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的女儿》
与文字为伴
希拉·雷迪
身为印度著名作家普列姆昌德的孙子,又做过人类学教授的普拉勃德·库玛尔发现,他家新来的女仆常常一个人沉思,所以他开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医治良方:让她讲个故事。她一声不响地干活儿,擦洗地面,清洗碗碟,烧饭拖地,干完就静静地去给孩子弄吃的。
不过,这个二十九岁的姑娘对讲故事并不完全陌生。小时候,贝碧·哈尔德曾经躺在堂姐身边,就像舍赫拉查德王后一样,接连几个晚上讲述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而她也不乏自己的故事可讲。比如说,母亲在她四岁时离家出走,塞给她一枚十派沙硬币,每次手里摸索着硬币,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突然消失的母亲和弟弟的故事,或者是他们一家人在克什米尔的生活—她父亲在那里当过几年兵。即使读历史课本,也会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母亲的样子—母亲背上绑着一个小孩走了,永远从他们生活里消失了,就像章西女王一样。
但是普拉勃德交给她的本子和笔让她有种莫名的恐惧。跟无数的原始人类一样,对贝碧·哈尔德来说,故事应该是临睡前随意讲述的东西,就像寓言一样,讲述狡诈或者单纯的动物、国王和王后的故事,远离世俗人心,远离生活里的千头万绪,然而有极大的净化心灵的作用。但是她雇主的建议很不寻常,他说的是:“写下你自己的生活。”写她自己的生活!
她活得茫然懵懂,生活里充斥着暴力和虐待,晦暗无光,只是不时鼓起勇气绝望挣扎。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讲的?她跟着退役做司机的父亲走过很多地方,从克什米尔来到穆希达巴德,又到达加坡。先成了个没娘的孩子,不得不忍受暴力成性的父亲和继母,然后又嫁给一个大她十四岁的冷漠残忍的丈夫。直到有一天,她不堪忍受,带着三个孩子登上了去德里的火车。在德里,她跟全国成千上万逃离贫穷和酗酒的丈夫的女人遭遇一样:做报酬少得可怜的女佣,有时候跟孩子在将近零度的冬夜流落街头。
但是贝碧习惯了服从,做起了雇主分派给她的任务:每天艰难地写上几页,好像是她一天繁忙工作中的另一件琐事。说起来真是令人汗颜,她已经有二十年没在习字本上写过字,连字怎么拼都忘了。更糟糕的是,连她的孩子也纳闷妈妈为什么要往习字本上写东西,他们反而不用。但是,结果证明普拉勃德的确独具慧眼。文字的魔力开始起作用了。
普拉勃德生来就与文字打交道,靠文字为生,以文字为乐,所以他懂得文字的价值。实际上,他发现贝碧打扫书上的灰尘时动作特别慢,就立刻提出让她使用他的图书室。她犹豫不决地从书架上拿走的第一本书,是塔斯利玛·娜斯琳的《我的孟加拉少女时代》。再也没有一本书比这本更适合初学了,贝碧就好像在读自己的生活。作者在书里表达了一个生在贫穷社会的女性的愤怒和屈辱。这些压抑已久的情感迫使贝碧登上了通向未知的人生终点的火车,而现在似乎具有了新的意义。
干完一天的活儿,等孩子睡下,贝碧不停地读。其他如阿夏普娜·黛维、马哈思维塔·德维、布达戴布·古哈的小说也很快成了她阅读的对象。这些书足以刺激贝碧从迟钝和麻木中苏醒过来,但单单是阅读还不能刺激她开始写作。如果普拉勃德这位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开始涉足写作的作家,以及他的两个好朋友阿施沃克·塞卡萨莉亚和拉米什·葛斯沃米没有鼓励她、督促她,贝碧可能永远都认识不到自己的写作天分。
《恒河的女儿》(英文译本为《不寻常的一生》)是一册薄薄的小书,从贝碧的童年讲到她在十二岁零十一个月时结婚,猝不及防地步入成人的生活,徒劳地挣扎着,与大字不识、性情冷淡的丈夫勉强维持生活,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直到最终踏上火车,来到了德里附近的法里达巴德。故事最后讲述了她寻找生计的艰辛和意外发现自己写作天分的过程。
这是一本不寻常的书,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但是每到心酸痛楚之时就转为第三人称叙述。贝碧似乎本能地知道,传达这些激烈情感的唯一手段,就是与自己的叙述拉开距离。值得称赞的是,普拉勃德将孟加拉语手稿翻译成印地语时,选择了最少限度的干预,只是理顺了叙述过程中混乱的时间,保留了贝碧最原始的叙述声音。贝碧这本不一般的个人备忘录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她对自己的刻画:在短短几页里,贝碧从一个麻木被动、逆来顺受的女人蜕变成了作家,能够借助语言文字再现她生活中那些压抑而灼痛的往事。
这本备忘录巧妙地利用习字簿的记录形式入手,记叙了一家人在查谟、克什米尔和达尔豪西这些她父亲当兵的地方的生活。她有意无意地描写了雪花、山上的鲜花乃至彩虹。但是从一开始,显然就不是传统的小姑娘讲美丽的鲜花和彩虹的故事,而是一个成年人对残酷现实的反思。
贝碧一家人被父亲带到穆希达巴德,然后父亲就离开了,置他们于不顾。贝碧用受过虐待的人特有的一种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平淡语调,描述了一家人当时面临的窘境。四岁的贝碧事无巨细,毫无遗漏,而长大的贝碧则用儿童特有的直白记录了他们凄惨的生活:她母亲如何拼命维持家里的开销,放不下骄傲和自尊,不肯走出家门工作或者依靠亲戚施舍度日,如何把无奈和挫折发泄到孩子身上;记叙了父亲如何偶尔出现,许下诺言又转身离去,直到最后因为家中长辈的压力辞掉工作回家来。可是回到家的这个丈夫和父亲愁眉不展,郁郁寡欢,让孩子们避之唯恐不及。
接下去几页的故事,就和这些年来贝碧记忆中的一样,未加斧凿,一派自然。贝碧随意而平淡的叙述清楚地表明,她并没有打算去理解她懵懂的童年,她花了半辈子努力想忘掉这一切。她冷静记录的事情因为其随意性,反而显得更可怕。母亲带着最小的孩子离开,一句话也没说就抛下他们不管了。大姐仓促地嫁了人。父亲因为贝碧老老实实承认家里没吃的而将她一顿毒打。她还记得学校里玩过的游戏,记得大哥离家出走,记得继母的虐待,记得父亲去丹巴德找新工作。然后,我们看到她根本就是个没有分辨力的孩子,因为过湿婆神祭拜日没有新衣服而哭泣。似乎贝碧因为拿到了纸和笔,听从写下她的生活的吩咐,便开始带着外科医生的精确和职业性的冷静,迫不及待地抽丝剥茧,再现了她童年的苦恼和创伤。
但是,随着叙述的进行,贝碧的风格发生明显的转变。我们看到她开始对事件进行描写,而不是一笔轻轻带过:好像她不曾向任何人倾吐过这些痛苦的往事,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细想过,而现在只需要她自己的文字就能疗好她的伤,往事从此便不会再困扰她。
举例说,她十一二岁时躺在医院里,接受抑郁症的治疗时,初潮来了:“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床单上都是血,顿时害怕得哭起来。当时我还在医院里,护士听到了哭声,跑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护士看到了床单,问我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回答说没有,她就明白我为什么害怕成这样了。一些人围到我身边,冲着我笑。其他病人也告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女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
贝碧发觉自己在思考生理成熟的含义:父亲突然开始关注她的需要了,甚至不计较她的不敬—要不然,她肯定逃不了被责。小区里的男孩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她。
贝碧变得自信大胆,她现在可以停下来审视身边的人了。好像话语帮她摆脱了过去,她现在有闲情逸致四处观望了。单调的叙述语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的机敏。她停下来描写一个叫克里希纳的同学:“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牙齿有些参差不齐,但还是很美。她的妹妹玛尼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贝碧冷静地描述她和这对漂亮爱笑的姐妹一起上学的场面:“我们三人一起上辅导课。我记得,有一天停电了,我们点上一盏酒精灯,继续学习。我把灯移了移,结果滚烫的玻璃灯罩掉到了老师的膝盖上。我被吓坏了,以为老师肯定会向爸爸告状,那样我又会挨打了。但是,老师压根没这样做,他什么都没说。尽管老师没当回事,但克里希纳和玛尼老是拿这件事取笑我。”就在前面几页,贝碧还会从一件事突然跳到另外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但是,她现在能够把几件事联系起来,猜测这两姐妹肯定跟她们的父亲提过这事,所以两姐妹的父亲才会建议贝碧的父亲对小孩子不要太严厉。
贝碧的叙述不带丝毫自我怜悯,轻轻转入自己的叙事中,同意两姐妹父亲的看法:她的童年在母亲离开的那天就已经结束了。“爸爸不许我戴手镯,也不准我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甚至不允许我走出家门。我太怕挨打了,所以只有确定爸爸不在,没法逮住我时,才找机会溜出去。当时不过十一二岁,但那时我就常常想,没有谁像我这么苦命了吧?我常想,只有我才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有时回忆起妈妈,我会想,要是离开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也许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了。除了害怕,爸爸还给了我们什么?”
然而,贝碧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可怕人物。贝碧话语流畅起来,也逐渐失去了最初的天真单纯,在她的叙述中,爸爸逐渐成为一个复杂的人:脾气暴躁,但很情绪化,有时不乏慈爱,甚至出奇地温柔。
自书的三分之一处开始,贝碧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作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脱离主题讨论其他话题,有时活泼俏皮,有时沉思默想,然后像一个成熟的作家一样有条不紊地回到主题上来。从开篇几页到现在,贝碧取得了多大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部分-1
《恒河的女儿》第一部分
四岁之前,我一直和父母、兄弟姐妹住在查谟和克什米尔附近。爸爸在那儿工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高山环绕,鲜花满谷。后来,爸爸带着我们去了穆希达巴德。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调到达尔豪西,于是我们也跟着去,在那儿住了下来。达尔豪西勾起了我对查谟和克什米尔的很多回忆。雪花从天而降,像成群的蜜蜂,打着旋,轻轻飘落到地上。遇上雨天的话,就踏不出家门了,于是只好在屋里玩耍,或者看着雨点从窗玻璃上滑下。一家人都喜欢达尔豪西,在那儿住了很久。每天都会外出散步。山坡上繁花盛开,让人心情愉快。我们在花丛中尽情嬉戏。有时,山间还会出现彩虹,让我满心欢喜。
爸爸再一次把我们带回穆希达巴德的大伯家时,我们都流下了眼泪。爸爸租了间房子,把孩子们送到学校。然后,他就离开了,继续去忙他的工作,每月寄钱回家,担负家用。一开始,钱还会按时寄到,但渐渐地,得隔几个月才汇一次。妈妈觉得,这样下去很难再维持家里的开销。是啊,她怎么能不这样想呢?又过了一段时间,连爸爸的信也要隔很久才能收到。
妈妈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过去,却都如石沉大海。爸爸离得那么远,妈妈没法去,她心急如焚。但是,尽管困难重重,她也坚持不让我们辍学。
几年后,爸爸回了一次家,我们开心极了。但过了一两个月,他又走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还定期寄钱回家,但很快,与以前一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妈妈又气又恨,我们成了妈妈的出气筒。她向大伯求助,可大伯自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顾得上我们。而且我姐姐年纪也不小了,这是妈妈的又一桩心事。她向爸爸的朋友求助,但没人有能力扛起另一个家庭的重担。妈妈也想过要找份工作,但是,那意味着她得走出家门,而以前,她可是深居简出的。况且,她能干什么呢?妈妈还担心别人会怎么说。但是,担心是填不饱肚子的,不是吗?
有一天,爸爸又突然悄悄出现了。妈妈一见到爸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们也放声大哭。大伯和邻居们责备爸爸,拼命劝说他留下来。但是,爸爸好像根本没往心里去,又抛下我们走了。妈妈几近崩溃。我稍微好点,至少我还有朋友,特别是图图尔和多利,我可以经常和她俩聊聊天,说说话,而且,她们也很喜欢我。
这次离开后不久,爸爸就写信回来说,他很快就要退休,可以回家了。我们欣喜若狂。但是爸爸退休回家后,却老是闷闷不乐。他甚至都不愿意跟我们或妈妈好好说话,为了芝麻大的小事就乱发脾气。我们开始有点怕他,尽量避开他—每次看到他过来,我们就悄悄走开。
姐姐一天天长大,妈妈始终放不下这件心事。一天,住在嘉林普尔的小叔叔来信说,他帮姐姐找到了合适的对象。爸爸一读完信,马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带着姐姐去了嘉林普尔。妈妈这次真的火了,她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啊?”她问老天。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一切的妈妈,终于有一天抱着我的弟弟,伤心地离家出走了。
起先,我们以为妈妈只是像平常一样,去赶集了,但是两天过去了,她还没回来。我们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一个个开始大哭。住在附近的大伯安慰我们说,妈妈可能去看舅舅了,很快就会回家。妈妈离家出走时,爸爸还在克什米尔。四天后,他赶回了家,问妈妈离开时留了什么话。我们告诉他,妈妈说要去赶集。爸爸去舅舅家找妈妈,但是没找着。他把妈妈可能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可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这下,他急得像只没头的苍蝇,担心得要命,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再也无处可去了。
最后,有人出主意,让爸爸去找个智者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爸爸果然动身去了。他总是这样:这个人提了个建议,他照做;那个人出了个点子,他又转过头去,照干不误。不过,他肯定知道妈妈为什么离开,周围的邻居可能也早就猜到了。所有人都指责他,说如果只是小吵小闹,妈妈是不会离开的。我们被这些事搅得心烦意乱,可也没辙。爸爸也闷闷不乐。这些烦心事让他改变了很多。他还很担心姐姐。姐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妈妈一走,还怎么能把她留在家里呢?其实姐姐的年纪没那么大,当时大概十五岁,但爸爸不想再等了。他把姐姐嫁了出去,这样就没人再说闲话了。
姐姐离开后,我们才知道没妈的日子有多苦。姐姐走时哭着说,要是妈妈没走,也轮不到我们来挑这个担子。“您要把我送走了,”她对爸爸说,“可现在就要轮到您来照顾弟弟妹妹了。除了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姐姐走了,我们面临的问题变得严重起来。爸爸从不在家待,有时他会给我们点钱,让我们去买些吃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叮嘱我们:“不管怎么样,别忘了学习。”这就是为什么生活这么艰难,我们也没中途辍学。
在学校里,我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她母亲常把我叫到她家,给我吃的,甚至让我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校长对我也非常好,还送我笔记本和铅笔。妈妈离开后,没人辅导功课,校长就让他女儿免费给我们辅导。
我对学校的爱有多深,对家的恨就有多深。我不想回家,家里没人会像老师那样赞赏我的努力,回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不上学的日子度日如年,我想妈妈和姐姐,想得发疯,一逮着机会,就跑出去和朋友们玩耍。我是那么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我们玩女子卡巴迪①、躲猫猫、丢手绢,想蹦多高就蹦多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从没逃过学。没人知道我常常一粒米不吃就跑去学校上课。我太怕爸爸了,不敢告诉他家里没吃的。一天,有个朋友来我家,等我一起去上学。我很快收拾好,准备出发。朋友让我走之前先吃点什么,我脱口就说:“家里没吃的了。”这话被爸爸听到了。当时我不知道他在家,否则就不说了。那天放学回家后,爸爸把我毒打一顿。我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走动,又过了好几天,才能去上学。老师和朋友们一看见我,都来询问情况。
哥哥稍大点后,就决定离开爸爸,去姑妈家生活。他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姑妈家并不宽裕,省吃俭用也只能勉强糊口。现在家里只剩下爸爸、我和弟弟。大伯认为重组家庭的最好办法就是帮爸爸再找个伴儿。起初,爸爸拒绝了大伯的建议,但很快,他开始考虑这件事。
继母从不听我爸的话,也从不按时做饭给我们吃。她时常无缘无故地打我们,还在爸爸面前挑拨离间,造谣生事,害得我们还要挨爸爸打。不管我们说什么,爸爸都不想听,有时他甚至不愿看我们一眼。我们毫无办法。大伯了解情况后,把爸爸叫过去,告诉他,惩罚孩子们之前,至少该先确定孩子们是否有错。爸爸听了大伯的话后,有一点改变。他意识到继母跟他说的不全是真话,于是开始责问她,但这样反而使得家里气氛更糟。一旦情况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就把继母带到她哥哥家住一段时间,她父亲和哥哥会和她讲道理。可她一旦回到家,一切又恢复原样。她既不好好做饭,也不好好待我们。情况很糟,有时,我们只好试着自己煮饭吃,爸爸甚至也得亲自动手。可是我们还太小,煮饭时常常会烫伤手指。这个时候,爸爸开始到外边做生意,每次离家都要两三天,而一回来,又得听我们抱怨吃不饱或者没被照顾好。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突然有一天,爸爸说,他要去丹巴德面试,应聘一份司机的活儿。他把这事告诉了大伯。刚过了一个月,他就回来了。但他在家里没待几天又走了,把我们交给大伯照顾。不过,这次他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没往家寄一分钱。我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突然有一天,他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把继母和我们姐弟俩一起带到他在丹巴德的住处。我和弟弟重返校园。爸爸虽然没给我们买书和笔记本,但我们想办法搞到了手。我喜欢学校,学习也很努力。也许这就是我在学校碰到了那么多对我寄予美好希望的老师和同学的原因吧。我不太清楚爸爸是怎么花钱的,但我知道他以前常常酗酒,自从妈妈离开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我们在丹巴德待了才几天,爸爸就在达加坡的一家工厂找到一份工作。于是,爸爸把我们留在他的一个朋友家,去了达加坡。那个朋友和他情同兄妹,尽管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们真的很好。爸爸留下的生活费用光后,她变得忧心忡忡:该怎么办呢?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把我和弟弟送到她爸爸那儿,把我继母送到她兄弟处,这是最妥善的安排。那时正值湿婆神①祭拜日。祭拜日当晚,所有人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服,到处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气氛。但这些不属于我们,我和弟弟坐在门口台阶上,看着这一切,哭了。
我很生爸爸的气,因为他,我们不得不忍受各种风言风语。人们议论纷纷:你们虽然有爹妈,可是就像孤儿一样。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所以你们才落到这步田地……没有了母亲,你们就什么亲人都没有了!
湿婆神祭拜日后几天,爸爸回家了。当时已经夜深,我们都睡着了,但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全惊醒了。他把我和弟弟叫到面前,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妈妈已经回来了。这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一遍遍地问爸爸,妈妈在哪儿。他说,要是我们姐弟俩想和她见面,就得跟他走。接着,他又在继母面前撒了个谎。他说:“我打算去你父亲家。你明早搭火车去那儿和我碰头吧。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还欠着几个人的债没还呢。”他又说:“如果他们几个看到我回来了,肯定会来讨债。我身上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是悄悄走的好。”他就这样对她编了个故事,带着我们离开了。等到了达加坡,我们才发现爸爸口口声声称是妈妈的,原来是另一个女人。我问弟弟:“我们要忍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哭了。我们的第二个继母看不过去,便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这让我以为,也许我们能从她那儿得到些母爱,但事实截然相反。
爸爸不许我们的继母迈出家门一步——连去水龙头那儿接水都不行。如果没水了,就让我们去打。我们太怕爸爸了,所以一个反对的字都不敢说。周围的邻居替我们难过,却也无能为力。现在这位继母的姐姐,也就是我们的姨妈,是个非常单纯又充满爱心的女人。她很照顾我们。有时,她会带我们去她家,但爸爸并不喜欢那样。她还让她妹妹对我们好一点,但是我们的继母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照着他的话去做。”我们觉得继母也不喜欢姐姐带我们去她家。
爸爸把我们带到了达加坡,但对上学的事只字不提。我已经习惯上学时的生活,所以一做完家务,就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一起跑出去。可爸爸不高兴。一天,邻居家的女孩见我站在路边哭,便告诉了我爸爸。他跑来问我为什么哭,我哽咽着说,我真的很想妈妈,为什么要骗我说妈妈回来了?现在的妈妈不是我们的亲妈……突然间,爸爸死死盯住我手里攥着的硬币,然后问我拿着什么。我只好告诉他,妈妈出走那天,往我手里塞了个十派沙①的硬币,每次看到这个硬币,我就会想起妈妈。
爸爸听了,很难过,问我和弟弟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读书。几天之后,他把我送到大伯家,说我该待在那儿,这样也能继续上学。但爸爸从没替大伯想过,大伯没多少钱,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硬把这个担子强加在他肩上,是不公平的。一到大伯家,我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继续学习,于是决定至少把以前在学校里认识的老朋友找出来。首先,我去看望了图图尔。她刚放学回家,见到我,她高兴极了。我以前管她的母亲叫阿姨,阿姨看到我,热情地招呼着,很快给我们俩做了些吃的。好心的阿姨让我想起了妈妈,吃着吃着,手就停下了。阿姨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如果我妈妈还在,肯定也会像她一样爱我,照顾我。然而,阿姨只是说:“你说得没错,孩子,可你还能怎么样呢?有妈却只能过没妈的日子,这是你的命啊。”
吃完饭,我和图图尔开始聊天,然后一起出门去找另一个朋友多利。多利是个漂亮的婆罗门①女孩,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相熟。一天,多利的父亲问起我爸爸的情况,我就把一切告诉了他。多利的爸爸于是找校长谈了一次。我以前上过学,所以校长认识我。后来有一天,多利的爸爸告诉我,第二天又可以上学了。我真的好开心,我又开始了校园生活。
但好梦没有持续多久。我住到大伯家里后,继母很难独自一人应付所有家务,于是她和爸爸来到大伯家,想接我回去。大伯不肯让我走:“她还要上学,而且学业优秀,我不会让她走。”但爸爸坚持要带我走,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大伯只好让步,但是他警告他们说,如果让我不开心的话,他们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他们把我从大伯家带走,我的学业又中断了。在那段日子里,不管睡着还是醒着,我想的,只是学习和妈妈。听说过度忧虑会让人生病,当然,这事也发生在了我身上。爸爸带我去医院检查,可医生诊断不出病因。爸爸这下可担心了,又另找了一位医生。我把心事一股脑儿告诉了医生。医生听了,很气愤,把爸爸骂了一通。
我的身体慢慢好转。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床单上都是血,顿时害怕得哭起来。当时我还在医院里,护士听到了哭声,跑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护士看到了床单,问我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回答说没有,她就明白我为什么害怕成这样了。一些人围到我身边,冲着我笑。其他病人也告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女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医生走过来,说我已经痊愈,可以出院回家了。我恳求护士让我在医院里再待几天,可是她说,我已经没事了,如果听她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爸爸把我接回了家。见到继母,我觉得她看起来心事重重。我进屋洗了个澡,等洗完澡出来,看到她正盯着我血迹斑斑的衣服。我告诉了她医院里的事。我想她跟爸爸说了些什么,因为爸爸看起来也有些担心,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事实上,从那时起,我每次看到爸爸,他似乎都在考虑我的事,但我不敢问爸爸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我又担心起我的学业。爸爸嘴上什么都不讲,因为他知道继母不希望他和我再谈起这些事,但他很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继母的举动常常出乎我的意料。有时,她前一秒还对我和弟弟疼爱有加,转眼间,又因为我们而和爸爸发生冲突,把家变成战场。爸爸也变了。他不再骂我,就算我犯了错,他也只会简单地说上两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毛毛躁躁的。”他老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渐渐地,一些迹象告诉我,我真的长大成人了。一天,我坐在丘基①上大声朗读,无意中抬起头,发现爸爸正盯着我。他在认真听我读书。爸爸见我看着他,便问我愿不愿意去姑妈家。我没吭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对他很不尊重,可他什么都没说。以前,要是他问什么而我不回答,肯定会被臭骂一通。
我家后面的旅馆里住着一个男孩,我想,他和爸爸一样,也认为我长大了。我每次在房间里坐下读书,就发现他透过窗户看着我。如果我去屋外的水龙头那儿打水,他也会走过来,站在一边看着我。一天,我发现他和我弟弟搭上了话,还对我指指点点。我想他在问我的情况。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个经常跟我一起玩的朋友在聊天。后来我的朋友跑过来告诉我,他们在谈论我。她问我:“那个男孩怎么这么关心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都想知道其他人的一切。不过别告诉我爸爸,不然我又得挨打了。”我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一直冲我笑,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我的这个朋友叫克里希纳。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牙齿有些参差不齐,但还是很美。她的妹妹玛尼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们三人一起上辅导课。我记得,有一天停电了,我们点上一盏酒精灯,继续学习。我把灯移了移,结果滚烫的玻璃灯罩掉到了老师的膝盖上。我被吓坏了,以为老师肯定会向爸爸告状,那样我又会挨打了。但是,老师压根没这样做,他什么都没说。尽管老师没当回事,但克里希纳和玛尼老是拿这件事取笑我。
她们俩肯定把我的事告诉她们的父亲了,因为有一天,她们的父亲和我父亲谈了我跟我弟弟的事,谈了很久。她们的爸爸问我爸爸,为什么不把孩子当孩子看。“干吗老骂他们呢?”
他问,“他们想玩的时候就让他们玩,为什么不准呢?孩子想出去,可你老不让。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呀,难道你非得让他们围着家务活团团转?他们也想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你也不想想,你女儿生病了,也不敢告诉你,都怕成那样。但就算她告诉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也明白这一点。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第一部分-2
克里希纳的爸爸说得没错。妈妈离开了,也带走了我们所有的乐趣。爸爸不许我戴手镯,也不准我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甚至不允许我走出家门。我太怕挨打了,所以只有确定爸爸不在,没法逮住我时,才找机会溜出去。当时不过十一二岁,但那时我就常常想,没有谁像我这么苦命了吧?我常想,只有我才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有时回忆起妈妈,我会想,要是离开的是爸爸而不是妈妈,也许事情就没那么糟糕了。除了害怕,爸爸还给了我们什么?恐怕没有一个小孩会像我们这样害怕自己的父亲。他有一张胖胖的圆脸、高大结实的身板和一把大胡须,所有人都被他吓跑,别人家的孩子甚至都不敢走近他。
我好想妈妈,如果能得到妈妈的关爱和支持,我也不会这么怕爸爸。如果她在的话,我肯定不会辍学。她非常希望我能去读书。事实上,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支持我,不断鼓励我,我也不会读这么多书。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读书写字是多么重要。但在学校的那些年,我还是颇有收获。历史是我最喜欢的科目。我曾深深地爱上了这门学科,从中获得不少乐趣,也许正因如此,几位历史老师也很喜欢我。他们过去常常跟我们讲战争,讲章西女王①、纳瓦布②,讲历代国王、王后和贵族的故事。我常常希望自己能遇上故事里的那些人物。我真的很想和他们说话。一学历史,我就想起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也许和以前邻居们的议论有关吧。邻居们常常议论说:只走了一个人,本来和和美美的家就支离破碎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章西女王的故事—她带着她幼小的儿子,一起骑马逃走了。这让我想起妈妈带着弟弟离开我们的那一天。但这样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历史让我想起妈妈,看到女人沿着马路走,我也会想起她。就是这样。
爸爸也一直在找妈妈。每次他从外面回家,我们首先问的,就是有没有妈妈的消息。“没有,孩子。”他说完,长叹一声。每当这时,我都很替他难过。他最终还是想通了,要不是他对妈妈那么不好,妈妈也不会走。然而,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爸爸,继母进门时,他看起来那么开心。但很难说清他到底是真开心还是装出来的。
克里希纳的爸爸和我爸爸谈过话后,过了几天,爸爸把我叫去,问我想不想去姑妈家。当时我没吭声。很快,我又听到爸爸和继母在说话。他们在谈我的婚事。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结婚。我只知道那是个载歌载舞的盛会,通常很多人都会去参加,大家都欢天喜地的。
我有一个姑妈,她很喜欢我。所以尽管我没有回答爸爸,他把我送到那儿时,我还是很开心。哥哥之前就已经搬去和姑妈一起住了,他现在在一家大餐厅工作。我和姑妈一起住了几个月,那段日子过得很开心。每天傍晚,姑妈都会带我和她女儿出去。每天晚上,她都会给我们讲故事。一天晚上,我正在听姑妈讲,突然想起了我的朋友多利以前告诉我们的一个有趣的故事,忍不住大笑起来。堂姐问我什么事那么好笑。我告诉她原因后,她非要我把那个故事讲给她听。而我也特别想讲,于是答应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村长。他的园子里种满了茄子。一只豺狼看到茄子,垂涎欲滴,冥思苦想怎样才能把茄子弄到手。村长的园子外边围着一圈长满荆棘的篱笆。但豺狼吃不到茄子就不肯罢休,于是他想,如果后退几步,再跑着跳进园子,会怎么样?他正想试试时,村长醒了。豺狼害怕,逃走了。之后,豺狼每天都去那儿,想伺机跳进园子,但每次都失望而归。一天,他经过村长家时,看到村长的老婆在做饼,村长则坐在那儿,一个接一个地吃。豺狼躲起来看着他,盘算着,村长吃好了,肯定会去睡觉的……
刚讲到这儿,姑妈就严厉地说:“不许再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得去睡觉了。”但是堂姐非要我把故事讲完。于是我接着讲……
豺狼认为村长会吃得饱饱的,然后睡得死死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豺狼大喜,跑跳着想去偷茄子,结果却重重地摔在长满荆棘的篱笆上。荆棘刺进了他的全身,他流着血滚到地上。豺狼非但没有吃到茄子,反而整晚都在忙着拔身上的刺。天亮了,他还在躲着村长,拔身上的刺。但耳朵上有根刺,怎么拔也不出来。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走到村长家门口哭喊着:“兄弟,你在吗?
你在家吗?”他开始砰砰砰地敲门。
村长问:“这么早,是谁呀?”
“是我,兄弟,我是豺狼。”
“出什么事了?这么早就来敲我家门?”村长问。
豺狼说:“麻烦出来一下吧。”
于是村长出去了。他看到豺狼全身血淋淋的。
“你怎么了,豺狼?”村长问。
“别提了,兄弟……我想进你的园子偷茄子,结果……”
村长发怒了。“那你现在还来烦我干吗?”他呵斥道。豺狼说,他已经拔了好几个小时的刺了,但耳朵上有根刺够不着,所以来找村长帮忙。但是村长很生气,豺狼竟胆敢进他的园子偷东西,于是他暗想,要好好教训豺狼一顿。
“好吧,可要是我拔刺时把你耳朵弄伤了怎么办?”他问。
“没关系,”豺狼说,“就算把我的耳朵弄破了,至少你是好心。”
结果,村长非但没把刺拔出来,反而故意割下了豺狼的耳朵。豺狼的耳朵开始流血,但他什么都没说,正准备离开时,又突然转身说:“兄弟,你弄伤了我的耳朵,准备给我什么东西作为补偿啊?”
“我没什么好给你,”村长说,“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拿这把铲子去挖地。”
豺狼拿着铲子走了。
路上,他遇到一个正在用手刨地的农夫。豺狼问农夫为什么用手刨地,农夫回答说没有其他工具。“我有把铲子,”豺狼说,“我可以把它给你,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给我些什么。”
农夫接过铲子,对豺狼说:“我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根用来放牧的棍子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你想要吗?”
“为什么不要呢?”豺狼说,“我拿走了。”
故事讲到一半,堂姐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睡吧。明天再把剩下的讲完。”我问她能不能记住,她说能。于是,我们俩都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晚,姑妈骂了一顿,警告我们以后必须准时睡觉,不许再聊天。但是那晚,等姑妈一走开,姐姐就说:“好了,现在把剩下的故事都讲完吧,但是一定得小声点,不要让她知道我们还没睡。”我问她,故事是不是讲到豺狼打算拿铁锹换农夫的棍子。“是的,是的。”她回答说,“现在继续讲吧。”我又开始了。
豺狼接过了棍子,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庄稼汉正在赶奶牛,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他问:“兄弟,你在干吗呢?”
庄稼汉说:“这头奶牛把我的谷子全都吃光了,所以我要赶它走。”
“可是你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能把它赶走呢?”豺狼问,“我有工具……你想要吗?”
“为什么不呢?我要了。”
于是,豺狼把棍子给他了。“你会给我什么作为交换吗?”
“可要是这东西坏了怎么办呢?”庄稼汉问。
“嗯,坏了?最起码这东西被好好利用了。”
庄稼汉说:“可是我没什么好给你的,除了……等等,我有这把小铁锹。”
“好的,”豺狼说,“你有什么给我就行了。”说着,他拿起铁锹,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豺狼又遇到了另一个农夫。他正拿着厨房里用的火钳挖泥。豺狼看见了,便问:“你找不到其他工具挖泥了?”农夫说他没有其他东西。
于是豺狼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就把这把铁锹给你。”
“好的,给我吧。”农夫回答说,“可要是它坏了呢?”
豺狼又说:“那又怎么样,最起码这东西被好好利用了。”
农夫开始挖泥,铁锹断成了两截。
“嘿,兄弟,你怎么把我的铁锹弄坏了呢?”豺狼说,“现在你可得还我一把新的,或者给我些东西作为补偿。”
农夫说:“你可能拿不回铁锹了,但是除了火钳,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你想要的话,就把这几把火钳拿走吧。”
豺狼拿走了火钳,又出发了。突然,他觉得饿了。他看到远处有幢房子,便朝那儿走去。在房子里,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火炉旁,用棍子在搅米饭。
“大姐,你在干什么呢?”豺狼问,“我很饿,分我点你煮的米饭吧。”
那个女人转过身,对她丈夫说:“看看这头豺狼,饭还没煮好,他就想吃了!”
“她说得没错。”豺狼对那个男人说,“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都快饿死了。”
“好吧,稍微有点耐心,”女人回答说,“饭就快煮好了。”
不久,豺狼和那对夫妇一起坐下来吃东西。吃完了,豺狼说:“我吃得这么痛快,但是除了这些小东西,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丈夫要看是什么东西,于是,豺狼给他看了火钳,说:“你要这东西可能没用,但你妻子可能派得上用场。”女人开心地拿走了火钳。
“你得到了有用的东西,”豺狼说,“可是我呢?难道你想就这样把我打发走,让我双手空空回去?”女人听了这话,回答说:“我的丈夫有只鼓……你想要吗?”
豺狼说:“好吧,给我吧。”他拿着鼓走了。他很开心,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路上,他都敲着鼓,唱着歌:
我去吃茄子,却留下了耳朵
我用耳朵换到了一把铲子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铲子换到了一根棍子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棍子换到了一把铁锹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铁锹换到了几把火钳
敲着鼓儿咚咚咚
我用火钳换到了一只鼓
敲着鼓儿咚咚咚
他唱着歌回了家。
故事讲完,我困得直打盹。过了一会儿,又醒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在那一刻,妈妈离开时往我手里塞十派沙钱的情景又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但有一天,姑妈把我那十派沙扔掉了。我找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着。我现在琢磨着,妈妈只留下这一样念想,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正纳闷,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我心里一惊,正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堂姐在屋外和谁小声说话。之后,她似乎离开了,一会儿过后,又回来了,蹑手蹑脚在我身旁躺下。我看了看窗外,想确定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有个男孩站在那儿。他点燃了火把,往房间里照了照。我赶紧闭上眼睛,唯恐被他发现。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早上,我考虑着该不该把昨晚的事告诉姑妈,但是我又害怕,要是姑妈反过来跟我说什么,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考虑再三后,我决定保持沉默。但是我好想告诉别人,那个秘密让我憋得慌!最后,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整件事告诉了姑妈家隔壁的姐妹俩桑迪亚和拉特娜。她们叮嘱我,别跟任何人提此事。“她是你姑妈的女儿,”
她们说,“她不会替你说话,反而很可能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最好小心点。她知道没人会站在你这边。”
那之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越来越觉得必须离开这儿,至少得离开一阵子。我跟姑妈提起这事,她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可能去我姐姐家吧,只去一两天。”
“可要是你不在的时候,你爸爸来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呢?”
“有什么问题?他直接去姐姐家里接我不就行了?”
于是,姑妈让她儿子把我送到了姐姐家。
看到我,姐姐哭起来。她不停地说,她没有妈妈,什么亲人都没有,我们也不在乎她。我意识到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是我把那种想法抛到一边,把她的小宝宝抱了过来。姐姐冲宝宝说:“喏,这是你姨妈。”我们之前就听说姐姐生了个男孩,但孩子出生后,爸爸从没来看过,也不允许我们来看她。“要是妈妈在的话,她肯定会放下所有活儿,过来看我和她外孙。”姐姐说。
正和姐姐闲谈,姐夫回来了。他看到我,高兴地喊出了声:“噢,妹妹啊!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忘了呢!”他的声音把家里其他人都引了出来,大家又是哭又是笑,聊了起来。
我在姐姐家待了整整一个月。那段日子过得很开心。姐姐的小叔子每天晚上都带我出去,这儿逛逛,那儿看看。姐姐老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出门。“被爸爸知道了,他可就不高兴了。”但是没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的小叔子总是嘲笑我,开我玩笑,逗我玩,缠着我。他不停地和我说话,跟屁虫似的黏着我,甚至我就要和他母亲一起睡觉时,也停不下来。有时,我真觉得受够了,会哭起来。但一哭,姐姐就会对我特别好,把我叫到她面前。姐姐体态丰满,有点像我父亲。有时我的堂兄妹们会取笑她,管她叫“大象”,想惹她发火。但她一旦发话,连她小叔子也不敢再取笑我。
跟姐夫和他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于欢乐和玩笑中愉快地度过。我一边帮侄子洗澡,一边和姐姐回忆妈妈,回忆过去的生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一天,我听说爸爸、继母和弟弟都到了姑妈家。他们过来既是为了稍作休息,也是为了接我回家。姐姐捎信过去,让他们必须来她家。她说她把继母看作亲妈,所以爸爸该带继母一起来,不用犹豫。消息捎过去后两三天,爸爸带着一家人来姐姐家了。姐夫和他的家人都特别好客,热情地招待。当然,很多人都小声议论着我们的继母,但也有人觉得把注意力放在这种事上没什么意义,置若罔闻。
在姐姐家待了一会儿后,爸爸把我带回了姑妈家。看到我要走,每个人都很伤心。而自从知道爸爸要来接我走,我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我们离开时,爸爸也是眼泪汪汪的。姐姐出门时也在哭,她不停地说,该发生在她身上的都已经发生了,妹妹不该遭遇同样的命运。
到了姑妈家,我听说堂姐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堂姐听我讲过豺狼和农夫的故事,就是她,听完故事后,跑出去和一个男孩子约会,被我看到。听说她要结婚,我很高兴,但也有些生气,因为爸爸请的假不够,没办法等到婚礼举行那天再走。而且,他还打算把我领回家—事实上,他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接我回去。姑妈知道我的心事,便对爸爸说:“要是你不能留下来,至少让这个没妈的可怜孩子留在我这儿啊。”但是爸爸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改变主意。碰了一鼻子灰的姑妈建议爸爸见了伯伯再走。爸爸看样子正要妥协,继母插话说,不能再耽搁了。说完,他们便转身走开了,把我和弟弟留在了屋里。
姑妈很生气,爸爸和继母刚出门,便开始向我们讲起和爸爸有关的种种旧事。这些事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就算想象力再丰富,肯定也想不到,但是又不像气话。姑妈说,爸爸一向很胖,还是个孩子时,就吃得很多,因此人们都叫他纳杜·戈帕尔①,虽然他的真名叫乌潘卓纳斯。他没读多少书,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这份工作也来得莫名其妙。一天,他在院子里干活,正好有辆军队的车从旁经过。人们看到了这个健壮的汉子,便大声喊他上车。之后不久,人们就听说他参军了。大伯听说这消息时,很沮丧,感觉自己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不知该怎么办。那阵子,所有人都不敢去当兵,因为据说好男人在那儿都会变成流氓无赖。因此,我父亲、爷爷和他们的一个朋友去看我妈妈时,我外婆大为光火。她女儿后来成为我妈妈。如果不是命中注定了我母亲甘嘎会嫁给乌潘卓纳斯,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
爸爸第一眼见到我妈妈甘嘎,就喜欢上了她。那天,他独自一人去她家看她,得知她去村里的池塘洗澡了。等他找到那个池塘时,甘嘎已经洗完澡,往回走了。她看到他,真的很紧张,立马躲了起来—她听说当兵的人非常残暴,还打女人。反正,那次他没见到她,之后几次也如此。他这样死皮赖脸,让我外婆很气愤。“这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女儿。他是拿定主意要把甘嘎带走了。”她说对了。
很快,事情就有了眉目,选了个黄道吉日,两个人结婚了。乌潘卓纳斯陪了妻子两三个月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每月给妻子写一封信。我姐姐出生时,他回家了。他到家时,我外婆把孩子放到他怀里,说:“她和你长得很像。”爸爸大笑。我母亲做了个鬼脸,酸溜溜地说:“看你笑的样子!生个女儿高兴成这样,一路跑回家。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家,有个老婆。”外婆让妈妈少说两句,劝道:“他这么久才回家,你不好好欢迎,反而只想着责备!”
但是爸爸说:“不,妈妈,您别说话。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吧。”
“我为什么不该说?”妈妈反驳道,“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回家。如果工作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还要结婚?”听到这儿,所有人—我外婆、叔叔和其他人—都哄堂大笑。爸爸微笑着。不一会儿,妈妈也扑哧一声笑了。姑妈取笑爸爸说:“哥,你最好去安慰安慰你老婆!”
姑妈本来还要告诉我们更多故事,就在这时,爸爸回来了。我猜他之前一直在收拾东西。他告诉姑妈,我们先去大伯处,然后再直接回家。随后,我们和姑妈道别,离开了。
我们在大伯家待了一天。大伯似乎很担心姐姐,对爸爸说:“你已经把她送到了别人家里,但是她过得好不好,你却懒得去管。那个可怜的孩子,肯定觉得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没了母亲,连父亲也不关心她。去看她一次吧!”爸爸回答说刚去过。于是,大伯不说话了。后来,他又指着我说:“别在她身上犯同样的错误了。把她嫁出去前,一定要看看对方人品怎么样。”爸爸看着大伯,但是我觉得他并没有把大伯的话听进心里去。
那晚,大伯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姐,坚持要爸爸讲故事给我们听。爸爸是个名符其实的故事大王,他一口答应。不知不觉已到半夜……听故事时,我一直在想,堂姐真幸福啊!伯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却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然而,大伯对她们爱护有加。他也是这样对我的,我也很爱他。我还是小孩子时,爷爷萨库达就死了,但是我听说大伯长得像爷爷,身材挺拔,皮肤白皙。我堂兄也一样。众人期盼已久的堂兄在五个姐姐先后诞下后,终于姗姗来到世上。
和大伯道别时,他看上去气色还很好,很健康,但是没过几天,就听说他病了。爸妈去看望大伯,把他带回了家。有一次爸妈在聊天,我听到他们说,去看大伯时,他正躺在床上。爸爸看大伯睡着时那么像爷爷,便哭起来。大伯醒了,说:“别哭,你来了就好。我熬不了多久了。我有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但是那几个小的就靠你照顾了。”爸爸满口答应:“你会没事的。我带你一起回家。”
爸爸把大伯带回了达加坡,还带他去单位的医院看病。大伯稍稍好一点儿,堂兄希弗便来我家看望他。大伯告诉儿子,感觉好些了,但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希弗便叫他回家,但是爸爸说,大伯不完全康复,他是不会让大伯回去的。大伯也想留下来,但是希弗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大伯似乎改变了主意。他对爸爸说,既然希弗坚持让他回去,还是回家的好。“快点,儿子,”他对希弗说,“我们出发吧。”
爸爸劝道:“哥哥,既然已经在这儿接受治疗了,等疗程结束再走不是更妥当吗?”但是大伯不听。换作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愿留下来,因为妈妈很不愿意为大伯花钱看病,大家早就知道了。她曾在厨房里大声议论此事,当时希弗就坐在外面,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伯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起夜去厕所。出了屋,看到爸爸独自站在黑暗中。我轻声问他:“爸爸,你怎么了?”
他欲言又止。“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他边说边轻轻把我拉了过去。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因为天黑,继母并没有看到爸爸流泪,但爸爸和谁站在屋外,她不可能搞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只是透过门缝瞅了瞅我们,却没出来。
那晚之后,爸妈因为我吵了好几次。整个家都弥漫着一股火药味,而且我还听他们说,越早把我嫁出去越好。紧张的家庭气氛让爸爸对我冷淡起来,而我也开始疏远他。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父亲的关系能有多不正常?他的妻子真有必要为此担心吗?在我看来,这是无法想象的,但继母恰恰就是这么想的,这让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整件事让我窘迫不堪,甚至觉得很难开口跟邻居们讲。
家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差点忘记了不久之前,我还是个多么喜欢去上学的小姑娘。有时,我认为自己也该像妈妈一样离家出走。然而,我又问自己,去哪儿呢?我没有归宿,无处可去。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爸爸对我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我不再是他的宝贝女儿,而是扎在他身上的刺。芝麻大的事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我也因此而越来越不自信。我开始担心,别人是不是一看到我就一肚子火。
我已经不再理会爸妈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但是久久消散不去的紧张气氛深深影响了我。每次听到他们抱怨我,或是商量着怎么才能把我甩掉,我就跑出去大哭。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告诉爸爸,我想再去姑妈家。
“你刚从那儿回来,”他说,“怎么能再去呢?他们会怎么想?”爸妈一致反对,但我执意要去。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最后,他们只好同意。也许,爸爸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缓和家里紧张的气氛。我肯定没猜错,因为不久,爸爸让我去姑妈家把一切都告诉她。“说不定她能帮上忙。”他说。
第二天,爸爸帮我买了票,把我送上了去姑妈家的巴士。几小时后,我下了车,直接走到堂哥开的店里。他的店离巴士站台不远。看到他,我说:“哥哥,我饿坏了,给我点吃的吧。”他见我神情有点忧虑,很是担心。“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家里还好吗?”“先让我吃点东西吧,”我说,“吃完了再告诉你。我真的很饿。”于是,他把我带进糖果店,让我坐在长椅上,吃了个够。
吃完后,堂哥就带我回家了。到了姑妈家,我才知道,原本应该已经结婚的那个堂姐,也就是之前听我讲豺狼和农夫的故事的那个女孩还未出嫁。我正和她闲聊,姑妈进来了,看到我,她大吃一惊。她问我现在怎么样,我便把家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她眼中噙满泪水。“你来这儿是对的,”她说,“你现在必须待在姑妈家。过两天,有人会来看你姐姐,你嫂子到时得替他们做饭。你正好留下来,帮帮她。”
那晚,堂姐和我一直谈到深夜。我告诉她,要娶她的那个男孩非常好。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听到姑妈和桑迪亚的妈妈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姐一听,脸红了:“好了,够了!现在该睡觉了,很晚了。”
睡得晚,早上就起不来。可姑妈怎么了解这些呢?她有早起烘烤膨化大米的习惯,而我们得事先把她需要的东西全都准备好。她把我们叫醒,但我们会继续睡,挣扎好几次才起床,把她的事做完,然后爬回床上接着睡。但是她在劳作时,会不停地大声叫我们的名字,只是为了不让我们躺回床上继续睡。如果没人答应,她就会生气地大喊大叫:“你们这些没用的孩子,又跑回去睡觉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噌地从床上跳下来,按她吩咐的去做。
但有时姑妈即便把我们叫醒,也会一整天都不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姐姐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在学校里待了几年,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真的觉得很难受。来姑妈家的客人看到我,会向姑妈打听。姑妈便告诉他们我是谁家的女儿。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小孩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噢,天啊,”他们大喊着,“就是那个小女孩?真的长大了!以前是个小孩子。”我喜欢听他们讲话,尤其是那些从穆希达巴德来的人,因为他们说话很中听。
来看堂姐的也是穆希达巴德人,说话也很中听。也许正因如此,我们对他们十分热情。我帮忙招待他们。姑妈的儿媳妇负责煮饭,而我就端茶上菜。我穿着长外套,东奔西跑,忙得不亦乐乎。我听到有人问,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女孩是谁,谁家女孩干活这么卖力。姑妈立刻领悟到,这些问题看似无心,其实话里有话。于是她告诉他们,我父亲有份好工作,不会把女儿嫁给某个老家伙的。
客人走后,才感觉好累好累。我走到屋外,靠着墙,身子瘫了下去,两腿伸直,分开。我喜欢那样坐着。我想起那些夸我干活卖力的人。我,贝碧,从小到大,只知道怎么干一些苦差事。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事的话,又会说些什么呢?
可怜的贝碧!除此之外,他们还会说什么呢?坐下来回忆整个童年,几乎用不了半个小时。想象一个无比简单而短暂的童年吧!然而,贝碧的童年却让她着迷。也许是那些被剥夺的、人们渴望得到的东西都会让人着迷吧。贝碧回忆着她的童年,品味着童年的每一分钟,像奶牛舔舐着初生牛犊一样舔舐着童年,品味着每一部分。她记得爸爸妈妈在查谟和克什米尔的故事,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因为早产两个月,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就在她出生的前一天,父亲丢下医院里的母亲,上战场去了。在那儿,父亲挨了一枪。他怎么可能不挨枪子儿呢?老婆躺在医院里,等着分娩,他还能集中精力吗?
童年里不仅有克什米尔,还有达尔豪西。在达尔豪西,爸爸有时会晚上带着孩子们出去散步,沿着马路走,回到家时,已经冻僵了。到家后,围坐在取暖器前,挤在一起取暖。妈妈会提醒,睡觉前一定得在手上涂些芥末油,然后会亲自为他们涂上。之后孩子们进入梦乡。一觉醒来,还是又黑又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晚了。
屋子建在高处,可以看到绵延的高峰,山路就像一条条细窄的带子,路上的车辆则像玩具车。哪儿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贝碧回忆起那些日子,心想,命运让不让她再回到那里?
我很清楚等待贝碧的是什么。爸爸让她找姑妈帮着“安排安排”,但她一旦离开,爸爸肯定会告诉继母,家里没有贝碧就很难支撑下去,结果又会把她叫回家。贝碧纳闷不已,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让她非得待在家里不可。家务活什么人都可以做。后来,她想起了一件让她必须待在家里的事,不禁笑了。继母整日整夜地裹着头,从来不会独自出门时把头巾解开。爸爸不许她这么做,所以贝碧的工作就是陪她出门。虽然不好意思讲这事,但是不管怎样,父母已经决定把贝碧带回去。一天,他们果然来到姑妈家,把贝碧带走了。
从姑妈家回来至少有两个月了。一天,继母的哥哥带着一个男人来到我家。继母先是吩咐我沏茶,接着又走进厨房,让我去上茶。我端着茶走了进去,照继母吩咐的做了。继母的哥哥,也就是舅舅,让我坐下。我坐下后,和舅舅一起的那个男人开始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亲叫什么?你会做针线活儿吗?会做饭吗?会读书写字吗……”我当时紧张得不敢回答,一直在天真地想,他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完全不能想象我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刚过十二岁,而他已经二十六了!
吃完饭,喝完茶后,舅舅就带着那个男人走了。
我出门去玩,一个朋友走过来。她大声嘲笑我。“那么,”她说,“他们来看你了,不是吗?”我先是迷惑不解,接着便大笑道:“他们来看我又怎么了?结婚是件好事!至少我可以办酒席了。”“你就这么想的?”她也大笑,“你就想着要结婚了,可以办酒席了?”我说:“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你没发现人们在婚宴上吃得有多好吗?”朋友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她的反应很正常。除了几个人,我不会跟其他人说话,别人也不找我聊天。人们一直觉得我有点怪。
几天后,那个男人带着另外两个人来了。我当时穿着长外套,正在屋外玩耍。继母把我叫进屋。我正纳闷这些人怎么又来了,我弟弟便指着其中一个人说:“看,他就是我未来的姐夫,我们家的女婿。”我转身问继母:“妈,是真的吗?他们中的一个会成为我们家的女婿?”话音刚落,爸爸、继母和弟弟都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无知,真是个傻子,”父亲激动地大喊,“我不知道你以后会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懂事呢?”我感觉,我让爸爸不开心了。
我无法忍受爸爸不开心的样子。只要他一不开心,流眼泪,我也会哭。我还记得,有一次,姐姐打了弟弟,爸爸拦住她说:“别打他了,孩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说着,他就开始哭,我和姐姐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我想,爸爸在这些人面前说我又傻又疯并没错。他们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怕得舌头都打结了。于是爸爸帮我一个一个回答,但他的回答都很含糊。比如,他们问到我的兄弟姐妹时,爸爸提都没提妈妈离家出走时带走的那个弟弟。
他们离开后,我想,既然不提我的小弟弟,爸爸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们弟弟在玩耍时额头上留下了伤疤呢?我还在上二年级时,有一天,弟弟坚持要跟着我去上学,妈妈说:“他真想去,你就带他一起去吧。”于是我带他去了。路上,看到一个水龙头,弟弟说想喝水,我们便走过去。可他突然滑了一跤,把脑门摔破了,血哗哗地流。我吓得大哭,为他用头巾包扎好伤口,两个人摇摇晃晃回了家。爸爸不在,妈妈马上把弟弟送到了医院。我没来得及洗手,就冲回了学校。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沾满血迹的双手。老师知道了,把我送回了家。回家路上,我遇到了爸爸的朋友达南杰·卡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肯定在路上遇到妈妈了。达南杰·卡库是个好人,一个陶工,经常帮我们说好话。他家离学校很近,我们经常在休息时跑去那儿,看他父亲摆弄陶轮—运动中的陶轮和他父亲让黏土成型的熟练工艺让我们着迷。我们实在搞不明白,一团泥怎么会眨眼间就变成漂亮的壶。
客人们还问起了我姐姐。爸爸只是说她结婚了,现在住在夫家。要不是我怕得不敢说话,猜猜我会告诉他们什么?我把朋友多利和图图尔带去参加姐姐的婚礼。我们大吃大喝,直到多利的爷爷来领她和图图尔。他们就住在我家附近。多利的父亲和我父亲是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所以多利的父亲过来,爸爸还请他进屋一起吃糖。姐姐的婚礼上请了个乐队,我姐夫带了近七百个人来迎亲。我们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但事情还算顺利,因为爸爸的单位发退休金,到手的差不多都用来招待客人了,剩下的零零碎碎地花在喝酒和找妈妈的事上。他还为姐姐定制了一些首饰。我还记得,姐姐问爸爸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花这么多钱在我身上,妹妹会怎么想?”她问道,“为什么不帮她准备一些首饰呢?”她对爸爸说,如果不帮我也准备一些的话,她就不会戴任何首饰。于是,爸爸也帮我做了些小耳环之类。姐姐让我把这些东西戴上,所有人都觉得我很漂亮。
姐姐的婚礼结束后不久,我去看姑妈。在姑妈家梳头时,有个耳环卡住了我的头发,坏了。继母让我把所有的首饰都给她,说会帮我修好,于是我就把东西交给了她。但是过了很久,都不见那些首饰的踪影。没人再提起这事,甚至当我问起,也没人回答。但是不久之后,我看见继母戴上了新耳环……一问起来,他们就说在修理店里,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我的首饰就这么失踪了,到现在还是个谜。
继母和父亲是恋爱结婚的,还是在卡利女神庙举行的仪式。爸爸和她都喝酒。一开始,他们趁我们不在时喝,但是渐渐地,就不那么谨慎了,经常当着我们的面喝醉,发酒疯。我们不喜欢这样,但是不管说什么话责备或羞辱他们,都没用。他们想喝就喝,爱听的话就听两句。奇怪的是,最后感到羞耻的反而是我们,于是,我们尽量躲开他们。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爸爸和继母结婚后仍然相爱。每天吃饭时,他们会赌气:如果一个人不吃东西,另一个也不吃。他们为对方起了昵称。她会说:“马纳①,你先吃。”他会说:“不,拉尼②,你先吃。”爸爸有时发脾气不肯吃饭,跺着脚去干活儿,她也会不动碗筷。
一切都在继续,不知不觉,我已经十二岁又十一个月了。一天,我看见爸爸和舅妈提着满满几袋子蔬菜从菜市场回来。他们把袋子递给我,让我收拾。我小心地拿出菜,出门时,发现了一个衣箱。我问爸爸,他说里面装的是为我结婚准备的东西。继母和舅妈打开衣箱给我看。有这么多好东西,我别提有多开心了!第二天,爸爸给我买了新棉被、新床垫和一个新枕头,我简直开心得要命!屋外搭起了篷子,篷子下面有一个垒在砖块上的大楚拉③。处处都是音乐。我和孩子们在屋外看着这一切,舅妈突然把我叫进屋。我坐在木板上,继母开始往我身上抹姜黄糊,其他人也进来帮着一起涂。他们告诉我,当天不能吃东西,必须斋戒。我很惊讶,据我所知,只有在宗教节日才必须斋戒,没有其他时候会……
第二部分-1
贝碧现在回忆过去时,会奇怪自己怎么会欢天喜地地度过了那么叫人伤心的一天。贝碧不知道这是她痛苦和悲伤的开端,也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怎么样。阿格瑞哈延①那个月的第十七天,星期三,贝碧结婚了。
星期三晚上,我结婚了。整晚我都在和朋友们、几个当地的女孩,还有一个较年长的女人聊天。第二天是星期四,继母说她不会选这么不吉利的日子送我走。我不知道这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很快就一门心思做家务了,时不时地唱唱跳跳。那天,没人流泪,继母没哭,我也没哭。我无忧无虑,兴高采烈,而且老是笑。下午洗完澡,开始穿衣服。我拉出一件长外套,舅妈看见了,便笑着说:“不,不,不是这件!你该穿纱丽①。”我不知道怎么穿纱丽—这是我第一次穿。于是,我请舅妈帮我把纱丽系好。
星期五,邻居家的一个女人来帮我理妆。结婚那天,也是她来帮我和我丈夫穿衣打扮的。之后,我们叫了辆出租车,我和丈夫坐了进去。我继母、姨妈、弟弟也和我们坐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儿。我们坐下时,舅妈走过来,将一把大米和达西尔①放到我的纱丽上,轻声告诉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送给母亲,并且要说:“妈妈,这么多年来您供女儿吃穿,照顾女儿,现在我拿这些来报答您。”我按她说的做了。我说这些话时,爸爸开始哭泣。我看着他,眼泪也夺眶而出。这样一来,爸爸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抓住我丈夫的手说:“女婿,我把我女儿交给你了。现在,轮到你来照顾她。她是个没娘的苦命孩子。”
出租车开动了。丈夫家离我家不远,打车只花了三卢比②。车停下后,走来一个女人,拉着我的手,扶我下车。接着,她领我进了我的新家。人们挤作一团,给我糖,催我吃掉,但是我怕得张不开嘴。甚至舅舅和舅妈逼我吃糖,我还是不肯吃,只是盯着聚在一块儿的人看。
下午,来了个女人,帮我打扮,往我头上撒了几把朱砂粉③。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人们聚拢来,想瞅一眼新娘子长什么模样,我便按舅妈说的,把头蒙住。人们走近来看我,给我钱、器皿和其他礼物。接着,他们坐下来,开始吃东西。用餐完毕,外面有人大喊说,把新娘送出去。一个女人便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屋外人们坐着的地方。她递给我满满一罐糖,说:“现在给每人发点糖。在每个人的盘子里放两块。”我好紧张,双手抖得厉害,糖总是掉。巴露①一直往下滑,我不知道头是不是还蒙着,一时间手忙脚乱。
自始至终,舅妈要我把头蒙着的指示都在耳边回响。一气之下,我索性放下糖罐,把头上的巴露理理好。所有人都开始大笑。我丢尽脸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下去,也顾不上糖罐了,逃进屋里,不停地哭。人们开始取笑我的丈夫。“哎呀,香卡,”他们对他说,“她完全就是个小孩子,你把一个小孩子娶回了家!你该怎么应付这么年轻的妻子呢?”带我出去的那个女人走进屋,再次拉着我的手说:“跟我来,今天是过门的日子,新娘子得招待大家的。”于是我再次走了出去。不知怎的,这次我顺利地招待了所有人。我感觉,当时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抖。等所有人吃完东西,就轮到我丈夫。他吃完后,舅妈说,我该吃他盘子里剩下的。我坚持说,我想和她还有继母一起吃,但继母却责备我说:“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在这儿。以后你得待在这儿。静一静,去吃点吧。”继母、姨妈和弟弟吃完后,立刻走了。
现在,只剩我和丈夫。我一直盯着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他一声不吭。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处理各种家务。接着,他在丘基上铺了条毯子,示意我睡在那儿。我躺下,很快就睡着了。那晚突然惊醒,我发现他就躺在我身边。我坐起来,心里好害怕,后来,在地上铺了条小毯子,睡在那儿了。
早上醒来,我发现丈夫家挨着一条水泥路,房顶铺的是瓦。房租是一百卢布—这是从扶我下出租车的那个女人口中得知的。她叫桑迪亚。我丈夫管她的丈夫叫哥哥。桑迪亚叫我妹妹,而我叫她姐姐。他们住在马路对面,房子附近有个水龙头,我可以去那儿打水。方便也得去那儿,因为我们自家还没有厕所。桑迪亚姐姐告诉我,该管她的丈夫叫姐夫。“你丈夫叫他哥哥,”她说,“只要他在,你就该把头蒙上。”她丈夫很尊重我,只要我在附近出现,他会立刻离开。他有台草料切割机,从市场上买来草料,在家里切割好,再卖出去。和桑迪亚姐姐聊聊天,看着姐夫切割麝香草,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夜晚来临,我又将充满恐惧,我的心又要开始怦怦跳。我和丈夫睡在一张毯子上,但把头扭到一边。三四天过去,有一晚,他突然抓住我,拼命地把我往他怀里拽。他把头搁在我胸上,轻声地对我说,他不喜欢这样过日子,他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了,说着,便把整个身子压到我身上。我害怕得大哭。但又想,这有什么用?这样大喊大叫只会把所有人都吵醒,于是我紧闭着眼,抿拢嘴,随他胡来,我只是忍受着这一切。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去看桑迪亚姐姐。她看了我一眼,问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我想回父亲家。然后我就回家,开始生火煮饭。在灶间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到弟弟沿着小路朝我家走来。他一踏进房门,我就说:“我要和你一起回家。”
“为什么?姐夫在哪儿?”
我告诉他在房间里,弟弟走进里屋,问我丈夫:“姐夫,怎么了?贝碧怎么这么激动?”
香卡大笑:“没什么事。你姐姐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女孩呢。”听了这话,弟弟便转身独自回家了。他到家后,爸爸问:“去看你姐姐了,是不是?”弟弟回答:“是的,她很不开心,看到我时都哭了。”
爸妈心神不宁,一分钟都等不及了,当天就冲到我们家。爸爸问香卡:“女婿,我听说贝碧在哭。出了什么事?”但是香卡一声不吭。我说:“爸爸,我不想待在这儿。”
“好吧,”他回答说,“要不你们俩跟我一起回去待一阵子?”于是,我们跟着他们回去了。作为新女婿,丈夫在我家很受重视。他们为他准备了各种可口的饭菜。而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解释,让我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两天过去,该回家了。但我又开始乱发脾气,说不愿意回去。继母被我惹恼了。我开始认为,也许待在夫家会更好些。在爸爸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得我干,还没人领情。至少,在丈夫家里不是这样。在那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从来没人对我指手画脚。想做饭就做饭,想煮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家里缺我想要的,只要跟丈夫说一声,他就会带回来。我一有空,就跑到对面的桑迪亚家。她有三个儿子,有时,看着他们玩耍,我就很想和他们一起玩。有几次我真的那么做了。于是,我又变成了以前的贝碧,我们笑着,玩耍着,一起嬉戏。桑迪亚姐姐夫妻俩看到我这副样子,经常会大笑。有这么好笑吗?我怎么也搞不懂。我问桑迪亚姐姐为什么,她便说:“你还这么孩子气。”听到这话,我真的尴尬得要命。我不是孩子了,已经变成女人,从没见过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跳啊玩啊。
回夫家后,大概过了两个月,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一连好几天恶心反胃,没法正常吃饭,吃什么就吐什么。桑迪亚姐姐问我有没有来月经。我告诉她,结婚后只来过一次。于是她和我丈夫谈了谈,让他带我去检查一下。但是丈夫不听她的,于是桑迪亚姐姐决定亲自带我去,我们俩便一起去了趟政府医院。我们在医院来回跑,最后才知道,只有在星期二和星期五才能做孕检,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等到星期五,又跑了趟医院。先填了张表,等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就进去接受一位女医生的检查。我痴痴呆呆地站在医生面前。她问了很多问题,但我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医生又问有没有人陪着一起来,于是我告诉她我姐姐在,她就让我把姐姐叫进来。
女医生问了桑迪亚姐姐很多关于我的问题。接着,她转向我,让我躺到床上。我照她吩咐的做了,开始接受检查。医生把手伸到我胯间,在里面摸来摸去,然后,转身对桑迪亚姐姐说:“她怀孕了。”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吓得哑口无言,但桑迪亚姐姐只是笑。回到家后,我不知道该和丈夫说什么,但是桑迪亚姐姐对他说:“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猜对了。”
“什么事?”我丈夫问。
“呃,你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糖给大家。”桑迪亚姐姐说。接着,她把医生的话告诉了我丈夫和她丈夫。从他们的笑声中,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很开心。两天后,爸妈来看我,桑迪亚姐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继母笑着对爸爸说:“你听到了吗?我们家就要多个小客人了!”但是爸爸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他们在我家待了两天,准备回去时,我无意中听到爸爸对继母说:“拉尼,她这么小就怀了孩子,会不会有危险?”继母没生过孩子,但她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不少,于是安慰爸爸:“不会的,不会的。她会没事的。”
爸妈离开后,我就去打水。突然,我看见桑迪亚姐姐的丈夫站在我面前。而此前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直到桑迪亚姐姐冲我大声喊,我才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我忘了把头蒙起来!姐姐疯狂地冲我打手势,指指她丈夫,又指指我的头,我连忙放下罐子,把头蒙好。就在这时,我看见爸爸的好几个朋友走过来—他们正要去上班。幸亏把头蒙起来了,否则他们认出我的话,又会开始同样的话题。以前他们每天都议论。“看,那不是哈尔德大哥的女儿吗?”一个人说。另一个则会惊讶地问朋友:“他把女儿嫁到这儿来了?”还有人会插话说:“难道他什么都没打听?怎么会这样呢?”
每次看到他们沿着马路走过来,我都会跑进屋里躲起来。我很害羞。有时,他们会冲我大声叫:“嘿,姑娘。你就住在这儿,嗯?”但是我不会回答,只是扭过头,不吭声。我不知道这对爸爸有什么影响,但是这些日子他确实不怎么来看我了。他每天走同样的路线去上班,但就算看到我,也经常望向别处,假装没看到。即使他和朋友或其他人一起走时,那人提醒他女儿在这边,他也不会承认。我知道他是故意如此,所以特别伤心。我回家哭一场,或者去找桑迪亚姐姐谈心。但是渐渐地,我意识到爸爸现在是想摆脱我:他已经把我送走了,事情就是这样。他不想再让我的问题成为他的负担。
我经常逃到桑迪亚姐姐家,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家夹在马路边的一栋大房子和一家餐厅中间。我觉得住在这么一间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小茅屋里是种耻辱。丈夫不在家时,各种各样沿着马路走过的人,都会朝房子里瞅瞅,所以待在她家感觉会好点。
一天闲聊时,我对她说:“桑迪亚姐姐,我们去看电影吧?”她丈夫平时是不允许她出门的,但这次,因为我在场的缘故,他同意了。他待我就像待自己女儿一样好。他给了桑迪亚姐姐一些钱,说:“去吧,去电影院吧。”现在轮到我去征求丈夫的意见了—但是他还没好好跟我说过话。早上睡醒了,我会为他泡茶,做好饭菜,他吃完就出门去上班。下午回来后,他直接去外面的水龙头那儿,冲个澡,回家就躺下。即使我问话,他也不回答。他在不在家没什么区别,就算在,也感觉像是空气。我告诉他,桑迪亚姐姐和我想去看电影,他只是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一直纠缠着,最后他终于给了我钱。我想,要是事情由他决定的话,他永远都不会带我出去玩,更不许我独自出门。等我从电影院回去,他拉着脸,气冲冲地坐在屋里,不肯好好跟我说话。我把吃的端到他面前,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就走开了。看他这副德行,也不指望他会在我生孩子时到医院陪伴了。
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我开始有点担心。把心事告诉桑迪亚姐姐后,她说,该让香卡带我去医院。我告诉她:香卡不会带我去。每个人都说我该去看医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去,最后,我决定自己去。一开始,没人相信我怀孕,但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们才知道我肚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于是护士给我打了一针。我回家后,没那么担心了,因为我明白,我现在所经历的事,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
人们告诉我父亲,我已经怀孕七个月,得给我吃萨德哈了。我不知道萨德哈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吃这玩意儿,但是我很开心,因为爸爸和继母来接我回家,还去市场买了大鱼大肉、蔬菜和各种好东西。他们还给我买了件纱丽和宽松的上衣。这时,我姨妈也带着三个女儿来了。继母按他们所说的,把米饭布丁①放在碗里,找篮子把碗罩上,又拿来一个蔬菜篮,把蔬菜放到地板上,再把篮子倒扣在米饭布丁上。
继母让爸爸去洗澡,但他说:“先把贝碧的事忙完,我们就能看到结果了。”她把七种蔬菜和米饭布丁放进盘子里,接着又让我去穿纱丽。我穿着纱丽回到房间,弯腰去摸爸爸的双脚,但他却往后一缩。我一惊,站了起来。爸爸看着继母说:“接受孕妇的问候不太好。你不知道她怀的是蛇,是蛙,还是神。”姨妈听了,也不愿接受我的问候。她说:“坐下吧,今天你要先吃饭,我们得等你吃完了再吃。”我坐下吃饭时,继母走过来,把蔬菜篮掀开,看看米饭布丁有没有弯。如果弯了,就表示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反之就是个男孩。米饭布丁没有弯,继母喜出望外。“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她大声对爸爸说。爸爸也很开心,邻居们听说会生个男孩,似乎也很高兴。
等我吃完,爸爸、继母、姨妈和她女儿才坐下来用饭。爸爸对姨妈说:“姐姐,我很怕。但愿这个年纪生孩子没什么危险。”姨妈骂爸爸胡说八道:“别傻了,不会有事的。”庆祝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我丈夫突然要回家。多奇怪的举动!所有人都劝他不要走。“今天就留下吧,”他们说,“她刚吃过萨德哈,你怎么能带她回家呢?今天不能走。”他最后同意让我留下来,自己却无论如何都要走。“你们过几天把她送回去好了。”他说。我丈夫很古怪。他不懂礼仪,既不知道该怎么对长辈说话,也不知道尊重他们。如果我提醒他要懂点礼貌的话,他只会凶巴巴地瞪着我。
第二天,姨妈和爸爸送我回了自己的家。路上,姨妈告诉我,不该在晚上出门,如果非要出门,也该由丈夫陪着。他们走后,我进了屋。但是屋里脏兮兮的,我真想立刻转身跑回去。才离开一天,房间里就一团糟。丈夫全不讲究个人卫生,从不好好刷牙洗脸。我讨厌在他用过的盘子里吃饭。我让他刷牙,他也不理会我,但是却能轻而易举把干干净净的房子弄得一团糟。他永远不会拿起扫帚扫地。如果我出门几天,所有的餐具都会脏兮兮地摞在一起,等我回来洗。我时常都是很不情愿地强迫自己踏进家门的,我只能告诉自己,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权利。而不管和这个男人说什么,就像跟聋子说话一样白费力气。
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一天,我再也没法忍受,便跑回了爸爸家。本以为能在那儿找到安宁,但刚回去,就听说舅舅病重:已经被诊断为肺结核。一听到这消息,继母就开始大哭,外婆也开始大声咒骂舅妈,好像这全是她的错。爸爸带舅舅去看达加坡最好的医生,舅妈拿着自家带来的钱,支付医药费。
舅妈是我舅舅的第二个老婆,尽管结婚好多年了,却一直没生小孩。舅舅的第一个老婆有一次回娘家,过了很久都没回来,于是舅舅又娶了一个。前一个老婆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和我舅舅一起过,但过了一阵子,小女孩硬要到母亲身边去,于是我舅妈便把她送走了。那之后,我舅舅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这就是外婆为什么要诅咒舅妈。
那晚,我和弟弟吃完饭,有点昏昏欲睡。爸妈总是等我们吃完再吃。我正打盹,突然听到爸爸对继母说:“叫贝碧出来再吃点。”继母说:“你干吗不自己去叫她?”于是,爸爸叫我出去,我说我已经饱了,但他坚持说:“过来,孩子,过来和我一起坐一会儿。”我每次回爸爸家都这样。他们会对我特别亲切,特别好,准备好东西给我吃。爸爸要是看我不是很想吃饭,就会在自己盘子里留些饭菜,让我饿了再吃。继母也不甘落后,不管煮什么,总会留一点儿给我。一天,我坐下来吃饭时,继母问,我丈夫有没有带过鱼或肉回家。我说有,但很少。继母听了,便骂了一声吝啬鬼,又夹了条鱼到我盘子里,说:“把这鱼吃了。还觉得饿的话,尽管跟我说。”奇怪的是,他们一方面这样爱着我,关心我,照顾我,给我吃的;一方面又因为关于我的各种小事而争吵。继母发起火来管不住嘴,什么话都骂。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便说:“妈妈,我不想吃鱼,也不想吃肉,如果我在这儿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是离开比较好。”我准备打包离开,她却拦住了我:“现在别走。如果非要走的话,至少等到下午吧。”
“不,我不会再待下去,也不会再回来,在这儿给您和爸爸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惹麻烦的是你爸爸。”
“爸爸是个好人,您也是个好人,所有人都是好人,但只要我一回来,你们就开始争吵,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假装要走,她又拦住了我:“至少跟你爸爸说声再见再走吧。”
“他人呢?”我问。
“去池塘边了。把他叫回来,你就能走了。”
“但是这样就晚了,我得回去煮饭,打理家务呢……”话音刚落,我就看见爸爸回来了。继母对他说:“看,她全都收拾好,准备回去了!让她至少吃完饭再走啊。”
“既然妈妈都留你了,为什么不再多待一会儿呢?”爸爸问。
我说:“什么?听你们再吵吗?你们俩的关系因为我闹得这么僵,我再也受不了了。天知道怎么会这样,但是我必须得走了。”
我本来还想说下去,可就在那时,姨妈的儿子跑了进来,哭着对妈妈说,舅舅去世了。妈妈大哭起来,外婆当场就晕了过去。爸爸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先照顾谁。他带着妈妈,立刻赶到舅舅家里。我留在家里陪外婆。很多邻居都来安慰她。我扶外婆坐下,在她额头上洒了些水,但她悲伤不已,一直在号啕大哭。
爸妈赶到舅舅家时,尸体已经被抬到了屋前。继母在舅舅脚边坐下,大哭起来。舅妈的悲伤和继母的不一样。因为她没生孩子,所有人都对她很冷淡,而且她对我舅舅确实没什么感情了。邻居们已经打点好一切,准备把舅舅的尸体搬走。继母被派去接外婆,好让外婆能见儿子最后一面。但人们又说,不该把外婆带来,看到儿子这副样子,老人肯定受不了。于是,继母只让外婆远远地看了舅舅一眼,就把她带进了屋。
舅舅没有儿子,所以仪式得由姨妈的小儿子来主持。他为此把头剃了。萨特卡亚节那天,他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家—因为爸爸把我留下来,说他一个人没法应付两个精神错乱、悲伤欲绝的女人。
仪式一结束,我就出发回家了。到家后,我发现门被锁住,就去了桑迪亚姐姐家。她看到我,惊叫道:“哎哟,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刚才正谈你呢,还以为你得忙完所有事才会回来。”
“每天都吵,谁受得了?”我回答说,“本来很早就能回来,但我舅舅去世了,我只好在那儿待着。我家的门怎么锁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怎么进去啊。”
“没办法。等香卡回来吧。”
“能不能让巴吉瑞斯去看看?我丈夫可能还在装潢店里。”桑迪亚姐姐听了,就让她儿子去找香卡。
桑迪亚姐姐是孟加拉人,她丈夫是比哈尔人,所以她跟她孩子、丈夫都说比哈尔语,跟我说孟加拉语。没过多久,巴吉瑞斯拿着钥匙回来了,说在店里找到了我丈夫,说我回来了,我丈夫便把钥匙给他,把他打发了回来。我拿了钥匙回家。一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头晕目眩:房间布满灰尘泥土;厨房的地面上全是老鼠洞,那是老鼠在泥地上挖洞做窝的结果;所有的餐具都用脏了,摞成一堆,风干的食物粘在上面,结成块。太可怕了!我羞愧不已,无法忍受,跑去桑迪亚姐姐家,把头往墙上撞。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姐姐,过去看看我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我知道,”她说,“不用去看我就知道。家里没女人就会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发现他经常好几天都不洗澡,还拿用脏了的器皿煮东西吃。”
“为什么非得有个女人才能保持干净呢?男人至少也应该把烧菜吃饭的地方弄弄干净吧。”
姨妈来看我,我便对她说:“看看,看看我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亲爱的孩子,”她对我说,“一切都掌握在你手中。你得和他好好谈谈。”
“我试过了,但他就是不听我的话。如果说得太多,他就会打断我。我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第二部分-2
在家特别孤单,在屋里待腻了,就出门走到马路对面,看着孩子们玩耍。我好想和他们一起玩。一天,我站在屋外看孩子们玩板球,突然,球从空中飞过来,掉在我脚上。我以为我会把球捡起来,扔给孩子们,但是一碰到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没把它扔回去,而是拿着球走到空地上,和他们一起玩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本来还想继续玩下去,突然有个孩子抓住我的手,说:“姐姐,对面有个阿姨在叫你。”我一抬头,看见几个女人正站在我家附近看着我。其中有我的姨妈。我走回去,姨妈骂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是伤到孩子怎么办?看看你的身子,连路都不能走了,还冒冒失失冲出去玩,马上给我回去!”
我羞愧地走进屋。邻居们都开始取笑我,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说:“看看嫂子,她几乎都没法走路了,却还在玩板球。”听到这话,我不禁大笑起来。
我一开心,家里看起来也没那么糟了。在爸爸家,消散不去的紧张气氛让我感觉日子很难过,但这儿只有两个人,而且丈夫几乎不怎么在家。他跟我吵架,离家出走,我就安慰自己说,这样我就能看孩子们玩耍,或者去看随时都愿帮我的桑迪亚姐姐。桑迪亚姐姐告诉我丈夫,我想吃什么就得给我买什么。她告诉他,只有这样,我的孩子才不会不停地流口水。而我这个傻瓜,真以为他会照姐姐的话去做,开始幻想该问他要什么。我决定等临盆时,向他要一些碎的膨化大米。想到这个就让人开心。我真以为他会照我说的去做,于是,我等待着出头之日,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时间慢慢过去,我越来越期待,也越来越开心。然后,我突然想起他今晚不会在家,于是想,为什么不趁现在问问看呢?但是怎么问呢,我们几乎不说话……我告诉自己,必须开口问他,就试一次,看看情况如何吧。于是,我走进厨房。他正坐在凳子上,我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告诉自己,膨化大米不会自动跑来,于是鼓起勇气,笑着让他给我点钱。我重复了两三次,他才从衣袋里掏出一些钱,极不情愿地扔给我,然后走了。
丈夫之前从没给过我一分钱。不管我需要什么,都得找他,由他决定要不要买。小贩们在附近兜售各式各样的东西。每当我看见其他的女孩子从他们手中买回什么时,都很不开心。哪怕要去菜市场,他也是自己去。我受不了兜里没有一分钱的日子,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每天我煮饭时,都拿走一把米。几天过后,我看见他拿着个包要出门,便问他是不是去买米,他说是的,我便告诉他:“我有一些米,你要不要买?”他大笑:“给我看看,够吃几天的?”
“两三天。”
他听了,放下包,什么都没说,就去上班了。我还傻傻地以为能靠这种方法赚几卢比。也许我什么都不说,反而会更好。
第二天早上,他喝茶时,我说:“买些米回来吧,不然我没办法煮饭了。”
“可是你说你的米够吃两三天的。”他说。
“如果你付我钱,我就拿那些米出来煮。”
他大笑,但什么都没说。
“你不觉得我也需要钱买些小东西吗?”我说,“你从没给我买过什么,如果一分钱都不给的话,让我怎么操持这个家?我想买东西,却什么也买不了!这儿所有人都有零用钱,但我呢,我只能看着他们。”
“给,拿去吧。”他说着,给了我十卢比。
“两三公斤大米只值十卢比?钱这么少,我不会把米给你。”
他又大笑。我说:“别笑了。这些米都是我每天少吃一点儿省下来的,如果你只打算给我这么点钱的话,我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省米了。”
“你在这儿什么都吃不到吗?我猜你肯定以为,养活你的人是你父亲,我什么都没给你。”
“你给我什么了?”我问,“除了几口吃的。你以为我对生活没有任何期望吗?每天早上,你就给我一把米、一些蔬菜,从来没想过,单靠这么点东西,我怎么做饭。你吃饱就走了,从没问过我吃了没有,我吃饱了没有。”但是说了这么多话,他丝毫没有反应。
我正要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继母来了。随便聊了两句后,她问我有没有去过医院。我告诉她没有。她认为快分娩了,说:“快点跟我走。最好为分娩作些准备。”这一切我丈夫都听在耳朵里,但我收拾好东西了,他也一句话都没说。我跟着继母走了。
在爸妈家的前几天过得特别开心,但之后,他们又开始争吵。这次的情况似乎糟得多。爸爸真的发火了,他对继母说:“你是个好人,把女儿带回来,允诺要给她一个安宁的环境。现在她人在这儿了,你却跟她斤斤计较。”继母咕哝着顶了几句,我没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但爸爸气得发抖,他火冒三丈,开始打她。他们大声对骂。我费了好大劲,想让他们消消火,但他俩都在气头上,谁都不肯听我的。这可把我惹怒了。这些人就不能过一天安宁日子吗?“到这儿来是个错误,”我对继母说,“如果我的到来会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不明白当初您为什么还要把我接过来。您本该把我留在家里。天呐,我究竟做了什么,会得此下场,难道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边说边打自己的头。
爸爸朝我冲过来,好像要把我抱起来,也许他担心我会伤到自己。但他看看继母,又犹豫了,站在那儿,说:“别哭,孩子,求你别哭了!”这让我更恼火,哭得更厉害了。他转身对继母说:“拉尼,让她别哭了,否则要出人命了。哦,天呐!”他哭喊着,“我做了些什么?我女儿究竟怎么了?”
他叫来一个邻居:“大哥,看看我女儿,她为什么这样?究竟中了什么邪?”邻居走过来,和我保持一段距离,站在对面喊:“贝碧,怎么了?”我已经火冒三丈,衣衫零乱也顾不上了,血气直往脑门上冲。我举起一把巨大的镰刀,威胁说:“别靠近我,谁敢靠近,我就拿刀砍了他。”
看到这情景,爸爸倒在我脚下,哭喊道:“冷静点,孩子。冷静点,我求你了!”外婆走到我背后,边劝说边小心地把刀从我手里抽出。刀滑落在地上,我也砰的一声瘫倒在地。爸爸站起来,对继母说:“拉尼,在她额头上抹些香油。”继母抹着香油,爸爸柔和地叫我坐起来。于是,我坐起来,把衣服整理好,说:“我明天一早就走。”
“好,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走吧,但是现在先冷静下来。”爸爸边哭边说,“我太对不起你了,每次你回来,家里都会闹。我连一点儿安宁都没法给你,太对不起了。我赚了钱,却没办法好好养活你。我算什么父亲?走吧,孩子,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在这儿住不下去了。把你的东西、你应得的东西都带走吧。”
那晚,我饿着肚子睡了。夜很深了,继母才把爸爸叫醒,让他去吃点东西。爸爸大声对我喊:“过来,孩子,过来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我说,“我不饿。”但是他们俩一起走过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端来吃的。第二天早上,外婆送我回家。到家后,她去看了看舅妈,就回去了。
三天后,我开始阵痛。那天早上,爸爸让我弟弟去菜市场,吩咐他回家时顺道看看我。弟弟过来时,发现我躺着,便问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我很不舒服。当时我丈夫也在。他对我弟弟说:“你母亲急着把她带回去,不过也没能留多久。”
“姐姐回来是正确的,”我弟弟说,“待在那种地方对她没什么好处。我也马上要走了。”
“可是你要去哪儿呢?”我问他。
“你觉得还有谁能在那种地方待下去吗?”弟弟说。
“那你母亲为什么还要把她带走呢?”丈夫插话说,“只是为了表示她有多爱贝碧,是吗?”
疼痛越来越厉害。弟弟肯定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爸爸,因为当天他和继母就赶来看我。爸爸对我丈夫说,应该送我去医院。香卡反驳道:“您接她回去时,说会等到孩子出世,可您怎么没把她留在家里呢?怎么又把她送回来了呢?”
“她的家在这儿,这儿才是她的归宿……”爸爸回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和继母离开了。
桑迪亚姐姐经常来看我。一天,她对我丈夫说:“香卡,她已经痛了两天,可还是没动静。为什么不叫个产婆过来呢?”丈夫不置可否,但桑迪亚姐姐坚持着,最后,他终于请了个产婆过来。产婆一来,就把所有人赶出了房间,然后像前些日子医院里的医生一样,对我作了检查。她按摩着我的肚子,说:“孩子出世还有两三天,在这之前,你得一直休息。不过,也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我害怕得开始发抖。她把我衣服理好,又对我说,如果我在衣服上或绳子上打了结,要把结解开。接着,她又让我打开所有的香料盒,又亲自把盒盖拿开。我开始哭泣。究竟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啊?产婆陪我坐了一会儿,接着,她把桑迪亚姐姐叫了进来,离开了。
五天后,肚子还在痛,但仍然没什么动静。虽然是阵痛,可一发作起来,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疼痛稍微减轻些,我就想下床出去走走,或者找人聊聊。白天,桑迪亚姐姐照顾我,给我煮好吃的。她坚信什么都不吃会难产,于是逼我喝热牛奶、热茶和开水。晚上,我一个人睡。有时痛起来,我挣扎着大叫,但这对我丈夫几乎没什么影响,他一旦睡着了,什么声音也吵不醒。第六天,产婆又来帮我按摩。她检查后,说还得等一段时间。慢慢地,肚子越来越痛,我的眼泪和尖叫也越来越频繁。那天,产婆陪了我一整天。我已经有六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六天过后,还是没动静,于是桑迪亚姐姐也担心起来。她叫来我的丈夫,说:“香卡,你究竟在干什么?都已经这么久了,你什么都不安排。走,带她去医院吧。”那晚九点左右,桑迪亚姐姐和她丈夫作好准备,陪我、我丈夫和产婆一起去医院。桑迪亚姐姐伸手扶我时,我哭了。我太虚弱,都走不动了。但所有人都鼓励我,说我会挺过去的。他们扶我上了一辆卡车。我们爬上车,出发去医院。我一住进医院,他们就都乘卡车回去了。
到了医院里,我,一个还没满十四岁的孩子,我,贝碧,一个人躺在床上哭喊。其他病人开始抱怨,贝碧被挪到了另一个病房,手脚被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一个本地女佣和护士不时过来看看她。她叫得声音更大了,于是女佣叫来医生。医生帮她吊了瓶盐水,说情况很不妙。“别让她一个人待着。”医生对护士说。当晚十点左右,贝碧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她问女佣,是不是孩子生下来了。女佣和护士大笑起来。接着,腹部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痛得她发狂。要不是手脚被绑着,她肯定会抓到什么就撕碎什么。女佣说:“真可怜,她都疼成这样,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她告诉贝碧:“想想大神或者玛哈卡莉女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贝碧照做了。“噢,神啊,尊敬的湿婆神啊,”她大喊道,“您的贝碧受不了了!求求您了,救救她,要不就杀了她算了,别让她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一边祈祷,一边又是剧烈的绞痛,贝碧痛得叫娘。
女佣和护士站在台前。护士对女佣说:“我看见头了,但孩子就是出不来。”她说完,去请医生。贝碧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医生来后,用一条腰带绑住贝碧,接着,他摸了摸贝碧的肚子,说孩子的身子转了方向。护士又请来另一位医生。贝碧痛得手脚抽搐,她拼命挣扎,捆住手脚的绳子都扯断了。很快,又来了四个人,把她绑好。贝碧一直大叫:“妈,噢妈!我要死了,妈!救我,妈!您在哪儿?”
医生抓住孩子,拉了出来。突然,贝碧不哭不叫,也不动了。她下身破了道口子,得缝起来。护士把外形可怕的剪刀和手术刀递给了医生。贝碧胆怯地问女佣:“他拿那些干什么?我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
“没什么,乖乖地躺着别动就行。”
贝碧躺在那儿,听着孩子的哭声。“你儿子生在一个好日子,”女佣说,“建摩斯达密节当晚十点十分,孩子也不轻,三点五千克。”她不停地这么说着,好分散贝碧的注意力,让医生缝合伤口。医生完事后,便告诉女佣,可以帮贝碧清洗了。天呐,好多血—满满几桶!流了这么多血后,谁还有力气啊!“好好帮她清洗清洗。”医生说完,便走了。
医生走后,他们把贝碧从手术台上扶下来,试着让她自己站起来,但是她晕倒在地。女佣跑去请医生。医生一回来就说,他就怕出这种事。他们把贝碧抱到担架上,又把她抬到病床上。贝碧只能听见轻微的说话声,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想帮她吊盐水,却找不到手上的静脉。后来又跑来个医生,他把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找到静脉,一针扎下去。他又告诉护士,挂完了一瓶,还得再挂一瓶。护士一连吊了三瓶才走开。她告诉其他病人,即使贝碧要水喝,也不能给她。夜深人静时,贝碧醒了,她感觉没事了,想试着下床,却怎么也坐不起来。身子像被掏空了,轻飘飘的,就像薄薄的一层粘在床上。而且,她渴得厉害。她向别人要水喝,但没人给她—因为护士已经叮嘱过了。贝碧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就放着一瓶水。她觉得自己再不喝水肯定会死,于是伸出手,拿到那瓶水,一口气喝光了。早上醒来时,贝碧发现自己的眼睛和脸肿得厉害。医生看到她,大吼道:“干吗要喝那瓶水?你想死是不是?”贝碧只能流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女佣抱来了贝碧的孩子。她把孩子递给贝碧后,便要钱去买糖。“你的头生子出生的日子真好,星期三,又是克利须那神的诞辰。孩子他父亲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很辛苦,一整夜都没合眼,你也被折腾得够戗。”
贝碧说:“茂斯,我饿得慌。”女佣出去了一趟,买了些茶水和面包给贝碧,说:“该喂喂孩子了。”贝碧吃了面包,喝了茶,但还是饿。
“是啊,是会这样,”女佣说,“你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接着,她换了个话题,问贝碧:“你家里没人来吗?”话音刚落,贝碧的丈夫就到了。他一出现,女佣就说:“孩子他爸,快看看,我们为了你老婆,一整晚都没合眼。现在,该把佣金付给我们了吧。”
贝碧的丈夫得知生了个儿子,喜出望外。护士看到他,说:“啊哈,看你笑得。昨天家里没人能到这儿陪她过夜吗?要是她死了,你带来的东西给谁吃?她活下来了,可真是万幸,本来我们都以为没希望了。你算是什么男人,竟然留她一个人受这么大的苦,还被折磨了这么久,而你却懒得露一面?”贝碧的丈夫一声不吭。贝碧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来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吃东西。”
女佣说:“你得扶着她,她身子还很虚弱,给她吃点好东西。只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可不行,孩子他妈也需要有人照顾。”旁边一张病床上的女人也这么说,她已经生完孩子了,但还没出院。贝碧的丈夫从家里拿了些米和达西尔,还从店里买了些咖喱鱼。孩子开始大哭。贝碧把孩子抱到胸前,但是她没奶。“你得先吃饱了,才能有奶水啊。”女佣告诉她,“没奶的时候,该喂他些糖水。我会帮你打热水过来。”两天后,贝碧开始有奶水了。
一天,她正在喂奶,医生突然进来了。贝碧吓了一跳,把孩子放下。医生说:“你还好吧?肯定受了不少苦。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要生孩子呢?”她没回答,一直看着别处,甚至连给孩子喂奶也忘了。女佣抱起啼哭的孩子,递给贝碧:“看看,孩子在哭。你还是个女人吗?现在该喂他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你说说,究竟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大成人呢?”接着,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我想,他们今天就会让你回家的。走之前一定要把佣金给我们。如果我不在,你也可以把钱给值班的人。别不给钱就走了,好不好?记住,是我们帮你收拾干净的,虽然没什么可报答的,但至少留点东西给我们啊。”
第二天十一点左右,医生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他温柔地问贝碧,“你今晚就可以出院了。可以和你家人一起走。我会开张药方。记住按时吃药,不要干太多活儿,好吗?”
中午时分,贝碧的父母来了。他们没在产房找到她,便又走了出去。当时,贝碧正躺在角落里的一张病床上。她看到他们,便大声喊:“妈,我在这儿。”
“我们一直在到处找你,”继母说,“你爸爸在外面等着呢。”
“这位是你什么人啊?”另一个病人问。
“我妈妈。”贝碧说。
继母惊讶不已:“天啦,真是难以置信。是个男孩,对吗?我就说你会生个男孩的,还记不记得?抱去让你父亲看看。”贝碧正要起身过去,另一个病人问她:“谁来了?这位是你母亲吗——大姐,抱上了小孙子,是不是很高兴?把你女儿嫁出去值了吧?”
继母说:“那当然。”
贝碧抱着孩子走出去时,她父亲正在大喊:“别带他过来!别!”她继续朝他走过去,他又喊:“看你这闺女!我告诉你了,别把他带过来。我回去了再看他。”爸妈离开后不久,贝碧的丈夫出现了。贝碧告诉丈夫,医院允许她出院了。“那我们就回家吧,”他说,“等等,我去叫辆黄包车,你去把东西理好。”他走开了,接着又走回来,让贝碧把午餐盒里的饭给吃了。贝碧的父母还带来了贝碧的表妹,也就是贝碧姨妈家的女儿。他们让萨德娜表妹跟贝碧一起回去,好帮她照顾孩子。黄包车过来后,大家一起上了车,回到贝碧家。
黄包车停在屋外。和往常一样,我看到屋里那副景象,实在不想踏进去。萨德娜开始打扫,让我出去转转,于是我抱着孩子出了门。桑迪亚姐姐看到我,走了过来,笑着问:“怎么样了?身子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很好,但是感觉很虚弱。”
“这种状况会持续一段时间。你已经坚持很久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不行了。”她放大嗓门,说:“欧也·香卡,单照顾儿子是不够的,你也得照顾照顾孩子他妈。一定得让她吃好。”接着,她转身对萨德娜说:“生火,泡杯茶给你姐姐。”
孩子本来好好坐在我大腿上,突然大便了。我手和衣服都脏了。刚想把这儿擦干净,那儿又弄脏了。萨德娜大叫:“哎呀,你在干什么?让我来收拾。你只会把脏东西弄得到处都是!”我红着脸看着她,笑笑走开了。萨德娜很清楚该怎么办。她在家里是老大,必须照顾弟弟妹妹。“现在这样当然好,可是萨德娜能帮你多久呢?”桑迪亚姐姐说,“最后还是得你自己把孩子拉扯大,你最好学学怎么干这些活儿吧。”
萨德娜擦洗干净后,又把孩子递回给我。过了一会儿,她又端着茶,拿着面包回来。我吃饭时,她把房间的一个角落收拾干净,好让我有地方躺下。那晚,萨德娜、孩子和我就睡在那个角落。有天晚上,她告诉我,在她家里,在规定时间内,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新妈妈的房间。但是我对她说,我们没办法,只有一个房间。
一天,继母过来了,她催萨德娜回去。我问能不能让萨德娜多留一阵子,至少等孩子满月了再走。我说我或者我丈夫会送她回去,但是继母态度很强硬。萨德娜也不想走,但是她待在我妈家,就得听我妈的。她走了,现在,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来干了:处理家务,照顾孩子和所有的一切。邻居们都纳闷萨德娜到底去哪儿了。他们问,她为什么不多待一阵子呢?不然就好了。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她之前是来看我父母的,如果我父母不希望她再多陪我一阵子,我也无话可说。有些人叮嘱我要小心,特别要当心水,因为我身子还很弱,可能会染上病。他们都那么关心我,比我爸妈强多了,有时,我自己都感觉很惊讶。自从我出院后,爸妈只来过一次,而那仅有的一次也是为了带走萨德娜。他们甚至连孩子怎么样了都没问过。
我只好继续忍受。孩子快满月时,我的奶水变得越来越少。孩子饿得哇哇大哭,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邻居问我:“孩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难道他吃不饱吗?怎么不喂他点牛奶看看?”我跟孩子他爸提了这事,但一连好几天,他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之后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反正出门买了罐奶粉回来。有了我的奶和奶粉,孩子似乎能吃饱了。我们一月要买三罐。不管我们吃不吃,总得先喂饱孩子。如果我问丈夫要其他东西,他就会大发雷霆,家里的气氛也会很紧张。
第三部分-1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天,我弟弟、大伯和他们的一个叫达拉尔尼·卡库的朋友来到我家。那时,我正和孩子躺在床上,于是立刻起床,腾出地方让他们坐。“我不坐,孩子。”大伯说。
“为什么不坐会儿?怎么了?您脸色很差。”我问。大伯没有回答,于是我转身问达拉尔尼·卡库,但是他也不说话。最后,我问弟弟:“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只是说了句“姐姐已经不在了”,就哭了起来。“哪个姐姐?”我问他。
“我们的苏士拉姐姐。”他说。但是我想不通姐姐会出什么事。我慢慢领会了弟弟的意思,一股寒气传遍全身。我站在那儿,好像脚底生了根。达拉尔尼·卡库又把话重复了两三遍。突然,我大声尖叫,冲出门,一路跑到爸爸家。到了那儿,我边哭,边把头往地上撞。“爸爸,我们现在连姐姐也失去了。先是妈妈—她还在不在人世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又是姐姐。我们原以为没了妈妈,至少还有姐姐。但现在,连姐姐都走了。”爸爸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轻声安抚,让我冷静下来。
“我准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
“那有什么用?”我问他,“所有人都懒得去管她。”每次我去看姐姐,她的邻居就问,她父亲从没去看过,是不是把她忘了,是不是因为娶了个新老婆,就没时间管自己的孩子了。我告诉爸爸,姐姐听着这些闲话,非常难受。“看看您,从没真正关心过她。”我抽抽搭搭地说。
我去看爸爸时,大伯和达拉尔尼·卡库去看我哥哥,他和妻子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大伯到那儿时,哥哥正在吃东西。他正要站起来,大伯说:“孩子,先吃完饭再说。”嫂子看见大家,重新开始生火,但达拉尔尼·卡库对她说:“孩子,不用煮我们的饭。”我弟弟到了哥哥家后,就和大伯、达拉尔尼·卡库道别,准备去给姑妈报丧。哥哥又开始吃饭,还没放下碗筷,姑妈就到了,问:“噢,艾杰,我听说你姐姐死了,是怎么回事?”哥哥惊呆了。达拉尔尼·卡库轻轻对姑妈说:“我们刚到这儿,想等他吃完了再告诉他,可你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哥哥饭吃了一半,就跑去见爸爸。
当时我和爸爸在一起。哥哥赶到时,眼睛充血,满脸杀气。他连哭都哭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流出眼泪。他表情奇怪地看着爸爸:这个刚失去大女儿的男人竟然没流一滴眼泪。突然,哥哥开始号啕大哭。达拉尔尼·卡库试着安慰,但没用。哥哥哭得越厉害,我的眼泪就淌得越厉害。哥哥从家里冲出来找爸爸时,姑妈也跟着他来了。现在,她边擦眼泪,边对哥哥说:“我从没见你父亲帮过你姐姐哪怕一点儿小忙。只有我们逼着他的时候,他才会抽空去看看。”
“我们没人管,”哥哥说,“所以那个狗娘养的才会以为没人关心她。”然后,他轻轻问大伯:“姐姐究竟是怎么了,大伯?”
“莽卡尔来看我,”大伯解释道,“他跟我说,你姐姐身体很不好,让我们去看看她。”
莽卡尔是我姐夫。大伯母又问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姐夫没回答,就要走。大伯又问,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只说染上了天花。大伯饭都没吃,直接跑去看姐姐。但他到了那儿,发现姐姐裹着床单,躺在院子里。他惊呆了,临走时匆匆忙忙摘给姐姐的水果掉了一地。他给姐姐捎了个嫩椰子,用椰子汁洗澡可治疗天花,但椰子也掉在了地上。姐夫不见了踪影,去了大伯家后,他就消失了。我听着这一切,气得心怦怦跳,但爸爸的眼睛还是干的。曾经有一次,在气头上的姐姐对爸爸说:“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呢?好像我帮他把丧事都操办好了似的。”现在,爸爸不断重复:“现在看看到底是谁操办谁的丧事。”
姑妈斥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想着这些?女儿死了,一点儿都不难过。”
“不是的,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在咕哝什么呢?”姑妈打断爸爸,“你女儿死了,不去看看,反而在这里浪费精力,琢磨谁跟谁说了些什么话……”
“对,”大伯生气地说,“你去不去?不想去就言语一声,我要走了。”
“不是的,哥哥,我当然会去。我真的想去。但是我女儿还会在那儿吗?他们不会已经把她带走了吧?”
“不会的,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还安排拉祖留下来看着,在我们到之前,不准任何人把孩子移走。”拉祖是我的大姑姑。
“这么说还能见到我女儿?”爸爸问。
但是人们向我姑姑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姑姑被逼无奈,让他们把尸体移走了。一开始,他们说尸体不能在房间里放这么久。但姑姑坚持要等大伯和爸爸,于是他们威胁她,强行把尸体带走了。我们家的人还来不及赶到,他们已经结束了葬礼,把尸体火化了。姑姑无能为力。大伯和爸爸下了火车,还得再走三英里,很久才到。等到终于到了的时候,姑姑哭着冲出来,对大伯说:“哥哥,我没能信守诺言!你交待的事我没能做到。我是被逼的。”
我一听说姐姐的噩耗,就立刻扔下所有事,跑到爸爸家。等我再回到家时,丈夫正抱着孩子坐在厨房。他看到我,便气冲冲地责骂:“你疯了吗?扔下这么小的孩子不管,就跑出去!”
“但是我知道你在家。”我说。桑迪亚姐姐看到我回家,过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姐姐去世了,我现在的条件,连帮她照顾孩子的能力都没有。孩子们没有了亲人。我知道没妈的孩子有多惨。他们饿了,需要帮助时,去找谁呢?我们有妈妈,却过着没妈的日子。那些孩子也要像我们一样遭罪了。”
“你父亲不能把他们留在身边吗?”
“你觉得他们知道怎么养孩子吗?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考虑的,只有等他们从姐姐家回来才知道。”
“好吧,我们以后再谈。现在该喂你的孩子了。”
我把孩子抱在胸前,他吃着奶,而我的思绪却飞到了姐姐那里。要是我母亲现在还活着,看到女儿走了,得流多少眼泪。但是我们的继母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姐姐的孩子现在怎么办呢?他们肯定都伤心死了。现在没人给他们做吃的,没人安慰他们,哭的话可能还会挨打,说不定会被家人像动物一样对待,被赶出家门。“滚出去,”他们会说,“你以为你是谁?”想想孩子们,我又害怕又伤心,能找谁帮忙呢?等待他们的,是与我们相同的经历。我看了看我的孩子,心想,不知他的命怎么样?
两天后,我对丈夫说,想去父亲家看看。
“但是你说他们不在,去姐姐家了,那还去干吗?”
“姑妈在那儿,我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我出发了。第二天,爸妈回来了。继母径直进屋洗澡。爸爸一看见我,就把包往地上一放,眼泪汪汪。我大声抽泣着问姐姐怎么样了。他抱住我说:“孩子,别哭。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现在我一直在想她之前的日子过得有多苦。”
“别哭了,”姑妈对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没法让她活过来了,是吧?”
“噢,姐姐,”爸爸说,“她肯定受了不少苦。那个狗娘养的莽卡尔还和别的女人有一腿。一旦我女儿说他两句,就会遭他打。有人说她是服毒自杀,有人说她是病死。太多说法了。不过我向她小儿子打听过了。一开始,他还有点怕,不肯说。我真替他难过,可怜的孩子,才五岁啊。我抱起他,把他领出去,在外面跟他说话。他慢慢地告诉了我……他说,她母亲什么病都没有。我让他快点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并承诺会带他走。孩子要我保证,我便保证让他和我们一起住。他又要我保证不告诉他父亲。我说我会保护他不出任何事。孩子这才慢慢开始向我讲出真相。他说,女儿女婿一连三四天都在吵架,女婿不停地打她。昨天,他锁住房门,狠狠地打了女儿一顿。当时,孩子就在房间里。女儿大喊救命,女婿便掐住她的喉咙,想致她于死地。女儿的舌头都伸出来了,于是孩子大喊,让爸爸住手,放了妈妈,然后开始号啕大哭,打爸爸的后背。但他还是没停手。等女儿不出声了,再也不能说话时,他才松开手。女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他大声叫唤,但是女儿已经没反应了。我问那孩子,接下来怎么了。”
也许爸爸觉得姐姐那时还剩一口气,所以才问。孩子说,之后,他父亲就把他推出房间,自己走开了。讲到这儿,孩子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又问周围邻居,他们也说,姐姐是被打死的。
此时爸爸眼里满是泪水。“噢,拉尼,”他对继母说,“我可怜的孩子,他把她掐死了。她做了什么,落得这种下场?我要看着那个兔崽子蹲大牢。”后来,邻居和其他人告诉爸爸,莽卡尔听到这个威胁,说:“那又怎么样?让他送我去蹲大牢好了。我发誓,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和这个女人有关的痕迹。”爸爸知道,他的意思是说,等他出狱后,会把姐姐的孩子也给杀了。人们没等爸爸过去,就把姐姐火化了,这让爸爸很恼火。他本来决心要把尸体送去检验的,但现在没办法了。街坊里有很多爸爸的朋友,都伸出援手,说只要爸爸一句话,他们立马就把莽卡尔的手给剁了,这样他一辈子也就完了。
所有听的人都眼泪汪汪。爸爸几乎讲不下去了,悲伤和愤怒让他难以承受。我一直在想,姐姐被丈夫活活杀死时,究竟是什么感受,究竟有多害怕。听了爸爸的话,我想放开喉咙大叫。他又说,他想把孩子带走时,人们百般阻挠。最后,爸爸说,但愿上天保佑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认为,不管上天保不保佑,我姐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几天后,爸爸家一切恢复了正常。他好像不再担心姐姐的孩子。有时,我都怀疑他有没有想起自己的两个外孙。我想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但怎么去呢?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得依靠我丈夫。我必须照他说的去做,没有自主权。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常常想,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他的呀。难道就因为我和他住在一起,他想怎样,我就得怎样吗?他对我就像对牲口一样。如果在他家得不到幸福和安宁,我还有必要在这个地狱里继续待下去吗?
我在爸爸家住了一星期,但过得并不开心。父母甚至不能容忍我在家里坐一会儿。继母随心所欲,爸爸并不在意,但对我们—我和我弟弟—他总有抱怨。有几天,我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休息,爸爸也漠不关心。但要是我在床上稍稍躺上一小会儿,他就受不了。我得包下所有的家务活。如果我在爸爸家待久了,气氛又会紧张起来,于是只好回到自己家。常常如此。
孩子差不多三个月大时,一天,吃完饭,我正在屋外洗东西,丈夫突然抬头说:“爸爸来了。”爸爸?我很奇怪,谁的爸爸?我以为他是说我父亲来了,但是他指着前边说:“看,看那儿。”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他站在那儿,看着我和我丈夫。我很惊讶。我丈夫领他进了屋,我马上准备了洗脚水。那人走进屋,开始和我丈夫交谈。我呆立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你谁都没通知就结婚了,为什么?不仅如此,这三年你都没怎么在家露脸。妈妈一直问你的事情。我们盼着你在家举行婚礼,盼着你把儿媳妇带回家,可是,你一句话都不说,连有了孩子都不告诉我们。你不觉得你欠我们太多吗?”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如果你希望如此,就告诉我们。我们不会再来烦你,也就不难过了。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丈夫小声咕哝着回了一句,但是我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我手脚麻利地生火,沏茶,拿小点心,把茶端进屋递给公公。我公公似乎很生我的气,但是我做错什么了?我都不知道丈夫还有父母,他从来没提起过。
我听着他们父子俩继续聊。我很想把孩子放到他爷爷腿上,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在想。要是他不肯抱这个孩子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试一试?于是,我把孩子抱起来,放到他腿上,说:“您儿子之前的所作所为可能对您很不公平,但是为什么要冷落这个无辜的孩子呢?抱抱他吧。”公公微微一笑,火气消了。于是我把孩子留给他,煮饭去了。我加了点米,问丈夫,该烧些什么菜。他让我等着,买鱼去了。
第三部分-2
“媳妇,”丈夫离开后,公公对我说,“你嫁给我儿子时,难道就没人想到问问他有没有家?难道你父亲看到一个单身汉,就把你嫁了?”
“爸爸,”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父亲住哪儿?”他问,“他家在哪儿?”
“离这儿很近。要不,明早您和香卡一起去走一趟?”
“我孙子多大了?给他取名了吗?”
“三个月大了,还没取名。”
“这样的话,就叫他苏巴尔吧。我有六个孩子,”他继续说,“只有大儿子结婚了,但运气很不好,生的都是女儿,一个接一个,全是女儿。二儿子还没结婚,再就是你丈夫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吧?我们是陶工。你父亲叫什么?”
“乌潘卓纳斯·哈尔德。”
“噢,那你是哈尔德家的,是吗?”
我轻声回答是的。他又问:“他平时来看外孙吗?”
“嗯,但很少来。”
我低着头跟他说话,纱丽盖过了我的额头。那天吃完饭后,他在我丈夫面前称赞我好手艺,虽然味道对他来说有点太辣。我松了口气,他不再生我气了。
第二天早上,弟弟从我家经过,看到我公公时,他在屋外喊:“那是谁,姐姐?”我告诉他,那是我公公,接着便进屋告诉家里人,我弟弟来了。“他在哪儿?”公公问,“叫他进来,叫他进来。”他冲出去请弟弟进屋,劝说了好一会儿,但弟弟说他得去赶集,不能留下来。弟弟回家后告诉父亲,我公公来了。爸爸大吃一惊。“拉尼,”他对继母说,“那就是说,香卡说他没有父母是骗我们的。”
“随它去吧,”继母说,“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既然知道了,就去看看他父亲吧。”
傍晚,他们过来了。爸爸在屋外大喊:“贝碧,我听说你公公在这儿!”当时我在煮饭,公公就坐在一边喝茶。“他就在这儿,”我说,“你们干吗不进来?”
“噢,”公公说,“进来,兄弟,进来坐坐。媳妇,给你父母泡茶。”
“不用,不用,我们刚喝过。”爸爸推辞。
我知道泡了爸爸也不会喝,于是假装没听到。
“家里人还好吧?”爸爸问公公。
“很好,谢谢,一切都好。跟我说说,你们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却一个字都没跟我们提,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二老还健在。他骗我们说,家里就他一个人。要是知道你,干吗不告诉呢?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女儿嫁出去的。”短暂的沉默之后,爸爸又问:“那么,你会把媳妇带走吗?”
“不,不会。我得先回家通知家里人。他母亲很希望他能好好办个婚礼,把媳妇带回家……你看这个家伙,他一声不吭就结婚了。”
“但是,既然已经成了事实,”我继母说,“为什么不祝福他们,让他们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呢?”
“我们要走了,”爸爸说,“明早我派我儿子过来。请跟他一起到我家。”
第二天,我弟弟来把公公接了过去。公公回来后,告诉我,继母做的饭他吃得津津有味—比我做的饭菜都好吃。他也很喜欢我父亲的家和他们的生活方式。第二天,他走了,说是下个月再来。
我一直想着帮孩子取名字。他爷爷为他取名苏巴尔,我丈夫叫他布德汉,但是这两个名字我都不喜欢。我丈夫的兄弟建议叫高塔姆,这个名字我很喜欢,但最后,我为他取名为苏布罗托,小名巴布。
公公一个月后就回来接我了。他一到就问我丈夫,我能不能跟他一块儿回家。
“她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我们得把她的东西整理好,帮她添几件新衣服。”
“可以,但是我不能等太久。庄稼该收割了,我得回去。如果她跟我回去,家务活由她打理,你妈妈就能去地里帮忙了。我没指望媳妇去地里帮我们,但是在家里……”
“好吧,不过再等两天。我得把债给收回来。等债一收齐,你们就能走了。”
我能理解公公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家里每个人都很忙,特别是在收割庄稼的时候。我想,他之所以丢下一切来接我,是因为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于是我决定尽快动身。我不知道在他们家怎样的表现才算得体,但是我感觉很开心—仿佛就要去做一次愉快的旅行。但是我也在考虑该怎么过,我能找谁说话。如果我想聊一些私密的话题,该找谁?如果整天忙着做家务,谁来照顾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会在那儿待多久。
我一时冲动,跑去父亲家,问姑妈能不能让她女儿送我去公公家。“谁?”她问我。我求她让她的二女儿麦兹布迪送我去。姑妈同意了,于是我跑去找麦兹布迪,问她:“嘿,布迪,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去哪儿?”
“我公公家。”
“妈妈准我去吗?”
“我已经问过她了。我明天早上来接你,所以最好准备一下。我们得步行一段路,希望你能坚持下来。”说完,我就回家了。
我公公之前告诉我,要去他家得走上三英里左右。这让我有点担心,但接着他告诉我:“我知道走这么多路对你来说有点困难,所以我让香卡的兄弟赶了辆牛车接你过去。”桑迪亚姐姐在我走之前过来看我,详细地告诉我在夫家什么样的行为举止才算得体。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准备好了。出门去接麦兹布迪,发现她已经在半路上了。于是,我们一起出发,上了巴士。到站下车后,看到有人站在一辆牛车旁。麦兹布迪对我说:“快,把头遮住!”我立刻把头遮住,爬上了牛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牛车。车摇摇摆摆,麦兹布迪都快笑死了,而我则把头蒙在纱丽里,不出声地笑。我公公骑自行车跟着。牛车从路上的大车轮印和水沟上驶过时,就会上下颠簸,左摇右晃。麦兹布迪觉得很有趣,始终哧哧地笑,而我一直试着让她安静下来。道路往前延伸,延伸,感觉没有尽头。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不停地问还有多远。
最后,车终于停下了,面前站着一个女人,丈夫的兄弟说:“那是伯母。”我迅速爬下车,触摸她的脚。“进来,进屋来。”她说。婆婆搬出了黄麻编的床。我触摸过所有人的脚后,才坐下。我发现婆婆在用木头生火煮饭,这让我有点担心—我怎么应付得了?过去我都是用煤煮饭的。过了一会儿,伯母带我去池塘里洗澡。看到水,我好开心,立马就想跳进去,游个泳,但我管住了自己。他们会怎么想呢?
水很美,很清,平静得像块玻璃,有时温暖,有时凉爽。我总是找借口去池塘边。一旦到了水里,就不停嬉戏,像个孩子。人们问我,家那儿是不是没有水,我说有,但是不像这个池塘的水这么清澈。一天,丈夫的二哥安尼尔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会,于是他说:“我们去池塘吧,看谁先游到对面。”
“好吧,走!”
池塘特别宽阔,我们一起下了水,开始比赛。他游了一半就放弃了,但我一眨眼的工夫就游到了对面。岸边的人都很惊讶。谁想得到一个城里姑娘会游得这么好。有人说,他们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一口气游到对面。有些人甚至去家里找我聊天。很多街坊邻居都向公公问起我。“为什么?”他们说,“这是你媳妇还是你女儿?她在你面前都不把头遮起来。”
“那又怎么了?”我公公说,“是我让她别把头遮住的。她就跟我女儿一样。”这是事实,他曾对我说,在他面前不用那么麻烦地把头罩住,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把头蒙上就行了。原因嘛,他解释道:“这是农村,人们的思想还不是很开放。”事实上,那儿的人们看到我这样一个城里姑娘居然还能做家务,都感觉很好奇。我公公婆婆不再担忧,我伯母也告诉他们,她觉得我脾气很好。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看上去都很喜欢我。
我喜欢公公家的大房子和开阔的院子。他们还有很大一片地,产出的粮食足够全家人吃一年。在那儿,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打扫打扫房间,然后为每个人泡好茶。这时,其他人也就醒了,各自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他们经常说,我没到他们家之前,从没有人大清早就把茶准备好。他们留我多待一段时间,但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然而我堂妹一点儿都不开心,她一直坚持要回去,这点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
我在家里的地位比我应得的更高,因为我生了个儿子。在那个家里,他们给了我孩子很多爱。家里还有个大儿媳,但是她和她丈夫不和,没人好好和他们说话。他们单独住一个房间,伙食也分开。我决心不卷入任何家庭矛盾,会跟每个人说话,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但其他人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们不喜欢这样。我也听他们谈论这事,但不让自己受影响。他们的矛盾主要在财产方面。丈夫的大哥认为,既然已经分家了,就该把他的那份地给他。然而,公公却觉得只要自己还没过世,他就是唯一的财产所有人,因此不会分什么财产。他们一直为了这件事争吵不休。
我嫂子为了补贴家用,靠加工出售米片挣钱。我不喜欢看她这么辛苦。一天,父子俩当着我就大吵起来,儿子猛地打了父亲一下。我看到这一幕,心里很难受。我再也不想在那儿待下去了。这事过去后几天,我问公公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告诉他堂妹一直坚持要回去,姑妈也催着让我走,因为我丈夫一个人在家,他需要我。我公公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去。得帮你添几件新衣服—不然你父母会怎么说?”我告诉他不用为这些事烦心,我父母不会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离开的时间一直在推迟。我在那儿已经待了一个月了。他们都很愿意把我留下:我揽下了所有的家务,他们就有时间在地里干活了。一天,我堂妹问安尼尔,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附近爬山。“可是你们能爬上去吗?”他问。
“走着瞧吧,”她说。于是,安尼尔转身对我说:“来吧,弟妹,走!”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那么远,但他一直坚持。“你肯定行的。去吧!”山看着很近,但当我们出发去爬时,它似乎又退到远处去了。好不容易到了山脚。抬头一看,高耸峻峭,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爬上去,何况我还带着孩子。安尼尔把孩子抱了过去,也许他觉得我抱个小孩没法爬山。但是等我和堂妹差不多已经爬上山坡时,他却落在了后面。等我们爬到山顶时,他大喊:“弟妹,快,快下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于是我们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可等我们下来时,他却大笑。“你在笑什么?”我问他。
“你这么怕猴子?”他问。
“你看到了?”
“噢,天呐,不就是看见了猴子,瞧你那样!”他大笑。因为他,我们都没来得及在山顶俯瞰一下散布在周围的小房子。当然,我们并不怕猴子。在达尔豪西的老家,那玩意儿太多了。它们经常直接闯到家里来!
我们到家时,所有人都问我有没有爬上山。
“我以为她爬不上去,”安尼尔说,“可她把我都甩在了后面!”人们都很惊讶,一个城里姑娘这么轻轻松松就胜过了他们乡下的女孩子。我婆婆说:“与其说她是曼哈尔(我公公的名字)的媳妇,倒不如说是他的女儿。”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空旷开阔的地方。住所分散在各处,就是要去商店买盐,也得走上半英里。这不是说我以前没见过村庄,但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一个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待不了这么久,但是渐渐地,一切都成为可能,我甚至能用木头生火做饭了。我唯一做不了的就是庄稼活和烘烤膨化大米。要是这些活儿我也能干的话,夫家的人肯定会非常高兴,但这不大可能。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安尼尔代公公送我回家。等我们到家时,一切都变样了。原来的家被一栋新房子取代。我家从马路一侧挪到了另一侧,与马路隔了几英尺,和桑迪亚家并排而立。两家的阳台紧挨在一起,中间只有一道窄窄的空隙。院子不大,但比以前的好。
从新房子里,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沙士提的家和她家里人。她们有三姐妹,老大叫施特拉,老二叫图舒。我和她们所有人都处得特别好,但和沙士提走得最近,她又名普拉提玛。香卡很不喜欢我去她们家,不过我也不在乎。我不明白去那儿有什么错:在我看来,她们都是正常人。三姐妹都已经结婚了,但没一个和丈夫住在一起。沙士提的儿子皮肤白皙,长相帅气,比我儿子稍大,但瞎了一只眼。我很喜欢这三姐妹,不管谁去她们家,不管那人是不是大人物,她们都亲切而友好。
第三部分-3
一天,我问桑迪亚姐姐,为什么丈夫不喜欢我去看沙士提姐妹。她说:“你不会明白的。”但是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便说:“你没看到她们虽然都结婚了,却不和丈夫住在一起吗?”
“可就因为这样,她们就成坏人了吗?”我问。
“听着,我把她们的事告诉你。沙士提的姐姐结婚时问她丈夫,她母亲能不能和他俩一起住,她丈夫同意了。不久之后,沙士提和她妹妹去看姐姐姐夫,并在他们家住下来。姐夫管他岳母叫妈,待两个小姨子也像亲妹妹一样。两个小姨子的婚事都是他安排的。不过,三妹没法在新家过日子。
“丈夫的大哥去世后,大姐发现担起两个家庭的重担很辛苦,而且自己的丈夫和守寡的大嫂又有不正当关系,这让她很烦恼。她试着理论,却不过是徒劳。最终,她回到了娘家,打这以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至于沙士提自己,呃,她丈夫是因为他的结发妻子去世了,想找人照顾儿子才再婚的。但他们婚后不久,他就离家了,说是出去干活,以后会回来。她写了好几封信给他,他不时会回。一天,他回来了,在家陪了她将近一年。接着,他又把她送到娘家,说很快就会接她回去。沙士提当时已经怀孕了。他却再也没回来。”
故事就是这样。
我不能理解的是,姐妹们有什么错?我知道丈夫不喜欢我去她们家,于是我趁他不在时去看她们,但这些都瞒不了丈夫。为什么我不该去?我不觉得她们有错,她们对我和孩子都很好。
沙士提和她母亲都是教徒,沙士提经常被提毗①附身。我过去常常想,如果提毗能进入她的身体,她又怎么会是坏人呢?一天下午,我正待在她们家,丈夫突然回家了。沙士提的母亲说:“香卡回来了!快,快回家!”我简直吓破了胆,一把抱起孩子就冲回了家。丈夫看到我,二话不说,粗暴地抓住我的头发,又踢又打。接着,他开始大声咒骂:“你这个婊子,我让你不要去那儿,你就是不听。”咒骂声和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我身上。有人从马路上经过,看得见出了什么事,却没人来阻止。事实上,有些人似乎挺喜欢看这种场面。我平静地躺在地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我去看沙士提三姐妹。
街坊谈论这三姐妹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让我很难理解。他们声称有男人去看她们,但我就奇怪,那又怎么了?毕竟也有女人去看她们。我不想把她们往坏处想。她们和我一样,也是女人,而作为一个女人,这样去看待其他女人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
有个叫普拉塔普的社区领导经常去看她们,但人们对他的尊敬也从来没因为这事改变。被区别对待的总是女人。我常常想问为什么会这样,但不知怎的就是开不了口。也许,他们也是这样看我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把心思花在谁跟谁私奔了,谁的女儿跟谁跑了,谁的老婆跟谁说话被人看到了,等等。大多数人都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这让我很难过,因为在我看来,如果所有人都想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其他人干吗要反对?
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像艾杰特这样的男人也是不可避免的。他住在马路对面,管我叫嫂子。他为人坦率,和所有人都处得很愉快。他常常逗我儿子玩,在商店里给他买糖果和小玩具。但这一切慢慢开始过头,而我也很快意识到他的企图。我曾告诉他,我们应该保持距离,否则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他说他不在乎,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越是不跟他说话,他追我追得越厉害。我真的很担心丈夫会误解,然后把气都撒在我身上。我开始留意他的去向:一旦知道他要到我家来了,就去街对面邻居家串门。但是他比我想的聪明。他会一直在外面晃悠,直到发现我在哪儿,然后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面前。虽然错不在我,我却成了街坊邻居眼中的坏女人,而他平安无事。
我丈夫时不时地打我,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打我,而不去打那个骚扰我的男人。毕竟,他以前是我丈夫的朋友,还常常来看他。最后,我决定再也不保持沉默,丈夫责骂我时,我开始还嘴。我们整晚整晚地大吵大闹。我讨厌他说话,讨厌挨打,真想收拾东西逃走算了。有几次,我就这么告诉他,然后跑到爸爸家。但是,过了两三天,爸爸又把我送回来。
一天,爸爸看见艾杰特在我家附近晃悠,便把他叫过去问:“你想怎么样,孩子?你来这儿干吗?你没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因为你要挨多少打吗?”
“但是她丈夫以前也常常打她啊。你为什么说她是因为我而挨打的呢?”
“是的,这我知道,孩子。也许这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也许这就是命吧。我不知道狗娘养的香卡会是这副德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起来很直率。但是听我一句,孩子,离她远一点儿。”听了这话,艾杰特走开了。
一些邻居和艾杰特的父亲谈了谈,委婉地告诉他,让他儿子离我们母子俩远一点儿。情况有点好转,但几天后,艾杰特又原形毕露。我连他的影子都得躲着,一看见他,就朝反方向走,但他总是能找机会逮到我,然后开始骚扰我。有时,我实在恼火,就朝他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甚至连他父母一起骂,但是根本没用。
一天,沙士提和她母亲把艾杰特叫到她们家,问他为什么这样缠着我不放。“你难道没看到,”她们说,“她因为你挨了多少打吗?”
“你们简直想象不到,”他对她们说,“我有多爱她。”
“但是她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了。”
“那又怎么样?”他说,“我还是爱她。”
第二天,沙士提把这些话告诉了我。我说:“我知道了。他说他爱我,对他来说,这就是爱,对吗?他可以看着我因为他而挨打,还觉得很正常?这就是爱?他懂不懂究竟什么是爱?我讨厌他,我恨他恨得都想朝他吐唾沫!沙士提,请你转告他:我连他的影子都不想看一眼!”
然而,他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更执著了。所有人都试着跟他沟通,但他一步都不肯退让。有些人甚至都把这当成自家事,揍了他一顿。然而,把事情闹大的结果就是一切公开,甚至那些原本一无所知的人现在也熟知内情。他们开始争论责任主要在谁,是我还是艾杰特。有些说错在女方,有些说错在男的。整件事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则把自己锁在家里,面壁哭泣。我开始想,也许我也有错,也许整件事就是我的错。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讲闲话,现在我连要不要出家门都感到犹豫,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然而,毫无疑问,我没有选择。我不得不踏出家门,还有许多的杂事要做。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这么过下去,还不如一走了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混日子。我儿子已经三岁大了,而我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在这种环境下把一个孩子拉扯大就已经难如登天了,更不用说还要抚养另一个。
一天,当地的男孩们挨家挨户去要钱,凑了几卢比,买了张碟来看。我看到所有人都给他们钱了,便也给了他们一点儿钱。我过去很喜欢看电影和加特拉斯①。于是,那天我很早就干完了家务。等丈夫回家后,我问他要不要把他的饭端出来,可他说不饿。他一直不想吃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于是,我又让他吃饭,告诉他,我想去看电影。他说没必要去看。我问为什么。毕竟,街坊都会去,如果他同意,我可以早去早回。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对,但他就是不肯。我很恼火,不假思索就冲着他骂,什么话都骂。但是,我没能去看电影。
第二天早上,女孩们都在议论这部电影有多好看。一个女孩问我为什么没去。我又恼火,又伤心,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什么,会遭此报应?为什么我的生活没有一丝乐趣?我想,那些丈夫和妻子融洽相处的家庭肯定很幸福,很美好。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在这漫无尽头的苦难之路上走下去了?然而,老天似乎根本没听到我的心声。
艾杰特突然又冒了出来,在我家周围转悠。我一看到他,便立刻跑进屋。后来有一天,我打水时,他又出现在我面前。那天,我丈夫也看见他了。我进屋把桶放下时,丈夫说:“你刚才在和他说话吗?”
“没有。你真的以为,别人会因为我停下脚步吗?他只是打那儿经过,别人也是,为什么这些事弄得我这么烦呢?如果你都这么怀疑我,邻居们会怎么说呢?”
有一天,沙士提的母亲让我去她们家。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丈夫在跟踪我。他二话不说,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我脑袋上砸。我额头上开了道口子,血一下子涌出来。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沙士提的母亲开始大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有男人站在这儿和她说话了?干吗要这样打她?”她大喊大叫,“这儿都是女人,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姑娘。人还没到,你就把她脑袋给打破了!”接着,她转身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和这种男人一起过日子,换了别人,早就把他甩了。”
我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回了家。我只问了丈夫一个问题:我究竟做了什么,他要这样打我。话音未落,他就拿起一根结实的木棍,往我后背抡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肚子一阵刺痛。到晚上时,已经疼痛难忍,躺着哭哭啼啼地叫娘。肚子痛,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什么事都干不了。我挣扎着,号叫着,熬了一整夜,丈夫只管睡觉,对我漠不关心。他不可能没听见我的哭喊声,而是懒得理我。我大喊着,我就要死了,但他完全没有反应。我求他叫个人来。我告诉他,生孩子时都没有现在这么痛苦,但他只是说:“这么晚了,我能去叫谁?”然后就转身继续睡觉。
最后,我带着孩子,紧紧抱住肚子,忍着痛,大哭着跑到对面的玛哈德弗家,问他能不能通知我哥哥。我不停地恳求他说,我实在痛得受不了,要是他不去的话,我就活不了了。“但是我连你哥哥家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说。
“带我儿子一起去,他知道怎么走。”
于是,可怜的男人牵着我儿子的手去找我哥哥了。他告诉哥哥,我肚子痛得厉害,让他立刻赶到我家。
“香卡在干什么?”哥哥问。
“你以为呢?”他回答说,“他在睡觉。”
哥哥赶来,用袋子把我套上,带走了。当时是凌晨两点。没有哪家药店会在这时开门。我们找遍了整个达加坡,也找不到一个医生。于是,哥哥把我带到他家,让我躺下。嫂子开始用精油帮我按摩肚子,但没什么效果。我痛得想把周围的人全都痛打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怜的嫂子深更半夜从这家奔到那家,终于找到了一些药。这些药本可以减轻疼痛,但对我还是没用。接着,我哥哥又领了一位他称为萨西的朋友回家。他在我肚子上这儿压压,那儿按按,然后和我哥哥走到屋外。过了一会儿,哥哥把嫂子也叫了出去。她回来后,问我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我告诉她那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她又问我有没有摔倒过,或在哪儿受过伤。我告诉她,丈夫昨天打过我,之后,肚子就痛得厉害。嫂子说:“你怀孕了,但孩子保不住了。萨西大哥会给你些药,大概五分钟后就会有效了。”
然而,五分钟过去,十五分钟过去,吃下肚的药一点儿都没有效果。萨西开始担心。他让哥哥赶快送我去医院。“我们救不了她,”他说,“你要是再不送她去医院,她会没命的。”哥哥也恐慌起来,立马收拾好东西送我去医院。嫂子扶我坐起来。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了体外,吓得头晕目眩。哥哥也吓得睁大了眼睛。而且,我发现我发不出声音了,不管怎么用劲,就是说不出话,我只能痛苦地呻吟。我看见哥哥和嫂子站在我床边,听见萨西大哥对他们说:“事已至此,把她抬到另一张床上去吧。”他转身面向嫂子,让她给我准备点热茶。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不出话,但我在尽力,费了好大劲睁开眼睛,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们把我抬到另一张床上。哥哥和萨西把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脏东西清理掉,扔进了林子里。第二天,嫂子一大早就起床去池塘边洗那些沾上污垢和血迹的床单。我也忍痛跟她一起去。我身体十分虚弱,但是我知道有些事得自己做。我等着她把水从井里打上来,然后吃力地把床单洗干净。
一整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丈夫根本没有露面。晚上五点左右,他派儿子过来询问我的情况。儿子看到我,说:“妈妈,回家吧。”我丈夫不找我,而我的儿子却跑远路来看母亲,多讽刺!邻居听说后,也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责备我丈夫不该这么晚才派儿子过来。现在一切都平安,可要是我昨晚就死了呢?我嫂子告诉我,公公来了,建议我回家见他一面。等我回到家,发现公公是来带我回去参加婚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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