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温迪说。“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大惊小怪小姐。起码上这种课绝不会无聊。”
“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见?”
“不是陌生人,里面有我的会计师,我的牙医,还有我老板。你以为会是谁?”
瑜珈教室里挤了三十名学员,大多数是女人,大家各据一方,偶尔有人进来时,各自挪动一下垫子,腾出个位置给新来的人。有个男人把垫子铺在露丝旁边,露丝怕他是个居心不良的变态,特地不拿正眼看他。她环顾四周,见大多数的女学员脚趾甲都修剪得非常整齐,涂着漂亮的指甲油。露丝一双宽脚板,光秃秃的脚趾头就像童谣里唱的小猪脚。就连她旁边那个男人脚都比她的漂亮,他的脚细致光滑,脚趾细长,保养得很好。这时她突然惊觉——这人没准就是个变态狂,她怎么会赞赏一个变态狂的脚?
开始上课后,大家先是诵读一段像是邪教咒语的东西,然后就摆出各种姿势,好象在朝拜什么异教的神明。大家齐声颂念“urdhv muka svanasana! adho muka svanasana!”似乎除了露丝和温迪两个,别人都很熟悉每个步骤。露丝就像小朋友玩“跟我学”游戏一样跟着做各种动作。每隔一会儿,那个身体柔若无骨的女瑜珈老师就溜达到露丝身边,不经意的帮露丝这里那里的弯一下,压一下,或者抬一下什么的。露丝心想,我大概看起来活像在受酷刑折磨,再不然就像我妈妈当年在中国见过的那些无骨怪胎,当众扭曲身体娱乐大家,借此乞讨。不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大汗,并且把旁边那个男人观察了个仔细,万一需要的话,她可以跟警察详细描述他的样子。“裸体瑜珈强奸犯身高大约五英尺十一英寸,体重约一百六十磅。头发为黑色,眼睛很大,棕色,浓眉,留落腮胡和唇髭,修剪整齐。手指甲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身体柔软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能把脚踝绕到脖子上,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动作优美就像芭蕾舞明星巴里什尼科夫。相形之下,她自己简直像个在做妇科检查的女人,还是个穷女人。她身穿一件旧t恤衫,褪色的紧身裤,一边的膝盖部位还破了个洞。不过好在她一看就不像那些一心想出来钓个如意郎君的女人。那些女人都身穿名牌运动服,脸上化着很细致的妆容。
随后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手上的戒指,他右手上戴了个手工打做的金戒指,左手上什么都没戴。当然不是每个已婚男子都戴着婚戒,但是至少在旧金山来说,右手上戴结婚戒指绝对能证明他是个同性恋。这么一想,她立刻清楚了:整洁的胡须,保持良好的身材,还有他优雅的动作,无不说明他的同性恋身份。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她观察着那男人朝前弯身,伸手抓住自己的脚底板,随即用前额去碰自己的膝盖。异性恋的男人可不会有这番本领。露丝弯下身,手只能垂到小腿中间。
课程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倒立。新人都靠到墙边上,而那些争强好胜的高手则立刻原地立了起来,活像正午阳光下的向日葵。墙边上没有多余位置了,因此露丝只是坐在自己垫子上。过了一会,她听见那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帮你抓住脚踝,直到你能自己维持平衡,保持倒立为止。”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算了。我怕一倒立我会突发脑溢血。”
他笑了。“你总是生活得这么危险吗?”
“没错。这样生活更刺激。”
“但是倒立是瑜珈最重要的姿势之一。身体倒立能让你的生活变个样。能让你开心。”
“真的吗?”
“你瞧,你已经开始笑了。”
“听你的,”她说着,把脑袋戳到一张叠起来的毯子上。“举我起来吧。”
不出一星期,温迪就放弃了瑜珈,去买了一套健身器械,自己在家做运动。那器械看上去就像是黄包车上装了两只桨。但露丝继续坚持每星期上三次瑜珈课。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锻炼方式。她尤其喜欢那种集中精神专注呼吸,把一切心事抛诸脑后的状态。而且她也喜欢亚特,就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他友善风趣,不久后,他们开始课后去街角的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一天晚上,两人喝着低咖啡因的卡布契诺,亚特告诉露丝说,自己在纽约长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的语言学博士学位。“你能讲几门外语?”露丝问道。
“我说不来好几门外语,”他说。“我认识的那些语言学家大多也都不行。我在伯克利真正主修的是美国手语。我现在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的聋人中心工作。”
“那你岂不是个沉默专家?”露丝开玩笑说。
“我算不上什么专家。但是我喜欢一切形式的语言——声音,文字,面部表情,手势,肢体语言及其韵律。人们不需言语,也可以表情达意。词句言语一直令我着迷,它们的力量真是太巨大了。”
“那么你最喜欢的词语是什么?”
“呣,这问题问的好。”他默不作声,抚摩着自己的胡须,陷入沉思。
露丝一下子觉得很兴奋,心想他一定在绞尽脑汁要找个极是晦涩难懂的大词,玩填字游戏的时候,只有查牛津英语大词典才能拿得准的那种词。
“蒸汽,”他终于开口。
“蒸汽?”露丝马上联想到了寒冷的雾气,飘渺的烟雾,以及自杀的鬼魂。换了她就绝不会选这么个词。
“所有的感官都能觉察到蒸汽的存在,”他解释说。“蒸汽可以有形有色,但绝不能成为实体。你能感受到它,但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它可冷可热。有些蒸汽气味难闻,有些闻起来很美妙。有些很危险,还有些安全无害。它们汽化的时候亮度也不同,比如水银蒸发的时候就比钠的蒸汽要明亮。你鼻子一吸气,蒸汽就进入你的身体,充满你的肺叶。还有这个词本身的发音也很有意思,嘴唇微张,透过唇齿吐出‘蒸汽——伊——’的声音,发音一开始很响亮,然后余音袅袅,慢慢消失,这个词的发音跟意义简直是完美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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