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统的有文化修养的天主教徒公然声称自杀是圣洁高尚的行为,这使大主教很不高兴,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档的建议。市长想知道向谁去买这些底片,乌尔比诺医生看了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因为他要保守秘密。但他还是沉住了气,没有把遗产继承者的姓名公布出来。他说:“这事交给我去办好了。”他由于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忠诚而产生一种赎罪的感觉,因为他在五个小时前背弃了她。费尔米纳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要他低声答应将去参加葬礼。他说,他当然要这么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他感到松了一口气。
讲话是简短而迅速的。管乐队开始演奏一支节目单上没有的俚曲。来宾在平台上散步,等待着堂?桑乔旅店的传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干,看看谁有跳舞的兴致。
只有主宾席上的客人们还留在客厅里喝茶。乌尔比诺医生把最后的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他以前只能喝少许葡萄酒,吃一盘特制的莱,谁都不记得他喝过白兰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驱使他这样做,从而使他的软弱得到了补偿。多年以来,他终于又有了唱歌的兴趣。如果那位年轻的乐师向他提出这种请求,并且自告奋勇为他伴奏的话,他肯定会高高兴兴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开来了一辆全新的小轿车,在穿过泥泞的院子时,溅了乐师们一身泥浆,把鸭子惊得在围栏里嘎嘎乱叫。汽车停在门廊对面。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他的妻子,每只手手托着一只用呢绒花边布盖着的托盘,笑盈盈地下了车。汽车里摆满了同样的托盘,一直摆到司机的脚下。
那是本应及时送到的餐后点心。在热烈的掌声和亲切的带有嘲弄性的口哨声停歇之后,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郑重地作出解释:修女们请他在暴雨之前务必把点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个弯,因为有人告诉他,他父母的家里失火了。乌尔比诺医生没等儿子把话说完,就惊恐起来,他的妻子及时提醒他说,消防队员只是应他本人之请前去抓鹦鹉而已。尽管已经喝过了咖啡,精神焕发的奥利贝利亚夫人还是决定让大家在平台上用餐后点心。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没有吃点心就告辞了,在参加葬礼之前,他必须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午觉腾出时间。
他这次午睡的时间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为他回到家中时,看到了消防队员造成的破坏如此严重,丝毫不亚于一场大火灾。为了吓唬鹦鹉,他们用高压水龙带把那棵树的叶子全打光了。由于瞄错了地方,一股激流从卧室的窗户射进去,给家具和挂在墙上的无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听到消防车的铃声,居民们纷纷赶来,以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学校停课,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
当消防队员们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鹦鹉抓住时,他们便动手砍起树来,幸好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把树干锯掉。他们走时留下话说,打算五点钟以后再来锯树。他们不仅把露台和客厅的地板踩得到处是泥,还踩破了费尔米纳最喜爱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队造成了那么严重的灾难,但毫无收获,鹦鹉大概已趁着混乱逃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了。乌尔比诺在树丛中找了它好一阵子,鹦鹉既没有用任何语言也没有用口哨或歌声来回答他。他认为鹦鹉是丢定了,大约在三点钟时,便去睡午觉了。上床之前,他还蹲在厕所里,尽情地嗅了一阵摆在那儿的温馨的石刁相薄郁的花香。
他在悲伤中醒来。这不是早晨在朋友遗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午觉醒来之后笼罩着他的心灵的无形的云雾。他认为那是一种神谕,告诉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过他的最后的一个下午。五十岁前,他对自己内脏的大小、重量和状况不大了然。但是一过五十,渐渐地,每当他在午睡之后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内脏的一切情况他都能体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动的心脏,神秘的肝脏,奇妙的胰腺。他发现就连比他年长的老人都比他年轻。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人了。
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事时,他采用了从医科学校的一位老师那儿听来的办法:“失去记忆的人要用纸来帮忙。”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幻想,因为他的记忆力甚至衰退到这样的地步:他记不起口袋里那些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戴着眼镜到处找眼镜;锁上门以后还在匙孔中转钥匙;读书时,读着读着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忘记了情节的逻辑和人物之间的关系。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渐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灾难,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
凭着经验,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大多数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而进入老年期后的气味比任何气味都更为独特。这一点,他从解剖台上已经解剖过的尸体中也能嗅闻出来,即使无法看清死者的年龄,尸体散发的气味也骗不过他的鼻子,他甚至从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着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够辨别出那进入老年期的气味。从本质上讲,事情确实如此,否则一个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许会同意阿莫乌尔的意见:老年是一种不体面的状况,应该及时防止。
他过去身体相当强健,聊以为慰的是慢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渐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性的平静。到了入十一岁,他的头脑还相当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几根细线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细线,甚至他在睡梦中简单地换个姿势都有可能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断掉。如果说他在尽一切努力维持这些细线的话,那是因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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