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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黑暗中的数字》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埃斯特·卡尔维诺 | 发布时间: 704天前 | 1191 次浏览 | 分享到:

《黑暗中的数字》



关于本书-前言


埃斯特·卡尔维诺(摘自《在你说“喂”之前》)


伊塔罗·卡尔维诺很早,从青少年期,就开始写作:短篇、寓言故事、诗及剧本。剧本是他第一选择,也或许是最爱。那段时间写了不少剧本,不曾发表。但他独具的自我批判力和客观自省能力,促使他早早放弃了那个创作方向。1945 年给好友艾乌哲尼欧·斯卡法利(eugenio scalfari)的一封信中,卡尔维诺简短宣布:「我改走文学创作了。」斗大的字占满全页,可见其重要性。


从那一刻起,卡尔维诺的写作生涯不曾间断: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在书桌上或就着膝盖,在飞机上或旅馆房间内,无时无刻不埋头工作。所以,他留下的作品如此多样,包括许多短篇、寓言,实不意外。其中一部分经他结集成册,还有很多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另外也有未发表的。


本书所收录的──包括未发表的──是他 1943 年(当时未满 20 岁)到 1984 年的部分作品。


其中不乏原属长篇小说的构思,后来却发展成短篇的成果。这在卡尔维诺并非罕事,像〈白帆〉(il bianco veliero)这部未发表的长篇小说,就不止一个章节被独立收入 1958 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racconti)。


还有一些作品是应特殊要求完成的:如果不是一家在亚洲酿造某畅销威士忌的酒厂为庆祝建厂五十周年,邀请欧洲几位知名作家撰文志庆的话,卡尔维诺未必会写出〈冰蚀〉。当时只有一个限制,就是在文中必须杜撰一种酒。〈冰蚀〉先以日文问世,后以意大利文发表。另外一篇〈邪恶之家〉的那场火的写作过程及发表途径也颇不寻常。这回业主是 ibm,要求笼统:用计算机从事文学创作,可以到什么程度?这发生在 1973 年的巴黎,当时计算机尚不普及,卡尔维诺兴致勃勃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计算机,最后以人脑代替计算机,完成了这项任务,作品刊在意大利版的《花花公子》上。事实上,这对精神上注定要与鼓吹组合艺术(ars combinatoria)及不断向自身精确能力挑战的oulipo(ouvrior de litterature potentielle) 结合的卡尔维诺来说,并非难事。


关于本书开头几篇未曾发表、且十分简短──卡尔维诺称之为「极短篇」──的短篇,或许由他 1943 年创作初期的一段注记,可以了解他的态度:「因为压抑,所以有寓言。当一个人无法明白表达己念时,便寄情于童话。这些极短篇,是一个年轻人在法西斯治下的政治、社会经验的映照。」他还说,等时机一到,也就是法西斯政权结束的战后,寓言故事就不再必要,作家可以从事别种创作。不过由未收录及本书为数不少的作品标题和日期来看,尽管年少信誓旦旦,卡尔维诺多年后仍未放弃他的寓言创作。


〈水之呼喊〉和〈拼音游戏〉两篇得之不易,虽然狭义来说既非寓言也非短篇,但值得推荐给读者。


至于某些就整体角度来看似显突兀或自成一格的作品,也是卡尔维诺写作计画的一部分,只是不及实现。 




黑暗中的数字黑羊

 

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


一到傍晚,他们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走到邻居家里行窃。破晓时分,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


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不幸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那里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去第一个窃贼家行窃。该国贸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买方和卖方的双向欺骗。政府是个向臣民行窃的犯罪机构,而臣民也仅对欺骗政府感兴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稳,没有富人和穷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总之是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地定居。到晚上,他没有携袋提灯地出门,却呆在家里抽烟读小说。


贼来了,见灯亮着,就没进去。


这样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纵使他想什么都不做地过日子,可他没理由妨碍别人做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里,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第二天没了口粮。


诚实人感到他无力反抗这样的逻辑。从此他也像他们一样,晚上出门,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窃。他是诚实的。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他走到远处的桥上,看河水打桥下流过。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家里失窃了。


不到一星期,诚实人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没任何东西可吃。但这不能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错;不,问题是他的行为使其他人很不安。因为他让别人偷走了他的一切却不从别人那儿偷任何东西;这样总有人在黎明回家时,发现家里没被动过--那本该是由诚实人进去行窃的。不久以后,那些没有被偷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比人家就富了,就不想再行窃了。更糟的是,那些跑到诚实人家里去行窃的人,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因此他们就变穷了。


同时,富起来的那些人和诚实人一样,养成了晚上去桥上的习惯,他们也看河水打桥下流过。这样,事态就更混乱了,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在变富,也有更多的人在变穷。


现在,那些富人发现,如果他们天天去桥上,他们很快也会变穷的。他们就想:“我们雇那些穷的去替我们行窃吧。”他们签下合同,敲定了工资和如何分成。自然,他们依然是贼,依然互相欺骗。但形势表明,富人是越来越富,穷人是越来越穷。


有些人富裕得已经根本无须亲自行窃或雇人行窃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们停止行窃的话,他们就会变穷,因为穷人会偷他们。因此他们又雇了穷人中的最穷者来帮助他们看守财富,以免遭穷人行窃,这就意味着要建立警察局和监狱。


因此,在那诚实人出现后没几年,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唯一诚实的只有开头的那个人,但他不久便死了,饿死的。




呼喊特丽莎的人


我迈出人行道,朝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高建筑物喊:“特丽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


有人走过。我又叫了一声:“特丽莎!”那人走近我,问:“你不叫得响一点,她是听不到的。让我们一起来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叫。”于是他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特丽丽丽莎莎!”


一小撮从电影院或咖啡馆里出来的人走过,看见了我们。他们说:“来,我们帮你们一起喊。”他们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第一个人数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喊:“特-丽丽-莎莎!”


又有过路人加入我们的行列;一刻钟后,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约有20个吧。而且还不时地有新成员加入。


要把我们这么一群人组织起来同时喊叫可不容易。总是有人在没数到“三”之前就叫了,还有人尾音拖得太长,但最后我们却相当有效地组织起来了。大家达成一致,就是发“特”音时要低而长,“丽”音高而长,“莎”音低而短。这样听上去就很不错。当有人退出时,不时地会有些小口角。


正当我们渐入佳境时,突然有人--如果是从他的嗓音判断,他一定是个满脸雀斑的人--问道:“可是,你确定她在家吗?”


“不确定。”我说。


“那就太糟了,”另一个说,“你是忘了带钥匙,对不对?”


“其实,”我说,“我带着钥匙。”


“那么,”他们问,“你为什么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这儿,”我说,“我住在城市的另一头。”


“那,恕我好奇,”满脸雀斑的声音很小心地问,“那到底是谁住在这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一个牙齿暴露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站在这儿的楼下喊‘特丽莎’呢?”


“对于我来说,”我说,“我们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换个地方叫喊。这并不重要。”


他们有些恼怒了。


“我希望你没有耍我们?”那雀斑声音很狐疑地问。


“什么?”我恨恨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希望他们能为我的诚意作证。那些人什么也没说,表明他们没接受暗示。


接下来有一阵子的尴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说,“我们一起来最后叫一次特丽莎,然后回家。”


这样我们就又叫了一次。“一二三特丽莎!”但这次叫得不太好。然后人们就纷纷回家了,一些人往东,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广场的时候,我想我还听到有声音在叫:“特-丽-莎!”


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叫。有些人很顽固。




黑暗中的数字良心


来了一场战争,一个叫吕基的小伙子去问他是否能作为一个志愿者参战。


人人都对他赞扬有加。吕基走到他们发步枪的地方,领了一把枪说:“现在我要出发了,去杀一个叫阿尔伯托的家伙。”


他们问他阿尔伯托是谁。


“一个敌人。”他回答,“我的一个敌人。”


他们跟他解释说他应该去杀某一类敌人,而不是他自己随便想杀就杀谁。


“怎么?”吕基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这个阿尔伯托正是那类敌人,是他们中的一个。当我听说你们要和那么多人打仗,我就想我也得去,这样我就能把阿尔伯托杀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了解这个阿尔伯托,他是个恶棍。他背叛了我,几乎没个由头,他让我在一个女人那儿成了小丑。这是旧话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我可以把整个经过跟你们讲一下。”


他们说行了,这已经够了。


“那么,”吕基说:“告诉我阿尔伯托在哪儿,我这就去那儿和他干一场。”


他们说他们不知道。


“不要紧。”吕基说,“我会找到人告诉我的。迟早我要逮住他。”


他们说他不能那样做,他得去他们叫他去的地方打仗,杀恰好在那里的人。关于阿尔伯托,他们是一无所知。


“你们看,”吕基坚持说:“我真是应该跟你们讲一下那件事。因为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恶棍,你们去打他是完全应该的。”


但是其他人不想知道。


吕基看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抱歉,也许我杀这个或那个敌人对你们而言是一样的,可是如果我杀了一个和阿尔伯托没关系的人,我会难受的。”


其他人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人颇费了番口舌,跟他解释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可以认定自己要杀的某人是敌人。


吕基耸了耸肩。“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他说,“你们就别把我算上了。”


“你已经来了,你就得呆下去。”他们吼道。


“向前走,一、二,一、二!”这样他们就把他送上战场了。


吕基闷闷不乐。他可以随手杀人,但那不过是为了看看他是否可以找到阿尔伯托,或者阿尔伯托的家人。他每杀一个人,他们就给他一个奖章,但他闷闷不乐。“如果我杀不了阿尔伯托,”他想,“那我杀那么一大堆人是一点都不值得的。”他感觉很糟。


同时他们仍在不断地给他颁发奖章,银的,金的,各种各样的。


吕基想:“今天杀一点,明天杀一点,他们就会越来越少,然后就会轮到那恶棍了。”


但是在吕基可以找到阿尔伯托前,敌人投降了。他感觉糟透了,自己杀了那么多的人,却毫无意义。现在,因为和平了,他就把他的奖章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去敌国到处转悠,把奖章分给死者的妻子和孩子。


这样转悠的时候,他遇上了阿尔伯托。


“好,”他说,“迟来总比不来好。”他就把他杀了。


那样他就被捕了,被指控为谋杀并判处绞刑。在审判中,他不停地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没人听他的。





做起来


有这样一个镇子,做什么事都被禁止了。


现在,因为唯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脚猫游戏,所以镇上的臣民就经常聚在镇后边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脚猫游戏。


因为禁令被制订的时候总有恰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觉得有理由抱怨,也没人觉得受不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官员们觉得再没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这些事了,他们就派了传令官四处通知人们一切都开禁了。


传令官来到老百姓喜欢聚集的那些地方。


“听好了,听好了,”他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


但人们还是玩尖脚猫游戏。


“明白吗?”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


那些传令官一再地提醒他们的臣民,他们又可以回到他们从前曾经从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职业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愿听,他们继续玩尖脚猫,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来喘口气。


看到他们是白费劲了,那些传令官就回去禀报上面。


“这很容易,”那些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


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很多官员。


然后人民分秒必争地又回去玩尖脚猫了。




敌人眼睛


 

一天早上,彼得罗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烦扰他。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不过他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是有人在他后面盯他的梢,可他看不见。


他猛地回过头去:临近的几条街上人倒是不少,可他所在的这条街上却只有大门和围墙,贴满破海报的木栅栏。周围几乎没人。彼得罗立即对自己感到很恼怒,向这种回头的冲动让步真是愚蠢。因此他决心继续走,继续他刚才的思路。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有一点儿阳光;虽然不至于让你欢呼雀跃,却也不会叫你心弦纷乱。但是,不管他自己如何想,那种不安感还是越来越拽住他,有一阵他觉得这种不安感就聚集在他的脖子上、背上、肩膀上,就像他永远躲不开的目光,如同某种充满敌意的东西在慢慢地逼近他。


为了克服自己的紧张,他觉得周围需要有些人,他便朝一条较繁忙的街上走去。但是又一次,在街角,他转身回头看,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经过,一个女人穿过马路,他仍然看不出周围的人和事与咬啮着他的焦虑之间有什么关系。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睛对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那人同时也在转过头去。两个男人都同时迅速地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似乎彼此都在寻找另外的东西。彼得罗想: “也许那人会以为我在看他。也许我不是惟一的在这个早晨为感觉变得可恶地尖锐所苦恼的人。也许是因为天气,这日子,让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他那时是在一条繁忙的街上,因为心里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打量周围的人,注意到有些人的举动十分可笑:羞恼般地甩着手,几乎碰到了脸;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是被突然的忧虑或烦心的记忆袭击了。“多么痛苦的一天啊!”彼得罗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在电车站,他踢踏着脚的时候注意到,其他等车的人也同样在踢踏着他们的脚,一边读着电车线路告示牌,似乎要在上面寻找没写上去的东西。


在电车上,售票员在找钱的时候出了错,并且发了脾气。驾驶员向行人和骑车的拼命按喇叭;乘客的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就仿佛沉船上的海员似的。


彼得罗认出了他的朋友考拉多的身影。他正坐下来,没看见彼得罗,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打量着,用一个手指甲抠着脸。


“考拉多!”他冲着他头上叫了一声。


他的朋友喊:“啊,是你!我没看见你。我在想事。”


“你看上去很紧张。”彼得罗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想在别人身上发现和自己同样的状态。他说:“我自己今天也相当紧张。”


“谁不是呢?”考拉多说,他脸上那种耐心而嘲讽似的微笑让人愿意听他讲述,并信任他。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彼得罗说:“我觉得就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


“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某个我遇到过的人的眼睛,可我记不得了。冷冷的眼睛,敌意的……”


“那种眼睛是不值得你看的,不过,你倒千万不可大意才是。”


“是……那眼睛像……”


“像是德国人的?”考拉多问。


“对对,像是德国人的眼睛。”


“那么,很明显了。”考拉多边说边打开了他的报纸,“比如这条新闻…… ”他指着标题:凯瑟林被特赦……SS重整旗鼓……美国资助新纳粹……“不奇怪他们又出现在我们背后了。”


“哦,那么……你认为那是……但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觉得呢?凯瑟林和SS的存在都很有些年头了,一年,甚至两年。可能那时他们还在监狱里,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那儿,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那眼睛,”考拉多说,“你说你感觉到有眼睛在盯着你。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敢怎么盯人:他们眼睛下垂,而我们也不再习惯他们了……他们是过去的敌人,我们恨他们过去所做的,不是现在的他们。不过,现在他们发现了他们过去盯人的……他们八年前盯人的方式……我们是记得的,开始感到他们的眼睛又在盯着我们了……”


在过去,彼得罗和考拉多,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而且他们,一如从前,不是什么幸福的人。


彼得罗的哥哥死在一个集中营里。彼得罗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傍晚时,他回到家。门照例地嘎嘎响,碎石子在他的鞋底下吱吱叫,就像白天,每次如果你仔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脚步声。


那个晚上出来的德国人,他现在走在什么地方?可能他现在正穿过一座桥,在运河边或一排矮房子边踱步,房子里的灯亮着,在一个满是煤和碎石的德国— ———他现在是普通人的打扮,扣子一路扣到下颌的黑外套上,绿帽子,眼镜,他此刻正盯着,盯着他,彼得罗。


他打开门。“是你!”传来他母亲的声音。“终于回来了!”


“你知道不到这时候我是不会回来的。”彼得罗说。


“是,我知道,可我等不及。”母亲说,“一整天我的心都在嗓子眼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新闻……那些将军又接管了……说是他们一直都是对的 ……”


“你也是!”彼得罗叫道。“你知道考拉多说什么了?他说我们现在都感觉到了那些德国人又在盯着我们了……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紧张……”然后他笑了起来,似乎这事只有考拉多一个人这么想。


但是母亲的手在他脸上挥了一下。“彼得罗,是不是要打仗了?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这个,”彼得罗想,“直到昨天,当你听人谈起另一场战争的危险性时,你是不会想到这有什么特别的,因为过去的战争有它们自己的模样,而且也没人知道新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战争又找回它过去的脸了,还是他们那些脸。”


吃过晚饭,彼得罗出门,外面下着雨。


“彼得罗?”他的母亲问。


“什么事?”


“这种天气还出门?”


“怎么啦?”


“没什么……别太晚……”


“我不是小孩了,妈妈。”


“好吧……再见……”


他的母亲在他身后关上门,停下来听他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门的叮当声。她站在那儿听雨的声音。德国在遥远的地方,在阿尔卑斯山脉的那一头。那儿可能也下着雨。凯瑟林驱车经过,他的车溅起了泥浆;把她儿子带走的SS正要去重整旗鼓,穿着闪亮的黑雨衣,他们老兵的雨衣。当然,在今天晚上去担什么心是愚蠢的;同样明天也不必担心;甚至这一年都不必担心。但她不知道她可以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即使在战争年代,有些晚上你也不必担心。但你现在却早就开始为第二天担心了。


她一个人,外面是喧闹的雨声。穿过这个被雨浸透了的欧洲,过去的敌人的眼睛刺穿了这夜,正好刺中她。


“我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她想,“但他们也该看见我们的。”她于是牢牢站住,紧紧地盯住黑暗。






团队精神(原译名:孤独)


我停下来打量他们。


他们在干活,晚上,在一条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门板上动手脚。


这是一块很重的门板:他们正用一个铁门闩当杠杆,但是门板就是一动不动。


我当时正在闲荡,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个门闩帮他们一把。他们挪了点地方给我。


我们不是同时在使劲。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边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声说:“闭嘴!你疯了!你想叫他们听见吗?”


我晃了晃我的脑袋,就好像是说我不过是说溜了嘴。


这事儿颇费了我们一点时间,大家都浑身是汗,但最后我们把门板支到足够一个人从下面钻进去的高度了。我们互相看看,十分高兴。然后我们就进去了。他们让我提着一个口袋,其他人把东西拿过来放进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别出现!”他们说。


“对!”我说:“他们真是狗娘养的!”“闭嘴!你没听见脚步声吗?”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这么说一次。我很仔细地听着,有点害怕。“不,不,不是他们!”我说。


“那些家伙总在你最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时候到来!”其中一个人说。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他们统统杀了,就行了。”我回答说。


然后他们派我出去一会,走到街角,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着墙,身子藏在门廊里,慢慢朝我移过来。


我就加入进去。


“那头有声响,在那些商店边上。”我旁边的人跟我说。


我探头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头,白痴,他们会看见我们,然后再次逃走的。”他嘘了一声。


“我在看看。”我解释说,同时在墙边蹲了下来。


“如果我们能不知不觉地包围他们,”另一个说,“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活捉了。他们没有很多人。”


我们一阵一阵地移动,踮着脚,屏着气:每隔几秒钟,我们就交换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们现在逃不掉了。”我说。


“终于我们可以在现场捉拿他们了。”有人说。


“是时候了。”我说。


“不要脸的混蛋们,这样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复,愤怒地。


他们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里。


“他们现在不会发现我们的。”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东西从肩上甩过来。


“快,”另外有人说:“让我们从后面出去!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们的嘴上都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们一定会倍感痛心的。”我说。于是我们潜入商店后面。


“我们再次愚弄了那帮白痴!”他们说。但是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站住,谁在那儿?”灯也亮了。我们在一个什么东西后面蹲下来,脸色苍白,相互抓着手。另外那些人进入了后面房间,没看见我们,转过身去。我们冲出去,发疯也似的逃了。“我们成功了!”我们大叫。我绊了几次脚后,落在了后面。我发现自己混在了追赶他们的队伍里。


“快点,”他们说:“我们正赶上他们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条窄巷里奔跑,追赶他们。“这边跑,从那里包抄。”我们叫着,另外那群人现在离得不远了,因此我们喊:“快快,他们跑不了啦。”


我设法追上他们中的一个。他说:“干得不坏,你逃出来了。快,这边,我们就可以甩掉他们了。”我就和他一起跑。过了一会,我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在一条弄堂里。有人从街角那里跑过来,说:“快,这边,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跑不远的。”我跟他跑了一阵。


然后我停了下来,大汗淋漓。周围没人了,我再也听不见叫喊声。我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黑暗中的数字闪灵


这事发生在某天,十字路口,人群中间,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


我停下来,心中一动: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无知,极端的无知:我不知道人、事的原委,一切都是那么的无理、荒谬。于是我笑了起来。


我当时觉得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觉察,直到那时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是全盘接受: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这些和这个世界任何感性都完全脱离的东西,我接受了它们,以为有某种必然性,某个因果链把它们系在一起。


接着,笑声在我嗓子里消失了,我感到脸红且羞惭不已。我招手吸引人们的注意,“停一停!”我大叫,“有些东西错了!所有的都错了!我们所做的荒唐透顶!这是不对头的!哪里是个尽头啊?”


人们在我身边停住,朝我打量,好奇地。我站在他们中间,挥舞我的手臂,绝望地想表达自己,想让他们分享我在闪灵的刹那所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在那一刻,我举着手,张着嘴,那重大的天启似乎又被吞噬,尽管冲动在,但话语却是旧的。


“那么,”人们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各按其位。所有的都是原样。所有的都缘于其他。所有的都和其他相嵌合。我们看不出这有何荒谬或错误可言!”


我站在那儿,空落落的,因为当我回头再看,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它们的位置上,所有的都显得自然之极:交通灯、纪念碑、制服、高楼区、电车轨道、乞丐、队列;但它们无法令我平静,它们折磨我。


“对不起,”我说,“可能是我自己出错了。看来是这样了。任何东西都没错。对不起。”然后我在他们愤怒的注视下走开了。


不过,即使到今天,每次(经常地)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样东西时,我就会本能地充满希望地想,也许我的那个时刻又来临了,也许我将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一无所知,我将掌握那个在刹那间发现和失去的另类知识。





鸭之飞翔


听到枪声,他从木床上跳起来;混乱中有人打开了牢门,包括他这间。一个满脸胡子的金发男人探头进来跟他说:「快走吧,你自由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纳塔雷还是很高兴,记起自己衣衫不整,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便抓起一条军裤往腿上套,那是他仅有的衣物。怎么弄都穿不好,纳塔雷气得指天骂地。


就在这时候,一个两百公分高的斜眼彪形大汉拿着一根木棍进来,鼻孔一掀一掀地哼哼唧唧问:「在哪里?在哪里?」然后纳塔雷发现木棍已经在自己脑袋上方,迎头劈下。彷佛在他脑中有群鸭子一飞冲天,脑门正中央鲜血飞溅。纳塔雷软软倒下,失去知觉。


跟他们早已达成协议的其中一个军人进来,高喊:「你干什么?那是犯人!」立刻许多人忧心忡忡地围住躺在地上脑袋开花的男人。出手打人的大汉还兀自嚷着:「我不会搞错的!他还穿著法西斯的制服!」


动作得快,非洲援军随时会到。还有机关枪、弹匣、炸弹得带走,剩下的全得烧光,特别是那些文件。偶尔有人会来问问人质:「好了没有,我们要走了。」而人质是乱成一团。将军单穿一件衬衫在牢房走来走去,「我马上就去换衣服」,他说;还在征询神父意见的药剂师的领带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女律师倒是妆扮妥当,一切就序。


还有,得盯着具军人身分的犯人,两个晃来晃去、马裤打扮的老兵有聊不完的家庭、小孩,角落里闷不吭声的下士,一脸蜡黄。


最后将军开始讲话,说他们在这里是人质,一定很快就会被释放,要是跟游击队走,很难说会怎么样。三十来岁体态丰满的女律师本有意要跟小队走,不过神父和药剂师跟将军说好了要留,结果统统留了下来。


凌晨两点,游击队零零星星往山上撤退,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两个做内应引他们入营的值勤兵,几个牢房放出来的年轻人,以及三个有机关枪抵在背后的法西斯党人犯。持木棍的高个子用毛巾包裹纳塔雷的头伤,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甫离开营地,就听到城市另一边传出枪声。是那个疯子杰克在广场中央对空扫射,好把黑人引过去,拖延一些时间。


行装中唯一的消毒剂是治腿伤的磺胺软膏,为了填满纳塔雷头上的伤口,用掉了整整一条。早上刚派了两个人去找疏散到山下村落的一位医生补充药品。


消息传出去,老百姓对那晚突袭军营成功都感到很高兴;一天之内游击队就募到了不少物资,可以对他的伤口进行消毒,用纱布、胶带和绷带包扎。纳塔雷眼睛紧闭,嘴巴微张,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呻吟,还是在打鼾。渐渐的,原先老是血淋淋的伤口开始收口,恢复正常颜色,有感觉,只是每一次头都像要裂开来,眼中群鸭冲天,教他咬牙呻吟,念念有词。隔天,身兼厨师、护士和掘墓人的宝林宣布了大好消息:「他骂人了!他快痊愈了!」


骂完人,吃东西的欲望来了;一碗又一碗的蔬菜汤倒进嘴巴里,狼吞虎咽,吃得一身都是。然后那张被绷带、药膏层层包住的圆脸,露出动物满足的笑容,嘴里还咕哝些大家听不懂的话。


──他说的是什么话?──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问。──他是哪里人啊?


──你们问他啰。──以前同房的牢友和值勤兵回答说。──喂,外乡人,你是从哪里来的?──纳塔雷瞇着眼想了想,呻吟一声,然后吐出一些支离破碎难解的句子。


──他是变傻了,──领头的金发男子问。──还是原来就傻?──其它人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棍可打得不轻,──他们说,──就算之前不傻,现在也变傻了。


大脸又圆又扁又黑的纳塔雷,许多年前被征召入伍后,就四处飘荡。从此与家乡失去联络,因为他既不会写字也不识字。曾经他们放他休假,结果他坐错火车跑到都灵去。九月八日意大利与盟军签订停战协议后,他人到了杜托,衣衫褴褛,便当盒系在皮带上,又继续流浪。然后就被抓了。再后来有人还他自由,又有人打伤他的头。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他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一样。


世界对他而言是绿色、黄色、噪音、吼叫、挨饿、睡不饱的总和。这样的世界并不坏,有不少好东西,即使他什么都不懂,而试图搞懂的时候头又会剧痛,脑中轰的一声群鸭乱飞,棍棒齐下。


金发男子的部下是城市行动队的成员,他们就驻扎在市郊外最近的松树林中,那一区都是早年资产阶级来度假的别墅。既然那一带归他们所管,游击队员便搬离山洞、帐篷,找了几间政府阁员的别墅住进去,养了一床垫的虱子,床头柜则是现成的机关枪架,有酒,有干粮,有唱机。金发男子为人严峻,对敌人冷酷,对同伴专横,不过只要做得到,他也尽量让大家过点舒服日子。所以,他们办了几次同乐会,找来了几个女孩。


纳塔雷也乐在其中。拆了绷带和药膏,只剩浓密发间一道不小的疤痕,和他以为是万物在昏睡的恍惚失神。同伴开他各种玩笑他都不生气,用难懂的方言高声咒骂完就没事了。要不他就跟人打架,包括和金发队长,每次都输,他也无所谓。


有一晚,大家决定要开他个玩笑:让他跟女孩子单独在一起,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女孩中玛格丽特雀屏中选,肉肉的小胖妞皮肤白里透红,同意出马。大家便开始跟纳塔雷耳语,让他以为玛格丽特喜欢他。不过纳塔雷很谨慎,觉得不大可能。大家把酒拿出来,安排了玛格丽特坐在他身边,好挑逗他。纳塔雷眼见她频送秋波,桌下大腿厮磨,更加胡涂了。后来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大家都躲到门后偷看。他一直傻笑。她则更进一步撩拨他。纳塔雷这才发现她虚假的笑容,眼睛一眨一眨。忘记了木棍,忘记了鸭群,忘记了头上的疤痕,他一把攫住她,丢到床上。现在他全明白了:明白压在自己下面的那个白里透红、软绵绵的女人要什么,明白那不是游戏,而是他和她的事,正如饮食大事。


可是那女人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才一眨眼功夫,变得愤怒、不驯。她的双臂开始抵抗,在他下面挣扎、尖叫:「救命啊,他欺负我!」大家一拥而入,哄笑,怪叫,泼水到他身上。于是一切恢复原样,那头颅深处的痛;而玛格丽特一面整理胸前的衣服,一面忍不住放声大笑。眼睛发亮、嘴唇湿润的玛格丽特突然尖叫,向大家求救,他不明白。当周围的同伴对空鸣枪、笑到在床上打滚的时候,纳塔雷像个小孩嚎啕哭了起来。


一天早晨,德军昂然奋起:乘重型武装卡车来,展开地毯式搜寻。金发队长被枪声惊醒,来不及逃跑,被机枪扫到毙命草地。纳塔雷蹲在矮丛中,每听到有子弹呼啸而来就一头栽进土里,逃过一劫。队长死后,游击队便解散了:有人丧命,有人被抓,有人叛变投靠非洲军队,有人继续在一次又一次的围捕中流窜,有人则和盗匪聚结避难山上。


纳塔雷选择了后者。山中生活加倍辛苦,从一个山谷移到另一个山谷时,纳塔雷像骡子般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轮守卫还兼打杂。跟军伍生活如出一辙,有好有坏。大家取笑他,嘲弄他,一如军中伙伴,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他知道头颅中不再有群鸭振翅飞翔。


当纳塔雷看到头罩防火面具的德军持着喷火枪,沿葛勒达的大路向两边的矮树丛扫射前进时,他一切都明白了。卧倒在地,手中老式步枪子弹一发接一发,纳塔雷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知道眼前那些人就是当时因为他没有证件而逮捕他的军人,是在杜托刻薄他工时的人,是罚他洗厕所的值班中尉,也是入伍前教他锄地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主人,休假进城时人行道上伸脚绊他的年轻人,和那次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的父亲。还有玛格丽特,明明对他有意思却又临时反悔,不能说是玛格丽特,而是那让玛格丽特反悔的东西:这对他来说比起其它事要更难理解一些,但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纳塔雷又想,为什么那些人要对他开火,对他吼,在他枪下丧命。然后领悟到他们其实就跟他一样,从小被父亲甩耳光,听主人吩咐锄地,忍受军官嘲弄,现在对他泄恨;他们疯了,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泄恨,所以他才开枪,这些人若是都站在他这边,纳塔雷就不会对他们,而会对其他人开枪了,其它人是谁他也不清楚,然后,玛格丽特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至于敌人不可能会有这些和那些,好与坏,友善和敌对的区别,还有,为什么他是在对的一方,而他们是在错误的一方,纳塔雷完全不懂:这,正如鸭之飞翔,如此而已。


战争结束前几天,英国人决定空投补给物资。游击队往皮耶蒙特区移动,行军整整两天,入夜后在草地上点燃营火。结果英国人投下一件件金扣大衣(其时已进入春天),和意大利第一场非洲战役中被枪决的法西斯党人。游击队模仿土人那样,把尸首立在营火边然后转圈跳舞。纳塔雷跟着大家又吼又跳,乐在其中。




仰天长望的部落


醉人的夜,一枚枚飞弹划破夏日夜空。


我们部落的人都住在茅草、泥巴搭起来的棚屋里。采完椰子收工后晚上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我们待在门口,或蹲,或躺在草席上,望着星空发呆,身边是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许久以来,或许一直以来,我们感染砂眼、红肿的可怜眼睛总是痴痴望着天空,主要是从我们村落上方的星空有新的星体飞过开始:留下白色航迹的喷射机、飞碟、飞弹,还有现在的原子导弹,又高又快,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当你全神贯注,才可以在南极星的星光中见到一闪,听到一声呜咽,然后经验老道的人就会说:「刚才有一枚飞弹以两万公里的时速经过;如果我没听错,比上礼拜四那枚慢了一点。」


自从空中有飞弹飞过,我们之中不少人突然变得特别亢奋。村里的巫师用耳语攻势暗示我们,从克利曼佳罗涌出的这些火流星是上天给我们的信号,所以神允诺我们的时间近了,经过几世纪的低下与卑微,我们部落终于要统治大河河谷了,未经开垦的大草原将遍植高粱和玉米。所以──这些巫师的意思是──就别再费心思考如何改变现况了,要相信上天,守着祂的阳光使者,别再追问了。


得说明的是,尽管我们是靠采椰子维生的贫穷部落,可是对外界发生的事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什么是原子弹,它的原理,要多少钱;我们知道除了白人会像被机枪扫射那样全体死于非命,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会像高粱地一般被铲平,整个地表变得干裂、千疮百孔,寸草不生。没有人会忘记原子弹是邪恶的武器,包括我们的巫师,甚至还在神的授意下诅咒它。不过把飞弹当作上天的火流星也不赖,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太担心,胡思乱想,只是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那个念头。


问题是──我们看过好几次──村落上方飞过预言中克利曼佳罗发出的邪恶之火后,就有飞弹反方向呼啸飞过克利曼佳罗的山巅消失不见:不祥的预兆,伟大时刻来临的希望日渐渺茫。就这样,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观察火药味越来越浓的致命天空,一如当年望着宁静夜空中的星星或彗星,审视命运。


部落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导弹。我们身上则依然是粗糙的斧头、矛和吹枪。担心什么?我们是丛林最边缘的部落,在伟大时刻钟声敲响之前,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不过来买椰子的不再是那有时候剥削我们、有时候看我们脸色,划独木舟只身前来的白人;现在是「椰产合作社」的人来批发、定价,我们则被迫加快采椰子的速度,分成小组日夜轮班,以达到合约上的产量。


尽管如此,我们之中还是有人认为预言中的伟大时刻已经逼近,不过不是什么星辰预示,所谓神所宣示的奇迹其实是只有我们、而非「椰产合作社」能解决的技术问题。没错,他们也无能为力!那我们就来谈谈「椰产合作社」吧!那些人坐在大河码头的办公室里,脚翘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枚新飞弹是否比另外一枚威力更强大,这也是最热衷的话题。关于这一点,他们的说法倒是和巫师的说法相同:我们的命运全系于这些火流星!


就连我,坐在棚屋门口,看着流星和飞弹发光及殒落,满脑子想的尽是海中生物将遭受池鱼之殃,还有那些决定发射飞弹的人在爆炸声中的相互致意。这些信号固然代表的是神的意旨,还有我们部落的兴衰存亡……,一直在我脑中盘桓不去的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唯星象是瞻的部落,将以贱价贩售椰子终老一生。




冰河期


要冰块吗?要?那我到厨房去拿。「冰」这个字迅速在她和我之间蔓延开来,将我们分开,或是让我们结合,不过是让湖岸相连的那薄薄一层冰。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准备冰块。被迫打断刚刚开始的谈话,就在我问她:喝点威士忌吗?而她说:谢谢,一点就好,我说:要冰块吗?的关键时刻。我只得彷佛遭放逐般朝厨房走去,跟不愿离开制冰盒的冰块搏斗。


没问题,我说,几秒钟的事,我喝威士忌也都放冰块。真的,杯子里清脆的叮当声陪着我,让我在人声鼎沸的场合中忘却吵杂,不致在喧嚣吵嚷中随波逐流,当她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身影映入我的威士忌杯时,便走出了那份喧嚣,亮丽的她穿过两间烟雾迷漫、音乐震天响的房间之间的走道向我走来,我拿着我的杯子伫立原地,她亦然,她隔着冰块般清透的威士忌杯看见被阴影遮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跟她说的话或许因为我并未开口,我只晃了晃杯子,漂浮的冰块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也在玻璃和冰块的合奏中说了什么,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晚她会到我家来。


打开冷冻室,不对,关上冷冻室,我得先找到冰桶。稍后一下,我马上回来。冷冻室是极地洞窟,倒悬着一根根小冰柱,制冰盒周围结成一摊冰,我使劲拔,指头也变成白色。雪屋中爱斯基摩新娘等待着在浮冰间迷了路的海豹猎人。现在只须轻轻一压,冰块将倾巢而出,结果不然,冰块结成偌大的冰板,把制冰盒倒转过来也掉不下来,放到水槽里,打开热水,水柱打在冰板上吱吱作响,我白色的指头转为红色。弄湿了衬衫袖口,感觉很差,要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那就是一圈湿答答的布黏在手腕上的感觉。


你放个音乐吧,我弄冰块马上就来,怎么样?因为我水龙头没关她没听到,老是有东西妨碍我们听见或看见对方。就连在走道上,长发半遮面的她讲话时也刚好卡在杯缘,感觉上她在杯子、在冰块那头露齿而笑,她重复说:冰──河──期?彷佛我跟她说的一切她只听到了这个字,我在溶化缓慢的冰块这头说话,头发同样披散在眼前。


抓住制冰盒的边缘敲打水槽边缘,只有一块冰块剥落,掉出水槽外,会在地板上溶化成水,得捡起来,但冰块掉到碗柜下面了,我只好跪下来,伸长了手,冰块从指间滑过,终于捡起来丢到水槽里,回头再把制冰盒倒转放到水龙头下。


是我跟她说冰河将再度覆盖地球,整个人类历史是建立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眼看即将告终的间隔期,到时候微弱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遍地的白霜,麦子在日照消失之前累积的热能在酒发酵的时候再度回流,太阳与冰的战火延烧到酒杯底,冰山在漩涡的弧线中漂流。


三、四个冰块突然掉落水槽,还来不及把制冰盒倒转回来,所有冰块咚咚咚一股脑掉了下来。我手忙脚乱要把水槽中的冰块捡回冰桶里,分不清哪一个是刚才掉到地上弄脏的那个,只好逐个清洗,用热水,不行,用冷水,冰块已经开始溶化,冰桶底部汪着一滩水。


来自北海的冰山密密麻麻地顺着波斯湾海潮漂流,宛如一群巨大的天鹅朝热带前进,阻塞了港口,登陆河口三角洲,高耸如摩天大楼的锐利冰刃插入摩天大楼的帏幕玻璃墙中。先是接二连三的碎裂声吞没所有城市,划破北国夜晚的寂静,之后天崩地裂的声音渐趋缓和、平息。


不知道她在那里干什么,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她可以来帮我呀,这位小姐,连问一声需要我帮忙吗?都没有。好在我已大功告成,用厨房抹布擦干了手,可是我不希望手上留有厨房抹布的味道,最好再洗个手,用什么擦手呢?地表储存的太阳能不知道够不够在下一个冰河期维持人体体温,还有酒及爱斯基摩新娘雪屋的太阳热。


我回来了,可以安心喝我们的威士忌了。你看她不出声在那里干了什么好事?她把衣服脱了,赤身裸体躺在皮沙发上。我想迈步朝她走去,可是客厅被冰团团包围:地毯和家具上结了一层刺眼的冰,天花板上悬下一根根钟乳冰石,结成透明的冰柱,我和她之间竖起一道厚实的冰板,我们是被封在冰山里的两具躯体,透过在微弱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锋利多角冰墙望着若隐若现的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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