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站在甲板上,陷入了沉思。她还无法想象她妈妈真的病了,印象中她总是活跃而坚定,别人要是闹个小病小灾,她还会一百个不耐烦。这时一个船员走到了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封电报。
深痛告知你的母亲已于今晨去世。父亲。
38
凯蒂按响了哈林顿花园公寓的门铃,她被告知她的父亲其时正栖身于书房里,便来到书房,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坐在壁炉边,正在读上一期的晚报。凯蒂进来时他抬起了头,见是凯蒂,马上便把报纸搁下,吃惊地跳了起来。
“呃,凯蒂,我以为你会搭下一班的火车。”
“我觉得还是不要劳烦您去接我,所以就没给你们发电报。”
他探出脸来让她亲吻的样子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两眼报纸,”他说道,“前两天的报纸还没来得及读。”
看得出来,他是觉得要是在这种时候还把心思埋在日常琐事上,总得对人有个说法。
“当然,”她说道,“您一定很累。我想象得出来妈妈的死对您的打击有多大。”
他比上次她看见他时老多了,也瘦了,俨然是一个瘦削、干枯、姿态正统严谨的小男人。
“医生说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大。她不舒服有一年多了,但是她拒绝去看医生。医生对我说她时常受到疼痛的困扰,他说她能忍下来几乎是个奇迹。”
“她从来也没发过牢骚吗?”
“她说过她不是很舒服,但是从来不说是疼痛。”他停了一会儿,看着凯蒂。“这么远的路你一定很累。”
“不是太累。”
“你想上去看她一眼吗?”
“她在这儿?”
“对,他们把她从医院搬过来了。”
“好,我现在就去。”
“你希望我陪你去吗?”
她的父亲的声调里有某种异样的东西,使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把脸略微地错开了,不愿意叫她瞧见他的眼睛。凯蒂早已习得了看透人心思的本事,毕竟她曾经天天都得从她丈夫的只言片语和举手投足中琢磨他脑子里藏着什么想法。她马上猜到她的父亲是想掩饰什么——是一种解脱,一种发自内心的解脱,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三十年来他一直充当着一位称职的忠诚的丈夫的角色,从未说过一句忤逆妻子的话,而现在,他无疑应当悲痛万分地哀悼她。他从来都是依顺人们对他的期望行事,而今他自己身上的细小举动表明,他此时的心境并非一位刚受丧妻之痛的鳏夫所应有的,他因而感到异常震惊。
“不,我还是一个人去。”凯蒂说道。
她上了楼,走进了那个宽敞、阴冷的房间,这就是她的妈妈睡了多年的自命不凡的卧房。她清晰地记得那些桃花心木的大号家具,记得墙上镶嵌的模仿马库斯·斯通的浮雕。梳妆台的布局和贾斯汀夫人生前的一贯要求丝毫不差。但是到处摆放的花束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贾斯汀夫人一定会认为在房间里摆放花束是愚蠢、做作、同时也是不利于健康的。花香没有遮住那股如同新洗过的亚麻布的刺鼻霉味,凯蒂记得这种气味是她妈妈的房间里所独有的。
贾斯汀夫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温顺地交叠在胸前,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决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么矫揉造作的姿势。她的五官棱角分明,脸颊因为长久的病痛已经陷了下去,太阳穴陷成了一个窝儿。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十分清秀,甚至有几分壮丽。死亡已经把尖酸刻薄从她的脸上抹去,只留下了富有人性的容貌。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罗马皇后。这是凯蒂第一次看到一具能让人想起曾经有灵魂逗留的尸体。她没有感到悲哀,她们母女之间常常剑拔弩张,因而凯蒂的心里对母亲没有很深的感情。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她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她的母亲一手造成的。然而一个曾经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女人,如今未竟夙愿却一声不吭地躺了下来,多少也让人感慨几分。一辈子工于算计、勾心斗角,而追求的却是那些低级、无聊的东西。凯蒂觉得她妈妈世俗的一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使她感到惊讶。
39
他们吃了晚饭。贾斯汀先生把他妻子病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给凯蒂讲了一遍,他称赞了好心的朋友们写来的信(他的桌子上垛了几大叠慰问信,他在考虑如何将它们一一回复时,不禁叹息了一声),说了说葬礼的情况。然后他们又回到他的书房。这是整栋寓所里唯一有壁炉的房间。他机械地从壁炉架上拿起他的烟斗,往里面塞了些烟叶。但他马上朝女儿问询地望了一眼,又把烟斗放下了。
“您不抽烟了?”她问道。
“你的母亲不喜欢在晚饭后闻到烟斗的味道,战争以后我就不再抽烟了。”
他的回答让凯蒂心里觉得一阵悲哀。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想在自己的书房里抽一斗烟却又迟疑不决,这是多么可悲啊。
“我很喜欢烟斗的味道。”她微笑着说。
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把烟斗重新拿起来,点着了。他们在炉火两边面对面坐了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和凯蒂谈谈她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想你收到了你母亲寄到塞得港的信。可怜的瓦尔特去世的消息使我们俩都很震惊。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
凯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的母亲说你将会有一个宝宝。”
“是的。”
“应该会在什么时候?”
“大概四个月后。”
“那将给你很大的安慰。你一定得去看看多丽丝的儿子,那孩子长得非常可爱。”
话语之间,凯蒂觉得他们父女俩的心里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甚至比两个初遇的陌生人还要远。因为但凡是陌生人,总还会对对方有种好奇心,父女过去的共同生活现在反而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冷漠的墙。凯蒂深知她从未做过让父亲对她宠爱有加的事,他在这所房子里从来都是多余的人,虽然负担着全家的衣食来源,却因为薪俸寒酸无法提供更为奢华的生活而受到家人的蔑视。她曾经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他是她的父亲,那么他就理应疼爱她。而事实上他却对她没有一点父女之情,这着实使她震惊。她只知道她们全家人都对他烦透了,没想到反过来他对她们的感觉也是一样。他仍旧像以往一样和蔼、谦恭,但是在苦难中练就的敏锐的洞察力让她发觉,他从心里讨厌她,尽管他从来也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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