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塔查大夫、托马辛诺老头子、迈克尔三十人就坐在布满了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园里。在这个岛屿上,那些大理石雕像简直就像黑红色的大葡萄似的,从花园里魔术般地长出来。培查大夫爱讲几世纪以来的黑帮的丰功伟绩,迈克尔·考利昂听得入迷了。有时甚至托马辛诺老头子也会听得忘乎所以,再加上馥郁的空气、有葡萄味的醉人的葡萄酒,以及花园城那种雅致幽静、令人心旷神抬的气氛的激发,也忍不住要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讲一个故事。大夫讲的是历史传说;老头于讲的是现实中的真人真事。
在这个古色古香的花园里,迈克尔·考利昂摸清了他父亲赖以成长的老根。他还摸清了“黑帮”这个词在意大利语里原来的含义是“避难所”。随后,这个词就演变成了为反抗压榨这个国家和人民的历代统治者而成立起来的秘密组织的名称。西面里这块土地遭受的蹂躏比任何别的地方所遭受的蹂躏都要残酷得多。宗教法庭对西面里人不分贫富,统统严刑拷打。夭主教内部的地主老财和王孙公子,都有对牧民和农民作威作福的绝对权力。警察是教会权力的工具,警察同教会里的权贵势力简直不分彼此,完全坑涩一气。因此,西西里人之间骂架,骂一声“你是警察”就算是最大的侮辱了。
面对着这种野蛮残暴的专制权力,受苦受难的人们养成了敢怒而下敢言的习惯。他们为了不使自己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养成了绝不发出任何威胁的习惯,因为发出威胁就等于提醒对方,肯定会引起对方迅速的报复行动。他们明白了社会就是他们的敌人,因此,当他们受到委屈而要求伸冤时,他们就去求强盗的地下组织,即所谓黑帮。黑帮采用缄默法,即所谓守口如瓶的原则,加强了自己的权力。在西西里,一个陌生人想间一下到一个城镇去的路,甚至连个回答也得不到。一个黑帮成员最大的罪就是把刚刚向他开过枪或对他进行过伤害的人的名字告诉警察。缄默法简直成了人们虔诚信仰的宗教信条。一个女人,如果她丈夫遭到了谋杀,也下去把谋杀她丈夫的凶手的名字告诉给警察,甚至也不会把谋杀她孩子的凶手的名字,或强奸她女儿的强奸犯的名字告诉警察。
在西西里,正义向来都不是来自当局,因此,想要正义的人们总是纷纷奔向绿林好汉组织。如今,黑帮组织仍然在起着这种作用。一到紧要关头,人们总是去向当地的黑帮头头要求帮助。他是他们福利救济工作的负责人,是他们地区管吃管穿还管安插工作的长官,是他们的保护神。
但是,在随后几个月里,塔查大夫所没有补充说明的,而迈克尔自己所体会到的问题是:在西西里,黑帮已经成了富豪阶层的非法别动队,甚至成了司法和行政部门的辅助警察。黑帮已经蜕化变质,演变成了资本主义的机构,反共、反人民,对任何买卖都要加收自己私设的苛捐杂税。
迈克尔·考利昂破天荒第一次悟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像他父亲那样的人,甘愿当盗窃犯和谋杀犯而不愿当合法社会的成员?贫穷、恐惧、越来越苦的日子,这些东西实在大可怕了,对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刚到美国的西西里移民,都以为美国的当局也会同样残酷。
塔查大夫主动提出,在他每一次到巴勒莫逛妓院时,顺便也带上迈克尔,但迈克尔谢绝了。他到西西里来避难,这就使他那个被打伤了腭骨无法得到适当的治疗,到如今,他左脸上还保存着麦克罗斯基上尉送给他的“纪念品”。碎骨胡乱粘合在一起,把他的脸扯得歪歪斜斜的,队他侧面看上去大大变形了。他原来对自己的容貌一直都很欣赏,这使他所受到的痛苦超出了他所预料的程度。疼痛本身,时隐时现,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塔查大夫给他吃了些药丸,把疼痛止住了。塔查大夫提出要给他治治脸上的伤,他又谢绝了。因为他来这儿已经很久了,了解到塔查大夫也许是整个西西里最蹩脚的医生。塔查大夫什么书都读,可就是不读有关他本行的医学书,他自己承认他不懂医学书。他之所以医学考试及格,就是因为西西里最举足轻重的黑帮头头给他开后门。那个黑帮头头专程到巴勒莫去找塔查的老师谈判,看他们应该给塔查定个什么等级。这个事实表明,黑帮对于它自己赖以生存的社会来说,简直就像个癌肿瘤。功绩一文不值,才华一文不值,成就一丈不值,黑帮教父会把职位当作礼物赏赐给你。
迈克尔有的是时间,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思考一下。白天他到乡村去散步的时候,总要由隶属于托马辛诺庄园的两个人陪着。这个岛上的牧人经常受雇出外去当刽子手。
他们杀人单纯是为了赚钱。迈克尔寻思他父亲的组织。他父亲的组织如果继续兴旺发达下去,就会发展成为类似这个岛上的黑帮势力,就会像癌症毁掉整个人体一样毁掉整个国家。
西西里已经是个十室九空、鬼哭狼嚎的地方了:男人不断地向世界各地迁移,为的是能够勉强糊口,或者简直就是为了逃脱那种仅仅因为行使自己的政治和经济自由权而可能遭到谋杀的厄运。
迈克尔在长途散步中所看到的是那种令人陶醉的美丽风光。他穿过柑桔林,到处都是柑桔形成的一眼望不列尽头的幽洞似的绿荫道,到处都是公元前用石头雕成的巨蛇样张着大嘴、露着毒牙的古老的水管,水哗啦啦地从蛇嘴里向外流淌。房子盖得都像古罗马式的别墅:前面是大理石砌成的大门廊,里面是有拱顶的大屋子,这种屋子大部成了断垣残壁,或成了离群羔羊的安身之所。远远望去,地平线上的重重山峦恰似垒得很高的一堆堆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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