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比诺医生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电扇在她头顶上缓缓转动。她正在戴一项钟形的帽子,帽上装饰着紫罗兰型的绒花。寝室宽敞而明亮,英国式的床上挂着玫瑰色针织蚊帐,两扇窗户朝院里的树木敞开着,刺耳的蝉鸣从那儿传进来,预示着快要下雨了。从蜜月旅行回来后,费尔米纳一向根据气候和场合给丈夫挑选衣服,头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从浴室出来时就能穿上。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先是帮他穿衣服,后来就干脆替他穿衣服。她记得这样做,最初是由于爱他,但是自从五年前开始,她就非这样做不可了,因为他自己已经不能穿衣服了。他们刚刚庆祝过金婚。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了谁,谁也不能不顾谁,否则他们一刻也活不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这种感情越来越不理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说不清这种互相依赖是建立在爱情还是舒适的基础上。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两上人都不愿意去找这个答案。
她已经逐渐发现了丈夫脚步声的拖沓,情绪的变化无常。记忆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梦中哭泣。但她没有把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确凿无疑的征兆,反而认为是返老还童的表现。因此,她没有把他当做生活难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当做孩童。这种自欺欺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天意,使他们避免了互相怜悯。
如果能及时懂得绕开婚姻脚种种灾难比绕开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贫困更为容易的话,他们的生活就会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说他们俩在共同生活中也体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头之后才来到他们身边。多少年来,费尔米纳一直怀着冷酷的心情忍受着丈夫在黎明时分欢快地醒来。当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来时——他觉得每过一天,他又长大了一点——她却仍紧紧抓住最后的一丝困意,不愿去正视每一个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预示的必然的命运。鸡刚打鸣,他就醒来了,他活着的第一个标志是一声无缘无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惊醒。她听到他一边摸索床边的拖鞋,一边嘟嘟嚷嚷,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宁。然后在黑暗中咯咯地迈步走到浴室。一个钟头之后,她又睡了一觉醒来,听到他从书房里回来,摸着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厅里玩牌,人们问他怎样看自己,他说:“我是一个夜游神。”她听得明明白白,那些声响没有一种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却偏偏故意弄出来给她听,还装做是不可避免的。这正如她明明醒着,却装做睡着一样。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从来没有象在这些惶恐的时刻那么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她的睡态比谁都高雅,她给曲的身子摆成一种舞蹈姿势,把一只手放在额上。
但是,当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时,她比谁都暴躁。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的声音,甚至会因此而感谢他,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将早上五点钟就被吵醒的过错推倭给他了。事情确实如此,有几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时,她突然以睡意蒙脆的声音说:“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里了。”接着她又以清醒的声调斥骂道:“这个家,最倒霉的就是不让人睡觉。”
于是,她打开灯,没好气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为这一天的初战告捷而洋洋得意。
实际上,那是双方的一种神秘而恶劣的游戏,但却使她感到惬意,因为它是夫妇之间既冒险而又轻松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于这种轻俘的游戏,他们在开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后,险些为某一天浴室里有没有肥皂的事儿闹得各奔东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当时,乌尔比诺还能够独立洗澡。
他回到卧室,开始摸着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样,到这时还象婴儿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只女舞踏家的手臂庄严地放在头顶上。但是,她也象往常一样,似睡非睡,这他知道。浆过的亚麻衫在黑暗中沙沙响了一阵之后,乌尔比诺医生自言自语道:“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洗澡没找到肥皂了。”他说。
她终于醒过来了,想起了那件事,气鼓鼓地翻了个身,因为她准是忘记在浴室里搁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发现没有肥皂了,但当时已站在喷头下,她打算以后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实际上不是如他说的那样一个星期没有肥皂,他那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过失,但是三天没有肥皂,却是事实,这是推倭不了的。被别人抓住了过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终于恼羞成怒。象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了,说:“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气冲冲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尽管他很熟悉她的争辨方法,这一次却忍不住了。他随便找了个工作上的借口,搬到慈善医院里的住院处去住,只是在黄昏外出巡诊之前才回家换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厨房去,装着干这干那,直到听见他乘马车走了才出来。在以后的三个月中,他们也曾几次想解决纠纷,结果火却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认浴室没有肥皂之前,他不准备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认自己故意说谎话折磨她前,也不想让他回来。
自然,这次冲突又使他们想起了其它的冲突,想起了在许许多多灰暗的黎明发生过的数不清的小纠纷。一些恼怒引起了另一些恼怒,老伤疤被重新揭开变成了新伤疤。他们痛苦地看到,多年的争吵仅仅培养了夫妇间的仇视,这一点使他们不寒而栗。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开忏悔,以便由上帝来裁决,浴室的肥皂盒里到底有没有肥皂。她本来就十分恼怒,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骇人地嚷道:“让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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