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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接骨师之女》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谭恩美 | 发布时间: 702天前 | 6549 次浏览 | 分享到:


“更糟了?怎么可能更糟了呢?”高灵说。“我给了她人参,她说她每天吃的呀。”


“医生说这些都没用的——”


“医生!”高灵不屑地说。“我才不信这一套,说什么你妈妈生的是老年痴呆症。你叔叔是牙医,他也不信。人人都会老的,老了都会忘事情。人老了以后,要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倒问你,为什么二三十年以前没人得这个病?问题在于现在的孩子没工夫去看望爸爸妈妈。你妈妈太孤单了,就是这么回事。没人跟她讲中国话。当然她脑子是有点迟钝了。人要是不讲话,脑子就像没上油的机器,会生锈的!”


“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妈妈可不可以去找你,这个星期麻烦你照顾她?我这个星期很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不用再说了,我本来就想要她过来的。我一个小时内去接她。反正我本来就得到她家附近买东西。”


露丝总算松了口气,只想放声大哭。


高灵姨妈带妈妈回去以后,露丝走了几条街来到了海边,lands end天涯海角。她需要听听海浪的咆哮,让磅礴的海浪不断拍打岸边的巨响掩藏她自己怦怦的心跳。



第四章

露丝回到母亲家,开始收拾,扔掉茹灵积攒的好多没用东西:脏纸巾,塑料袋,饭店赠送的小包装酱油和芥末,一次性筷子,用过的吸管,过期的优惠券,里面只剩下小棉球的空药瓶。她把橱柜里那些瓶瓶罐罐全倒出来扔掉,有些甚至都没开封。加上冰箱冷冻冷藏室里那些腐坏的食物,足足装满了四个大垃圾袋。


清理掉这些东西令她觉得好受些,仿佛她清理的是母亲大脑中纠结不清的东西。她一个又一个橱柜接着收拾。她找到了一些印着冬青图案的小手巾,这些圣诞节的礼物茹灵一直不舍得用。露丝把它们放进一个袋子里,准备等一下捐给慈善机构。她还找到自己小时候就开始用的破旧毛巾和大减价时买的便宜床单。新的床上用品还好好的收在百货商店的礼品包装盒里,原封未动。


可是当露丝去取那些旧毛巾的时候,发觉自己跟妈妈一样,舍不得丢掉这些旧东西。它们充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有自己的生命,历史,个性,与其它的记忆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她手里这条海棠图案的毛巾,她记得自己曾经觉得它很漂亮。她常常用这块毛巾包裹起湿漉漉的头发,假装自己是个裹着头巾的女王。有一天她带着毛巾去海滩,被母亲责怪说不该把“好东西”拿去用,应该拿那条边上都毛了的绿毛巾。露丝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不可能像吉蒂恩那样,每年花上千元买意大利产的名牌床上用品,去年的就像过期的旧杂志一样随手丢弃,丝毫不觉得可惜。也许露丝没有母亲那么小气吝啬,可她始终很在意,生怕丢掉了什么东西过后会后悔。


露丝走进妈妈的卧室,梳妆台上有好多香水,足足得有二十几瓶,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包装盒里。妈妈管它们叫“臭水”。露丝曾经试图跟妈妈解释说toilet water并不是说厕所水,而是淡香水。可是茹灵说这名字一听就像是厕所里的臭水,何况这些都是高灵他们家人送的礼物,茹灵觉得他们是有意要羞辱她。


“要是你不喜欢他们的礼物,”露丝曾经说,“为什么每次都跟他们说这正是你想要的呢?”


“我怎么能不客气客气嘛?”


“既然你这么讨厌的话,那你就客气客气,完了扔掉就是了。”


“扔掉?怎么能扔掉呢?那不是浪费钱嘛!”


“那就给别人。”


“谁会要这个?厕所水!呸!人家以为我要大大羞辱人家一番呢!”


到头来这二十几只瓶子就摆在茹灵的梳妆台上了,二十几份羞辱,有些是高灵送的,有的是高灵的女儿送的,她们丝毫不知道,每天早上,茹灵一起床,看到这些礼物,就愤愤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出于好奇,露丝打开了其中一盒,拧开瓶盖,果然臭!妈妈说的没错。不过她转念一想,香水的保质期有多长?香水不像葡萄酒,越陈越香。露丝把这些盒子扔进那个准备捐给慈善机构的袋子里,突然意识到此举之荒唐,于是乎,虽然心里觉得很浪费,还是坚决地把盒子都扔进了垃圾袋。还有这盒粉饼该怎么办呢?露丝打开金色饰有百合花纹样的粉盒。这个粉盒至少有三十年历史,里面的蜜粉经过多年氧化,已经变成了橘红色,好像表演口技的木偶脸上的颜色。不管它看起来像什么,这东西肯定有毒,说不定会造成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症。世上的一切,不管看上去多么平淡无害,都具有潜在的危险性,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里面的毒素就会渗透出来,感染你,害你生病。这些都是茹灵灌输给她的道理。


她把粉扑拿出来,粉扑边缘结了些粉块,但中央部分非常平滑,显然茹灵曾经每天用它上妆,遮盖脸上的皱纹。她把粉盒粉扑都扔进垃圾袋。过了一会却又急忙把它捡了回来,几乎忍不住哭出来。这个粉盒是妈妈生活的一部分!万一妈妈怀旧、想念这些旧东西的话,可怎么办呢?她重又打开粉盒,对着小镜子审视自己心痛的神情,然后重又看到了那橘红色的香粉。不,此事无关怀旧,这东西有毒,太吓人了。她再次把粉盒扔进垃圾袋。


傍晚时分,起居室的一角堆满了露丝认为妈妈用不着的种种物事:一部老式电话机,缝纫图版,积年的旧水电账单,五个磨沙玻璃冰茶杯,还有一堆印着标语的咖啡杯,样式颜色各不相干,一个三头台灯,其中一个头早已不知去向,当初放在门廊上那个蚌壳形状的旧躺椅,一个老式烤面包机,电线都磨毛了,机身弧形的线条像是别克车上的挡泥板,一个厨房闹钟,表面的指针分别是刀叉和勺子的形状,妈妈的毛活袋子,里面放着好多没织完的紫色,青色和绿色的拖鞋,过期的药品,还有一个蜘蛛脚似的破旧晾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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