中尉报到以后,中尉就把他领到房间里说:“卡兹先生把你推荐了给我,我要你一举一动都符合他的推荐。我有过一打或者一打以上的传令兵,可是没有一个待下来的。我先对你讲清楚:我很严,对于卑鄙的行为和撤谎,我一点也不留情。你对我永远要说实话,并且要本本分分地执行我的命令,不许回嘴。你在看什么呢?”


    帅克正出神地望着挂有金丝雀笼子的那面墙壁。听到这话,一双愉快的眼睛就盯着中尉瞧,用他那种特有的温和的声调说:“报告长官,那是只哈尔兹金丝雀。”


    帅克这样打断了中尉的训话以后,依然定睛望着中尉,连眼睛也没眨一眨,身子站得直直的。


    中尉几乎要申斥他,可是看到他脸上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只说了一声:“神甫推荐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白痴,如今我看他这话也差不离。”


    “报告长官,老实说,神甫的话说得是差不离。当我干正规兵的时候,我是因为长期性的神经不健全被遣散了的。当时有两个人为了同样原因被遣散,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昆尼兹上尉。他是个整天灌甜酒的老糊涂虫。长官原谅我这么说,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卢卡施中尉像一个想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思想的人那样耸了耸肩膀。他从房门到窗口来回踱着,围着帅克走一圈,又踱回去。当卢卡施中尉这么踱着的时候,帅克就用眼睛往返跟踪着他,脸上是一望可知的天真气。卢卡施中尉眼睛望着地毯说:“记住,我什么都要弄得干净整洁,不容许撒谎,我要的是诚实。我恨人撒谎,我惩办起撤谎的人来是一点也不留情的。这活你听清楚了没有?”


    “报告长官,听清楚了。一个人最要不得的是撒谎。只要他陷到一本糊涂帐里,前言不对后语的时候,他就算完蛋了。我想最好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该承认的全承认下来。


    是的,诚实是美德,因为日久天长诚实总是合算的。一个诚实人到处都受人尊敬。他对自己满意。而且他每天上床都觉得自己像个新生的婴儿一样。他可以说:“哦,今天我又诚实了一天。‘”


    帅克这样大发宏论的当儿,卢卡施中尉坐在椅子上,望着帅克的靴子,心里想着:“天哪,我想我大概也常常这么絮絮叨叨地讲废话吧,只是也许我讲起来不同一些。”


    可是,为了不损害他的尊严,等帅克说完了他才说:“现在你跟了我,你的靴子得擦得干干净净的,军服得弄得整整齐齐的,钮子全得钉好。总而言之,你的外表得很漂亮,很像个军人,我不能让你马马虎虎像个乡巴佬。”


    歇了一阵,他又接下去向帅克交代了他应该做的一切职务,特别强调了诚实可靠的重要,永远不许谈论中尉这里的事。


    “有时候有女客们来看我,”他又补了一句。“遇到我早上不值班的日子,有时候她们中间这个或者那个也许在这儿过夜。那时节我一按铃,你就送两份咖啡到卧房来。听懂了吗?”


    “报告长官,听懂了。要是我猛然进卧房去,也许会窘住那位太太。我记得有一次我往家里带回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俩正搞得火热呢,我的老佣工给送咖啡来啦。她大吃一惊,把咖啡都倒在我脊梁上了。您放心,我完全能体谅有一位太太在床上时候的心境。”


    “那就好啦,帅克。遇到沾上太太们的事,我们都得格外有个分寸。”中尉随说随高起兴来,因为这个题目是他在兵营、操场和赌窟之外,闲余时间中最关心的事。


    他住的地方处处露出显著的女性影响。若干位太大们丢下了她们的小衣裳和其他的装饰品,做为她们访问的纪念。一位太太替他绣了一块很漂亮的桌布,并且在他所有的内衣裤上绣上他的姓名第一个字母。要不是她的丈夫出来干涉,她很可能把在墙上搞的一套装饰也完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在他的卧房里零零落落地堆满了一些各色各样的古董,并且在他床头挂了一幅守护天使的像。


    卢卡施中尉的交游广得很。他有一个相片本子,里面满是些女友的玉照;还收藏了各种纪念品,例如几根袜带、四条绣花短裤、三件料子非常考究的女人短袖衬衫、一些亚麻布手帕、一件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


    “我今天值班,”他说。“很晚才回来哪。把房子收拾收拾,样样都弄停当了。从前那个马弁简直不像样子。今天就给他派到前线上去了。”


    卢卡施中尉一走,帅克就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帅克说:“报告长官,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就出了一点点小岔子:猫捣起乱来,把您的金丝雀给吞下去啦。”


    “怎么会吞下去的?”中尉大声咆哮道。


    “报告长官,是这样发生的。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一有空子钻,就一定糟蹋它们。


    所以,我想最好叫它们熟识熟识。要是那猫露出一点点不老实的模样,我就痛痛快快揍它一顿,叫它到死也不会忘记金丝雀出来的时候它应当规规矩矩的,因为我是顶爱动物不过的了。那么,我就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让猫用鼻子闻闻它。可是没等我来得及理会,那可恶的畜生就已经把金丝雀的脑袋咬掉了。您简直想不到它有多么馋。全吞下去了,连身子带羽毛,然后就躲到一旁不住地咕噜咕噜唱起来,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教训了那猫一顿,那我的确是做了,可是对天起誓,我连一指头也没碰它。我想我最好等您回来再决定怎么对付那个长癞的畜生。“


    帅克一面这样叙说着,一面直楞楞地望着中尉。本来有意狠狠揍他一顿的中尉,这时倒走开了,坐到椅子上问道:“听着,帅克,难道你真是个天下无双的白痴吗?”


    “报告长官,”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一点不错。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一直就是不幸的。每当我满心想规规矩矩把一件事做好,结果总是出毛病,搞得一团糟。我一心实在想教那两个畜生熟识熟识,互相能有些了解,可是猫一口把金丝雀吞下去,把什么都搞糟了,这可怪不得我。没有疑问,猫是厉害的畜生。如果长官叫我对付那猫一顿,我先得……”


    于是,帅克满脸带着天真和慈祥的笑容,对中尉讲起对付猫的办法。如果“防制虐待畜生会”的人士听到了,他们准会气得嘴里冒沫子。帅克表现得这么在行,以致卢卡施中尉忘记了生气,问道:“你会管理动物吗?你真的喜欢它们吗?”


    “说起来,长官,”帅克说。“我顶欢喜的是狗,因为您要是会贩卖的话,那是很赚钱的营生。可是我搞不好,因为我这人太老实了。尽管这样,还是有人来麻烦我,抱怨说:我卖给他们一件假货,而不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纯种狗,真像所有的狗都可以是纯种的似的。他们又总要狗的血统证明书,这样我只得印一些,把一只在砖窑上出生的杂种狗写成一只纯种有来历的狗。长官,您要是听见狗贩子们怎样在血统证明书上哄骗他们的主顾,一定会大吃一惊。自然,真正可以叫做完全纯种的狗也并不多,有时候它的妈妈或祖母跟一条或者甚至几条杂种狗厮混过,然后,生下来的畜生长得就会像它们那些杂种的祖先了。也许长出这个的耳朵,那个的尾巴,另一个的胡子,颚骨是第四条狗的,弯脚是第五条的,腰身大小又是第六条的。如果一条狗有一打那种姻缘,长官,它长成什么个样子您就可以想见啦。”


    中尉开始对这部狗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帅克可以畅谈下去了。


    “狗可不像太大们一样能自己染头发,因此,总是由贩狗的人给染。要是一条狗老得毛都发灰了,而您想把它当做一条刚满周岁的狗崽子卖,您就买点硝酸银,砸碎了,然后用它把狗染得油黑黑的,直像刚出窝似的。您要是想叫它劲头儿足,就喂它些砒霜——像他们喂马的一样;然后就跟磨锈刀似地用砂纸擦它的牙齿。把它卖给一位主顾以前,先灌它点白兰地,这样它就会晕头晕脑的,接着就欢蹦乱跳起来,汪汪叫着,要多快乐有多快乐,而且见了谁都亲热,就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可是最重要的是:您得跟主顾瞎扯,不停地扯,一直扯到他没办法了。如果一个人想买一条看家的狗,而您手头只有一条猎犬,您得有一套他们所说的闲扯的本领,硬把这个人扯得伏帖了,使他本想买一条看家的狗,结果却把那条猎犬买了下来。或者譬如说,有人要买一只很凶的斗犬来防贼,您得哄弄他,结果叫他没买成斗犬,却把一条纤小的叭儿狗揣在口袋里了。当我贩卖动物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位太大,等她的鹦鹉飞到前面花园去了,刚好有几个孩子在她房前装印第安人玩哪。他们抓到鹦鹉就把所有它尾巴上的羽毛全拔掉,用来打扮自己。那只鹦鹉没了尾巴以后,竟羞得生了病。跟着一位兽医给了点药面,把它结果了。因此,她想再买一只鹦鹉,一只规矩的,不要一只什么也不会干,专门骂街的村野的鸟。那么,我手里既没有鹦鹉,也不知到哪里找去,怎么办呢?


    可是我手里却有一条烈性子的斗犬,而且两只眼睛差不多快瞎了。长官,一句话不假,我从下午四点一直跟那位太大扯到黄昏七点,她才不再买鹦鹉,而买下了我那条瞎眼的斗犬。我那档子营生比他们那套外交可费事多了。她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这回那些小孩子们可休想绺它的尾巴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同她谈话了,因为那条斗犬见人就咬。她为了那个竟不得不由布拉格搬走。长官,您信不信,弄到一只真正头等的动物有多么不容易呀!”


    “我很欢喜狗,”中尉说。“有些我的弟兄们,现在在前线上还带着狗呢。他们写信告诉我说,在战壕里身边有一条忠实的动物,生活就愉快极了。看来你对狗倒挺在行。我要是有一条狗,我希望你好好照顾它。你看哪种狗最好?我的意思是:做为一个伴侣。我曾经有过一只猎狐犬,可是我不知道——”


    “长官,猎狐犬我看是挺好的狗。它们很机灵,真的。我曾经知道一条——”


    中尉看了看表,打断帅克滔滔不绝的话头。


    “哦,不早了,我得睡觉去啦,明天我又值班,所以你可以全天都出去找那只猎狐犬去。”


    他上床去了,帅克就躺到厨房的沙发上翻看中尉从兵营里带回来的报纸。


    “真想不到,”帅克浏览着当天新闻的要目,自言自语着。“土耳其王送给德国国王一枚勋章,我连一枚军章还没有呢!”


    忽然他想起点什么,一口气跑进中尉的卧房里。卢卡施中尉睡得正酣,帅克把他叫醒了。


    “报告长官,您还没指示我怎么对付那只猫呢。”


    中尉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关它三天禁闭。”


    接着他又睡了。


    帅克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把那只不幸的猫从沙发底下拖出来,对它说:“关你三天禁闭。解散!”


    那只波斯猫又爬回沙发底下去了。


    在布拉格那个通往城堡的石级附近一个角落,有一家小小的啤酒店。这一天,两个人在昏暗灯光下坐在酒店的后排座位上。一个是士兵,另外一个是老百姓。他们坐得很靠近,神秘地低语着。他们看来直像威尼斯共和国的阴谋家⑵。


    “每天八点钟,”那个老百姓低声说。“女仆领它沿着哈弗立斯克广场到公园里去。它真凶啊!说起咬人来,它可真接近不得!”


    他往士兵那边更凑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说:“它连香肠都不吃。”


    “炸了也不吃吗?”士兵问。


    “不吃,炸了也不吃。”


    他们俩同时啐了口唾沫。


    “那么那畜生吃什么呢?”


    “我要知道才怪呢!这种狗有些娇养得、捧得活像个大主教。”


    “真是只猎狐犬吗?别的种狗中尉可不要。”


    “没错儿,是只猎狐犬,而且是很好的一只。椒盐色的、纯而又纯的配种,可靠得正像你的名字是帅克,我的是布拉涅克。我想知道的只是它吃什么,然后我就把它给你们送来。”


    于是,两位朋友又碰起杯来。帅克入伍以前贩狗的时候,他的狗就是布拉涅克供给的。


    现在帅克入了伍,布拉涅克认为他有责任替他效劳,不计较报酬。整个布拉格城里和近郊的狗,他条条认得,而且他有一个原则:非纯种的不偷。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好兵帅克就沿着哈弗立斯克广场和公园溜达着了。他是在等一个带着只波摩拉尼亚种小狗的女仆。结果他总算没白等:一只长着络腮胡子的狗围着她跳跳蹿蹿,这动物的毛直而且硬,一双眼睛像是满懂事的样子。


    女仆的年岁相当大了,头发很雅致地挽成一个馒头形。她对狗打了个口哨,手里甩动着牵狗的绳索和一条漂亮的猎鞭。


    帅克对她说:“小姐,对不起,去吉斯可夫怎样走哇?”


    她停下脚来望望,看他是不是真心问路。帅克脸上那副愉快样子使她相信这位可敬的士兵的确是想到吉斯可夫去。她神情上露出几分可怜,表示很乐意给他讲解一下去吉斯可夫的路。


    “我是刚调到布拉格的,”帅克说。“是从乡下来的。你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沃得南尼人。”


    “说起来咱们差不多是同乡,”帅克回答说。“我是普洛提汉人。”


    这是帅克当年在波希米亚南部演习行军的时候得来的关于那个区域地形熟稔的知识,使得这女仆心上对他油然产生了乡亲之感。


    “那么,你当然认得普洛提汶市集广场那个卖肉的裴查尔了吧!”


    “那还用说!他是我的哥哥。四邻哪个人不喜欢他!”帅克说。“他人不坏,肯帮人忙。他卖的肉新鲜,份量也可靠。”


    “那么你是饶立施家里的人啦?”女仆问道,她开始欢喜起这个素不相识的士兵了。


    “那当然喽。”


    “饶立施家哪个是你的爸爸:是住在克尔赤的,还是拉吉斯的那个?”


    “拉吉斯的那个。”


    “他还到处兜卖啤酒吗?”


    “对呀!”


    “可是他今年总有六十好几了吧?”


    “到春天他整整交六十八啦。”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着。“现在他有一条狗替他拉着车子,它就像那条正在追着麻雀的狗,是条很标致的狗呢,一只美丽的小动物。”


    “那是我们的狗。”他这位新交上的女朋友向他解释说。“我在上校家里帮工。”


    “啊,原来那是你的狗呀,对吗?”帅克打断了她的话。“我伺候的中尉就讨厌狗,真可惜,因为我很爱狗。”


    他沉默了一阵,但是忽然说道:“自然,不是每条狗都给什么吃什么。”


    “我们福克斯可讲究极了。有一阵子它一点肉也不肯吃,现在肯吃了。”


    “它顶爱吃什么呢?”


    “肝儿,煮了的。”


    “小牛肝,还是猪肝?”


    “那它倒不在乎,”帅克的女乡亲微微笑了一下说。


    他们一道溜达了一会,然后那条波摩拉尼亚种狗也跟了上来。看来它挺喜欢帅克,隔着鼻笼套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裤管,不断地往他身上蹦。但是忽然它好像猜出帅克的来意了,它不再蹦跳,带着一种辛酸和忧虑的神情放慢了步子,并且斜了眼睛瞟着帅克,好像是说:“原来你对我怀的就是那个鬼胎呀,对不对?”


    这时候,女仆正在告诉帅克她每天黄昏六点钟光景带着狗到这一带来,说布拉格的男人她一个也信不过,并且提到她有一回在报纸上征过一次婚,一个锁匠应征,打算跟她结婚;但是那个人千方百计地骗走了她八百克郎,然后就无影无踪了。到底还是乡下人来得诚实可靠。这一点她有把握。她要是嫁人的话,就一定得嫁个乡下人。可是那必须得等打完了仗。她认为在战争中间不应该结婚,因为那样女的必然要守寡。


    帅克向她保证六点钟他多半会来的,然后就告辞了。他对布拉涅克说,那条狗什么肝都吃。


    “那么我就喂它公牛肝吧,”布拉涅克这么决定了。“我用公牛肝捉过一条圣伯纳狗。


    那家伙脸嫩得很。放心吧,明天我一定把那条狗给你送来。“


    布拉涅克很守信用。下午帅克刚拾掇完屋子,就听到门口有狗吠的声音。打开门,布拉涅克进来了,拖着一条性子很拗的波摩拉尼亚种狗,通身的毛竖得比平常更直。它龇着牙齿,嗥嗥咬着,直像在表示它一心想撕裂、吞噬什么似的。


    他们把狗拴在厨房桌子上,然后,布拉涅克就讲起他捉拿那只动物的经过。


    “我故意带着一块煮熟的肝,外面用纸包着,在它旁边晃荡。于是它就嗅起我来,并且向我身上蹿。等我走到公园那头,就转弯进了勃里杜沃斯卡街。这时候我才喂了它头一块肝。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然后直直地跟着我,生怕我不见了。我进了金德里斯卡街,在那里,我又喂了它一块。它吃进去那一块以后,我就把它用皮缆索牵上了,领它过了瓦斯拉沃广场,到了汶诺哈拉地,然后又来到沃尔索维斯。它可给我转晕了。过电车道的时候它忽然倒下来,一步也不肯走了。也许它想让电车压死。我带来一张空白的血统证明书,是在纸铺里买的。帅克,你得把它填上。”


    “必须是你的笔迹。就写:它是从莱比锡的封·毕罗氏狗场来的。父亲是阿尔尼姆·封·卡勒斯堡,母亲是爱玛·封·特劳顿斯朵尔夫。父系方面,跟齐格菲·封·布森陀有血统关系,它的父亲于一九一二年在柏林波摩拉尼亚种狗的展览会上得过头奖。母亲得过纽伦堡纯种狗会的金质奖牌。你看它年岁应该写多少?”


    “看它的牙齿,我想大概有两岁。”


    “那么就写十八个月吧。”


    “帅克,它的毛剪的可不好。你看它的耳朵。”


    “那容易办。等它跟咱们熟了以后,可以替它剪。马上动手它一定会闹一场的。”


    这条偷来的狗凶悍地咆哮着,喘着,扭动着,随后它筋疲力尽,就一头倒下了,舌头耷拉在外头,任凭命运的摆布。它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只是时而还可怜地嗥叫着。


    帅克把布拉涅克剩下来交给他的肝都给了它,但是它碰都不碰一下,只是鄙夷地瞟了一眼,又望着他们两个人,直像是说:“哼,我吃过一通了,你们吃去吧。”


    它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躺在那里,假装作打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它用后腿站了起来,用前爪拜拜。它屈服了。


    帅克对这种感人的情景一点也无动于衷。


    “倒下!”他对那可怜的动物嚷道。那狗又倒下了,苦苦地嗥叫着。


    “血统证明书上名字怎么替它填呢?”布拉涅克问。“它以前的名字是福克斯,或者类似的名字。”


    “那么就叫它麦克斯吧。看它在翘耳朵呢,麦克斯,站起来!”


    这不幸的波摩拉尼亚种狗,连家带自己的名字都被剥夺了,开始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然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在桌旁坐下来,把地板上剩下的肝吃掉了。随后,它就倒在壁炉的一边,昏昏睡去,结束了它这一段的奇遇。


    “你破费了多少?”布拉涅克临走的时候,帅克问他。


    “帅克,这个你放心好啦,”布拉涅克温柔体贴地道。“为老朋友我什么都肯干,尤其你又入了伍。好吧,伙计,再见啦。记住,可永远不要把它带到哈弗立斯克广场上去,不然你可是自我麻烦。如果你还要狗,你知道我总在哪里晃荡。”


    帅克让麦克斯好好睡了个大觉。他去肉铺买了半磅肝,煮好了,等麦克斯醒来给它一块热的闻闻。麦克斯睡完觉,舔着自己,伸了伸懒腰,嗅嗅那块肝,一口吞下去了。


    “麦克斯,过来!”帅克嚷道。


    那狗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但是帅克把它抱到膝上,拍了拍它。自从麦克斯来了以后,这是它头一回友善地摆了摆它那剪剩一节儿的尾巴,嬉戏地用爪子搔搔帅克的手,紧紧抓住,很机灵地凝视着帅克,像是说:“事情反正是这样了,我知道倒楣的是我。”


    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蹦下来,围着他欢欢喜喜地蹿蹦着。赶到黄昏中尉从兵营里回来的时候,帅克跟麦克斯已经成为莫逆了。


    卢卡施中尉看到麦克斯,很愉快地感到惊讶,而麦克斯重新看到一位挎腰刀的人也分外表示高兴。


    问到狗是从哪儿弄来的,花了多少钱,帅克异常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是一个刚刚应征入伍的朋友送的。


    “那好极了,帅克,”中尉说,一面逗着麦克斯。“下月一号,为了弄到这条狗我给你五十克郎。”


    “长官,那我可不能收。”


    “帅克,”中尉正颜厉色地说。“你来伺候我的时候我跟你说得很明白,你必须听我的吩咐。我说给你五十克郎,那你就得收下,拿去好好挥霍它一通。帅克,有了五十克郎你打算怎么花呵?”


    “报告长官,我就照您命令的好好挥霍它一通。”


    “而且帅克,要是万一我忘记给你这五十克郎,你得提醒我一声。你听明白了吗?这狗确实没有跳蚤吗?你最好给它洗个澡,把它的毛梳一梳。明天我值班,后天我就带它出去溜达溜达去。”


    当帅克给麦克斯洗澡的时候,那位上校——狗的原主人正在大发脾气,说要是抓到了偷狗的人,一定送他到军事法庭去,把他枪毙,把他绞死,判他二十年徒刑,用乱刀把他剁成碎块。


    “那个坏蛋要是给我抓住,我要他的命!”上校咆哮得连窗户都震动了。“我知道怎样对付像他这种流氓。”


    帅克和卢卡施中尉的头上悬着一场灾难——


    ⑴弗南杜是十一世纪西班牙加斯悌尔的国王,当时吐利都城为回军所占,弗南杜率兵围攻多时。


    ⑵公元一○○○年左右,威尼斯摆脱了拜占庭帝国的统治,成立了共和国,一直维持到一七九七年,终于颠覆在阴谋家的手里。




 第十三章 大祸临头


    克劳斯上校是一位很可敬的蠢货。他的名字上也捎带个辫子,就是封·吉勒古特⑴,那个姓是出自萨尔斯堡⑵附近的一个村庄;十八世纪时候,他的祖先把那个村庄掠夺个片瓦无存。每当克劳斯上校讲解什么的时候,他的话总不越出具体的细节,并且不时地提出最简单的名词来质问他的听众是不是听懂了。如同:“诸位,我刚才提到那儿有一个窗户。你们都知道窗户是个什么东西,对吧?”或者:“一条夹在两道沟之间的路叫做公路。对了,诸位。那么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沟吗?沟就是一批工人所挖的一种凹而长的坑,是一种深渠。


    对,那就叫做沟。沟是用铁锹挖成的。你们知道铁锹是什么吗?“


    他对于解释有一种狂热症,并且解释起来,那种兴奋劲头儿就像一个发明家对人讲起他所发明的装置。


    他愚蠢到了家,以至军官们都躲他远远的,免得去听他讲人行道是介于街道与马路之间的,以及人行道是沿了房子正面所筑的高出路面的一长条石路,而房子正面又是我们从街上或人行道上所看见的那部分。我们不能从人行道看到房子的后面,这一点,我们只要走到马路上立刻就可以得到证明。


    他准备当场来表演这件有趣的事实,而且他会拦住军官们,要他们参加他那无止无休的关于摊鸡蛋、阳光、寒暑表、布丁、窗户和邮票的谈话。


    惊人的是像这种糊涂虫居然会比较快地升了官。在操演的时候,他经常领着他的联队玩弄奇迹。他永远不能及时到达指定的地点,他领着他的联队用纵队形朝着敌方的机枪挺进。


    几年前,有一回皇家军队在波希米亚南部操演的时候,他自己和他的联队都整个迷失了方向,后来却在摩拉维亚⑶出现了,在那里闲荡了几天,操演早已结束了。


    他非常虔诚,他时常去忏悔。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经常祈祷着德奥的胜利。每逢看报看到俘获敌方人员的时候,他就大发雷霆地嚷道:“干么俘获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枪毙掉算了。讲不得什么仁慈。叫他们的尸首垛起来。


    踩他们几脚。把塞尔维亚那些可恶的老百姓都给活活烧死,一个也不留。用刺刀把婴儿们也消灭了。“


    卢卡施中尉在军官训练学校上完了课,就带着麦克斯出去散步。


    “长官,请您别怪我多话,”帅克很热心地说。“您得当心那条狗,不然它会溜掉的。


    我想它一定有点儿急着想回它的老家。您要是一解开皮缆索,它就会逃掉的。我要是您,我可不带它到哈弗立斯克广场上去,因为那一带有条肉铺的狗荡来荡去,那家伙凶得厉害。它只要看见生狗出来就发火,总认为是来抢它的食的。它咬起来可狠哩!“


    麦克斯跳跳蹿蹿地欢喜得不得了。它蹿到中尉的脚跟,把皮缆索跟军官的那柄腰刀缠在一起,对于被带出去散散步,它表现了异常的喜悦。


    卢卡施中尉便带着狗上街了,他向波里考普走去。他跟一位太大约好在盘丝卡街角碰头的。一路走着,他脑子里尽想着公事:明天对那些自愿参军的军官该讲些什么;怎样去确定一座山的高度;为什么高度都根据海拔来测量;一座山从底到顶的简单的高度怎样根据海平线来确定。妈的,陆军部干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列入课程里。炮兵学学还可以。而且,还有参谋部的地图呢。如果敌人在三一二高地出现,就用不着去琢磨为什么山的高度是根据海拔来测量,或者去测量那山究竟有多么高。只要一查地图,什么就都解决了。


    快到盘丝卡街的时候,他的这种冥想给一声“站住!”打断了。这时候,那狗就带着皮缆索拼命要从他身边溜掉,一边快乐地吠着,一边朝那个适才喊“站住!”的人身上扑去。


    站在中尉面前的正是克劳斯·封·吉勒古特上校。中尉敬了礼,向上校道歉,说自己一时疏忽,没早些理会到。


    “一个下级军官见了上级水远要敬礼的,先生。”克劳斯上校大声申斥说。“这条规矩我相信还没有废止。还有:从什么时候起,军官们养成了带着偷来的狗满街散步的习惯啊?


    一点儿不错,我说的正是偷来的狗。一只属于别人的狗就是偷来的狗。“


    “长官,这条狗——”卢卡施中尉刚刚开口。


    “是我的,先生。”上校迎头打断他的话。“这是我的狗福克斯。”


    这个别名麦克斯的福克斯认出了它的老主人以后,就完全不理新主人了。它把卢卡施中尉丢在一边,就向上校身上跳跳蹿蹿,欢喜得了不得。


    “带着偷来的狗散步,先生,那是跟一个军官的荣誉不相称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一个军官在他没有确定买了狗不会发生意外后果之前,不能买狗。”克劳斯上校一面抚着麦克斯,一面继续咆哮着。麦克斯这时候竟下流地龇起牙来向中尉嗥嗥叫着,直像是对上校说:“狠狠地办他!”


    “骑一匹偷来的马你认为对吗,先生?”上校继续说着。“你没看见我在《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上登的关于我的波摩拉尼亚种狗走失的启事吗?难道你就不看看你的上级在报上登的启事吗?”


    上校用一只攥成拳头的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这些年轻军官们成什么体统啦!他们的纪律观念跑到哪儿去啦?一位上校在报上登启事,而他们居然就不去看看!”


    “哼,我多么想在他下巴颏上揍他两拳,这老糊涂虫!”卢卡施中尉暗地里想,一面望着上校的络腮胡子,那使他联想到猩猩。


    “到这边来一下,”上校说道。于是两个人就并肩走起来,举行了一段十分愉快的谈话:“你到了前线就不用打算再玩这套把戏了。没问题,在后方闲荡着,带着偷来的狗散散步很不错。哦,对了,带着属于你的上级的狗;而且正当我们在战场上每天要有几百名军官阵亡的时候。想碰上他们在读报上登的启事——才不会呢!我就是登一百年的启事,说我的狗丢了,他们也不会去读!两百年,三百年,他们也不会!”


    老上校大声擤了下鼻子,这在他总是个极端愤慨的表示,然后说道:“你散你的步去吧。”


    随着他掉过脚跟走开了,一路上用马鞭抽着大衣的底边。


    卢卡施中尉刚走过街心,就又听到那同一个嗓子喊出的一声“站住!”上校这时候正拦住一个倒了楣的步兵后备员的去路,他正一边走一边想着他的母亲,所以没理会上校。


    上校亲自把他送到兵营去受处罚,一路上骂他是头笨驴。


    “我怎么样来对付帅克那家伙呢?”中尉想道。“我照他下巴颏给他一下子。那还不够。我就是把他切成细条都太便宜了这个痞子!”


    他也顾不得去赴那位女人的约会了,怒气冲冲地照直就往家奔。


    “我一定得要那个混蛋的命,我说了准算数,”他一边上电车,一边自言自语着。


    这时候,好兵帅克和兵营里派来的一个传令兵正谈得火热,那兵带来几件需要中尉签字的公文,现在他正在那里等着。


    帅克请他吃咖啡,然后两个人就交口谈起奥地利必然战败的话。他两个所说的话要是给偷听了去,差不多每个字都会使他们因为叛国罪名送上绞刑架的。


    “皇上现在一定发起呆了,”帅克说。“他从来也没有什么头脑。可是这一打仗,他一定更呆了。他连吃都得像个娃娃那么等人喂,前几天酒馆里有个人告诉我们说,皇上雇两个奶妈呢。”


    如果他们的谈话这时没被卢卡施中尉的归来所打断,帅克很可能发挥更多的这类宏论。


    中尉凶悍地瞪了帅克一眼,在公文上签了字,把那传令兵打发走以后,就招呼帅克跟他到隔壁房间去。中尉的眼睛里冒着火。在椅子上落了坐,他定睛望着帅克,冥想着这场屠杀该怎样开始。


    “我先在他嘴巴上给他两下子,”他思索着,“然后我捶他的鼻子,扭他的耳朵。这都完了,再看揍他哪儿。”


    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帅克那双温厚、坦率的眼睛。帅克冲破了暴风雨前的这一段寂静,说道:“报告长官,您的猫完啦。它把鞋油吃掉了,现在它已经翘辫子啦。我把它丢到隔壁的地窖里去。再找那么个波斯猫可不容易。它真是个很好的小动物,这一点也不假。”


    “我怎么来对付他呢?”这是掠过中尉脑海的一个问题。“天哪,他多么像个地道的白痴啊!”


    而且帅克的和气、坦率的眼睛里还放着一种温存和惬意溶化而成的神情,觉得一切都很妥贴,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且即使发生过什么事,现在也依然是万事大吉。


    卢卡施中尉跳了起来,但是他并没照原来想的去打帅克。他在帅克的鼻子底下挥动拳头,咆哮道:“帅克,那狗是你偷的,对不对?”


    “报告长官,您今天下午把麦克斯带出去散步了,我不可能偷它呵。您没把它带回来,我还觉着奇怪呢。登时我就想,大概出了什么乱子。”


    “帅克,你这个投错了胎的笨蛋,你给我住嘴吧!你不是个十足的流氓,就是个天字第一号、双料的大白痴。可是我告诉你说,别对我要那套把戏。你从哪儿弄来的那条狗?你怎么捉到它的,你知道那是我们上校的狗吗?说实话:你偷了还是没偷?”


    “报告长官,我没偷。”


    “你知道它是偷来的吗?”


    “报告长官,是的,我知道,长官。”


    “那么,帅克,你这头号笨驴,你这没开窍的傻瓜,你这长满了虱子的下流货,我把你枪毙!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的。你难道真是这么个大白痴吗?”


    “报告长官,我是的,长官。”


    “你为什么带给我一条偷来的狗?你为什么把那畜生塞给我!”


    “长官,我是为了讨您的欢喜。”


    帅克就安详、温柔地定睛望着中尉。中尉倒在椅子上,叹息说:“天哪,我造了什么孽,让你这个可恶的浑虫来惩罚我啊?”


    他颓然地坐下来,一声不响。他觉得连打帅克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卷了支香烟,不知其所以然地派帅克出去买一份《波希米亚报》、一份《布拉格日报》,为的是看看上校登的那个失狗的启事。


    帅克把报纸买来,并且把登着启事的那一页翻开,放在面上。他红光满面,用极端快乐的口吻说:“长官,这就是。上校把他丢的那条波摩拉尼亚种狗描写得可真神气啦,读起来很过瘾,的确这样。他还出一百克郎,悬赏给寻到狗的人呢。平常他们只出五十克郎。”


    “你去躺下吧,帅克,”中尉吩咐道。


    中尉自己也去睡了。半夜,他梦见帅克又带给他一匹从皇太子那里偷来的马。有一回举行检阅,给皇太子认出来了:倒楣的卢卡施中尉正好骑着那匹马走在他中队的前列。


    这时候,帅克的脑袋忽然在门口出现了。


    “报告长官,兵营派人来召您了。您得马上到上校那里去报到。一个传令兵刚刚传来命令。”


    他很体己地补了一句:“也许跟那条狗有关系。”


    “我全知道了,”中尉没等传令兵报口信就说道。


    他是垂头丧气说的,说完就走了,狠狠地瞟了帅克一眼。


    这可不只是件兵营内部的纪律问题,比那严重多了。中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上校正气鼓鼓地坐在圈椅上。


    “两年以前你请求调到驻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去。你知道布迪尤维斯在哪里吗?在沃尔达瓦河上。对了,沃尔达瓦河,而奥尔河还是什么别的河流就在那儿入口。城很大,而且,我还可以说,很愉快。如果我没说错,沿着河有一道堤。你知道什么是堤吗?是砌得高出水面的一种防御物。对。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有一回,我们在那一带演习过。”


    上校沉默了一会,然后凝视着他的墨水壶,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你可害了我那条狗,它什么东西也不肯吃。瞧,墨水壶里有一只苍蝇。奇怪,大冬天的,苍蝇会落在墨水壶里。这都是由于纪律太松弛。”


    “你要对我说什么,快吐出来吧,你这老白痴!”中尉肚子里说道。


    上校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


    “我考虑了很久怎么样结结实实给你个教训,以后这类事情好不再发生。我记得你要求过调到第九十一联队去。最高指挥部最近通知我,第九十一联队相当缺少军官,因为他们全在跟塞尔维亚作战中间阵亡了。我用人格向你担保,三天之内你准就调到驻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上去了,先遣队人员正在那里集合。你用不着谢我。队伍上缺军官——”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好了,就看看表,然后说:“十点半了。我该到传令室去啦。”


    他们这场愉快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中尉走出来呼了口气,深深地感到松快。他就到军官训练学校去,到了那里,他告诉大家他一两天之内就要上前线了,因此,打算请个酒会来向大家辞行。


    回到家里,他阴沉沉地对帅克说:“帅克,你知道什么是先遣队吗?”


    “报告长官,谁要是被派进先遣队去,那意思就是说,他被派到前线上去啦。”


    “一点不差,帅克,”中尉庄重地说。“那么允许我通知你,你同我一道被派上去了。


    可是,你休想到了前线还能玩你那套愚蠢的把戏。那么,你听了高兴吗?“


    “报告长官,我再高兴没有了,”好兵帅克答道。“要是咱们一道为了效忠皇上和皇室在战场上阵亡,那才是一件壮举哪。”——


    ⑴德奥贵族的姓前多加一个“封”(von.)字意思是“来自”或“属于”。


    ⑵萨尔斯堡是英地利西部萨尔斯堡省的首府。


    ⑶摩拉维亚是捷克西部高地,在波希米亚东边。




 02卷 第一章 帅克在火车上闹的乱子


    在布拉格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特别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三位旅客:一个是卢卡施中尉,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老先生,头都秃光了;另外还有帅克,他很谦逊地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正准备再挨卢卡施中尉狠狠一顿臭骂。尽管那位秃了头的老百姓在场,中尉一路上依然不停地向帅克嚷叫,骂他是上帝遗弃了的白痴,以及类似的话语。


    乱子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惹起来的,就是归帅克照顾的行李,在数目上出现了点差错。


    “你说,咱们一只衣箱给人偷掉了,”中尉向帅克咆哮着,“这话说得可真受听,你这个笨蛋!衣箱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呀?”


    “没什么,长官。”帅克回答说,两只眼睛盯住了那个老百姓光秃秃的脑袋。那人坐在中尉对面,对于这件事好像丝毫不感兴趣,一路只看看《新自由报》。“衣箱里只有从卧室里摘下来的一面镜子,和本来挂在过道里铁的衣服架子,所以我们实际上并没损失什么,因为镜子和衣服架子都是房东的。”


    “住嘴,帅克,”中尉嚷道。“等我们到了布迪尤维斯我再来对付你。你可知道我要把你关起来吗?”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帅克温和地回答说。“您从来没对我说过,长官。”


    中尉咬了咬牙,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波希米亚报》来,开始读起前线上巨大胜利以及德国e号潜水艇在地中海上的战果的新闻。正当他看到一段讲德国新发明一种炸毁城市的方法——就是由飞机投下一种特殊炸弹的时候,他给帅克的声音打断了。帅克这时候正对那位秃头的先生说:“对不起,老板,你是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啊?”


    秃头先生没搭理他。帅克又对中尉说:“报告长官,有一回我从报上看到,说一般人脑袋上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而且从许多例子看来,黑头发总要来得稀一些。”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又有一个大夫说,掉头发都是由于养孩子的时候神经受了刺激。”


    可是这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秃头先生朝着帅克扑过来咆哮道:“滚出去,你这肮脏的猪猡!”他把帅克硬推到过道去以后,就又回到车厢来,向中尉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中尉吃了一惊。


    显然是搞错了。这位秃头先生并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而是陆军少将封·史瓦兹堡。少将这是穿了便服视察几处的防务。他事先没通知,马上就要到布迪尤维斯去访问。


    他是世间上最可怕的一位少将,一看见什么事不对头,他就会跟当地的司令官进行这么一段谈话:“你有手枪吗?”


    “有,长官。”


    “那么,好的。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晓得该用那支手枪干什么。这不是兵营,这成了猪圈了!”


    实际上,每逢他视察完一个地方,就总有些人用枪把自己打死。遇到这种场合,封·史瓦兹堡少将总心满意足地说道:“这就够味儿啦。这种人才当得起军人的称号。”


    如今他对卢卡施中尉说:“你在哪里上的军官学校?”


    “在布拉格。”


    “你进过军官学校,而竟不懂得一个军官的部下做什么事,军官应该负责吗?你真能胡搞。而且你跟那个传令兵谈得直好像他是你的知心朋友。不等你问他,他就说东道西的,你也不管!更不像话了。还有,你竟容许他来侮辱你的上级。这一点是顶严重了。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施。”


    “哪个联队的?”


    “我曾经——”


    “我没问你曾经是哪里的,只问现在。”


    “第九十一联队,长官。他们把我调到——”


    “哦,他们调了你啦,对吗?他们调得有道理。你跟你那第九十一联队越快上前线越好,对你没害处。”


    “前线是去定了,长官。”


    少将于是发起宏论来,说近年来他看到军官跟他们的下级谈话无拘无束,他认为这是很危险的倾向,因为这样就会助长民主思想的散播。一个士兵不能忘记他是个士兵,他站在上级面前必须浑身打哆嗦,他必须怕他的上级。军官必须跟底下的士兵保持十步的距离,他不可以让士兵有独立的思考,或者,干脆说,有任何思考。从前当军官的讲究用对上帝的畏惧来镇服下面的士兵,可是如今呀——少将做了一个绝望了的手势。


    “如今,大多数军官把他们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惯坏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少将又拾起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卢卡施中尉脸白得像张纸,到过道跟帅克算账去了。


    他在靠窗口地方找到了帅克。帅克神情快乐满足得直像刚满月的娃娃,吃得饱饱的,这时就要睡着了。


    中尉站住,招手叫帅克过来,指了指一间没有乘客的车厢。帅克进去了,他紧接着也进去,随后把门关上。


    “帅克,”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回你可得破天荒大大挨一通揍啦。你干么跑去惹那位秃头的先生?你可知道他就是封·史瓦兹堡少将?”


    “报告长官,”帅克说,神情很像一个殉道者。“我一辈子从来没意思去侮辱谁,而且我这也是头一回知道他是少将。可是真切得就像我站在这里一样,他长得跟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的确是一模一样。他常常到我们那家酒馆去。有一回,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好开玩笑的就用誊写铅笔在他的秃头上写道:”送上保险章程叁号丙类,请注意本公司保护足下子女之办法。‘“


    歇了一阵,帅克又接下去说,“那位先生也犯不着为那么小小一点错误就生那么大一顿气呀。照理说,他应该跟一般人一样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正像那篇文章所说的。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竟有秃头的少将这种东西。那么,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一个不幸的错误:要是你说了一句话,碰上有人误会了你的意思,而又不给你个机会来解释,这种错误是人人都会犯的。我曾经认识一个裁缝,他——”


    卢卡施中尉又望了帅克一眼,然后就离开那个车厢,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过一会儿,帅克的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庞又在门口出现了。他说:“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就到塔伯尔啦。车停五分钟。您不想叫点什么吃吗?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们特别拿手的是——”


    中尉气哼哼地跳了起来。他在过道对帅克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越少看见你,我心里越高兴。如果事情归我调度的话,我就永远不看你一眼。你可以相信只要我有办法避免看见你的话,我一定做到。你也再不要在我跟前晃。离得我远远的,你这个蠢货!”


    “是,长官。”


    帅克敬了礼,用军人的姿势敏捷地来了一个向右转,然后就走到过道的尽头,在角落里那个列车管理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跟一个铁路职工攀谈起来。


    “老板,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那个铁路职工显然对谈天的兴致不高,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认得一个叫赫弗曼的家伙,”帅克聊起天来了。“他总认为车上这种停车警铃⑴向来不灵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扳这个把子,屁事也不会发生。掏心窝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听了他那个说法压根儿也没动过脑筋,可是打我看见这里这套警铃的装置那刻起,我总想琢磨琢磨它究竟灵不灵,万一有一天我用得着它的话。”


    帅克站起来,跟着那个铁路职工来到警铃开关闸的跟前,上面写着:“遇险可扳”字样。


    铁路职工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帅克明确地解释一下警钟的结构。


    “那个人告诉你要扳的就是这个把子,这一点他说对了;可是他认为扳了不灵,那是在瞎扯蛋。只要一扳这个把子,车总要停的,因为这是跟列车所有车辆以及车头连着的。警钟开关闸一定会发生效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的手都放在警铃的杆臂上,然后——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能是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哑谜了——他们把杆臂扳下来,火车随着就停了。


    究竟实际上是谁扳的杆臂,使得警铃响起来的,他们两个人的意见很不一致。


    帅克说,不可能是他干的。


    “我还奇怪火车怎么会忽然停了下来呢,”帅克蛮愉快地对列车管理员说。“它走着走着,忽然间停了。对这事儿我比你还要着急。”


    一位神气很庄重的先生袒护列车管理员,说他听到是当兵的首先谈起停车警铃的。


    帅克却絮絮叨叨地说他一向讲信用,一再说火车误了点对他没什么好处,因为他这是出发到前线去。


    “站长一定会告诉你一切,”管理员说,“为这件事你得破费二十克郎。”


    这时候,可以看到乘客们纷纷从车厢爬下来。列车长吹着哨子,一位太大惊慌失措地提着只旅行皮包跨过铁轨,正往田垄跑去。


    “这蛮值二十克郎,实在话,”帅克面无表情地说,他保持着十足的镇定。“这价钱倒不算高。”


    正在这时,列车长也成为他的听众了。


    “那么,我们该开动啦,”帅克说道。“火车误了点真麻烦。要是在太平年月还碍不着大事,如今打起仗来。所有的火车运的都是部队、少将、中尉和传令兵,晚了可真会出大乱子。拿破仑在滑铁卢就晚到了五分钟,不管他皇帝不皇帝的,反正他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卢卡施中尉从人丛中挤了进来。他脸上发青,嘴里只能说一声“帅克!”


    帅克敬了礼,向他解释说:“报告长官,他们认定火车是我停的。铁路公司在他们的紧急开关闸上装置了些非常可笑的塞头。最好离那种玩意儿远远的,不然的话,出了毛病他们就要你掏二十克郎,就像他们要我做的一样。”


    列车长已经吹了哨子,列车又开动了。乘客们都回到他们原来的座位上,卢卡施中尉也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车厢去。


    列车管理员找帅克来收二十克郎的罚款,因为不然的话,就得把他带到塔伯尔站的站长那里去。


    “那可以,”帅克说,“我喜欢跟受过教育的人谈话。到塔伯尔站去会见一下那位站长对我倒是件蛮过瘾的事。”


    火车开到塔伯尔,帅克就用应有的礼貌走到卢卡施中尉面前说道:“报告长官,他们这就带我去见站长。”


    卢卡施中尉没回答。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觉得不论是帅克,还是那位秃顶的少将,他最好就是给个一概不理。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然后车一到布迪尤维斯站就下去,到兵营去报到。接着跟一个分遣队上前线。在前线,顶坏他也不过来个阵亡,这样也就可以跟这个有像帅克这种怪物晃来晃去的可怕的世界永别了。


    火车又开动时,卢卡施中尉从窗口往外望,看到帅克站在月台上正聚精会神地跟站长郑重其事地谈着话。一簇人把帅克围了起来,其中有几个是穿了铁路职工制服的。


    卢卡施中尉叹了口气,但是那可不是一声表示怜悯的叹息。想到把帅克丢到月台上去了,他感到轻松些,连那位秃头少将也不那么像个骇人的妖怪了。


    火车老早就噗噗冒着烟向布迪尤维斯开去了,但是围着帅克的人群一点也没缩小。


    帅克坚持说,杆臂不是他扳的。围聚的人听了他的话是这样相信,一位太大竟说道:“他们又在欺负大兵哪。”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人丛中出来一位先生对站长说,他愿意替帅克交这笔罚款。他相信他们冤枉了这个士兵。


    接着,一个巡官出现了。他抓住一个人,把他从人丛中拖出来,说道:“你闹得这么一场糊涂是什么意思呀?如果你认为兵就应当这么对待法儿,你怎样能希望奥地利打赢这场战争呢?”


    这时候,相信帅克没犯错儿、并且替他交了罚款的那位令人可敬的先生就把帅克带到三等餐厅里,请他喝啤酒。当他确实知道帅克的一切证件,包括他的乘车证,都在卢卡施中尉手里的时候,还慷慨地送了他五个克郎买车票和零花。


    帅克依然待在餐室里,不声不响地用那五个克郎喝着酒。月台上有些人没有亲自听到帅克跟站长的那番谈话,只远远看到围着的人丛。这时他们正在交谈着:一个间谍在车站上照相,给抓到了。但是一位太大驳斥了这个谣言,说根本不是什么间谍。她听说是一个骑兵在女厕所附近打了个军官,因为那个军官钉他情人的梢。这些离奇古怪的猜想还是由一个警察给结束的,他把月台上的人一齐都赶开了。帅克依然不声不响地喝着酒。他一心关怀着卢卡施中尉,发愁他到了布迪尤维斯找不到传令兵可怎么办。


    在慢车开行以前,三等餐厅挤满了旅客,主要是属于各种部队和民族的士兵。战争的浪潮把他们卷进医院去,如今,他们又离开医院上前线,好再去受伤、断肢、受折磨;这样才有资格在墓地上树起一座木制的十字架。


    “ihredokumente,vasitokument,”⑵这时候,一个宪兵队的上士用德国话和蹩脚的捷克话说道。有四个拿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士兵陪着他,“坐吧,nichtfahren⑶,坐下,喝吧,喝个够,”他继续用他那美妙而夹七杂八的话说着。


    “我没有,milacku⑷,”帅克回答说。“给九十一联队的卢卡施中尉带去啦,我一个人落在这站上了。”


    “wasistdaswort:milacek?”⑸上士掉过脸去对一个士兵问道。那个人回答说:“milacek,dasistwie:herrfeldwebel.”⑹上士继续跟帅克谈着话:“你的证件?每个士兵——没有证件——关起来。”


    于是他们把帅克带到军事运输总部。


    “伙计,混不过去,这一关终归得过。进去吧!”一个下士用同情的语气对帅克说。


    他把帅克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文件,后边坐着一个身材很小、样子却十分凶的中尉。看到下士把帅克带了进来,他就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随着下士向他解释说:“报告长官,我们在车站上抓到这个人,他没有证件。”


    中尉点了点头,真像是表示若干年以前他早就料到此日此时,帅克会因为没带证件在车站上被抓,因为任何人望到那时刻的帅克都不能不相信:像他这个模样和神情的人身上是不可能携带着证件的。


    最后中尉盘问起来了:“你在车站上干什么来着?”


    “报告长官,我正在等着开往布迪尤维斯的列车,因为我要到我的联队上去,我在那儿是卢卡施中尉的传令兵。可是他们说我有扳警铃的杆臂、因而使特别快车停下来的嫌疑,他们把我带到站长面前去交罚款。这么一来,我就掉队啦。”


    “我实在搞不清这一片糊涂账,”中尉嚷道。“有什么话你可不可以照直说,不要像个疯子似的东拉西扯!”


    “报告长官,自从我跟卢卡施中尉坐上那辆应该把我们送到帝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联队去的火车那一刻起,我们一动也没敢动,可是一连串的倒楣事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刚一坐上火车我们就发现丢了只衣箱;接着,换了个样儿,来了位少将,一个秃头的家伙——”


    “啊,天哪!”中尉叹了口气。


    中尉生气的时候,帅克接着说下去:“也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位秃头少将打开头就跟我干起来啦。卢卡施中尉——我就是他的传令兵,叫我到过道里去。到了过道,他们就赖我干了扳警钟那件事。他们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火车就把我落在月台上了。火车开走了,中尉也带着他的行李、他的证件和我的证件一齐走掉了。这么一来,我就像个孤儿一般给遗弃了,没有了证件,什么也没有。”


    帅克两眼注视着中尉,神情是这样温和动人,中尉对这个从一切迹看来都是个生就的白痴嘴里说出的话,是绝对相信了。这时候,他把那列特别快车开走以后,由这个站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列车一一数给帅克听,问他为什么都没搭。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正等下一班车的时候,喝了几盅酒,又出了乱子。”


    “我从来也没看见过蠢到这种地步的家伙,”中尉思量着。“他倒什么都一口承认。我们这儿多的是这种人,他们总是挤命起誓说,他们什么错也没犯。可是这小子冷冰冰得像条黄瓜。他说:因为喝了几盅酒,就把几班列车都错过去了。”


    中尉决定不宜再拖延,应该斩钉截铁地把这件事解决了。因此,他着重地说:“听着,你这蠢货,你这肥头大耳的乡巴佬:到票房去,买一张车票,滚到布迪尤维斯去吧。如果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当逃兵办。解散!”


    中尉望到帅克并没有动,他的手依然举到帽檐上敬着礼,就大声咆哮说:“快步走!你给我出去,我的话你听见了吗?帕兰尼克下士,把这个笨蛋带到票房去,给他买一张到布迪尤维斯的车票。”


    过一会儿,帕兰尼克下士又出现在中尉的办公室了。在他背后,帅克的愉快面庞正由门口往里窥视着。


    “这回怎么啦?”


    “报告长官,”帕兰尼克下士神秘地小声说,“他没钱买车票,我也没钱。他们不肯让他坐白车,因为他身上没有说明他是到联队上去的证件。”


    中尉立刻发表了一番贤明的判断来解决这个难题。


    “那么就叫他步行去吧,”他这么决定了。“等他走到了,他们可以因为他迟到关他的禁闭,我们这里管不了这许多!”


    “伙计,没办法,”他们走出办公室以后,下士帕兰尼克对帅克说。“你只好步行到布迪尤维斯,老伙计。卫兵室里还有点配给面包。我可以给你拿点带在身边吃。”


    半小时以后,也就是当他们请帅克喝了黑咖啡,除了配给以外又给了他一包军用烟丝带到联队上去,帅克就深更半夜离开了塔伯尔,一路唱着旧时的军歌。天知道怎么搞的,好兵帅克本应当向南朝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向正西走去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走,浑身用军大衣包得严严实实的,直好像拿破仑进攻莫斯科的大军碰壁折回时,最后的一名卫兵。


    帅克唱腻了,就坐在一堆砂砾上,燃起他的烟斗。歇了一阵子,然后又继续走向新的冒险——


    ⑴是安装在列车各车厢的一种警铃,直通机车。遇有紧急情况,乘客可以随时按铃停车。


    ⑵前两个字是德语,意思是“您的证件”。后两字是捷克语,同样意思。但是变格弄错了。


    ⑶德语,意思是:“不许走”。


    ⑷捷克语意思是:“亲爱的”。


    ⑸德语,意思是:“milacek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⑹德语,意思是:“milacek这个字就是上士的意思。”




 第二章 帅克的远征


    古代的名将色诺芬⑴手里没有一张地图,踏遍了小亚细亚,以及天晓得还有些什么地方。古代歌特人⑵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也完成了他们的远征。远征就是大跨步笔直向前迈进,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时刻想乘机来下毒手的敌人。


    凯撒的军队在遥远的北国⑶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他们并没靠任何地图就走到那一带),决定回罗马的时候换一条路,好多见些世面。他们也走到了家,也许因此才有那句“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名言。


    同样,条条道路都通布迪尤维斯,这一点好兵帅克是完全坚信不疑的。因此,当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维斯一带,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个村子,帅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维托夫和乌拉兹之间的大路上,他迟到一位刚从教堂出来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个基督教徒的招呼说:“日安啊,当兵的。你到哪儿去?”


    “我到布迪尤维斯找我的联队去,”帅克回答说。“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错路了,当兵的。”老大娘惊慌地说。“这么走下去,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会走到克拉托卫。”


    “那么,我想我可以从克拉托卫走到布迪尤维斯的,”帅克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说。


    “自然,这段路可不短,特别是像我这样愿意尽职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联队上,一定会吃苦头。”


    老大娘怜悯地望着帅克说道:“你在那矮树林子里等着,我给你弄点土豆汤来,叫你暖和暖和。你从这儿可以看得见我们的茅屋,就在矮树林子后头,偏左点。我们村儿里你可去不得,那边警察多得像苍蝇。”


    帅克在矮树林子里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这位可怜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汤盛在盆子里带了来;为了保暖,周围还用布包起来。当帅克喝完了汤,感到暖和时,她又从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腊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给他划了个十字,告诉他说,前线上有她两个孙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重说了他必得走过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庄的名字。最后,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币,给了他,叫他去买点白兰地酒喝喝。


    帅克就按着老大娘指点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他请帅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兰地酒,直像他跟帅克已经相识多年了似的。


    “别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劝帅克道。“那身军装八成儿会叫你倒楣的。这一带警察很多,穿着那套衣裳你什么也不用想讨到。警察不像从前那样跟我们为难了。他们现在专门来对付你们这种人。”


    “你到哪儿去呀?”流浪汉过一阵又问了一句。这时他们都点上了烟斗,慢慢地穿过村庄。


    “到布迪尤维斯去。”


    “我的老天爷!”流浪汉听了惊叫起来。“你要是去那儿,他们一定会马上把你逮住。


    你一点点逃跑的机会也不会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脏得一场糊涂,那么你就可以冒充残疾人了。可是你用不着害怕。打这儿走上四个钟头就可以到一个地方,那里住着我的一个老伙计,是个老牧人。咱们可以在那儿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带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个牧人原来是个很殷勤的老家伙。他还记得他爷爷讲给他听的一些关于法国战争的掌故。


    “孩子们,可不是吗”,他们都围着火炉坐下,炉子上正煮着带皮的土豆,他解释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跟这儿这个当兵的一样,也开过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给抓住了,把他的脊梁揍得皮开肉绽的。可是,他还算不上吃了苦头,差得远呢。普鲁提文那边有个家伙,他是看鱼塘的老雅里施的爷爷,为了逃跑他尝了一筒子火药,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们在皮塞克的垒墙上枪决他以前,还给他夹击的刑罚,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后,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颗子弹了,好解脱痛苦。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小差?”他问帅克道。


    “就在点完我的名字以后,他们叫我们往兵营里开步走的时候,”帅克回答道,他觉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个逃兵,他不便去动摇他的信心。


    “那么你现在到哪儿去呢?”


    “他发疯了,真的,”那个流浪汉替帅克回答说。“他别处不去,单单想奔布迪尤维斯。像他这样没经验的小伙子自然会那么干。我得教他一两手。首先,咱们得搞点子老百姓的衣裳来,有了那个就好办了。咱们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再找个地方干点庄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阵子罪受。一个家伙告诉我说,他们要把咱们流浪汉全逮起来,叫咱们到地里去干活。所以我想咱们不如干脆自动去。到那时候不会剩下多少人的,一定会一网打尽。”


    “这个仗你估量着今年打得完吧?”牧人问道。“啊,小伙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来那才没结没完呢。先是拿破仑战争⑷,然后是我听人说起的:瑞典战争⑸,和七年战争⑹。”


    放了土豆的水煮开了。沉默了一会,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气说道:“可是这场战争他不用想打赢的,咱们皇帝打不赢的,我的小伙子。大伙儿不站在他那边。人们说,这场战争打完以后就不会再有皇帝了,他们就要把皇家的田庄分掉。警察已经抓到几个说这种话的人。唉,警察现在是想怎样干就怎样干。”


    牧人随着就把煮土豆锅里的水倒掉,又在这盘菜里放上酸羊奶。他们马马虎虎吃完了饭,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里睡着了。


    半夜里,帅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从东边升起,给他壮了胆,他就趁着月光往东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语着:“早晚我总会走到布迪尤维斯的。”


    可是很不巧,离开普鲁提文以后他应该朝南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望见近处有个村庄。当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时候,池塘后边白茅屋里钻出一个警察来,就像一只在网上埋伏着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帅克面前说:“你上哪儿去?”


    “到布迪尤维斯,到我的联队上去。”


    警察讥讽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维斯丢在后脑勺啦。”他把帅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们很高兴见到你,”普提木的巡官这么开始说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时又很精明。他对逮捕或扣押的犯人从来不大声恫吓,只让他们受到一种盘问,终于连无辜的人也会承认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着说。“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诉我们你是到哪儿去?”


    帅克又说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维斯的联队上去。


    “那么你走错路了吧,”巡官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朝着布迪尤维斯走,是背着它走。”


    巡官和气地盯住帅克。他用镇定而且庄重的口气回答说:“尽管那样,可是我去的还是布迪尤维斯。”


    “那么你听着,”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气对帅克说道,“我要证明你搞错了。到最后,你会知道你越否认,你就越不容易招认。”


    “您这话说对了,”帅克说,“越否认就越不容易招认。”


    “这就对了。现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这个布迪尤维斯去的?”


    “我是从塔伯尔出发的。”


    “你在塔伯尔干些什么呢?”


    “我在那儿等侯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搭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乘车证呢?你是个军人,这是你应该享受的权利呀。”


    “因为我身上没带着证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员都彼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巡官接着说下去:“这么说来你是待在塔伯尔车站上的。你衣袋里有什么没有?咱们看看都有些什么。”


    他们把帅克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通,除了一只烟斗和火柴以外,什么也没搜出来。于是,巡官又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用不着。”


    “嗳呀,”巡官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麻烦鬼!你在塔伯尔火车站待了很久吗?”


    “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开出去的时候。”


    “你在车站上干些什么呢?”


    “跟一些老总们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些什么?你问过他们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我问他们从什么联队来的,他们正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问问他们联队里有多少人,是怎样编制的?”


    “没有,我没问那些,因为我都知道得烂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军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这样吧。”


    然后,巡官向周围他的下属们环视了一下,就扬扬得意地打出他那张王牌来:“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巡官对他的助手点头示意。当他们两人到了隔壁房间时,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得意着他这回彻头彻尾的成功,而且是准跑不掉了。他宣布说:“嘿,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这小伙子足有一大车猴子那么狡猾。除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什么都招认了。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长那儿去。对付这些歹徒的诀窍就是随时都要机警,同时,对他们要和和气气的。你看见我是怎样戳穿他的?你不会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吧?看来他就像个乡村里的白痴,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这种人。


    好吧,你把他关好了,把门锁上。我去起草个报告。“


    于是,下半晌巡官就带着满脸笑容起草报告,每句话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⑺这个字眼儿。


    他越往下写,情势越清楚。最后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场使用的德文写道:“该敌方军官当于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长,职谨此呈报。”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助手喊来:“你们给敌方军官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长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带来并且经过审讯的人才供给伙食呢。”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气地说。“他是个高级军官,是参谋部的。俄国人才不会用下士来刺探军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猫饭馆给他叫顿午饭吃。然后叫他们沏茶,搁上点儿甜酒,把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不用提是给谁预备的。老实说,咱们逮住了什么人可谁也别告诉。这是个军事机密。他现在正在干么呢?”


    “他想要一点点烟草。他正在卫兵室坐着哪,看来是心满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里似的。‘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说,‘你们这里的炉子也不走烟。我待得挺痛快。你们的炉子要是走烟的话,就应当把烟囱扫一扫。可是只能在下午扫,永远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晒着的时候扫,’他说。”


    “哦,那也不过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狡猾,”巡官说,声音里充满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装出满不在乎。不管怎样,他知道是要把他枪毙的。尽管他是个敌人,这种人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瞧,你可以说他等于已经死到临头了。我还不敢说咱们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们也许摇摆一阵,手又缩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儿说着:”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们这里的烟囱也不走烟‘。这才真正叫作胆子呢。不含糊!一个人要是想干那样的事,他先得有钢铁一般的神经和骨气。他得有骨气和胆子。咱们奥地利要来上点儿胆子倒是蛮好的。并不是说,咱们这儿没有英雄。我在报上还看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在这儿聊天白糟蹋时间。你尽管去给他叫饭去吧,回头顺便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帅克被带进来的时候,巡官先寻思了一下,随着就进行起他那种审讯了。


    “你到布迪尤维斯去干什么?”


    “到第九十一联队上去。”


    巡官叫帅克回到卫兵室去,然后趁他还没忘记,马上在他正起草给皮塞克警察分局长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纯熟之捷语,正前往布迪尤维斯参加步兵第九十一联队。”


    巡官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对自己搜集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以及用他的盘问方法审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来,感到十分满意。他惬意地笑着,从书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总监发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标着“机密”字样,密令的内容是这样:


    各地警察当局对其辖区内一干过往行人,必须严加戒备,此为当务之急。自我军于东加里西亚作战以来,数支俄军已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国疆土,战线因而更向帝国西部转移。


    在此新形势下,战线之变幻无常更有利于俄国间谍深入我国腹地,尤以摩拉维亚及西里西亚二省为甚。据密报:大批俄国间谍已由该两省潜入波希米亚省。其中现已证明有来自俄国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国军事学校受训,擅长捷语。此种人尤为危险,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间散布叛国宣传,并估计此刻早已散布。兹训令各地警察当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营、兵站及兵车所过之车站附近,防守尤宜严密。行人一经扣留,应立即盘问,然后移交有关上级办理。此令。


    巡官满意地笑了笑,把那个秘密文件又放回标着“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还放着许多密令,都是内务部和国防部协同草拟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着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其中包括:


    应严密注意当地人口流动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于当地人口流动之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争公债态度及认购情况的调查表。


    已经入伍及行将入伍者情绪的调查表。


    立即确查当地居民属何政党以及各个政党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当地政党首领行动的指示。


    关于调查叛国嫌疑分子交结之朋友并确定其叛国表现的命令。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领津贴的告密人应依章登记服役的命令。


    每天都有新的命令、章程、调查表和指示送来,巡官就被奥地利内务部发出的这些成篇累牍的文件忙得要死,积压下的大量文件弄得他头昏脑胀的。他以千篇一律的刻板方式来对付送来的那些调查表。总是回答说:一切情形良好,当地居民的忠诚是一级甲等。奥地利内务部设计了下列一种标准来表示人民对帝国的忠诚:一级甲等、一级乙等、一级丙等;二级甲等、二级乙等、二级丙等;三级甲等、三级乙等、三级丙等;四级甲等、四级乙等、四级丙等。最后那一级的甲等表示有叛国行为须上绞刑架,乙等表示应拘禁,而丙等的意思是应加以监视或囚禁。


    巡官看到一批批的文件和通令随着每趟邮差冷酷无情地向他袭来,时常沮丧地摇着头。


    他只要看见那稔熟的打了“内系公文,邮资已付”的信封,精神就垮了。到夜晚思量起这一切,他断定自己一定活不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啦。警察分局天天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答复d字第七二三四五号七二-aef的调查表,或者问起第八八八九二号八二二gfeh通令他是怎样处理的,或者v字第一二三四五六号一九二二二bfr命令收到以后已经有了哪些成效等等,他已经给弄得不晓得该怎样好了。


    是的,巡官已经失眠了几个晚上啦。他总是在等待着视察或调查。他曾经梦见过上吊,或是上绞刑架。在梦里,正当他被绞之前,国防部部长还亲自问他说:“巡官,xyz字第一七八九五七八号二三七九二的通令你是怎样答复的呀?”


    但是现在他的前途大大地光明起来了。巡官毫不怀疑警察分局局长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巡官,恭喜,恭喜!”他还摹想出其他美妙的希望,如同得勋章,赶快升官,以及他捉拿歹徒的高强本事一定会四远驰名。这么一来就替他日后的万里鹏程开辟了道路。


    他把助手喊过来问道:“那份午饭送来了吗?”


    “他们给他送去点熏猪肉,加白菜和面团子。汤卖光了。他喝了点茶,还要喝。”


    “那么就替他沏吧,”巡官这么慷慨地一口答允了。“等他喝完了茶,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半个钟头之后,吃得心满意足的帅克被带来的时候,巡官问道:“怎么样,吃得好吗?”


    “哦,还不坏,就是白菜少了些。可是,那也难免——我知道你们没料到我会来呀。熏肉熏得倒还透。我敢打赌,一定是家里熏的。那杯加了甜酒的茶喝下去可真叫舒服啊。”


    巡官望着帅克,然后开始问道:“俄国人喝起茶来凶得很,对不对?他们也有甜酒吗?”


    “世界上无论哪里都有甜酒。”


    “嘿,好小子,”巡官心里想道,“你想把我支吾过去,是不是?”于是,他像机关枪似的冲了出来:“你在九十一联队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要上前线。”


    巡官满意地盯着帅克说道:“不错,那是去俄国最便当的路?”接着他自己很愉快地思索着:“这个主意想得不差,是条好计策。”


    他观察刚才他说的话对帅克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毫不动声色的镇定。


    “这小子连眼睫毛也都不眨一眨”,他带着一种吃惊的感觉思量着。“这就是他的军事训练。我要是处在他那个地位,随便谁对我那么讲话,我的磕膝盖都一定会打哆嗦的。”


    “明天早晨我们要把你带到皮塞克去,”他用随随便便的口吻向他宣布。“你到过皮塞克吗?”


    “到过。那是在一九一○年了,帝国军队演习的时候。”


    巡官听到这个答话,他的笑容更显得快活而且得意啦。他现在完全相信他这种盘问的办法收到的效果已经超出他的估计了。


    “演习你是从头到尾参加的吗?”


    “当然喽,我是步兵,不会半道上停下来的。”


    帅克依然用原来的宁静的神情望着巡官,巡官这时开心得不能自持了。他没法制止自己,赶忙把这写进呈文里去。他把助手喊来,叫他把帅克带走,然后,他就这样把他的呈文一气呵成:


    据探:此人密谋潜入我第九十一联队内部,以便要求立即转往前线,俟有机会,即投往俄国。按该犯目睹我方当局戒备严密,不如此即无法返抵俄方。彼与第九十一联队之关系谅必良好,盖职屡加盘问,始得悉该犯远在一九一○年即曾以步兵身分参加帝国军队在皮塞克附近举行之全部演习。由是可以推想,该犯对间谍一途谅必训练有素。再者,此番一切罪证之获得,皆有赖于职独创之盘讯方法也。


    写完之后,巡官走到卫兵室来。他点上自己的烟斗,又把烟丝递给帅克去装他的烟斗。


    助手添了添火,于是,在深冬的苍茫暮色中,这个派出所就成为地球上最适于恳谈的温暖角落了。


    可是谁也没话可说。巡官在自己寻思着。最后,他掉过头来对他的助手说:“照我的意思,间谍是不应当绞死的。一个人总算也是牺牲他的性命来尽职,来效忠他的国家,到头他应该享受比绞刑更体面些的待遇。应当请他吃颗子弹,你说呢?”


    “是呀,那样才合道理。把他们毙了,不要绞死,”助手表示同意说。“比方说,要是派咱们去刺探俄国人那边机关枪团里有多少挺机枪,咱们也会脱下军装就去的。然后,要是我给逮住,把我绞死,直像是我干了图财害命的事似的,岂不太冤枉了吗?”


    那位助手兴奋得站起来,大声嚷道:“我主张一定要把他枪毙,然后用军礼埋葬。”


    “是的,这话有理,”帅克插嘴说道,“唯一的困难是:万一那家伙机灵得叫他们什么罪证也抓不到呢?”


    “哦,抓不到吗:”巡官着重地说道。“要是他们跟他一样机灵,而且,要是他们自己有一套办法,就可以抓到。你大可以有机会亲自看到一切的。”


    助手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说,想玩弄那种把戏的早晚要倒楣;一个人假装不在乎也不成,因为他越躲闪就越露马脚。


    “啊,你可得到我这个方法的诀窍了,你真地得到了,”巡官得意地宣布说。“不错,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是好的,但是到头来也还是白搭。既然是假装出的门面,那终归还是corpusdelicti⑻。”


    议论发挥到这里,巡官打住了,掉过头来问他的助手说:“喂,今天晚饭有什么呀?”。


    “长官,您不是要到公猫饭馆去吃吗?”


    这么一问,巡官又面临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假若这个人利用他出去的当儿逃掉了呢?他的助手虽然曾经放两个流浪汉逃掉过,他还是够可靠和谨慎的。


    “咱们派老婆婆去买点晚饭来吃。她可以带只罐子去装啤酒,”巡官是这样解决难题的。“让那个老妞儿多伸伸腿对她会有好处的。”


    伺候他们的老妞儿倒确实多伸了伸腿。晚饭吃过以后,派出所到公猫饭馆的路上还不断地有着活动。从这条交通线上印着的老婆婆特号靴子的频繁痕迹可以证明:虽然巡官没有亲自光临公猫饭馆,他却已经充分享受到好处了。及至最后老婆婆来到酒吧间说,巡官捎个口信问柜上好,问可不可以卖给他一瓶白兰地酒的时候,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们来了什么贵宾?”老婆婆回答着,“一位有嫌疑的人。刚才我走出来以前,他们两个在搂着他的脖子,巡官拍着他的头,管他叫着亲爱的老伙计一类的话。”


    后来,到了下半夜,巡官的助手就穿着全副军装,倚在他那张有脚轮的矮床上睡熟了,大声打着呼噜。巡官呢,白兰地喝得已经只剩瓶底了,他把胳膊搂在帅克的脖子上。巡官通红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沾满了白兰地酒,嘴里颠三倒四地咕哝着:“你总不能不承认俄国的白兰地没有这么刮刮叫吧。”


    他站起来,拿着空瓶子蹒跚地走进他自己的屋子,一路嘟囔着:“要是我出——出了一点点岔子,也许就什——什么都完——完蛋了。”


    然后他从书桌里把呈文拿出来,想加上下面这段补充:职应补充一点:即根据第五十六条,俄国白兰地酒……


    他在纸上弄了一滩墨水,把它舔掉,然后傻笑了一声,就穿着全副军装倒下来酣睡得人事不省。


    将近天亮时候,贴着对面墙壁躺着的巡官助手一连打了一阵呼噜,又夹杂着尖细的鼻音,结果把帅克吵醒了。他爬起来,把那个助手摇了摇,然后又躺了下去。这时候,鸡叫了,太阳不久也升了起来。老婆婆由于头天晚上的奔走,也睡过了头,这时来生火了。她发觉门是敞着的,大家都大睡特睡。卫兵室里的油灯还冒着烟。老婆婆嚷了一声,把帅克和助手都从床上拖了起来。她对助手说:“你害不害臊,衣裳不脱倒下就睡,像牲口似的。”最后,她用着重的口吻叫他去把巡官喊起来,同时说,他们都是一群懒鬼,成天只知道睡觉。


    把巡官喊醒是很吃力的事。他的助手费了很大劲才让他相信那已经是早晨了。终于他四下里瞅了瞅,揉了揉眼睛,开始记起头天发生的事情。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他心神不定地望着他的助手,这样说:“他没溜掉吧?”


    “不会的,他很懂得漂亮。”


    助手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时巡官又在重新抄写他那篇呈文,因为头天洒了一滩墨水,经他一舔,看起来上面好像涂上桔酱似的了。他把全文又安排了一下,随后记起有一件事他还没审问。因此,他就把帅克传来,问道:“你会照像吗?”


    “会。”


    “你身上怎么不带照像机呢?”


    “因为我没有,”帅克这么干脆爽快地回答了。


    “可是假若你有的话,就一定照的吧,是不是。”巡官问道。


    “如果猪有翅膀,它们也会飞的,”帅克回答说,一面温和地望着巡官那张充满了疑问的脸。巡官这时候头痛得厉害。他唯一想得起的问题是:“照火车站困难不困难?”


    “那再容易没有了,”帅克回答道,“因为火车站永远在一个地方,不动弹,你也不必告诉它说:做个快乐的表情。”


    于是,巡官可以这样结束他的呈文了:关于呈文第二一七二号,乞钧座准职补充如下……


    而这就是他所补充的:……职盘问时,该犯供称,彼工照像,而尤喜拍取车站景物。职虽并未于其身上搜得照像机,依情推测,彼为避免随身携带致引起注意,谅必隐匿他处,此由其供称如携带照像机即必拍照一点足以证明也。


    由于头天喝的那通酒,巡官脑袋还晕乎乎的,如今这件照像的事在他的呈文里越搞越糊涂。他接着写道:据供,彼所以未取车站建筑,以及其他国防要塞,仅由于彼随身未携带照像机耳。苟彼当时携有所需之摄影器具,职深信彼定当拍取无疑;该项器具彼不过隐匿他处而已。故职之未能于其身上搜得照片,仅由于彼末带摄影器具而已。


    “写得很够了,”巡官说,他在呈文上签了个字。他对自己干的事满意到了家,并且把呈文扬扬得意地念给他的助手听。


    “这活儿做得很地道,”他说道。“呈文就是这个写法。一切情节都得写进去。告诉你,审问犯人这件事可不简单,先生,不简单呀。如果你不能把情节一古脑儿全塞进去,引起上头那些家伙们的注意,叫他们直起身子来,那就等于白写。把那小子喊进来,咱们跟他讲清楚。”


    “这位先生现在要把你带到皮塞克警察分局长那儿去了,”他大模大样地对帅克宣布说,“照规矩本应该给你戴上手铐,可是我认为你是个正派人,所以这回我们就不给你戴了。我很信得过你不至于在半路上溜掉的。”


    巡官显然是被帅克那张温厚的脸所感动了。他又说道:“并且希望你不要怨恨我。现在把他带走吧,呈文在这里哪。”


    帅克就跟着那位助手上了路。人们看到这两个人一路亲切地恳谈着,以为他们必是很老的朋友,这时候赶巧结伴进城去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一家路旁的小店。


    “今天风刮得很厉害,”助手说道。“咱们喝上它一口半口什么酒总不会碍事的。你不必让人知道我正把你带到皮塞克去。那可是个国家机密。”


    助手进店以前,相信喝上一口半口酒总不致碍事的,他是太乐观了,因为他没估计到这个原则可能会大规模地应用起来。当他喝到第十二口的时候,他就很坚决地宣布说:分局长的中饭要吃到三点钟,因此,早去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况刚又刮了一场风雪。如果他们四点钟到得了皮塞克,时间就充裕得很哪。只要六点钟能到得了,就从从容容的。反正皮塞克也跑不了。


    “在这种坏天气里,咱们能找个这么暖暖和和的好地方,运气总算是不坏哩,”他说,“战壕里那些小子们可比咱们在这里烤火苦多了。”


    助手决定他们可以动身往皮塞克走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在风雪里,他们看不到一码远。助手说:“跟着你的鼻子走吧,走到皮塞克算数。”


    这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当他说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是从大路上来,而是从一个低处传来:他是沿着一座覆着积雪的土坡滑了下去的。他扶着来复枪,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爬回大路上。


    等他终于摸到了帅克,就用一种困惑而沮丧的口吻说道:“我很可能把你丢了。”


    “这个你用不着担心,”帅克说道。“最好是把咱们拴到一起,这样,咱们谁也丢不了谁。你有手铐吗?”‘“当警察的老得随身带着手铐,”助手诚恳地说,一面使劲围着帅克转。“也可以说,手铐就是我们的随身宝。”


    “那么就戴上吧,”帅克催促着。“咱们看戴上怎么样。”


    这位法律的维护者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就把手铐一端扣到帅克的手上,另一端就扣到他自己的右腕上了。这时候,他们两人就像一对暹罗的双胞胎⑼一般连到一起了。他们形影不离地沿着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逢助手跌个交,他总把帅克也拽下去。这样一来,手铐把他们腕子上的肉都磨破了。最后,助手大声说,他实在受不了啦,只好把手铐松开。他费了好半天事想把他自己跟帅克分开也没成功,于是就叹口气说:“咱们俩拴到一起,直到永永远远。”


    “阿门!”帅克应了一句。他们继续踏上他们那麻烦的旅程。助手的心情十分沮丧,经过许多可怕的磨难,当他们终于在夜晚到达皮塞克警察分局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垮了。他在楼梯上对帅克说道:“看要吵嚷一通了,咱们可谁也离不开谁。”


    吵嚷是当分局巡官请分局长柯尼哥上尉出来的时候发生的。


    上尉第一句话就是:“我嗅到气味了。”


    “哦,老伙计,你的底给我模着了,”上尉说道,他的敏锐而有经验的嗅觉使他毫厘不爽地看透了是怎么回事。“甜酒,法国白兰地,柠檬威士忌酒,樱桃白兰地,淡酒,白酒。”


    “巡官,”他掉过身来朝他的部下接着说下去。“这是个反榜样。他把自己跟犯人扣到一起了。他是喝得烂醉来的。这件事得正式调查一下。把他们的手铐打开。”


    “你带着什么?”他问助手道,助手反着手敬礼。


    “长官,我带来一份呈文。”


    “哦,一份呈文?老伙计,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上尉干巴巴地说道。“巡官,把他们都关起来,明天早晨把他们提上来审问。你把呈文看一遍,然后送到我那里去。”


    上尉把巡官起草的那件关于帅克的“呈文”研究了一番。他本分局的巡官站在他面前暗自诅咒着上尉和他那些呈文,因为他的朋友正等着他去凑成一桌王牌戏呢。


    “巡官,前不久我不是告诉过你说,普鲁提文的那个巡官是我所见识过的头号大笨蛋吗?”上尉说道。“可是普提木的巡官这份呈文把他压倒了。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坏蛋警察带来的兵根本不是个间谍。我估计他是一名普通的逃兵。呈文里废话连篇,连个毛孩子也可以看得出写呈文的那家伙,动笔的时候一定醉得昏天黑地了。”


    他又把普提木送来的呈文看了一遍,然后吩咐立刻把帅克带上来,同时,往普提木拍一封电报,通知那个巡官明天到皮塞克来。


    “你是在哪个联队上开的小差?”上尉接见帅克的时候,这样向他打招呼。


    “我不论在哪个联队上也没开过小差。”


    上尉仔细瞅着帅克,发现他那张神色安详的脸上显得十分轻松,就问道:“那件制服你是怎么弄到的?”


    “每个士兵入伍的时候都要领一套制服的,”帅克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说。“我是第九十一联队的人,我从来也没开过小差。实情恰恰相反。”


    帅克说最后一句话时,口气是这样着重,上尉听了惊愕得嘴巴都合不上来了。他问道:“你说恰恰相反是什么意思?”


    “这简单极了,”帅克用透露底倩的神情解释道。“我正要奔回我的联队去。我不是从联队上逃出来的,而是正在四下里找我的联队。我的愿望只是尽快地赶上我的联队,那么,我想也许这种愿望弄得我慌张得反而越走离布迪尤维斯越远,尽管那里大家都在等着我。普提木那里的巡官在地图上指给我布迪尤维斯是在南边,可是后来他却打发我往北走。”


    上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普提木的那个巡官还干过比打发人家往北走更坏的事呢。


    “这么一说,你是找不到你的联队了,对吗。”他说道。“而且你想找到它?”


    帅克把整个情况都向他说明了。他提到塔伯尔,以及一切去布迪尤维斯途中他所走过的地方。


    帅克兴致勃勃地描绘了他跟命运所做的搏斗,以及他曾经怎样百折不挠地尽到一切力量去找在布迪尤维斯的第九十一联队,而结果他的一切努力都落了空。


    上尉做了一个明快的决定。他叫办公室打出下面这封信,信上照顾到公文程式在用字上的细腻和考究。


    案据来人约瑟夫·帅克称,彼系贵联队士兵,是潜逃嫌疑经我驻普提木派出所扣留。彼云现正首途前往贵联队。此人身矮而粗胖,五官端正,瞳为蓝色,无其他显著特征。随函奉上附件乙壹号,系我局为此人所垫付之伙食费,请转呈国防部,并希开具字据,以资证明该士兵业已交到贵联队,外奉附件丙壹号,上列该士兵被捕时随身携带之官方分发物件,收到后亦请在单上具名是幸。此致驻布迪尤维斯之奥匈帝国皇家步兵第九十一联队指挥官。


    帅克兴高采烈、而且准时地完成了由皮塞克到布迪尤维斯之间的一段火车旅程。他随身跟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这个人是才当上警察的,一路上眼睛不离帅克,生怕一不小心,他会溜掉。


    不久,他们就到了兵营。


    到达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已经上了两天班,他坐在警卫室的桌前,一点也没料到什么事情会发生,而这时候警察就把帅克连同有关的公文一并带进来了。


    “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帅克说道,一面庄重地敬着礼。


    随后发生的事寇塔珂少尉全都在场,他后来常常这样描绘说:帅克报告完了,卢卡施中尉就跳将起来,抱住他自己的脑袋,头朝后向着寇塔珂身上倒栽过去。他缓缓醒过来以后,帅克依然举手敬着礼,嘴里不断地说着:“报告长官,我归队来啦。”听见他说话,卢卡施中尉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他用哆哩哆嗦的手把关于帅克的公文拿起来,签了名,然后吩咐大家一齐都出去。这以后,他就把自己跟帅克一道倒锁在警卫室里了。


    于是,帅克就这样结束了他这场布迪尤维斯的远征……


    帅克和卢卡施中尉两个人使劲互相瞅着。


    中尉用一种悲怆绝望的神情瞪着他,而帅克却温柔多情地望着中尉,真像他是个失而复得的情人一般。


    警卫室静寂得像座教堂。走廊上可以听到一个人走路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一定是个自愿军官⑽,因为头着了凉,所以留在兵营里。他用鼻音谈说着他正学得滚瓜烂熟的一些军队掌故。下面这段就很清晰地从门外传了进来:“皇室视察要塞的时候,应当受到怎样的招待呢?”


    “皇室走到被视察的那座要塞附近,所有的碉堡和城垒立刻都要鸣炮致敬。司令官手持指挥刀骑在马上,上前迎接,然后就——”


    “唉,别瞎扯啦!”中尉朝走廊大声喊了一声。“滚你的蛋吧。如果你不舒服,干么不钻进被窝儿里躺躺?”


    这时候可以听到那位自愿军官走开了,然后走廊的那头传来带有鼻音的吟诵,像轻微的回声一般:“司令官敬礼,同时,排炮继续放下去,重复三遍以后,皇室就下车了。”


    中尉和帅克又默默地彼此望了望,最后卢卡施中尉带着辛辣的讽刺口吻说道:“帅克,久违了。你又像个假钱币似的蹦回来了。看来我是甩不掉你啦。好吧,他们已经发了一张逮捕你的拘票,明天你就会被带到联队警卫室去。我不打算骂你一通来浪费我的精神。你发疯发过了头,你该当倒楣啦。”


    卢卡施中尉搓着双手说:“是的,帅克,你这回可跑不掉啦。”


    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把警卫室门前站岗的哨兵叫进来,吩咐他带着那个便条,把帅克交给禁切室的看守长。


    帅克就被带走,穿过兵营的广场。禁闭室的门上有个黑底黄字的木牌,上面写着“联队拘留室”字样。中尉脸上毫不隐讳自己的高兴,望到看守长把门打开,望到帅克消失到里面。过了一会儿,看守长一个人在门口出现了。


    “谢天谢地,”中尉对自己大声说道,“现在可把他关到一个牢靠地方啦。”


    这时候,史罗德尔上校正和其他军官们在旅馆里听刚从塞尔维亚仅剩一条腿(他给牛犄角顶了一下)回来的克里赤曼中尉谈从参谋部看到的一次对塞尔维亚阵地的进攻。史罗德尔上校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倾听着。随后,坐在他近处的一个青年军官很想当着上校卖弄一下他是多么残酷无情的一名战士,就大声对他旁边的人说:“有肺病的一定得送到前线上去。这对他们有好处。而且损失点子废物总比损失身体结实的强。”


    上校笑了笑,可是他忽然皱起眉,掉过头来对温左上尉说:“我不明白卢卡施中尉干么躲得咱们这么远远的。他到这儿来以后,从来没跟咱们一道玩过一次。”


    “他在作诗呢,”撒格纳尔上尉讥讽地说。“他到这儿还不到两个钟头,就爱上了一个在戏院里碰上的史莱特尔太太——一个工程师的老婆。”


    上校瞪圆了眼睛朝前望着:“我听说他很会唱滑稽歌曲。”


    “是呀,他在军官学校里的时候唱得一口蛮好的滑稽歌子。他常常逗得我们放声大笑。


    他一肚子的笑话,听起来可真过瘾。我不晓得为什么他不肯到这儿来。“


    上校伤心地摇了摇头:“现今军官跟军官讲不上真正的交情了。我还记得从前每个军官都想方设法使大家开心。可是如今呢,年轻的军官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喝不到十二点,五个军官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底下了。当年我们讲究一喝就喝上两天两夜,而且越喝我们越清醒,尽管我们是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轮流着喝。现在简直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尚武精神了。天晓得为什么会搞成这地步。谁开口也不带一点点俏皮。不信你听听坐在桌子那一头那些人说的话。”


    这时候可以听到一个人正在严肃地说着:“美国不会参战的。美国人跟英国人正闹别扭。美国并没有参战的准备。”


    史罗德尔上校叹了口气。


    “看,后备军官们就这么扯淡法儿。真是腻烦死啦。这种人昨天⑾还在银行里算数目字,或者叫卖豆蔻和给人擦皮鞋,或者胡乱教小孩子们,今天自以为跟正牌军官平起平坐啦。他们自以为什么都干得来,他们什么都想插一手。可是既然像卢卡施中尉那样正规的军官⑿从来不跟我们在一起玩,事情怎么不会这样呢?”


    史罗德尔上校生了一肚子气回的家。早晨醒来,他更气了,因为他在床上看报,发现报上好几个地方都提到奥军正朝事先准备好的阵地撤退下来。


    早晨十点钟,史罗德尔上校就在这种心情下站到帅克面前,定睛望着他。这时候,帅克的全副人格都表现在他那张宽阔、微笑的面庞上,左右嵌着两只肥大的耳朵,他的小帽紧紧地箍在额头上,耳朵从帽下翘出。他给人整个的印象是一个与世界无争的人。他非常幸福,一点也不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我并没犯什么错呀,对不对?”


    上校对警卫室的上士简单地问了一句,来总结他的观察:“傻吧?”


    这时候,上校看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张开了嘴。


    “报告长官,是傻。”帅克替上士回答说。


    史罗德尔上校招手把副官叫到一边。然后他们把上士叫来,一道研究帅克的材料。


    “噢,”史罗德尔上校说,“原来这就是卢卡施中尉的传令兵,就是他报告上所提的,在塔伯尔失了踪的那个。我觉得军官应当负责训练他们自已的传令兵,卢卡施上尉既然挑了这个半吊子当他的传令兵,他就应该耐住性子,不怕麻烦地照顾他。他有的是空闲。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你可曾看见他跟咱们玩过?所以我这话说对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把他这个传令兵管出个样儿来。”


    史罗德尔上校走近帅克,望着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说道:“你这个大白痴,在禁闭室里蹲三天吧,蹲完了以后向卢卡施中尉去报到。”


    这样,卢卡施中尉就享受了一番款待:上校把他召了去,向他宣布说:“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前,你加入联队的时候,曾向我申请过一个传令兵,因为你自己的传令兵在塔伯尔车站上失踪了。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


    “但是,长官———”卢卡施中尉开始恳求道。


    “———我已经决定,”上校故意紧接着说下去,“叫他禁闭三天,然后把他派回给你。”


    卢卡施中尉听到这话完全垮了。他晕头晕脑地走出了上校的办公室——


    ⑴色诺芬(公元前四三—~三五○),希腊历史学家及军事家,曾率领一万希腊大军跨过鞑靼海峡,解救友军。后来著《远征记》记载这件事。


    ⑵歌特人是古代日耳曼人的一个分支,本来住在波罗的海,公元三世纪后移到多瑙河及黑海北岸,后又侵入希腊、意大利及西班牙等地。


    ⑶北国指欧洲北部。


    ⑷拿破仑战争指十八、十九世纪之间拿破仑妄图统治全欧而进行的战争,一直打到一八一五年他溃败为止。


    ⑸瑞典战争指十八世纪初叶瑞典国王查利十三世侵略丹麦、波兰、俄罗斯及挪威等国的战争。


    ⑹七年战争指一七五六年到一七六三年间普鲁士联合英国对法国和奥地利的战争。英国乘机扩张其殖民地。


    ⑺德文,意思是:“有间谍嫌疑”。


    ⑻拉丁文,法律的专名词,意思是“犯罪的证据”。


    ⑼指生在暹罗(今泰国)的一对胸骨相连的孪生子。


    ⑽指当时由学校毕业出来的在军队中服役一年的青年,等于见习军官。


    ⑾指未入伍前,⑿指职业军人,而不是征募来的军官。




 第三章 帅克在吉拉里一西达⑴的奇遇


    第九十一联队开拔到里塔河⑵上的布鲁克城,又从那里开拔到吉拉里-西达了。


    经过三天的禁闭,帅克还差三个钟头就该放出来了。就在这时候,他跟一个渎职的自愿军官一同被带到总卫兵室去,从那里又押到了火车站。布迪尤维斯的居民正在车站上聚集,给联队送行。这并不是个正式的欢送仪式,可是车站前的广场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都等着军队来到。


    帅克觉得他确实应当向人群喝一喝采,挥一挥小帽。他这手来得很耸动,在整个广场上引起一片欢呼声。押送帅克的下士可着了急,他嚷着要帅克闭嘴。但是欢呼的像暴风雪一般,声势越来越浩大。无数只大大小小的帽子一齐挥动起来,渐渐变成为一般的示威运动了。车站对面的旅馆窗口里,有些妇女也扬起手帕来喝采。一位热心人士乘机喊出“打倒塞尔维亚人!”可是在继之而来的混战中,那个人似乎又给人踩倒了。


    就在这当儿,拉辛那神甫(骑兵第七师的随军神甫)戴着一顶宽边毡帽突然出现了。


    他的来路说来十分简单。他是头一天来到布迪尤维斯的,要开拔的联队军官们凑了个小小的酒会,他也混进去了。他大吃大喝,然后在大致还清醒的情形下跟到军官的食堂,又甜言蜜语地从炊事员那里诓到点剩菜。饱餐了许多面团和肉汁以后,他又钻到厨房里,在那里找到了甜酒。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通甜酒,然后就又回到饯别的酒会上去。他重新豪饮了一番,出了阵风头。早晨,他想起自己确实应当看看联队第一营的士兵们是不是受到了适当的欢送,因此,他才走到车站前面,紧跟着押送兵。押送兵向他喊“站住!”叫他停下来。


    “你往哪儿去?”下士严厉地问道。


    这当儿,帅克和蔼地插嘴说:“神甫,他们正把我们运到布鲁克去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们一道搭车。”


    “那么我就来吧,”拉辛那神甫宣布说。接着他掉过身来对那个押送兵道:“谁说我不能来?向后转,快步走!”


    神甫走进禁闭车以后,就躺到座位上。好心肠的帅克把军大衣脱下来,垫在他头底下。


    于是,神甫就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开始这样畅谈起来:“诸位,红烧冬菇这个菜要是加上冬菇,口味可就更好啦。老实说,冬菇越多越好吃,可是冬菇得先拿葱来煨,然后再加上点月桂树的叶子,和葱——”


    “你已经放过一回葱了。”那位自愿军官抗议了一声。下士眼神里表示吃了一大惊。


    他看出拉辛那神甫喝醉了,但他同时也认出他是上级军官。这么一来,下士可为难了。


    “对呀,”帅克说道,“神甫的话一点不差。葱放得越多越好。无论怎么烧法,葱对人总归是有益处的。要是你脸上长了酒刺,吃炸葱就会好的。”


    这时候,拉辛那神甫像梦呓般正用半大嗓子自言自语着:“全看你放些什么作料,和放多少啦。胡椒别放得太多,咖喱也多放不得……”


    越说,他的声音就越慢,越小。


    “……或者放多了冬菇……太……多的……柠檬……太……多的豆蔻……太……多的……丁香……”


    他渐渐没了声音,睡着了,打起鼾声,间或又从鼻子里吹出尖细的呼哨。下士定睛望着他,押送兵们捂着嘴暗笑。


    “他不会很快就醒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帅克说道。“他已经醉到头啦。”


    “没关系,”下士神色紧张地招呼叫他住嘴时,帅克继续说道。“想不出办法叫他醒过来。他已经按照规定喝醉了。⑶他的军衔是上尉。所有这些随军神甫,不论什么军衔的,喝起酒来量都大得吓人。我曾经给老卡兹当过传令兵,他喝酒就像鱼喝水似的。比起卡兹来,这家伙还差得远哩。有一回为了买个醉,我们把圣体匣都送到当铺里去了。如果找得着人借给我们钱的话,我想天国我们也会拿去当的。”


    下士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说道:“我想我最好是去报告一下吧。”


    “你最好还是别去,”自愿军官说道。“你是负责押送的,你不能走开。而且照规矩,你也不能派一个押送兵去送信,除非你找到人代替他。看,你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下士,我担心你会落到个降级。”


    下士着了慌,一再说神甫并不是他放进车厢来的,而是他自己进来的。神甫是他的上级。


    “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上级,”自愿军官坚持说。


    下士结结巴巴地答不出话来了,就咬定是帅克先跟神甫说,他可以同他们一道来的。


    “下士,我这样做没人会见怪,”帅克回答说,“因为我傻。可是没人信你也傻呀。”


    “你当兵多年了吗?”自愿军官样子很随便地问了一句。


    “今年三个年头。我要升军曹了。”


    “你别妄想啦,”那个自愿军官毫无同情地说。“你记住我这句话,你会降级的。”


    神甫蠕动了一下。


    “他在打呼啦,”帅克说。“我敢打赌,他一定梦见痛喝了一通。说起来,那个老卡兹——就是我给当过传令兵的那个,他就是那样子。我记得有一回……”


    于是,帅克把他亲自经历的奥吐·卡兹的事形容得这么详尽有趣,以至谁也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可是过了一阵,那个自愿军官又扯回到他以前的那个题目上去啦。


    “真奇怪,”他对下士说,“怎么还没见到个检查员呢?照规矩,你在车站上就应该把我们上车的事报告给列车指挥官,不应该在一个醉成烂泥的神甫身上糟蹋时间。”


    心情苦恼的下士执拗地一声不响,两眼瞪着车窗外嗖嗖掠过的电线杆子。


    “而且,”自愿军官继续说下去。“照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颁布的命令,军事犯人必须用窗户上加了铁栅栏的车输送。我们的窗口是加了铁栅栏的。可是命令上还规定:车上必须有盛饮水的器皿。命令的这部分你可没遵守。顺便问一声,你可知道干粮在哪儿领?


    你不知道吗?我早就算定了。你根本不称职!“


    “你想,下士,”帅克说道,“押送我们这种犯人万不是开玩笑的。你得把我们照顾得很周到。我们并不像普通士兵,可以自己走动。什么都得由你送到我们跟前来。规矩是这么定下的,就得遵守,不然,就违法乱纪啦。”


    下士这时候已经颓然绝望了,他什么也没说。他从车窗向外呆呆地望着,对于禁闭车里秩序的扰乱也没加干涉。


    忽然间,神甫从座位上摔下来了,他继续在地板上睡着。下士茫然望着他。正当大家屏息不动地观望的时际,他独自把神甫拽到座位上去。他显然已经失掉了一切权威。当他有气无力地喃喃说着“你们总可以帮我拽他一把”的时候,押送兵们只互相呆望着,连个小指头也不肯抬。


    “你应该就让他在原地方打呼才对,”帅克说道。“我就是那样对付我那位神甫的。无论他在哪块儿睡着了,我都随他去睡,不去搬他。有一回在家里,他睡到衣柜里去了;又有一回,睡到人家的澡盆里。五花八门的地方他都睡过。”


    这当儿,火车冒着汽进了站。检查就要在这里举行了。


    参谋部派摩拉兹博士——一位后备军官,作列车指挥官。后备军官的头上时常会派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使的。摩拉兹博士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入伍以前他在一个中学里教过数学,可是列车短了一节车厢,他无论怎样也查不出下落。另外,他在前一站领到了名册,可是他怎么也不能使名册跟在布迪尤维斯上车的官兵数目对上头。另外,他检查了文件,看来野战厨房好像多出两个来,虽然他怎样也查不出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他吃了一惊,发现马匹数目也神秘地多了起来。另外,军官中间有两个候补军官失踪了,他也没能查究出来。还有,设在前面车厢的联队警卫室里,一架打字机不见了。这么一来,这种大规模的混乱害得摩拉兹博士头疼得像劈开了一般。他吞了两片阿斯匹灵,这时候正愁眉苦胜地检查着列车。


    他随着传令兵走进禁闭车以后,看了看文件,然后听取了那个垂头丧气的下土的报告,又核对了一下数目。接着,他向车厢四下里望了望。


    “你们关的那个是什么人?”他指着神甫正颜厉色地问道。神甫这时候正肚皮朝下睡着了,他屁股的姿势像是在向检查者挑战。


    “报告长官,”下士结结巴巴地说。“是个……”


    “是个什么?”摩拉兹博士咆哮道。“你为什么不照直说?”


    “报告长官,”帅克插嘴道,“趴着睡的这家伙是个神甫,他喝得有点儿晕头晕脑了。


    他钻到我们车里来,跟我们在一起,他既是个上级,我们不便把他撵出去,不然就会像他们说的,犯目无上级的过错了。我想,他大概把禁闭车误当作参谋车了。“


    摩拉兹博士叹了口气,然后定睛看了看他的文件。名册上并没提到任何搭车前往布鲁克的神甫。他心神不安地拍搐着眼睛。上一站忽然多出马匹来,如今,禁闭车里凭空又掉下来一个神甫。


    他只好吩咐下士把睡着的人翻一个身,因为就他目前的姿势是没法认出他是谁来的。


    费了好大力气,下士总算把神甫翻个四脚朝天。结果,他醒了。望到摩拉兹博士,他说:“喂,老伙计,你好哇!晚饭预备好了吧?”


    随后,他又闭上眼睛,掉过脸去朝墙了。


    摩拉兹博士认出来这正是头一天在军官食堂里吃得呕吐了的那个馋嘴家伙,他叹了口气。


    “为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向警卫室报告,”他对下士说。


    这当儿,神甫带着他全副的丰采和尊严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惊讶地问道:“我的天,我这是在哪儿呀?”


    下士看到这位大人物醒过来了,就奉承地回答道:“报告长官,您是在禁闭车里哪。”


    刹那间,一道惊讶的神色由神甫脸上掠了过去。他不声不响地在那里坐了一会,深思着。他想也是白想。在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当前他在窗口上了铁栅栏的火车车厢里醒了过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横着一道朦胧的深渊。最后,他问那个依然在他面前奉承着的下士说:“但是,我奉的是谁的命令……”


    “报告长官,谁的也不奉。”


    神甫站起身来,开始踱来踱去,喃喃地自语着:真摸不着头脑。然后他又坐下来说道:“咱们这是往哪里开呀?”


    “报告长官,往布鲁克开。”


    “咱们去布鲁克干什么呀?”


    “报告长官,第九十一联队全体——我们的联队,开拔到那里去。”


    神甫又开始绞起脑汁追想一切经过:他怎样进的车厢,以及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单单在押送兵的陪伴下,跟九十一联队到布鲁克去。他这时已经清醒得能认出自愿军官在场了。他对军官说道:“看来你是个聪明家伙。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不要含糊,我是怎么跑到你们这里来的。”


    “我十分乐意告诉你。”自愿军官和蔼地说。“今天早上你在车站上跑到我们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你的头有些发晕。”


    下士绷了脸望着他。


    “于是你就上了我们这节车,”自愿军官接着说道。“就是这样。你倒在座位上,随着这位帅克就把军大衣垫在你的头底下。当列车在上一站进行检查的时候,你呀,请容许我这么说,就正式被发现了,而我们这位下士还得为了你的缘故吃警卫室的官司呢。”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神甫叹息道。“到了下一站,我最好往参谋车挪动一下。你可晓得午饭开了吗?”


    “不到维也纳不会开午饭的,”下士宣布说。


    “原来是你把军大衣垫在我头底下的,”神甫对帅克说。“费心啦。”


    “没什么,”帅克回答道。“随便谁看到他的上级军官头底下空着,而且喝得有些晕忽忽的,都会那么做的,我做的也只不过那些。每个士兵都有尊重上级军官的责任,即使军官喝得不大省人事了。我也可以说是个应付神甫的能手,因为我给奥吐·卡兹当过传令兵。神甫们都喜欢痛饮,他们都是蛮有趣的。”


    由于头天的一场狂欢,神甫感到一种见了人就想套交情的心情。他拿出一支香烟来递给帅克说道:“吸一根吧。”


    “我听说你还得为我吃警卫室的官司,”神甫又对下士说。“可是你不要发愁,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转过来又对帅克说道:“你跟我来吧。一定有开心的日子过。”


    他变得十分豪爽大方,对每个人都许下了愿。他对自愿军官许下了巧克力糖,对押送兵许下了甜酒,还答应把下士调到附属骑兵第七师参谋部的摄影组。一句话,他答应叫每个人都有舒服的日子过,谁也不会忘记。


    “我不愿意让你们任何人埋怨我,”他说道。“我认识许多人,有我照顾一天,你们什么楣也不会倒的。要是你们犯过什么错,你们当然会像个男子汉那样受罚。我看得出你们是愉快地承受着上帝放在你们肩膀上的负担。”


    “你为什么受处罚呀?”他转过来问帅克说。


    “上帝放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帅克满怀虔诚地回答道,“是由警卫室来的。因为我到达联队迟了,然而这可怪不得我。”


    “上帝是仁慈而且公正的,”神甫肃然说道。“他晓得谁应当受处罚,因为他的全能就是这样显示出来的。那么,你为什么关在这儿呢?”他问自愿军官说。


    “由于我的自大,”自愿军官回答道。“等我赎罪期满,我就会被打到厨房去了。”


    “上帝的办法真是伟大啊!”神甫说道,听到“厨房”那个字,他心花怒放了。“的确,只要一个人是块材料,厨房这地方大有可为,他很可以显显身手。对于富有机智的人,厨房是顶合适的地方了。讲究的不是做菜本身,而是把一盘菜的各色各味恰如其分地拼凑、调配起来。一个人得下心才能把那种事做好。比方说菜汁吧。一个聪明人在做葱汁的时候,一定各种青菜都用,并且放在黄油里蒸,然后再放豆蔻、胡椒,还加上豆蔻,一点丁香、姜等等。可是一个普通的厨子只弄点葱煮煮,然后浇上点油腻的肉汤就算了。我很希望你能在军官食堂里搞个差使。昨晚上,布迪尤维斯的军官俱乐部给我们开的莱码里,有腰子加白葡萄酒。祷告上帝赦免做那味菜的人的一切罪孽。他的手艺的确高明。我在民兵第六十四联队的军官俱乐部里也吃过腰子加白葡萄酒,可是他们那里放香菜子,就像普通饭铺里放胡椒一样。好,在车没到维也纳以前,我先睡一会儿。到了你们不妨把我叫醒。”


    “你呀,”他转过来接着对帅克说道,“你到咱们食堂去,拿一份刀叉和别的用具,给我弄一份午饭来。告诉他们是拉辛那神甫要的,一定要弄个双份。然后从厨房给我带一瓶葡萄酒来。还带个饭盒去,要他们给倒点甜酒。”


    拉辛那神甫摸索起衣袋来。


    “喂,”对下士说道,“我没带零钱。借我一个金币⑷。这样就好啦,带上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帅克。”


    “很好,帅克,这里已经有一个金币了,你可以拿去办事。下士,再借我一个金币吧。


    好,帅克,等你把我吩咐的事都办完以后,就再给你一个金币。噢,对了,办完了再替我弄点烟卷和雪茄。要是有巧克力糖的话,给我摸两份来。要是有罐头的话,跟他们要点牛舌头或是鹅肝。要是他们在发瑞士干酪,记住可干万别叫他们塞给你一块靠壳皮上的。同样,要是有香肠,千万别拿头上的。想法弄到一块又好又肥的中段儿。“


    神甫在座位上伸了伸懒腰,不一会,他就睡熟了。


    “我觉得,”在神甫的鼾声中,自愿军官对下士说,“你对于我们捡来的这弃儿应该很满意。看起来很不错。”


    “的确呱呱叫,下士,”帅克说道。“他不像孩子那样娇嫩。”


    到了维也纳,装在牲口车里的士兵,带着就像上绞刑架时候那种绝望的神情,从窗口往外望去。妇女们走上前来,发给他们姜饼,上面用糖汁写着“siegundrache,”和“gottstrafeengland,”⑸等等字样。


    随后,接到命令,要他们按连到设在火车站后边的野战厨房去领配给。帅克就遵照神甫的吩咐,到军官专用的厨房去。那个自愿军官留在后边等着现成的吃,两个押送兵去替整个禁闭车领配给去了。


    帅克就照样执行了命令。正当他跨过铁轨的时候,他瞅见卢卡施中尉正沿着铁轨漫步着。至于配给,他任凭人家给他留多少算多少。他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因为他是跟一个克什纳尔中尉合伙用一个传令兵。那个传令兵只伺候克什纳尔中尉,对于卢卡施中尉,他完全采取怠工的办法。


    “帅克,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哪里去啊?”倒楣的中尉问道。这时候,帅克正把他从军官食堂弄来、又用军大衣包起来的一大批食品放到地上。


    “报告长官,这是给您的。只是我不知道您的车厢在哪块儿,同时,要是过您这边来,我又不知道列车指挥官会不会发脾气。”


    卢卡施中尉带着疑问的眼光凝视着帅克,可是帅克十分愉快地接着说下去:“对了,那家伙可真野蛮,真野蛮。他来检查列车的时候,我向他报告说,我已经关满了三天的禁闭,应该到牲口车里去,或者跟您来。可是他足足骂了我一大顿,说我必得继续待在那里,这样在路上才不至于给您长官惹出什么麻烦来。”


    帅克摆出一副殉难者的神情。


    “听他那个说法儿,真好像我曾经给您长官惹过什么麻烦似的。”


    “不,”帅克接着说下去。“您长官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我从来也没给你惹过什么麻烦。如果任何时候曾经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那完全是碰巧啦。长官,我从来也没有故意闯过乱子。我总是想做点好事,做点漂亮事。如果咱们俩谁也没沾到好处,只弄得一身的烦恼,那可怪不得我。”


    “好吧,帅克,别伤心啦,”卢卡施中尉轻轻地说着,他们渐渐走近参谋车了。“我一定想法叫你回到我这儿来就是了。”


    “报告长官,我不伤心。可是想到在打仗的时候咱们都这么倒楣,而且又不是咱们自己的过失,我心里真有点儿难过。一想,就觉得时运太不济了。我总是想法躲着麻烦。”


    “好啦,帅克。那么跳进这个车厢里来吧。”


    “报告长官,我正往里跳哪。”


    队伍在布鲁克扎下营,寂静的夜色笼罩着一片帐幕。在士兵的营舍里,人们冷得直打哆嗦;军官营舍里的火可烧得太旺了,热得必须把窗户打开。


    里塔河上的布鲁克,皇家罐头肉厂里的灯光明亮,他们日夜忙着改装各式各样的腐烂肉品。由于风是从那个方向朝着营幕刮,营舍周围的林荫道上弥漫着陈腐的腱子、蹄子、脚爪以及骨头的臭气,他们正煮着这些,作为罐头汤汁的材料。


    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是一片灿烂,吉拉里-西达桥的对岸也同样是万家灯火。里塔河两岸奥地利和匈牙利的吉卜赛人的管弦乐队都在奏着乐,咖啡馆和饭店的窗口射出辉煌的灯光,到处是高歌和狂饮。当地的大亨和庸吏都把他们的女人和及笄的女儿带到咖啡馆和饭店里去。于是,里塔河上的市鲁克和吉拉里-西达就形成为一座巨大的自由⑹厅。


    那天晚上,卢卡施中尉出门看戏去了,帅克就在一座军官的营舍里等着他回来。门开了,卢卡施中尉走了进来。立刻可以看出中尉的心情很快活、因为他头上的小帽是反戴着的。


    “我想跟你谈谈,”卢卡施中尉说道。“你不必那么傻瓜似的敬着礼。坐下,帅克,不必管规矩不规矩的。你别说什么,听我要告诉你的话。你知道绍普洛尼街在哪里吗?你先别又扯你那套‘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要是你不如道,就干脆说不知道算了。好,现在记在一张纸上:织普洛尼街十六号。是个五金店。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天哪,你别不停地说着‘报告长官’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五金店是什么吗?你知道?那很好。那很好。店是一个叫嘎古尼的匈牙利人开的。你知道匈牙利人是什么吗?我的天,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呀?你知道。那么,很好。他就住在店上头的二楼。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可是,妈的,我不是正在告诉你在哪吗?现在你懂了吧?懂了?好吧。要是你没懂,我就给你戴上手铐脚镣。你把这家伙的名字记下来了吗?我说的是嘎古尼。很好。那么,明天早晨你大约十点钟进城去。找到这个地方,上二楼,把这封信交给嘎占尼太太。“


    卢卡施中尉打开他的皮夹,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把一个没写收信人住址和姓名的白信封交给了帅克。


    “帅克,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接着说。“一个人总是越小心越好,所以我在上面没写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就靠你把它交给应交的人。哦,记住那位太大的名字叫艾蒂迦——把它记下来了吧:艾蒂迦·嘎古尼太太。并且记住,交信的时候顶要紧的是慎重小心,而且要个回音。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是他们不给我回音,我怎么办呢,长官?”


    “对他们说,不论如何,非要个回音不可。”中尉回答道,同时又打了个大呵欠。“可是我要睡觉去了,累极啦。”


    卢卡施中尉本来并没打算在哪里待下来。那天晚上他进城去,因为吉拉里-西达的匈牙利人戏院正在上演一个音乐喜剧,他想去看看。剧中主要角色都是些肥胖的犹太女人,她们的拿手好戏是舞蹈时候把脚向半空踢来踢去。


    可是卢卡施中尉并没被这种有趣的表演迷住,因为他借来的那副袖珍望远镜,镜头不是无色的;他看到的不是一条条的大腿,而只是一道道浅紫色的影子在镜面上摆来摆去。


    第一幕完了以后,他的注意力被一个跟着个中年男人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正拖着他朝衣帽间走去,嘴里说着要马上回家去,不肯再看这种丢人的表演了。这些话她都是大声用德语说的,她的伴侣却用匈牙利话回答道:“对,亲爱的,咱们走吧。我跟你的感觉一样:这种表演真是叫人恶心。”


    “esistekelhaft,”⑺女人气忿忿地说道。这时候,那个男人正帮她披上赴歌剧院时披用的斗篷。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出这种荒唐表演所引起的愤怒。她的眼睛大而且黑,跟她那漂亮的风姿很相称。她也望了卢卡施中尉一眼,一面着重地说着:“ekelhaft,wirklichekelhaft”。⑻她这一望非同小可,一段姻缘就这样开始了。


    卢卡施中尉从衣帽间的管理员那里打听出来那是嘎古尼夫妇,那位嘎古尼先生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开一家五金店。


    “他跟艾蒂迦太太住在二楼,”衣帽间的管理员用古代的鸨母那种细腻周到说着。“她是绍普朗⑼地方的一个德国女人,男的是匈牙利人。在这个城里,什么都是混合的。”


    卢卡斯中尉从衣帽间取出他的大衣,然后就进城,走到一家小咖啡馆,占了一间雅座。


    他把一个罗马尼亚的女孩子赶走,然后就要了纸笔和墨水,也要了一瓶法国白兰地。他先仔细地思索了一番,然后就用他最漂亮的德文写了下面这样一封信。他觉得这是他生平一篇得意之作。


    亲爱的夫人:昨晚我赴剧院,看了使您气恼的那个戏。第一幕演出时我自始至终都注视着您及您的丈夫,我不禁感觉您那位丈夫……


    “我何妨狠狠地瞎恭维一顿,”卢卡施中尉寻思着。“像他那样一个家伙凭什么有那么标致的老婆呢?他的相貌简直像一个剃过胡子的猩猩。”


    他接着写他那封信:……您那位丈夫对于台上演的令人作呕的滑稽戏表示颇为欣赏,而您对该剧极不满意,因为它毫无艺术味道,只投合了男人的劣根性而已。


    “娘儿们长得挺苗条的,”卢卡施中尉想着。“我最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请原谅我素昧平生,这样直接写信给您。我一生也见识过许多女人,但是没有人给我的印象像您那样深刻,因为您对人生的观点及看法与我的不深而合。我相信您那位丈夫自私到家,硬拖您去……


    “这么写不成话,”卢卡施中尉说,又把“硬拖您去”涂掉,接着写上去:……只顾自己利益,偕您观剧,而戏只合他一人口味。我喜欢直率,我无意干预您的家事,不过很想与您私下谋一面,就纯艺术方面的题目与您一谈……


    “在这里的旅馆碰头怕不成,我想还得把她领到维也纳去,”中尉寻思着。“我想法请个临时假。”


    因此,我冒昧地请求与您订一约会,以便在光明正大的情况下,得以谋面,并进一步结识。我是不久即将面临战争危险的人,我深信您不至见拒这个请求。如蒙俯允,我在战地恐怖中也将永远铭记这一美妙无穷的日子,和我们二人之间的深切了解。您的决定对我即是法律。您的回音将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


    他署上了名字,把剩下的法国白兰地洒喝干了,又叫了一瓶。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顺便重读他所写的,差不多每句话都使他感动得流下泪来。


    早上,帅克把卢卡施中尉叫醒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报告长官,今天您值班,您睡过时辰啦,我现在得到吉拉里-西达送这封信去。我七点叫过您一遍,七点半又叫了一遍,然后八点还叫了一遍——刚好他们上操,打这边儿走过去,可是您只翻了个身,报告长官——我说,长官您……”


    原来卢卡施中尉自己咕哝了两句,眼看又要翻过身去。可是他没翻成功,因为帅克无情地摇撼着他,并且大声嚷着:“报告长官,我到吉拉里-西达送那封信去啦。”


    中尉打了个呵欠。


    “那封信?对了,我那封信。你嘴得严紧,知道吧。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晓得。解散!”


    中尉又把帅克刚才拽过的被子裹到身上,继续睡了。同时,帅克就出发前往吉拉里-西达去了。


    如果他半路没碰上工兵沃地赤卡,绍普洛尼街十六号也许没有那么难找。多年以前,沃地赤卡曾在布拉格住过,因此,为了纪念一下他们旧雨重逢,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布鲁克的红羊酒馆去,那里的女侍是捷克人。


    “你现在到哪儿去?”沃地赤年问道。


    “那是个机密,”帅克回答说。“可是你我既是老朋友,我告诉你吧。”


    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对沃地赤卡说了。沃地赤卡说,他是个老工兵,他不能丢下帅克就走。他提议他们一道送那封信去。


    他们谈了好半天过去的日子。十二点过不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红羊酒馆,事情仿佛都很顺利自然。特别是他们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他们谁也不怕。在到绍普洛尼街十六号的路上,沃地赤卡滔滔不绝地谈着他对匈牙利人的仇恨。他一再对帅克说,他一遇到匈牙利人就会动起武来。


    终于,他们在绍普洛尼街十六号找到了嘎古尼先生开的那家五金行。


    “你最好等在这里,”帅克在门口对沃地赤卡说。“我跑上二楼把信留下,等个回音。


    等一会儿就转来的。“


    “什么?我丢下你不管?”沃地赤卡抗议道。“你不晓得匈牙利人。我们得提防着点儿。我来收拾他。”


    “别胡闹了,”帅克很庄重地说。“管他匈牙利人不匈牙利人,我们要的是他的老婆。


    在那家有捷克女侍的酒馆里,我不是告诉你中尉有一封信要我交给她,而且这是个绝密吗?


    中尉要我起誓任谁也不告诉。酒馆里那个女侍不是说,中尉这话说得很对,因为这种事只能秘而不宣吗?她不是说,如果有人知道中尉给一个有夫之妇写信,可不成。你自己不也点头说有道理吗?如今你又想跟我一道上楼啦!“


    “唉,帅克,你还不认得我这个人,”工兵沃地赤卡很严肃地回答说。“只要我说了要跟你一道来,记住,我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两个人总要更安全些。”


    “那么好,你就来吧,”帅克同意了,“但是你举动可得当心点儿。咱们不想惹出麻烦来。”


    “老伙计,你用不着操心,”沃地赤卡说,他们一面朝着楼梯走去。“我要揍他一……”


    小声补了一句:“你看吧,这匈牙利人一定不难对付。”


    帅克和沃地赤卡站到嘎古尼先生住所的门口。帅克按了下门铃,随着,一个女仆出现了。她用匈牙利话问他们的来意。


    “nemtudom,”⑽沃地赤卡鄙夷地说。“乖乖,你干么不学学捷克话?”


    “verstehensiedeutsch?”⑾帅克问道。


    “apisschen.”⑿“那么你去告诉你们太太,说我有话同她讲。告诉她这里一位先生有封信要交给她,在外边呢。”


    他们站在过道,帅克说道:“这地方确实既雅致又舒服。瞧,他们帽架子上挂了两把雨伞,那幅耶稣基督像画得也还不坏。”


    女仆又从里面出来了,房间里铿然响着刀叉和杯盘相碰的声音。她用很蹩脚的德语对帅克说:“太大说,她现在没有空闲。有什么东西可以交给我,有话也留下吧。”


    “好吧,”帅克很庄重地说道,“这就是给她的信,可是你可别对旁人讲。”


    他就把卢卡施中尉那封信掏出来了。


    “我在这里等回音吧。”他指着自己说道。


    “你怎么不坐下来啊,”沃地赤卡问道,他已经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来,坐这把吧。你站在这里活像个要饭的。在这些匈牙利人面前你可不能作得很低贱。我们是要跟他吵一架的,我一定得好好管教他一顿。”


    一切仍然毫无动静。后来,听到女仆递进信去的那间房子里大声咆哮起来。有人用一件沉重东西摔在地上,然后又清晰地听到砸玻璃杯和盘子的声音。夹杂在这一切声音中间,还可以听到有人用匈牙利话在发脾气。


    门猛地开了,闯进一个脖颈上围着餐巾的男人,手里挥动着刚才送进去的那封信。


    工兵沃地赤卡离门口最近。那位一腔怒火的男人首先拿他作对手,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德国话质问道。“送这信来的那个坏蛋在哪儿?”


    “嗨,老板,别着急,”沃地赤卡直起身子来说。“你吵嚷得声音太大了,镇静点儿。


    你要是想知道信是谁送来的,就问我这位伙伴吧。可是你说话得放客气些,不然的话,我转眼就把你丢出去!“


    那个男人抱着头,排炮似的咒骂了一顿。同时说,他自己也是个后备军官,他本来也很想参军的,只是他害着腰子病。至于那封信,他要送给指挥官,送给国防部,送到报馆去。


    “听着,”帅克威风凛凛地说道,“那封信是我写的,不是中尉写的。那签名是假的,是我签的,我看上了你的老婆。就像诗人伏尔赫利茨基⒀说过的,我给她迷上了。”


    帅克挺然站在他的面前,冷静得像条黄瓜。那位暴跳如雷的男人刚要朝他扑过去,可是工兵沃地赤卡一直留意着那个男人的每个动作。他伸腿绊了那个男人一交,把那封信从他手里夺过来(正当他还在挥动着的时候),塞到他自己的衣袋里,等嘎古尼先生恢复了他的平衡,沃地赤卡一把又抓住他,把他拖到门口,一只手拉开门。然后,一刹那间,就听到一件沉重的物件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那位暴跳如雷的男人唯一的遗物就剩那条餐巾了。帅克拾起它来,很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了敲。五分钟以前嘎古尼先生是从那个门里出现的,如今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这餐巾是您的,”帅克彬彬有礼地对那在沙发上呜咽着的太太说。“不然,也许会给人踩脏了。再见吧,太太。”


    他把皮靴后跟碰了一下,敬了个礼,就到过道去了。楼梯口看不到一点点格斗的痕迹,正如沃地赤卡说的,一切都没费吹灰之力。可是帅克在街门口发现一条硬领,从上边还可以看出是扯下来的。显然悲剧最后一幕是在那儿演出的:当时嘎古尼先生拼命抓牢了门,免得自己被拖到街上去。


    街上闹得还很厉害。嘎古尼被拖到对面房子的门口,他们正朝他洒着水。在街心,工兵沃地赤卡像一只雄狮似的跟一些出来袒护自己同胞的匈牙利民兵和轻骑兵搏斗着。工兵很巧妙地挥动着一根刺刀带子,像挥动一把连枷似的,叫他的对手回不得手。他也并不孤单。一些捷克士兵也站到他这一边来交手了。


    帅克事后提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卷入战团的。他没有刺刀,也说不清怎么就弄到一根手杖——那原是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吓破了胆的路人丢下的。


    这场格斗继续了很久,但是一切好事都必有个终了。巡逻队来了,把他们统统拘留起来。


    帅克和沃地赤卡并排大踏步走着,一手拿着那根手杖——后来巡逻队队长就把它作为罪证。他得意扬扬地阔步走着,把手杖像来复枪那样扛在肩头上。


    工兵沃地赤卡一路上都执拗地一声不响。可是当他们走进卫兵室的时候,他伤心地对帅克说:“我没告诉你吗,你不晓得匈牙利人!”——


    ⑴奥匈边境上的一个乡村,在布鲁克城附近。


    ⑵里塔河是多瑙河的一道支流,发源于奥地利,在奥地利的布鲁克城折入匈牙利。


    ⑶当时,奥匈部队中官兵是按官级配给酒的。


    ⑷合两个克郎。


    ⑸德文,意思是:“胜利与复仇”和“上帝惩罚英国。”


    ⑹“自由”这里指纵情享乐。


    ⑺德语,意思是:“讨厌。”


    ⑻德语,意思是:“讨厌,实在讨厌。”


    ⑼匈牙利西部一省。


    ⑽匈牙利语,意思是:“我不知道。”


    ⑾德语,意思是:“你会德语吗?”


    ⑿女仆想用德语说:“我会一点儿(einbisschen)。”但是说得不对,而piss在俚语中有“解手”的意思。


    ⒀雅罗斯拉夫·伏尔赫利茨基(一八五三~一九一二),捷克浪漫主义诗人。




 第四章 新的磨难


    史罗德尔上校望到卢卡施中尉那副苍白、眼眶深陷的脸,非常开心,而中尉在这种尴尬的情景下,竭力避开视线,偷偷望着露营士兵的部署地图。那是上校办公室里仅有的一件装饰。


    史罗德尔上校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份报纸,报上有些文章用蓝铅笔圈过了。上校把它们又看了看,然后转过来对卢卡施中尉说道:“那么,你已经晓得你的传令兵帅克给关起来了,而且很可能会解到师部军事法庭去吗?”


    “晓得了,长官。”


    “自然,事情不会就这么了的,”上校很开心地望着中尉苍白的脸色,故意说道。“毫无疑问,牵涉到你的传令兵的这桩案子已经激起当地民众的公愤,而且你的名字也提出来了。师部已经提供我们一些资料。这儿的一些报纸都评论了这件事,请你费心念给我听听。”


    他把文章用铅笔圈过的那些报纸递给卢卡施中尉。随后,中尉就用平淡的声调念了起来:我们的前途保障在哪里?


    “是《佩斯使者报》⑴上登的那篇,对吗?”


    “是的,长官,”中尉回答说,并且继续往下念:为了作战,奥匈帝国内一切阶层理应精诚团结。我们若想巩固国防,各民族必须互助合作,而帝国前途的保障正在于这种彼此由衷之尊重。倘若国内互不团结,并有存心破坏政府协调合作的分子潜伏,肆意妄为,败坏政府威信,危害帝国内部各民族的共同利益,那样,我们已抵达前线及正开往前线的英勇军队就不可能去壮烈牺牲。值此历史关头,我们势难容忍蓄意破坏帝国各民族间协力奋斗的一撮人为所欲为。这种处心积虑想瓦解帝国内部的丧心病狂之徒实在令人发指,我们不能缄默不言。本报曾数度指出,捷克联队中有人不顾该联队之光荣传统,在匈牙利人城中为非作歹,引起众人对捷克民族之反感,军事当局不得不严加惩办。此事自然不能归咎于整个捷克民族,而且,捷克民族的利益与帝国的利益是唇齿相关的,许多卓越的捷克军事领袖如拉迪兹基元帅及其他奥匈帝国捍卫者都证明了这一点。那些高贵人物的英名正为区区几名捷籍暴徒所玷辱。该暴徒乘战争的机会,混入军队,破坏帝国内部各民族的统一战线,并发泄其兽欲。前者本报揭露第××联队在德布立岑的可耻行为,他们的暴行曾引起布达佩斯议会之议论,并受到谴责。及后,该联队的队旗就在前线……


    (检查官删去)。这个令人痛恨的罪行应由谁负责……(检查官删去)呢?谁煽动捷克军队去……(检查官删去)呢?从最近在吉拉里-西达发生的事件足以看出我们中间的外籍分子无法无天之猖狂。在布鲁克露营的军队是什么国籍的?他们离城较近,就去殴打并虐待城中一位商人——居拉·嘎古尼先生。当局自然应当调查这件暴行,并且向军事当局追究(想必已经开始查询了)卢卡施中尉在这次对匈牙利公民史无前例的恫吓行为中,所扮演之角色。


    据我报当地一通讯员称,城内人士曾指明卢卡施中尉与最近这件丑事有关。关于此节,该通讯员并已充分掌握材料。在此局势严重时期遭受这种侵犯的人必须得到赔偿。我们相信本报读者必定关怀此事今后调查的情形,对这样重大事件,记者也一定详尽报道。同时,我们也静侯官方对吉拉里-西达地方殴打匈牙利公民事件的报告。布达佩斯议会也一定密切注意这个事件。


    “文章是谁署名的?”


    “贝拉·巴拉巴斯。他是个记者,并且是议员,长官。”


    “对,他是个出名的坏蛋。可是这篇文章在《佩斯使者报》登出来以前,先在《佩斯新闻》上头出现过。现在麻烦你把《绍普朗纪事报》⑵上那篇文章的官方译文念给我听听。”


    卢卡施中尉大声念了那篇文章。作者在文章里拼命重复一些这类勉强拉上去的词句:“为具有政治卓见者主要的要求”,“法纪与秩序”,“人类的坠落”,“人类的尊严和光荣惨遭蹂躏”,“兽欲之发泄”,“屠杀生灵”,“不法之徒”,“幕后指使”等等,直像匈牙利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成为受迫害的分子了。读起来好像捷克军队侵犯了该文作者个人。把他打倒在地,用穿着高筒靴子的脚踩了他的肚皮,他疼得呼天喊地,于是有人就把他的喊叫用速记法记录了下来似的。


    《绍普朗纪事报》哀泣着说:有一件具有头等重要性的事,而大家都意味深长地保持着缄默,没人敢来评论。昨日本报登的那篇文章曾被检查官删去十五处。因此,为了技术原因,我们今天只能向读者宣布,关于吉拉里-西达事件,我们已不愿再详加评论了。本报特派记者从现场证实,当局对全部事件表示相当关切,并已火速派人进行调查。不过我们奇怪暴行发生时在场的一些人,目前何以依然逍遥法外。特别是前天《佩斯使者报》及《佩斯纪事报》二报提到过姓名的那位先生,谣传他在营中一直没失掉行动自由。我们指的就是那个臭名昭彰的捷克籍的排外分子卢卡施。关于他的暴行,吉拉里-西达选区的议员捷扎·撒瓦尼将在议会中提出质问。


    “《吉拉里-西达周刊》和其他普利斯堡⑶的报纸也都用同样愉快的口吻提到你,”史罗德尔上校说。“可是你对这些自然不会感到兴趣,因为登来登去都还是那套话。不过也许你想看看《克玛诺晚报》上的一篇文章,上头说你在饭厅里用午饭的时候,打算当着她丈夫的面去强奸嘎古尼太太。你用军刀恫吓他,逼着他用餐巾堵上他太太的嘴,免得她嚷出声来。这是最近关于你的新闻报道。”


    上校笑了笑,接着说下去:“师部的军事法庭委派我来审问你,并且把有关的文件都送来了。要不是你那个传令兵,那个可怜的小子帅克,事情早办完了。跟他在一起的有个叫沃地赤卡的工兵,吵完架之后,他们把他带到卫兵室去,在他身上搜出你给嘎古尼太大的那封信。开审的时候,你那个帅克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说是他自己写的。法庭上把信摆到他面前,要他照样写一份来对对笔迹的时候,他一口把你的信吞下去了。然后法庭又拿出你写的呈文来,好用你的笔迹跟帅克的比一比,结果就是这样。


    上校翻了翻几件公文,然后把下面这段指给卢卡施中尉看:“犯人帅克拒绝写出口授之语,坚谓事隔一夜,已不会写字了。”


    “当然喽,”上校接着说,“我也不重视帅克或者这个工兵沃地赤卡在师部军事法庭面前的供词。他们两个都说,这件事从始至终是被误会了的一个玩笑,而他们自己受到居民攻击,他们是为了维护军人的荣誉才自卫的。在审讯中间,才发现你这个帅克原来确实是个怪物。从他的答话看来。这个人是很不对头的。自然我已经用联队指挥部的名义通知有关的各报馆,更正这些可耻的报道。今天他们正在发那通知呢。我想我的措词还干脆,是这样写的:敬启者,某师军事法庭及某联队指挥部兹声明:贵报所载谣传某联队官兵之暴行,乃系完全出于捏造,毫无根据可言。此外,并望注意:对犯捏造罪之报纸业已进行起诉,参与其事者定严惩不贷。


    “师部军事法庭在给本联队指挥部的公文里表示,”上校接着说道,“这件事不外是东里塔和西里塔两个地方对咱们军队一场有计划的捣蛋。”


    上校吐了口唾沫,又说道:“可是,尽管如此,你知道帅克那家伙真机灵。他处理你那封信的办法的确有本事。他确实是一个怪人。从他的举止看,我想他很够义气。军事法庭的诉讼程序看来是取消定了。


    报纸把你骂了一通。他们叫你住在这里不大站得住脚。不出一个星期,先遣队就要开到俄国前线去。你是十一连资格最老的中尉,你就编到那一连去当连长。这件事已经跟旅部谈好了。叫上士给你另找个马弁代替帅克这家伙。“


    卢卡施中尉满腔感激地注视着上校。上校接着说道:“我叫帅克跟你去,作为连部传令兵。”


    上校站起身来跟中尉握手。中尉的脸苍白得像张纸。上校说道:“好吧,就这么办。祝你在前线事事顺利成功。如果有朝一日你碰巧路过这里,希望你来看望看望我们。可别像在布迪尤维斯时候那样躲得我们远远的。”


    卢卡施中尉在回家的途中,一路不断对自己重复着:“连部传令兵,连部传令兵。”


    在师部军事法庭总部一间有格子门的草舍里,人们早晨七点就起床,然后照规定,把撒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的褥子收拾起来。他们在用木板隔开的一间长房间里,把被子叠起来,堆在草垫子上。叠完的就坐在靠墙的长凳子上,不是抓虱子,就是——如果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彼此交谈起战地上的经历。


    帅克和工兵沃地赤卡,就跟属于不同的联队和单位的士兵一起坐在靠门的一条长凳子上。


    这时候,钥匙在锁孔里嘎嘎响了几下,随后,狱吏不慌不忙地进来了。


    “一等兵帅克和工兵沃地赤卡,军法官有传!”


    审讯他们的办公室是在大楼的另一部分。往那里走着的途中,工兵沃地赤卡跟帅克讨论他们什么时候可能正式过堂。


    工兵沃地赤卡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等会站在军事法官那家伙面前,帅克你可别慌。盘问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就还怎么说就是啦。改不得口,不然我可要倒楣了。主要是说,你亲眼看见那些匈牙利小子们先向我动手的。别忘记,在这场小乱子上咱们是同甘苦共患难。”


    “你放心好啦,沃地赤卡,”帅克宽慰他说。


    他们刚走进师部军事法庭的办公室,哨兵马上就把他们带到第八号办公室。军法官路勒尔坐在一张堆了许多公文的长桌子后面,他面前放着一部法典,书上放着斟了半满的一杯茶。桌子的右首摆着一个假象牙的十字架。军法官路勒尔一只手正在十字架的座子上掐着一支香烟,另一只手在端那杯茶——茶杯跟法典的封皮粘到一起了。把那杯茶从法典的封面解放出来以后,他又翻着从军官俱乐部借来的一本书。作者是弗·斯·克劳斯,引人入胜的书名是《关于性道德历史发展之研究》。


    书里还活灵活现地附着一些图解。军法官正对那些图解出神的时候,一声咳嗽惊动了他。是工兵沃地赤卡。


    “怎么啦?”他问道,一面找着其他的图解和素描。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我的老朋友沃地赤卡着了凉,他咳嗽得很厉害。”


    这时候,军法官路勒尔抬头望了望帅克和沃地赤卡。他很想摆出一副严厉的脸色。


    “你最好别开口,”军法官路勒尔回答道。“我不问你,你不要说什么。见鬼,那份卷宗跑到哪儿去啦?你们这两个囚棍给我添了老大麻烦。可是你们以后会知道,凭白捣这种乱对你们是没好处的。”


    他从一叠公文堆里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上面标着“帅克及沃地赤卡”。他说道:“你们这两个杂种瞧瞧!如果你们为了屁大的事吵个架,就想在师部军事法庭混日子,就想避免上前线的话,那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他妈的大错特错啦。”


    他叹了口气。


    “我们要撤销对你们的起诉处分,”他接着说。“现在你们都回到原单位去,那里的警卫室会处罚你们的。罚完之后,你们就得上前线。你们这两个坏蛋要再碰到我手里,我就会管教得叫你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把他们带到z号房去!”


    军事法庭的办事员领配给去了,押送他们的那个士兵只好又把他们带回牢里,气得他一路上把天下的军事法庭的办事员都骂遍了。


    “汤里的肥肉又要给他们捞光啦,”他叹着气,“只给我剩下点子骨头。昨天我押两个小子到营里去,有人就把我份内的面包挖去—半。”


    “你们这儿的家伙脑子里老离不开吃,”沃地赤卡说道,这时候他精神又恢复过来了。


    办公室办起事来很快当,一个刚吃完饭的上士,嘴上还挂着油腻,带着一副非常庄严的神情把证件递给帅克和沃地赤卡。他乘机还作了一番演讲,特别希望他们要保持士兵的精神。在讲词里,他用他本乡本土的波兰话点缀了不少文雅的粗话。


    帅克跟沃地赤卡告别的时刻到了。帅克说:“好吧,等打完仗来看望看望我。每天晚上六点钟我都在瓶记酒店恭候。”


    “我一定来的,”沃地赤卡回答道。


    他们分手了。当他们相隔已经有几码的的光景,帅克嚷道:“可别忘了,我定恭候呀。”


    这时候,工兵沃地赤卡已经走到第二排营舍的犄角,正要拐弯。


    他大声嚷道:“就这么办吧。打完仗,晚上六点钟见。”


    “最好改到六点半,万一我到得晚一点儿呢。”帅克回答说。


    然后,隔了老远,沃地赤卡又嚷道:“你不能想法儿准六点到吗?”


    沃地赤卡最后由分手的伙伴那里听到的是:“好吧,我六点到就是啦。”


    好兵帅克就是这样跟工兵沃地赤卡分手的——


    ⑴当时匈牙利政府出的一种德文报纸。


    ⑵当时匈牙利的一种地方报纸。


    ⑶现名布拉迪斯拉支,是捷克在多瑙河上的主要港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属匈牙利。




 第五章 从里塔河上的布鲁克城到苏考尔


    卢卡施中尉在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心神十分不定。这是本连营舍里的一间阴暗的斗室,是用木板子从过道隔成的。里边只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铁罐煤油,一条床垫子。


    给养军士万尼克脸朝着卢卡施中尉站在那里,他成天都在编制发饷名单,登记士兵配给的账目。他实际上是全连的财政部长,整天都待在这个阴暗而窄小的斗室里,晚上也睡在那里。


    把门站着一个胖胖的步兵,他留着长而浓密的胡子。这是中尉的新传令兵巴伦。入伍以前,他本是个开磨坊的。


    “唉,我必得承认你替我找了个好马弁,”卢卡施中尉对给养军士说道。“谢谢你叫我喜出望外。头一天我派他到军官食堂去替我取午饭,他给吃掉一半。”


    “对不起,长官,我没吃,是洒掉了,”那个留着胡子的彪形大汉说道。


    “好吧,那么就算你洒了吧。汤或肉汁你可能洒了,但是你不可能把烤肉也洒了吧。你带回的那块肉大得够盖住我的指甲了。而且你把布丁搞到哪儿去啦?”


    “我……”


    “你吃掉啦。你说没吃也不成。你吃掉啦。”


    卢卡施中尉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神色是那样严厉认真,巴伦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我到厨房问过了,我已经知道今天午饭我们有些什么。先是汤加面团。你把面团弄到哪儿去啦?你半道上把它捞了出来,对不对?另外,还有牛肉和小黄瓜。你把它弄到哪儿去啦?那也给你吃掉了。两片烤肉,你只给我带来了半片,对不对?还有两块布丁,哪儿去了呢?你也吞下去啦,你,你这个馋猪!说吧,你把布丁弄到哪儿去啦?什么,掉到泥里去了?你这个可诅咒的瞎话篓!你指给我那个地方,看泥里掉没掉布丁。什么?没容你捡,一条狗把它叼去啦?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通,揍得叫你的亲娘也认不出你来。吃完东西,你还想来骗我,哦,你这个下流鬼!你知道谁瞅见你了吗?就是这里的给养军士万尼克。他跑来告诉我说:”报告长官,巴伦那个馋猪在吃您的午饭哪。我从窗口朝外面一望,看见他正拼命往嘴里塞,直好像一个星期什么也没下肚似的。‘我说,军士,你实在可以替我物色一个比这个癞货好些的家伙。“


    “报告长官,看起来巴伦是咱们先遣队里最叫人满意的一个了。他是个笨头笨脑的白痴,刚学完的操法就忘个干干净净。要是交给他一杆枪使的话,他会闯出更大的乱子来。上回练习空弹射击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把旁边一个人的眼睛射掉。我想他总可以当个传令兵。”


    “把军官的午饭吃掉,”卢卡施中尉说,“直像他自己那份配给不够他吃的。你大概现在要对我说,你饿了吧,呃?”


    “那么,军士,”他转过来接着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你把这个人带到卫登赫弗下士那里去,叫他把这家伙绑在厨房靠门的地方。绑上他两个钟头,直到今天晚上的炖肉发完了为止。叫他把他绑好了,只许脚尖着地。这样,好让他眼巴巴望着肉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发炖肉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混蛋绑在那里,好叫他嘴里流口水,就像个饿着肚皮的乡巴佬在肉铺门外头闻味儿一样。叫他们把他那份炖肉分给旁人。”


    “是长官。巴伦,来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转来报告巴伦已经绑好了的时候,卢卡施中尉说:“我觉得你是个酒鬼。一看到你的酒糟鼻子我就把你打量透了。”


    “长官,那是在喀尔巴阡山上得来的。在那里,我们拿到的配给总是凉的。战壕是在雪里挖成的,又不准我们弄个火,我们只好靠甜酒过日子。要不是我,大家一定会落得跟别的连一样,吃不到甜酒,土兵都冻坏了。甜酒把我们的鼻子都弄红了。唯一的缺点是营里下了命令,只有红鼻子的才派出去侦察。”


    “啊,不过冬天差不多完了,”中尉故意这样说。


    “长官,不论什么季节,阵地上没有甜酒可不成。甜酒可以保持士气。一个人肚子里要是有一点子甜酒,他谁都敢打,喂,谁在敲门哪?傻瓜,他难道不认得门上写着的‘勿敲直入’那几个字吗?”


    卢卡施中尉把椅子朝门转去,望到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好兵帅克也同样慢慢地、轻轻地走进第十一先遣队的办公室来。


    卢卡施中尉望到好兵帅克,立刻闭上眼,帅克却凝望着中尉,高兴得就像一个浪子回家,看到他父亲为他宰那养肥了的牛犊一样。⑴“报告长官,我回来啦,”帅克站在门口大声说,卢卡施中尉望到他那坦率的随随便便的态度,猛然意识到他吃过的苦头。自从史罗德尔上校通知他又把帅克送回来折磨他的那天起,卢卡施中尉一直就盼望着这个倒楣的时刻可以无限期地延缓下去。每天早晨他都对自己说:“今天他不会来的。也许他又出了乱子,因而也许他们把他扣留了。”可是现在帅克带着温厚谦逊的神情这么一照面,就打乱了中尉那些想头。


    这时候,帅克定睛瞅着给养军士万尼克,转过身来,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些证件,笑嘻嘻地递给他。


    “报告军士,”他说,“这些联队办公室里签的证件必须都交给您,是关于我的饷金和配给的。”


    帅克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里的举止动作随便得直像给养军士万尼克跟他是老朋友。可是给养军士回答得很简慢:“摆在桌上吧。”


    “军士,”卢卡施中尉叹了口气说,“我想你最好让我单独跟帅克谈一谈。”


    万尼克走出去了。他站在门外听着,看他们俩说些什么。起初,他什么也没听到,因为帅克和卢卡施中尉都不吭声。他们互相望了好半天,仔细打量着。


    卢卡施中尉冲破这阵叫人难过的沉默,话里有意带着强烈的讽刺说道:“哦,我很高兴看到你,帅克。谢谢你来看望我。想想看,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位客人啊!”


    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了。他把压制多时的气愤一下子发泄了出来:用拳头捶着桌子,结果墨水瓶震动了一下,墨水洒在领调名单上了。他又跳起来,脸紧逼着帅克,向他嚷道:“你这混蛋!”


    说完了,他就在这窄长的办公室里大跨步来回走着,每从帅克身边走过就啐一口唾沫。


    “报告长官,”帅克说道。这时候,卢卡施中尉继续来回踱着,走近桌子时就抓些纸团子,气冲冲地把它们朝一个角落丢去。“我就照您吩咐的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看嘎古尼太大还不错,老实说,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虽然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哭哪……”


    卢卡施中尉在给养军士的褥子上坐下来,嗄声嚷道:“帅克,你这股疯劲儿要闹到哪天为止呀?”


    帅克真像没听到中尉嚷的话一样,继续说道:“后来的确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可是我把错儿全揽到自己身上啦。自然他们不会相信是我写信给那位太太的,所以在审讯的时候,我想我最好把那封信吞下去,好叫他们追不出底来。后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除非是交了坏运——我又卷到小小一场纠纷里去,那实在是不值一提的。那场官司我总算也了啦,他们承认错儿不在我,把我打发到警卫室,就不再审问了。我在联队办公室等了几分钟上校才来。他训了我一通,叫我作连部传令兵,向您报到,并且叫我告诉您,请你马上去见他,是关于这个先遣队的事。这是半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了,可是上校不晓得他们还得把我带到联队办公室去,也不晓得我在那儿还得等上一刻钟,因为还要补发我这阵子的饷;我得向联队领,而不是向先遣队,因为照单子上开的,我是归联队禁闭的。”


    卢卡施中尉听说他应该在半个钟头以前就去见史罗德尔上校,赶紧穿上军便服,说道:“帅克,你又替我做了件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完全是沮丧绝望的。正当他奔出门口的时候,帅克用句好话安慰他说:“长官,叫上校等等他不会在乎的,反正他也没事可干。”


    中尉走后没多久,给养军士万尼克进来了。


    帅克坐在一把椅子上,小铁炉子的火门正开着,他一块块地往里边丢着煤。炉子冒起烟来,臭气熏人。帅克没理会给养军士在望着他,继续往里头丢着煤。给养军士看了一阵,然后猛地把炉门一踢,叫帅克滚出友,“对不起,军士,”帅克威风凛凛地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尽管我很愿意听你的命令,可是办不到,因为我是归上一级管的。”


    “你看,军士,是这样,”他口气里含着些骄傲补充说,“我是连部传令兵。史罗德尔上校把我安插到第十一先遣队卢卡施中尉这里来的,我给卢卡施中尉当过马弁。但是由于我的天分,他们把我提升作传令兵了。我跟中尉是很老的朋友。”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赶忙抓起耳机,然后使劲往下一摔,气恼地说:“我得到联队办公室。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地叫人,岂有此理。”


    房里又剩下帅克一个人了。


    不久,电话铃又响了。


    帅克拿起耳机来,对着听筒嚷道:“喂,你是谁呀?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帅克。”


    随后,帅克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回答说:“你们都在捣什么鬼?万尼克哪儿去啦?叫万尼克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铃刚才响过……”


    “听我说,帅克,我没空儿跟你闲扯,在军队里,打电话说话得简单,不许讲废话。而且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要报出那套‘报告长官’来。现在我问你:万尼克究竟在不在房里。他得马上来听电话。”


    “报告长官,他不在这儿。刚才不到一刻钟以前,他给叫到联队办公室里去了。”


    “帅克,你记住,回来我要跟你算账。你的话不能简单点儿吗?好,仔细听我说。你听得清楚吗?事后可不要用电话里有杂音来搪塞。那么,你一挂上电话,马上就……”


    停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帅克拿起耳机来,随后就听到一顿臭骂:“你这下流、蠢笨、昏头昏脑、投错了胎的浑虫:你这吓人的白痴,你这乡巴佬,你这粗汉,你这流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你为什么把电话挂上了?”


    “报告长官,是您说,叫我挂上电话的。”


    “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帅克,回来我一定给你点儿厉害尝尝。那么,现在你打起精神来,给我找一个中士来——找弗克斯吧,要是你找得到的话,——告诉他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配给罐头。好,重说一遍他应当干什么。”


    “他应当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领本连的配给罐头。”


    “好,这回你总算没胡扯。现在我就要往联队办公室打电话给万尼克,叫他到联队贮藏所去办事。要是这时候他回来了,叫他一定把别的事都放下,赶快到联队贮藏所去。现在挂上吧。”


    帅克不但找了半天弗克斯中士,其他所有的军士也都找遍了,但是谁也没找到。他们都在厨房里啃着骨头上的肉屑,一面望着巴伦——按照所指示的,他已经给绑起来了。一个厨子给他带了块排骨来,往他嘴里塞。这个留胡子的大汉不能动手,就小心翼翼地把骨头叼在嘴里,用牙和牙床托平了它,同时带着森林里的野人那种表情啃着上面的肉。


    “你们哪个是弗克斯中士呀?”帅克终于找到了军士们,就问他们说。


    弗克斯中士看见不过是个传令兵在叫他,就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屑去报。


    “听着,”帅克说,“我得问到哪年哪月才答应啊?哪个是弗克斯中士?”


    弗克斯中士走过来,神气十足地申斥了帅克一通,告诉他对中士说话应当懂些规矩。在他那个班里,谁对他说话要是像帅克那样不分上下,他早就给他个嘴巴啦……


    “嗨,慢点儿,”帅克正颜厉色地说,“别耽搁时间了,打起精神来,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要你去领配给罐头。”


    弗克斯中士听了这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只能嘟囔道:“什么?”


    “嗨,嗨,没问你话,不许还嘴,”帅克回答道。“我是第十一先遣队的传令兵,我刚跟卢卡施中尉通过电话。他吩咐说:”马上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弗克斯中士,要是你不去的话,我立刻就去报告。卢卡施中尉特别指定要你去的。走吧,没旁的可讲,卢卡施中尉说,电话里说话得简单明瞭.他说:“通知弗克斯中士去,他就得去。在军队上浪费时间就是犯罪,特别在打仗的时候。你通知了弗克斯中士以后,要是那小子不去的话,那好办,给我打个电话来,我马上跟他算账。我要把这个弗克斯中士碾成碎肉。’好家伙,你可不晓得卢卡施中尉有多么凶。”


    军士们听了都一楞,并且被他的态度弄得很懊恼。帅克得意扬扬地定睛望着他们。弗克斯中士咕哝了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就匆匆地走了。这时候帅克向他喊道:“我可以打电话报告卢卡施中尉说,事情就这么办了吗?”


    “我马上就带十个人到联队贮藏所去,”中士随走随说着。帅克听了一声没响,就走开了。别的军士们同刚才弗克斯中士一样惊讶。


    “热闹起来了,”小个子布拉兹克下士说,“我们快要开拔啦。”


    帅克回到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以后,还没来得及点上烟斗,电话铃就又响了。又是卢卡施中尉跟他讲话。


    “帅克,你上哪儿去啦?我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人接。”


    “我去办了那档子小差事,长官。”


    “他们都去了吗?”


    “噢,他们去是去了,长官,可是我不敢说他们到了没有,我再去看看好不好?”


    “你找到弗克斯中士了吗?”


    “找到了,长官。起初他还随随便便地跟我顶嘴,可是等我告诉他在电话里说话得简单……”


    “别胡扯啦,帅克。万尼克回来了吗?”


    “还没有,长官。”


    “别对着耳机嚷。你可晓得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


    “我说不清这个讨厌的万尼克大概到哪儿去啦,长官。”


    “他到过联队办公室,后来他又到别处去啦。他也可能在军营里的酒吧间。帅克,你就到那儿去找找他看,叫他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还有一件事,马上找到布拉兹克下士,叫他立刻给巴伦松开绑。然后叫巴伦到我这儿来。挂上吧。”


    帅克找到了布拉兹克下士,亲眼看他松开巴伦的绑,又陪巴伦一道走,因为他还得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找给养军士万尼克,刚好顺路。巴伦把帅克看作他的救命恩人,答应以后每逢家里寄到吃的来,都跟帅克平分。


    帅克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走的是栽满高大菩提树的那条古老的林荫路。


    给养军士万尼克正在军营里的酒吧间里舒舒坦坦地坐着,喝得有点迷迷糊糊的。可是兴致很好,也很和气。


    “长官,您得马上到联队贮藏所去,”帅克说。“弗克斯中士带着十个人在那儿等着您哪,他们去领配给罐头。您得赶快去。中尉打过两回电话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大声笑了起来。


    “老伙计,没什么可忙的。有的是时间,小子,有的是时间。联队贮藏所不会长腿跑掉的。等卢卡施中尉管过像我管的那么多先遣队的时候,他才能说东道西哪。可是那时候他也不会再提他那套‘马上去’的话啦。那都是不必要的着急,我这是实话。嘿,联队办公室几次下命令说,咱们第二天开拔,要我立刻去领配给。我呢,却不慌不忙到这儿来舒舒服服喝他一盅。配给罐头不会长腿跑掉的。联队贮藏所的事我比中尉清楚,军官们跟上校在这儿一聊天,我就知道他们聊些什么。不说别的,咱们联队贮藏所根本什么罐头也没有,而且从来就没有过。咱们的罐头全在上校的脑袋壳里哪。每逢咱们需要罐头,就总是从旅部弄个一星半点儿来,或是向别的联队去借点儿,如果咱们跟他们有交往的话。仅仅一个联队咱们就欠着二百多听罐头。我是拿定主意了!随他们在会议上扯些什么,可是他们不用打算唬我。”


    “你最好什么都不必操心,”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着说。“随他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要是他们在联队办公室说咱们明天开拔,他们是在信口开河。铁路上一辆车皮也没有,咱们开什么拔?他们给火车站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站上,连一辆可以调动的车皮也没有。别忙,小子,放从容些。样样都会水到渠成的,可就是用不着忙。这么办没错儿。你要是听我的劝,就该坐下来……”


    “不成,”好兵帅克费了不小的劲儿说,“我得回办公室去,万一有人来电话呢。”


    “要是你一定要去,就去吧,老伙计。可是去了你算不得漂亮,这是实情。你太急着奔回去工作啦。”


    可是帅克已经走出大门,朝着先遣队的方向跑。


    剩下给养军士万尼克一个人了。他不时地咂一口酒,一面想着有个中士正带着十个人在联队贮藏所等着他哪。一想到这个,他就自己微笑着,很神气地挥着手。


    很晚了,才回到第十一先遣队,看见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他悄悄爬到他的褥子上,立刻就和衣倒头大睡了。


    可是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因为两个钟头以前卢卡施中尉曾经来过电话说,他还在跟上校商议着事情。可是他忘记告诉帅克不用在电话旁边守着了。随后弗克斯中士来电话说,他带着十个人等了好几个钟头,可是给养军士万尼克还没照面。不但这样,而且联队贮藏所的门也根本是锁着的。终于他看事情吹了,也就放弃了,十个人一个个都乖乖回到他们自己的营舍去。


    帅克不时地拿起耳机来,偷听别人的电话来寻开心。电话是个新发明,军队上刚刚才使用,它的好处是在线上谁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别人说的话。


    辎重兵诅咒着炮兵,工兵对军邮所骂爹骂娘。射击训练班又跟机枪小组发着脾气。


    而帅克依然守在电话旁边坐着。


    中尉跟上校的商议又延长了。史罗德尔上校正在畅谈着关于战地勤务最新的理论,特别提到迫击炮。他没完没了地谈着,谈到两个月以前战线还偏东南,谈到各个战斗单位之间建立明确的联络线的必要性,谈到毒瓦斯,谈到防空设备,谈到战壕里士兵的配给,然后他又讲起军队内部的情况。随着他又扯到军官和士兵、士兵和军士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临阵投敌的问题。谈到这一点,他顺便指出捷克军队有一半是靠不住的。大部分军官一面听着一面肚子里都在纳闷这个老糊涂蛋究竟要扯到哪年哪月才算了。可是史罗德尔上校继续东拉西扯下去,讲起新成立的先遣队的新的责任,讲起阵亡了的联队军官,讲起飞艇,讲起铁蒺藜,讲起军人的宣誓。


    讲到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想起整个先遣队的人都宣过誓了,就差帅克没宣,他那天不在师部指挥部。于是,他忽然咯咯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对几位靠他坐着的军官很有传染的力量,因而引起了上校的注意。这时候上校刚要讲到德军从阿登⑵撤退中所得的经验。他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得乱七八糟,然后说道:“诸位,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


    于是他们就都到军官俱乐部去,因为史罗德尔上校曾打电话给旅部指挥部。


    帅克正守在电话旁边打盹。电话铃一响,把他吵醒了。


    “喂,”他听到耳机里说,“这是联队办公室。”


    “喂,”帅克回答说,“这是第十一先遣队。”


    “别挂上,”耳机里的声音说,“拿杆铅笔来,把这段话记下来。”


    “第十一先遣队。”


    接着,下面是一连串混杂不清的句子,因为第十二和第十三先遣队的电话声音也都夹了进来,联队办公室的通报就全部消失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了。帅克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后来耳机里声音小了一些。随后,帅克听到里面说道:“喂,喂,别挂上!把刚才记下来的话重念一遍。”


    “重念什么呀?”


    “自然是念记下来的话呀,你这个傻瓜。”


    “什么话呀?”


    “天哪,你是聋子吗?念我刚才口授给你的话,你这个混蛋;”


    “我没听清楚。有人总在搅。”


    “你这个大笨蛋,你以为我闲着没事,专门来听你胡说八道的吗?你究竟是记呀,还是不记?纸笔都拿好了吧?什么?没拿好?你这个糊涂虫!叫我等你找到算数?天哪,这成了什么军队啦!好,你究竟要我等多少时候哇?哦,你什么都准备好了,真的吗?你总算打起精神来啦。也许为这件事你还得换换制服吧。好,听着:第十一先遣队。记下来吗?重念一遍。”


    “第十一先遣队。”


    “连长。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zurbesprechungmorgen⑶记好了吗?重念一遍。”


    “zurbesprechungmorgen.”


    “umneunuhr.unterschrift⑷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重念一遍!”


    “umneunuhr.unterschrift你知道unterschrift是什么意思吗,你这笨货?是‘署名’的意思。”


    “你这个大笨蛋!底下署名是史罗德尔上校,傻子。你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史罗德尔上校,傻子。”


    “好吧,你这蠢货!接电话的是哪个呀?”


    “我。”


    “真要命,‘我’是谁呀?”


    “帅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谢天谢地。”


    帅克挂上耳机,就开始叫醒给养军士万尼克。给养军士顽强抵抗起来,当帅克摇撼他的时候,他揍了帅克的鼻子。然后帅克终于使得给养军士揉揉眼睛,惊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事,”帅克回答说。“可是我想跟您谈一谈。刚才咱们接到一个电话,叫卢卡施中尉明天早晨九点钟一定要到上校那里再开一次besprechung⑸。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现在去告诉他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犹豫了好半天,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您,可是最后我想还是请教请教您的好——”


    “看在老天的面上,让我睡去吧,”给养军士哀求着,大大打了个呵欠。“你早上去吧,可是别喊醒我。”


    他翻了个身,马上又睡着了。


    帅克重新回到电话旁边,坐下以后也悄悄地睡去。他没把耳机挂上,所以人家打扰不了他的睡眠。联队办公室的电话员又有话要通知第十一先遣队,叫他们第二天上午十二点向联队军官报告有多少人还没打伤寒预防针,可是电话叫不通,气得他骂起来了。


    这时候卢卡施中尉仍然在军官俱乐部里。他把剩下的黑咖啡喝完,然后回家了。


    他就着桌子坐下,在他当时心境的支配下,开始给他姑姑写起一封动人的信:亲爱的姑姑:我刚接到命令,我和本先遣队即将开往前线。前方战事剧烈,我方伤亡惨重,这也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此,在信尾我不便用“再见”二字。向你告个永别我想也许更相宜些。


    “明天早晨再把它写完吧,”卢卡施中尉这样决定后,就去睡觉了。


    随着连部各个厨房煮起的一片咖啡精的味道,早晨到来了。帅克醒来,不知不觉地把耳机挂上,直好像他刚打完电话。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了一番清晨散步,嘴里很起劲地哼着个调子,把给养军士万尼克吵醒。他问起几点钟了。


    “他们刚吹过起床号。”


    “那么我喝点咖啡再起来,”给养军士这样决定了。他做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而且爬起来他们一定又赶着咱们做这个做那个,到头都是像昨天的配给罐头那样白干。”


    电话铃响了,给养军士接的。他听到卢卡施中尉的声音,问起领配给罐头的事办得怎样了,随后听到了责备的声调。


    “他们没有,长官,我向您保证,”给养军士万尼克对着电话筒大声嚷道。“他们哪里会有呢?长官,全是瞎诌的。兵站可以负责。长官,用不着再派人去。我正要打电话向您报告呢。我到军营里的酒吧间去过没有?长官,嗯,老实说,我去过一会儿。不,长官,我没醉。帅克在干么?长官,他在这儿哪。我叫他吗?”


    “帅克,来接电话,”给养军士说,然后又低声说道:“如果他问起我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儿,你就说我很好。”


    帅克接电话:“报告长官,我是帅克。”


    “喂,帅克,那配给罐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啊?都领到了吗?”


    “长官,没有,连个影子也没有。”


    “听着,帅克,我们露营一天,我要你每天早上都向我报到。直到我们开拔,你都不许离开我。你昨天晚上干些什么?”


    “我在电话旁边守了一夜,长官。”


    “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长官。”


    “那么,帅克,别又瞎扯了。有什么人报告什么要紧的事吗?”


    “有的,长官,可是到九点钟才来。我不想去打搅您。那我可不愿意做。”


    “那么,看在上帝的面上,告诉我啦!”


    “长官,有一个口信。”


    “呢,说些什么呀?”


    “我都记下来了,长官。大致是这样:”记下一个口信来。你是谁呀?记下来了吗?重念一遍。‘“


    “你别捣蛋了,帅克。告诉我口信里讲的是什么,要不然,等我抓到你的时候一定狠狠揍你一通。那么,讲些什么?”


    “长官,今天早晨九点又要跟上校开besprechung,夜里我本想把您喊醒,可是后来我又改了主意。”


    “我想你也应该改改。凡是能够挨到早上再告诉我的,你最好别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


    又一次besprechung!随它去!把万尼克叫来听电话。“


    给养军士万尼克接电话:“长官,我是给养军士万尼克。”


    “万尼克,给我开一张——让我想想看,开一张什么?唤,对了,开一张军士的名单,注明他们的军龄。然后开上连部的配给。要不要按照国籍开名单?要的,那个也开上。今天旗手普里士拿尔在干什么?检查士兵的装备?账目?等配给发完以后我就来签字。谁也不许进城去。挂上吧。”


    给养军士万尼克从一只标着“墨水”字样(为了避免人们误饮)的瓶子,往他的黑咖啡里倒了点甜洒。他坐在那儿一面呷着他的咖啡,一面望着帅克说道:“咱们这位中尉朝着电话大嚷了—通。他每个字我都听懂了。我想,跟他待了这么些日子,你一定对他很了解吧。”


    “那自然喽,”帅克回答说。“我们亲密透了。哦,我们共过不少患难。他们屡次想拆散我们俩,可是我们总想法又凑到一块儿啦。他芝麻大的事儿也都非我不成。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史罗德尔上校所以又召集一次军官会,实在是为了他自己想表演一番他自己演说的才能。besprechung开始以后,史罗德尔上校强调军队眼看就要开拔,需要多多开会研究。他接到旅长的通知说,他们正在等着师部的命令哪。士兵的斗志要很强才成,连长们一定要注意,一个士兵也别让溜掉。他又把头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把最近的战局也又讲了一通,并且坚持说:任何足以损害士气和斗志的,都是不允许的。


    在他面前的桌上钉着一张战局地图,大头针上标着一面面的小旗。可是小旗都搞乱了。


    战线也变了样子。标着小旗的大头针散落在桌子底下。


    联队办公室的办事员养了一只公猫。半夜里,整个战局都被这只心爱的畜生搅个乱七八糟。这畜生在整个奥匈帝国方面的战区拉了屎,然后,为了想把它拉的屎掩盖起来,又把小旗子一面面地扯了下来,弄得阵地下到处尽是屎。随着,它在火线和桥头堡下撒满了尿。把军团弄得一塌糊涂。


    史罗德尔上校恰巧很近视。先遣队的军官们屏息望着史罗德尔上校的手指头离那一小摊一小摊的屎越来越近。


    “诸位,从这里到布格河上的苏考尔……”史罗德尔上校带着预言家的神气开始说道,并且机械地把他的食指朝着喀尔巴阡山伸去,结果,就伸到一摊猫屎上去了——那屎原是公猫为了使战局地图凸得像个模型而拉的。


    “长官,看来好像一只猫曾经……”撤格那尔上尉毕恭毕敬地代表在座的军官们说道。


    史罗德尔上校赶快跑到隔壁办公室去,随后听到房里一阵可怕的咆哮。上校狰狞地恫吓说,要把猫屎抹到他们的鼻子上。


    经过短短一番审讯,才查出那只猫是联队年纪最轻的办事员兹卫比斐士两个星期以前带到办公室来的。这件事证实了以后,兹卫比斐士就卷起行囊,由一个高级办事员带到卫兵室去。他得留在那里,静候上校的发落。


    会议这样就差不多结束了。上校红涨着脸回到奉召而来的军官面前的时候,他简单说了一句:“我希望诸位随时作好准备,等我的命令和指示。”


    局势越来越叫人感到迷茫。他们是就要开拔呢,还是不呢?坐在第十一先遣队办公室电话旁边的帅克听到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悲观,有的乐观。第十二先遣队打电话来说,他们办公室里有人听到说,非等他们训练好移动目标的射击,以及把一般的射击教程都训练完了才开拔呢。可是第十三先遣队不同意这个乐观的看法,他们在电话里说,哈沃立克下士刚刚从城里回来,他在城里听一个铁路职工说,车皮已经停在站上了。


    帅克坐在电话旁边,打心坎上喜欢这个接电话的差事。对所有的问询他一概回答说:他没有什么明确的消息可以奉告。


    随后又来了一连串的电话,经过好半天的阴错阳差帅克才记了下来。特别是头天晚上有一个他没能记下来的电话,当时他没把耳机挂上,自己就倒头睡了。这就是关于哪些人打了防预针、哪些人没打的那个电话。


    后来又有一个迟到了的电话,是关于各连各班的配给罐头的。


    旅部电话第七五六九二号,旅字命令第一二二号。厨房堆栈订货时,所需各件应按下列次序排列:一、肉;二、罐头;三、青菜;四、罐头青菜;五、白米;六、通心粉;七、燕麦和麸糠;八、土豆。上述两项次序改变为:四、罐头青菜;五、青菜。


    后来帅克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口授得非常之快,记下来有点像密码了:随后更加接近允许但是已经可是或者因而虽然同样以后再报告。


    帅克对他自己写下来的话感到十分惊奇。他大声连念了三遍。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这都是些无聊的废话。这些话都是瞎扯蛋。自然,这也许是密码,可是这不是咱们的职务。把它丢开!”


    给养军士又往他的床上一倒。


    这当儿,卢卡施中尉正在他的斗室里研究着他的部下刚刚递给他的那份密码电文,研究着关于密码译法的指示,也研究着关于先遣队开往加里西亚前线时应采取的路线那个密令:七二一七一一二三八一四七五一二一二一三五=马尊尼。


    八九二二一三七五一七二八二=拉伯。


    四四三二一一二三八一七二一七一三五一八九二二一三五=柯马洛姆。


    七二八二一九二九九一三一○一二七五一七八八一一二九八一四七五一七九二九=布达佩斯。


    卢卡施中尉一面翻译着这套没头没尾的话,一面叹息着嚷了一声:“随它去吧!”——


    ⑴比喻出自《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第二十七节。


    ⑵比利时东南部与法兰西接壤的一片丘陵森林地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联军跟德军在这里曾发生剧烈战斗。


    ⑶德语,意思是:“明天举行会议”。


    ⑷德语,意思是:“九点钟,署名”。


    ⑸德语,意思是“会议”。




 03卷 第一章 穿过匈牙利


    时候终于到了,他们都被塞进敞车去,每四十二名士兵搭八匹马。必须承认,马在旅途中还比人舒服些,因为它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坐着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列兵车又把一批新人载往加里西亚,赶到屠宰场上去了。


    一般说来,士兵们却感到松了口气。火车一开,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多少有了点影子。这以前,他们是处在前途渺茫的狼狈状况下,绞尽脑汁揣测着究竟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开拔。现在,他们的心踏实多了。


    给养军士万尼克告诉帅克不必忙,他的话原来一点也不错。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上敞车,在这期间,发配给罐头的话不断在传说着。给养军士是个富有经验的人,他一口咬定没有那么回事。配给罐头是靠不住的。比较可能的玩意儿是做一台露天弥撒,因为前头那个先遣队就是用一台露天弥撒来慰劳的。有了配给罐头就不会再做露天弥撒了。反过来说,露天弥撒就是配给罐头的代替。


    果然,罐头炖肉没来,代替罐头炖肉的却是伊比尔神甫。他可以说是一举三得,同时为三个先遣队做了一台露天弥撒,替开到塞尔维亚的两队和开到俄国的一队作战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从旅程的开始,先遣队的军官们待的参谋车里就有个奇怪的秘密。大部分军官都在埋头看着一本布面的德文书,书名是《神甫们的罪孽》,作者是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他们同时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一六一页。营长撒格那尔上尉靠窗口站着,手里同样拿着那本书,也翻到第一六一页。他凝望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思索着怎样明白浅显地向他们解释这本书的使用方法,因为这是一件极端机密的事。


    这时候,军官们在奇怪着史罗德尔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疯得没法医治了。自然,他们晓得他的神经过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们没料到他忽然间会这么发起疯来。开车以前,在他最后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军官们每人可以领一本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作的《神甫们的罪孽》,他已经吩咐把书送到营部去了。


    “诸位,”他脸上带着异常诡秘的神情说道,“你们干万别忘记翻看第一六一页。”


    他们精读了第一六一页,然而摸不清它讲的是什么,只读到一个叫阿尔伯特的先生不断地开着玩笑。那些玩笑跟前边的故事联系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废话。气得卢卡施中尉把烟嘴都咬破了。


    “那老家伙发了疯,”大家都这样想。“这回他完蛋啦,一定会给调到国防部去的。”


    撒格那尔上尉仔细把一切都想好以后,就离开靠窗口的那个地方。他当教导员的本事并不特别高,所以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办法来讲解第一六一页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样,开口先说一声“诸位”,虽然上车以前他总是管别的军官们叫“哥儿们”的。


    “诸位,”他开始了,随后解释说,关于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上校头天晚上曾给过他某些指示。


    “诸位,”他接着郑重地说,“这指示是关于作战时候使用的一套新的电报密码,完全是机密的。”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掏出笔记本子和铅笔来,然后用十分热烈的口气说:“长官,我准备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对知识的追求热心得有点傻气了。


    撒格那尔上尉继续他的演讲:“我已经提过这套新发明的战时拍发密码电报的方法。你们也许不容易明白为什么要请你们看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可是诸位,根据咱们联队所隶属的军团的指示而采用的这套新密码,它的底细就在这本书的那一页上。你们大概晓得,在战地上拍发重要电文有许多种密码。咱们最新采用的是一种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联队参谋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电法,你们可以把它作废了。”


    “阿尔布里希大公爵式密电码,”好学不倦的比格勒尔自己咕哝着,“八九二二——r,根据格林菲尔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很简单,”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比方下来了这么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写法:“事情——跟——我们——而——我们——望着——向——那——许下——所——玛尔达——你——所——迫切——随后——我们——玛尔达——我们——那——我们——感谢——好——完——我们——许下——确实——想——看法——十分——盛行——声音——最后。’我刚才说过,这十分简单,一点也不罗嗦累赘。参谋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再打电话给连部。连长收到这个密电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来:他拿起《神甫们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页,在对面第一六○页上,从上往下找‘事情’这两个字。看吧,诸位,‘事情’这两个字首先在第一六○页上出现,一句一句地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很好。在对面第一六一页上,从上往下数,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诸位注意,那个字母是”o“。电报上第二个字是‘跟’。在第一六○页上那是第七个字,相当于第一六一页的第七个字母,那是‘n’。这样,我们就得到‘on’两个字母⑴。就这样搞下去,直到我们把‘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这个命令完全翻出来。诸位,这个方法真是高明,简单,而且手里没有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这个底子的人休想翻出来。”


    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死死望着性命交关的那一页,渐渐地感到苦恼起来。沉默了一阵,忽然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大吃一惊嚷道:“报告长官,老天爷,密码里有点毛病。”


    密码确实叫人非常摸不着头脑。


    大家不论怎么拼命,除了撒格那尔上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六○页上头字母的次序,找到对面第一六一页上的字母,然后再查出密电码的底细来。


    “诸位,”撒格那尔上尉自己听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紧张的发言认为有事实的根据以后,就结结巴巴地说,“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呀?我这本《神甫们的罪孽》里一点没错,可是你们的那本却不对头啦!”


    “长官,对不起……”发言的又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我想指出。”他接着说,“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这部书有上下两卷。如果您费心翻翻标题页看看,就会明白了。上面写着:”长篇小说,共两卷。‘我们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这位认真到家的比格勒尔解释道。”因此,显然我们手里的第一六○页和第一六一页跟您的不相符。我们这里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里,电报的第一个字翻出来是’on‘,但是我们的拼起来却是’bo‘⑵。“


    看来比格勒尔显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傻瓜。


    “旅指挥部发给我的是下卷,”撒格那尔上尉说,“一定是搞错了。看来是旅指挥部搞乱啦。”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意扬扬地四下望着。这时候,撒格那尔上尉继续说下去:“诸位,这真是怪事。旅部里有些人头脑太简单啦。”


    真相大白的时候,要是有人留心观察卢卡施中尉的话,就会发觉他心里正在跟一种奇怪的冲动搏斗着。他咬着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可是当他终于张开嘴说的时候。却又改变主意谈到别的题目上去了。


    “这件事情用不着这样认真,”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为情的声调说。“咱们在布鲁克驻扎的时候,电码译法改变过好几次。开到前线以前,咱们还会采用一套新的呢。可是我个人认为到了前线,咱们不会有许多空闲去猜谜的。想想看,等不到谁把一件密电破译出来,咱们的连部、营部以至旅部早给人家炸成碎面儿啦。这种密电码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撒格那尔上尉很勉强地表示了同意。


    “实际上,”他承认说,“就我自己在塞尔维亚前线的经验来说,谁也没工夫去推敲这种暗语。我并不是说,如果咱们在战壕里守个时期,密码也没用处。而且,他们确实也换过密码。”


    撒格那尔上尉从他刚才的论据上全面撤退了下来:“参谋在前线越来越少使用密码,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野战电话不大灵,尤其是轰起大炮来的时候,听不清字音。简直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事情就会搅得乱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诸位,在阵地上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说。


    “诸位,我们眼看就要到刺布⑶了,”又停了一阵,他接着说。“每人要发五两匈牙利香肠。休息半个钟头。”


    他望了望时间表。


    “我们是四点十二分开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车上集合。从第十一连起,一连连地下车,配给是在第六号贮藏所发,每次发一个排。负责发放的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


    大家都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直像是说:“你这个小冒失鬼,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这位勤恳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已经从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他照着班数在纸上划起线,并且问每班的班长班上有多少人,没一个班长能说出准数来的。他们只能把笔记本里信笔写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数目字提供给比格勒尔。


    卢卡施中尉头一个跳出参谋车。他走到帅克坐的那节敞车。


    “到这儿来,帅克,”他说。“别说傻话了,来,我有点儿事问你。”


    “长官,我很乐意奉告。”


    卢卡施中尉把帅克带走,他对帅克瞟了一个十分怀疑的眼色。


    撒格那尔上尉的讲解大大失败了。在他讲解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正发挥着一些作侦探的本领,这也并不费事,因为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对卢卡施中尉说过:“长官,营指挥部有些专门给军官看的书,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的。”


    这样,他们迈第二道铁轨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说:“你认得刚赫弗尔吗?”


    “他是谁呀?”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一个德国作家,你这个大傻瓜!”卢卡施中尉回答说。


    “长官,谢天谢地,”帅克带着殉道者的神情说。“可以说,我什么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曾经认识过一个捷克作家,一个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给《动物世界》写过稿子⑷。”


    “听着,别来这套。”卢卡施中尉插嘴道。“我问你的不是那个。我问你的只是:那些书是不是刚赫弗尔作的,你注意到没有?”


    “您说的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送到营指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噢,对啦,足足装了一口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搬到连部办公室去的。后来把我那些书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给养军士对我说:”这是上卷,那是下卷,军官们知道应该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们一定都发了昏,因为谁要是想从头读《神甫们的罪孽》这样一本书,或者不论什么书,他们一定得从上卷读起。因为咱们不像犹太人那样,从后往前读⑸。所以,长官,您从俱乐部回来以后我就给您打电话,把这些书的事报告给您,问您是不是战争期间事情都颠倒了过来,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卷,后读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说废话。于是我又去问咱们的给养军士万尼克,因为他在前方有过些经验。他说,军官们大概以为战争就像是他妈的一场野餐,随身还带着一般的读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说,他们在前线没工夫看书,因为总得跑路。所以,长官,我只把这故事的上卷送到营部办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给留在咱们连部办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军官们读完了上卷再发给他们下卷,就像图书流动处那样,可是命令忽然来了,说我们就要开拔,通知全营把其余的书全送到联队贮藏所去。“


    帅克缓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长官,那些贮藏所里各式各样玩意儿都有。布迪尤维斯教堂唱经班领唱人戴的那顶礼帽也在那儿,就是他入伍时戴的那顶。”


    “喂,帅克,”卢卡施中尉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告诉你,你的乱捣得太大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痴都叫腻烦啦。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痴,那就完全是给你戴高帽子,事实上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他们说到那本书的什么话,你都不要去理会。你什么也没听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好,现在你回到你的敞车上去,对万尼克说,他是个糊涂蛋。我已经告诉过他三遍把士兵的准确数目报上来。今天我需要那些数字的时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旧名单。”


    “好吧,长官,”帅克喊了一声,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车走去。


    “军士,”帅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说道,“我觉得今天卢卡施中尉的脾气很好。他叫我对你说,你是个糊涂蛋,因为他已经告诉过你三遍把这里士兵的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给养军士万尼克生气地说道。“我一定得治一治那些混账的中士。他们懒得把各班的人数报告给我,那能算是我的错儿吗?我他妈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说,咱们这个先遣队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准知道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的。今天厨房里少了四份配给,明天又多出三份来。他们也不通知我一声有人进了医疗所没有。上个月我的名单上有个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发饷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经得急性肺结核死在医疗所了。他们一直还替他领着配给。还发过他一套军装,可是天晓得那套军装跑哪儿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连队,临了儿还骂我是糊涂蛋。”


    在这以前没多久,撒格那尔上尉跟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曾有过一段非常紧张的谈话:“你真奇怪,比格勒尔,”撒格那尔上尉说,“五两匈牙利香肠没发,你怎么也不马上来向我报告呢?我只好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从贮藏所转回来。军官们也回来了,这样一来,好像命令都是空话。我交代的是:”按连到贮藏所去,一排排地发。‘那意思是说,要是没有配给可发,士兵也同样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车上。我告诉过你,要维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乐得不发配给香肠,省得你绞脑汁一份份地去数。“


    “报告长官,士兵没领到香肠,每人领到了两张带图的明信片。”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把两张这种明信片作为样品送给营长看。明信片是维也纳战史资料馆发的,馆长是魏努维支将军。一面是一幅俄国兵的漫画,画的是一个长了乱蓬蓬的胡子的俄国农民,被一个骷髅拥抱着。下面写着:把背信弃义的俄国人扫荡干净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国皆大欢喜之日。


    另外一张明信片是日尔曼帝国发出来的,那是德国人给奥匈帝国战士们的慰劳品。上边印着一句格言,viribusunitis,⑹下边画着爱德华·葛雷爵士⑺吊在绞刑架上,下面有奥国和德国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着礼,另外还附上由格林兹的《铁拳》那本书里摘录下来的一首诗。德国报纸说那本书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样,充满了轻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下面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绞刑架应当举得让人人看到,这时上面吊着个爱德华·葛雷爵士。


    这件事老早就应该发生了,那么为什么没有呢?你必须知道所有的树都不肯当绞刑架让这个犹大⑻吊在上头。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这件“轻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的样品,就回到参谋车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以外,都在玩纸牌。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翻看着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都是关于战争的各个方面的,因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战场上出人头地,并且还想成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的著作标题都很响亮,不过写出来的还仅仅是标题而已。其中包括下面这些:


    参与大战的军队的性质;谁发动的战争?奥匈政策与大战的诞生;对战争的观察;对群众讲演大战的爆发;对于政治及战争的感想;奥匈帝国的光荣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国主义与大战;战争文件;有关大战史的文件;大战日记;大战日志;大战时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内各民族;我在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日记;与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们的军官和士兵;我军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迹;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野战军手册;奋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中;军官自述;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祖国忠实的儿女们;战争的攻势与守势;铁与血;胜利或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撒格那尔上尉检查过这些以后,就问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打心头高兴地说,每个标题都代表他预备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有多少本书。


    “假使我在前线阵亡的话,长官,”他说,“我总想身后留下点回忆录之类的遗作。”


    撒格那尔上尉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领到窗户跟前。


    “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别的。我对你这些事儿非常感到兴趣,”他带点讥讽地说。“你藏在军便服里面的那个笔记本写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答说,脸上羞怯得像个姑娘。“长官您自己看吧。”


    笔记本上贴着一个纸条,写着:奥匈军队所打的伟大而著名的诸战役总论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根据战史资料编纂而成,并加评注。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著。


    总论写得十分简单。


    它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诺尔陵金战役写起,然后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战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拉战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战役,一八一三年的莱比锡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亚战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劳特诺战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占。所有这些战役的图解画得都一模一样。每场战役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都在一边用实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然后又用虚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敌军。双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间三翼,后面都有后备军。图解上来回画着箭头。诺尔陵金战役跟塞拉耶弗的攻占一样,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开始以前比赛员的部署,箭头表示双方该朝哪边踢球。


    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继续翻看着笔记本,看到他评论普鲁士跟奥地利打的特劳特诺战役的一段话时,就停了一下。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写道:特劳特诺战役根本不应该打,因为地势多山,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居高临下,威胁我方,对我师左翼采取包围形势,从而使马阻切里将军无法展开军力。


    “那么照你说来,”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说,一面把笔记本还给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只有特劳特诺是个平原,特劳特诺战役才打得。嗬,真不错,你这么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啦。照你这晋升的速度,咱们到不了布达佩斯你就会成为一位陆军大元帅了。可是,天哪,你连个军官还没当上哪。你是个候补军官。正像一个下士没资格自称作上士一样,你也没资格自称作军官。”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看到话已经说完了,就敬了礼,红着脸穿过车厢,走到车厢那端的走廊。他进了厕所,就轻声地呜咽起来。后来他擦干了眼泪,阔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语着:一定要坚强,十分坚强。但是他头痛起来,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个角落,躺了下来。后来,旗手普里施奈尔来让他就瓶子呷了口白兰地酒,他大吃一惊,发现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埋头看着乌尔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为德皇而死!》军队到达布达佩斯之前,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醉得把身子从车窗探出去,不断地朝着荒凉的野景嚷道:“往前挪动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动挪动吧!”


    后来奉撒格那尔上尉的命令,传令兵马吐士支和巴兹尔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放到一张座位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躺在那里,梦见自己得到了铁十字章⑼和勋级线⑽;梦见捷报里提到他的战绩;又梦见自己是个少校,正出发去检阅一旅人。他奇怪怎么带领一旅人,却依然只是个少校。他疑心自己本应当是个少将,可是在邮递中间,把个“将⑾字换掉了。后来他又坐上了一辆汽车,汽车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门。进门的口号是”上帝和德皇“。


    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结果上帝不是别人,正是撒格那尔上尉。上尉责备他冒充少将,然后他又陷进一个新的梦境。在奥地利继位战争⑿中他正在林兹⒀防守。战场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栅,卢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脚前。卢卡施中尉正跟他说着些很感伤又很恭维的话。这时,他觉得自己中了一颗子弹,于是身子就不在马背上了。穿过太空,他跌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巴兹尔和马吐士支把他抬起来,又放回座位上。然后,马吐士支到撒格那尔上尉那里报告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出了怪事儿啦。


    “我不认为是白兰地酒搞的,”他说。“更可能是得了霍乱。他在所有的火车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见他在马左尼……”


    “霍乱不会这么快就闹起来。去请大夫来给他瞧瞧吧。”


    属这一营的大夫叫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大夫检查完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来以后,他噗哧一声笑了。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你对勋级的想望使你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乱,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块奶油鸡蛋卷,白兰地又喝得过了量——唉,正像我说的,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


    “这么一说没什么要紧吧?”撒格那尔上尉问道。“可还是一样。万一消息传了出去……”


    “我给他治了一治,”维尔弗尔大夫接着说。“剩下的交给营长去办吧。我要送他到医疗所去。我给他写个诊断书,证明他得了痢疾。恶性痢疾。必须隔离。必须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送到消毒间去。”


    撒格那尔上尉朝他的朋友卢卡施中尉转过来,打着十足的官腔说:“你们连里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达佩斯治疗吧。”


    于是,勇往直前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这样被送到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医院去了。


    在大战的漩涡里,他把裤子丢掉了。⒁——


    ⑴拼起来读作“ang”,就是英文的介词“在”字。


    ⑵拼起来发音如“bo”,根本不是个字。


    ⑶匈牙利城市,在布达佩斯西北。


    ⑷这人的姓名,近似本书作者。同时,哈谢克曾当过《动物世界》的编辑。


    ⑸指希伯来文从有往左读。


    ⑹拉丁文,意思是:“精诚团结”。


    ⑺当时英国的外交大臣。


    ⑻出卖耶稣的叛徒。


    ⑼当时普鲁士的一种勋章。


    ⑽一种表示功勋的缎带,普遍镶在军服的左上方。


    ⑾少校是major,少将是major-general,英译本作:把后一字丢了。


    ⑿一七四○~一七四八年间,为了承认奥国女皇玛丽·德莉撒的问题,西欧主要几个国家都卷进去的一场战争。


    ⒀奥地利一城市,临多瑙河。


    ⒁暗指他闹腹泻。




 第二章 在布达佩斯


    在布达佩斯的火车站上,马吐士支把旅长拍来的电报交给撒格那尔上尉,上面写着:“迅速结束炊饭,向苏考尔进发。”接着又写道:“将辎重兵派往东部。停止侦察工作。第十三先遣队在布戈河上架桥。其他详见报端。”


    撒格那尔上尉立刻就到铁路运输总办事处去。接见他的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少校,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你们这位旅长又在玩起他那套高明的把戏啦。”说着,他兴高采烈地咯咯笑起来。


    “这种瞎扯蛋的电报我还是得送来,因为师部还没通知我们说,他的电报一律扣留。昨天第七十五联队的第十四先遣队打这儿路过。营长接到一份电报,要他额外发给每名士兵六个克郎,作为波里兹米索⑴的奖励金,同时说六个克郎中间,两个要存在这儿的办公室,拿来认购战争公债。我从可靠的方面听说,你们的旅长中风了。”


    “长官,照联队的命令,”撒格那尔上尉对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说,“我们应当向戈德洛进发。每个士兵在这里应当领五两瑞士干酪。上一站他们应当领五两匈牙利香肠,但是他们什么也没领到。”


    “我估计在这里也领不到,”少校回答说,依然柔和地笑着。“我没听说有这样的命令,至少没听说捷克联队应当领这些。”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是有所指的。“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你最好找给养勤务去。”


    “长官,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你们前面有一列车,是载着重炮往加里西亚开的。一个钟头之内我们就把它打发走了。第三道铁轨上有一列医疗车。重炮车开出去以后二十五分钟,它就开走了。第十二道铁轨上是一列弹药车。那要在医疗车开走以后十分钟开。弹药车开走后二十分钟就该你们这列车开了。”


    “自然,这只是说如果没有改变的话,”他补充说,依然眯眯笑着,使撒格那尔上尉十分腻烦。


    “长官,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随后问道。“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不晓得捷克联队每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吗?”


    “关于那个,有个特殊规定,”布达佩斯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回答,脸上依然笑着。


    “大概我这是自我钉子碰,”撒格那尔上尉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想道。“我干么没叫卢卡施中尉把所有的排长召集起来,跟他们一道去给养勤务那里替每个人领五两瑞士干酪呢?”


    第十一连连长卢卡施中尉还没来得及执行撒格那尔上尉关于每个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开车的信号就打出了,士兵什么配给也没领便回到车上。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改为每人一盒火柴和一张带图的明信片——是奥地利战尸埋葬委员会发的。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他们得到的是一幅西部加里西亚军人公墓的图片,上面是一座追悼一些民团阵亡人员的纪念碑,雕塑者是自愿参军的上士舒兹——舒兹是个雕塑家,他躲着不上前线,终于如愿以偿了。


    参谋车的左近人声嘈杂,热闹得很。先遣队的军官们围着撒格那尔上尉,他正兴奋地向军官们解释着什么。他刚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在那儿接到旅部一份十分机密(并且毫不虚假)的电报,电文里的消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同时,关于如何应付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奥地利发生的新局势,它也有所指示。


    旅部来的电报说,意大利对奥匈帝国宣了战。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刚由旅部来的电报,就吩咐放警报。


    先遣队全体集合以后,士兵就都在广场上排起队来。撒格那尔上尉用异乎寻常的庄重声调,宣读了刚由旅部发来的电文:


    意大利国王本是我帝国的盟友。由于他奸诈贪婪,无与伦比,竟把应遵守的友好协定忘个干净。战事爆发以来,毫无信义的意大利国王一直在玩着双重把戏,暗地与敌方谈判,直至五月二十二至二十三日向我宣战时,这种阴谋达到极点。我方最高统帅深信,向来光明磊落、坚定不移的我军官兵,对一个背信弃义的盟国卑污的阴谋,必能给他一个重大打击,使奸人明白以狡猾卑鄙之心发动了这场战争,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坚决相信上帝必保佑我们,使圣·路西亚、维森查、诺瓦拉、克斯吐查等地的征服者,⑵不久将重新出现在意大利的平原上大显身手。我们渴望征服他们,我们必须征服他们,我们一定能征服他们!


    宣读完了,士兵照例欢呼了三声,然后就都赶回火车上去,心里觉得怪迷茫的。本来每人应发的五两瑞士干酪没有发,如今反倒偷天换日地把一场对意大利的战争压到他们头上了。


    帅克跟给养军士万尼克、电话员楚东斯基、巴伦和炊事员尤拉达同坐在一辆敞车里,他们开始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的谈话。


    “得,咱们又搭上一场战争,”帅克说道,“咱们又添了一个敌人,添了一道前线,咱们用起弹药来可得省着点儿啦。”


    “我唯一担心的是,”巴伦十分关心地说,“意大利这档子事一定会减少咱们的配给。”


    给养军士万尼克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沉重地说道:“那一定会的,因为这么一来,打赢这场战争又得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咱们眼前需要的,”帅克说,“就是再来个像雷迪兹基那样的家伙。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也懂得怎么样冷不防把意大利人逮住,该用炮轰哪块儿,从哪边开炮。打进一个地方不难,谁都能办得到。可是能不能再打出来,那就看一个人的战术高明不高明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暗地里对意大利特别关心。他在老家开的那间药店里兼卖柠檬水,都是用烂柠檬做的。他总是从意大利买到最贱而且最烂的柠檬。现在这么一来,他的药店就再也买不到意大利的柠檬了。没疑问,跟意大利一打仗,一定会产生许多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不便的。


    参谋车里大家在谈着意大利参战后造成的一些最近的形势。那位战略大家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如今不在场,如果不是第三连的杜布中尉在一定的程度上替代了他,他们的谈话一定会枯燥无味的。


    杜布中尉就一本正经地用塾师的口吻开始发表他的高见:“一般说来,意大利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毫不足奇。三个月以前我就算定会发生的。没有疑问,近几年来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打仗打赢了,所以变得目中无人。不但这样,它也过分信赖它的舰队,过分信赖亚得里亚海沿岸和南提罗尔省人民的情绪了⑶。战前,我时常对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咱们政府不应该小视南方的民族统一运动。他很同意我的意见,因为凡是有远见而且关心帝国安危的人,势必早已看出。如果我们过于姑息那些分子,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两年以前,在跟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谈话的时候,我曾说意大利只不过又在等机会反过头来打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这样干啦!”他大声咆哮着,真像别的人都在跟他辩论,虽然所有的正式军官听着他的讲演,都希望这位多话的先生快点完蛋。


    “老实说,”他把声音放轻些,接着说,“在绝大部分情形下,人们容易忘记咱们跟意大利过去的关系。今天旅部命令里提到的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⑷,那是咱们军队光荣、胜利的日子。但是我总是尽自己的责任。在学年完结以前,差不多就是刚一开仗的时候,我给我的学生出作文题目:”我国英雄在意大利,从维森查到克斯吐查,或……‘“


    这个东拉西扯的杜布中尉还庄重地补充说:“‘……鲜血与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王朝,献给统一的、伟大无比的奥地利’。”


    他歇了一下,等着参谋车里别位对新的局势表示些意见,这样他就好向他们证明他五年前就知道意大利有朝一日会怎样对待它的盟国了。但是他失望得很伤心,因为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把《佩斯使者报》的晚刊从火车站上给撒格那尔上尉带来后,撒格那尔上尉把头埋在报纸里说道:“瞧,咱们在布鲁克的时候正演戏的那位女演员魏妮尔,昨天晚上又在布达佩斯的小剧院登台啦。”


    这时候,火车在站上已经足足停了两个多钟头,因此别的敞车上人人都相信火车要掉过头去,往意大利开了。这种想法是梯队上发生的几件奇怪的事引起的。大家又从敞车上被赶下来,一个卫生检查员随着一个消毒委员会来了,就把所有的敞车大量洒了来苏水。这办法很多人十分反对,尤其是放面包的车上。但是命令终归是命令。卫生委员会下命令要把所有属于第七二八梯队的敞车都消了毒,所以他们就楞头楞脑地往大堆的面包和一口袋一口袋的米上喷起来苏水。仅仅从这一点也可以表明要发生点不同凡响的事了。


    喷完了,大家又被赶回敞车去,因为一位老将军检阅梯队来了。站在后排的帅克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谈起这位贤者的时候说:“这是个老讨厌鬼!”


    这个老讨厌鬼就沿着一排排的队伍蹒跚踱着,后边跟着撒格那尔上尉。他在一个年轻的新兵面前停下来。显然是为了鼓励一般士兵,他问起这个年轻的新兵的籍贯、年龄和他有没有表。年轻的新兵有一只表,不过他想:既然这位先生会再送他一只,他就回答说,没有。


    老将军听了傻笑了一下,就像弗朗兹·尤塞夫每逢在节日对市长们训话时常做的那个样子,然后说:“那很好,那很好。”于是他又抬举了站在旁边的一个下士,问他的老婆好不好。


    “报告长官,”下士喊着说,“我没结婚。”


    将军听了,神气十足地笑了笑,说了几遍:“那很好,那很好。”


    然后将军越发带有老年人的稚气,他要撒格那尔上尉叫队伍从右边两个两个地报数给他看看。过了一会儿,他就听他们喊起“一——二,一——二,一——二”


    老将军很喜欢这手儿。他家里有两个传令兵,他就常叫他们站到他面前,让他们“一二——,一二——”地报数。


    这种将军奥地利有的是。


    检阅顺利结束以后,将军对撒格那尔上尉大大夸奖了一番。士兵们可以在火车站左近随便走动了,因为接到通知说,火车还有三个钟头才开呢。于是,士兵们就到处溜达,碰碰运气:车站上既然挤了很多人,偶尔也有士兵能讨到一支香烟。


    显然地,早先火车站上对军队那种盛大欢迎的热情已经相当冷落下去了,如今士兵开始乞讨起来。


    英雄欢迎协会派一个代表团来见撒格那尔上尉。代表团的成员是两位无聊到家的太大,她们还送给军队一些慰劳品,是二十小盒咳嗽糖(各种口味的)。这种小盒是布达佩斯城一个糖果制造商当作广告分送的,盒子是锡质的,盖上画着一个匈牙利兵跟一个奥地利的民兵握着手,他们头上闪亮着圣·司提芬⑸的王冠。王冠周围又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着:“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糖果制造商对君王真是忠心耿耿,他居然把皇帝放到上帝前面了。


    每盒装着八十粒咳嗽糖;平均分配起来,每三个人可以分到五粒。除了咳嗽糖,两位无聊而且愁容满面的太太还带来一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戈查·扎持木尔·布达法尔写的两篇新祈祷文。祈祷文是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的,上边把一切敌人都狠狠地诅咒了一通。照那位年高德劭的大主教说来,万能的上帝应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都碾成肉末。就像希律⑹当年屠杀婴儿那样,万能的上帝也应当让敌人通身浴血,把他们杀光。这位可敬的大主教在他那篇虔诚的祈祷文里曾使用这样美妙的词句:愿上帝祝福你们的刺刀,叫它们直扎到你们敌人的腑脏里去。愿万能的上帝凭他伟大的正义指引你们的炮火,叫它直落到敌军参谋的头上。慈悲的上帝,愿我们一切的敌人受到我们的创伤以后,用他们自己的血把他们憋死。


    两位太大送完这些慰劳品以后,就向撒格那尔上尉热切地表示,希望分发的时候她们也在场。老实说,一个太大甚至说,她想趁这个机会对官兵讲几句话——她总叫他们“咱们勇敢的孩子们”。


    撒格那尔上尉拒绝她们的要求时,两位太大都很难过。这时,慰劳品已经装到那辆当作贮藏所用的车上去了。两位可敬的太太就走过军队的行列,一位太太在一名长了胡子的战士颊上拍了一拍。这战士对两位太大的崇高任务毫不知情,她们走过去以后,就对他的伙伴说:“好一对厚脸皮的老婊子!嘿,这样丑八怪、扁脚的老太婆,居然吊俺大兵的膀子!”


    车站像平时一样熙熙攘攘。意大利的参战引起了相当大的恐慌。炮兵两个梯队被留下,派到斯梯里亚⑺去了。另外有一个波斯尼亚人编成的梯队,不晓得为什么有两天给丢下完全没人管。他们已经两天没领到配给了,目前正在新佩斯城的街上流浪,向人讨着吃。


    第九十一联队的先遣队终于又凑齐,回到敞车上去了。可是过了一会,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带来消息说,还要三个钟头才开车呢。于是,刚凑齐了的士兵又从敞车上被放了出来。然后,就在列车开动以前,杜布中尉很烦躁地走进参谋车,叫撒格那尔上尉马上把帅克逮捕起来。杜布中尉教书的时候是以喜欢在同事中间传话出名的。他喜欢跟士兵谈话,好抓住他们心里想的些什么,同时,他也好用教训的口吻向他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打仗,和为了什么而打。


    他散步的时候瞅见帅克站在离火车站大楼后面的一根电灯杆子不远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一张卖慈善彩票的招贴,那是为筹战款的。招贴上画着一个满脸惧色、留着胡子的哥萨克人背墙而立,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把他扎穿。


    杜布中尉轻轻敲了一下帅克的肩膀,问他看了喜欢不。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无聊到家了。胡说八道的招贴我当年见过多了,可是从来还没有像这幅这么糟糕的。”


    “你不喜欢的是什么呢?”杜布中尉问道。


    “长官,首先我不喜欢那个兵对于委托给他的那把刺刀的使用法儿。嗬,那么抵着墙使起来就要把刺刀弄坏了。而且,无论如何他也用不着那样干,因为那个俄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了。他已经是个俘虏。对俘虏得按规矩办事。说回来啦,得有个是非公道。那家伙的干法一定会被逮捕的。”


    杜布中尉继续调查帅克的看法,问道:“这么说来你替那个俄国人难过,对不?”


    “长官,我替他们两个人都难过。我替那俄国人难过,因为他肚子里扎了根刺刀;我替那个兵难过,因为他得因为这件事被捕。请问长官,他干么那样弄坏他的刺刀呢?”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盯着好兵帅克那张愉快的脸,用愤怒的声调问他说:“你认得我吗?”


    “我认得您,长官。”


    杜布中尉翻了翻眼睛、跺了跺脚说:“告诉你,你还不认得我哪。”


    帅克依然泰然自若,又回答说:“报告长官,我认得您,您是我们这个先遣队的。”


    “你还不认得我哪!”杜布中尉大声嚷道。“你认得我善的一面。可是等你见识见识我那恶的一面。要是谁碰着我恶的一面,我就让他后悔爹妈不该生他!好,你认得我不认得?”


    “长官,我的确认得您。”


    杜布中尉狠狠地瞪着帅克,帅克用一种很有尊严的镇定承受着杜布中尉蛮横的眼色,他们的会见就在一声“解散!”的命令下结束了。


    杜布中尉心里想着帅克,决定叫撤格那尔上尉把他严加禁闭。同时帅克呢,心里也想着:他一辈子很见过几位白痴军官,然而杜布中尉却是他所见到的中间最出色的样品。


    杜布中尉又拦住三批士兵的去路,但是他在“叫他们后悔爹妈不该生他们”的教育上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他面子上挂不住了,因此他才在开车以前叫撒格那尔上尉把帅克逮捕起来。他强调好兵帅克的举动傲慢得惊人,必须把他隔离起来。他说,要是再这么搞下去,士兵的眼里就完全没有军官了。他反问说,在座的军官一定不会有人怀疑这一点的。战前他曾对他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作上司的一定要对下属保持威严。警察局长也是同样想法。尤其在打仗的时候,军队离敌人越近,就越应当叫士兵懂得畏惧上帝。因此,他要求应当就地惩办帅克。


    作为正规军官,撒格那尔上尉讨厌所有的后备军官。他提醒杜布中尉说,他建议的那种办法只能由警卫室去执行。至于帅克,杜布中尉首先应当找的是管帅克的人,那个人就是卢卡施中尉。这种事都是由警卫室直截了当地去办。杜布中尉大概也知道,这种事得按着程序从连部转到营部。如果帅克做了错事,先得由连部惩办他;如果他不服,他还可以向营部警卫室上诉。可是如果卢卡施中尉愿意把杜布中尉的报告看作正式的通知,认为应当采取惩治的措施,撒格那尔上尉也不反对把帅克带来盘问一下。


    卢卡施中尉也不反对这样做。


    杜布中尉犹豫不决了。他说,他只是泛泛地要求惩罚帅克,也许帅克不能恰当地表白他自己的意思,只不过他回答的话叫人听来觉得傲慢、无礼、对上级不知尊敬就是了。而且从这个帅克的一般样子看来,显然他神经上不大健全。


    这样,一场暴风雨就从帅克头上掠过去了,一点也没碰着他。


    列车还没开,一列兵车把这个梯队赶过去了,车上载着各单位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掉了队的士兵,如今出了医院,正被送回他们的联队去;也有其他可疑的人物,在拘留营里玩过一阵把戏,如今去归队。


    这列车的乘客中间有一个自愿军官马立克,为了拒绝打扫茅房,他被控有叛变行为。可是师部军事法庭宣告他无罪。这时候他刚在参谋车上出现,正向营长报到。


    撒格那尔上尉看到这个自愿军官,又从他手里接过证件来,其中包括一个机密的鉴定,说他是个“政治上可疑分子,须加戒备”,心里很不高兴。


    “你是一个道地的懒鬼,”撒格那尔上尉对他说。“以你所受的教育。你本应该出人头地,得到你应得的官阶。然而你光知道从这个拘留营混到那个拘留营,你真给联队丢脸。可是如今你有了一个机会来弥补以往的过失。你是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我相信你随身必然带来钢笔。战场上每一营都需要一个人把那个营在前线的战绩好好记录下来。他要做的只是把一切打胜了的仗,一切营里出色的活动一一记下来。这样慢慢地积累起来,就可以写成一部陆军史了。你听明白了吗?”


    “报告长官,听明白了。把咱们营部的英勇事迹都记录下来是我打心里高兴做的事,尤其现在正在全力反攻,营部就要投入激烈的战斗。”


    “你就属营本部,”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要是提出谁应该得勋章,你就把他的姓名记下来,然后我们供给你细节,这样你就可以把咱们进军的情况记录下来,来说明咱们这营不屈不挠的斗志和严格的纪律。你这个工作不大好做,可是如果我给你些恰当的提示,我希望你也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把咱们这一营记载得比别的单位都强。我来打个电报给联队的总部,报告他们已经派你作营部的战绩记录员了。好,你去向第十一连给养军士万尼克报到,好让他给你在车上安排个地方,然后叫他到我这儿来。”


    过不多久,命令下来了,叫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动身。既然谁也不信这回事,尽管百般戒备,有些人还是东西乱荡。等火车真地开动的时候,有十八个人失了踪,其中就有第十二先遣队的拿撒克勒中士,列车消失到伊撒塔尔塞那边好久以后,他还在火车站后边一座小灌木林里跟一个婊子吵着嘴。她索价五个克郎,作为服务费——


    ⑴波兰城市,在加里西亚,处于交通枢纽,很有战略价值,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争夺的焦点。德军曾两得两失。


    ⑵四个都是意大利的地名,“征服者”指奥地利。在十八世纪,奥地利军队曾屡次攻占意大利领土。


    ⑶亚得里亚海是意大利以东、南斯拉夫以西的海湾。南提罗尔是奥地利最酉的一省,与瑞士、巴伐利亚及意大利毗邻。这里指当时这一带人民有亲意的情绪。


    ⑷指那两年奥地利都曾攻占过意大利的国土。


    ⑸当时匈牙利的守护圣人。


    ⑹希律·阿基劳斯(公元前二二~约公元一八),犹太国王。据《圣经·马太福音》第一章,他派人把伯利恒和附近一带两岁以内的男婴杀光。


    ⑺奥地利南部的一省。




 第三章 从哈特万⑴到加里西亚前线


    将要获得军事光荣的这个营,是先用火车运到东加里西亚的拉伯尔兹,从那里他们就步行到前线去。在火车上,帅克和那个自愿军官坐的那辆敞车多少又变成谈叛逆话的地方了;在较小的规模上,类似性质的谈话也在别的敞车上进行着。老实说,连参谋车里都有某种程度的不满情绪,因为在菲兹-阿邦尼地方接到军部一道命令,宣布军官的酒类配给减少了四分之一品脱。自然士兵们也没被忘掉,他们每人的西米⑵配给也减少了三分之一两,更奇怪的是军队里谁也没见过一粒西米。


    车站上挤得人山人海。两列军火车等着先开出去,跟着是两梯队的炮兵,和载着架桥部队的一列车。


    还有一列车载着航空部队,在另一条铁轨上可以看见敞车上摆着飞机和大炮,可都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是打下来的飞机的残骸和炸碎了的曲射炮的炮身。往前方输送的都是新的器材,这些过去光荣的遗迹是要运到后方去修理改造的。


    可是杜布中尉正对围着击伤的大饱和飞机集合的士兵们解释说,这就是战利品。他继续装着傻瓜,指着一架被击伤的、支柱上还清清楚楚标着“卫因那尔·纽史达”⑶字样的奥地利飞机对士兵们说:“这是咱们在列姆堡⑷地方俘获的俄国飞机,”杜布中尉说。卢卡施中尉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就走过来补了一句:“对呀,还烧死两个俄国飞行员哪。”随后他又一句话不说地走开了,可是心里想杜布中尉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傻瓜呀。


    在第二批敞车后面,他碰到帅克。他很想躲得远远的,因为帅克一看见卢卡施中尉两眼就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有无限的心事要向他倾吐。


    帅克照直走到卢卡施中尉面前。


    “报告长官,我是来看看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报告长官,我到参谋车上找过您。”


    “听我说,帅克,”卢卡施中尉回答说,“我越看见你,我就越相信你这个人一点不知道尊敬上级军官。”


    “报告长官,”帅克赔罪说,“我曾经在弗赖德尔·封·布摩朗⑸中校——或者类似一个名字——下面当过兵,他的个子也就有您一半高,留着一副长胡子,看来像个猴子。他发起脾气来跳得老高,所以我们管他叫橡皮老爹。那么,有一天……”


    卢卡施中尉友善地在帅克肩头上拍了一下,用和蔼的声调对他说:“得啦,住嘴吧,你这个流氓。”


    “您说得对,长官,”帅克回答说,然后就回到他那辆敞车上去了。


    五分钟以后,列车离休门涅不远了。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战斗的痕迹,这场仗是在俄国人向提查流域进攻的时候发生的。山坡两边都是简陋的战壕,偶尔有一片农庄的废墟。要是这种废墟周围搭起一些临时的棚子的话,那就表示居民已经又回来了。


    后来,将近晌午,他们走到了休门涅,那里火车站上也有战斗的痕迹。午饭准备起来了,士兵趁这个机会窥探一个秘密:俄国人走了以后,当局是怎样对待当地人民的——当地人民跟俄国人在语言和宗教上是相同的。


    在月台上,站着一批露丹尼亚⑹囚犯,周围有匈牙利的宪兵把着。囚犯中间有从这一带到处搜来的神甫、教师和农民。他们的手都反绑在背后,两个两个地拴在一道。大部分鼻子都破了,脑袋上肿着疤,因为他们被捕以后,立刻就被宪兵痛打了一顿。


    再走过去一点,一个匈牙利宪兵正在跟一个神甫开玩笑。他在神甫的左脚上拴了一根绳子牵在手里,然后用枪把子逼那个神甫跳扎达士舞。正跳的时候他一拉绳子,神甫就脸朝地倒下了。神甫的手既然倒绑着,他站不起来,只好拼命设法滚得仰面朝天,这样也许可以挺起身来。宪兵看到这个,笑得竟流出了泪来。当神甫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的时候,他又拉了一下绳子,神甫就又脸朝地倒下了。


    一个宪兵队的军官过来把这种娱乐打断了。他吩咐把囚犯带到火车站后边一间空的棚屋里去,这样士兵可以随便揍他们,捉弄他们,谁也看不到。


    参谋车里谈论着这些举动,一般说来,大家都很不赞成。


    旗手克劳斯认为要是他们当了奸细,就应该当场把他们绞死,事前不要虐待他们。可是杜布中尉对整个举动却表示完完全全地赞成,他马上就认为囚犯跟塞拉耶弗的暴举必然有关系。听他说来,真好像休门涅的匈牙利宪兵在替被刺死的斐迪南大公爵和他的妻子报仇哪。


    为了加重他这话的力量,他说他订了一份月刊,这份月刊甚至在战争爆发以前,在它的七月号上就说:萨拉热窝的空前暴举会在人们心上留下一个多年也不会好的创伤,和其他类似的话。


    卢卡施中尉也咕哝了几句,说休门涅的宪兵可能也订了登载那篇感人的文章的那份杂志。然后他就走出车厢去找帅克。忽然他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只想喝个醉,忘掉他的烦恼。


    “我说,帅克,”他说,“你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一瓶白兰地酒吧?我有点儿不大好过。”


    “报告长官,那是因为时令变了。我想咱们到了前线您更会觉得不好过的。您离开大本营越远,您就越会觉得不对劲儿。可是长官您要是高兴的话,我可以替您搞点儿白兰地来,只是我怕车会开走,把我丢下。”


    卢卡施中尉叫他放心,说火车还要两个钟头才开,车站后头有人偷偷地论瓶卖白兰地。


    撒格那尔上尉曾派马吐士支去那里买过,他花十五克郎买来一瓶蛮好的法国白兰地。于是十五克郎拿出来了,帅克就得去,并且还不要让人知道是替卢卡施中尉买的,或者是中尉派他去的,因为严格说起来,这是不许可的。


    “长官您放心,”帅克说,“不会出岔子,因为我很喜欢干不许可的事。这种事儿我卷进过好几档子啦,自己连晓得也不晓得。提起来,我们在布拉格兵营里的时候,有一回叫我们别……”


    “向后转!快步走!”卢卡施中尉把他打断了。


    于是帅克就往车站后边走去,一路上自己重复着这趟远征主要注意的事项。白兰地酒必须是上好的,因此他得先尝它一尝,而既然这是不许可的,他干起来得当心。


    他刚要从月台侧面拐弯的时候,又碰到杜布中尉。


    帅克过了月台继续往前走,杜布中尉灵机一动,就也跟了来。走过车站,靠马路摆着一排篮子,都底朝天放着,上面是几只柳条编的托盘,里面放着各种点心,看来就像预备给学童们去远足的时候吃的那样毫不违法。是一些碎糖棍儿、脆卷饼、一大堆水果糖,这儿那儿还放着一片片黑面包和一截香肠,看来显然是马肉做的。可是篮子里放的却是各色酒类,有小瓶白兰地、甜酒、烧酒和其他含酒精的饮料。


    沿着马路有一道沟,沟那边就是一座棚子,各种违禁饮料的交易都在里边进行。


    士兵先在柳条托盘前面讲好价钱,然后一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犹太人就从那看来毫不违法的托盘下边拿出一瓶白兰地,藏在长袍子下面,带到木棚子里面;然后那个士兵就小心翼翼地塞到裤子或者军便服里。


    帅克往这个地方走来,而杜布中尉也就用他钉梢的本领注视着帅克的行动。


    帅克走到头一只篮子跟前就试试运气。他先挑了点儿糖果,付了钱,放到衣袋里了。这时候,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就用德国话跟他咬耳朵说:“老总,我还有点儿荷兰烧酒哪。”


    价钱很快就讲妥了。帅克走进那个棚子,但是他等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把瓶子打开,他尝了尝以后才付钱。他对那白兰地总算很满意。他把酒瓶塞进军便服下面以后,就回到车站上去了。


    “你到哪儿去啦,你这下流鬼?”帅克刚要走上月台的时候,杜布中尉站到他面前说。


    “报告长官,我去弄点儿糖果吃。”


    帅克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把又脏又满是尘土的糖果。


    “长官您肯赏光尝点儿吗?我尝了尝,还不坏。长官,这种糖果还有点儿挺好的水果味道,吃起来像覆盆子果酱。”


    帅克的军便服下面凸出一只酒瓶的弯弯曲曲的轮廓来。


    杜布中尉在帅克的军便服上摸索了一下。


    “这是什么,你这下流鬼?拿出来!”


    帅克掏出一只瓶子来,上面清楚醒目地写着“白兰地”,里面是黄糊糊的液体。


    “报告长官,”帅克毫不畏缩地回答说,“我往这只空的白兰地瓶子里灌了点儿水。昨天那顿红烧肉吃下以后,到现在我还渴得要命哪。可是,长官您瞧,那个唧筒的水有点儿黄。我想那大概就是含铁质的水,非常有益健康,喝了很滋补。”


    “帅克,如果你真渴得那么厉害,”杜布中尉魔鬼般地笑了笑说,“那就喝吧,可是要大口喝下去,一口气把它全喝掉。”


    杜布中尉自以为步步加紧地折磨着帅克了。他想,这回可终于把帅克难住了。他估计帅克喝几口就喝不下去啦,那时候,他杜布中尉就会占了上风,说:“把瓶子交给我,让我喝一通,我也口渴啦。”接着,他幸灾乐祸地摹想着帅克在那可怕的时刻该有多么狼狈。结果,种种烦恼都会落到他头上。


    帅克拔开瓶塞,举到唇边,瓶里的东西就大口大口地消失到他的喉咙里去了。杜布中尉给这情景吓呆了。他眼睁睁地望着帅克从容不迫地把整瓶都喝了下去,然后把空瓶子往马路那边的池子里一丢,丢的就像是柠檬水的瓶子似的。帅克说道:“报告长官,那水的确有点儿铁的味道。我从前认得一个在布拉格附近开酒馆的家伙,他常常把旧的马蹄铁丢到井里,那样为夏天的游客作一种带铁味儿的饮料。”


    “你这个坏蛋,我给你马蹄铁尝尝!来,你带我去看看你取水的那口井。”


    “长官,离这儿只有几步,就在那座木屋后边。”


    “你头里走,你这下流鬼!这样我好看看你步子迈得对不对。”


    帅克在前边走去,心里想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是他仿佛觉得那木屋后边有口井,因此,在那里真地就找到一口井,他也并没有觉得奇怪。事实上,那儿还有一架唧筒。他们走到那儿,帅克就上下拔那唧筒的把儿,随后就淌出一股黄糊糊的水来。这样,帅克就能用应有的庄严说:“长官,这就是那带铁味儿的水。”


    正在这时候,那个两鬓留着鬈发的人很害怕,走了过来。帅克用德国话告诉他中尉要喝水,叫他拿一只玻璃杯来。


    杜布中尉狼狈得只好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那水在他嘴里留下了粪汤子的味道。


    这件事把他搞得昏头昏脑的。他给了那个犹太人一张五克郎的票子,然后掉过身来对帅克说:“你在这儿晃荡什么?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五分钟以后,帅克在参谋车上出现了,他神秘地对卢卡施中尉拍手,叫他出来,然后对中尉说:“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要大醉特醉了。可是我要躺在我的敞车上,请长官您答应三个钟头以内别喊我,别吩咐我做什么,直到我把这个醉劲儿睡过去。我没出什么毛病,只是给杜布中尉抓到了。我告诉他是水,因此我只好当着他面把一瓶白兰地全喝干,来证明那是水。长官,什么事也没出,照您吩咐的,我一点儿马脚也没露,而且我提防得很紧。可是现在我向长官您报告,我觉得两条腿开始有点儿站不稳。自然,长官,我的酒量不含糊,因为我跟着卡兹先生的时候……”


    “别说了,你这野猪!”卢卡施中尉嚷道,其实他并没真地生帅克的气。另一方面,他对杜布中尉更倍加憎恨。


    帅克小心翼翼地溜回他那节敞车去。当他垫着大衣枕着背包躺下以后,他对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其他的人说:“不管怎样,我这家伙生平这回是真喝醉了,我不愿意人把我喊醒。”


    说完这话,他翻过身去就打起呼噜来。


    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弄到这份营部记录员差使的自愿军官马立克,这时候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旁边。他正在事先准备着一些随时可以列举的营部英勇事迹,他对这种预卜未来的事显然感到浓厚的兴趣。


    自愿军官这时候正咧嘴笑着,拼命刷刷地写着。给养军士万尼克在旁边很感兴趣地望着他。随后万尼克站起来,从自愿军官的肩膀后边看他写些什么。自愿军官向他解释说:“替本营的战史事先准备材料,这太有趣了。这工作主要是要有系统地做。全盘得有—套系统。”


    “一套有系统的系统,”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脸上多少带着些轻蔑的笑容。


    “对呀,”自愿军官信口说。“搞上一套系统化的、有系统的系统来写咱们这营的战史。一开头就写咱们这营打了什么了不起的胜仗可不成。事情得按照一定的计划一步步地来。一个营不能一上去就把敌人打垮。这中间我得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些细小的事迹来表现咱们这营无可伦比的英勇。喂,还有。……”马立克作了一个猛然想起什么来的姿势,继续说下去。“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军士,你给我找一份全体军士的名单来。告诉我第十二连一个上士的名字。叫赫斯卡?那么,咱们就让赫斯卡的脑袋给地雷炸掉。他的脑袋飞掉了,他的身子却继续前进了几码,并且瞄准打下一架飞机。自然,皇室得在他们自己家里特别布置一个晚会,来庆祝这种战绩。到会的都是些显赫人物,而且就在皇帝卧室紧隔壁的房间里举行。房里点的全是蜡烛,我想你也晓得,宫里的人们都不喜欢电灯,因为咱们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帝⑺很不喜欢‘短路’⑻。向我们这营致敬的庆祝会从下午六点钟开起,那时,皇太子的孙子们都上床睡觉了,皇帝举杯向我们这个先遣队致完贺词以后,大公爵夫人玛丽·瓦勤莉也说几句话。军士,她特别要夸奖你一番。我跟你说,奥地利有许许多多的营,可是只有咱们这营建下了这样的奇功。自然,从我写下的笔记来说,咱们这营显然要遭受不可挽回的惨重损失,因为一个没人阵亡的营就不成其为营了。关于咱们的伤亡,那得另外写一篇文章。胜利将要不断地来,我手头就已经有四十二宗了。可是咱们这营的战史不能净是一连串枯燥无味的胜利。所以正像我所说的,也得遭受许多损失。这样,营里的每个人都会轮到一次露露头角的机会,直到比方说九月吧,咱们这营就一个也不剩了,单剩那几页光荣的战史来震撼全体奥地利人民的心弦。军士,我就是这么结束这部战史的,一切荣誉都归于先烈!


    他们对咱们帝国的爱戴是最神圣不过的,因为那种爱戴是以死为归宿的。让后人一说到像万尼克这样的名字,就感到敬畏吧。那些靠烈士过活因而最切身地感到这个损失的亲属们,让他们骄傲地擦干他们的眼睛吧,因为阵亡的是咱们这营的英雄。“


    电话员楚东斯基和炊事员尤拉达屏息听着自愿军官计划中的营部战史。


    门是半开着的。这时候,杜布中尉探进头来。


    “帅克在这里吗?”他问道。


    “报告长官,他睡了,”自愿军官回答道。


    “我问到他的时候,你就应当打起精神来,把他给我找来。”


    “这我可办不到,长官,他在睡觉哪。”


    杜布中尉发脾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马立克?噢,对了,你就是那个一直被关禁闭的自愿军官,对不对?”


    “对,长官。作为自愿军官,我的训练差不多全是带着手铐脚镣受的。可是自从师部军事法庭证明我确实没有罪,把我释放那天起,我就又恢复了我以前的职位,并且被委任作本营战史的记录员。”


    “你这差使长不了,”杜布中尉涨红了脸,大声嚷道。“我一定想法叫它长不了!”


    “长官,我希望长官去报告警卫室,”自愿军官正颜厉色地说。


    “你别跟我胡闹,”杜布中尉说。“我会把你送到警卫室去的。咱们后会有期,那时候你就会替自己大大难过起来,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可是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的。”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走出去了,在气恼中,他完全忘掉不过几分钟以前,他本来满心打算把帅克叫来对他说:“朝我喷一口气,”用这最后的手段来证明帅克违法喝了酒。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想起这件事来,可是已经太晚了,因为这中间士兵们都领了一份带甜酒的黑咖啡。


    杜布中尉折回敞车上的时候,帅克已经在忙这忙那了。杜布中尉一叫,他像一只绵羊般地从车里蹦出来。


    “朝我喷一口气!”杜布中尉向他咆哮道。


    帅克就尽他肺里所有的一切朝他喷去,直像一股热风把酿酒厂的香味朝田野刮去一般。


    “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你这畜生?”


    “报告长官,您可以闻到甜酒的气味。”


    “哦,我可以闻到,对吗?”杜布中尉盛气凌人地嚷道。“这回我可抓着你了。”


    “是呀,长官,”帅克非常镇定地说,“我们刚领到为喝咖啡用的一份甜酒,我把甜酒先喝掉了。自然,要是有了新的规定,要我们必须先喝咖啡,后喝甜酒,那我很抱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以后不再发生了。”


    杜布中尉一句话没说,迷茫地摇摇头走开了,但是马上又折回来对帅克说:“你们这些人都给我记住,早晚我会叫你们喊饶命的。”他能做到的只是这些,然后他又回到参谋车上去了。他感到自己非说点话不可,因此,他就用贴己的、自由自在的口气对撒格那尔上尉说:“我说,上尉,你觉得怎么样……”


    “我失陪一会儿,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说道,然后他就走到车外边去了。


    一刻钟以后,列车向那基-查巴开去了,走过布里斯托夫和大拉得万尼一带被烧毁的村庄。这时他们知道身临战地了。喀尔巴阡山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战壕,战壕的两边尽是巨大的弹坑。跨过一条注入拉布尔河的小溪——火车就沿着拉布尔河的上游行驶——他们可以看到新修的桥,和烧焦了的旧桥的桥身。整个山谷都给连凿带挖得百孔干创,土地被蹂躏得看来就像一大群大鼹鼠在上面搭过窝似的。在弹坑的边上散落着奥地利军装的碎片,这是被大雨冲出地面的。那基-查巴的后边,在一棵烧焦了的老松树的乱枝丛中,挂着一只奥地利步兵的靴子,里边还有一块胫骨。这些没有了绿叶的森林或没有了松针的松树,这些没有了树梢的树,和遍是弹孔的孤零零的村庄都印证了炮火所造成的毁坏。


    列车沿着新砌成的堤防缓慢地前进,因而全营官兵可以饱览一下战地的景物。那些栽着白十字架的军人坟墓在破坏得糜烂不堪的山坡上形成一片片的白色闪亮着。官兵们仔细端详着那些坟墓,这样他们好逐渐地、但是确信无疑地做好精神准备,来迎接那顶奥地利军帽最后会颁给他们的光荣:跟泥土捏在一起,挂在白十字架上。


    密左-拉伯尔兹是炸毁又烧光了的火车站后面的一个停车处,原来的车站只剩下一片被烟熏黑了的墙,上面霹出弯弯曲曲的铜骨。代替烧毁了的车站的,是匆匆新盖起来的一间长形木屋,上面钉满了告示牌子,用各种文字写着:“认购奥地利战争公债!”另外一间长形的木屋是一个红十字会站,从里面走出两个护士,一个胖医生。


    士兵们接到通知说,过了巴洛塔,到卢勃卡山口就开饭。营部的军士长带着各连队的炊事员以及负责全营给养的采塔姆中尉,随同四个当侦察员的士兵,向麦兹教区进发。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回来了,带着三口后腿捆起来的猪,和连哭带喊的一家路丹尼亚农民——猪是硬从他们家里征用来的。后面还跟着那个从红十字会木屋里走出来的胖军医。他正在大声向采塔姆中尉解释着什么,中尉只耸了耸肩膀。


    在参谋车前边冲突达到了高潮。军医毫不客气地对撒格那尔上尉说,猪是红十字会医院定下了的,而农民干脆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他要求猪应该归还给他,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产业,他决不能按照付给他的价钱撒手。说着,他就把接到的猪钱硬塞到撒格那尔上尉手里。


    农民的老婆这时候握住上尉另外一只手,她按那一带风土人情用突出的卑躬屈膝的样子吻起他的手来。


    撒格那尔上尉吃了一大惊,好一会他才挣脱那个乡下老太婆的手。挣脱也是白搭,因为她那个较小的孩子又顶替了她,用湿溜溜的嘴巴吻起他的手来。


    可是采塔姆中尉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断然说道:“这家伙家里还有十二口猪哪,而且我们已经照最近师部‘经济项’第一二四二○号指示的规定给过他钱了。根据指示的第十六条,在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猪价不能超出每磅一克郎三个黑勒尔的牲畜官价,而在受到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可以再加给十五黑勒尔,共合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注意下面的指示:若是有猪可以供应过路军队食用的地区虽然受到战争波及,但是查出猪依然没受损失,牲畜价钱照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再加七个黑勒尔。如遇到纠纷,应在现场组织调查团,成员为牲畜的原主、有关部队的指挥官和负责给养的军官或军士。”


    这些话都是采塔姆中尉从他随身总携带的一份师部指令念出来的。他差不多闭上眼也背得出:在战区,胡萝卜的官价涨到每磅十四个半黑勒尔了。在同一地区,军官食堂用的菜心涨到每磅九十五个黑勒尔了。坐在维也纳拟定这些价码的先生们似乎摹想战区长满了胡萝卜和菜心。但是采塔姆中尉用德语把这段话念给那个激动的农民听,然后问他懂了没有。农民摇头的时候,中尉对他咆哮道:“那么,你想要个调查团吗?”


    农民只听得懂“调查团”三个字,因此他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的猪已经被拖到野战厨房宰杀去了,他就被特别为了执行征用而派来的、枪上了刺刀的士兵们包围起来。于是,调查团向他的农庄出发,去确定究竟应该给他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还是一克郎三个黑勒尔。可是他们刚刚走上通往村庄的大路,野战厨房那边就传来比人的喊叫还要难听三倍的猪的尖声嘶叫。农民知道一切都完了,就绝望地用路丹尼亚土话嚷道:“每口给我两个金币吧!”


    四个士兵向他逼来,农民一家都在撒格那尔上尉和采塔姆中尉面前咕咚跪在土地上。作妈的和她两个女儿抱住上尉和中尉的膝头,管他们叫恩人,直到最后那农民大声嚷着叫她们站起来。他并且说,若是士兵要把猪吃掉,他们就尽管吃吧,他希望他们吃了全死的。


    于是,调查团这个想法就放弃了。那个农民气愤愤地挥动着拳头,因而每个士兵都用枪把子揍了他一下。这时候,他一家人都在胸前划起十字,跑掉了。


    关于军官的伙食,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有了吩咐:“烤猪肉加香草汁。挑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


    这样,走到卢勃卡山口士兵领配给的时候,每人在汤里只发现两小块肉,运气更坏的只能找到一块肉皮。


    另一方面,办公室的职员们嘴上却都油腻得发亮,抬担架的填得肚皮都凸了起来,而这片上好的丰衣足食的地区周围,举目全是最近的战斗留下的原封未动的痕迹。到处都散落着弹壳,空罐头盒,俄罗斯、奥地利和德国军装的碎片,击毁了的车辆上的零件,当作绷带用过的长而浸了血的纱布和棉花。


    从前的火车站如今只剩一片废墟了,旁边一株古老的松树给一颗没炸开的炮弹击中。到处都是炮弹的碎片,附近一定埋着士兵的尸体,因为有一股可怕的腐烂的臭味。


    近处的山后边弥漫起浓烟,好像整整一座村庄烧了起来,使得眼前这片战争景色更加美满了。那边烧的木屋是霍乱和痢疾患者的隔离所。那些急于想请大公爵夫人玛丽出面赞助,成立一所医院的先生们可皆大欢喜了,他们报告了一些莫须有的霍乱和痢疾患者隔离所的概况,随后就发了一注大财。这时候,大公爵夫人出面赞助的这套骗局也跟着焚烧草褥子的臭气一道儿上了天堂。


    德国人已经赶着在火车站后边一块岩石上给阵亡的勃兰登堡士兵修起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卢勃卡山口战役英雄纪念碑”,和一只铜铸的巨大的德意志鹰⑼。纪念碑的基座上刻着题词,说明那只鹰是用德军解放喀尔巴阡山时俘获的俄军大炮铸成的。


    全营官兵吃过饭,就在这片奇特的景物环境下休息。旅部拍来一件关于本营此后行动的密码电报,撒格那尔上尉跟营部副官这时还没弄清电文的内容。电文措辞含糊得直像他们根本不该开进卢勃卡山口来,而应当从纽史达特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开,因为电文里提到什么:“恰波-翁瓦尔;小倍里兹那·乌卓克。”


    撒格那尔上尉回到参谋车上以后,展开了一场关于奥地利当局是不是昏庸糊涂的争论,有的人弦外之音似乎说,要不是有人家德国人撑着,东线的军团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了。接着,杜布中尉就替奥地利的昏庸糊涂辩护起来。他瞎扯道:他们到达的地区在最近的战斗中间破坏得很厉害了,因此,才还没能把这条阵线整顿好。所有的军官听了都用怜悯的眼色望着地,等于说:“他这么昏头昏脑的,这怪不得他。”杜布中尉发觉没人反驳他,就索性信口开河地胡扯下去,说这片疮痍满目的风景给他多么雄壮的感觉,它标志着奥地利军队硬干到底的大无畏精神。这时候还没人出来反驳他,于是,他又说道:“对了,俄国人从这里撤退的时候,军心一定乱得一团糟的。”


    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拿定主意,只要他们在战壕里形势一紧张,他抓机会就把杜布中尉派到真空地带去侦察敌人的阵地。


    看来杜布中尉的嘴水远也不会停的。他继续对所有的军官说,他从报上看到德奥军队进行散河⑽攻势的时候在喀尔巴阡山打了几场仗,和喀尔巴阡山口的争夺战,他谈得直像他不但参加了那些战役,并且那些战役就是由他本人指挥的。最后,卢卡施中尉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对杜布中尉说:“这些话想来你在战前都跟你家乡的那位警察局长谈过了吧。”


    杜布中尉狠狠瞪了卢卡施中尉一眼,走出去了。


    火车停在堤防上。堤防底下散落着各种物件,显然是俄罗斯士兵从这个缺口撤退的时候丢的。有生了锈的茶罐、子弹壳和一卷卷的铁蒺藜,更多的是浸了血的纱布条子和棉花。这个缺口上面站着一簇士兵,杜布中尉很快就望到其中有帅克,他正对别的士兵讲解着什么。


    于是,他走了过去。


    “怎么啦?”杜布中尉直直站到帅克跟前,声色俱厉地问道。


    “报告长官,”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正在看哪。”


    “看什么?”杜布中尉大声嚷道。


    “报告长官,我们正看下面那个缺口哪。”


    “谁批准你们的?”


    “报告长官,我们是在执行施莱格尔上校的命令。在布鲁克的时候,他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往前方开拔,他跟我们分手的时候,在临别的演说里嘱咐道:每逢走到一个曾经打过仗的地方,就要把那个地方仔细看一看,这样才好研究一下那仗是怎么打的,找出对我们可能有用的东西。”


    如果依照杜布中尉自己的意向,他就会把帅克从缺口边沿上推下去,但是他抑制了这个诱惑,打断了帅克的话头,对那簇士兵大声嚷道:“别在那儿咧着嘴那么傻朝着我望。”


    而当帅克跟着大家走开的时候,他又咆哮道:“你留下,帅克!”


    这样,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望着。杜布中尉竭力想找点儿着实可怕的话来说。


    他掏出手枪来问道:“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报告长官,我晓得的,长官。卢卡施中尉也有一支,跟这支一模一样。”


    “那么,好小子,你记住,”杜布中尉用庄重严肃的口气说道,“如果你继续作你那套宣传,你就会碰到十分不愉快的事。”


    然后,他就走了,一路上自己重复着:“对,跟他最好就那么说:宣传,这个词儿用得最合我的心。宣传。”


    帅克在回敞车以前,来回散了一会儿步,喃喃自言自语道:“我要是知道该替他起个什么名儿多么好呢,”


    可是帅克还没散完步,就已经替杜布中尉想出一个恰当的尊称来了:“混帐的老牢骚鬼!”


    发明了这个名儿以后,他就回到敞车上去了——


    ⑴布达佩斯东北的一个城市。


    ⑵一种棕树的茎髓作成的淀粉质食品。


    ⑶奥地利城市,有制造军火及发动机的工厂。这里表明飞机并不是俘获来的。


    ⑷波兰城市。


    ⑸“布摩朗”是澳洲本地人用的一种原始武器,打出去以后还能飞回来。


    ⑹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一部分,在苏联与捷克接壤的地方。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属匈牙利。


    ⑺指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弗朗兹·尤塞夫一世。


    ⑻电灯的保险丝断了,电灯因而忽然熄灭。


    ⑼当时德国的国徽。


    ⑽波兰的河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沿岸曾有激烈的战斗。




 第四章 快步走


    按它的来历,第九十一联队这一营本隶属于“铁旅”。散诺克原来就是“铁旅”旅部指挥部的所在地。虽然从散诺克到凌堡格之间,以至往北直到前线的铁路交通并没有断,不明白东战区的参谋为什么叫“铁旅”和旅本部把先遣营放到离前方一百英里,而这时候,火线正从布戈河上的勃洛第沿着河岸往北朝苏考尔伸延。


    这期间,师部又下了新的命令。第九十一联队究竟该往哪里开,眼前必得确定了,因为根据新的布置,本来第九十一联队所走的路线改由第一○二联队的先遣营走了。事情说来是异常复杂的。俄国人在加里西亚的东北角正迅速地撤退着,因此,有一部分奥地利的军队搅在那里。有些地方,德国部队也像楔子般地插进来,加上前方新到的先遣营和其他部队,使形势更混乱起来。离前线有些距离的战区也发生类似的情况,就像散诺克这里,一批德国军队——汉诺威师的后备队忽然来了。他们的司令官是个上校,他长得是这样令人讨厌,“铁旅”的旅长一瞅见他就头痛。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提出他的队本部拟出的计划,照那个计划,后备队的士兵应该住当地的小学校——而第九十一联队的土兵早巳住进去了;他要求把克拉科银行散诺克分行的房子拨给他的队本部用——而那房子正被“铁旅”的指挥部占用着。


    旅长直接跟师本部取得了联系,他把情况报告了师部,这个脾气暴躁的汉诺威人也跟师部谈了一通,结果,“铁旅”接到这样一道命令:限你旅于即日下午六时以前从城内撤退,开往吐洛瓦·沃尔斯卡——里斯柯维兹——斯塔拉梭——散布尔,听候指示。第九十一联队先遣营应随行,以为掩护。因此,先头部队应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向吐洛瓦方向出发,南北两翼掩护部队应保持二里距离。后卫部队应于下午六时十五分开拔。


    按照官方计划做的开拔准备完成了以后,旅长——就是给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巧妙地从他的驻地赶掉的那位旅长,叫全营官兵集合,像往常一样成正方队形,然后他就向他们演说了一番。他很喜欢讲话,想到什么就讲什么。直至没的可讲了,他忽然想起战地的邮政来。


    “士兵们,”他大声嚷起来,“我们现在正朝敌人的火线行进,离火线只差几天路程了。到目前为止军队总是在开动着,你们没机会把住址通知给亲戚朋友,只有通知了,你们才好享受接到后方亲人来信的快乐。”


    他好像总不能把自己从这股思路拔出来,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你们的亲戚朋友”、“后方亲人”和“妻子情人”等等。任何人听到他的演说都会以为只要前方组织好军邮,这些穿了褐色军服的士兵立刻就会心甘情愿去战场上拼命,以为即使一个士兵两条腿都给炮弹炸掉,只要他记起他的军邮号码是七十二号,想到也许有一封家信在那儿等着他,甚至还可能有一个包裹,里边放着一块腌牛肉、一点儿熏猪肉和几块家里烤的点心,他就一定会快快乐乐地死去。


    旅长讲完了,旅部的乐队奏起国歌,大家为皇帝欢呼了三声。然后,这群注定要送到布戈河那边某地屠宰场上送死的“人类中间的畜生”,就分成若干支队,遵照接到的指示陆续开拔了。


    第十一连是五时三十分开拔,朝吐洛瓦·沃尔斯卡进发的。士兵走不多久,就七零八落了,因为在火车上休息了那么些日子,如今背起全副装备走起路来,四肢酸疼,于是大家就尽量想办法使自己轻省一些。他们不断地把步枪从这边换到那边,大部分都是低着脑袋吃力地走着。他们都渴得要命,因为太阳虽然落下去了,天气却依然像中午一般闷热,而这时他们的水壶都干了。他们知道这种不舒服还只是初尝的滋味,更大的苦头还在后头呢。想到这个,每个人就更使不出劲头儿来啦。上半天他们还唱歌,可是现在完全听不到歌声了。他们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于是彼此打听着离那里还有多远。


    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他们可都大错特错了。


    卢卡施中尉把楚东斯基、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喊来。给他们的指示很简单。要他们把装备交给救护班,马上穿过田野赶到马里-波达尼克;然后沿着那条河朗东南方向走,到里斯柯维兹去。


    帅克、万尼克和楚东斯基三个人负责布置宿营,替随后一个钟头或者不出一个半钟头就到的全连安插过夜的地方。万尼克要在帅克的协助下。照军章规定的食肉份量给全连备办一口猪。肉必须当晚炖出来,住的地方必须干净。不要那些尽是虱子臭虫的木屋,好让队伍好好歇上一夜,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全连得从里斯柯维兹朝通往斯塔拉索尔大道上的克鲁显柯开拔。


    三个人正出发的时候,教区的神甫出现了。他在士兵中间散发一种传单,上面是一首赞美歌,用军队里各民族的文字印着。这样的赞美歌他整整有一包,还是教会里一位位分很高的要人在几位年轻女人陪伴下,坐着汽车巡游遭受破坏的加里西亚,路过这里时候留下的。


    吐洛瓦·沃尔斯卡有的是茅舍。不久,这些茅舍就都给传单填满了。


    在他们应该替连队找宿营地方的那个村庄里,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一起汪汪叫了起来。结果,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好研究一下怎么样来对付那些畜生。


    狗咬得越来越凶了,帅克朝着昏黑的夜色嚷道:“趴下,畜生,还不给我趴下!”帅克就像他当狗贩子的时候对他自己的狗那样嚷。这样一来,狗咬得更凶了,所以给养军士万尼克说:“帅克,别朝它们嚷!不然的话,你会把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逗得咬起咱们来啦。”


    一间间的茅屋点起灯来了,他们走到头一所茅屋就敲起门来,打听村长住在哪里。他们听到屋里一个尖厉刺耳的女人声音,用一种既不是波兰话也不是乌克兰话的语言说她男人正在前方打仗,她的小孩子们出了天花;说家里的东西都给俄国人抢光了,说她男人上前线以前,嘱咐过她晚上不管谁叫门,永远也别给开。直等到他们把门敲得更响,一再说他们是奉命来找宿营的地方,一只看不见的手才开门让他们进去。他们发现原来那就是村长的官邸。


    村长想叫帅克相信那尖厉的女人声音不是他装的。但是并没成功。村长解释说,每逢他太太猛然给叫醒,她总是胡言乱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至于替全连找个宿营的地方,他说村庄地方很狭小,连一个兵待的地方也没有。这儿没有地方给他们睡觉,也买不到什么;一切都给俄国人拿光了。要是老总愿意的话,他建议领他们到克鲁显柯去,离这里三刻钟的路。那里有好多座大庄园,不愁没宿营的地方。每个士兵都可以暖暖和和地盖上一张羊皮。


    那里有好多头牛,士兵也可以把他们的饭盒装满了牛奶,那里的水也好,军官们可以在园主的公馆安歇。可是里斯柯维兹这里却是个贫陋、肮脏、遍处是虱子臭虫的地方。他自己就曾经有过五头牛,可是全给俄国人拿去了。结果自己的孩子生了病,他想弄点牛奶,还得老远走到克鲁显柯去。


    为了证实以上他所说的,茅屋隔壁牛棚子里的几头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随后可以听到那个尖厉的女人的声音咒骂那些不幸的动物说,巴不得它们都得了霍乱死掉。但是牛的叫声并没难住村长。他一面穿着套靴一面说道:“我们这里仅有的一头牛是邻居的,刚才您听到叫的就是它。老爷们,那是一头病牛,一个可怜的畜生。俄国人把它的牛犊子抢去了。从那以后,就挤不出奶来了,但是牛的主人很替它难过。不肯把它宰掉,因为他盼望圣母总有一天会把一切恢复过来的。”


    在演说的当儿,他随手穿着羊皮大衣。


    “老总。咱们现在到克鲁显柯去,”他接下去说,“离这里只有三刻钟的路。不对,唉,我这个老孽障胡扯什么呀!——没那么远,连半个钟头也用不着。我会抄近走,过一道小河,然后走到一棵橡树那里就穿过一座桦木林子。是个大村子,他们的白酒劲头很足。老总,咱们这就走吧,别再耽搁时候了。得让您这个有名气的联队的官兵有个合适、舒服的地方歇脚。一定得给在咱们国王和皇帝⑴麾下跟俄国人打仗的官兵们找个干净的地方过夜。可是我们这村儿净是虱子臭虫、天花和霍乱。昨天,我们这个倒楣的村儿里有三个人得了霍乱死啦。老总,最仁慈的上帝的愤怒给里斯柯维兹带来了灾难。”


    这时候,帅克威风凛凛地挥了一下手。


    “老总,”帅克模仿着村长的声音说道,“最近的树在哪里?”


    村长没听懂“树”这个字,于是帅克向他解释说,譬如一棵桦树或是橡树,或者结李子或者结桃子的树,或者干脆任何有结实枝子的东西。村长说他的茅舍前面有一棵橡树。


    “那么好吧,”帅克作了一个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懂的吊死人的手势,说,“我们把你就吊死在你那茅舍前面,因为你一定得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命令叫我们在这里过夜,而不是在克鲁显柯或是别的地方。你不能改变我们的军事计划,你要是敢试试看,那么我们就吊死你。”


    村长哆嗦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愿意尽力替老爷们效力。既然他们非住在这个村儿不可,也许勉强也能找到地方,而且叫他们住起来样样都称心。他说,马上去提盏灯来。


    随后他们就都进村儿里去了,后边一大群狗护送着。


    他们四下找着宿营地点,一面望到里斯柯维兹地方虽然不小,可是战祸也确实把它糟蹋得很惨。实际上它并没给炮火摧毁,因为双方都不可思议地没把它包括到作战范围里去。可是另一方面。左近遭到破坏的村庄里的难民却全挤到这地方来了。有些木棚子竟住到八家人。战争引起的一场抢劫把他们的家当都搞光了,如今只得忍受这样悲惨绝顶的生活。


    不得已,连队的一部分人只好住到村子那头一家破坏了的小酿酒厂去,那里,发酵室足可以容上一半人。其余的,每十个人为一批,分住到一些田庄上去。这些阔的田庄庄主是不让那些赤贫的下流人住进来的,那些难民的家具什物都给抢掉,如今当了乞丐。


    连本部的全体军官和给养军士万尼克、传令兵、电话员、救护班、炊事员以及帅克都住在神甫家里。那里地方宽绰得很,因为神甫也不收容那一家家什么都没有了的难民。


    那神甫是一个又高又干瘦的老头子,穿着件褪了色的尽是油污的教袍。他吝啬得几乎什么都不吃。他的父亲自幼就教他深深仇恨俄国人。当初俄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他家里也住过几个长满胡子的哥萨克人,鸡鹅他们都没动过。可是俄国人撤走以后,奥地利人来了,就把鸡鹅吃个精光。于是,他对俄国人的仇恨忽然消了。后来匈牙利人来到这个村儿,把他蜂窝里的蜂蜜都拿走,他对奥地利军队的不满更加深了。如今,他狠狠瞪了这批夜行客一阵,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的时候,他居然很神气地耸了耸肩头,说道:“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个光蛋。你们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


    神甫住宅后面那座小酿酒厂的院子里,野战厨房用的铁锅下面正生着火,锅里滚滚煮着开水,可是没东西下锅。给养军士和炊事员在村儿里到处找猪,可是一口也没找到。走到哪里都得到这么个答复:俄国人把什么都拿光了,吃光了。


    后来他们把酒馆里的犹太人喊醒了。他捋了捋头上两边的鬈发,做出因为不能满足主顾的要求而万分难过的样子。但是他终于劝动他们买他一头古老的牛,这还是上一世纪遗留下的,一个行将踹腿、又瘦又丑的东西,就剩下皮包骨了。这样可怕的货色他还要很高的价钱。他扯着头上两边的鬈发起着誓说,这样的牛他们就是走遍了整个加里西亚、整个奥地利和德国、整个欧洲、整个世界也休想找到。他连哭带号地说,这是奉耶和华的旨意降生到世间的最肥的牛。他指着他的祖先起誓说,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来瞻仰过这头牛,四乡把这头牛当作传奇谈论着,而且老实说,这不是头母牛,而是阉牛中间最有油水的。最后,他跪在他们面前,两只手轮流抓着他们的膝头,嚷道:“高兴的话,你们尽可以把我这可怜的犹太人宰了,但是你们一定得买下这头牛再走。”


    那个犹太人号叫得把大家都骗了,结果,任何马肉贩子也不会收下的这块臭肉,就拖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去了。犹太人把款子稳稳当当放到衣袋里以后,好半天还在哭哭啼啼,哀叹着为了把这么壮实的一头牛卖得这么便宜,他们简直叫他破了产,毁灭了他,以后他只能讨饭过活了。他恳求他们把他吊死,因为他在老年竟做下这么一档子糊涂事,他的祖宗在坟头里也闭不上眼睛。


    那头牛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他们有时候感到永远也剥不下它的皮来了。当他们试着剥的时候,也只能硬把皮撕开,看见皮底下是像拧在一起的干绳索一般的腱子。


    这中间,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袋子土豆,于是他们就开始绝望地煮起这堆老牛筋和老牛骨头来,小灶上还在竭力用这个老牛骨头架子替军官们拼凑一顿饭,但是这也完全是徒然的努力。


    所有接触到这头可怜的牛的人——倘若这种怪物可以叫作牛的话——都不会忘记它的。


    而且以后要是在苏考尔战役中,指挥官对官兵提起里斯柯维兹那头牛来,看来第十一连一定会怒吼一声,举起刺刀来向敌人冲去。这头牛是这样地笑话,它连点肉汤也煮不出来。肉越煮跟骨头贴得越紧,成为硬邦邦的一块,淡然无味得像一个半生都啃着公文程式,一肚子卷宗档案的官吏。


    帅克在连本部和厨房之间当通讯员,替他们通风报信,让大家准知道什么时候饭可以做好。终于帅克告诉卢卡施中尉说:“长官,不成,那头牛的肉硬得可以去割玻璃。炊事员想咬下一口肉来,他把门牙崩掉啦。”


    这时候,决定最好还是在吃饭以前让大家先睡个觉,因为反正当天的晚饭不到第二天早晨是吃不成的。


    电话员楚东斯基在厨房里点着一截教堂里的残蜡,赶着给他老婆写一批信,省得以后麻烦。第一封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亲爱的妻子,我心爱的苞簪卡:


    现在是夜碗了,我不短地想着你。我的亲爱的,你望着枕旁空着的半边儿,也一定想死我了。请你原亮我由这个连想到许许多多的事。你当然知道自从开杖以来我一直在前线。我的许多伙伴受伤回家养病了,听他们说一回去知道有些坏蛋吊了他们老婆的榜子了。真是比死还难受。亲爱的苞簪卡,我这末写,自己也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告诉我说,我并不是头一个亲近你的男人,在我前边还有个克劳斯先生,我是不会这么写的。他就住在尼克拉斯大街。在夜碗,一想到这个拆白党可能跟你倒的乱,亲爱的苞簪卡,我想我可以当场把他的脑袋宁下来。多少日子我都没提这件事,可是我一想到他又会追你,我的心就疼,所以我干啐对你说,我不准我的老婆象个婊子那样乱荡给我丢脸。最亲爱的苞簪卡,原亮我说老实话,可是当心别叫我听到你胡闹的话。要是我听到什么,我就把你们两人都干掉,因为我什么都干得出。命也肯拼的。多多的吻你。问候咱爹妈好。你自己的托尼。


    另外一封后备的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苞簪卡:这信记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一场大杖。我很高行告诉你,我们剩了。我们大盖打下十架敌人的飞鸡,和一个鼻子上长了个流子的将军。炮旦正从头上飞,打得最谨张的时候我想到你——最亲爱的苞簪卡,想到你不知做些什么近来怎样家中怎样。我永远计得我们一起去喝啤酒那回,你把我领回家去,弟二天你累垮了。现在我们又要开拔不能写下去了。我西望你没偷汉子,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可是我们现在又要出发了,多多的吻你愿你平安如意。你自己的托尼。


    写到这里,楚东斯基开始打起瞌睡。不久,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神甫并没睡觉。他在住宅里到处巡逻着,推开厨房的门,为了节省,把楚东斯基胳膊肘旁边熊熊点着的那截教堂的残蜡给吹灭了。


    饭厅里,除了杜布中尉谁也没睡觉。给养军士万尼克从驻在散诺克的旅指挥部收到一份新的关于供给的规定,正在细心研究着。他发现军队离前线越近,口粮发得越少。看到规定里有一条禁止在给士兵煮的汤里放番红花和姜,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规定里还提到骨头必须集中起来,送到兵站,转到师部贮藏所去。这条订得很模糊,没说清楚是人骨头还是其他被宰杀了的牲口的骨头。


    早晨,他们离开里斯柯维兹,向斯塔拉梭和斯坦布夫进发的时候,还把那头可怜的牛装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带着走。牛还没煮熟,他们决定一路上随走随煮。他们预定要在里斯柯维兹和斯塔拉梭的中途歇脚的时候吃那头牛。


    开拔以前,先发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就像痴人说梦般地对连队演说起来。他的讲词冗长,使大家感到比身上背的装备和来复枪还叫人疲乏。讲词里充满了这样一些深奥的道理:“一般士兵对军官的感情,使他们能够作出叫人难以置信的牺牲。至于这种感情是否出于士兵的真心,那倒没多大关系;事实上,可以说毫无关系,因为这种感情要不是出于真心,反正也是可以强制的。这种感情并不是一般的感情,里边有尊敬,有惧怕,还有纪律。”


    帅克一直是走在左边的,而当杜布中尉作起演讲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把脸偏向中尉那边,直像他接到了“向右看!”的命令一样。起初,杜布中尉没留意,他接着说下去:“这种纪律,这种强制性的服从,这种士兵对军官强制性的感情表示得十分清楚,因为士兵跟军官之间的关系是很简单的:一个服从,一个下命令。我们时常从军事学的书里读到:每个士兵都应当把军人的直截了当,军人的简单明瞭,当作军人的美德来学习。每个士兵,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必须对他的上级军官具有深厚的感情。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必须是个完美的典范,具有坚定不移、万元一失的意志。”


    讲到这里,他留意到帅克那固定下来的“向右看”的姿势。他忽然心神不安地觉出他的讲词越来越费解,觉出士兵对上级军官应当有感情这个题目是条死巷子,他正着急找不到出路呢。于是他朝帅克嚷道:“你干么那么直着眼瞪我?”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命令,正像您亲自吩咐我的。您说,当您讲话的时候,我得盯住您的嘴。而且,也由于每个士兵都应当对他的上级有感情,执行他的一切命令,并且永远记住……”


    “你给我掉过脸去!”杜布中尉嚷道,“你不许再那么瞪着我,你这没脑子的笨货!”


    帅克就掉过头去“向左看”。他跟杜布中尉并排走着,姿势僵直得终于使杜布中尉又向他嚷道:“我正在跟你讲话,你干么朝那边看?”


    “报告长官,我正在执行您的命令,向左看哪。”


    “老天爷!”杜布中尉叹息道,“你真是个捣蛋鬼!住嘴,到后排去,我不要看到你!”


    于是,帅克就到后边跟救护班一道走去了。他慢慢磨蹭着,一直磨蹭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在这儿,大家终于从那头悲惨的牛身上尝到一点汤和肉。


    “这头牛呀,”帅克说道,“该当在醋里至少泡上两个星期。买这头牛的人也该当那么泡泡。”


    一个通讯员带着给第十一连的新的命令从旅部指挥部骑着马奔来。为了可以走到费勒斯丁,他们的路线又变了:不再经过沃拉里兹和散布尔,因为那边已经驻了两个波山的联队,再也住不下了。


    卢卡施中尉立刻下命令,吩咐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去替连队在费勒斯丁找宿营的地方。


    “帅克,你当心路上可别闹出乱子来,”卢卡施中尉说。“顶要紧的是,遇到谁都要规规矩矩的。”


    “报告长官,我尽力而为。可是今天早晨我打瞌睡的时候,作了一个讨厌的梦。我梦见在我住的房子的过道里有一个洗衣盆往外冒水,冒了一个通宵。过道都是水,结果把房子的天花板给泡起来了,房东立刻叫我搬家。可笑的是,长官,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在卡尔林,就在铁路桥的后边……”


    “帅克,我对你说,你最好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看看这张地图,帮万尼克找找路线。离开这村子以后,你们贴着右边走,一直走到一道河。然后你们沿着河走,一直走到第二个村子。从那儿再往前走,在你们右手会遇到一道小河,这河是前边那道河的支流。从那里穿过田野,照直往北走,就到了费勒斯丁。一定会找到的,你们都记得住吗?”


    帅克觉得他记得住。于是,他就照这些指示跟给养军士万尼克出发了。


    中午刚过去,田野给太阳晒得有气无力的。埋了士兵尸首的坑上没覆好土,迎风吹来一股腐烂的臭味。他们现在走到的这个地区,在进攻波里兹密斯尔的时候发生过战斗,好几个营的人都在这里遭到机关枪的扫射。河边几座小丛林里,可以看到炮火的破坏。一片片的平地或山坡过去都长满了树,如今只剩下锯齿般的树根子凸在地面上了。这片荒原上,纵横都是战壕。


    “这儿跟布拉格不大一样,”帅克说,沉默压得越来越不好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打完仗,这儿的收成准错不了。他们用不着买什么骨粉啦。整联队的人都在田里烂掉,对庄稼人是好透了。什么大粪也比不上这个肥。这叫我想起赫鲁布中尉来。他在卡尔林的兵营待过,人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因为他从来不骂我们,跟我们说话也永远不动火。有一天我们向他报告说,我们的配给面包吃不得,随便哪个军官听到我们居然敢抱怨伙食都会对我们大发脾气的,可是他却不然。哦,他才不呢。他只把士兵叫来,让他们围着他站着,然后尽量客气地跟他们讲话。‘首先,’他说,‘你们得记住兵营可不是个熟菜店,你可以买腌鳝鱼、油渍沙丁鱼和各种夹心面包,’他说,‘每个士兵应该有足够的头脑,懂得毫无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给。’他又说:”你们只要想想,咱们是在作战哪。那么,一场战役打完,你们给埋起来了,不论你们死以前吃什么样的面包,对那块土地还不都是一样。‘他说:“大地母亲反正也是把你们拆开,连人带皮靴都吃掉的。什么也糟蹋不了。从你们的骷髅上头就又长出一片新麦子,那麦子又可以用来给别的士兵制造配给面包。那些士兵也许跟你们一样抱怨起来,不同的是,有人会给那些士兵戴上手铐脚镣,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关到哪一天,因为那个人有权利那么做。’他还说:”所以我跟你们讲清楚了,我希望你们记住,谁也不许再到这儿来抱怨。‘“


    帅克这时候望了望四周的景物。


    “我觉得咱们走错了路,”帅克说。“卢卡施中尉对咱们讲得很清楚。咱们得先上后下,向左拐完了再向右拐,然后再向右拐,接着再向左拐。可是咱们现在是一直走哪。我看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如果您问我走哪边,我想咱们应当走左边那条路。”


    到了十字路口,给养军士万尼克坚持说,应当走右边那条路。


    “不管怎样,我反正走左边这条,”帅克说。“我这条路走起来比您那条舒服。我要沿着这条长了玻璃草的小河走。如果您愿意大热天去逛荡,就请便吧。我要照卢卡施中尉给咱们指示的走。他说咱们不会走错的。所以我要穿过田野慢慢地走,一路上采点花儿。”


    “帅克,你别犯傻啦,”给养军士万尼克说,“从地图上你可以看出,应当照我说的走右边这条路。”


    “地图有时候会错的,”帅克回答说,他一面朝着山下那条小河走去。“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军士,您要是十足相信自己的想法,那么咱们只好各奔前程,在费勒斯丁见啦。您看看表吧,看咱们究竟谁先到。您要是遇到危险,就朝天空放一枪,这样我好知道您在哪儿。”


    下半天帅克走到一座小池塘,遇到一个逃跑的俄国俘虏正在那儿洗澡。望到帅克,他光着身子就跑了。


    柳树底下放着一套俄军的军服,帅克很想知道他穿起那套制服来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脱下自己的军服,把那个倒楣的光着身子的俘虏那套军服穿上了——那俘虏是从驻在森林那边一个村子里的押送队上逃出来的。帅克很想在塘水上照照他的尊容。他在塘边逗留了好半天,结果给搜捕那个逃跑的俄国俘虏的侦察兵发现了。侦察兵是匈牙利人,因此,尽管帅克一再抗议,他们还是把他带到赤鲁瓦的兵站去,在那儿把他跟一批俄国俘虏关在一起,派去修理通往波里兹密斯尔的铁道。


    事情发生得是这样突然,以至帅克第二天才摸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部分俘虏是住在一间学校教室里,帅克就用一条木炭在墙上写道:第九十一联队第十一先遣队连队传令兵约塞夫·帅克(原籍布拉格)在此睡觉。他出来是替连队找宿营的地方,却在费勒斯丁附近误被奥地利人俘虏——


    ⑴指奥地利国王,他同时是奥匈帝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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