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里装了两瓶欧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线又阴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看上去他象个双手还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他说。
为了找个话题,这是他说的唯一的话。他很吃惊,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老了这么多,同时他意识到,她也会同样这么看他。但是,他随即又想,过上一会儿,当两个人都从久别重逢的最初惊愕中恢复过来以后,又会慢慢发觉对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伤痕,重新觉得都还是象四十年前刚认识时那般年轻。这么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参加了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呆在窗前,观看着自德鲁纳大主教死后所见到的最大、最豪华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那震撼大地的炮声,乱哄哄的军乐声,以及盖过从头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杂在一起的钟声的葬歌声,将她从午睡中吵醒。她从阳台上看见了穿着仪仗队制服并骑着马的军人,宗教社团,学校队伍,当局人士乘坐的长长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游车,戴着帽檐插着羽毛的头盔、披着金马披的马拖着的马车,用一等历史性的炮架拖着的盖着旗帜的黄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后的一溜老式敞篷马车,它们载着花圈,显得十分活跃。午后不久,这支送葬队伍刚从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的阳台前过去,大雨便倾盆而下,人们惊逃四散。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说。
“死可没有荒唐的含义。”他说,然后又伤感地补充道,“在我们这种年纪更是如此。”
他们坐在平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看着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环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看着远处航船上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不止。他们一边享受着暴风雨后吹来的暖和而带香气的轻风,一边喝着欧波尔图葡萄酒,吃着泡菜和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从一个大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三十五岁守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类似的夜晚。阿里萨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哪怕是按小时把男人租来。但他们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看上去比实际更严肃、更持久的关系。
虽然她从来没有暗示过,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早就会和他举行第二次婚礼了,哪怕是等于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知道要顺从他的吝啬,适应他未老先衰的萎颓,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话也说回来,没有比他更乐意让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此需要爱。可是,世界上也没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对他的爱每次都适可而止,以不干预他自由地去爱费尔米纳的决心为界线。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重新与一个来此做三个月生意和旅行的商业代理人结婚后,仍旧保持了许多年。她跟这个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是阿里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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