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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窥视者》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阿兰·罗伯-格里耶 | 发布时间: 640天前 | 12535 次浏览 | 分享到:


    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没有吃饭,也许他们已经吃完了。看来,他们好像正在等待这位旅客。


    旅客把小箱子放在空无一物的漆布桌面上。他把主人们的沉默视作默许,一面拿出商品,一面很有信心地开始吹嘘。两个主人坐在椅子上很有礼貌地听着;他们甚至带着一定的兴趣仔细观看那些手表,把硬纸板互相传递,尽力提出一些简短的意见:“这一只的样子很实用”,“那一只的表壳更漂亮些”,等等……可是他们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他们显得疲乏,茫然不知所措,像病了好久,或者心里有极大的悲痛;而且他们的意见也往往只限于一些谨慎的、客观的说话:“这一只扁平一点”,“那一只玻璃是凸出来的”,“这一只的表面是长方形的”……这些明显的废话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丝毫不安。


    最后,他们选中了最便宜的一种——完全和刚才那个老农妇买去的一只相同。他们选中一只,既毫无热情,又似乎毫无理由(“为什么不买这一只?”)。他们并没有互相征求意见,仿佛连看也没有看见那只手表。等到那个男人拿出皮夹子付了钱以后,马弟雅思后悔没有要他们买一只资二三倍的手表,他认为他们也会同样毫不犹豫地、无所谓地买下来的。


    没有人送他出门。那只系着金属表链的新手表仍然放在漆布桌面上,在那一对早已眼望别处的男女之间,亮闪闪的,没人理会,受着委屈。


    从这里直到黑岩村,沿路再也没有别的人家了。马弟雅思迅速地、稳定地踏了将近一公里。自行车只向路面投下十分暗淡的阴影——而且还是断断续续地投射的——不到片刻,阴影就完全消失。天空布满了灰白的云,只留下稀少而且不稳定的几个股俄的蓝块;越来越近的灯塔,现在矗立在这片灰色的天边。


    这灯塔是这地区最高的和最巨大的建筑物之一。除了漆成白色的、近乎圆锥形的灯塔本身,还包括一个信号机,一个无线电台,一个小小的发电站,一个突出在外边的哨所,哨所上面装备着四只在大雾天气发曾报的巨型汽笛,几所放机器和物资的附属建筑物,最后还有职员和家属宿舍。这些职员如果是工程师或者普通技术员的话,就都可能成为最有钱的买主,可惜这些人都不是要向一个旅行推销员购买手表的那类人。


    剩下的只有村子本身。过去这村子只有三四家破房子,现在已经随着邻近灯塔的发展而有了发展,不过规模小些。即使马弟雅思的记忆力再好,他也不可能认出这村子,因为村子比他童年时期扩大得多了:十来所新造的小房子已经把原有的房子包围和遮掩起来,新房子建造得很匆忙,可是外表美观;原有的房子墙壁较厚,屋顶较低,窗子是方形的小窗子,富有经验的眼睛还可以到处认出它们来。新房子并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那一类房子:虽然它们和旧房子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分别——除了刚才所说的那些微小区别以外——可是这些新房子看来却是不论任何天气,不分历史朝代,不拘地理位置,都能存在的。人们不禁要问:它们凭什么能够同样抵御得了这儿的严酷天气呢?除非这儿的气候条件也稍微改善了。


    到了这村子,和到了任何别的地方一样。村子里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当然也有一家小酒店,几乎就坐落在村口。马弟雅思把自行车放在大门旁边,走进了酒店。


    里面的陈设布置和所有这一类店家的陈设布置完全相同,不论是在乡间或者在大城市的近郊区,或者在小渔港的码头上,这种酒店的陈设都是千篇一律的。柜台里面卖酒的那个姑娘战战兢兢,像拘一样惴惴不安,像拘一样惴惴不安的姑娘在柜台后面卖酒……柜台后面是一个胖女人,有一头浓密的灰色头发,一个满足而快活的面孔;她正在给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工人倒酒。她倒酒的手势干净利落,是个十足的内行;正当酒满到杯口的一刹那间,她把手腕轻轻一旋转,就抬起了瓶颈。马弟雅思走到柜台边,把小箱子放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地面上,要一杯苦艾酒。


    旅行推销员不加思索地正想叫一杯苦艾酒的当儿,忽然改变了主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好苦艾酒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尽力思索另一种酒的名字,却没有想出来,看见女店主给那两个灯塔工人倒完酒以后手里还拿着酒瓶,他就指着酒瓶说:


    “给我也来一杯。”说完以后他把小箱子放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地面上。


    那女人把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这酒杯和刚才两个工人的酒杯完全相同;她的另一只手还没有放下酒瓶,接着就往酒杯里倒酒——用同样干净利落的手势,迅速到大部分的酒还处在杯底和酒瓶之间的空间之中,她就在这一刹那间抬起了酒瓶。手腕的旋转一停止,酒的表面也就同时静止下来,毫厘不差地满到杯口——丝毫不高出一点点——仿佛有一个虚构的图样限制住酒杯的理论上的容量似的。


    颜色——相当深的红褐色——是一般以酒为基础的饮料的那种颜色。酒瓶被迅速地放回到架子上,和别的不同牌子的酒瓶排成一行,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刚才酒瓶在女人的胖手上,由于手指的张开——或者由于招牌的位置和观察者的角度关系——使得马弟雅思无法看出酒的牌子。马弟雅思想在心里把刚才的情景重温一遍,以便记下那张花花绿绿的招牌纸的片段,拿来和排列在架子上的酒瓶比较一下,找出那个酒瓶来。结果他能找到的只是他刚才丝毫没有感到惊异的一种不正常状态:女店主用左手来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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