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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蝴蝶梦》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 | 发布时间: 704天前 | 13377 次浏览 | 分享到:


哼,让你刚才那种情教徒式一本正经的说教见鬼去吧!还有,你居然认为我是在做慈善好事!我邀请你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陪着我。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你此刻就可以下车,自己寻路回去。好吧,打开车门,下去!“


我呆呆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赶我下车。


“说吧,你准备怎么样?”他问。


要是早一两年遇上这种局面,我肯定会哭鼻子。小孩一发急,泪水总是一下子涌上眼眶。当时,我只感觉到泪水在眼睛里打滚,血直往脸上冲。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小镜子里,我突然看见自己那副尊容:两眼困惑慌乱,双颊绯红,长发散乱地披在宽边帽下。


一副鬼样子!


“我想回家,”我差点哭出来。他默默地把车子发动起来,松开制动闸,掉过头往回驶去。


车在飞驰。我觉得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乡野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我们驶过。我们回到公路上的拐弯处,就是刚才我想把记忆封存起来的那个拐角。农家女已不知去向;周围的色彩也是一片惨淡。原来,它同任何一条公路上的任何一个拐角完全一样,每天有无数旅客驾车打这儿经过。它那迷人之处已随着我的好心情一起化为乌有。想到这里,我木然的脸突然因为激动而抽搐起来,成年人的自尊再也无法抵御低贱的泪水。泪水则因为最后得胜,欢快地涌上眼眶,又顺着双颊淌下。


我无法止住泪水,这是不由自主的事情。如果我到衣袋里会掏手绢,定会遭他发现。


所以我只得听任泪水横流,让那咸味儿灼我的双唇,体验着极度的羞辱。我一直用泪眼盯着前面的路,因此不知道他是不是转过脸来看我。不过,突然间,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可仍然不说话。接着,他把自己的手帕扔在我怀里。我怕丢脸,不敢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女主角,她们在啜泣的时候,照样讨人喜欢。而我呢?浮肿的垢面,加上一对哭红的眼目,与她们相比起来,定是天上地下!整个上午就要这样郁郁地过去,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还长着呢!护士即将离去,所以我又得同范?霍珀夫人一道在房间里吃中饭。饭后,她可能叫我一道玩贝西克①,而由于流感初愈,肯定兴致特别高,劲头特别足。我知道,关在那个房间里我迟早会闷死。乱作一团的床单,四散拖地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污秽的床边柜上沾着灰尘的香粉,泼翻的香水和溶化的口红——一想到这些,简直叫人恶心。她的床上一定又乱七八糟摊着各种报纸,看过随手胡乱一折就扔在那儿了;纸页卷着边、封面已残破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作了伴。


在香膏瓶里,在葡萄果盘里,在床底下的地板上,到处是被捻熄的烟蒂。客人慷慨地送来许多鲜花,花瓶比肩接踵,杂乱无章。含羞草被暖房培养的奇花异卉挤得水泄不透,而在这一堆花草之上是一只缀着缎带的大花盒,排着一层又一层的蜜饯水果。再过一会儿,她的朋友们又会来串门,我就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痛恨这个差使。我还得躲在角落里听他们鹦鹉一样地饶舌,臊红着脸,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才好。客人一多,她就兴奋,所以准会在床上坐起,高声叫嚷,爆发出连串的笑声,伸手去打开手提式唱机放唱片,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她肥大的肩胛。这时,我就又成了一个代主人受过的小厮,替她难为情。我宁愿她生气,宁愿看她用扣针扎起头发,责骂我忘记买回塔克索尔牌香烟时的样子。①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玩时用六十四张纸牌。


这一切都在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呢?在把我扔在旅馆之后就可以独自出游。


也许到海边去,让微风吹拂脸颊,追赶着太阳。也许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共享的回忆之中,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游荡。


我们之间的鸿沟张着大嘴,从来没像此刻这么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彼岸。我深感自己幼稚而渺小,子然一身,于是再也顾不上面子,拿起他的手帕就擤鼻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样子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见鬼去吧!”他突然说,好像是发火,又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他把我拉到身边,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一面仍然笔直地望着前方,用右手操纵方向盘。我还记得当时他甚至把车开得更快。“你还年轻,差不多可以做我的女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才好,”他说。这时,路面变狭,前面出现一个弯角。他不得不绕个圈避开一条狗。我以为他要放开我了,但他仍然把我搂在身边,转弯以后,公路又笔直地向前伸展,他还是没放开我。


“把今天早上我说的一切全忘了吧,”他说。“这些全是过去的事,统统都已了却。


今后咱们再不许想这些往事。家里人都叫我迈克西姆,我要你也这样称呼我。你对我一本正经得够了。“他摸索着我的帽沿,接着把帽子抓在手里,摞到后座,他弯身吻我的前额。”答应我,你一辈子不穿黑缎子衣服,“他说。我破涕为笑。他也笑了,龃龉顿时冰释,早晨又变得光明灿烂!范?霍珀夫人和下午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下午会很快过去,接着是夜晚,夜晚之后就是明天!我洋洋自得,欣喜若狂,在那一刻简直有勇气要求别人平等待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误了玩贝酉克的时间,很晚才懒洋洋走进范?霍珀夫人的卧室,一面漫不经心地打着阿欠回答她的问话:”我玩过头了,刚和迈克西姆一道吃了中饭。“


我实在还是个孩子,竟把一个教名看作非常值得炫耀的东西。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一直用教名称呼我。尽管出现过阴霾,这天的早晨把我推到友谊的一个新高度。原来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他还吻了我,自然而又安静的一吻,使人很舒服,压根儿没有书本里描写的那种戏剧性,也不使人发窘。这一吻似乎使得我俩的关系变得自然而无拘无束,一切都简单多了。两人当中横着的沟壑终于填平;今后我要叫他迈克西姆了。那天下午陪范?霍珀夫人玩贝西克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无味。不过我的勇气还不足,没敢跟她谈起早上的事情。牌局终了,她收起纸牌,伸手去取牌盒,这时她无心地问起他:“迈克斯?德温特还没离开吧?”我像潜水员离岸时那样稍稍迟疑一下,终于失却了勇气和苦练多时的自制力,回答道:“嗯,我想是吧。他——我看见他到餐厅吃饭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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