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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蝴蝶梦》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达夫妮·杜穆里埃 | 发布时间: 703天前 | 13354 次浏览 | 分享到:


“对我,九十英镑可是一大笔钱,”我说。


“难道没有亲人吗?”


“没有——都死了。”


“你的名字很可爱,很别致。”


“我爸爸生前就是一个既可爱又不同凡响的人。”


“跟我讲讲你爸爸,”他说。


我手棒一杯香橼①水,眼光从杯子上方越过,打量着他。说我爸爸的事可不容易,通常我也从不跟人谈起他老人家。爸爸是我珍藏心底的宝贝,只为我一人所有,正如曼院而仅为我的邻座容一人所有一样。我可不想在蒙特卡洛一家饭店的餐桌上,随随便便把爸爸介绍给陌生人。①一种大柠檬。


围绕着那顿午餐始终有某种奇异的梦幻气氛,今天回想起来,仍然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那夭,我还是那副女学生模样;就在前一天,我还曾坐在范?霍珀夫人身旁,古板拘谨,哑口无言,畏葸端坐。可是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的家史已不复为我一人所有,我竟对素昧平生的一个男子把家史和盘托出。不知怎么的,我觉得非说不可,因为他,就像那位无名绅士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的羞怯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那不愿说话的舌头也解放了。于是,往事一股脑儿奔渲而出:儿时琐碎无聊的隐私,各种甜酸苦辣。我感到,从我十分拙劣的叙述中,他似乎多少了解到我父亲往昔朝气蓬勃的性格以及我母亲对他的爱。母亲把爱情化作一种生命的活力,使爱情带上神性的光辉,以至于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冬天,父亲患肺炎死去之后,她只在人间多呆了短短五个星期,便也绝据长逝了。我记得说到这儿曾上气不接下气的停顿过一会儿,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这时,餐厅里已经高朋满座,伴随着管弦乐队的琴鼓喇叭,人声笑语不绝于耳,还有盘碟清脆的碰撞声。一看门口上方的钟,我发现已经两点了。我们在餐厅里呆了一个半小时,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我猛地回到现实中来,手掌心滚烫,突然不自然了。我涨红脸,期期文文地表示歉意。他可不听这一套。


“开始吃午饭时,我对你说过你的名字可爱又别致,”他说。“如果你不见怪,我还补充一句:这名字对你父亲固然合适,你也受之无愧。同你一起度过的这一个小时使我十分愉快,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没领略过这种滋味了。你使我跳出自己的小圈圈,摆脱了绝望和内心反省,这两者一年来害得我好苦!”


我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先前那种桎梏不再那样禁锢着他,这样他才更像个现代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从四下萦绕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你知道,”他说,“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把我们,把你我两人,连结在一起。我们俩在世上都是孤独的。对了,我还有个姐姐,只是不常见面;还有一位老奶奶,出于当孙子的义务,我每年拜访她三次。但是两位亲人都不是伴侣。我得向范?霍珀夫人祝贺,你只要九十英镑一年,够便宜了。”


“你忘了,”我说,“你有个家。我却无家可归。”


一说这话,我就后悔不迭。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深邃莫测,我则又一次觉得如坐针毡般的难堪,一个人要是不慎失言,总会有这种老大不自在的感觉。他低下头去点香烟,没有马上回答。


“就寂寞而论,一幢空房子,可能并不比一座熙攘喧闹的旅馆强,”他终于说话了。


“问题在于那幢房子还不免带点儿个性。”他深吟半晌,我以为这下他终于要谈到曼陀丽了,可是有什么东酉束缚着他,某种病态的恐惧心理挣扎着浮上他的脑海,占了上风。


于是,他吹熄火柴,与此同时,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点儿自信也烟消云散了。


“这么说,‘心腹朋友’可以放一天假罗?”他又以平淡的语调对我说话,这种语调使我俩中间产生一种不必拘束的亲切感。“咱们的这位朋友打算怎么打发假日呢?”


我立刻想到摩纳哥那鹅卵石广场,那座带狭窗的房屋。我可以带着素描画本和铅笔在三点前赶到那里。我居然把这些都对他说了,说时也许稍带羞涩,那些虽无才华却喜好某种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的人都这么说话。


“我开车送你去,”他由不得我表示异议。


我记起前一天晚上范?霍珀夫人关于不得放肆的警告。他会不会以为我故意谈到摩纳哥,巧立名目,以便搭车?想到这儿,我窘极了。这种丢脸的事情,范?霍珀夫人是干得出的。我可不愿他把我们两人看作一路货。跟他吃过一顿午饭,我的身价已经大增。


所以,当我们起身离开餐桌时,那矮个儿餐厅侍者领班竟三步并作两步赶将过来,替我拖开椅子,他朝我深深一鞠躬,脸带微笑,跟平时那种不屑一顾的淡漠神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领班替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绢,还说他希望“小姐午餐吃得满意”。连仁立在转门旁的青年侍者也向我投来恭敬的目光。对于这一切,我那同伴自然习以为常;他又不知道昨天那盘切得不成样子的火腿。看到侍者态度大变,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看不起自己。我又回想起父亲,他老人家对以外表度人的势利丑态是极为蔑视的。


“你在想什么?”我们沿着走廊向休息室走去。一抬头,我发觉他正好奇地盯着我瞧。


“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他问。


餐厅侍者领班的殷勤引出一连串的回忆。喝咖啡时,我对他说起那个名叫布莱兹的女裁缝。那一回,范?霍珀夫人定做了三件上衣,女裁缝可乐啦。后来,在送裁缝上电梯去的路上,我曾想象她将如何在那狭小闷塞的工场背后的小客厅里,赶制这几件衣服;生肺病的儿子也许就躺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日益瞧悴下去。我甚至想象出女裁缝如何眯缝着干涩的眼睛,穿针引线;屋子里衣料的碎片撕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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