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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湖》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川端康成 | 发布时间: 704天前 | 3952 次浏览 | 分享到:


“天气转暖,小船下水之前,护城河有的地方还结冰,那里有很多野鸭呐。我记得,那时我还想:踏在冰上的鸭子和漂在水里的鸭子哪个冷呢?据说因为有人打野鸭,它们白天逃到这里来,一到傍晚,要么回到乡村的山坳,要么回到湖里……”


“是吗?”


“我还看见庆祝五一节举着红旗的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通过呐。当时银杏街树刚刚吐出嫩叶,一面面红旗通过其间,我只觉得美极了。”


他们两人所在坡下的护城河被填平了,从傍晚到夜间变成高尔夫球的练习场。


那对面的电车道上,屹立着银杏街树,黑色的树干在一簇簇嫩叶的下面显得特别醒目。黄昏的天空在树梢顶端笼罩上桃红色的雾霭。町枝用手抚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脑袋。水野双手紧紧握住町枝的这只手。


“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低沉的手风琴声。我闭上眼睛就躺下来了。”


“什么曲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吓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么《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没当过兵吗?”


“每天晚上很晚,也许是我收听广播《君之代》的缘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静静地说声:水野,晚安!”


町枝没有把银平的事告诉水野。町枝没有感到自己曾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缠住搭话。而且早就忘记了。银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还是能够看见的。她岂止没有看他,即使看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就是刚才那个男子吧。银平则不能不注意他们两人。一阵泥土的凉气爬上了银平的脊背上。可能这是处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间的季节吧,银平却没有穿大衣。银平翻过身来,面向町枝他们两人。他不是羡慕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是诅咒他们两人。他闭上眼睛不久,就浮现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们两人乘着熊熊的烈焰从水上漂荡而来。他觉得,这般情景证明了他们两人是不会永远幸福的。


“阿银,姑妈真漂亮啊。”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的盛开的山樱树下。


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一个丑男子呢?


“父亲和姑妈是唯一的亲兄妹。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仿佛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她是离婚回到娘家的。


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银平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了浮上父亲尸体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想绝不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这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了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家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


“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


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转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弥生的手。弥生倒在银平的身上。


“阿银。”弥生喊了一声,弄乱了和服的下摆,逃走了。银平追了上去。弥生喘不过气,停下了脚步,抽冷子搂住了银平的肩膀。


“阿银,同姑妈一道到我家来吧。”


“不愿意!”银平边说边紧紧地拥抱她。眼泪旋即从银平的眼眶里流溢出来。


弥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银平,久久才开口说:“姑妈曾对家父说:如果住在那种房子里,我也会死去的。这话我听见了。”


银平拥抱弥生,仅此一回。


众所周知,弥生的家、银平母亲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门世家。她为什么要嫁到不是门当户对的银平家里来呢?母亲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银平对此抱有怀疑,是在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同银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银平上东京攻读后,母亲患肺病在娘家与世长辞,原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丁点学费也断绝了。


银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现在剩下祖母和姑妈还健在。听说姑妈要了一个在婆家生下的女儿来抚养。银平长年没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已经出嫁。


银平感到,自己尾随町枝来到嫩草坪上随便躺下来,同从前自己在弥生的村庄的湖边上,躲在胡枝子花丛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样的哀伤,掠过银平的心间。为父亲报仇的事,他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思考了。纵令杀父的仇人还在世上,现今也已老态龙钟。如果有个老丑的老头子来找银平,忏悔杀人的罪过,银平会不会像消除了缠身的魔鬼那样痛快呢,会不会唤回当年两人在那里幽会的那种青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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