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普拉》
莫普拉原序
1846年①,当我在诺昂写《莫普拉》这部小说时,我记得,我刚刚为夫妇分居进行了辩护。在此之前,我曾同婚姻的弊端作过斗争,由于没有充分阐述自己的观点,也许让人以为我低估了婚姻的本质;然而在我看来,婚姻的道德原则恰恰是美好不过的。①原文如此,应为1836年。事实上,《莫普拉》这部小说由乔治?桑于1835年夏至1837年春写成,1837年4月至6月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同年出版单行本。
对善于思索的人来说,遭遇不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件好事。我越了解要断绝婚姻关系是何等艰难和痛苦,便越感到婚姻所缺少的正是公平和幸福的因素,而这对于我们目前的社会却是过高的要求,不会引起关注。相反,社会竭力贬低这种神圣的制度,把它与物质利益的契约相提并论,通过习俗精神,通过成见,通过虚伪的怀疑,从四面八方同时围攻。
就在我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干以消遣消遣而写起一部小说的时候,我萌发了描写结婚期间与前后的一种专一而又永恒的爱情的念头。因此,我让这部作品的主人公在八十岁高龄时表明他对自己惟一所爱的女子的忠诚。
爱的理想肯定是忠贞不渝。道德和宗教的信条企图牺牲这种理想;世俗的杂务扰乱这种理想;民法的制定往往害得这种理想不能实现,或化为泡影;但这儿不是论证的地方。《莫普拉》没有由于一味论证而变得累赘;只不过,在我写这部小说的那个时候,我将特别深有体会的感情归结为书末莫普拉所说的这句话:“她是我终生所爱的惟一女子;从来没有别的女子吸引过我的目光,感受过我的搂抱。”
乔治?桑
1857年6月5日
莫普拉楔子
在拉马尔什和贝里的接壤处,在称作瓦雷纳的地区,——这只不过是长着一片橡树林和栗树林的广阔荒原,在林木最茂密。也最荒凉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倾圮的小宫堡,龟缩在洼地里;离主闸门约一百步,可以发现残缺不全的小塔楼。环抱宫堡的百年古树和凌驾其上的散乱峻岩,将宫堡掩映在常年的幽暗中,惟有在晌午,才能穿越通向宫堡的废弃小路,而不致撞上虬结的树干和步步都堵塞道路的瓦砾。这幽暗的洼地和这愁惨的小城堡,便是莫普拉岩宫堡。
不久前,继承了这块领地的莫普拉家族的末代子孙,叫人掀掉宫堡屋顶,卖掉所有房屋的木头;随后,仿佛要对祖先表示大不敬似的,他叫人把大梁推倒在地,洞穿北塔楼,从上至下劈开围墙,然后震落脚上的尘土,带着工人扬长而去,把他的领地摒弃给狐狸、白尾海雕和蝮蛇。打那以后,住在附近零落的茅屋里的樵夫和烧炭工,白天经过莫普拉岩洼地的高处时,便以不屑的神态吹着口哨,或者对这片废墟投以詈骂;不过,一旦白日将尽,夜莺开始在墙头的枪眼上啁啾,樵夫和烧炭工便默默地加快步伐走过,不时画个十字,谨防在废墟上肆虐的恶鬼。
实话说,我自己在夜晚沿着洼地走时,也总是感到惴惴不安;我不敢起誓,有时在风雨之夜,我没有用马刺踢我的坐骑,以便快点终止这附近的环境给我不快的印象。
这是因为我儿时把莫普拉的名字置于卡尔图什和蓝胡子①的名字之间,在噩梦中,我常常将吃人妖魔和妖怪的古老传说同新近的一些事实混淆起来,这些事实在我们省里给莫普拉家族提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①卡尔图什(1963—1721),法国强盗头子,曾在巴黎及其郊区肆虐;蓝胡子系贝洛的童话中的人物,曾杀害他的六个妻子。
平素在打猎时,当我的同伴和我离开埋伏地点,到工人们通宵达旦照看的燃旺的炭堆去取暖时,我们一走近,我就听到工人们的嘴里说出这个不祥的名字。但是,等到他们认出我们,拿稳了那些强盗的幽灵没有一个隐藏在我们中间,他们便低声给我们叙述令人毛发倒竖的故事。我担心会糟践自己的记忆而痛苦难受,因此不便把这些故事告诉诸位。
并不是说我要给各位讲述的故事恰好是讨人喜欢和令人愉快的。相反,请原谅我要给你们提供一篇阴惨惨的故事;不过,这篇故事给我的印象掺杂了一些令人宽慰的东西,我敢说那是对心灵十分有益的东西,我希望由于结局的缘故,你们会原谅我。况且,这个故事我刚刚听过;你们要求我讲一讲:这个机会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会没精打采或者无话可说了。
上星期我终于遇到贝尔纳?莫普拉,他是这一家族的末代子孙,早就跟他恶名昭著的家庭一刀两断,他想通过拆毁自己的邸宅,证明童年的回忆引起他惶惶不安。这个贝尔纳是当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之一;他住在沙图鲁附近平原地带的一幢漂亮的乡下住宅里。我住在他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又认识他,我表示很想拜访他;我的朋友许诺我会受到热情款待,立即带我前往。
我大略知晓这个老人传为美谈的故事;但我一心想知道详情,尤其想听他亲口叙述。对我来说,这个人奇特的命运犹如一个需要解决的哲学难题。我怀着特殊的兴趣观察他的脸容、举止和内心。
贝尔纳?莫普拉不止八十岁,尽管他健朗的身体,笔直的腰板,有力的姿态和不见一点虚弱,显出他要小十五或二十岁。我觉得他的脸孔极其俊秀,没有一丝使他先辈的身影由不得我的意志在我眼前掠过的冷峻的表情。我估摸他在体格上同他的先辈相像。这只有他一个人能告诉我们,因为我的朋友和我都不认识莫普拉家族的人;然而这也正是我们避免询问他的问题。
在我们看来,他的仆人伺候他动作迅捷,一丝不苟,这对贝里地区的仆人来说是出奇的。仆人稍有怠慢,他便提高嗓门,蹙紧在白发下显得格外黑的眉毛,咕啃几句不耐烦的话,这些话能使最笨重的人也添上翅膀。起初我几乎很反感;我感到这种举止太过莫普拉一家的味儿了。但是,过了一忽儿,他用温柔、几乎慈父般的态度对仆人们讲话,而他们的情绪看来与恐惧泅然不同,我很快便谅解他了。况且他对我们彬彬有利,字斟句酌。遗憾的是,晚餐结束时,没关好的一扇门将一股冷风吹到他苍老的脑袋上,他发出一声可怕的诅咒,我的朋友和我不禁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目光。他发觉了,对我们说:
“对不起,先生们,我看出你们感到我有点喜怒无常;你们少见多怪;我像一根枯老的树枝,幸亏脱离了可恶的树干,移植到沃土里,不过这树枝多结、粗糙,像它根部的野拘骨叶冬青。我好不容易才达到如今你们所见的这种温和、平静的状态。唉!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早就这样严厉责备上天了:这就是把我的生命估计得跟别人一样短促。为了从狼变成人,必须斗争四五十年,而为了享受自己的胜利,则必须活过一百岁。但这对我有什么用呢?”他用忧郁的声调添上说。“使我变形的仙女已不在这里欣赏她的作品。啊!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随后,他又转向我,用异常兴奋的大黑眼睛盯住我,对我说:
“喂,小哥儿,我知道您来访的原因:您对我的生平感到好奇。请走近炉火旁,放心吧。尽管我就是莫普拉,但我决不会把您当作木柴扔进炉子。您只要静听我说话,就是给我莫大的愉快。您的朋友会告诉您,我不会轻易谈起自己,我往往担心跟蠢货打交道;我听人说起您,我知道您的性格和您的职业:您是一个观察家和叙述故事的能手,就是说——请原谅我,是一个好奇和喜欢闲谈的人。”
他朗声笑了起来,我也竭力在笑,一边开始担心他在嘲讽我们;我不由得想起他的祖父喜欢作弄那些贸然前来拜访的好奇者。他却友好地挽住我的手臂,让我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对摆满茶杯的桌子。
“别恼火,”他对我说,“我这把年纪了,再也改不了这种祖传的爱嘲弄人的脾气;我的嘲弄可没有什么恶意。说正经话,我很乐意接待您,并把我的生平告诉您。像我这样遭逢不幸的人,值得找一个忠实的传记作家,让他替我的名誉洗尽一切污蔑之词。好吧,您这就听我说下去,喝点咖啡吧。”
我默默地递给他一杯咖啡;他做了一个手势拒绝了,脸上的微笑仿佛说:“这对你们柔弱的一代是有益的。”
于是,他打开话匣子,谈起这么一番经历:
莫普拉一
您住在离莫普拉岩不太远的地方,大概您常常沿着废墟走过;我用不着给您描绘这片废墟了。我所能告诉您的是,这个地方从来不像眼下这么叫人看着顺眼。我打发人掀掉屋顶那天,太阳头一遭照亮潮湿的护壁板,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取代我的晰蝎在那儿居住,比我从前舒适得多。它们至少能瞻望日光,让正午的阳光晒热冰凉的肢体。
莫普拉家族分长支和幼支。我属于长支。我的祖父就是那个老特里斯唐?德?莫普拉,他挥霍家产,败坏名声,可恶极了,死后在人们的议论中成了个坏得出奇的凶神。老乡们到如今还说是看见他的鬼魂不是附在给那伙子坏蛋指引通往瓦雷纳村落的道路的一个巫师身上,就是附在一只向心怀鬼胎的人们显形的白色老野兔身上。当我出生时,幼支只剩下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一人,大家管他叫“骑士”,因为他属于马耳他骑士团,他的堂兄弟很恶毒,而他十分善良。他是家里的幼子,一直守着独身;几个兄弟姐妹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终于改变初衷,在我出生前一年娶妻成家。在这样改变生活之前,据说他曾竭力在长房中寻找一个能重振家声,守得住幼房手里兴旺发达的家业的继承人。他千方百计料理堂兄弟特里斯唐的事务,多次使债主们平息下来。但看到自己的好心好意反而助长了家族的恶习丑行,他不但得不到尊敬和感激,反而招来暗暗的仇恨和粗鄙的嫉妒,他于是摈弃一切和睦相处的企图,跟堂兄弟们闹翻,不顾年事已高(六十多岁),毅然结婚,想得到继承人。他有一个女儿,他想传宗接代的期望只得就此终结;因为他妻子不久暴病而死,医生说是得了要命的肠绞痛。他离开当地,偶尔回来住在自己的领地里,离莫普拉岩有六法里①地,在瓦雷纳和弗罗芒塔尔的边缘上。他明智公正,十分开通,他的父亲并不排斥那个世纪的精神,请人教育他。他依然保持坚定的性格和敢闯的精神;同他的先辈一样,他以“大头棒”的骑士绰号作为自己的名字而洋洋自得,这绰号是从莫普拉家族的先祖一脉相传下来的。至于长房,则已变坏,毋宁说长房保留了封建劫掠的习惯,得到了“强盗”莫普拉的绰号。我的父亲是特里斯唐的长子,兄弟中只有他结了婚。我是他的独生子。有必要在这儿讲一件事,那是我很晚才知道的。于贝尔?莫普拉得知我出生后,向我的双亲要求过继我,如果让他全权安排对我的教育,他答应让我作他的继承人。当时,我父亲因打猎事故而丧命,我祖父拒绝了骑士的提议,宣称只有他的孩子们才是幼房的合法继承人,因此,他要全力反对转让给我的权利。这时于贝尔有了一个女儿。七年以后,他妻子辞世,给他留下这个独生女,那时的贵族传宗接代的愿望促使他重新向我的母亲提出他的要求。我不知道我母亲怎么回答的;她病倒后,长辞人世。乡下医生照旧说是得了要命的肠绞痛。她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最后两天,我祖父正待在她家里……①每法国古里约合今四公里。
请给我倒一杯西班牙酒,我感到一股冷气袭上心头。不要紧的,我一开始讲述回忆,便会产生这种感觉。这会过去的。
一大杯酒他一饮而尽,我们也喝下一杯;因为我们看到他严峻的脸孔,听到他急促简短的话语,也觉得冷森森的。他继续说:
七岁上我便成了孤儿。我祖父把他能够带走的所有衣服和全部金钱,都从我母亲家里一掠而空;然后,丢下其余的东西,他说压根儿不想跟那些吃法律饭的人打交道,不等我母亲掩埋了,便揪住我的外衣领,将我扔到他的坐骑后臀上,对我说:
“喂!归我监护的孩子,到我们那儿去吧,尽量别老是哭;因为我对小孩子可不大有耐心。”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狠狠抽了我几鞭子,我不再哭了,就像乌龟缩在壳里一样,一路上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一个魁梧的老人,瘦骨嶙峋,患斜视症。他的模样我依然历历在目。那个晚上在我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母亲早先告诉我关于她可憎的公公和他的强盗儿子们的行径,使我产生的恐惧惊骇猝然成为现实。我记得,月亮不时透过森林的繁枝密叶洒落清辉。我祖父的坐骑像他一样干瘦、有力和强悍。一抽鞭子它便趵蹄子,它的主人总少不了抽打它。它像闪电一样飞快穿过洼地和纵横切割瓦雷纳的小溪。每一摇晃我都失去平衡,我心慌意乱地抓住奔马的后鞘或我祖父的衣服。他呢,他可不怎么考虑我,要是我摔下去,我真疑心他肯费心把我扶上马。待到发觉我的恐惧时,他便奚落我,为了使我更加害怕,他又让马儿蹦蹦跳跳。多少次我泄了气,险些仰翻下马,热爱生命的本能使我没有向绝望的瞬间屈服。临了,将近午夜时分,我们突然在一座尖顶的小门前停住,吊桥随即在我们身后升起。我浑身冷汗,祖父抓住我,扔给一个难看的高大的残废小伙子,他把我抱到屋里。这便是我的叔叔若望,我来到了莫普拉岩。
我祖父同他的八个儿子一直生活在一起,他们是我们省所保存的封建小暴君这一类人的最后残余。多少世纪以来,在法兰西,这一类人比比皆是,骚扰横行。文明大踏步迈向革命的大动荡,越来越多地消灭这些敲诈勒索和结伙的劫掠现象。教育的光芒,作为典雅宫廷的遥远反映的高雅趣味,或许还有对民众行将到来的可怕觉醒的预感,这些都渗透到古堡中,直至小贵族半带乡土气的庄园里。即使在中部景况最落后的省份,社会平等的思想也已经战胜了野蛮的习俗。不止一个无赖,即令有特权,也不得不改邪归正,有些地方的农民忍无可忍,摆脱了领主,而法庭并不想过问,领主亲属也不敢提出报仇。
纵然思想状态时过境迁,我祖父在当地仍然长时期保持地位,没有遭到反抗。他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而这大家子像他一样有许多恶习,他终于受到债主们的纠缠和烦扰,他的威胁已吓不倒他们,他们反过来威胁要算计他。必须考虑躲避执达吏的助理,同时回避随时发生的争吵,尽管莫普拉家人数众多,配合默契,膂力过人,名声却已黯淡无光,当地居民全都与侮辱莫普拉一家的人联合起来,要向他们家投掷石块。于是,特里斯唐联合他的家族,犹如野猪在狩猎以后纠集跑散的小野猪,龟缩在他的小城堡里,升起吊桥,城堡里有十到十二个乡下佬,他的这些仆人,不是偷猎者就是逃兵,全都像他一样有意避人遁世(这是他的说法),安全地躲在坚壁厚墙后面。平台上竖起一大束猎枪。打猎的武器、马枪、喇叭口火枪、木桩和大刀,门卫得到命令,不许让两个以上的人走近射程之内。
从这天起,莫普拉和他的孩子们同民法决绝,正如他们同道德法规决绝一样。他们结成冒险的匪帮。他们向偷猎的朋友供应野味,对周围的伯农提高不合法的租税。众所周知,我们的农民虽然并不怯懦(远非如此),却性情温和,由于懒散和不信任法律而胆小怕事;任何时候他们都不理解法律,直至今日他们还一知半解。法国任何省都没有保持更多的古老传统,更长久地忍受封建特权的滥用。兴许任何地方的人都不像我们这样,迄今在某些官堡仍保持村镇领主的头衔,任何地方也不会这么容易凭借关于某种胡编乱造和荒诞不经的政治事件的新闻使民众惊慌失措。我的故事发生的时代,莫普拉家在远离城市、同外界断绝交往的农村一带,是惟一有势力的家庭,不费什么力就能叫他家的附庸相信:农奴身份就要恢复,顽抗者就要受到惩戒。农民们徘徊观望,忐忑不安地倾听他们自己当中的某些人宣扬独立,沉吟思索,打定主意逆来顺受。莫普拉一家并不要钱。货币价值是这些村子的农民最难理解,并嗤之以异地加以摒弃的东西。“金钱是宝贵的”,这是农民的一句谚语,因为对农民来说,金钱代表的不是体力劳动,而是别的东西。这是跟事物和外人的交易,是预见或审慎的努力,是市场,是使农民摆脱疏忽习惯的一种智力斗争,总之,是一种智力劳动;对农民来说,这是最难以获得、最令人不安的东西。
莫普拉父子深谙这种情况,而且不怎么需要金钱,因为他们早已不再打算还债,仅仅要求农民缴来食品。这一个农民要缴阉鸡的附加税,那一个农民要缴小牛的附加税,第三个农民提供小麦,第四个农民缴来毛皮,其余类推。这一家很有心计,看准了去敲诈勒索,只求每一个农民不必多费周折便能缴纳东西;他们向农民们应承提供帮助和保护,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诺言。莫普拉家消灭狼和狐狸,接待和隐藏逃兵,帮助别人欺骗国家,恫吓收税员和盐税局的职员。
他们殚精竭虑,使穷人在真正的利益上受骗,让普通人改变尊严和生来自由的原则,从而腐蚀这些人。他们使整村的人同法律分道扬镳,恫吓执法的官员,说是过不了几年,法律将会真正过时;因此,在离当地不远的地方,法兰西正大踏步走向穷苦阶级的解放,而瓦雷纳地区却在往后倒退,被套上颈圈,回复到土豪以往的暴虐下。莫普拉家轻而易举地使穷人堕落:他们装作深孚众望,同省里的其他贵族恰成对照;别的贵族举止中依旧保留昔日恒赫的倨傲。我的祖父不失时机,让农民一起憎恨他的堂兄弟于贝尔?德?莫普拉。于贝尔接待他的债主时,他本人坐在扶手椅里,而债主们脱帽伫立;但特里斯唐却让债主们坐在桌旁,同他们一起品味他们毕恭毕敬献给他的酒,半夜才吩咐仆人送走他们,他们个个烂醉如泥,手擎火炬,让森林回响起淫邪的老调。放荡最后使农民道德沦丧。莫普拉家不久便同各家各户串通一气,大家之所以容忍,是因为有利可图,况且,需要说穿吗?唉!虚荣心的满足嘛!居住分散有利于弊端蔓延。毫无丑闻可言,也毫无指责。最小的村庄已足以使公众舆论不胫而走,横行无阻;可是茅屋是分散的,田庄是孤立的,荒原和矮树林使各家各户相距遥远,彼此无法控制。羞耻心较之良心更起作用。用不着对你们说,在主奴之间形成了许多卑鄙的联系:挥霍、敲诈。使人破产是我年轻时代的榜样和信条;莫普拉家纵情享受;嘲弄一切平等,对债主既不还利息,也不还本金;殴打司法人员,因为他们大胆下达限令;还伏击骑警队,只要它挨近小塔楼;期望最高法院鼠疫肆虐,满脑子新哲学的人闹饥荒,莫普拉幼房的人都死光。他们尤其摆出12世纪显贵的神气。我的祖父津津乐道他的世系和祖先的骁勇;他怀念宫堡主人家里拥有折磨人的工具、地牢,特别是大炮的美好年代。而我们呢,我们只有叉子。棍棒、蹙脚的轻型长炮,我的叔叔若望倒是瞄得非常准,这种长炮足以使当地弱小的军事力量对我们恭而敬之。
莫普拉二
老莫普拉是头忘思负义、残忍嗜杀的野兽,介于猞猁与狐狸之间。他雄辩滔滔,口若悬河,倚仗受过良好教育,这有助于他的诡计多端。他佯装彬彬有礼,对复仇对象不乏蒙骗方法。他能吸引他们来到自己家里,让他们忍受可怕的待遇,又因缺乏目击者而无法申诉。他的恶行败德都带有诡诈刁滑的特点,当地人对此无不惊惧不已,简直到了近乎尊敬的程度。决不可能在他的巢穴之外抓住他,尽管他经常出来,表面上没有多少戒备。这个人有作恶的天才,他的几个儿子缺乏挚爱的感情,在他可惜的专横跋扈的威慑下,对他俯首贴耳,惟命是从。在一切绝境中,他都是他们的救星。待到隐居的厌烦开始笼罩在我们冰冷的拱顶之上时,他凶狠之中包含诙谐的头脑,便用盗贼老巢里才能见到的场景吸引他们,克服这种厌烦。他们常常恐吓和折磨可怜的托钵僧,以此取乐:烧这些僧侣的胡子,把他们降到井下,让他们悬在生死之间,直至他们唱起诲淫的歌,抑或说出渎神的话来。当地人都知道那个书记宫的故事,莫普拉家让他同四个执达吏进来,盛情接待,殷勤备至。我的祖父假装欣然同意执行他们的传票,客客气气地帮助他们作出家具的清单,因为已下令拍卖这些家具;然后,摆上晚宴,司法人员就席后,特里斯唐对书记官说:
“咦!我的上帝,我忘了可怜的瘦马,拴在马厩里。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您丢了它会受到责备的。我看您是个正直的人,我决不想让您犯错误。跟我来看看,这是一会儿的事。”
书记官毫无戒心地跟在老莫普拉后面,正当他俩一起走进马厩时,走在头里的老莫普拉告诉书记官,只要伸头进去就行了,书记宫竭力要在履行职责时宽宏忍让,不作细察。于是老莫普拉猛然推开门,把书记官的脖子紧紧夹在门扇与墙壁之间,害得这不幸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特里斯唐认为把书记宫惩罚够了,再打开门,温文尔雅地请求他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伸给他胳臂,要把他带回饭桌去,书记官偏又认为这不便拒绝。可是,他一回到他的同事所在的那间餐室,便扑在椅上,给他们看自己煞白的脸和夹伤的脖子,要求对他被人设下埋伏评评理。这时,我的祖父施展他的恶作剧手段,演出一幕大胆得出奇的喜剧。他严词责备书记官诬告他,仍然装出说话谦恭有礼的模样,他要别人为自己的行为作证,请求他们原谅,如果他拮据的处境不允许他更好地接待他们,并有幸更排场地宴请他们的话。可怜的书记官不敢再坚持,只得进餐,虽然半死不活。他的同僚完全被莫普拉的振振有词蒙蔽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把书记官看成疯子和无礼的人。他们从莫普拉岩出来时已酩酊大醉,众口一词颂扬城堡主人,奚落书记宫;书记官一下马就倒下,死在家门口。
八个小伙子是老莫普拉的骄傲和力量所在,论体格的健壮,论性格的残忍,或多或少论精明与促狭,他们全都和他一模一样。还得说一句,他们是真正的无赖,无恶不作,面对崇高的思想或美好的感情完全是白痴;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骁勇,对我来说,往往具有威严的外表。现在该轮到我谈谈自己了,我要讲述在这个污浊的泥淖里我的心灵的成长,感谢上帝趁我一离开摇篮就把我投到这个泥淖里。
假如为了博得您的同情,让您跟我回顾我童年那最初的岁月,我对您说:我生来体格健美,心灵纯洁,不可腐蚀,那么我就是言不由衷了。先生,这方面我一无所知。兴许没有不可腐蚀的心灵,兴许有的。无论您还是任何人都永远搞不清。下面这个问题才是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我们身上有没有不可克服的倾向,是否只有教育才能改变或消除这种倾向?”我呢,我不敢妄谈;我既不是形而上学者,也不是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但我有过可怕的生活经历,先生们;有的人竟然宣扬或写下人的机体是不可变更的,如同不能改变老虎的胃口,也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倘使我是立法者,我也许就会让人拉掉他的舌头,或者割下他的手臂。上帝不许我相信他的话。
我所能对您说的是,我从母亲那里获得有益的基本知识,也许生来没有获得她的优秀品质。在她家里,我已经十分暴烈,那是一种阴沉沉的集中爆发的暴烈,恼怒时又盲目又粗野,疑虑重重,一走向危险就畏首畏尾,而同危险接触时却又大胆得发狂,这就是说,由于热爱生命,既胆怯又勇敢。我桀骛不驯,坚韧不拔,只有我母亲能制服我;我的智力发展得很迟,不用怎么说理,我便像服从磁力一样服从她。由于我至今记得的这惟一的影响,以及我后来受到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响,我才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在我母亲能够给我一点严肃教诲之前,我就失去了她;待我移居到莫普拉岩后,我对那儿的恶行劣迹只能产生本能的反感,也许十分微弱,如果其中不掺杂恐惧的话。
可是,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上天使我在那里受到虐待,尤其是让我的叔叔若望对我怀有仇恨。由于不幸,我对恶行不会无动于衷,我的痛苦促使我憎恨那些劣迹昭著的人。
这个若望不消说是他那一类人中最可惜可恶的:自从摔下马来变成残废以后,由于不能像他的同伙一样干坏事,他的凶狠愈加发展。别人出发去掳掠,他被迫待在家里,因为他不能骑马,只有骑警队有时向宫堡发动无谓的小袭击,以便问心无愧时,他才有点乐趣。若望叫人按自己的要求筑起方石城墙,他躲在背后,安详地坐在轻型长炮旁边,不时打伤一个宪兵,据他说,突然重又感到睡意,恢复无所事事使他失去的食欲。甚至他等不到攻击到来时,便爬上他珍视的平台;像只埋伏的猫蹲在那里,一旦他看到有个行人出现在远处,不打信号,他便迅速瞄准,叫行人半路折回。他管这个叫作在大路上来一扫帚。
我太年幼,不能跟随叔叔们去打猎和劫掠,若望自然而然成了我的看守人和教师,也就是说,我的狱卒和刽子手。我就不对你们详叙这非人的生活了。十年左右,我忍受过寒冷、饥饿、侮辱、囚禁、殴打,随着这个魔鬼暴戾的脾气变化而定。他对我的深仇大恨来自他不能使我堕落;我粗扩、执著和野性不驯的性格使我不受他卑劣的引诱。或许我身上没有任何力量趋向美德,但我幸亏有力量孕育仇恨。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肯取悦于我的暴君;我渐渐长大,对恶习毫无兴趣。然而,我对社会抱有非常古怪的看法,我叔叔们的职业本身并没有引起我任何反感。你们想,在莫普拉岩的围墙后面长大,在长年的围城状态中生活,我的观念恰如封建野蛮时期副炮手所抱有的想法。在我们的巢穴之外,别人称为杀人、抢劫、折磨人的那些事情,莫普拉家却教我称为战斗,取胜和使人屈服。我知道作为人类史一部分的骑士传说和谣曲,这是我的祖父有空想到对我的所谓教育时,在晚上讲给我听的。我向他提出几个关于当代的问题,他回答我,时代已经改变了,所有法国人都变成叛徒和卖国贼,他们令国王们害怕,而国王怯懦地抛弃了贵族,贵族也胆怯地放弃特权,让平民制定法律。我惊讶地几乎愤慨地听着他描画我生活的时代,我无法说清楚的时代。我祖父对编年史不在行:在莫普拉岩什么书都没有,除了埃蒙的几个儿子的故事①和几部同类的编年史,这是我们的仆人从当地集市上带回来的。从我一片混沌的无知头脑中,只浮现出三个名字:查理大帝、路易十一和路易十四,因为我祖父在他关于贵族被忽视的权利的评论中,常常提到他们。我呢,说实话,我仅仅知道王国和种族的区别;我简直不相信,我祖父居然没见过查理大帝,因为他比谈其他任何人都更经常、更乐意地提到这个皇帝。①指的是《埃蒙的四个儿子的故事》该书在18世纪很流行。
正当我出自本能,赞赏我的叔叔们的武功,并油然而生也去参加的愿望时,我看到他们战斗归来表现出的冷酷无情,以及他们把受骗的人拉到家里来敲诈勒索、百般折磨的卑鄙手腕,那种引起我古怪的难受的激动,眼下我十分坦率地承认,我还很难说清楚。我缺乏一切道德准则,自然而然地满足于最强者的权利的准则,我见过这种准则怎样付诸实行;但是,根据这种权利,我的叔叔若望强加于我的屈辱和痛苦,教会我不能就此满足。我理解最勇敢者的权利,我真心实意地蔑视那些本来可以一死,却以在莫普拉岩忍受耻辱的代价求生的人。这些强加给俘虏、妇女。孩子的凌辱和恐怖,我觉得只能以嗜血成性来解释。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接受美好的感情,从而产生对受害者的怜悯;可以肯定的是,我感觉到这种自私的恻隐之心,它存在于大自然中,完善和升华之后,变成文明人心中的仁慈心。不消说,看到酷刑,我的心在粗俗的外表下,便因恐惧和厌恶而战栗,随着压迫我的人的任意胡为,我随时随刻都忍受这种酷刑;若望看到我目睹这些可怖的景象便脸色苍白,往往用揶揄的神态对我说:
“你不服从的话,我就这样对付你。”
我明白,面对这些卑劣行径,我感到可怕的不安;我的血在血管里凝结了,喉咙抽紧了,我赶快溜走,不让叫声在我耳畔反复鸣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有点自责产生这些可怕的印象。我的肌肉纤维变得坚韧了,久而久之产生了力量,能遮盖起所谓的怯懦。我对自己懦弱的表示感到羞赧,脸上竭力挂起狠毒的笑容,这是我从叔叔们的脸上看到的。我的四肢不时掠过痉挛性的抽动,每当这些烦人的场面重又出现时,一股死亡的冷气就降到我的血管中,我怎么也压抑不住这种抽动和冷意。半推半就地被拖到莫普拉岩城堡屋顶下的妇女,引起我难以想像的内心紊乱。我开始感到青春之火在我心中苏醒,朝我叔叔们的掳获物投去贪婪的一眼;但在这些初生的欲望中掺杂了难以形容的忧虑。对我周围的人来说,女人不过是贱货;我白白努力要把这种看法和撩拨我的作乐想法区别开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我受到刺激的神经使我所有的感官产生强烈而病态的欲望。
再说,我的脾气同我的伙伴一样缺乏教养;虽然我的心还不坏,但我的举止却很放肆,我的玩笑趣味也不高雅。我青年时期的凶狠的特点不必在此提及,因为这种行为的后果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莫普拉三
在离莫普拉岩三法里,接近弗罗芒塔尔的地方,你们大约看到过林木丛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古塔楼,它因一个俘虏的惨死而闻名,巡回到这里的刽子手觉得,一百多年前,不经审判地绞死他以取悦于他的领主、昔日的一个莫普拉,倒也不错。
在我向你谈起的那个时代,加佐塔楼已被废弃,濒于倒塌;它是国家的财产,人们更多是出于忽略而不是出于善心,容许一个老穷鬼在那里蛰居,他具有独特见解,孑然一身,在当地以“帕希昂斯①先生”的称号而驰名远近。①帕希昂斯在原文中意为耐心。
我接碴说:“我听我奶娘的祖母说过他;她把他看作巫师。”
正是如此;既然我们谈到这个话题,我必须准确告诉您,这个帕希昂斯是何许人;因为我会不止一次有机会在叙述时提到他,我也曾有过机会深入了解他。
帕希昂斯是个乡村哲学家。老天爷给了他高度的智慧,但他没受过什么教育,由于一种未知的命运,他的头脑连他当初能够接受的微不足道的教育都完全接受不了。他曾在某个地方上过加尔默罗会①教士的小学,非但没有感到并表现出才能,反而比其他同学从逃学中得到更多的乐趣。他的本性善于沉思,温和懒散,但是高傲,热爱独立到了狂放不羁的地步;虔诚,却敌视一切戒律;有点喜欢吹毛求疵,对伪君子嗤之以鼻,毫不宽容。修道院的清规奈何他不得,由于有一两次同僧侣畅谈过,他被逐出了学校。打那时起,他是所谓寺院生活的大敌,公开宣称支持被指责为冉森派②教徒的布里昂特的本堂神甫。但本堂神甫不比僧侣们更成功地教育帕希昂斯。这个年轻农民尽管有大力士的力气,对科学十分好奇,却对一切工作,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的,都表现出不可抑制的反感。他宣扬一种自然哲学,本堂神甫对此很难回答什么。他说,不需要金钱,就不需要工作。只有适度的需要,就不需要金钱。帕希昂斯身体力行;在激情勃发的年龄,他清心寡欲,从来只喝清水,从不进小酒店,不会跳舞,对女人总是非常笨拙胆小,而他古怪的性格、严肃的面孔和有点玩世不恭的脾气又一点儿不讨女人喜欢。仿佛他爱用蔑视来报复这种不受欢迎,或者凭借智慧聊以自慰,他像从前的第欧根尼③一样,喜欢那种把别人贬抑得毫无用处的乐趣;要是有人看到他有时在节日里从树荫下经过,那是为了去说几句稚气的挖苦话——他毫不容情的见识的闪光。有时他事事不能容忍的品性也以尖酸刻薄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他背后给那些局促不安的良心留下一片愁云惨雾。这使他招来激烈的敌人;一种荒谬的仇恨的作祟,加上他怪僻的举止所引起的那种惊讶,给他招致巫师的名声。①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12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主张刻苦修行,会内订有严密规戒,如禁止言语、与世隔绝等。
②冉森派系17世纪天主教中一个教派,曾被罗马教皇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仍有不少人信从。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公元前327),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
刚才我对您说帕希昂斯缺少教育,我表达得不确切。他的悟性热切地要了解大自然的高度奥秘,想一飞冲天;上了头几课,那个冉森派本堂神甫对他的学生的胆量感到不知所措,惶悚不安,为了使学生平静下来,听他的话,他得费尽唇舌,顶住大胆提问和出色诘难的猛攻,以致他没有时间教学生字母;经过十年随着任性和需要断断续续的学习,帕希昂斯仍然不会阅读。汗水落在书上,他好不容易才在两小时内看懂一页,依然不理解大部分表达抽象思想的词汇意义。不过,这些抽象思想却存留在他身上,别人看到他、听他说话时总感觉出这些思想;他能够使这些思想融会到他充满粗扩诗意的乡土语言中,这真是神奇的事;因此,听他说话,既很愉快,又会不由得赞赏。
他总是很持重,说一不二,不肯同任何辩证思想妥协。他在本性和原则上是苦行主义者,热烈地宣扬摆脱虚假利益的理论,在实行忍让上却不可动摇,以此攻开了可怜的本堂神甫的缺口;正像他晚年经常告诉我的那样,在这些讨论中,他获得了哲学上的知识。善良的冉森派教徒为了抵挡这种天然逻辑的猛攻,不得不援引所有教会神甫的著作来证明,以此颌顽,甚至以古代一切圣者和学者的学说来确证。帕希昂斯的圆眼在他的脑袋上睁大了(这是他的说法),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他一个心眼儿地只想不用费劲就学到东西,让人给自己长时间解释那些伟人的学说,叙述他们的生平。对方看到他聚精会神,默然无声,以为胜利了;可是,正当认为战胜这个反叛的心灵时,帕希昂斯听到村里的大钟报了子夜时分,便站起身来,向主人亲切地告辞,神甫送他到门口,他简洁而犀利的思考将暂罗姆和柏拉图、欧塞布和塞内加。泰尔图连和亚里士多德①混同起来,害得神甫目瞪口呆。①哲罗姆(347—420),宗教理论家,当过教皇秘书;柏拉图(公元前428—公元前348),古希腊哲学家;欧塞布(265—340),宗教史家,任过主教;塞内加(公元前4—65),古罗马政治家、悲剧作家;泰尔图连(约155—约222),用拉丁语写作的宗教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哲学家。
本堂神甫不太承认这未开化的悟性高人一筹。多少冬夜,在炉火旁,他同这个农民一起度过,既不感到厌烦,也不感到疲倦,对此他非常惊讶;他很纳闷,那个乡村教师,甚至修道院长,尽管懂得希腊文和拉丁文,他却觉得在他们所有的谈话中一个令人生厌,另一个谬误百出。他了解帕希昂斯生活作风十分正派,他用美德在周围产生和发出的影响和魅力来解释学生思想的超尘拔俗。每晚,他面对上帝,谦卑地自责无法同学生争论一个道地的基督教观点。他向守护天使忏悔,他学问所引起的自豪,看到学生这样虔诚地倾听自己讲话所感到的乐趣,这些使他未免有点儿激动,简直超过了宗教教育的限度;他仔悔,自己过分喜欢引用世俗作品,同自己的门徒漫步在往昔的地域,他甚至感到一种危险的乐趣,这是由于采撷没被洗礼的圣水浇灌过的异教的花朵,而一个教士是不允许这样兴趣盎然地呼吸花香的。
至于帕希昂斯,却热爱本堂神甫。这是他惟一的朋友,他跟社会惟一的联系,也是他通过科学之光同上帝的惟一联系。这个农民过分夸大了他的指路人的学识。他不知道,即使最开通的文明人也常常倒退,或者根本不到人类知识那里追本溯源。帕希昂斯倘若摆脱重重忧思,准能发现他的老师往往搞错,是老师本人,而不是真理出错。他不知道这一点,又看到历代的经验同他固有的正义感相悖,于是陷入不断的遐想中;独自生活,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野漫游,沉湎在像他这样的人从未经历过的忧虑中,他越来越相信那些低毁他会巫术的无稽之谈。
修道院不喜欢这个神甫。帕希昂斯揭露过的几个僧侣则憎恶帕希昂斯。神甫和门生都受到迫害。卑鄙的僧侣不放过机会,在主教那里控告本堂神甫致力于秘术,同巫师帕希昂斯沆瀣一气。在村里和附近,展开了一场宗教战争。凡是不支持修道院的人都支持本堂神甫,反之亦然。帕希昂斯不屑进入这场斗争。有天早上,他哭泣着拥抱朋友,对神甫说:
“世上我只爱您,我不愿您成为受迫害对象;除您之外,我从不了解、也不爱任何人,我要到树林里,像原始人一样生活。我的产业有一块田,人息五十利佛尔;我的双手只摆弄过这块地,微薄收入的一半用来支付我欠领主的什一税;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替别人于驮重牲畜的活计。如果有人中止您的职务,剥夺您的收入,您要耕耘一块田地,那么请让我说一句话,您会看到,我的手臂不会无所事事而变得麻木。”
神甫想反对这种决心也是徒然。帕希昂斯走了,随身的全部行李是搭在背上的一件外衣,还有埃皮克泰特①学说的纲要,他对这学说特别偏好,由于经常研究,他每天能看上三页,并不怎么疲惫。这个乡村隐士到荒野去生活。他先在树林里用砍下的枝叶搭了一间窝棚。但受到狼群包围,他退避到加佐塔楼的矮厅里,用苔薛和树干做了一张床,这是一件好看的家具,室内陈设着树根、野果、羊奶制品,日常伙食比起他以前在村里时的光景来并不太差。这一点儿没夸大。你得看见瓦雷纳某些地区的农民,才会形成让一个人能够在健康的情况下生活的一种朴素的观念。在这种苦行僧的习惯中,帕希昂斯仍然是个例外。酒从未沾红过他的嘴唇,对他来说,面包总像额外的。但他并不憎恶毕达哥拉斯②的学说。往后,他跟他的朋友见面很少,他对朋友说,他恰恰不信灵魂转生,也不强迫自己坚持素食,而能够素食并且不再会看到天天杀害无辜的牲畜,他不由自主地暗暗感到高兴。①埃皮克泰特(50—125或130),希腊苦行主义哲学家。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
四十岁上,帕希昂斯才采取这个古怪的决定;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六十岁了,体力不同寻常。每年他都有漫游的习惯;随着我向您叙述我的生平,我会详叙帕希昂斯的修士生活。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森林看守与其说出于怜悯,不如说由于担心自己被施魔法,经过许多次刁难,终于让了步,允许他自由居住在加佐塔楼,不过向他声明,一有暴风雨,塔楼可能在他头上倒塌;对此,帕希昂斯富有哲理地回答,如果他命该遭到厄运,森林里的第一棵树同加佐塔楼的顶部没有什么两样。
在让我的人物帕希昂斯上场之前,请您原谅开头这篇传记过于冗长乏味,我还要说,在这二十年中,神甫的思想已朝新的方向发展。他热爱哲学,这个可贵的人不由自主地让这种热爱遍及各种哲学,甚至最不正统的哲学上去。不管他内心如何反抗,让一雅克?卢梭的作品都把他带到新的领域;有天早上,他看望病人归来后,遇到帕希昂斯在克勒旺岩上为晚餐采集植物,便坐在他旁边的德洛伊教祭司的石头上,不知不觉地宣扬萨瓦人副本堂神甫的信条。帕希昂斯更能理解的正是这种富于诗意的宗教,而不是古老的正统宗教。他倾听新学说的概述所怀有的兴趣,促使本堂神甫私底下约他,在瓦雷纳几个偏僻的地点相会,他们要像偶然相见那样到那里去。帕希昂斯的想像力在孤独时依然是清新热烈的,在这些神秘的分裂教派会议上,并因受到当时在法国从凡尔赛宫廷到人烟稀少的灌木丛中酝酿着的思想和希望的全部魔力的感染而着狂。他迷上了让一雅克?卢梭,叫人把他听得懂而又不损害本堂神甫职责的所有东西念给他听。后来他搞到了一本《社会契约论》,在加佐塔楼不停歇地拼读。起先本堂神甫有节制地把这种吗哪①传达给他,让他欣赏哲学家的传大思想和崇高感情,以为能使他预防无政府主义的毒素。可是,这整个旧科学,所有这些恰到好处的语录,一句话,教士的全部神学像一座容易断裂的桥,被帕希昂斯在荒野中积聚的粗旷的雄辩和不可抑制的热情的激流冲走了。本堂神甫不得不让步,惊悸地退避三舍。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四处都有裂隙,正毕剥作响。新的太阳从政治地平线上升起,搅乱了大家的智慧,也使他的智慧消溶了,犹如融化于最初的春风下的薄雪。帕希昂斯的激昂,给他带来富有灵感的气息的他这奇异而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的景象,他们的神秘关系所具有的浪漫的外表(修道院卑鄙的刁难使反抗精神变得更崇高),这一切强烈地攫住了教士,以致在1770年他已经远离冉森教派,在各种异教中徒劳地寻找一个支撑点,然后坠人哲学的深渊中,帕希昂斯经常在他面前展示这个深渊,而罗马天主教的驱魔法却往往白白地把它盖上。①《圣经》中古以色列人所获得的神赐食物。
莫普拉四
稍停,贝尔纳又说,帕希昂斯的哲学生涯的故事是由今人撰写的;对于那时的人遇到加佐塔楼的巫师时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印象,我很难再去回想。不过,我要竭力忠实地重温我的记忆。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好几个农民孩子陪伴我用诱鸟笛捕鸟,归来时我头一回经过加佐塔楼。当时我约莫十三岁,我与同伴相比个儿最大,身体最强健,我还对他们滥施领主特权的威势。私下里说说,这是一种亲切和相当古怪的礼仪的混合。有时,当他们打猎的兴趣和一天的疲劳超过了我时,我不得已向他们的意见让步,我已经学会像专制者那样相机行事,免得好像不得已而为之;但我看准机会报复,不久我便看到他们听到我家可恶的名字就怕得发抖。
夜幕降临,我们兴高采烈地走着,吹着口哨,用石块击落花揪,模仿鸟儿的叫声,这当儿,走在头里的人猛地站住,倒退几步,声称他不想走通往加佐塔楼的那条小路,而要穿过树林。其他两个表示附议。第三个人反对说,如果离开这条小路,会有迷路危险,黑夜已在眼前,狼群就要出没。
“啊,坏蛋!”我用王子的声调喊道,一面推搡向导,“沿着小路走,你别干蠢事了。”
“我不,”孩子说,“刚才我看到巫师在他的门口念念有词,我不想整年发烧。”
“得了!”另一个孩子说,“他对大家并不凶。他不对孩子们使坏;只要安安静静地经过,不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我们怎样呢?”
“噢!这不错,”第一个孩子说,“没有旁人就好了!……可是贝尔纳先生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肯定要换上魔法。”
“这是什么意思,傻瓜?”我举起拳头喊道。
“这不是我的过错,大人,”孩子又说。“这老瘦鬼不喜欢老爷先生,他说过,他希望看到特里斯唐先生和他所有的孩子被吊死在同一枝头上。”
“他说过这话?好!”我说道,“往前走,你们看吧。谁爱我就跟我走;谁离开我就是胆小鬼。”
我的两个同伴出于虚荣心,愿意跟着走,其余的装出仿效他们,但走了几步,他们都溜了,钻进矮树林。我继续大模大样地往前走,由我的两个追随者护驾。小西尔万走在头里,从老远一看到帕希昂斯,便脱下帽子;我们走到帕希昂斯跟前时,尽管他低着头,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们,这孩子却惊恐不已,用哆嗦的声音对他说:
“晚安,帕希昂斯大爷!”
巫师从沉思中醒过来,就像惊醒的人那样战栗了一下。我看到他黧黑的脸半露在浓密的花白胡子中,流露出一丝激动。他的大头完全秃顶,光溜溜的脑门同浓密的眉毛恰成对照,眉下圆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闪发光,活像夏末透过泛白的叶子所见到的景象。他个子矮小,阔肩,身材长得像个角斗士。他穿着破衣烂衫,浑身污秽却显出傲气。那张脸又短又不起眼,活脱脱像苏格拉底的脸,即使天才的火花在他轮廓十分鲜明的脸上闪烁,我也不可能看出来。他在我眼里仿佛是一头猛兽,一个龌龊的动物。仇恨攫住了我,我决意要报复他对我的姓氏所作的冒犯,我把石块放在弹弓里,不作任何警告,便使劲弹了出去。
石块飞出去时,帕希昂斯正在回答孩子的致意。
“晚安,孩子们,上帝与你们同在……”他对我们说,这当儿,石块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击中帕希昂斯饲养的一只猎头鹰,它一直给帕希昂斯带来快乐,随着黑夜来临,总在爬满门楣的长春藤上醒来。
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血淋淋地跌落在主人脚下,他回以一声怒吼,愤怒和惊讶得愣了几秒钟。他陡地从地上捡起暴动着的受伤的鸟,提着鸟脚朝我们走来,用雷鸣般的嗓音叫道:
“你们这些混蛋,是谁弹出这块石头?”
我那走在后面的同伴一阵风似地逃走了;但西尔万被巫师的大手抓住,双膝跪倒在地,以圣母和贝里的保护神圣女索朗日的名义赌咒,他对鸟儿的受害毫无责任。我承认,我非常想让他摆脱困境,跑进树林。我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一个赢弱的老行吟歌手,没想到落在一个强壮的敌人手里;但骄傲留住了我。
“如果这是你,”帕希昂斯冲我瑟缩发抖的同伴说,“那就让不幸降临到你身上,因为你是一个可恶的孩子,你将成为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你干了一件坏事,你使一个从没损害过你的老人难过,却自得其乐,而且你干得卑鄙怯懦,偷偷摸摸,一面还对他彬彬有礼地道晚安。你是一个骗子,一个卑劣的家伙;你夺走了我与社会的惟一联系,我惟一的财富,却幸灾乐祸。愿上帝不让你活下去,如果你继续这样干的话。”
“噢,帕希昂斯先生!”孩子一边合十一边叫道,“别诅咒我,别给我念魔法,别让我得病;这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那就让上帝毁灭我!……”
“如果不是你,那么是这个!”帕希昂斯揪住我的衣领说,把我摇得像连根拔一株小树那样。
“是的,是我,”我傲岸地回答:“你要是想知道我的名字,那么记住,我叫贝尔纳?莫普拉;一个平民敢动一个贵族,那就该死。”
“死!你,你居然要我死,莫普拉!”老人叫道,愤怒和惊讶得发愣。“如果像你这样一个毛孩子都有权威胁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那么上帝是干吗的?死!啊!你真是一个莫普拉,果然是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这被诅咒的狗!说什么要别人的命,至少先生出这号人来!死,我的狼息子?你知道该死的正是你,并不是由于你刚才干的坏事,而是由于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和你叔叔们的侄子吗?啊!我很高兴把莫普拉家的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而且知道一个贵族混蛋是否同一个基督教徒有同等分量。”
与此同时,他将我从地上提起,仿佛提一只野兔那样。
“小家伙,”他对我的同伴说,“回家去吧,别害怕。帕希昂斯对你这样的人不发火,他原谅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的兄弟们像他一样无知,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而一个莫普拉,你看,会读会写,却更加凶恶。走吧……不,你留下,我想让你平生有一次看到一个贵族换上一个平民的鞭子。你就会看到的,我请你不要忘掉,小家伙,而且告诉你的父母。”
我气得脸色刷白,牙齿在嘴里都要咬碎了;我作起绝望的抵抗。帕希昂斯以惊人的镇定,用一根枝条把我绑在树上。他只消用长满朕胆的大手摆弄我,便能把我像芦苇一样折弯,可是我虽然年幼,却非常坚强有力。他把猫头鹰挂在我头顶的一根树枝上,鸟血往我身上滴,恐惧袭上我心头;那时有一种常用的体罚,用咬惯猎获物的猎狗去执行,我的头脑被狂怒、绝望和我同伴的叫喊搅得乱糟糟,开始以为要施行可怕的巫术;不过,我想,倘若他把我变成一只猫头鹰,那么,我要忍受他加于我的体罚就会轻得多。我威胁恫吓他也是枉然,赌咒发誓要报仇同样无用,我的小伙伴白白地跪在那里苦苦哀求:
“帕希昂斯先生,以上帝之爱和自珍自重的名义,别让他受苦了;莫普拉家的人会杀死您的。”
他耸耸肩笑了起来,抓起一把拘骨叶冬青抽打我,我得承认,打得并不狠,只是叫人丢脸;因为他一看到我流出几滴血,便住了手,扔掉树枝,我甚至从他的面容和声音里注意到一种突变,仿佛他后悔自己的严厉。
“莫普拉,”他对我说,双臂抱在胸前,盯着看我,“你受到了惩罚,你受到了侮辱,我的贵人,这对我已经够了。你看,我只要一动指头夺走你的呼吸,将你埋在我门口的石头下,便能阻止你损害我。谁会想到要来帕希昂斯先生家里寻找你这个漂亮的贵族子弟呢?你看,我不爱复仇,因为一听到你发出痛苦的喊声,我就住了手。我不爱使人痛苦,我呀,我不是一个莫普拉。你亲身体验一下受害者的滋味,对你有好处。但愿这能使你厌恶你们家父子相传的刽子手职业!晚安,你走吧,我不再恨你,仁慈的上帝的正义得到了满足。你可以叫你的几个叔叔把我置于烤架上;他们会狠狠咬上一口,吞下一块肉,而肉会在他们的喉咙里复生,闷死他们。”
他捡起死猫头鹰,阴郁地注视着,说道:
“一个农民的孩子不会干出这种事。这是贵族在寻欢作乐。”
他退到门口,发出节庆日子才发出的欢呼声,这正是他绰号的那两个字:
“耐心,耐心!
据善良的妇女说,在他嘴里这是一种呼神唤鬼的咒语,每次听到他这样喊时,冒犯过他的人都遇到不幸。西尔万画个十字驱鬼。可怕的语声在帕希昂斯刚进入的塔楼穹顶下回响,门随即对着他砰然关上。
我的伙伴急于溜走,差点儿扔下我,不给我松绑。刚一走远,他便对我说:
“画个十字,为了仁慈的上帝的爱,画个十字!如果您不愿画十字,您就得中邪:我们在路上会被狼群吃掉,或者会遇上猛兽。”
“傻瓜!”我冲他说,“真有你说的!听着,你要是晦气,对不管是谁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我就扼死你。”
“唉!先生,干吗这样?”他又天真又狡黠地说,“巫师吩咐我,告诉我的父母。”
我举起胳臂要打他,可是我没有力气。我刚才的遭遇使我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几乎晕倒在地,西尔万趁机溜走了。
待我恢复过来时,孑然一身,我不熟悉瓦雷纳这一带;我从没到过这儿,这一带荒凉得可怕。整个白天我曾看到沙土上有浪和野猪的足迹。如今黑夜已经笼罩大地;我还要走两法里,才能到达莫普拉岩。每扇门一定都关闭了,吊桥也已升起;倘使我九点以前到达不了,就会受到枪击。不消说,由于不认识路,我不可能一小时走两法里。可是,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向加佐塔楼的居住者要求栖身之地,哪怕他会欣然同意。我的自尊比我的肉体受到更多的伤害。
我东奔西突。小径弯弯曲曲,纵横交错。我从一片围上篱笆的牧场来到平原。小径消失了。我随意穿过篱笆,来到一片田野。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令在白天,也没有办法穿过斜坡上围满荆棘的小田庄。临了,我见到灌木,然后是树林,我的恐惧已稍为平复,这时又升起;实话说,我吓得要死。我往常被训练得像条猎犬一样骁勇,在别人眼皮底下能泰然自若。我受到虚荣心的熏陶,有人在场时非常大胆;但独自待在漆黑的夜晚中,又累又饿,尽管一点儿不想吃,刚才的激动搅得我心烦意乱,确信回家时叔叔们会打我,却又一心想回家,仿佛在莫普拉岩能找到人间乐园,我在难以描述的烦恼中一直游荡到天明。狼嗥幸亏在遥远的地方,但不止一次震响我的耳鼓,使我的血冻结在血管里;似乎我的处境实际上还不够玄乎,我受到打击的想像力又对这种处境加上千百种怪诞的图景。帕希昂斯被人看作一个狩狼者。你们知道,这可是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信任的通鬼神的专长。于是,我想像到这个恶魔般的小老头在一群饿狼的簇拥下出现,他本人的脸也扮成半个狼脸,穿过矮树林追逐我。好几次兔子从我胯下窜过去,我惊得险些翻倒在地。由于我拿准没有人看见,便拼命画十字;虽然我装出不信神,内心深处却必然因恐惧而变得十分迷信。
最后,天亮了,我才回到莫普拉岩。我在堑壕里等候大门打开,溜进房间,没让人看见。恰好大家并没有持续不断地关心我,我一夜不在没人注意到;我在楼梯上遇到若望叔叔,告诉他我刚刚起床;这一招成功了,我躲到马厩顶上投送饲料的洞口里去睡了整整一天。
莫普拉五
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向我的仇敌报复轻而易举;各方面情况都促使我这样做。帕希昂斯对我家的恶言秽语已经足够了,甚至用不着提起对我人身的侮辱,而这一点我瞒着不敢实说。我只消一透露,七个莫普拉一刻钟后便会骑上马,沉醉于对这样的人杀一儆百的行动中:他没给他们缴纳过租金,吊死他以儆效尤,他们觉得再好不过。
事情并没有走得这么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求八个人对一个人复仇,对此我感到难以抑制的反感。我正要这样做的时候(我恼怒时,曾经下过决心),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和解释不了的正直本能控制住我。或许帕希昂斯的话不知不觉在我脑子里产生一种有益的羞耻感。或许他对贵族正确的咒骂,使我看到某些正义的思想。一句话,或许我至今看作虚弱和怜悯的行动,自此暗暗地开始显得较为庄重,不那么可鄙。
不管怎样,我保持沉默。我仅仅殴打西尔万,惩罚他把我扔下,逼他对我的不幸遭遇守口如瓶。这痛苦的记忆蛰伏起来,将近秋末,有一次我同西尔万在树林里游荡。这个可怜的西尔万十分眷恋我;尽管我很粗暴,只要我一离开宫堡,他就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他保卫我,反对他所有的伙伴,认为我只不过有点爱冲动,却一点儿不凶。正是人民大众温和忍让的心灵造成大人物的傲慢和粗野。我们正在捕捉百灵鸟,我穿术展的侍臣总是在前边探望,这时朝我走来,这样说:
“我瞧见驯狼的人同捕捉鼹鼠的人来了。”
这个警告使我浑身战栗。但我感到有种愤恨在我心里起反作用,我径直迎着巫师走去,兴许因为他的同伴在场而有点放心,这是莫普拉岩的一个常客,我设想他应该尊敬我和帮助我。
那个捕捉鼹鼠的人叫马尔卡斯,以捕捉石貂、黄鼠狼、老鼠和其他危害居民和当地农田的野兽为业。他的手艺不仅使贝里地区受益,每年,他都周游拉马尔什、尼韦尔内、利穆散和圣通日,独自一人行走在心地善良的人都欣赏他的才能的地方;无论在古堡,还是在茅屋,处处他都受到款待,因为这门职业总是卓有成效,在他的家族中,从父亲到儿子都以诚实为本,他的后代莫不如此。他有蛰居的地方,这门手艺一年到头都有保证。他走南闯北像地球旋转一样有规律,可以看到他在确定的时期重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前一年,他就是由同一条狗和同一把长剑陪伴在身,经过此地的。
这个人物就其类型来说,同巫师帕希昂斯一样令人感兴趣,而且更加滑稽。这个人爱发火,忧郁,高大,干瘦,骨骼突出,动作缓慢,举止庄重,喜欢思索。他沉默寡言,用单音节回答问题;可是,他从不逾越绳规尺矩,礼节周到,只说几句话,便将手举向帽尖,以表示谦恭。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这样?还是在浪迹四方的生涯中,担心出言不慎而失去众多顾客中的几个,才使他采取这种明智的保留态度?别人一无所知。他能在家家户户留宿,白天能走进家家的谷仓,傍晚能在每家厨房的炉火旁占个位子。他无所不知,尤其因为他沉思凝想的神态使人在他面前十分随便,而且他从来不会将这一家的事搬到另一家去。
要是您想知道这个人物给了我多么强烈的印象,我会告诉您,我见过我的几个叔叔和我祖父煞费苦心才能让他说话。他们想从他那里知道他们仇恨和嫉羡的对象,圣赛韦尔堡中的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家中发生的事。尽管堂马尔卡斯(人们称他为“堂”,是觉得他的举动和傲气像个破产的西班牙贵族),我说,尽管堂马尔卡斯在各个方面都是难以捉摸的,但“强盗”莫普拉一家总是不放过机会,进一步哄骗他,希望从他那里掏出一些有关“大头棒”莫普拉的情况。
谁也无法知道马尔卡斯对任何一件事的态度;目光短浅的人设想他不屑有想法。而帕希昂斯却好像被他迷住,竟至于能陪伴他周游几星期,这就使人猜想,他神秘的模样中蕴含魔术,而不仅仅是他的长剑和灵活的狗神奇地使鼹鼠和黄鼠狼就范。人们悄声地谈论仙草,他用仙草使多疑的野兽出洞,落入陷阱;人们只觉得这种魔法不错,没去想他会用来犯罪。
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这类狩猎。它饶有兴味,尤其在放草料的阁楼里,人和狗一齐爬上楼梯,以惊人的迅速敏捷地在木板上奔跑;狗嗅着墙洞,司猫的职责,埋伏起来,追逐猎物,直到落入猎人的长剑下;猎人乱戳草捆,用长剑穿透敌人:这一切,堂马尔卡斯庄重地大模大样地指挥并完成,我敢担保,既很奇特,又饶有趣味。
待我看见这个忠实的朋友时,我以为可以冒犯一下巫师,便大胆走近去。西尔万赞赏地瞧着我,我注意到,帕希昂斯没料到我会如此大胆。我假装走近马尔卡斯,同他说话,以便冒犯我的敌人。他看到这情景,轻轻拉开捕捉鼹鼠的人;他将沉甸甸的手按在我头上,心平气和地对我说:
“最近您长大了,我漂亮的先生!”
我的脸涨红了,我轻蔑地后退,冲他说:
“小心你的所作所为,粗坯,你该记得,要是你还有两只耳朵,完全是因为我发慈悲。”
“我的两只耳朵!”帕希昂斯苦笑着说。
他暗示我家族的绰号说:
“您想说我的两个腿弯吧①?耐心!耐心!平民要割断的既不是贵族的腿弯,也不是他们的耳朵,而是他们的头颅和钱袋,这日子也许不远啦……”①jarrets(腿弯)同coupe-jarrets(强盗)的后半个字相同。
“别说了,帕希昂斯先生,”捕捉鼹鼠的人用庄重的口吻说,“您不要用哲学家的口气说话。”
“言之有理,”巫师回答,“说实在的,我不知为什么跟这个小男孩抢白。他本该叫他的叔叔们把我砸个稀巴烂;夏天我曾鞭打过他,因为他对我干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但莫普拉一家却失去了一个作践邻居的好机会。”
“你这个乡下佬,”我冲他说,“要知道一个贵族总是光明磊落地复仇;我不愿让强过你的人惩罚你对我的侮辱;你等上两年,我许诺亲手将你吊在我认得的那棵树上,就是加佐塔楼门前那棵树。倘若我做不到,我情愿不做贵族;如果我轻饶了你,我愿意被人家喊做驯狼的人。”
帕希昂斯露出微笑,骤然间他变得严肃起来,对我深深瞥了一眼,这一眼使他的面容变得异常动人。然后,他转向捕捉黄鼠狼的人,说道:
“真奇怪,这家人身上有某些东西。请看最凶狠的贵族:他比我们当中最勇敢的人在某些方面更有胆量。啊!这非常简单,”他自言自语地添上说,“他们从小这样长大,而我们呢,人们对我们说,我们生来是为了服从……要耐心!”
半晌他保持沉默,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用又和蔼又挖苦的声调对我说:
“您想吊死我吗,茅草老爷?多喝点汤吧,因为您还不够高,摸不到吊我的树枝;至今……也许日子还远着呢。”
“说得不中听,说得不中听,”捕捉鼹鼠的人严肃地说,“得了,讲和吧。贝尔纳先生,原谅帕希昂斯吧;他是个老家伙,是个疯子。”
“不,不,”帕希昂斯说,“我希望他吊死我;他有理由,我欠着他这一条,说实话,或许这会比预料的来得快。别太急于长大,先生,因为我急于比自己希望的老得快些;既然您十分勇敢,不愿攻击一个无法自卫的人。”
我叫道:“你对我可是使出了蛮力气!难道你没对我使过蛮吗?说呀!难道这不是怯懦的行为吗?”
他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说道:
“噢!孩子们,孩子们!瞧这议论是多好呀!真理出在孩子们口里。”
他沉思默想,念念有词,走开了,仿佛他有这种习惯。马尔卡斯冲我脱掉他的帽子,用冷漠的声调对我说:
“他错了……得讲和……请原谅……休息吧……再见!”
他俩消失了,我跟帕希昂斯的交往到此为止,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恢复。
莫普拉六
我十五岁上祖父去世了;他的死在莫普拉岩丝毫没有引起哀伤,却引起真正的沮丧。他是统治那里的一切坏事的主脑人物,不消说,在他身上有比他的儿子们更残忍,却没那么卑劣的东西。他死后,他的胆量使我们获得的那种光荣也随之消失。他的孩子们迄今为止遵守他的规矩,变得越来越纵酒堕落。而出门劫掠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重重。
除了同少数我们给以优待,对我们忠实的朋友来往以外,我们变得日益孤立,一筹莫展。由于我们的肆虐,周围一带满目荒凉。我们造成的恐怖日益扩大我们周围的破败景象。必须跑得更远,到平原边上去胡作非为。我们在那里没占到便宜,我的叔叔洛朗最为大胆,在一次小遭遇战中受了重伤。必须寻找其他办法。若望提出了建议。这就是乔装打扮,混进集市,巧妙地偷窃。我们从强盗变为小偷,臭名昭著的名声越来越坏。我们跟省里所有有污点的人建立了默契,通过彼此私下效力,我们又一次逃脱了贫困。
我说我们,是因为祖父死后,我开始属于这帮强盗中的一员。他曾向我的请求让步,让我参加他发起的最后几次行动。人对您实话实说,您面前是一个于过强盗勾当的人。对此的回忆人毫无悔恨,正如在将军麾下参加过战役的士兵那样。我觉得依然生活在中世纪。对我来说,成文法律的效力和智慧是一些缺乏意义的话。我感到自己勇敢有为;我参加战斗。说真的,我们的胜利成果常常使我脸红;我不享用这些战果,以此洗去罪责,至今我高兴地回想起,我帮助过不止一个倒地的受害者站起来逃走。
这种生活以其激烈、危险和疲乏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摆脱心中油然而生的痛苦沉思。此外,它使我免受若望随即而来的虐待。我祖父死后,我们这帮强盗因另一种武功变得等而下之,我又落入可憎可厌的统治之中。我生来不习惯欺骗讹诈。我不仅流露出憎恶,而且对这种新玩艺儿表现出毫无能耐。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没用的成员,又开始用恶劣的手段对待我。倘若他们担心我归顺社会,变成一个危险的敌人,就会驱逐我。他们既抚养我,又担心我出事,他们常常故意(我早已觉察)向我寻衅,逼我署骂扭打,想以此摆脱我。这是若望的意见,而安托万还保留一点特里斯唐的毅力和家庭平等观念,发表意见说,我不是那么有害,而是有用。我是一个好士兵,到时候可能需要有人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也可以学会欺骗;我很年轻,也很无知;要是若望愿意待我和气些,使我的命运不致那么不幸,特别是让我看清我真正的处境,告诉我,我归附社会便会完蛋,我一出现在大庭广众中,便会立即被处以绞刑,我的倔强和骄傲兴许会在获益和需要面前屈膝让步。在摆脱我之前,至少应尝试一下。安托万总结自己的长篇大论说:
“因为我们去年是十个莫普拉;父亲死后,如果我们杀掉贝尔纳,我们就只剩八个人。”
这篇议论占了上风。他们把我从地牢里放出来,我在那里已经苦熬了几个月;他们给我新衣服;换掉我的旧枪,给我一直想要的漂亮马枪;给我说明我在社会上的处境;吃饭时给我倒上美酒。我答应思索一下,这期间,我因无所事事和以前打家劫舍时没有过的狂饮滥喝,变得有点更粗鄙了。
但是,囚禁使我留下阴郁的印象,我暗地里发誓,宁愿抛头露面,在法国国王的土地上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也不再忍受虐待。惟有可恶的荣誉观使我留在莫普拉岩。显而易见,暴风雨聚集在我们头顶上。农民们满腹怨言,尽管我们竭尽所能,同他们拴在一起;独立的理论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们之中;我们最忠实的仆人倦于拥有面包和丰盛的食物,他们要钱,而我们没有。好几次法院严肃地勒令我们向国家交纳税金;我们的债主也同国王的差官和反抗的农民汇合到一起,这一切形成一种灾难,威胁着我们,恰似普勒马丹的领主不久前在当地成为受害者的那次灾祸。①①普勒马丹的领主在当地留下了回忆,这回忆使莫普拉的故事不致招来夸大的责难。这里不必描述作为这个疯狂的人生活特点的淫邪凶残和折磨人的巧妙手段,它们把贝里地区封建的强盗传统延续到旧王朝的末日。人们围攻他的宫堡,经过顽强抵抗,他被抓住绞死了。好几位至今健在,年龄并不很老的人认识他。——原注
我的叔叔们曾经长久谋划,加入到这个土豪的抢掠和抵抗行动中去。正当普勒马丹眼看就要落入他的敌人之手,他向我们许诺,如果我们去援助他的话,他就把我们当作朋友和同盟者接待,这时我们获悉他的败北和悲惨结局。我们时刻处于戒备之中。必须离开此地,或者设法度过这生死攸关的危机。有的建议采取前一个主意,另外的坚持遵循父亲临危时的嘱托,要埋身在塔楼的废墟之下。他们认为一切逃跑或妥协的主意都意味着胆小怯弱。担心遭到这样的谴责,或许有点本能地喜好危险,使我仍然呆下去;但我对这种可憎的生活的厌恶潜伏在心中,时刻准备猛烈地爆发出来。
有一晚,我们大吃一顿,一直留在席上,不断狂饮滥喝和闲聊,天知道谈的什么,用的何种污言秽语!天气恶劣,透过一个个隔开的窗户,传来大厅的石子地上潺潺的流水声,风雨摇撼着旧墙。夜晚的风透过穹顶的裂罅,呼呼地吹,使树脂火炬的火焰摇曳不定。席间,他们无情地取笑我的所谓美德,把我不与妇女接触的态度看作禁欲,尤其是这一点,他们利用我的难为情,把我往坏里去逼。我一面抵挡这些粗俗的嘲弄,以牙还牙,一面狂饮,我动辄便激动起来的想像力如醉如狂,我自诩在带到莫普拉岩的第一个女人身边,将比我任何一个叔叔都更加大胆,并得到成功。这个挑战在哈哈大笑中被接受了。电闪雷鸣回答了这魔鬼般的快乐。
骤然间,狼牙闸门处响起号角声。一切回复到静寂中。莫普拉家互相用号声呼应和打招呼。我的叔叔洛朗整天不在,他在要求进来。我们疑神疑鬼,以致都像是成了狱卒和我们堡垒的看守人似的。若望站起身,晃动着钥匙,但他旋即一动不动,倾听号角声,号角第二次响起,表明带回掳获物,必须前去迎接。一眨眼间,个个莫普拉都手擎火炬,来到狼牙闸门,除了我,我无动于衷,醉得腿都站不稳。
“如果这是一个女人,”安托万出去时大声说,“我以父亲的灵魂起誓,她就判给你,勇敢的年轻人!我们要看看你的胆量是不是符合你的企图。”
我双肘支在桌上,陷入痴呆和不安中。
待到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举止果断、服装古怪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不得不强自镇定,以免神思恍惚,终于听懂其中一个莫普拉过来在我耳畔所说的话。邻近的几个领主同他们的妻子一起,参加围猎狼群,这个年轻女人的马受了惊,把她带到远离打猎的地方。奔驰了一法里左右,马儿才平静下来,她想往回走,但不认识瓦雷纳这一带,这儿的景致处处雷同,她越来越偏离方向。风雨和黑夜使她完全陷入困境。洛朗遇上了她,提出将她送到罗什莫尔堡,实际上有六法里以上的路程,他却说就在邻近,假装是那个宫堡的猎场看守人。这位贵妇接受了他的邀请。她不认识罗什莫尔夫人,她们彼此有点亲戚关系,她夸口会受到盛情款待。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莫普拉的脸孔,没想到离他们的巢穴近在咫尺。她毫不怀疑地跟着向导,由于平生未见过莫普拉岩,不管是远是近,因此她被带进我们欢宴的大厅时,毫不疑心落入了陷阱。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瞅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她的神态平静、坦率、正直,从别的女人的脸上,我还从未看到过(所有进入我们小城堡的狼牙闸门的女人,都是恬不知耻的妓女,或者是愚蠢的受害者),这时,我以为是在做梦。
我见过的仙女是在骑士传说中出现的。我几乎以为莫尔加娜和于尔阿德①来到我们家,惩恶扬善;我一时真想双膝跪地,抗议把我同我的叔叔们混在一起进行判决。洛朗对安托万迅速作了吩咐,安托万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走近她,请她原谅他和他的朋友们穿着猎装。他们都是罗什莫尔夫人的侄子或堂弟,在席间等候这位非常虔诚的贵妇从礼拜堂出来,她在里面同她的传道师正在作教义探讨呢。陌生女人倾听这可笑的谎言时,天真和信赖的神态令我揪心,但我没意识到我的感受。我的叔叔若望始终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待在她旁边;她对他说:①莫尔加娜系中世纪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于尔同德系中世纪骑士小说中的仙女。
“我不愿打搅这位夫人;我很担心,此刻我呆在这儿会引起我父亲和我的朋友们的不安。请告诉她,我请求她借给我一匹休息过的马和一个向导,让我回到我猜想他们在等待我的地方。”
“夫人,”若望很有把握地回答,“这种天气您不能上路;这只不过推迟一会儿同寻找您的人会面。我们十个人骑术高明,备有火炬,立即分十条路线出发,跑遍瓦雷纳的各个地方。至多过两小时,您的双亲不可能不知道您的消息,过一会儿,您会看到他们到达这儿,他们会得到最好的安置。您休息一会儿,吃点滋补的东西,恢复过来;因为您浑身湿透,精疲力竭。”
她含笑回答:“如果我的不安消除了,我便会感到饿的。我会尽量吃点东西;不过用不着为我特别安排。你们已经太好了。”
她走近我支肘的那张桌子,拿起我旁边一只水果,却没看到我。我回过身来,粗鲁无耻地盯住她。她傲然地顶住我的目光。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并没有看我;原因是,她竭力显得平静,充满信心地对待别人的好客,只是不期然而然地面对这么多面目可憎,穿着粗俗的古怪男人,不免惶惶不安。可是她心里没产生任何狐疑。我听到我旁边的一个莫普拉对若望说:
“好!一切顺利;她落入圈套了;让她喝酒,她会聊起来。”
“等一等,”若望说,“监视着她,这事不是开玩笑的;最好在这儿进行,不要寻开心了。我去商量一下,有人来叫您,问您的意见;看着点贝尔纳。”
“怎么啦?”我霍地对他回转身。“这个姑娘不属于我吗?大家不是以祖父的灵魂起过誓吗?……”
“啊,这话不假,”安托万走近我们这边说,而其他莫普拉围住那位贵妇。“听着,贝尔纳,我遵守诺言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十分钟之内你别对这位轻佻的女人说,她不在年老的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您把我看作什么人啦?”我将帽子拉到眼睛上面,回答说。“您以为我是一头畜生?等一等,您要我去取楼上祖母的袍子,打扮成罗什莫尔老虔婆吗?”
“好主意。”洛朗说。
“不过,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若望开口道。
他对另外几个莫普拉作了示意,把他们拉到外边。他们出去时,我相信看到若望想怂恿安托万监视我,而安托万以我不理解的固执,硬要跟他们走。只留下我跟陌生女人在一起。
一时之间我晕头转向,心慌意乱,对单独相处困惑多于满意;我竭力想弄清周围所发生的神秘莫测的事,透过氤氲的酒气,想像出某些相当逼真的事,尽管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我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我以这样的设想来解释:一、这个如此镇静、穿着华丽的贵妇,是一个波希米亚姑娘,我有时在集市上见过她们;二、洛朗在田野里遇到她,把她带来是为了让大伙儿开开心;三、他们悄悄告诉他,我酒醉后口出狂言,他们把他拉走,是要考验一下我追逐女人的手段,他们会在锁孔里观察我。这个想法一袭上心头,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站起身,径直走向门边,紧紧锁上门,拉上门栓,然后向贵妇走去,决心不能让她有理由嘲笑我胆怯。
她坐在壁炉台下面,仿佛一心在烤干湿衣服,俯身对着炉火,没觉察到我的行动;可是,当我走近她时,我脸部古怪的表情令她不寒而栗。我决计一开始先抱吻她,但她一对我抬起眼睛,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奇怪,不能做出这种亲呢的举动。我只敢对她说:
“说实话,小姐,您十分迷人,真叫我喜欢,这就像我叫做贝尔纳?莫普拉一样确实。”
“贝尔纳?莫普拉!”她站起身叫道,“您是贝尔纳?莫普拉?这样的话,请放尊重些,您知道在对谁说话吗?别人没对您讲过?”
“别人没对我讲过,不过我猜得出来,”我嘲弄地回答,竭力抗拒她突然脸色苍白,态度严峻起来使我产生的敬意。
“如果您猜得出来,”她说,“您又怎能像这样子对我说话?别人可是告诉过我,您受到坏教育,但我一直想见到您。”
“当真?”我仍然嘲弄地说。“您是通衢大道上的公主,平生见过多少人!请让我的嘴唇接触到您的嘴唇,我的美人,您就会知道我跟我的叔叔们一样受到好教育,刚才您已经聆听过他们的讲话了。”
“您的叔叔!”她叫起来,猛地抓住椅子,放在我们中间,仿佛出于自卫的本能。“噢,我的天!我的天!我不在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名字的开头都是一样的①,我们所居住的岩层跟任何地方的一样美好。” ①罗什莫尔(rochemaure)的开首roche意为岩石,同莫普拉岩(roche-man-prat)的开首是一样的。
“莫普拉岩啊!……”她喃喃地说,从头到脚直打战,犹如牝鹿听见狼嗥一样。
她的嘴唇变得煞白。忧虑掠过她的脸。我出于不由自主的同情,也战栗起来,差点突然改变态度和语言。
“对她来说,这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呢?”我在思忖,“她不是在演戏吧?如果莫普拉兄弟们没躲在护墙木板后面偷听,她不会把眼看就要发生的事一点不漏地告诉他们吧?可她像白杨树叶一样瑟缩发抖……如果这是一个演员呢?我看过一个女演员扮演布拉邦特的热纳维艾芙①,哭得像真的一样。”①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是个美德的化身。
我手足无措,目光时而扫向她,时而扫向门口,我总以为门随时会在我的叔叔们的大笑声中敞开。
这个女子妍丽迷人。我不相信曾经有过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不仅仅我这样论断;她留下了美貌的声名,至今在当地还没有被忘却。她的身材高挑苗条,举止灵活,引人注目。黑眼珠,乌木般的头发,衬出她的白皙。目光和笑容有一种善良细腻的神情,合到一起令人不可捉摸;似乎上天给了她两个心灵,智慧的心灵和感情的心灵。她天生快活、大胆;这是一个天使,人类的烦恼还没敢光顾过她。什么也没使她难受过,什么也没使她学会怀疑和恐惧。这次是她生平的头一遭苦难,而且正是我这个粗人给她造成的。我把她当作一个吉卜赛女郎,而她却是一个纯洁的天使。
她是我的远房婶婶,名叫爱德梅?德?莫普拉,我的叔祖(也是远房)于贝尔先生的女儿,人们管我的叔祖叫骑士,他年纪很大才结婚,离开了马耳他骑士团;我这位婶婶和我,我们年纪一样,都是十七岁,只相差几个月;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本该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她,不让她受人伤害,她却在我面前瑟缩发抖,惶恐不安,就像一个受害者面对刽子手一样。
她强自振作起来,走近了我,我心事重重地在大厅走动。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又说:
“您不可能像我刚才见到的那些强盗那样卑劣,我知道他们魔鬼般的生活。您很年轻,您的母亲善良聪慧。我父亲本想抚育您,收养您。至今他还后悔没能将您拖出您所堕入的深渊。您没收到他的几封信吗?贝尔纳,您是我的亲戚,想想血缘关系吧;为什么您想侮辱我?他们想在这里谋害我或折磨我吗?为什么他们骗我说,我在罗什莫尔堡?为什么他们神秘地退走?他们准备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止住了话;外边适才传来一下枪声。轻型长炮发出一声回响,阴惨惨的报警喇叭声震动了塔楼凄凉的四壁。莫普拉小姐重新跌坐在椅子上。我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用来取笑我的喜剧场面,我决计不理会这次警报,直至我确切证实,它不是假的。
我又走近她说:“喂,说实话,这是一场玩笑。您不是德?莫普拉小姐,您想了解我是不是能调情的新手。”
“我以基督的名义起誓,”她回答,把我的手捏在她冰冷得像死人的手里,“我是爱德梅,您的亲戚,您的俘虏,您的朋友;因为我一直在关心您,一直哀求我父亲不要丢下您……听呀,贝尔纳,打起来了,正在枪战!不消说,是我父亲来找我,他们会打死他!啊!”她嚷道,跪在我面前,“快去阻拦,贝尔纳,我的孩子!告诉您的叔叔们,尊敬我的父亲,您要知道,他是最好的人!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憎恨我,想叫人流血,那么,让他们杀了我,挖出我的心,但要尊敬我父亲……”
有人在外边声色俱厉地叫我。
“这胆小鬼在哪里?这扫帚星在哪里?”我的叔叔洛朗这样叫道。
人们摇撼厅门;我关得牢牢的,顶得住发狂的摇晃。
“这胆小鬼在别人卡我们脖子时,却在寻欢作乐!贝尔纳,骑警队在攻击我们。你的叔叔路易刚被打死。来吧,为了上帝,来吧,贝尔纳!”
“你们都见鬼去吧!”我喊道,“统统死光吧,我不会这样轻信;我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蠢;只有说谎的人才是胆小鬼。我呀,我起过誓,我会获得这个女人,等到我高兴时才交出她来。”
“你见鬼去吧!”洛朗回答,“你假装……”
火枪打得更密了,传来可怕的喊声。洛朗离开门口,朝嘈杂声那边跑去。他的焦急很说明问题,我忍不住了。他们会指责我是懦夫,这个想法占了上风;我朝门口走去。
“噢,贝尔纳!噢,德?莫普拉先生!”爱德梅跟在我身后,大声说,“让我跟您一起去;我要匍伏在您的几位叔叔脚下,让这场战斗停止,向他们让出我拥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如果他们要的话……以便保全我父亲的生命。”
“等一等,”我朝她回过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他们会不会嘲笑我。我相信我的叔叔们躲在门后;我们的狗奴仆在院子里射击,他们却等着用一条毯子裹住我往上抛。您是我的亲戚,或者是一个……您要对我起誓,然后我也向您起誓。如果您是一个流浪的公主,我被您伪装的神态欺骗了,走出这个房间,那么您要起誓做我的情人,在我使用我的权利之前,您不能容忍别人同您待在一起;或者我对您赌咒,您要受到惩罚,如同今天上午我教训我那头有花斑的母狗弗洛尔那样。如果您是爱德梅,我向您起誓,我会隔开您父亲和想打死他的人,那么,您答应我什么,您怎么向我起誓?”
“要是您救了我父亲,”她大声说,“我就向您起誓,我要嫁给您。”
“好呀!”我对她说,她的热情使我变得大胆,而我并不理解这种热情的崇高。“请给我一个保证,无论如何我不能像个傻瓜那样从这里出去。”
她任我抱吻,不作抗拒;她的面颊冰凉。她木然地跟随我的步子走出去;我不得不推她一下。我推得并不猛,可是她像晕倒一样倒下去。我开始明白我的真实处境,因为走廊里没有人,外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我奔向我的武器,这时,她做了最后一个疑惧的动作,或许是另一种情感,使我又走回来,我把爱德梅留在大厅里,紧紧锁上门。我将钥匙挂在腰带上,一面跑一面给枪上子弹,奔往围墙那边。
这仅仅是骑警队的一次袭击,跟德?莫普拉小姐毫无关系。我们的债主获得拘提我们的判决。司法人员受到恶劣对待和挨打以后,让布尔日初级法院的王家律师提出公诉,发出传票,要求武装力量尽力执行,企图以夜间突袭轻巧地抓住我们。可是我们处于他们想像不到的最佳防卫状态;我们的人很勇敢,武器齐备,再说,我们是在作生死搏斗;我们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是一种极大的优势。我们的队伍增加到二十四人,他们的武装人员却在五十人以上。二十来个农民在一边投掷石块,他们给同盟者而不是给我们制造了更多的麻烦。
激战了半个小时,我们的抵抗震慑住敌人,敌人只得堰旗息鼓,暂时收兵;但一会儿又卷土重来,重新带着损失被打退。剑拔夸张暂时停息。他们第三次硬要我们投降,答应保全我们的生命。安托万?莫普拉用脏话嘲弄来回答他们。他们犹豫不决,又不肯退走。
我勇敢地战斗,尽了我所谓的职责。停战在继续。我们无法判断敌人的距离,不敢朝黑暗中乱放枪,因为我们的弹药十分宝贵。我所有的叔叔都固守在围墙边,不知何时发动新袭击。路易叔叔受了重伤。我想起了我的女俘。战斗开始时,我听到有人对若望?莫普拉说,在溃败的情况下,要提出解围才能献出她,或者当着敌人把她吊死。我不再怀疑她的话的真实性。待到胜利好像属于我们时,大家忘掉了女俘。惟独狡猾的若望离开他非常喜爱瞄准的轻型长炮,像只猫一样溜进黑暗中。难以想像的嫉妒冲动攫住了我。我扔下枪,冲过去跟踪他,手里拿着刀,我相信,如果他碰一碰我看作属于自己的女囚,我就会坚决捅他一刀。我看见他挨近厅门,想开开它,通过锁孔仔细窥探,想确定他的捕获物有没有跑掉。枪声重新响起。他以他具有的惊人的灵活,掉转高低不一的鞋跟,奔向围墙那边。我藏在黑暗中,让他跑过去,没有跟随他。不同于哈杀的另一种本能,适才占据了我的心灵。嫉妒的闪光燃起我的情欲。硝烟,看到血,嘈杂声,危险,好几杯烧酒轮流一饮而尽以保持亢奋,这些都不同寻常地使我的头脑发热。我从腰带上摘下钥匙,猝然打开厅门,等我重新出现在女俘面前时,我已不再是她动摇过的多疑粗野的见习生;我是莫普拉岩凶狠的强盗,比第一次危险一百倍。她急匆匆向我跑来。我张开手臂抱住她;她非但不害怕,反而扑过来,高声问:
“怎么!我的父亲呢?”
“你的父亲,”我拥抱她说,“不在这里。眼下在激战,既谈不到他,也顾不到你。我们打倒了一打宪兵,如此而已。和往常一样,胜利属于我们。因此,你不用担心你的父亲;我呢,我也不再担心国王的人马。我们平安地生活,庆祝我们的爱情吧。”
说完,我把桌上的一壶酒举到唇边。而她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那种专断的神态使我变得大胆了。
“别再喝酒,”她冲我说,“想想您说的话吧。您说的话当真?您肯以荣誉和您母亲的灵魂来负责吗?”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您漂亮的粉红的嘴起誓。”我回答,一面又想抱吻她。
她可是惶恐地后退。
“噢,我的天!”她说,“他喝醉了!贝尔纳!贝尔纳!您记住自己许下的诺言吧,您要守约。您如今知道,我是您的亲戚,您的姐妹①”①从这里开始,作者让男女主人公平了辈分。
“您不是我的情人就是我的妻子。”我回答她,一面去追她。
“您是一个卑劣的家伙!”她用马鞭子推开我说。“您做了什么事,让我欠下您的情分?您救了我父亲吗?”
“我发过誓去救他,如果他在,我就会这样做;我等于做过了。您知道我要是这样做并且失败了,在莫普拉岩,会用残酷而缓慢的酷刑——文火烤炙来惩罚我的出卖吗?我起誓的声音很高,他们可能听见了。说实话,我毫不在乎,我并不在意多活两天或少活两天,但我看重您的恩惠,我的美人,而且坚持不要当一个受人嘲笑的颓丧的骑士。得,马上爱我吧,否则,说实话,我回到那边去,要是我被打死,您就活该倒霉了。您身边再也没有骑士,您还要对付七个莫普拉。我担心您的手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漂亮的小冒失鬼。”
我的这番话说得随随便便,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分她的心,好抓住她的手或搂住她的腰,却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她逃到大厅的另一头,设法打开窗户,然而她的小手连生锈的窗框也摇不动。她的企图令我发笑。她忧郁地合起双手,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倏地改变;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张开手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她俏丽动人,一丝云翳掠过我的眼睛,一时之间,望着她,我却视而不见。
让我省略不讲我的幼稚行为吧。我得告诉你们,她是怎样穿戴的。这个古怪的夜晚之后,她再没穿过这套衣服,可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已经是遥远的事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细节。那时,外界和我内心都动乱不安,子弹打在围墙上,闪光划过天空;我的血液卜卜地从心脏涌向脑袋,又从脑袋流回胸脯,我的印象何等强烈啊。
噢!她风姿绰约!眼下,我觉得她的幽灵依然掠过我的眼前。我要说,我相信看到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骑服。这套骑服是一条很宽的布裙;上身紧束在一件珍珠钮扣的灰缎背心里,身缠红饰带;罩了一件有肩饰的短猎装,胸前敞开;宽边灰毡帽翘起在脑门上,饰有六支红羽毛,帽子压住没扑粉的头发,头发在面孔周围梳起,像伯尔尼女人那样打成两条长辫拖在身后。爱德梅的辫子非常长,几乎一直拖到地上。
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服装,这青春之花,她好像对我的企图表示的这种盛情迎迓,这些都足以使我因喜悦和爱而发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个俊俏女子不说粗话,不流羞耻的眼泪而委身,更使人美滋滋的了。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抱在怀里;甚至在最粗野的人身上,标志着初恋的也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恋需要,我仿佛被这种需要征服,跪倒在她的膝下,把她的腿紧抱在我胸前;在我的假设中,这爱慕之情是向一个轻挑女人表达的。即使这样,我仍然几乎昏厥过去。
她把我的头抱在她漂亮的手中,大声说:
“啊!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很明白,您不是这些十恶不赦的人当中的一个;噢!您要救我。感谢上帝,祝福您,噢,上帝!我亲爱的孩子,您说打哪边走?我们快逃吧;该从窗户跳出去?噢!我不害怕,亲爱的先生,走吧!”
我如梦初醒,老实说,我觉得这极其令人不快。
“怎么说呢?”我重新站起来,这样回答她,“您在耍弄我?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您以为我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她回答,又变得脸色苍白,“我就要受到侮辱,过两小时就会被害死,如果我始终无法引起您怜悯的话。但我会成功的,”她大声说,这回轮到她跪在我的脚下,“您不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您很年轻,不会像他们那样是个魔鬼;刚才您好像可怜我,您会让我逃掉,对吗,对吗,我的心肝?”
她抓住我的手,热烈地吻着,为了使我心软;我听她讲话,瞅着她的神态直发愣,不能使她安下心来。我的心灵不能自动达到宽宏、同情这一步,这时,一股比其他一切更为强烈的激情,把她力图在我身上找到的感情压抑下来。我死盯住她,却毫不理解她的话。对我来说,全部问题在于知道我是否讨她喜欢,或者她是否愿意利用我来脱身。
“我看得一清二楚,您心里害怕,”我对她说,“您怕我是怕错了;我肯定不会伤害您。您太漂亮了,我不想别的,只想抚摩您。”
“是的,您的叔叔们会杀死我,”她叫道,“您明白这点。您会愿意他们杀死我吗?既然您喜欢我,那就救救我,过后我会爱您的。”
“噢,是的!过后,过后!”我回答她,痴呆地不信任地笑着,“在您让国王的人马吊死我之后,因为我刚刚狠狠地痛打了他们。得了,向我证明您爱我,过后我就救您;我也是过后。”
我满房间追逐她;她在逃来逃去。不过,她并没对我表现出愤怒,只用温和的话语推拒我。不幸的姑娘在我身上寄托了惟一的希望,生怕激怒我。啊!要是我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处境和我的处境,那就好了!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固定想法,一只狼在同样场合下也会有的想法。
临了,对于她的一切哀求,我总是回答同一句话:“您是爱我还是嘲弄我?”她看出是在同一个粗鲁的人打交道,便打定主意,朝我转过身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藏在我的怀里,让我吻她的头发。然后,她轻轻推开我,对我说:
“我的天!你没看出我爱你吗?你没看出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吗?你不明白我憎恶你的几位叔叔,我只愿属于你吗?”
“明白,”我固执地回答,“因为您想,这是一个傻瓜,我对他说我爱他,说服他相信我愿意做的事;他会相信的,然后我把他拉去上绞刑架。得了,如果您爱我的话,管用的只有一句话。”
她用忧虑的神态看我,她不掉转头去,我便竭力去吻她的嘴唇。我捏住她的双手,她只能推迟她缴械的时刻。她苍白的脸蓦地变得绯红,露出微笑,带着天使般娇媚的神情说:
“您呢,您爱我吗?”
打这时起,胜利属于她的了。我再没有力量去要求我渴望的东西;我猞猁般的头脑乱成一团,这正是一个男子的头脑;我相信,我生平头一遭喊出:“是的,我爱你!是的,我爱你!”的时候有了人的声调。
她带着疯狂的神态,用柔媚的声调说:“那么,我们相爱吧,我们逃走吧。”
“是的,我们逃走吧,”我回答她,“我憎恨这个家和我的叔叔们。我早就想逃走。不过,你分明知道,你们的人会绞死我的。”
“他们不会绞死你的,”她笑着说,“我的未婚夫是个少将。”
“你的未婚夫!”我叫道,又一次起了嫉妒,比第一次更厉害,“你就要结婚?”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仔细打量我。
我脸色变白。咬紧牙齿。
“这样的话,”我对她说,想把她拖到怀里。
“这样的话,”她在我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看你嫉妒了;不过,十点钟想占有她的情人,半夜再让给八个醉醺醺的人,他们第二天把脏得像道路烂泥的她还给他,这倒是一个古怪的爱嫉妒的人。”
“啊!你说得对,”我大声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会保护你,直到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会因寡不敌众而倒下,死时想到你仍然属于他们。多么可怕呀!你使我想到这上面去;瞧我多么忧虑。得,走吧!”
“噢!是的!噢!是的!我的天使!”她叫道,冲动地吻着我的脸颊。
这种温存是我自童年以来,一个女人第一回给我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我想起我母亲的最后一吻;它不但没给我愉快,反而引起我深深的悲哀。我感到泪水盈眶。哀求我的姑娘发觉了,吻着我的眼泪,一直重复:
“救救我!救救我!”
“但你的婚事呢?”我对她说,“噢!听着,向我发誓,我死之前你不能结婚;这不会很久,因为我的几个叔叔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短时间作出合理的惩罚。”
“你不跟我走?”她又说。
“跟你走?不,因为干了强盗的勾当在那边上绞刑架,因为放走你在这里被吊死,这本是一码事,至少我不必羞愧,被看作一个告密者,在公共广场上绞刑架。”
“我不让你留在这里,”她大声说,“要不然我宁愿一死;跟我来吧,什么险你也不用冒,相信我的话。我在上帝面前担保你的安全。如果我说谎,那么你就杀死我吧;我们快走吧……我的天!我听到他们唱歌!他们来了!啊!如果你不想保护我,那就马上杀死我!”
她扑到我的怀里。爱情和嫉妒越来越在我身上占了上风;我确实有杀死她的念头,我听到大厅旁边的房间有嘈杂声和人声时,将手按在猎刀上。这是凯旋的呐喊。我诅咒上天让我的敌人胜利。我把爱德梅紧紧抱在胸前;我们彼此拥抱,一动不动,直至又一声枪响表明战斗重新开始。于是我满怀激情地把她抱在我的心口上,对她说:
“你使我想起一只可怜的斑鸠,它被鹞鹰追逐,有一天扑到我的外衣里,一直钻进我的怀中。”
“你没有把它出卖给鹞鹰,是不?”爱德梅说。
“没有,真见鬼!我也不会出卖你,你是树林里最美丽的鸟儿,我不会出卖给威胁着你的凶恶的夜鸟。”
“我们怎么逃呢?”她恐惧地倾听着枪声,说道。
“很容易,”我说,“跟我来。”
我拿了一支火把,拉起翻板活门,让她跟我下到地窖去。从那里,我们来到从岩层中挖出的地道,从前,守卫的人数更多时,这地道用作自卫的重要方式;人们从与狼牙闸门相反的另一端来到田野,绕到正在交战的围攻者背后。如今,守卫莫普拉岩的人已不能分成两部分,况且,在夜晚,冒险走出城堡简直是发疯。我们毫无障碍地来到地道出口,末了,我一下发起火来,将火炬扔到地上,倚着门对瑟瑟发抖的爱德梅说:
“你不属于我,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我们待在黑暗中,战斗的响声已传不到我们这里。他们到这里抓住我们之前,我们有千百次逃跑的时间。一切都在鼓励我,爱德梅只能任凭我摆布。待她看到她的姿色的诱惑已对我起不了作用,无法使我激动不已,她便不再哀求我,在黑暗中倒退几步。“你打开门,”她对我说,“你先出去,否则我就自尽;因为我拿到了你的猎刀,你把它忘在翻板活门边上了,你要是想回到你的叔叔们那里,就不得不踩到我的血泊里。”
她的嗓音充满毅力,使我十分惶恐。
“将这把刀还给我,”我对她说,“否则我要冒一切危险夺过来。”
“你以为我怕死?”她平静地说。“我在那边拿到了这把刀,就不会在你面前受辱。”
“真倒霉!”我叫道,“您欺骗了我,您不爱我!您走吧,我看不起您,我不跟您走。”
我一面说,一面打开了门。
“您不走,我也不想走,”她说,“您不希望我们逃走时我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俩谁更豪爽?”
“您疯了,”我对她说,“您欺骗了我,您耍弄我很有手腕。不过,您不起誓,您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不能与少将或别人结婚,那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您的情人?”她说,“您居然这么想?难道您就不能收敛您的无礼,至少说您的妻子?”
“我的几个叔叔处在我的地位,就会这样说,因为他们只关心您的嫁妆。我呢,我什么也不想,只歆羡您的美色。您发誓,您将先属于我,然后您才是自由的;我这样发誓:如果我嫉妒得太厉害,无法忍受下去,大丈夫说话算数,我会开枪自杀。”
爱德梅说:“我发誓属于您之前,不属于任何人。”
“不是这样,要发誓属于任何人之前,先属于我。”
“这是一码事,”她回答,“我这样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您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您母亲的灵柩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我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我母亲的灵柩发誓!”
“很好。”
“等一等,”她又说,“您要发誓,我的诺言和履行诺言将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包括会宣扬出去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知道。”
“不管世上什么人,都不会知道。只要这确定下来,我何苦要别人知道呢?”
她让我重复誓言,我们手拉手,作为互相信任的表示,然后冲到外面。
我们的逃跑困难重重。爱德梅既怕围攻者,又怕困守者。我们幸亏没遇到任何人,但不容易走快:夜色漆黑,我们撞在树上;道路很滑,我们站立不稳。一下意料不及的响声使我们哆嗦起来;随即听到脚上拖着的铁链声,我认出是我祖父的坐骑,它老掉了牙,却依然壮实暴烈:正是它十年前把我驮到莫普拉岩;它的脖子上只有一条缰绳。我打了个活结,套在它嘴上;我把外衣披在它的后臀上,将逃跑的姑娘扶上去,我去掉绊索,跳上了马,发狂地用鞋后跟踢它,让它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幸亏马儿比我认得路,不需要看清道路,便能绕来绕去,不撞在树上。可是,马儿经常滑蹄,为了站稳,它摇得我们多少次踩空马澄(马儿像我们全身装备好一样,也戴着鞍具),险而又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偏是绝处逢生,上帝总保护被追逐的人。我们看来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这当儿,马儿突然撞在一个树根上,它因蹄子陷在齐地面的树根里而摔倒了。我们爬起来之前,它已经跑到黑暗中去,我听见急速的马蹄声愈来愈远。我把爱德梅抱在怀里,她没有摔伤,而我猛扭了一下,连一步路都走不动。爱德梅以为我大腿摔断了;我痛得要命,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既想不到疼,也没想到不安。爱德梅对我温柔关切,使我忘却一切。我徒劳地催促她丢下我继续赶路,她现在可以逃跑了。我们走了很多路。不久就要破晓。她会找到居民点,到处有人保护她,不让她受莫普拉兄弟们的伤害。
“我不离开你,”她执拗地回答我,“你对我忠诚,我同样对你忠诚;我们一起逃走,或者死在一起。”
“我没有搞错,”我大声说,“我从枝叶之间看到一缕光。有人住在那边。爱德梅,您去敲门吧。您把我留在这里,不必担心,您会找到一个向导,把您带回家去。”
“不管怎样,我不离开您,”她说,“不过,我去看看是否有人能救您。”
“不,”我对她说,“我不会让您独个儿去敲这家的门。黑夜里,树林深处的人家,那儿的灯光可能藏着圈套。”
我一直拖着脚,走到那家的门口。门冷得像金属做的;墙垣爬满长春藤。
“谁呀?”我们还没敲门,里边就有人喊起来。
“我们得救了,”爱德梅高声说,“这是帕希昂斯的嗓音。”
“我们完蛋了,”我对她说,“他和我,我们是死冤家。”
“不用害怕,”她说,“跟我来吧;是上帝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
“是的,正是上帝把你引到这儿,苍天的女儿和晨星,”帕希昂斯打开门说,“谁跟着你,谁在加佐塔楼就受到欢迎。”
我们进入一个极低的拱顶之下,屋子当中悬挂着一盏铁壳油灯。在这盏阴惨惨的油灯和在炉灶里燃烧的几根灌木的亮光下,我们惊异地看到,加佐塔楼里有几位罕见的客人光临。这一边,有个穿僧侣服装的人,苍白严肃的脸映出火焰的闪光;那一边,一顶宽边帽盖住一个椭圆形的头,末端是一部稀疏的胡子。墙壁映出一只削尖鼻子的影子,世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除了那把斜放在他膝盖上的长剑;墙上还映出一只小狗的脸,照这副脸的尖尖的形状,可以看作一只大老鼠的脸:因此,在堂马尔卡斯的鼻子、他的狗的头和他的长剑的锋刃这三个尖形物之间,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和谐。堂马尔卡斯慢腾腾地站起来,将手举到帽子上。冉森教派的本堂神甫就是这样做的。他的狗把头伸进主人的两腿中间,像他一样默然无声,露出牙齿,垂下双耳,不吠不叫。
“嘘!布莱罗!”马尔卡斯冲它喊了起来。
莫普拉七
本堂神甫一认出爱德梅,便退后三步,惊讶得叫出声来;而比起帕希昂斯的惊愕,这还算不了什么,当时他摇晃起当火炬用的燃烧中的木柴照照我的面孔。
“鸽子由小熊跟着!”他嚷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朋友,”爱德梅回答,连我也十分惊奇,她把白皙的手放在巫师粗糙的手里,“像接待我一样,好好接待他。我被囚禁在莫普拉岩,是他解救了我。”
“但愿他那一类恶德败行因为这个行动而得到宽恕!”本堂神甫说。
帕希昂斯捏住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把我带到炉火边。大家让我坐到室内惟一的椅子上,本堂神甫关切地察看我的腿,爱德梅叙述我们的冒险经历,适可而止,又询问打猎和她父亲的情况。帕希昂斯无法告诉她任何消息。他听到过树林里响起号角声,猎狼的枪声几次扰乱他白天的休息。但是,雷雨来了,风声压过了其他声音,他对瓦雷纳那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马尔卡斯灵巧地爬上梯子,这梯子通到塔楼的上面几层,因为楼梯已经断裂;他的狗以非凡的敏捷跟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和狗又从楼上下来,我们得知,在莫普拉岩那边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尽管我痛恨这幢建筑和它的主人们,但听说据表面看,以我的姓氏命名的祖屋被夺取了,并付之一炬,我仍然禁不住十分惊骇;这是羞辱和失败,这场大火如同由我称之为平民和农民的人刻在我的盾徽上的臣属印章。我一跃而起,如果不是因为剧烈的脚痛将我拖住,我相信自己会冲到外面。
“您怎么啦?”爱德梅问我,这当儿她待在我身边。
我猝然回答:“我必须回到那边;因为我的职责是宁可被杀,也不能让我的叔叔们同下等人谈判。”
“下等人!”帕希昂斯叫道,第一次同我说话,“谁在这里谈什么下等人?我就属于下等人;这是我的称号,我会让人尊敬它。”
“说实话,这不会轮到我,”我说,一面推开本堂神甫,是他扶我坐下的。
“但这不会是第一回。”帕希昂斯带着轻蔑的笑容回答。
我冲他说:“您使我回想起,我们有旧账要一起了结。”
我克服扭伤的剧痛,又站起身来,堂马尔卡斯想接替本堂神甫的和事佬角色,却被我一扬手,推翻在灰堆里。我并不想伤害他,只是我的动作有点突兀;可怜的人非常羸弱,他在我手里的分量同黄鼠狼在他手里的分量一样。帕希昂斯站在我面前,抱起手臂,一副苦行主义哲学家的姿态;他阴沉的目光闪射出仇恨的光焰。很明显,受到他好客准则的约束,为了打垮我,他等待我先给他一拳。爱德梅不怕走近一个狂怒的人会遇到的危险,如果她没有抓住我的手臂,厉声对我说:“坐下,安静下来,我命令您这样做。”那么,我就不会让他等待了。
她如许的胆量和信赖吸引住我,讨我喜欢。她擅自施予我的权利如同批准我想获得对她的权利。
“不错。”我坐下回答,瞧着帕希昂斯又说:
“后会有期。”
“阿门。”他耸耸肩回答。
马尔卡斯镇定自若地爬起来,抖落满身的灰烬,他非但不责怪我,反而以他的方式竭力劝说帕希昂斯。这并非易事,不过,在抢白中这个单音节的指责发出的音符像在风暴中的回声一样,丝毫不会令人生气。
马尔卡斯对主人说:“在您这样的岁数,对什么事都没耐心!大错特错,是的,您错了!”
爱德梅用手按住我的肩膀说:“您真凶!别再这样,否则我要扔下您。”
我给她责备得乐滋滋的,没有发觉,曾几何时,我们调换了角色。现在是她在下命令和威胁;走进加佐塔楼的门坎,她又恢复了对我的全部真正的主宰权;而且这个荒僻的地方,这些在场的陌生人,这个易怒的主人,正代表我刚踏人、不久就要忍受磨难的社会。
“得啦,”她转向帕希昂斯说,“我们不在这里谈下去了,我为可怜的父亲焦虑万分,他在寻找我,眼下坐立不安。善良的帕希昂斯!替我想个办法,同这个不幸的孩子一起找到我父亲,我不能把这孩子留给你看管,因为你爱我爱得不够,做不到对他耐心和仁慈一点。”
“您说什么来着?”帕希昂斯大声说,将手按在脑门上,如梦初醒一般。“是的,您说得对;我是又老又卤莽,又老又没有理智。上帝的女儿,对这个小伙子说……对这个贵人说,我请求他原谅过去的事,眼下,我把自己寒酸的单身房间给他使用;这样说行吗?”
“行,帕希昂斯,”本堂神甫说,“况且一切都会安排好;我的坐骑温驯,结实,德?莫普拉小姐可以骑上去;您和马尔卡斯牵住辔头引路,我留下照顾扭伤的孩子。我担保料理好他,决不惹他着恼。对不,贝尔纳先生,您不讨厌我,您拿稳我不是您的敌人吧?”
“我一无所知,”我回答,“随您的便。小心照顾我的堂妹,给她引路;我呢,我什么也不需要,也不牵挂任何人。一捆草和一杯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可能的话。”
“两样您都会有的,”马尔卡斯说,把他的酒壶递给我,“先让您舒舒心;我到马厩去备马。”
“不,我自己去,”帕希昂斯说,“您照料这个年轻人吧。”
他走到另一个矮厅里,本堂神甫造访时,这个厅用作马厩。他把马牵到我们所在的房间,将本堂神甫的披风铺在马鞍上,以慈父般的关切扶爱德梅上马。
“等一等,”她在出发之前说,“本堂神甫先生,您能以自己的灵魂得救的名义答应我,在我同我父亲一起来找我的堂兄之前,不丢下他不管吗?”
“我起誓。”本堂神甫回答。
爱德梅说:“您呢,贝尔纳,您以荣誉起誓,您在这儿等我吗?”
“我一无所知,”我回答,“这取决于时间和我的耐心;您知道,堂妹,我们无论如何会再见面的,至于我,越早越好。”
帕希昂斯拿燃烧着的木柴在她周围晃来晃去,察看马具,在亮光中,我看到她俊俏的脸红了又白,然后她抬起忧虑地耷拉着的头,神情古怪地凝视我。
“我们出发吧?”马尔卡斯打开门说。
“走吧,”帕希昂斯拉住辔头说,“我的孩子爱德梅,经过门口时低下头……”
“怎么啦,布莱罗?”马尔卡斯在门口站住说,一面将剑尖往前伸出,这把剑在啮齿动物的血泊中光荣地染得生锈了。
布莱罗纹丝不动,如果它不像它主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天生哑巴,那么它一定会叫起来;但它有自己的警告方式:发出一种干咳,这是愤怒和不安的最大表示……
“下面有玩艺儿。”马尔卡斯说。
他非常大胆地冲到黑暗里,示意女骑手不要出来。火器一声响,使我们都颤抖起来。爱德梅轻捷地跳下马,出于本能的动作——我没放过,站到我的椅子后边。帕希昂斯冲出塔楼;本堂神甫奔向受惊的马,它昂立起来,退向我们;布莱罗终于叫起来。我忘了疼痛,一蹦冲到前面。
有个人浑身是伤,血往下淌,斜躺在门口。这是我的叔叔洛朗,他在莫普拉岩被围时受了致命伤,在我们眼底下就要咽气。同他一起的是他的兄弟莱奥纳,莱奥纳刚才乱放了最后一颗手枪子弹,幸好没伤着什么人。帕希昂斯的第一个动作是自卫;但落荒而逃的人认出马尔卡斯后,远没有表现出敌意,反而要求避难和救助。没有人认为应拒绝他们可怜的处境需要的援助。骑警队在追逐他们。莫普拉岩处在火焰吞噬中;路易和皮埃尔在城堡攻破时被打死了;安托万、若望和戈歇打另一边逃跑。或许他们已经当了俘虏。无法描绘洛朗临终时的恐惧。他死得很快,但非常可怕。他渎神的话使本堂神甫为之变色。大门刚一关上,垂危的人才被放在地上,他便喘气不止。莱奥纳不顾我们的劝告,只知道烧酒是药,从我的手里夺过马尔卡斯的酒壶(对我的逃跑骂了侮辱性的话),用猎刀的尖刃使劲撬开他兄弟咬紧的牙关,将壶里一半的酒倒了下去。倒霉的家伙蹦了一下,在绝望的痉挛中挥动双臂,站了起来,又颓然倒在血迹斑斑的方砖地上,直挺挺死去。我们没有时间念祭文;大门在新的不速之客急迫的捶击下震响起来。
“以国王的名义,开门!”好几个声音喊道,“给骑警队开门。”
“快防守!”莱奥纳叫道,提起了刀,冲向门边。“你们这些农民,表现出一些贵族气概吧!你,贝尔纳,纠正你的错误,洗刷你的耻辱,别让一个莫普拉活生生落在宪兵手里!”
在勇敢和自尊本能的驱使下,我正要仿效他,这当儿,帕希昂斯冲向他,以海格立斯般的力气摔倒他,膝盖压在他的胸脯上,喊马尔卡斯去开门。我没来得及帮我的叔叔反抗无情的主人,门已经打开了。六个宪兵冲进塔楼,用枪抵住我们,使我们动弹不得。
“喂!诸位先生!”帕希昂斯说,“别伤人,捆走这个俘虏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我会保护他,或者放他逃掉;但是,这儿有几个好人,不应该替一个坏蛋付出代价,我不想把他们卷到麻烦里去。这就是莫普拉。记住,你们的职责是把他完好无缺地交给司法人员处理。这另一个莫普拉死了。”
“先生,投降吧。”骑警队的下级军官抓住莱奥纳说。
“莫普拉家的人永远不会来到初级法院的长凳上通名报姓,”莱奥纳阴郁地回答,“我投降,但是你们只得到我的皮肉。”
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上,不作抵抗。
正当骑警队准备捆绑他时,他对本堂神甫说:
“只行一次、最后一次好吧,神甫,请把壶里的剩酒都给我;我又渴又累,实在支持不住了。”
善良的本堂神甫递给他酒壶,他一饮而尽。他变了样的脸有一种可怕的平静神态。他好像怔怔的,十分惶恐,失去了抵抗力。可是,正当骑警队捆他的脚时,他从一个宪兵的腰带上夺过一把手枪,向脑袋开枪自尽了。
看到这幅惨象,我百感交集,沉浸在悲哀的痴呆中,对周围的一切简直莫名其妙,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发觉,我早已成为骑警队和我的主人们认真争论的对象。有个宪兵宣称认出我就是强盗莫普拉中的一个。帕希昂斯否认说,我明明是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护送女儿的一名猎场看守人。我对这场争论感到腻烦,正要通名报姓,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我身旁。这是爱德梅,她紧贴在墙壁和本堂神甫可怜的惊马之间;本堂神甫双腿挺直,眼睛冒火,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她苍白得像死人,嘴唇因恐惧而痉挛,她起先千方百计想说话,却无法开口,只好示意。下级军官为她的年轻和处境所感动,恭敬地等待她开口。临了,她终于说服骑警队不把我当作俘虏,将我同她一起带回她父亲的宫堡,她保证说,宫堡的人关于我会作出满意的解释和担保。本堂神甫和另外两个见证人支持这个许诺,于是我们一起出发了。爱德梅骑在下级军官的马上,他则跨上手下人的一匹马,我骑在本堂神甫的马上,帕希昂斯和本堂神甫徒步走在我们中间,骑警队位于我们两侧,马尔卡斯走在前面,在惊恐不安中始终保持冷漠。两个宪兵留在塔楼,看守尸体,检查现场。
莫普拉八
我们在树林里走了约莫一法里,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停下来叫唤;因为爱德梅确信她的父亲找不到她是不会回家的,请求她的旅伴们帮助她找到父亲;宪兵很不愿意,生怕被莫普拉岩的小股逃跑的人发现和攻击。一路上,他们告诉我们,匪巢是在第三次攻击时夺取的。攻城堡的一方一直在准备力量。骑警队中尉希望夺取塔楼,而不要毁掉它,尤其是抓住守卫的人,而不要杀死他们;但是,由于后者顽抗,无法做到。攻城堡的人在第二次发动攻击时,受到猛烈的还击,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要么走极端,要么撤退。于是放火焚烧围墙建筑,在第三次进攻时,他们什么都在所不惜了。两个莫普拉在堡垒的废墟上毙命;其余五个消失不见了。六个宪兵急匆匆朝这一边追赶,六个朝另一边追赶;因为马上找到了逃跑者的足迹,向我们转述这些详情的人对洛朗和莱奥纳紧追不舍,离加佐塔楼不远处,有好几颗子弹打中了这两个晦气鬼中的头一个。他们听见他叫喊自己要死了,依表面情况来看,莱奥纳把他背到巫师的住处。只有这个莱奥纳多少值得怜悯;因为也许只有他才能选择更好的生活。在他的强盗生涯中,有时他是侠义的,他凶狠的心还能去爱。他的惨死深深触动了我,我机械地任人带路,沉浸在阴沉沉的思索中,倘若当局判决我接受他不愿忍受的屈辱,我就决意以同样方式结束生命。
蓦地,号角声和犬吠声向我们表明,一队猎人走近了。我们这边以呐喊声回答他们,而帕希昂斯跑去察看个明白。爱德梅急不可耐地要找到父亲,克服了这血腥的一夜的惊骇不安,扬鞭催马,第一个赶到猎人那边。我们同他们会合时,我看到爱德梅偎在一个身材魁梧、神情可敬的人的怀抱里。他衣着奢华,上身猎装在所有接缝处都镶上金线,一个管猎犬的仆人在他身后牵了一匹壮美的诺曼底马,这些使我产生强烈的印象,我以为面对一位亲王。他对女儿的慈爱在我是这样新鲜,我几乎以为是造作,跟一个男子的庄重不相称;与此同时,他们令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嫉妒,我没想到,一个衣装笔挺的男人会是我的叔叔。爱德梅对他悄声细语,情绪激动。他们商谈了不多一会儿,然后老人向我走来,热情地拥抱我。这些举止我都觉得十分新颖,以致面对对我的保证和温存,我保持一动不动,默然无声。一个伟岸的年轻人,面孔俊秀,穿着同于贝尔先生一样讲究,走过来同我握手,向我表示感谢,对此我莫名其妙。随后,他跟宪兵谈话,我明白他是本省的少将,他要求宪兵让我自由跟随我的叔叔骑士先生返回宫堡,他以自己的荣誉为我担保。宪兵们同我们告别;因为骑士和少将有足够的人护送,用不着害怕遇到歹徒。我又一次吃惊的是,我看到骑士向帕希昂斯和马尔卡斯作出热烈的友好表示。至于本堂神甫,他跟这两位老爷平起平坐。近几个月来,他是圣赛韦尔堡的布道神甫,教区的烦杂使他放弃了他的神职。
爱德梅得到的温存,我始料不及的这类家庭的挚爱,毕恭毕敬的平民和亲切和蔼的贵族之间这种热烈美好的关系,我耳闻目睹的一切简直像——个梦。我眼睁睁看着,对无论什么都无从评价。只是我的思想开始活动起来,这时,马队又上路了,我看到少将(德?拉马尔什先生)驱马来到我与爱德梅的坐骑之间,他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我想起她在莫普拉岩告诉过我,他是她的未婚夫。仇恨和愤怒握住了我,爱德梅好像猪出我冥顽的灵魂深处所想的心事,如果她没对他说,她想跟我说话,让我的位置挨近她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
“您要跟我说什么话?”我问她,殷切之情甚于礼貌。
“什么话也没有,”她小声回答我。“以后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您肯一直按我的想法去做吗?”
“见什么鬼我要按您的想法去做,堂妹?”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我,好不容易才说:“因为男人正是这样向女人证明爱着她的。”
“您认为我不爱您?”我突然问。
“我怎么知道呢?”她说。
这一怀疑令我大为吃惊,我竭力以自己的方式去克服它。
“您不漂亮吗?”我对她说,“我不是小伙子吗?或许您认为我太年轻,觉察不出一个女人的美,眼下我头脑清醒,忧郁而严肃,我可以对您说,我比自己想像的更加钟情于您。我越看您,越觉得您漂亮。以前我没想到,我会觉得一个女人这样漂亮。真的,我会睡不着觉,只是……”
“别说了。”她严厉地说。
“噢!您担心这位先生听见我的话,”我指着德?拉马尔什先生说,“放心吧,我会履行誓言的,我希望您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也能履行您的誓言。”
她默不作声。我们来到一条只能并排走两个人的小路上。夜晚漆黑,尽管骑士和少将紧跟在我们后边,我仍然想大胆用手臂去搂住她的腰,这时她用忧郁微弱的嗓音对我说:
“堂兄,如果我不跟您说话,请您原谅。您对我说的话,我不明白。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幸亏我们到家了。向我发誓,您爱我的父亲,向他所有的建议让步,您不问问我,什么事也不要擅自决定。如果您想要我相信您的友谊,就向我起誓。”
“噢!我的友谊,别相信这个,我是同意建立友谊的,”我回答,“但请相信我的爱情。凡是使您高兴的,我都发誓;您呢,您什么也不应允我吗,而且是真心诚意的?”
“我不是属于您吗,还能应允您什么呢?”她用严肃的口吻说,“您救了我的名节,我的生命属于您。”
这时,曙光染白了地平线,我们来到圣赛韦尔村,不一会儿,我们进入宫堡的院子。爱德梅下马后,扑到她父亲的怀里;她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拉马尔什先生喊了一声,帮着把她架走。她昏厥过去。本堂神甫照管我。我对自己的命运忐忑不安。我一旦不再受到使我离开巢穴的姑娘的迷惑,强盗固有的疑惑便苏醒过来。我如同一只受伤的狼,向周围投以阴沉沉的目光,准备扑向第一个做了个动作或者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的人。仆人把我带到一个华丽的套间,点心十分精致,我想也想不到,马上给我端了过来。本堂神甫对我非常关切,终于使我安心一点,他离开我去照顾他的朋友帕希昂斯。我的心烦意乱和少许不安挡不住年轻人具有的好胃口。仆人穿得比我好得多,站在我椅子后面,每当他赶过来满足我的愿望时,我就禁不住向他还礼;如果不是他殷勤备至,毕恭毕敬,我真会大嚼一顿;他的绿衣服和绸裤子我讨厌得很。当他跪下履行职责,给我脱鞋,送我上床时,情况更糟。当下我以为他在嘲笑我,我差点给他头上狠狠来一拳;但是,他事毕之后神态严肃,我瞧着他发愣。
上床之初,我手无寸铁,周围人来人往,踮起脚尖走路,于是我又做出不放心的动作来。我趁只剩下我一个人时爬了起来,在半撤去餐具的桌上拿了一把挑选得出的最长的刀,然后放心得多地躺下,紧紧把刀捏在手里,酣然入睡。
待我醒来,落日将我的红锦缎床帘柔和的反光款款地洒落在我的被褥上,使装饰靠垫四角的金色石榴闪闪烁烁,这张床非常漂亮,软绵绵的,睡在上面我几乎感到过意不去。我抬起身,看见一张和蔼、怀着敬意的脸撩开床幔一角,冲我微笑。这是骑士于贝尔?德?莫普拉,他关切地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我尽力彬彬有礼,表示谢意;但我做出的表情远不如他的,我诚惶诚恐,为自己不知不觉的粗野而难受。倒霉到顶点,我动了一下,我作为枕边同伴的那把刀落到莫普拉先生的脚下,他捡了起来,瞧了瞧,又惊异万分地看看我。我的脸变得火一样红,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我等待着责备,因为我侮辱了他的好客;而他非常有礼,对此没有乱加猜想。他平静地把刀放在壁炉上,回到我身边,这样对我说:
“贝尔纳,现在我才知道,我在世上最宝贵的人的生命,全靠您才保全了下来。我的余生都会用来向您证明我的感激和敬意。我的女儿对您也有一笔神圣的债务。您对自己的前途不必有丝毫不安。我知道,您到我们这里来要受到怎样的迫害,要遭到怎样的报复;我也知道,我的友谊和忠诚能使您摆脱可怕的生活。您是孤儿,而我没有儿子。您愿意认我作父亲吗?”
我茫然地瞧着骑士。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惊愕和胆怯,我身上的一切感受都麻木了。我回答不出一个字;骑士本人也感到有点儿惊讶,他逆料不到会遇上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啊,”他对我说,“但愿您能习惯我们的生活。您只消握一下我的手,向我证明您信赖我。我马上给您分派一个仆人,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吩咐他,他听您的调遣。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不要走出这个花园的围墙,我已经采取措施,使您不受司法的追究。对您的几个叔叔行为的指控,可能会牵涉到您。”
“我的几个叔叔?”我双手抹一抹脑袋说,“我做了一个噩梦?他们在哪里?莫普拉岩变成什么样了?”
“莫普拉岩没被大火焚毁,”他回答,“几座附属建筑毁掉了;我负责修复您的家,向债主们赎回您的封地,眼下这块封地成了他们争夺的对象。至于您的几个叔叔……可能只有您来恢复家族声誉,您成了惟一的家族继承人。”
“惟一的!”我叫道,“昨晚四个莫普拉倒下了,但其余三个呢……”
“第五个,戈歇,逃跑时毙命;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在弗鲁瓦池塘里淹死了。人们找不到若望和安托万;但是,一个的坐骑和另一个的披风就在离戈歇尸体横躺处不远,这是类似事件的不祥征兆。如果有一个莫普拉逃走了,也不会再出现,因为他再没有什么希望;既然他们给自身招来不可避免的风暴,对他们和对我们(我们不幸姓氏相同)来说,他们不如手握武器,得到一个悲壮的结局,而不要在绞刑架上被可耻地处死。我们接受上帝给他们的安排。判决非常严厉。仅在一个夜里,七个精力充沛,青春焕发的人就被召去进行可怕的汇报!……为他们祈祷吧,贝尔纳,让我们尽力用义行善举去洗刷他们犯下的罪恶,抹掉他们印在我们徽号上的污点吧。”
最后几句话概括了骑士的品格。他虔诚,正直,充满仁爱;可是,在他身上,如同在大多数贵族身上,基督教忍辱负重的信条却在血统高傲感面前碰壁。他满心愿意让一个穷人坐到自己桌旁,每逢耶稣受难日①,他总给十二个乞丐洗脚;可是他仍然离不开我们阶级的一切偏见。他感到他的堂房亲戚们作为贵族,比他们作为平民更违反人的尊严,罪恶大得多。据他看,依后面这种假设,他们的罪责能减轻一半。我长久地赞同这种确信;这种确信溶化在我的血液里,如果我能这样表达出来的话。仅仅由于我命运严酷的教训,我才丢掉这种确信。①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接着,他向我证实他女儿对我说过的话。他在我一出生便渴望能负责教育我;但他的兄弟特里斯唐激烈反对。说到这里,骑士的脸阴沉下来,他说:
“您不知道,我这样心血来潮,对我和对您产生了多么有害的后果。这大概一直被掩盖在神秘之中……可怕的神秘,阿特里德斯一家①的血统!①希腊传说中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指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这一家族天性凶猛,灾祸不断。阿伽门农的曾祖父曾把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给神吃,触怒主神宙斯。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又把企图篡位的兄弟堤厄斯忒斯的两个儿子杀了给他吃。后来阿伽门农又被自己的妻子和堤厄斯忒斯的儿子杀害。
他捏住我的手,难受地补充说:
“贝尔纳,我们俩都是一个残忍家族的受害者。现在还不到时候,要对此刻去到上帝的可怕法庭上的人提出指责;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不可补偿,他们使我心碎……他们对您的伤害会得到补偿,我以对您母亲的回忆起誓。他们使您缺乏教育,同他们的强盗生活拴在一起;但您的心灵仍然高尚纯洁,就像生下您的那个天使的心灵一样。您会纠正童年时期不自觉犯下的错误;您会得到符合您的地位的教育,恢复家庭的荣誉,您愿意不?我呢,我希望这样,我会跪在您的膝下以求得您的信任,我会得到的,因为上天注定您作我的儿子。啊!以前我梦想过更加完美的过继。如果我第二次提出要求时,他们肯让您得到我的钟爱,您也许就同我的女儿一起长大,准定会成为她的丈夫。只是上帝当初不愿这样做。现在您必须开始接受教育,而她的教育已经完成。她到了成家的年龄,况且她已作了选择;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眼看就要嫁给他;她已对您说过了。”
我咕噜了几句含混的话。这个可敬的老人的温存和气度恢宏的话语令我非常感动,我觉得,似乎有一种新的品性在我心中苏醒。可是,当他说出他未来女婿的名字时,我所有粗野的本能苏醒了,我感到,任何社会正直感的原则都不会使我放弃占有我视作猎获物的女人。我脸色煞白,又转成通红,呼吸困难。幸亏奥贝尔神甫(冉森派本堂神甫)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来了解我摔伤的情况。当时只有骑士知道我扭伤,由于那么多更为严重的事件闹得动荡不安,他没有时间了解详情,便派人去找他的医生;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我都觉得殷勤得可笑,然而,出于感激的本能,我还是俯首听命。
我不敢向骑士问他女儿的消息。我同神甫在一起时更大胆些。他告诉我,她老是睡不醒,烦扰不安,令人担心;医生晚上回来给我作包扎,告诉我她发高烧,他担心她得了重病。
她确实病了几天,令人不安。在她经受的恐怖激动中,她耗费了大量精力,反应相当强烈。至于我,我也待在床上;我每走一步都忍受剧痛,医生吓我说,要是几天里不肯保持不动,我就得死守在床上几个月。由于我身体健壮,从来没得过病,好动的习惯转成这种软绵绵的囚禁生活,引起我的厌烦,那种百无聊赖简直无法描绘。必须在树林深处,经历过风餐露宿的困苦,才能理解我一个多星期内守在四面绸帘中感受到的这种恐惧与绝望。我的房间的奢华,我的床的漆金,仆人们的尽心尽力,直至好意供给我的食物,我头一天就相当敏感,认为好得过分,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一切对我未说部变得可恶了。骑士的看望亲切短促,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他疼爱的女儿的病上。神甫对我非常关心。我不敢对这一个和那一个说,我感到十分难受;我一人独处时,很想像笼中的狮子一样吼叫,夜晚,我做乱梦,梦见树林里的苔藓,森林中垂下的枝叶,直到莫普拉岩阴森森的雉堞,我都觉得是人间天堂。另外几回,伴随和紧接我逃跑之后的悲惨场面,在我的记忆中铭刻至深,甚至醒来时,我仍然被一种狂乱所折磨。
德?拉马尔什先生的看望使我的思路变得更加混乱和激奋。他非常关心我,几次握住我的手,要求获得我的友谊,多少次大声说,他愿为我献出生命,不知道还有多少别的保证,我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对我讲话时,我的耳朵里像有股急流似的,如果我的猎刀在手,我相信我会扑向他。我凶蛮的举止和阴沉的目光令他十分惊讶,但是,神甫对他说过,我的理智受到家里突然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打击,于是他越发加强他的保证,以极其亲呢和典雅的方式向我告辞。
这种礼节我在所有人,从这里的主人到最微贱的仆人身上都看得到,引起我从未有过的不适,虽然它使我赞叹不已;因为这种礼节哪怕是人们对我的照顾所产生的,我也不可能理解,它明显是一种好意。它可不像莫普拉家族的爱夸口、爱嘲讽和喋喋不休,对我来说,它像一种全新的语言,我虽理解,但不会说。
待到神甫向我宣布,他负责教育我,问我情况,打听我的文化程度,我总算又能回答他了。我的无知远远超过他的想像,我羞于向他袒露,而且我粗犷的自尊心又占了上风,我向他宣称,我是贵族,我决不想变成一个教士。他对我报以一阵哈哈大笑,大大刺伤了我。他友好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看法,却又说我是个滑稽的角色。骑士进来时,我气得脸通红。神甫把我们的谈话和我的回答告诉了他。于贝尔先生忍住微笑。
“我的孩子,”他亲切地对我说,“我不愿因为您的缘故而生气,即使是出于友谊。今天不谈学习了。在产生兴趣之前,您得明白必要性。您的思想合情合理,因为您有高尚的心;受教育的愿望会自动来的。吃晚饭吧。您饿了吗?您喜欢好酒吗?”
“远远胜过喜爱拉丁文。”我回答。
“那么,神甫,为了惩罚您摆出学究的样子,”于贝尔先生愉快地说,“您得跟我们一起喝酒。爱德梅已经完全脱离险情。医生同意贝尔纳起床,散散步。我们就在他的房间里吃晚饭吧。”
晚饭和酒果然是佳肴美味,我按莫普拉岩的习惯,喝得有点儿醉。我相信他们两位有意让我这样,好叫我说话,以便了解和他们打交道的是怎样的村夫俗汉。我的缺乏教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消说,他们预计我有好底子,因为他们没有对我撒手不管,而是满怀着希望,热情地千方百计要雕琢我这块顽石。一旦我可以走出房间,我的厌烦便烟消云散。头一天,神甫和我形影不离。第二个漫长的日子,由于期望第二天能看到爱德梅,又由于受到盛情款待而变得好过些;随着我渐渐习惯于不再表示惊讶,我开始觉得这样款待令人舒服。骑士的一举一动无比善良,也正是为了战胜我的粗野;这种善良很快征服了我的心灵。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敬慕之情。它占据着我的心,与我对他女儿强烈的爱情并行不悖,我一次也没想过,让这两种感情互相搏斗。这都是我的需要,这都是我的本能,这都是我的欲望。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我怀有一个成年人的激情。
莫普拉九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饭,于贝尔先生把我带到他女儿那里。她的房门打开时,香喷喷的热气扑向我的脸,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间卧房布置得朴素而雅致,墙壁和家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国的大花瓶插满鲜花,芬芳扑鼻。非洲的鸟雀在一只金丝笼里跳跃,用柔和的情意绵绵的歌喉啼鸣。地毯在脚下软过3月树林里的苔藓。我异常激动,我的目光不时模糊起来;我的脚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家具上,止步不前。爱德梅躺在一条长椅上,手中懒洋洋地把玩一把镶嵌着螺钿的扇子。我觉得她比我见到她时格外俏丽,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动之中惶恐得浑身冰凉。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她父亲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是情真意切的。随后,她仿佛精疲力尽,头仰倒在枕上,半闭起眼睛。
“我有事要办,”骑士对我说,“您给她作伴吧;但不要让她多说话,因为她还很虚弱。”
这个嘱托酷似嘲弄;爱德梅佯装打盹,兴许想掩盖内心的一点困窘;至于我呢,我无法抗拒这种约束,嘱咐我别说话真叫我作难。
骑士打开套间里面的一扇门,回身再关上;听到他不时咳嗽,我明白他的书房同他女儿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我单独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觉,我仍然十分快意。她看不到我,而我却能随意瞧她;她脸色苍白,像她的细布梳装衣和绣有天鹅的缎子高跟拖鞋一样白;,她纤细透明的手在我眼里有如未曾见识过的首饰。我从来不曾留心过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美就是青春与健康,再带上一种男性的大胆。爱德梅穿上骑服,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这种模样,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细察她,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怀里抱过这个女子。我的思想开始从外部摄人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地方和处境,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单独见面与第一次迥异其趣。
我端详她时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乐趣,由于一个女仆的到来而打乱了,大家管她叫勒布朗小姐,她在爱德梅的闺房里担任贴身女仆的职务,在客厅内则充当女伴。也许女主人吩咐过她,不要离开我们;不用说,她坐在长椅旁边,干瘪的长背挡住我的目光,使我看不见爱德梅俊俏的脸;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活计,开始安闲地编织。其间,雀儿叽叽喳喳,骑士咳嗽,爱德梅睡觉,或者假装睡着,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头,脑袋俯向反拿着的一本书的版画。
半晌,我发觉爱德梅没睡着,在低声跟她的女仆说话;我相信看到女仆不时瞥我一眼,好像在偷看似的。为了避免这种观察下的尴尬,同时也出于我并不外行的狡黠本能,我把脸埋在书上,而把书放在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我这种姿态活像打盹或全神贯注。于是她逐渐提高嗓音,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
“这没关系,小姐要了个很逗的侍从。”
“勒布朗,你说什么侍从,使我好笑。眼下还有侍从吗?你总是以为跟我祖母待在一起。我对你说,他是我父亲的义子。”
“当然,骑士先生过继一个儿子实在做得很对;可他从什么鬼地方弄来这样的人呢?”
我斜睨了一眼,看见爱德梅躲在扇于底下窃笑;她跟这个老姑娘闲聊解闷儿,老姑娘被公认为很幽默,大家给她权利,说话百无禁忌。我看到堂妹取笑我,大为扫兴。
“他的模样像头熊,像只獾,像只狼,像只茑,就是不像个人!”那个勒布朗继续说,“多难看的手!多难看的腿!眼下他干净一点了,还是不像样。那天他穿着小孩罩衫和皮护腿套来到时,够好看的;真叫人打颤!”
“你感到这样?”爱德梅说,“我呢,我更喜欢他穿上偷猎者的服装,这更适合他的脸和身材。”
“他的模样像强盗;小姐难道瞧不出来?”
“瞧得出来。”
她说这“瞧得出来”的口吻叫我打了个哆嗦,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莫普拉岩给我的一吻,这印象又回到我的嘴唇上。
“他要梳头就好了,”女仆又说,“可是没法让他同意头上扑粉。圣约翰①对我说过,正当粉扑挨近他的头时,他愤怒地站起来说:‘啊!您干什么都行,除了扑这种粉。我不想头动时会咳嗽和打喷嚏。’天哪!多么野蛮!”①圣约翰系男仆的名字。
“说到底,他是对的:要是流行的习惯不允许这种荒唐的打扮,大伙儿便会发觉这很丑,并不相宜。你瞧,一头浓密的黑发不是更美吗?”
“这头浓密的头发?鬣毛一样!真叫人害怕。”
“再说,孩子们不扑粉,这个小伙子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孩子!该死的!什么样的娃娃!他一顿饭吃多少,孩子呢!这可是个巨人。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骑士先生大约从犁刀上把他解下来,带到这儿。他叫做……他叫什么来着?”
“真奇怪,我告诉过你,他叫贝尔纳。”
“贝尔纳!没有姓?”
“眼下没有。你瞧什么?”
“他睡得又香又久!您瞧这个笨蛋!我在看他像不像骑士先生。兴许这是错觉,骑士先生大概有一天跟某个牧女忘乎所以了。”
“得啦!勒布朗,您走得太远了……”
“啊,我的天!小姐,骑士先生年轻时跟别人不是一样吗?这并不妨碍他岁数大了规规矩矩的。”
“当然,你见多识广。不过,听着,别乱嘲笑这个年轻人。或许你猜得很准;我的父亲要求大家把他当家里的孩子对待。”
“哦,对小姐倒是件高兴的事!至于我,关我什么事?我跟这位先生没有交道可打。”
“啊!如果你年轻三十岁就好了!……”
“先生问过小姐,才把这个大盗安顿在小姐这里的吧?”
“你怀疑吗?世上还有比我的父亲更好的父亲吗?”
“小姐也够好的……有很多小姐不习惯这样。”
“为什么?这个小伙子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等他长大以后……”
“他将始终丑得吓人。”
“他可一点不丑,我亲爱的勒布朗;你太老了,这方面不行了。”
她们的谈话被骑士打断,他来找一本书。
“勒布朗小姐在这儿?”他十分沉静地说。“我还以为只有你在跟我的儿子交谈。那么,你们一起聊过了吧,爱德梅?你对他说过,你将是他的妹妹吗?你对她还满意吧,贝尔纳?”
我的回答不会得罪任何人;只有四五句互不连贯的话,由于害臊,说得残缺不全。莫普拉先生返回书房,我重新坐下,盼望我的堂妹马上支走女仆,同我说话。她们低声细语地交换了几句;女仆待着不走,两个小时过去了,长得要命,而我不敢离开椅子一步。我相信爱德梅真的睡着了。待到晚餐的钟声敲响,她的父亲又来找我,离开她的套房之前,他又一次对她说:
“那么,你们交谈过了?”
“是的,我的好爸爸。”她回答,那种自信使我惊讶。
根据我堂妹的举止,我觉得她在要我,现在她担心我要责备她。当我回想起她跟勒布朗小姐谈论我的口吻时,希望又复萌了。我甚至想,她担心父亲怀疑到,她假装极端冷漠,只是为了时机一到,把我更稳妥地吸引到她的怀抱中。我在将信将疑中等待。日日夜夜相继过去,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密信提醒我要耐心。早上她下楼到客厅待一小时;晚上她来吃晚饭,同她父亲玩皮克牌①和象棋。这种时候,她非常矜持,我甚至无法跟她交换一个眼风;白天其余时间,她待在卧房里,无法接触。有几次,骑士看到我百无聊赖,像被囚禁那样无可奈何地生活,便对我说:①两人对玩的一种纸牌戏。
“去跟爱德梅聊天吧,上楼到她房里去,告诉她,是我叫你去的。”
可是,我敲门也是徒然,不消说,她听到我来了,从我沉重的犹豫不定的脚步声听出是我。门从来不对我打开;我很绝望,又很气恼。
我必须打断关于我的个人印象的叙述,告诉你们这时期在莫普拉悲惨的一家中所发生的事。若望和安托万果真逃走了,尽管追捕得很紧,仍然无法抓到他们。他们所有的财产被没收了,法院下令拍卖莫普拉岩的封地。但没等到拍卖那一天,于贝尔先生就使起诉中止。他宣布购买过来;债主们得到满足,莫普拉岩的财产证书落到他手里。
莫普拉家不多的守卫人员由下层的冒险家组成,遭到同他们的主人一样的命运。众所周知,守卫人员早已减少到没几个人。两三个被打死了;其余的都已逃走;只有一个在押。法庭对他的案件进行预审,他为所有人坐班房。这样缺席预审若望和安托万?德?莫普拉成为重大问题,他俩的逃遁看来得到证实,因为戈歇的尸体漂浮其上的另个鱼塘排光水后,找不到他俩的尸体;骑士为了维护自身荣誉,担心来一个侮辱性的判决,仿佛这个判决会增加莫普拉这个名字的可恶可憎。他利用德?拉马尔什先生和自己的全部信用(在本省,尤其因为他年高德劭,信用很高)来平息案件,他如愿以偿。至于我,即令我肯定参与了我的叔叔们不止一次敲诈勒索的行动,却谈不上受到公众舆论的指责。在我的叔叔们引起的愤慨中,人们乐于仅仅把我看作一个年轻的囚徒,受到他们的虐待,具有良好的禀赋。骑士恢宏大度,一心要恢复家族的声誉,准定对我的优点夸大了许多,让人到处宣扬说我是个非常温柔而聪颖的人。
于贝尔先生成为封地买主那一天,他一早走进我的房间,由他的女儿和神甫陪伴,给我看他作出牺牲的证书(莫普拉岩大约值到二十万利佛尔),他向我宣布,我不仅立即拥有我数目不大的一部分遗产,而且拥有封地的一半收入。同时,全部领地,包括土地和产品,将通过骑士的遗嘱归我所有,只有一个条件:这就是我得同意接受与我的身份相配的教育。
骑士仁慈而朴实地作出这些安排,半是为了感谢他获知的我给予爱德梅的救助,半是为了家族的尊严;但他没有料到我对教育的抵触。我说不出身份地位这个词引起我多大的不满。我以为这样做尤其能看出爱德梅为赖掉对我的诺言,从中做了手脚。
“叔叔,”我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些可嘉的赠与,回答说,“我感谢您想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宜接受。我不需要财产。像我这样一个人,只需要面包,一支枪,一条猎狗,树林边上的头一家小酒店。既然您好意作我的保护人,请付给我1/8的封地收入,但别要求我学会您无聊的拉丁文。一个贵族能够打下一只野鸭和签署自己的名字,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不坚持要做莫普拉岩的领主,我在那儿做奴隶已经做够了。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以自己的荣誉担保,我爱您;但我不喜欢身份地位。我做事从来不从利益考虑,我宁可依旧愚昧无知,也不愿受他人的恩惠而成为才子。至于我的堂妹,我永远也不会同意这样挖走她一部分财产。我知道,她乐意牺牲一部分嫁妆,以免去……”
爱德梅到这时一直脸色刷白,好像漫不经心,突然瞥了我火辣辣的一眼,自信地打断我说:
“以免去什么?请说出来,贝尔纳。”
我看出,尽管她有胆力,仍然非常激动;因为她阖上扇子时,将它折断了。我回答她时,目光中大概流露出乡下人那种又憨厚又狡黠的神气:
“堂妹,以免去遵守您在莫普拉岩对我所作的诺言。”
她比先前变得格外刷白,脸上出现一种惶恐的表情,只是轻蔑的笑容仍然掩盖不住。
“您对他作过什么许诺,爱德梅?”骑士天真地转向她说,与此同时,本堂神甫偷偷拧了我胳臂一把,我明白,我堂妹的听忏悔神甫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耸耸肩;他们的惶恐不安使我又瞧不起又可怜,我微笑着说:
“她答应我,始终把我看作她的兄弟和朋友。您不是这样说的吗,爱德梅?您认为这能用金钱来证明吗?”
她猛然站起来,向我伸出手,用激动的嗓音对我说:
“您说得好,贝尔纳,您有一颗高尚的心,如果我有一刻怀疑,我就不能原谅自己。”
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花,我发觉自己大概捏痛了她的手,因为她轻轻喊出一声,伴以迷人的一笑。骑士拥抱我,神甫在椅子上激动不已,反复说:
“真美!真高尚!真美!这孩子不用从书上学这个,”他冲骑士说,“上帝写下他的话,把他的精神散布到孩子们的心中。”
“你们看,”骑士非常感动地说,“这个莫普拉将会恢复家庭的荣誉。现在,我亲爱的贝尔纳,我不再跟你谈事务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不能阻止我做我认为该做的事,让我家族的名字在你身上恢复声誉。我有把握的是,你崇高的情感是真正恢复声誉的惟一保证;还有另一个保证,你不会拒绝尝试的,这就是你的才干和智慧。我希望你出于对我们的热爱,会赞同的;但还不到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尊重你的自尊心,愿意无条件地保证你的生活。来,神甫,您陪我上城里我的代理人那里去。马车准备好了。你们,孩子们,你们一起去吃饭。喂,贝尔纳,把手臂伸给你的堂妹,或者不如说,伸给你的妹妹。要学会举止典雅,既然和她在一起是你的心愿。”
“您说得对,叔叔。”我回答,有点粗鲁地挽住爱德梅的胳臂,以便下楼。
她打起哆嗦,双颊又泛起红晕,嘴唇上浮现起嫣然一笑。
待到我们俩单独坐在饭桌旁,我们之间的谅解又随即冷淡下来。我们俩又变得很困窘;如果只有我们俩,我会借一句突然脱口而出的话来摆脱困境,当我对自己的胆怯过于羞赧时,我会硬逼自己这样做的;但是圣约翰在场,他伺候我们,使我不得已闭口不提关键问题。我打定主意谈论帕希昂斯,问问爱德梅,她怎么会跟他相处得这样好,我该怎么看待这个所谓的巫师。她简略地告诉我这个乡村哲学家的故事,还告诉我,是奥贝尔神甫把她带到加佐塔楼去的。她对苦行隐修士的聪明智慧早已产生强烈的印象,同他交谈总感到莫大的愉快。帕希昂斯也对她怀有深切的友情,最近,他稍稍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常来拜望她和神甫。
你们可以想见,她可真是费了点劲儿,才让我听明白这些解释。她对帕希昂斯的颂扬,她对他的革命观点的同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这是头一遭听人谈起一个农民像谈起一个堂堂男子那样。再说,我一直把加佐塔楼的巫师看作远远低于一个普通农民,爱德梅却把他置于她认识的大部分人之上,支持他反对贵族。我终于得出这个结论:教育并不像骑士和神甫想让我相信的那样必不可少。我说:
“我在阅读方面还不如帕希昂斯,我很希望您对我的社会圈子同对他的社会圈子一样感兴趣;可他不大出现了,堂妹,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
我们离开餐桌时,我很高兴终于能跟她单独相处,正当即将更为坦率时,我们走进客厅,遇上了德?拉马尔什先生,他刚来到,是从对面那扇门进来的。我心里想,让他去活见鬼吧。
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年轻领主,非常爱时髦。他酷爱新哲学,是个热烈的伏尔泰主义者,极为赞赏富兰克林①,十分正直,却并不聪明,他想了解他所钦佩的权威人物,却所知不多;逻辑性相当差,因为在法兰西民族着手实现他的观点和政治理想之日,他便感到这些观点不够完善,这些理想不够美好;平素,他充满善良情感,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信赖人,更爱幻想;有点执著于自己的阶级偏见,对社会舆论远比他自己庆幸和炫耀的更敏感:这就是他的全部形象。他的面孔很清秀,但我觉得他过分自负,因为我对他怀有极其可笑的敌意。我感到他对爱德梅过于百依百顺;模仿他的话我会脸红,我只考虑超过他对她献的小殷勤。我们来到花园,花园很大,安德尔河横贯其间,这不过是一条秀丽的小溪。一路上,他变得兴高采烈;他瞥见一朵紫罗兰便要摘来献给我的堂妹。我们来到溪水边时,看到用来越过这个地方的那条木板已经断裂,并被前几天的暴雨冲走了。我未征得爱德梅的允许,便把她抱起来,平静地膛过河去。水没到我的腰带处,我使劲抬高手臂,她连一根丝带都没浸湿。德?拉马尔什先生不想显得比我更斯文,毫不犹豫地弄湿了漂亮的衣服,有点勉强地哈哈大笑,尾随在我后面;尽管他没有任何重负,还是在布满河床的石块上磕碰了好几次,趔趔趄趄的,好不容易才赶上我们。爱德梅没有笑;我相信,她不知不觉地考验了我的力气和胆量,想起自己使我产生了爱情,心里会十分害怕。她甚至生气了,当我把她轻轻放在河岸上时,她冲我说:①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与欧洲政治家来往密切,于1787年起草联邦宪法。
“贝尔纳,我求您再不要开同样的玩笑。”
“啊,好的,”我对她说,“别人这样干您就不会恼火了。”
“他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她又说。
“我相信是这样,”我回答,“他不敢这样做!瞧瞧他怎么过来的……而我呢,我没有弄乱您一根头发。他细心摘取紫罗兰;但请相信我,遇到危险时,您就不会偏爱他了。”
德?拉马尔什先生极力恭维我这件壮举。我本来希望他会嫉妒;他不仅显得没想到这上面去,反而对一身衣服的可怜状况嘻嘻哈哈。天气酷热,散步结束以前,我们的衣服都干了;但爱德梅仍然愁闷,心事重重。我觉得她竭力表现出同吃饭时一样的情意。我深受感动;因为我并不仅仅是爱上她,而且热恋着她。我无法作出区分,有两种感情集于我一身:激情和温情。
骑士和神甫吃晚饭时回来。他们低声同德?拉马尔什先生交谈我的事务的了结情况,我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字,明白他们刚刚确保我的生活像早上向我宣布的那样条件优越。我由于自己不能自然地表示感谢而觉得难为情。这一慷慨使我心里局促不安,我毫不理解,一团狐疑,几乎看作是他们设下的圈套,让我远离堂妹。我对财产的用处并不敏感。我没有文明的需要,在我身上,贵族偏见是荣誉攸关的问题,绝不是一种社会虚荣心。看到他们没有公开对我说,我忿忿地打定主意,装作全然不知。
爱德梅变得分外郁闷。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隐含不安,轮流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我。每当我对她说话,甚至提高嗓音说到别的人,她便哆嗦起来,然后轻锁双眉,仿佛我的声音引起她身体疼痛。晚饭后她马上离席,她父亲惴惴不安地尾随着她。神甫看到他们走远,对德?拉马尔什先生说:
“您没注意到,德?莫普拉小姐最近变化很大吗?”
“她消瘦了,”少将回答,“但我认为她出落得更漂亮。”
“是的,不过我担心她比自己承认的病得更严重,”神甫又说,“她的性格同面孔一样也变了;她很忧郁。”
“忧郁?可我觉得她从未像上午这样快乐过;对不,贝尔纳先生?只是在散步以后,她才嚷嚷有点偏头痛。”
“我对您说,她很忧郁,”神甫又说,“眼下她快乐有点说不通;她身上有点古怪、勉强的东西,这是她平素的举止中完全没有的。过一会儿,她又陷入忧愁,连在森林那动荡的一夜,我也一直没看到她这样愁闷过。请相信,那一夜的激动后果严重。”
“她在加佐塔楼确实目睹了可怖的一幕,”德?拉马尔什先生说,“再说,她远离打猎的地方,马儿穿过森林,自然使她疲倦,大受惊吓。可是,她的胆子大得惊人!……告诉我,亲爱的贝尔纳先生,您在森林里遇到她时,您觉得她神色惊惶吗?”
“在森林里?”我说,“我没在森林里遇到她。”
“不,您是在瓦雷纳遇到她的,”神甫赶忙说,“对了,贝尔纳先生,您愿意让我告诉您,特别是关于您的产业的事务情况吗?”
他把我拖出餐厅,低声对我说:
“这与事务无关,我恳求您不要让任何人,甚至不让德?拉马尔什先生怀疑到,德?莫普拉小姐在莫普拉岩待过一会儿……”
“为什么?”我问,“她不是在那儿受到我保护吗?她不是由于我,清清白白地跑出来了吗?当地没人知道她在那儿待过两小时吗?”
“大家毫不知情,”他回答,“她跑出来的时候,莫普拉岩正处在围攻者的炮火之下,它的主人没有一个从坟墓或流亡地跑回来,提起这件事。您越认识上流社会,便会越了解这对于一个少女的名节多么重要:人们不能设想,她的名誉只掠过危险的阴影。在此期间,我以她父亲的名义,以您对她的友谊的名义,以您今天早上用崇高而令人感动的方式表达友谊的名义,要求您这样做!……”
“您很机敏,神甫先生,”我打断他说,“您所有的话都有言外之意,我虽然粗鲁,却透彻理解。请告诉我的堂妹,叫她放心。不用说,我不会说出否认她美德的话来,我不会使她错过她渴望的婚姻。请告诉她,我只要求她一件事,就是信守她在莫普拉岩对我作过的那个友谊的许诺。”
“这个许诺在您眼里莫非具有奇特的庄严意味?”神甫说,“可眼下,您产生了什么怀疑?”
我盯了他一眼,他好像心绪不宁,我有心使他坐立不安,期望他把我的话转告给爱德梅。我回答:
“没有任何怀疑,只不过我清楚,在莫普拉岩的经历一旦暴露,人家就会担心德?拉马尔什先生要割爱。如果这位先生竟然怀疑爱德梅,在婚礼前夕侮辱她,我觉得,补救这一切有个很简单的方法。”
“依您看,是什么方法?”
“就是向他挑衅,把他杀掉。”
“我想,您会竭尽所能,让可尊敬的于贝尔先生免得面对难堪的困境和可怕的危险。”
“我会承担为堂妹报仇的责任,给他免掉这些麻烦。这是我的权利,神甫先生;我了解一个贵族的职责,如同我早该学会拉丁文一样。您可以代我告诉她。让她安然入睡;我会守口如瓶,如果这毫无作用,我将进行决斗。”
“贝尔纳,”神甫用婉转柔和的口吻说,“您想过您的堂妹爱着德?拉马尔什先生吗?”
“那么,就更多一层理由了。”我恼怒起来,大声说,猛然朝他转过背去。
神甫把这场谈话转告了忏悔过的姑娘。这可敬的教士的角色非常尴尬;他由于听忏悔,已经听到过心腹话,他跟我交谈时,只能拐弯抹角地作暗示。他希望用这些微妙的暗示,让我明白我的执拗就是犯罪,引导我堂而皇之地放弃打算。他对我作了过多的推测;那么多美德实在超过了我的力量,就像超过了我的才智一样。
莫普拉十
在表面平静中过去了几天。爱德梅口称不适,很少走出房间;德?拉马尔什先生几乎每天来,他的宫堡离得不远。尽管他对我极其谦恭有礼,我却越来越憎恨他。我丝毫不理解他的哲学爱好,我以极其粗野的偏见,尽我所知的粗言恶语同他周旋。稍为减轻一点我心里痛苦的是,看到他也像我一样,进不了爱德梅的套房。
这个星期惟一的大事,是帕希昂斯被安顿在宫堡邻近的木屋里。自从奥贝尔神甫在骑士那里找到安身之地,躲避教门里的迫害,他就再也没有必要偷偷去看他的隐修士朋友。他力劝朋友离开森林的住处,与他为邻。帕希昂斯受到一再的恳求。那么多年在孤独中度过,使他爱上他的加佐塔楼,对是否更喜爱他朋友的圈子犹豫不定。另外,他说,神甫会在同大人物的交往中受到腐蚀,不久会不知不觉地受到旧思想的影响,对神圣事业冷淡下来。爱德梅确实赢得了帕希昂斯的心,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住处,属于她父亲的房子,位于风景秀丽的低洼地,公园的出口处,她做得相当温文尔雅,不致伤害他敏感的自尊心。神甫正是为了完成这次重大的商谈,才在那天晚上跟马尔卡斯一起前往加佐塔楼的,风雨留住他们,他们给了爱德梅和我暂息之地。我们到达后发生的那个可怖的场面,解除了帕希昂斯的迟疑不决。他热衷于毕达哥拉斯的思想,害怕流血。一只牝鹿的死能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杰克一样;更进一步,他不忍目睹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加佐塔楼成为两个人惨死的地方时,他觉得塔楼被玷污了,什么也不能使他决定在那里再多过一夜。他跟随我们到了圣赛韦尔,不久,爱德梅的疏导战胜了他的哲学怀疑论。人们让他接受享用的那间小屋相当寒碜,不会使他因同文明过分妥协而脸红。他在里面感到的孤寂不如在加佐塔楼深邃,但神甫和爱德梅常来看望,不容他有权抱怨。
讲到这里,叙述者又打断了话头,开始进一步描述德?莫普拉小姐的性格。
请你们别以为这是偏颇之言:爱德梅生活在闭塞隔绝的状态中,却是法兰西最完美的女子之一。她若想受到突出的赞扬,引为楷模,只消同意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就行了。她在家里非常幸福,最温馨的纯朴成全了她的才能和美德。她不知道自身的优点,正如我那时也不知道她的优点一样,当时,我冥顽不灵,欲火炎炎,只会用肉眼去观察,因为她长得标致而爱她。还必须说,她的未婚夫德?拉马尔什先生也并不更加了解她。他从伏尔泰和爱尔维修情感冷淡的学校里获得了苍白无力的悟性,又加以发展。爱德梅却在让一雅克?卢梭火热的文句中燃起她博大的智慧。我理解爱德梅的一天来到了,可是德?拉马尔什理解她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到。
爱德梅自幼就已丧母,她的充满信赖、仁慈而又粗疏的父亲任她朝气蓬勃的灵感自由发展,她几乎是独自成长的。奥贝尔神甫给她做了第一次领圣体,却不能驱除她通过阅读接受的哲学家的思想,这些哲学家也吸引了他。她周围找不到矛盾,甚至也没有争论,她是她父亲的偶像,无论什么事,她都拖上父亲。爱德梅始终忠于表面非常矛盾的原理:酝酿着基督教毁灭的哲学和排除审察精神的基督教。为了解释这个矛盾,你们大概记得,我告诉过你们,萨瓦的副本堂神甫的布道对奥贝尔神甫所产生的影响。此外,你们不是不知道,在充满诗意的心灵里,神秘主义和怀疑论平分秋色。让一雅克?卢梭就是一个光辉而出色的例子。你们知道,他在教士和贵族心中唤起了多大的同情,而当时他甚至十分激烈地谴责过他们。在滔滔雄辩支持下的信念能产生多大的奇迹呀!爱德梅怀着火热心灵的所有渴念,从这富于生命的源泉中畅饮过。她难得上巴黎去找寻同气相求的心灵。但在那里,她找到的是各色各样的不同观点,互不理解,尤其是那么多难以根绝的偏见,尽管很流行。因此,她喜爱她的孤独和在花园老橡树下富有诗意的遐想。她已经谈到自己的失望,带着超过自己年龄的理智,也许是超过自己女性的理智,拒绝一切与这些哲学家直接接触的机会,他们的著作构成了她的精神生活。
“我有点儿贪图享乐,”她含笑说,“我宁愿去闻一束清晨为我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也不愿到荆棘丛中和烈日下去寻觅玫瑰。”
她谈到自己的奢侈时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句俏皮话。她生长在田野,结实,活泼,大胆,诙谐,除了娇嫩的妩媚之外,还加上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力量。这是一个高傲大胆的少女,同时又是一个和蔼慈善的城堡女主人。我常常感到她非常据傲,看不起人;帕希昂斯和村里的穷人却总是感到她谦卑和宽厚。
爱德梅几乎像喜欢惟灵论哲学家一样喜欢诗人;散步时也总是手不释卷。有一天她拿了本塔索①的作品,遇上帕希昂斯,依照他的习惯,他好奇地询问作者和内容。爱德梅不得不让他了解十字军东征;这并不是最困难的事。靠了神甫的叙述和他对事实惊人的记忆力,帕希昂斯对通史的概貌略知一二。他不容易记住的是,史诗与历史的关系和差异。最初,他对诗人们的想像不以为然,认为人们永远不应忍受这样的欺骗;随后,待他明白,史诗远不是将一代代人引入歧途,而是放大比例,将英雄业绩的光荣传之永久,他又纳闷:一切重要史绩为什么得不到抒情诗人的咏唱,为什么人类历史找不到一种民间形式,不用求助于文字,而能铭刻在人们的脑子里。他请爱德梅给他解释一节《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他在吟味,她给他看一首译成法文的诗歌。几天以后,她让他熟悉第二首,不久,帕希昂斯就了解整个诗篇了。他很高兴地知道,这部英雄叙事诗在意大利广为流传;他归纳回忆,企图用粗俗的散文作一番简略的叙述;但他记不住词句。强烈的印象使他心族摇曳,千百种壮丽的景象掠过他眼前。他即兴地表达出来,他的天才克服了他言语的粗鄙;可是他不能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必须有人听写下来,这仍然无济于事;即使他能看懂记录,他的记忆由于只能在铺陈时起作用,永远不能保存语言准确说出的任何一个片断。不过他引用得很多,他的语言有时是《圣经》上的;除了他喜爱的某些用语和一部分他有办法变为己有的短格言,他一点也记不住经常让人复诵的篇章,他总是带着头一回那种激动去倾听这些段落。看到诗歌的美对这强健的体魄所起的作用,真是一件赏心乐事。神甫、爱德梅、随后是我,我们逐渐使他熟悉荷马和但丁的作品。他对情节产生如此强烈的印象,以致能从头到尾复述《神曲》的概略,既不忘记,也不颠倒游历,相会和诗人激情的任何部分:他的能耐就到此为止。等他试图重新说出倾听的时候打动他的某些词句,他能说出许许多多近似迷乱的比喻和意象。帕希昂斯涉足诗歌,在他的生涯中,标志着一个转变的时期,使他憧憬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行动。他在自己的魔镜中观看大规模的战斗,看到高达十尺的英雄;他理解爱情,虽然他从未经历过;他战斗,他热爱,他获得胜利,他启发民众,使世界安定,指出人类的错误,给世界的伟大精神建立庙宇。他从星光灿烂的天幕看到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原始人类之父;他从荟萃的人才中看到黄金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历史;他从寒风中听到莫尔旺的歌声,对着酝酿暴风雨的黑云向芬加尔和柯马拉的幽灵致敬②。他在晚年时说:①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名作为《解放了的耶路撒冷》。
②参见18世纪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马克费生(1736-1796)的著名长诗《芬加尔》(收入《奥辛诗集》中)。该诗歌颂了传说中的莫尔旺王国的国王芬加尔。柯马拉是诗中主人公之一。
“在了解诗人们之前,我活像一个似乎缺乏感觉的人。我看到,这感觉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有那么多事物要求感觉发生作用。我不安地踽踽独行在黑夜中,奇怪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我仰望星星时感到赏心悦目,不能自已,为什么看到某些色彩,我的心突然快乐得怦然乱跳,或者听到某些声音,忧郁得潸然泪下。有时,我拿自己持续不断的激动同我本阶级某些人的无忧无虑对比,十分害怕,竟然以为自己疯了。但我觉得,我狂热的爱情是甜蜜的,我宁愿再也好不了,也不要好起来,不久便得到安慰。现在,我只消知道,一切时代,凡是睿智之士,是否感到这些东西是美好的,以便了解它们目前的状态,哪些地方有益于人。我高兴地想到,没有一朵花,没有一种细微情感,没有一股气息不是由于使人的注意力集中,感动人们的心,才在各国人民那里得到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的。自从我知道人可以在不损害理智的情况下,到宇宙去居住,用梦想来解释宇宙,我便整个儿生活在对宇宙的凝视中;看到社会上的种种苦难与罪恶,使我心碎,也使我稍稍恢复了理智,我于是沉迷在梦想中;我想,既然人人都由于热爱神圣的事业而相互了解,他们也就总有一天因彼此相爱而亲密无间。我想像,从父到子,教育会越来越完善。或许我是愚昧者之中头一个悟出没有一种思想是与外界沟通的人。或许在我以前也有许多人对自己身上发生的情况感到不安,至死也找不到原因。我们简直都是些可怜虫!”帕希昂斯添上说,“人们既不禁止我们过度体力劳动,也不禁止我们过度纵酒和足以毁掉我们智慧的纵欲无度。有些人高价雇用手工劳动,害得穷人为了满足家庭需要,工作超过了能力所限;有些小酒店和其他一些地方更加危险,据说,政府从中提取利润;也有些教士登上祭坛,对我们说,我们欠着村里老爷的情分,而我们的老爷永远也不欠我们情分。没有一个学校教育我们,我们的权利所在,教会我们区分真正的、正当的需要和可耻的、有害的需要,并且告诉我们,我们整天流汗,为别人造福,而在傍晚坐在木屋门口,仰望红色的星星从天际显现,这时,我们可以和应该想些什么。”
帕希昂斯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大发议论;请相信,我用有条不紊的语言表达他的话时,失掉了它的魅力、它的热烈和它的激情。但是,有谁能重现帕希昂斯的遣词措意呢?他的语言只属于他一个人,它由农民有限而有力的词汇和诗人最出奇的比喻组成,他还进一步把诗歌的表达方式变得更大胆。他具有综合能力的脑子,给这种混合的方言以次序和逻辑。自然而难以想像的丰富,代替了表达的言简意赅。必须看到他的意志和信心在同他的惯用语的无力进行着多么勇敢的斗争;换了别人,就不会出色地解决好;我向你们担保,对于那些更多是严肃思考,而不会耻笑他的句法错误和大胆的人,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素质,能对人类精神的发展作出极为重要的观察,并对原始的道德美怀着最深情的赞赏。
待我完全了解帕希昂斯之后,由于我异乎寻常的命运,我与他有了互相同情的联系。像他一样,我也是没有文化的人;像他一样,我也曾从身外去寻找自身的解释,正如寻找字谜一样。靠了出身和财产的偶然机遇,我达到了各方面的发展,而帕希昂斯却在愚昧无知的黑暗中挣扎到死;他既不愿也不能走出这愚昧的圈子;对我来说,承认这强健的肌体的优势,只不过多了一层理由,这肌体是依仗本能的微弱闪光奋勇向前的,胜过我依靠科学火炬之光,只是它没有任何一个不良倾向要克服,而我却有各种不良倾向。
在我要继续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依我看来,帕希昂斯不过是个滑稽的人物,是爱德梅消遣的对象和奥贝尔神甫善意的同情的对象。他们用严肃语调对我谈起他,我不理解他们;我设想,他们把这个话题当作一种比喻,向我指出受教育的好处,及早受教育的必要性和老来后悔的无济于事。
我到矮树林里去溜达,他的新居为矮树林所环绕;我看到爱德梅穿过花园上那儿去了,我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同她单独往回走。不过,她总是由神甫陪伴,有时甚至由她父亲陪伴;倘若只有她独自跟老农在一起,随后他就会送她回到宫堡去。我时常躲在形状可怕的水松枝叶中,离茅屋不远处,这棵水松枝叶下垂,嫩芽密密麻麻;我看到爱德梅坐在门口,手上拿一本书,而帕希昂斯抱起手臂,头耷拉在胸前,似乎聚精会神地在听她朗读。于是我设想,爱德梅在试图教他读书;我感到她执著于这种徒劳的教育,真是发疯。她在落日余辉中,在茅屋门前转黄的葡萄藤下楚楚动人;我凝望她,心里想,她是属于我的,一面心中发誓永不向任何势力让步,也不向要我放弃这一要求的说服工作让步。
近几天来,我的痛苦达到顶点;我找不到别的方法消除痛苦,只能在晚餐时借酒浇愁,想在这令我痛苦和受到伤害的一刻变得近乎愚钝;每当这时,她拥抱过父亲,伸出手给德?拉马尔什先生亲吻,然后离开餐厅,走过我面前时说:“晚安,贝尔纳!”她的声调仿佛在说:“今天跟昨天一样结束,明天会像今天一样结束。”
我徒然地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扶手椅上,为的是她出去时让她的衣服碰到我的衣服;我从来得不到别的东西;我没有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手,因为她会不经意地伸给我,我相信我在恼怒中会捏断她的手。
由于晚餐痛饮,我终于无声而忧郁地处于迷糊的状态中。随后我埋在我喜爱的圈椅里,阴沉地待在那里打盹,直到酒气消散,我才到花园吟味我那疯狂的梦想和不祥的计划。
大家好像没有发觉这粗鄙的习惯。依我看,这一家十分宽容和仁慈,大家惮于对我作最合情合理的观察;大家已经注意到我不光彩地嗜酒,本堂神甫为此提醒过爱德梅。有天晚上,在席间,她好几次表情古怪地凝视着我。我也注视她,期待她向我挑衅;我们仅仅交换了不友好的一瞥。她离席时,低声用命令的口吻对我很快说了一句:
“改掉喝酒的毛病,学会神甫教给您的一切。”
这个命令和这种专断的口吻远没有给我希望,我反而觉得气恼,我的胆怯顿时烟消云散。我等到她上楼到卧房去的时候,比她早一点离开,好在楼梯上候她。我对她说:
“您以为我会上您谎言的当吗?自从我到这里,一个月来您没对我说过话,您以为我没发觉您把我当作一个傻瓜来欺哄吗?您欺骗了我,今天您对我瞧不上眼,因为我老老实实地一直相信您的话。”
“贝尔纳,”她用冷淡的声调对我说,“这儿不是我们作解释的地方,也不是时候。”
“噢!”我说,“我知道,依您看来,这儿永远不是谈话的地方,也永远不是时候;不过我会找到地方和时候的,放心好啦。您说过,您爱我;您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抱吻我说——如今我还感到您的嘴唇按在我的脸颊上:‘救救我,我以《福音书》、以荣誉、以思念我母亲和你母亲的名义起誓,我将是属于你的。’我知道,您说这些话是因为您怕我的力气;如今我知道,您避开我是因为您怕我的权利。可是,您什么也办不到;我发誓,您耍我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您,”她用越来越冷淡的声调说,“如果您不改变语言、举止和情感的话。像您这样,我不怕您。等我觉得您变得善良豪爽时,我会一半出于害怕,一半出于同情向您让步;不过从我不再爱您时起,我也就更加不怕您。您就改一改吧,受一受教育吧,我们以后再看。”
“很好,”我对她说,“这个诺言我听在耳里。我会这样行动,得不到幸福的话,我会复仇的。”
“您爱怎么复仇都可以,”她说,“这会使得我蔑视您。”
这样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到烛火上,沉静地点着了。
“您在干吗?”我冲她说。
她回答:“我在烧我写给您的一封信。我本想让您放理智些。可是一无用处;同粗鲁的人没法解释。”
“您把这封信给我!”我叫道,向她扑去,想夺过那张点燃的纸。
她猛地将纸缩回去,勇敢地将火掐灭在手里,将烛台扔到我脚下,逃到黑暗之中。我白白地追赶她。她比我先到达她卧房门口,拉开房门。我听到上好门栓和勒布朗小姐的声音,她询问年轻的女主人何事惊慌。
“没什么事,”爱德梅以颤抖的嗓音回答,“一个恶作剧。”
我下楼去到花园,迈起发狂的步子穿过一条条小径。继狂怒而来的,是深深的忧郁。我觉得高傲大胆的爱德梅比以往更加风姿绰约,秀色可餐。她的性格动辄恼怒,好作反抗。我感到自己冒犯了她,她并不爱我,也许永远不会爱我。我没有放弃用暴力占有她的罪恶决心,又沉浸在她的憎恨在我身上引起的痛苦中。我随意倚在一堵幽暗的墙上,双手捧住头,发出绝望的呜咽。我强健的胸脯像要炸裂似的,眼泪也不能顺我的意,减轻胸中的压抑;我真想吼叫,我咬住手帕,不向这种诱惑让步。我压低了的埂咽发出的那种悲戚之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她在我偶然所倚的那堵墙的另一边的教堂里祷告。一扇尖拱形窗户,石头的竖框之上饰以梅花,正好与我的头一般高。
“是谁呀?”一张苍白的脸问道,初升的月亮斜射的光线照亮了这张脸。
我认出了爱德梅,便想走开;她美丽的手臂伸出坚框,抓住我的衣领说:
“您为什么哭,贝尔纳?”
我向这种软中带硬的口气让步了,半是羞愧于让人发现了我软弱的秘密,半是高兴地看到爱德梅对此有侧隐之心。
“您有什么烦恼?”她问,“谁会使您这样呜咽?”
“您瞧不起我,恨我,您怎么还问我干吗难过?干吗生气?”
“您是气哭了?”她抽回手臂问。
我回答:“是气哭了,还有别的原因。”
爱德梅问:“还有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也许是烦恼,像您所说的那样。事实是我难受;我的胸脯像要炸开似的。我得离开您,爱德梅,我要到森林里去生活。我不能留在这儿。”
“您干吗这样难受?解释一下,贝尔纳;现在是作解释的时候了。”
“是的,有堵墙隔在我们中间。我想,您不会怕我在这里吧。”
“我觉得,我一直对您表示关切,一小时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一堵墙时,我难道不也是很友好的吗?”
“我相信您不是胆小的人,爱德梅,因为您总有办法回避别人,或者用甜言蜜语去抓住别人。啊!有人说得好,凡是女人总会撒谎,不能爱上女人。”
“谁对您这样说的?您的叔叔若望,还是您的叔叔戈歇,还是您的祖父特里斯唐?”
“嘲笑吧,随您嘲笑!他们把我抚养大,这不是我的过错。他们有时能说出一些大实话。”
“贝尔纳,您想让我告诉您,他们为什么认为女人撒谎吗?”
“说吧。”
“这是因为他们对那些比他们弱小的人使用暴力,恣睢横暴。谁使人恐惧,谁就有被骗的危险。您童年时,若望打您,您从没有掩盖过自己的小过失,以避免严厉的责罚吗?”
“不错;这是我惟一的办法。”
“因此,诡计如果不是受压迫者的权利,至少也是他们的手段。您不感到是这样吗?”
“我感到我爱您,并没有什么理由要您欺骗我。”
“谁对您说,我欺骗您呢?”
“您是欺骗了我;您对我说过,您爱我,可您并没爱我。”
“过去我爱您,因为我一直看着您在可恶的原则和宽厚的心之间摇摆,却倾向于正义和正直。现在我爱您,因为我看到您战胜了邪恶的原则,您可恶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出现后,紧接着流出好心的眼泪。这就是我能面对上帝向您表白的话,而且我的手按在良心上,如实地看待您。有的时候我觉得您远远低于您本身,以致我再也认不出您,以为不爱您了。贝尔纳,但愿我永远不怀疑您,也不怀疑自己,这仅仅取决于您。”
“我得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您得改掉坏习惯,侧耳细听好建议,让心灵接受道德信条。您是一个野蛮人,贝尔纳,要相信,既不是您致意时的笨拙,也不是您对恭维别人的无知使我对您看不顺眼。恰恰相反,如果在这种粗笨之下怀有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感情,在我看来,这就具有很大的魅力。但您的感情和思想像您的举止一样,我不能忍受的正在这里。我知道这不是您的过错;要是我看到您决心改变自己,不管是缺点或优点,我都会一样爱您。同情带来柔情;但我不爱恶,我不能爱恶,如果您在自己身上培养恶,而不是拔除恶,我就不能爱您。您明白吗?”
“不明白。”
一怎么不明白?”
“我对您说不明白。我没有感到自己身上存在着恶。如果您不是对我的大腿缺乏优美,对我的双手缺乏白皙,对我的谈吐缺乏优雅看不顺眼,我真不知道您憎恶我身上什么东西。我从童年起就听到邪恶的信条,但我没有接受。我从不认为允许犯下恶行,或者至少我从不感到这样做是快事。我作恶时是被武力强迫的。我一直憎恶我的几个叔叔和他们的行为。我不喜欢别人受苦;我不爱剥夺任何人;我藐视金钱,而莫普拉岩的人却看作神灵;我知道要简朴,我可以一生喝清水,尽管我喜欢喝酒,为了得到一顿丰盛的晚餐,必要时我可以像我的叔叔们那样去流血。我同他们一起战斗过,我同他们一起狂喝滥饮过,那时我能干别的吗?眼下我能随心所欲地行动,我对谁使过坏呢?您的神甫爱谈论美德,他将我看作一个杀人犯或窃贼吗?要承认这一点,爱德梅,您知道我是个正直的人;您并不认为我凶恶;我不讨您喜欢,是因为我没有才思,您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是因为他会说些令我脸红的蠢话。”
“是的,要讨我喜欢,”她全神贯注地听完我的话,也不抽回我伸过铁栅捏住的手,含笑说,“是的,为了胜过德?拉马尔什先生,您得像您所说的,获得才思,您做不到吗?”
“我一无所知,”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兴许我会为此干出疯狂的事,因为我摸不请您对我有多大的主宰能力;不过我会于出非常卑怯、非常疯狂的事来。”
“为什么,贝尔纳?”
“因为一个女人不是爱一个男人的善良心灵,而是爱他的才智,那就不值得我为之献身。我就是这样看的。”
轮到她默不作声,然后她按住我的手说:
“您比大家想像的更敏感,更有才智。我不得不坦诚地对待您,并对您实说,像您这样,即使您永远不改变,我对您仍然抱有敬意和友谊,并保持一辈子。请相信这一点,贝尔纳,不管我在气头上会对您说出什么话,因为您知道我很容易激动:这是我家一脉相传的。莫普拉一家的血永远不会像别人家的血那样平静地流动。请宽容我的傲气,您非常清楚这种傲气是怎么回事;别对我炫耀您获得的权利。爱情是不能靠命令产生的,必须追求或者激发;您的行动要使得我始终爱您;永远别对我说,我是被迫爱您的。”
“这确实很对,”我回答,“为什么您有时对我说话,好像要我不得不服从您似的?为什么今晚您不许我喝酒,却命令我学习?”
“即使人们不能支配并不存在的爱情,至少能支配存在的爱情,因为我拿得稳您的爱情,我才支配它。”
“很好!”我激动地大声说,“我也有权利支配您的爱情,因为您对我说过,肯定存在这种爱情……爱德梅,我要您拥抱我。”
“放开,贝尔纳,”她叫道,“您要折断我的手臂了。瞧,您把我的手臂硬压在铁栅上,都探伤了。”
“为什么您要抵御我?”我对她说,我的嘴唇吻追我害得她的手臂被擦伤的地方。“啊!我多么不幸呵!该死的铁栅!爱德梅,要是您肯垂下头,我便可以抱吻您……像抱吻我的妹妹那样。爱德梅,您害怕什么?”
“我的好贝尔纳,”她回答,“在我生活的圈子里,大家连姐妹也不抱吻,无论什么地方都不暗地里互相拥抱。如果您愿意,每天我可以当着我父亲的面拥抱您,但在这儿绝对不行。”
“您永远不会拥抱我!”我叫道,又陷入已经习以为常的恼怒中,“您的诺言呢?我的权利呢?
“倘若我们结婚……”她尴尬地说,“等您得到我请求您接受的教育……”
“我宁死也不干!您在嘲笑我吗?我们之间谈得上结婚吗?差得远啰;我不想要您的财产,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我的财产和您的财产合而为一了,”她回答,“我们作为这么近的亲戚,你的和我的是毫无意义的字眼。我从来不会去想,您是贪婪的。我知道您爱我,您千方百计要向我证明,您的爱情不再使我害怕的一天总会到来,我能当着苍天和人们的面接受它。”
“倘使这是您的想法,”我接着说;她给我的思路提供了新的方向,把我从粗野的冲动中完全引开,“我的处境就完全不同了;说真的,我得考虑一下……我没想到您会这样理解……”
“您想我怎能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呢?”她说,“一位小姐委身于别的男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不会身败名裂吗?我不愿身败名裂,您是爱我的,您也不会愿意这样。您不会愿意让我犯下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如果您有这种企图,您就将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等一等,爱德梅,等一等,”我又说,“关于我的意图我无可奉告,对于您我还从未有过固定的想法。我只有愿望,我一想起您就要发狂。您希望我娶您吗?唉!究竟为什么,我的天?”
“因为一个自尊自爱的少女不能属于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决心,没有她永远属于他的信心的男人。您难道不明白这点?”
“有许多事我不明白,想也不曾想过。”
“贝尔纳,教育会使您知道,您应该对那些和您最有关系的事情,对您的地位,对您的职责,对您的情感多加考虑。您对自己的心灵和良知都看不清楚。我已经习惯对什么事都们心自问,自我控制,您怎能让我将一个屈从于本能、任意妄为的男人看作我的主宰呢?”
“看作主宰!看作丈夫!是的,我明白您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听凭一个像我这样的畜生安排……可是我并没有向您要求这个!……我一想起这个就不能不打哆嗦!”
“可您必须想到这上头,贝尔纳;好好想想,您这样做了,便会感到有必要听从我的劝告,使您的思想跟您离开莫普拉岩后所处的新地位相一致;一旦您承认这种必要性,您就会对我说出来,那时我们再采取几个必要的决定。”
她轻轻从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相信她向我道了晚安,但我没有听见。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待我抬起头,想跟她说话,她已经无影无踪。我走进教堂;她已从与她的套房相通的高层祭坛回到卧房了。
我返回花园,走到深处,通宵达旦地待在那里。我跟爱德梅的谈话使我进入一个新世界。至今,我一直是莫普拉岩的一分子,我没有预想到,我还能、或者应该不再继续这样;除了随情势而改变的习惯,我仍处在我的思想狭窄的圈子里。我待在周围的种种新事物之中,感到被它们真正的威力所伤害,暗暗让自己的意志顶住,不致使自己感到屈辱。我相信,以我所具有的坚忍和毅力,什么也不能使我走出这固执的堑壕,如果爱德梅不加以干预的话。生活的浮华,奢侈的满足,在我只有新颖的魅力。身体的休憩却压抑着我;这幢秩序井然、沉寂无声的房子的安宁会压垮我,如果爱德梅的在场和我的愿望的风暴没使我充满激动,满脑子都是幻想的话。我一刻也不想成为这幢房子的主人和这份财产的主人,我刚才高兴地听到爱德梅公道地对待我的纯洁无私。一想到要把我的激情和我的利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目标联结在一起,我就有抵触。我在花园里蹀躞,心里七上八下,把握不定,不知不觉地来到田野。夜景瑰丽。满月将清辉洒落在因白天的炎热而干裂的休耕地上。枯萎的植物又挺起了茎秆,每片叶子都似乎通过所有气孔吸取夜晚凉丝丝的湿气。我也感受到这种温馨的影响;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但是很有规律。我充满朦胧的希望;爱德梅的形象飘溢在我面前草地的小径上,不再引起那痛苦的激动和吞噬着我的狂烈愿望。
我穿过一片开阔地,到处有几丛小树截断牧场翠绿的原野。淡黄色的大耕牛跪卧在小片的草地上,纹丝不动,似乎沉浸在平静的观赏中。平缓的山同朝天际那边升高,毛茸茸的山脊好似在皎洁的月光下起伏。我破天荒头一回发现夜晚迷人的美和雄伟壮丽的气象。难以描述的舒适感沁入我的心脾;我仿佛也是头一回看见月亮、山冈和牧场。我记得听爱德梅说过,没有比自然景色更美的了,我对直到那时还不知道这一点感到惊讶。我不时想跪下祷告上帝;但我担心不知对他说些什么,祷告不好,反而会冒读他。我告诉你们一个古怪的臆想吧,他像富有诗意的爱情,依稀显露在我蒙昧的混沌中,来到我脑子里。月亮如此慷慨地照耀着景物,我在草坪中甚至分得清朵朵小花。草地上的一朵小雏菊形成白色的环状,大红的边饰,金色的花萼缀满钻石般的露水,在我眼里显得如此美丽,我便采撷下来,吻遍了花,在一种令人快乐的迷乱中叫道:
“这是你,爱德梅!是的,这是你!你在这儿!你再也避不开我!”
待我抬起头来,看到有人目睹自己的癫狂状态时,我是何等难堪呵!帕希昂斯伫立在我面前。
被人发现自己这样狂放不羁,我大为不满,出于“强盗”的习惯残余,我在腰间摸索我的刀;可是我既没系腰带,也没有挂刀,我穿的有口袋的绸背心令我想起,我的装束已无法加害于人。帕希昂斯露出微笑。
“喂,喂,怎么啦?”隐士沉静和蔼地说,“您以为我不知道情况吗?我并非天真到什么事也不明白;我并非老到什么事也看不清。每当圣洁的姑娘坐在我的门口,是谁摇晃我的水松树枝?我送漂亮的孩子回她父亲家里时,是谁像只小狼一样蹑手蹑脚地在矮树林下跟随我们?要干什么坏事吗?你们俩都是年轻人,你们俩都很漂亮,你们是亲戚,只要您愿意,您就会成为一个高尚正直的男子汉大丈夫,正如她是一个高尚正直的姑娘那样。”
听到帕希昂斯提起爱德梅,我的气全消了。我渴望谈论她,甚至想听人讲她坏话,仅仅为了听人提起她的名字时感到快意。我继续同帕希昂斯肩并肩地漫步。老人跌足踩在露水上。他的脚早就没有穿鞋的习惯,长了厚厚一层胼胝,简直能防御一切,这倒是真的。他的全部衣服只有一条蓝布长裤,没有吊裤带,裤腰落到臀部上面,还有一件粗布衬衫。他不能忍受衣服的束缚。他的皮肤经过日晒,变得坚韧,对冷热毫不敏感。他年过八旬,只见他光着脑袋,行走在毒热的太阳下,而在刺骨的寒风中半敞开外衣。自从爱德梅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他干净多了;可是,除了他一直憎恶的厚颜无耻之外,往日的犬儒主义仍然残留在他衣着的凌乱和对一切超过必需品限度以外的东西的厌恶之中。他的胡于像银子一样闪光。他的秃顶闪亮,月光洒在上面,如同洒在水上。他慢悠悠地走着,双手反剪在背后,额头昂起,俨然在监视他的帝国一般。他的目光往往扫向天空,他指着繁星点点的苍穹,打断谈话说:
“看哪,这多美啊!”
这是我看到过的惟一观赏天空的农民,至少这是我见到过的惟一了解自己赞赏的对象的农民。
我对他说:“帕希昂斯先生,您为什么认为,只要我愿意,我就会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呢?您认为我眼下不是吗?”
“哦!别生气,”他回答,“帕希昂斯有权无话不说。他不是宫堡的愚人吗?”
“爱德梅认为,相反,您是宫堡的智者。”
“上帝圣洁的姑娘这样认为吗?那么,如果她这样认为,我就愿像智者那样行动,向您提出一个好建议,贝尔纳?莫普拉先生。您想听吗?”
“好像这儿的人都热衷于建议。没关系,我洗耳恭听。”
“您爱上了您的堂妹吗?”
“您提出这样的问题,真够大胆。”
“这不是问题,这是事实。唔,我对您说,让您的堂妹爱上您,做她的丈夫吧。”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帕希昂斯先生?”
“因为我知道您和她很般配。”
“谁告诉您的?是神甫吗?”
“不是。”
“是爱德梅?”
“多少是。但她不怎么爱您,而这是您的过错。”
“怎么会这样,帕希昂斯?”
“因为她希望您变得有知识,而您呢,您却不愿意。啊!我这个可怜的帕希昂斯,如果我像您这样的年纪,如果我每天能关在房里两小时而不憋气,如果我遇到的人都关心我的学习,如果有人对我说:‘帕希昂斯,这是昨天做好的事;帕希昂斯,这是明天要做的事。’那多好呀!罢了!我得自己找到一切,时间要那么长,还没找到我想知道的东西的1/10,我便会老死。听着,我希望您娶上爱德梅,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善良的帕希昂斯先生?”
“那就是:拉马尔什和她不般配。我跟她说过,是的!也跟他说过,跟神甫和所有人说过。这不是个男子汉。他香喷喷,像整座花园一样;我宁愿要一丁点欧百里香。”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他。但是,如果我的堂妹爱他呢?嗯,帕希昂斯?”
“您的堂妹不爱他。她以为他善良,她以为他真心实意;她搞错了,他欺骗她,他欺骗大家。我一清二楚,这个人没有这个(帕希昂斯将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这个人总在说:‘我品德高尚!我属于不幸的人们!我大智大慧,属于人类的朋友,等等,等等。’我,帕希昂斯,我知道,他会让穷人饿死在他的宫堡门口。我知道,如果有人对他说:‘献出你的宫堡,吃黑面包,献出你的土地,当兵去,那么,世界便不再有不幸的人,像你所说的,人类就会得救。’这个人就会说:‘谢谢,我是我的土地的领主,我对自己的宫堡并不感到腻烦。’噢!我了解这些假好人!跟爱德梅截然不同!您不知道这个!您爱她是因为她像草地上的雏菊一样美丽,而我爱她是因为她像照亮大家的月亮一样美好。这个姑娘肯献出她拥有的一切,不戴任何首饰,因为靠一只金戒指,你可以让一个人生活一年。要是她在路上遇到一个孩子脚受了伤,她就会脱下自己的鞋给他,自己光脚走路。您看到,她是个直心肠的人。如果明天圣赛韦尔的村民簇拥而来寻找她,对她说:‘小姐,您生活够富裕了;把您的东西赐给我们吧,如今轮到您干活了。’她就会说:‘很对,我的好孩子们。’她会高高兴兴地赶着畜群到田野去!她的母亲也一模一样;您瞧,我认识她年轻时的母亲,就像她眼下这样,也像您这样!那是个能干的女子,又仁慈又正直。据说您也是这样。”
“唉,不!”我回答,被帕希昂斯的一番话说得感动了。“我既不仁慈,也不正直。”
“您还没能这样做,但这写在您的心上,我知道。有人说我是巫师,多少是这样。我能马上了解一个人。您还记得有一天您在瓦利代的蕨草地上对我说过的话吗?您跟西尔万在一起,我跟马尔卡斯在一起。您对我说,一个正直的人争吵过后会复仇的。对了,莫普拉先生,如果您不满意我在加佐塔楼向您表示的歉意,那就说出来。您瞧,这儿没有人,不管我多么年迈,我的手腕仍然像您一样有力;我们可以较量一番,这是与生俱来的权利;尽管我不赞成这样,但我从不拒绝向提出要求的人赔礼道歉。我知道,有的人如果没法复仇,就会郁闷而死;我如今在对您说话,为了忘掉我受到的侮辱,非得五十年以上……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对贵族的仇恨便苏醒了;我认为内心里原谅了某些人简直就是犯罪。”
“我非常满意,帕希昂斯先生;相反,我感受到您的友谊。”
“啊!我愿助您一臂之力!善良的青年人!啊,莫普拉,鼓起勇气吧。听从神甫的劝告吧,他是一个义士。尽力讨您堂妹的喜欢吧,她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认识真理,热爱人民,憎恶那些仇恨人民的人;时刻准备为人民作出牺牲……听着,听着!我知道我要说什么;做人民的朋友吧。”
“人民比贵族好吗,帕希昂斯?既然您是一个智者,那就真心诚意地说出真理。”
“人民胜过贵族,因为贵族压榨人民,让人民受苦!不过,也许贵族不能永远使人民受苦。您必须知道这一点;您仔细观察过这些星星吗?它们不会改变,总在同一个位置上,再过一万年仍然会喷射出同今天一样的火焰,可是再过一百年,兴许不到一百年,地球上却会大变特变。要信赖向往真理的人,要信赖不让强权者盛气凌人的样子吓住自己的人。穷人受够了苦,将会起而反对富人,宫堡纷纷倒塌,土地将被分掉。我看不到这情景了,但您会看到的;在这个花园里,将有十间茅屋,这十户人要靠收入为生。再没有仆人、主人,也没有农奴、领主。有的贵族会狂呼乱叫,只向武力让步,如果您的几个叔叔还活着,他们就会这样做,德?拉马尔什先生也会这样做,即使他会唱高调。有的贵族会慷慨地行动,比如爱德梅,比如您,如果您听从理智的话。那时,爱德梅的丈夫是个普通人,而不是花花公子,对她将是好事。贝尔纳?莫普拉为了养家,学会把犁,或者猎取好上帝的野味,这将是好事;老帕希昂斯将躺在坟墓的草下,不能向爱德梅回报他受到的照顾。别耻笑我说的话,年轻人;这是上帝的声音在这样说。看看天空吧。繁星平静地生存着,什么也不能扰乱它们永恒的秩序。大不吃小,没有哪一颗星星冲向它的邻居。同样的秩序笼罩着人们的时代将会来临。恶人将被上帝的罡风席卷而去。莫普拉大人,练好您的腿脚,好始终站住,扶稳爱德梅;帕希昂斯在提醒您,他只希望您万事如意。但也会有人总想作恶,那就得让好人成为强者。”
我们一直来到帕希昂斯的茅屋。他的小院的栅栏前站住,一只手撑住栏杆,另一只手比比划划,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样闪光,他的脑门汗水涔涔;他的言论中有些强有力的东西,像老预言者的话那样,而他的服装胜过平民的朴素,越加提高手势的豪爽和声音的热忱。曾几何时,法国革命使人们明了,人民中自有滔滔雄辩的口才和无情的逻辑力量;此刻我所见到的对我非常新颖,给我强烈印象,我的毫无规律、毫无节制的想像被卷到童年时迷信的恐怖中。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怀着比同情更强烈的恐惧顺从了这一召唤。加佐塔楼的巫师将血淋淋的猫头鹰吊在我头顶上,这情景刚从我眼前掠过。
莫普拉十一
我精疲力竭,第二天醒来时,昨天的事恍若梦境一般。我觉得,爱德梅对我提到做我的妻子,是想用骗人的诱饵,无限延宕我的希望;至于巫师的话产生的效果,我一回想起来便感到深深的屈辱。无论如何,这种效果已经产生了。这一天的激动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我已不再是昨天的那个人,我永远不应重新完全变成莫普拉岩的那个人。
日上三竿,一早上我都用来弥补一夜未眠的那几小时。我没有起来,却已听到院子的石子地上响起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马蹄声。每天他都在这时来到;每天他都同我一样早地看到爱德梅,甚至在她想说服我,相信她属意于我的那一天,他也在我之前冷冷地吻到这只属于我的手。想到这件事,我不免满腹狐疑。如果爱德梅真想嫁给另一个人,而不是他,她怎能忍受他守在身旁呢?兴许她不敢把他支使开,兴许该由我来这样做。我不知道我进入的社会圈子的习俗。本能促使我沉湎在满怀激情之中,本能在大声说话。
我匆匆穿上衣服。我脸色苍白,衣冠不整地走进客厅;爱德梅也脸色苍白。上午雨蒙蒙,凉丝丝。大壁炉里已生起了火。她埋在高背靠椅里,一面打盹,一面烤她那双小脚。在生病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慵倦麻木的。德?拉马尔什先生在房间的另一头看报。看到昨天的激动使爱德梅比我更加疲惫,我觉得自己的气消了,走近她无声无息地坐下,动情地瞧着她。
“是您吗,贝尔纳?”她对我说,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
她的肘支在圈椅扶手上,双手优雅地交叉着,托在下巴之下。那时节,妇女们几乎一年四季双臂半裸。我看到爱德梅的手臂上有一小条橡皮膏,不禁卜卜心跳。这是一道轻伤,昨天我在窗口的铁栅上划破的。我轻轻掀起一直垂落到肘上的花边,她打盹儿使我胆子大起来,我将嘴唇贴到这令人心疼的伤口上。德?拉马尔什先生可以看到我;实际上他在看我;我蓄意采取行动。我渴望跟他争吵起来。爱德梅在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随即又恢复肆无忌惮的揶揄神态。
“说真的,贝尔纳,”她对我说,“今儿上午,您像个宫廷神甫那样风雅。昨夜您没有写下几首情诗吗?”
这种嘲弄古怪地侮辱了我;但轮到我变得自信。
“是的,昨夜我在教堂的窗口旁写了一首,”我回答,“如果写得不像样,堂妹,那是您的过错。”
“您要说,这是您受到教育的过错。”她激动起来,说。
她天生的傲岸和活跃显露出来时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风姿绰约。
“我认为,我受到的教育确实太多了,”我回答,“如果我进一步听从我天生的理智,您就不会这样嘲笑我。”
“我确实觉得,您在跟贝尔纳斗智,玩弄比喻,”德?拉马尔什先生说,一面淡然地折起报纸,走近我们。
“我对此无所谓,”我被这种傲慢无礼所刺伤,回了一句,“让她对您这样的人保持风趣吧。”
我站起身,准备跟他对峙,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带着难以想像的悠然自得倚在壁炉上,俯向爱德梅,用柔和的、近乎亲切的嗓音问:
“他怎么啦?”仿佛在询问他的小狗的健康状况。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爱德梅用同样声调回答。
然后她起身又说:
“待在这里我头太痛。请把手臂给我,上楼到我房里去。”
她倚着他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
我在等待,决意一等他回到客厅来,便侮辱他;可是神甫进来了,不久,我的叔叔于贝尔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谈论的主题与我格格不人(几乎全部谈话内容都是如此)。我不知该怎么去报复,面对叔叔,我不敢放肆。我感到我应该尊重主人的好客,留个面子。在莫普拉岩,我从不这样竭力克制自己。愤怒和侮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在等待复仇中,我几乎熬不下去。骑士好几次注意到我脸色改变,好心问我,我是否病了。德?拉马尔什先生好像既没发觉什么,也没怀疑到什么。惟有神甫仔细观察我。我看到他的蓝眼睛不安地瞧着我,他的眼睛天生的洞察力通常总是被掩盖在胆怯的神情中。神甫并不喜欢我。我很容易看出来,他跟我说话时,温柔、诙谐的举止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淡;我甚至注意到,我一走近,他的脸就随时会挂上愁容。
我感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忍受的自我约束不符合我的习惯,超过了我的力量所限,我走去扑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我激动时,这是我躲藏的地方。这些大橡树,这挂在树枝上的百年地衣,这些树的淡白芬芳的花朵——隐藏着的痛苦的象征,它们是我童年时的朋友,只有它们在我重新见到时毫无改变,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自然界中。我双手掩住脸;我记不起平生的哪次灾难中,曾遭遇到更令人不幸的痛苦。随后我感受到非常真切的不幸,说到底,我不得不认为自己摆脱了“强盗”艰苦危险的营生后,幸亏遇到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温情、关怀、财富。自由、教育、好建议和好榜样。为了从一种心灵状态过渡到相反的一种,从恶到善,从痛苦到享受,从疲惫到休憩,不用说,人必须受苦,在新命运的孕育中,身上所有的弹性部位都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因此,临近夏天时,天空笼罩起乌云,颤抖的大地好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濒于毁灭一般。
这时,我一心只想寻找一个办法,满足我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仇恨,又不流露、甚至不让人怀疑到我能在爱德梅那里自诩的秘密关系。尽管在莫普拉岩,誓言的神圣算不了什么,正如我说过的,我只看过几首骑士谣曲,我却对忠于誓约怀有传奇般的热爱之情,这几乎是我具有的惟一美德。向爱德梅作出的保密的诺言我坚持不懈地信守着。我心想:
“我难道果真找不到情有可原的借口,扑向敌人并扼死他吗?”
说真的,对付一个好像决意待我礼貌周全、殷勤备至的人,这不是一件易事。
我困恼万分,竟忘了吃晚饭的时刻;待我看到夕阳西下,隐没到宫堡的塔楼后面,我才为时已晚地想,我不出现大概已引起注意,我回去不可能不遇到爱德梅的突兀盘问,或者不受到神甫的冷眼窥视。他好像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蓦地发现他的目光看到我良心的最深处。
我决计直到夜里才回去;我躺在草地上,试图睡着,让我要炸裂的脑袋休息一下。我确实睡着了。待我醒来,月亮升上了傍晚依然火红的天空。使我战栗的响声十分轻微;有的声音在震响耳鼓之前先敲响心扉,爱情最细微的流露有时能深入到最坚韧的肌体中。爱德梅的嗓音在不远处的叶丛后刚提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在做梦,一动不动,屏息敛气,侧耳聆听。她同神甫一起上隐士家里去。他们站在草叶遮得密不可见的小径上,止住脚步,离我五六步远,小声交谈;在说悄悄话时,这种明显不一般的方式引人注意,事关重大。爱德梅说:
“我担心他同德?拉马尔什先生大吵大闹;或者更加严重,谁知道呢?你们不了解贝尔纳。”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此地,”神甫回答,“您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断受到一个强盗的非礼对待。”
“不用说,这无法生活。自从他来到这里,我便没有一刻自由。我关在卧房里,或者不得不寻求朋友们的保护,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至多是下楼,穿过回廊时总是先派勒布朗去窥探一番。可怜的老小姐从前看到我勇气十足,如今以为我疯疯癫癫。这种约束可憎可厌。我得先插好门栓才能睡觉。您瞧,神甫,我不携带一把匕首,就不敢走路,活脱脱好像西班牙谣曲里的女主人公。”
“如果这个卑鄙的家伙遇上您,恐吓您,您就会给他腰部捅一刀,对不?这样的机会不能让它出现。爱德梅,必须找到办法,改变危若累卵的处境。我想,您一直不愿对您父亲袒露,您在莫普拉岩被迫同这个强盗作了可怕的交易,使您父亲斩断同他的友谊。不管怎样……啊!我可怜的爱德梅,我不是一个血性男儿,但我一天二十次哀叹,我作为教士的品格不允许我向这个人挑衅,使您永远摆脱他。”
这种慈悲为怀的遗憾,在我耳边无邪地道出,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蓦地跳将出来,哪怕为试探一下神甫好斗的脾气;但我很想发现爱德梅对我的真正感情和真正意图,便按住不动。
“您放心吧,”她随和地说,“如果他厌倦了我的耐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戳进他的面颊。我有把握,流一点血会使他的热情平静下来。”
他们走近几步。
“听我说,爱德梅,”神甫又站住说,“我们不能当着帕希昂斯的面谈论这事;我们别议而不决。您同贝尔纳已濒临危机。我的孩子,我觉得,您没有竭尽所能,预防可能落到我们身上的不幸;因为凡是对您不妙的事,也对我们大家不妙,而且一直打入我们的心底。”
“我在倾听您的话,我的良师益友,”爱德梅回答,“责备我吧,给我出主意吧。”
这时,她倚在树上,而我躺在这树根旁的灌木和草丛中。我想她可以看到我,因为我清晰地看到她;可她却远远没有觉察到,我在端详她美若天仙的脸孔,和风不时将婆娑的树影和月亮洒在树林里的晶莹的白光吹拂到她的脸上。
“我说,爱德梅,”神甫在胸前抱起手臂,不时拍拍脑门,又说,“您没有清醒地估量您的处境。有时您处于困境,失去一切希望,想一死了之(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您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有时,我要对您说,哪怕会使您恼火,您轻率地,不在乎得令我惊讶地看待您的危险。”
“这最后一点责备有点微妙,我的朋友,”她回答,“让我辩白一下。您的惊讶来自您不了解莫普拉家族。这是一个难以驯服、难以改变的家族,只能出现‘大头棒’或‘强盗’之类的人。这些人即使被教育刨得四面光滑,仍然留有很多结头:至高无上的傲慢,铁的意志,深深蔑视生活。您看到,尽管我父亲仁慈得可爱,有时却很激动,竟然将鼻烟壶甩在桌上打碎了,那是当您关于政治的议论压倒了他的观点,或者当您下棋赢了他的时候。至于我,我感到我的血管很粗,仿佛我出生在人民高贵的行列里,但我不相信有哪一个莫普拉由于举止优雅而在宫廷声名显赫。我生来勇敢,您怎能让我不轻生呢?我也有过软弱的时刻:垂头丧气,哀叹自己的命运,竟是一个十足的女人。无论是使我恼怒,还是威胁我,强大的家族的血液便激荡起来;由于不能摧毁敌人,我便抱起手臂,哈哈大笑,可怜敌人要使我恐惧。瞧,神甫,您不觉得这夸大其辞吧;因为明天,兴许今晚,我说的话可能实现:这把镶螺钿的刀不像英雄好汉的刀,却是把好刀,瞧,堂马尔卡斯将它磨得锋利了(他擅长磨刀),我日夜不离身,主意已经打定。我的手腕不够有力,但我会戳上一刀,就像我会抽马一鞭子那样。这样做过以后,我的名誉就太平无事了;我的生命系于一发,取决于这几天晚上贝尔纳先生多喝或少喝一杯酒,取决于一次会面,取决于他以为在德?拉马尔什和我之间发现的一瞥,取决于兴许毫无意义的事!怎么办?我忧伤烦恼时,能抹掉过去吗?我们不能撕掉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页,可是我们能把书扔到火里。在一个晦气的日子里,命运引导我去打猎,使我迷失在森林里,遇上一个莫普拉,他把我带人匪巢,而我摆脱了受辱、也许是死亡,却永远将自己的生命同一个野孩子的生命联结起来,他丝毫没有我的准则,没有我的观点,没有我的同情心,兴许(我应该说无疑)永远掌握不了,这种命中注定的事,即使我通宵达旦地哭,我能防止得了吗?这一切真是个不幸。我一直处在幸福的命运璀璨的光华之中,我是老父亲的骄傲和快乐,我快要嫁给一个我所尊敬、讨我喜欢的男子;任何痛苦,任何恐惧都不曾挨近过我;我既没经历过不安全的日子,也没经历过不眠之夜。嗨!上帝不愿意这样美好的一生就此完结;愿它的意志得以实现!有的日子里,我觉得,失去一切希望似乎不可避免,我以为自己死了,我的未婚夫成了鳏夫。没有我可怜的父亲,我会为此真正开颜大笑;我不习惯恐惧和不快,只要我稍一经历这些感情,我便厌倦生活。”
“这种勇气很了不起,不过太可怕!”神甫用变了的嗓音大声说。“这近乎决心自杀,爱德梅!”
“噢!我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她冲动地回答,“不过,如果我的名誉不是完好无损地经历过这些危险,我就不会同生命讨价还价。这一点,我不会逆来顺受,只要想起我从不敢想的过错,便有受辱之感,这样失过身的生活我永远不会接受。如果上帝在这方面对我十分苛求,我需要在耻辱和死亡之间作一抉择……”
“您永远不会蒙受耻辱,爱德梅;这样圣洁的心灵,这样纯洁的心胸……”
“噢!亲爱的神甫!不管怎么说,我也许不如您想像的那么洁身自好,在宗教上我并不十分正统,您也不十分正统,神甫……我不很关心上流社会,我不喜欢上流社会;我既不怕,也不藐视舆论,我永远不会跟它打交道。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美德的准则有力地阻止我沉沦,如果邪恶的精灵在怂恿我的话。我读过《新爱洛绮丝》①,潸然泪下。由于我是一个莫普拉,无可变更的骄矜,我永远不能忍受男人的淫威,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拒绝哀求,却向武力屈服,这只属于做附庸的心灵和卑怯的性格。美丽的牧羊女圣女索朗日②宁愿头颅落地,也不愿屈从领主的权利。您知道,莫普拉家族母女相传,要在贝里的女保护神的名下受洗。”①《新爱洛绮丝》(1761)是卢梭著名的书信体长篇小说,写18世纪法国贵族小姐朱丽和家庭教师圣?普乐的恋爱悲剧。
②指9世纪法国姑娘索朗日的故事。她曾起誓要保持贞节,因拒绝公爵想破坏她的誓言的要求而被处死。
“是的,我知道您很骄傲能干,”神甫说,“我尊敬您,超过对上流社会任何一个女人。我希望您自由地生活,攀上一门般配的婚事,完成人类家庭中出色的心灵善于发扬光大的作用。况且,您对您父亲是必不可少的;您的死会加速他进入坟墓,纵然这个莫普拉还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驱除掉这些阴郁的思想和极端的决心吧。在莫普拉岩的那次奇特经历不会是别的,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大家在这恐怖之夜都经历了噩梦,现在该是惊醒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像孩子那样老是发怵;您只该作出一个决定,就是我告诉您的那个决定。”
“神甫,这个决定我认为最无法作出。我以世上和人类心中最神圣的事物起了誓。”
“以威胁和暴力得到的誓约,对任何人都没有约束力,人类的法律宣布它无效;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不用说,神圣的法则解脱了人的良心。倘若您是正统教徒,我就上罗马去,而且徒步行走,使您解除这样鲁莽地许下的心愿;但您并不听从教皇,爱德梅……也不听从我的话。”
“这样的话,您要我背信弃义吗?”
“您的心不会背信弃义。”
“我的心也许会背信弃义!我起过誓,因为我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并能当场自尽;当时我手里有把刀,比这一把大三倍。我想活下去,尤其想重见我的父亲,并抱吻他。我的失踪引起他的烦恼不安;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甘愿献出我不死的灵魂。我昨儿晚上还跟您说过,我又重申了我的诺言,而且毫无约束;因为在我同我可爱的未婚夫之间有一堵墙。”
“您怎能这样不谨慎呢,爱德梅?正是这一点我无法理解您。”
“这个嘛,我相信如此,因为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行为。”爱德梅表情古怪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您应该开诚布公地跟我谈话。这儿只有我能给您出主意,因为只有我以天主教对忏悔保守秘密那样神圣的友谊作为保证,使您能对我无所不谈。您这就回答我吧。您难道看不出您是多么可能同贝尔纳?莫普拉结婚吗?”
“这件必不可免的事怎会不可能呢?”爱德梅说,“否则就只有投河;否则就只有注定不幸和绝望;因此,我就只可能嫁给贝尔纳?莫普拉。”
“我不会为这荒唐而可悲的结合履行我的圣职,”神甫大声说,“您居然要做这个强盗的妻子和奴隶!爱德梅,您刚才说,您不能忍受丈夫打的耳光,更不能忍受情人的粗暴。”
“您认为他会打我吗?”
“他不杀掉您就算好的了!”
“噢!不,”她淘气地回答,把手里的刀抛了抛,“我会先杀了他。莫普拉也会受制于人!”
“您在说笑话,爱德梅,噢,我的上帝!想到这样一场婚姻,您还说笑话!即使这个人爱您,尊敬您,您想过他听不懂您讲话,他思想粗俗,语言委琐吗?想到这样的结合会令人恶心吗?伟大的主呀,您用什么语言跟他讲话呢?”
我差点儿又一次想站起来,扑向这个诽谤我的人;但我按捺住气愤,爱德梅讲话了。我又侧耳细听。
“我非常清楚,三天后我准定只有抹脖子;不管这样还是那样,既然事情总要发生,为什么我就不能朝前一直走到不可避免的一刻呢?不瞒您说,我有点留恋生活。凡是到过莫普拉岩的人都一去不复返。我呢,我非但没有死在那里,反而同它结上了姻缘。那么,我就笔直走向我的婚礼之日,如果我觉得贝尔纳太可恶,舞会以后我会自杀。”
“爱德梅,眼下您头脑里充满了奇思怪想,”神甫极不耐烦地说,“上帝保佑,您的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他已答应了德?拉马尔什先生,您自己也答应过。只有这个诺言是起作用的。”
“我父亲会愉快地同意这门直接延续他的名字和世系的婚事。至于德?拉马尔什先生,他会解除我的诺言,用不着我费心向他提出;他一旦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度过两小时,便不需要其他解释。”
“如果他认为,您经过一次不幸的遭遇,虽然清清白白脱险,仍然玷污了您的名字,那么他就不配得到我对他的敬意。”
“我脱险全靠贝尔纳!”爱德梅说,“我要感谢他,尽管他有所保留,提出条件,就强盗而言,他的行动是了不起的,难以想像的。”
“上帝不容许我否认,教育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发展了良好的品质;正是由于这好的方面,还可能让他理智一点。”
“受教育吗?他永远不会同意;即使他同意受教育,他也不会比帕希昂斯更有造就。人的身体按动物生活来培育,思想就再也不能按智力的尺度来屈伸了。”
“我相信是这样,我谈的不是这点。我说的是要同他进行一次解释,让他明白,为了他的名誉起见,他应免除您的诺言,同意您跟德啦马尔什先生结婚;否则,这只是一个粗人,不值得别人尊敬和体谅;他应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和不理智,从而做得聪明和正派一些。您硬要我保守秘密,那就解除我的约束吧,请允许我向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保证您取得成功。”
“我向您担保恰好相反,”爱德梅说,“况且我不会同意。不管贝尔纳怎么样,我坚持要同他交锋后光荣归来,如果我按您的愿望去行动,他便有理由相信,我至今一直不光彩地玩弄了他。”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信赖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体面和智慧。让他自由判断您的处境,由他来决定取舍。您完全有权把您的秘密告诉他,您可以对自己的荣誉放心。倘使他卑怯,把您扔在这样的处境中不管,您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躲到修道院的铁栅后面,避开贝尔纳的激烈行动。您在修道院里待上几年,假装戴上面纱。年轻人会把您忘掉;人们会再还您自由。”
“这确实是谁一合情合理的主意,我已经想到过;可是,还不到采取这一步的时候。”
“那是当然。必须试一试向德?拉马尔什先生和盘托出。如果他心地高尚,像我想像的那样,他会把您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负责调开贝尔纳,或者通过说服,或者通过强制手段。”
“请问用什么强制手段,神甫?”
“一个贵族按我们的风俗对同地位的人所能采取的强制手段,即用荣誉和长剑。”
“啊!神甫,您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这正是我一直力图避免的,我将来要避免的,哪怕付出生命和荣誉!我不希望这两个人发生冲突。”
“我可以想像;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理所当然地受到您的重视。很明显,在这场冲突中,危险不会在德?拉马尔什先生那方面。”
“危险是在贝尔纳那方面!”爱德梅使劲叫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只会摆弄棍棒或弹弓,如果德?拉马尔什先生同他挑起决斗,我怕德?拉马尔什先生手下无情。这种想法怎会来到您脑子里呢,神甫!您准定很恨这个不幸的贝尔纳!难道我竟让我的未婚夫杀死他来感谢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不,不,我不能忍受别人向他挑衅,侮辱他,也不能忍受别人作难他。他是我的堂兄,一个莫普拉,差不多是个哥哥。我不能忍受别人把他逐出这幢房子;我宁可自己离开。”
“这种感情非常豪侠,爱德梅,”神甫回答,“您居然这么热烈地表达出来!我非常困惑,如果不怕冒犯您,我就会向您实说,对年轻的莫普拉的这种关切使我产生奇怪的想法。”
“那就说出来吧。”爱德梅有点冷不防地说。
“如果您要求的话,我就说出来;这就是,您看来对这个年轻人抱着比德?拉马尔什先生更强烈的兴趣,我愿意保持相反的想法。”
“哪一个最需要这种关切,坏教徒?”爱德梅含笑说,“难道不是那个不曾受过启蒙教育的心肠变硬的罪人?”
“爱德梅,您究竟还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吗?以上天的名义,别开玩笑!”
“如果您所谓爱是指信任和友谊,”她严肃地回答,“那我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如果您是指同情和关切,那我爱贝尔纳。剩下要知道的是,这两种爱哪种更强烈。这只关系到您,神甫,我可不怎么关心;因为我感到,我只热烈地爱着一个人,这就是我父亲,我只热烈地爱着一样东西,这就是我的责任。兴许我会留恋少将的关心和忠实;我向他宣布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不得不让他烦恼困苦,我会为此难受;但这种需要不会使我陷入任何绝望的情感中,因为我知道德?拉马尔什先生很容易自我宽慰。我不是说着笑的,神甫;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轻浮、有点冷冰冰的人。”
“如果您仅仅这样爱他,那也很好;人生痛苦那么多,少去一样而已;可是,我知道这种冷漠的感情之后,失去了最后的希望,我原本还想看到您甩开贝尔纳?莫普拉。”
“得啦,朋友,别难过:要么贝尔纳对友谊和忠诚很敏感,将来变好,要么我就摆脱他。”
“用哪种办法呢?”
“进修道院的大门,要不然就进坟墓之门。”
爱德梅这样平静地说着,晃动她的黑长发,长发散落在她的肩上,一部分遮住她苍白的脸。她说:
“啊,上帝会来帮助我们的;在危险中怀疑他是愚蠢和不虔诚的。我们是无神论者,才这样泄气吗?去看看帕希昂斯吧,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格言,使我们安心;他是年迈的权威,什么事都能解决,却不熟悉任何一件事。”
他们走远了,而我却呆若木鸡。
噢!今夜跟上一夜是多么不同阿!我刚在生命旅途中迈出崭新的一步,并不是走在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而是走在陡峭的峻岩上!如今,我了解自己的角色所有真正可恶之处,我适才从爱德梅的心坎里看出我引起她的恐惧和厌恶。什么也不能平息我的痛苦,因为什么也不再能激起我的愤怒。她丝毫不爱德?拉马尔什先生,她既没有耍弄他,也没有耍弄我;她不爱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怎能相信,这种对我的怜悯宽容,这种对誓约的忠贞不渝,就是爱情呢?当我摆脱狂想时,我怎能相信,为了抵挡我的激情,她需要爱别人呢?最后,我再也没有办法来对付自己的愤怒!我得到的只能是爱德梅的逃遁或死亡!她竟然得死去!想到这,我的血在血管里冻结了,我的心揪紧了,我感到悔恨的针刺根根穿过我的心。这痛苦的夜晚对我来说,是上天最有力的召唤。我终于理解这些廉耻和神圣自由的法则,而由于我的无知,至今导没和冒读了这些法则。它们使我惊讶万分,我认清了它们;它们明显地得到了证实。爱德梅强有力的真诚的心灵,我看成西奈山①上的石板,上帝的手指刚在上面写下永恒不变的真理。她的美德不是假装的,她的刀磨快了,时刻准备洗刷我爱情上的污迹!我非常害怕万一看到她在我怀里断气,非常担心企图战胜她的抵抗时侮辱了她,我会找寻各种各样补救过错的极端办法,使她平息下来。①位于西奈半岛。传说摩西曾在西奈山上传授上帝刻在两块石板上的十诫。
惟一超过我力量所限的是一走了之;因为与此同时,尊敬的情感产生了,我的爱情可以说改变了性质,在我的心灵中增长,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觉得爱德梅以新的面貌出现了。她不再是眼前使我的感官迷乱的俏丽少女,而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美若天仙,傲岸,大胆,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含糊,豪爽,具有能跟人结成战斗伴侣的崇高友谊,只对上天有热烈的爱,犹如那些游侠骑士,经历千难万险,穿着金盔甲,行走在圣地①上。①圣地指耶稣的故乡巴勒斯坦。
从这时起,我感到我的爱情风暴自头脑下降到心灵安宁的地域,我觉得忠诚不再是谜一样的东西。我决意从明天起作出顺从和温柔的行动来。我很晚回去,精疲力竭,饿得要命,激动得瘫了一般。我走进配膳室,拿了一块面包,拌着滚滚泪水吃下去。我倚着灭了的炉子,借着一盏油已耗尽的灯快要熄灭的光;爱德梅走了进来,没有看到我,在食橱中取了几只樱桃,慢慢走向炉子;她脸色刷白,沉浸在沉思中。看到我,她发出一下叫声,樱桃掉下地来。
“爱德梅,”我冲她说,“我恳求您别再怕我;我能对您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我不会解释;不过,我决意要告诉您很多事。”
“您下次告诉我吧,我的好堂兄。”她回答我,竭力冲我微笑。
但她无法掩盖单独跟我相处时感到的恐惧。
我不想留住她;我强烈感到痛苦和她的猜疑的侮辱,我没有权利埋怨;谁也不像我这样需要得到鼓励。
当她离开房间时,我的心简直就要碎了,热泪盈眶,就像昨天在教堂的窗前那样。爱德梅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仁慈心的推动下,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她朝我走来,站在离我的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对我说:
“贝尔纳,您很不幸,这是我的过错吗?”
我无法回答,对自己的眼泪感到羞愧;我越使劲忍住眼泪,我的胸脯就越止不住抽泣。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哭泣都会抽搐;我的哭泣像临终一样痛苦。
“嗨!说说你怎么啦!”爱德梅带着骨肉情谊急切地说。
她竟然将手按在我的肩上。她急不可耐地瞧着我,一大颗眼泪滚落到她面颊上。我跪倒在地,力图跟她说话,但我无法做到;我好几次只能发清“明天”这个词。
“明天?怎么!明天?”爱德梅说,“你在这儿不埋怨吧?你想走吗?”
“如果您愿意,我就走,”我回答,“说吧,您不想再看到我吗?”
“我不想这样做,”她说,“您要待下去,是不?”
“您吩咐吧。”我回答。
她异常惊诧地瞅着我;我仍然跪着;她倚在我的椅背上。
“我确信你心地善良,”她说,仿佛她在回答内心的反诘似的,“一个莫普拉决不会半途而废,只要经受住艰难的时刻,你一定会过上高尚的生活。”
“我会过上的。”我回答。
“不错!”她又快乐又天真又和蔼地说。
“我以自己的荣誉起誓,爱德梅,也以你的荣誉起誓!你敢握一下我的手吗?”
“当然敢。”她说。
她对我伸出手来;但她打起哆嗦。她对我说:
“这么说,您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已铁定了心,您永远责备不了我,”我回答。“现在您回到卧房去吧,爱德梅,不用再拉上门栓;您根本用不着,m我;我只按您的愿望去做。”
她仍然惊讶地瞧着我,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开。她好几次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看我,仿佛她不能相信我这样快转变似的;临了,她停在门口,用亲切的口吻对我说:
“您也得去休息;您累了,您很忧郁,两天来大为变样。如果您不想叫我难受,您就得好好照顾自己,贝尔纳。”
她对我点头,表示亲切友好之意。她的大眼睛因痛苦而深陷,其中有难以描绘的神情,怀疑,希冀,挚爱,好奇,轮番地,有时是同时地显现出来。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睡个好觉,不再忧郁。”我回答。
“您会用功吗?”
“我会用功……而您呢,爱德梅,但愿您原谅我引起您的忧伤烦恼,稍为爱我一点。”
“我会非常爱您,”她回答,“如果您总像今晚这样的话。”
翌日,天一破晓,我便走进神甫的房间;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
“奥贝尔先生,”我对他说,“您几次向我提出,给我上课;我是来请您践约的。”
夜里我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句开场白,我想对神甫有所保留。我其实并不憎恨他,我感到他很善良,他只恨我的缺点,我对他有苦难言。我内心承认,他对爱德梅谈起我的种种恶习,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觉得,他本来可以多强调一点我好的方面,而他只顺便提了一下,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本来对此是不会忽略的。我决计保持冷淡,对他倔做一些。为此,我合乎逻辑地想,在课程进行期间,我应该表现得非常听话,随后,我应该三言两语感谢一下便离开。总之,我想在他担任家庭教师时侮辱他,因为我知道,他的生活依赖我叔叔,除非放弃这种生活,或者忘思负义,他不会拒绝给我教育。对此我算计得很准,不过居心不良;后来,我懊恼不已,向他友好地作了忏悔,请求宽恕。
为了不跳过事件,我按顺序说下去:我转变的头几天,充分报复了这个人多方面根深蒂固的成见;如果不是爱怀疑人的习惯妨碍了他最初的动作表现得体,他该得到帕希昂斯命名的义士称号。他长期受到迫害,在他身上发展了本能的恐惧感,他保持了一生,使他更难信赖人,变得格外会阿谀逢迎,兴许格外会使人动心。后来我在许多正直的教士身上注意到这种性格。他们一般都具有仁慈心,却缺乏友谊感。
我想让他不舒坦,我做到了。怨恨给了我灵感;我的举止像个真正的贵族对待他的手下人。我动作优雅,聚精会神,彬彬有礼,冷若冰霜。我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要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为此,我打定主意,敢于面对他的观察,同时责备自己一无所知,撺掇他教给我最基本的知识。上完第一课,我已经能看透他深邃的目光,从中看到由冷淡转为亲切意味的情感;我对此完全始料不及。他以为赞扬我注意力集中和聪明,就解除了我的武装。
“您太抬举我了,神甫先生,”我回答他,“我不需要鼓励。我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聪明,不过我确信自己没走神;我全力以赴地埋头学习,是为自己着想,没有理由让您恭维我。”
说完,我向他致意,抽身回到房间,马上做他布置的法文翻译练习。
我下楼吃午饭时,看到爱德梅已经知道我实践了自己昨天的诺言。她先向我伸出了手,午餐时几次称我为好堂兄,以致德?拉马尔什先生表现出惊讶或某种责备,而他的脸平素是一无表情的。我希望他寻找机会问我,解释一下我昨天粗野无礼的话。尽管我决意在这次交谈中保持稳健节制,但他极力要回避谈话,我感到伤了面于。对我的署骂这样无动于衷,等于一种蔑视,我难以忍受;但是,担心引起爱德梅的不快,给了我自持的力量。
我必须忍气吞声地学习,才能获得对各类事物的初步概念,难以想像的是,要取代德?拉马尔什的想法一刻也不曾被这种学习所动摇。换了别人,像我这样,对他引起的苦恼耿耿于怀,除了一走了之,将爱德梅的诺言、独立和绝对平静还给她以外,是找不到稳妥办法消除苦恼的。惟独这个办法我不去想它;即使想了,也不屑一顾地赶走,仿佛这就是承认变节。在我的血管里,随着莫普拉家族的血液流动着固执,加之以莽撞。我一看到有办法征服我所爱的人,便大胆地抓住这个办法;我想,即使她在花园里向神甫推心置腹地说的一番话,让我明白她爱我的情敌,情况也不会两样。一个人在十七岁上才上第一节法语语法课,夸大了所需学习的时间和困难,以便同德?拉马尔什先生比肩,这样一个人的信心,您会承认,表明了某种精神力量。
我不知道,从聪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幸而拥有天赋。神甫确信是这样;但我想,我进步很快只应归功于我的勇气。勇气之大使我过高估计自己的体力。神甫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靠了这样强有力的意志只消一个月就能完全理解语言的规则。一个月后,我果然能表达自如,书写准确。爱德梅对我的学习有一种暗暗的主宰作用;她不希望神甫教我拉丁文,确信花几年工夫去学一门高级的学问为时已晚,重要的是用思想来培育我的心智,而不是用词语来装饰我的头脑。
傍晚,她有意提出想再念一念几本她酷爱的书,她轮流同神甫高声朗读孔第亚克、费纳龙、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让.雅克?卢梭,甚至蒙田、孟德斯鸠①的作品片段。这些段落不消说是事先选好的,适合我的能力;我理解得不差,心里为之吃惊;因为白天我要是偶尔翻开这些书,便会一读就停下。由于初恋所固有的迷信,我自然而然地想像,通过爱德梅的口,这些作家的作品获得一种魔光,听到她的嗓音,我的思想奇迹般地开窍了。再有,爱德梅并没有公开对我表露,她对教育我十分关切。不用说,她以为应该向我隐瞒她的关心,那是想错了;我会因此更加勤奋用功。在这方面,她满脑子是《爱弥儿》②的观点,将她喜爱的哲学家的系统思想付诸实践。①孔第亚克(1715—1780),法国哲学家;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家,著有《泰雷马克历险记》;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著有《保尔和薇吉妮》;蒙田(1533—1592),法国散文家,著有《随笔录》;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作家,著有《波斯人信札》。
②《爱弥儿》(1762)是卢梭的一部论教育的哲理小说,主张引导,让人的本性避免社会偏见和恶习的影响而得到自由的发展。
另外,我毫不吝惜精力;我的勇气不像预想的那样,不久我就不得不止步了。气氛、规章和习惯的改变,熬夜,缺乏激烈运动,精神的集中,总之,为了从粗野的人的状态过渡到聪明人的状态,我自身不得不进行的可怕变异,引得我神经痛,几个星期内几乎使我发疯,然后在几天内又变得很蠢;最后神经痛消失,我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过去的我消失了,并为未来的我所取代。
有一夜,我正处于最剧烈的发病中,在清醒的一刻,忽然看见爱德梅在我的房间里。起先我以为在做梦。油灯射出摇曳的光;一个苍白、不动的身子躺在一张大高背靠椅上。我看清一条松开的黑长辫垂落在白色连衣裙上。我颤巍巍地抬起身,只能动一动身子;我想下床。帕希昂斯倏地出现,轻轻止住我。圣约翰睡在另一张扶手椅里。每夜有两个人守在我身旁,当我处于狂乱状态时,便硬把我按住。时常是神甫,有时是正直的马尔卡斯,他正要离开贝里,到邻近各省作一年一度的周游,现在回到宫堡的谷仓最后一次捕捉害兽;他义务接替仆人们,他们已在看护我的苦差使中疲惫不堪。
我并没意识到自己生病;隐士意外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引起我的惊愕,使我脑子产生错乱感,这是非常自然的。那一晚我的病发作猛烈,力气使尽。我陷入忧郁的思绪中,抓起老人的手,问他躺在我身旁扶手椅上的是不是爱德梅的尸体。
“这是活生生的爱德梅,”他低声回答我,“她睡着了,我亲爱的先生,别叫醒她。如果您想要什么,我在这里照顾您,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我的好帕希昂斯,你在骗我,”我对他说,“她死了,我也死了,你是来埋葬我们的。你得把我们放在同一个棺材里,你听明白吗?因为我们订了婚。她的指环在哪里?脱下来戴到我的手指上来吧;婚礼之夜来临了。”
他徒劳地要打破这种幻念;我固执地认为爱德梅死了,我宣称,只要我没戴上我妻子的指环,便不睡在裹尸布中。爱德梅好几夜在看护我,精疲力竭,听不到我的话。况且,我像帕希昂斯一样,出于孩子们或白痴身上才有的模仿本能,说话声音很低。我执著于自己的幻觉,而帕希昂斯生怕这幻觉变得狂乱,轻轻走过去摘下爱德梅戴在手指上的一枚红玛瑙戒指,戴在我手指上。一戴好,我便把戒指放到嘴唇上,然后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摆出像棺柜里的尸首那种姿态,我酣然入睡了。
翌日,人们想取回我手指上的戒指时,我恼羞成怒;大家只得作罢。我重新入睡;我睡着时神甫将戒指摘下。待我睁开眼睛,我发觉戒指没了,又开始胡言乱语。爱德梅在房间里,马上向我奔来,将戒指戴到我手指上,同时责备了神甫几句。我旋即平静下来,朝她抬起无神的眼睛说:
“你死后像生前一样,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
“当然是,”她对我说,“安心睡吧。”
“永恒绵延不绝,”我对她说,“我愿意永远记住你的温存。不过我白白地回忆,却想不起你的爱情。”
她俯身对着我,给我一吻。
“您做错了,爱德梅,”神甫说,“这样的药会变成毒药。”
“别管我,神甫,”她不耐烦地回答他,坐在我的床边,“请别管我。”
我把手放在她手里,沉入梦乡,还不时对她重复:
“在坟墓里真好;死后真幸福,对不?”
在我复原期间,爱德梅话少多了,但照旧坚持不懈地来。我把自己做的梦告诉她,从她那儿获悉我的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没有这样的证实,我会一直以为都是做梦。我恳求她给我留下戒指,她表示同意。为了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还应该补充说,我把这只戒指当作友谊的保证,而不是当作订婚戒指保存起来;想到要作出这样的牺牲,我感到力不从心。
有一天,我询问关于德?拉马尔什的情况。我只敢向帕希昂斯提出这个问题。
“走了。”他回答。
“怎么?走了!”我说,“时间要很长吗?”
“永远走了,上帝保佑!我一无所知,我没有问;他道别时我恰巧在花园里,这一切就像十二月的夜晚一样冷冰冰的。大家彼此说是要再见面;尽管爱德梅像往常一样,神情和蔼真诚,那一位的脸却像农夫看见4月结霜。莫普拉,莫普拉,据说您变成了博学的大学生和大好人。您记得我对您说的话吧:您年纪大了的时候,兴许不再有贵族称号,也没有贵族老爷。兴许别人管您叫莫普拉老爹,就像人们管我叫帕希昂斯老爹一样,虽然我既不是出家人,也不是一家之长。”
“你究竟想说什么?”
“您回想一下我对您说过的话吧,”他重复说,“巫师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不必投靠魔鬼,便能知道未来;我呢,我赞成您同您的堂妹结婚。继续好好干下去吧。眼下您已很有知识;据说您能流畅地阅读任何一本书。还需要什么呢?这儿有那么多书,只要看见这些书,我脑门上就往下淌汗;我觉得自己又学不会念书了。您不久就会痊愈。如果于贝尔先生听信我的话,说不定就在圣马丁教堂举行婚礼。”
“别说了,帕希昂斯,”我对他说,“你叫我不好受;我的堂妹不爱我。”
“我告诉您,爱的;您言不由衷!像贵族们所说的那样。我知道她精心照料您;马尔卡斯待在屋顶上,透过窗户看见她在您病重那一天,清早五点钟跪在她卧房当间祈祷。”
帕希昂斯冒失的议论,爱德梅温柔的照料,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动身,更有甚者,我智力的衰弱,都促使我相信我渴望的东西;随着我体力的恢复,爱德梅又回复到恬静而谨慎的友谊界限中。谁也不像我那样复原时索然寡味,因为每天爱德梅的看望变得越来越短;我能走出房间时,就像生病以前一样,每天在她身边只有几个小时。她手段巧妙,对我表现出最诚挚的感情,不容别人对我们神秘的婚约作出新的解释。即使我还没有宽阔的心胸,放弃我的权利,至少我不再提起它倒是脸上有光;我同她的关系恰如我病倒时那样。德?拉马尔什先生在巴黎;据她说,他是应召去履行职责,眼下刚入冬,他大约在冬末回来。在骑士和神甫的话里,什么也不能证明订婚的一对关系破裂。大家很少谈到少将,谈到时也很自然,毫不勉强;我又陷入六神无主之中,没有别的办法,惟有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意志。“我要迫使她喜欢我。”我这样寻思,眼睛从书上抬起,盯住爱德梅深不可测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信;她父亲不时收到他的信,看完后再交给她。我重新埋头在学习中。我长时间忍受剧烈的头痛,我坚韧不拔地克服它;爱德梅又恢复冬夜早先间接给我的指点。我的态度和成功的速度重新令神甫惊讶。我生病时他给我的照顾,使我心悦诚服;尽管我还不能热爱他,明知他不会在我堂妹跟前说好话,但我远比以前信任他,尊敬他。同他长时间谈话,对我来说,与阅读一样有用;他带我到花园去散步,到帕希昂斯白雪皑皑的小屋去拜访,作哲学上的切磋。这个方法使我能更经常、更长久地看到爱德梅。我的行为规规矩矩,她的不信任全然消释,她不再害怕单独同我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机会证明我的英雄气概;因为什么也不能使神甫的警惕性熟睡,他总是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不再讨厌这种监视,相反,它令我满意;尽管我十分坚毅,暗地里我的情欲却掀起风暴,有一两次,我单独跟爱德梅相处,突然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想对她掩盖我乱纷纷的心情。
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恬静美好,一段时间内确实如此;不久,一个恶习空前地扰乱了我的生活;教育在我身上发展了这个恶习,它至今深埋在更令人讨厌,但不那么有害的恶习下面;它造成我后来几年的烦恼,这便是虚荣心。
尽管神甫和我堂妹自有他们的一套办法,但他们过分看重我的进步实在是犯了错误。他们起初料不到我有恒心,把我的进步归功于我高度的才能。兴许从他们方面来说,过分地看重将他们的哲学观点应用于对我的培育所取得的成功,这总是个人的一点儿胜利。可以肯定的是,我竟然轻易地以为,我有高度智能,大大高于普通人。不久,我亲爱的老师们摘取了他们行动不谨慎的恶果,要阻止我无节制的自高自大的发展已经为时太晚。
或许是,这种令人担忧的激情由于我儿时遭受的虐待而受到压制,如今只不过是苏醒过来而已。可以令人相信的是,从幼年起,我们身上就有美德和恶习的萌芽,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界生活的进程起着催化作用。至于我,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虚荣心的养料;我在爱德梅身边度过的头几天,能以什么来自我夸耀呢?一旦这种养料找到了,受压抑的虚荣心便在凯旋中奋然而起,使我骄矜,就像以前那样使我羞愧并节制粗野行为。再有,我沉迷在终于能轻易表达思想的乐趣中,好比雏鹰离巢,尝试一下羽毛初丰的翅膀那样。我变得十分饶舌,正如以前爱沉默寡言。大家过分喜欢我的喋喋不休。我缺乏理智地看到,大家听我滔滔不绝,仿佛在听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说话;我认为自己已是个大人,更进一步,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变得十分自负,极其可笑。
我的叔叔骑士从不过问我受的教育,对我最初的跬步仅报以慈父般的微笑,他却是第一个发现我走上了邪路。他感到我像他一样高声谈笑不合时宜,向他女儿指了出来。她柔声细气地警告我,以便我能忍受她的告诫;她对我说,我议论得头头是道,但她父亲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新思想,我得照顾他家长的尊严,牺牲我热烈的议论。我答应不再口若悬河,不过没有遵守诺言。
事实是,骑士满脑子尽是偏见。他受到他那个时代对乡下贵族来说十分良好的教育;可是时代比他前进得更快。爱德梅热情,爱好幻想;神甫多愁善感,刻板执拗;他们比时代走得更快;如果说,他们和老贵族之间的极不调和不容易显露出来,那是由于老贵族理所当然地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女儿抱有温情。正如你们所能想像的那样,我俯首帖耳地拜倒在爱德梅的思想面前;但我不像她那样,没有那种及时沉默的细腻本领。我暴烈的性格在政治和哲学上找到一个出路,我对当时法国揭开序幕的变幻的风云以及革命风暴,怀有难以描述的兴趣;这些政治争端存在于各种会议之中,直至家庭内部。我想,没有一幢房子,一座宫殿或一间小屋不孕育着激烈的、亢奋的、态度绝对的演说家,随时准备下到议会的竞技场上去。我就是圣赛韦尔堡的演说家,而我善良的叔叔习惯于妨碍他看到精神的真正反叛的表面权威,不能忍受我这样幼稚的抗辩。他很高傲,性好冲动,加之他表达有困难,越发增加他天生的急躁,使他对自己不满,也对别人发脾气。他用脚去踩壁炉里燃烧的木柴,眼镜摔得粉碎,烟草洒得满地都是,洪亮的嗓音震响了他的小城堡高高的天花板。这一切我都残忍地觉得有趣;我只消清脆地拼读出我书里的一个字,便推翻他整个一生易倒的思想框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蠢事,那种傲气实在是非常愚蠢的;然而,这种斗争的需要,这种在精神上挥发我的物质生活所缺少的能量的乐趣,不断挟持着我。爱德梅白白地咳嗽,想提醒我沉默,为了挽回她父亲的尊严,违反她自己的良心,竭力找到有利于他的几个理由;她的援助十分温和,还有她好像在命令我作出让步,这一切越发激怒我的对手。
“让他说吧,”他叫道,“爱德梅,别插进来,我想全线击退他。如果你总是打断我们,我就永远不能向他证明他的荒谬。”
于是狂风越刮越猛,直至骑士深受伤害,离开房间,在他管猎犬的仆人身上或在猎犬身上出气。
助长我回到这些不合适的争执中,并培养我可笑的固执的,是我叔叔的极端善良,又因为他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一小时后,他再也记不起我的过错和他的不快;他像平日那样跟我说话,了解我的愿望和各种需要,那种慈父般的不安总是使他处于宽宏大量的心境中。这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在睡觉之前,如果没有拥抱他的亲人,没说一句话或表示一个友好的眼色,补救他白天对地位最低的仆人所发脾气的过失,那么,他是不会安然入睡的。这种善良的心地准会使我解除武装,闭口不言;每晚我都为此发誓,而每天上午我又像《圣经》所说的,重犯老毛病。
爱德梅日益忍受不了我身上发展起来的个性,寻求方法要我改掉。还不曾有哪个未婚妻比她更能干、更行止有度,也没有哪个母亲比她更温柔。她跟神甫经过许多次磋商,决意要让她父亲中断一下我们的生活秩序,搬到巴黎去度过狂欢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居住乡间,圣赛韦尔的位置和道路的泥泞崎岖使我们从人冬以来十分孤寂,生活千篇一律,这一切促使我们老是吹毛求疵,谈话枯燥乏味;我的性格变得每况愈下;我的叔叔比我更喜欢争执,因而他的健康受到损害,每天这些幼稚可怜的激动加速他的衰老。神甫也厌烦起来;爱德梅十分忧郁,要么是由于我们的生活方式,要么是由于秘而不宣的原因。她想出门,我们动身了;因为她父亲对她的忧郁忐忑不安,只按她的意图行事。想到见识巴黎,我高兴得打颤;爱德梅自以为会看到涉足上流社会能使我的粗俗谫陋有所改变,我则幻想在这个被我们的哲学家竭力贬低的上流社会中,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3月一个明丽的早晨,我们上路了,骑士、他的女儿和勒布朗小姐同坐在驿车的条凳上,我同神甫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神甫也是生平头一遭见识首都,掩藏不住喜悦。我的跟班圣约翰向每个路人深深鞠躬,没有失去他礼貌周全的习惯。
莫普拉十二
年迈的贝尔纳说得累了,让我们第二天接着听下去。到了预定时间,我们催促他践约,他继续叙述如下:
这个时期在我的生活中标志着一个新阶段。在圣赛韦尔,我沉迷在爱情和学习中。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两点上。一到巴黎,一道厚帷幕就在我眼前升起,几天内由于浅陋无知,我对无论什么都不感到惊异。我把舞台上出现的所有演员都看得异常了不起,但我同样过高估计,我不久就能轻而易举地同这种理想的力量相匹敌。我大胆而自负的天性处处遇到挑战,却没有遇到障碍。
我下榻的那层楼不是我叔叔和堂妹居住的那一层,此后,我绝大部分时间要在神甫身边度过。对于我的处境在物质上的优越,我丝毫没有冲昏头脑;看到许多人境况很成问题,十分拮据,我开始感到自己处境的舒适。我理解了我的家庭教师出色的人品,我的仆人的尊敬对我不再显得不合适。我享受到自由,随便花钱,年轻力壮,然而令人惊讶的是,我没有沉沦,哪怕是嗜上赌博,其实这还是蛮适合我的好斗本能的。正是我对一切的无知使我杜绝一切;无知使我过分疑虑,而神甫眼光深邃,明白要为我的行动负责,善于巧妙地利用我不轻信人的野性。对于那些于我有害的东西,他便加强我这种秉性,反之则消除它。随后,他在我周围安排正当的娱乐,这些娱乐并不代替爱情的欢乐,但却减弱它造成的伤口的痛楚。至于挥霍浪荡的诱惑,我一无所知。我过分高傲,我觉得不如绝代佳人爱德梅的女人,不值得追求。
晚餐时我们会聚在一起,晚上我们到上流社会去。不久,从房间的一角观察周围情况,我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我在一年之内也无法推测和研究到的。我相信,我以前丝毫不了解社会,因为是隔开一段距离去观看的。在我的头脑和占据别人头脑的事物之间,建立不起任何明确的联系。一旦我处在这片混乱当中,混乱就被迫在我面前变得秩序井然,让我了解它的大部分因素。这条引导我通向生活的道路,我记得,从出发点开始,就并不是毫无魅力的。我没有什么要求索,要希冀,要从社会利益中博取的;好运自动找上门来。一个美好的早上,它把我从深渊中拉出来,让我坐在鸭绒被上,成为家庭里的一个孩子。别人的忙乱在我眼里只觉得好玩。我的心只通过神秘的一点,即我对爱德梅的爱情与未来休戚相关。
那场病不仅没有减弱我的体力,反而锻炼了我的体力。我不再像一头昏昏欲睡、身子沉重的野兽,消化使它变得疲惫无力,而疲惫又使它变得昏头昏脑。我感到肌肉纤维在震颤,从我心灵里发出闻所未闻的和音;我惊异地发现自身的能力,而我却久久没想到运用一下。我善良的亲戚们对此感到欣喜,却不显出惊奇。他们对我早就作了原则上友好的预测,似乎他们平生没有别的事,只有驯服野蛮人。
神经系统在我身上发展完备了,我在后半生为此经常付出剧痛的代价,以报答它给我的享受和好处;它尤其使我多情善感。这种感受外界事物作用的能力,由一种强大的肌体所支撑,而只有在动物或野蛮人身上才能找到这种能力。我惊异于别人肌体能力的衰退。那些戴眼镜的男人,那些身上的香水味因烟草味而减弱的女人,那些早衰的老人,未到老年便耳聋、得了痛风症的人,他们都令我难受。在我看来,上流社会是个医院,当我以健全的体魄处在这些体衰力弱的人们中间时,我觉得用一口气便能将他们吹到空中,好像吹飞帘籽那样。
这就使我犯了错误,不幸沉湎在炫耀天生禀赋的愚蠢骄傲之中。这还使我长久忽略他们身上真正的臻于完善之处,这是奢华生活的一个进步。不久,我也去注意别人的无能,这就妨碍我提高到超出我以为今后会低于我的人。我看不出这个社会圈子由庸碌之辈组成,他们的安排非常巧妙,非常稳固,想插足其中,必须成为身体力行者。我不知道这个圈子中大艺术家的角色和熟练工人的角色之间没有中介地盘。然而,我两者都不是,说实话,我的所有想法一直没能摆脱陈规,我的全部力量像别人一样,只用于勉为其难地按常规去做。
因此,过了几个星期,我对这个社会圈子就从极端赞赏转到极其藐视。一旦我了解它的原动力的作用,我便觉得这些动力受到虚弱的一代人可怜的推动,我的老师们会白白等待,虽然他们毫无党察。我没有觉得受到主宰,也没有力图消溶在这群人之中,而是想像只要我愿意,便能主宰这些人;我暗地里胡思乱想,回忆起来都要脸红。如果说我没有变得极其可笑,那是由于这种虚荣心在起作用:我担心表现出来会损害自己。
当时,巴黎展现的景象我不想向你们描绘,因为你们不用说在目击者以通史或专门回忆录的形式描绘的出色图景中,孜孜不倦地研究过多次。况且,这样的描述超出了我叙述的范围,我只答应向你们叙述我在精神和哲理方面的经历的主要事实。为了让你们对我在当时的思想活动有个概念,只消对你们说,在美国爆发了独立战争①,伏尔泰在巴黎获得了最高荣誉,新的政治宗教的预言者富兰克林给法国宫廷内部带来了自由的种子。拉斐特②暗地里在准备他传奇般的远征;大部分贵族青年对时尚、新颖事物、并不危险的异议所固有的趣味趋之若骛。①美国独立战争爆发于1775年,于1783年结束,为时8年。
②拉斐特(1757—1834),法国政治家、军事家,曾援助美国独立战争。1777年7月抵达费城,胜利后才返回法国。
反对派具有更庄重的形式,在年老的贵族身上和议员那里起着更重要的作用;联盟的精神重新出现在这些老朽贵族和傲慢的官吏的行列中,这些官吏在形式上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王朝,同时给启蒙哲学的渗透以大力帮助。社会上的特权阶级由于不满国王对他们的限制,竭力促成他们的特权即将来临的崩溃。他们在立法原则中提高他们子孙的地位,想像着要建立一个新王朝,那时,人民会促使他们重新处于比王位更高的地位;正因如此,在巴黎声名最煊赫的沙龙里,表现出对伏尔泰最高的赞赏,对富兰克林最热烈的好感。
这样异乎寻常的进程,必须说,是人类精神并非自然而然就具有的,它给路易十四宫廷人与人之间冷漠矫饰的关系以全新的推动,注入易起磨擦的活跃因素。它给摄政时期①的轻浮举止掺入严肃的形式,充实的外表。路易十六时期淳厚而平凡的风俗算不了什么,也不能给人以丝毫东西;从来没见过这样板起脸孔说废话,这样多空洞的格言,这样多自炫其美的才智之士,这样多的言论和行动相脱节,当时在所谓开明的阶层中这类现象比比皆是。①指法国1715至1723年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由菲利普?德?奥尔良摄政的时期。
必须对你们提起这一点,才能让你们明白,我起初对一个表面上这样无私、大胆、热烈地追求真理的社会圈子十分赞叹,继而对如此多的装模作样和轻挑,对如此滥用最神圣的字眼和信念感到厌恶。在我这是真情实感;我在哲学方面的热情,当时所谓崇尚理性的刚兴起的自由情感,都建立在不可变更的逻辑基础上。我很年轻,体格健壮,也许这是头脑正常的首要条件;我的学习并不紧张,但很扎实;老师向我提供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容易消化的食物。我所知道的一点东西足以使我看到,别人不是不学无术,就是在互相欺骗。
起初,到骑士那里的人并不多。他是杜尔果①和几个显赫人物童年时的朋友,从不与他那个时代的纨绔子弟们来往;他在战争中表现出色,随后明智地生活在乡下。他的社会圈子由几个庄重的穿袍贵族、几个老军人和几个本省的领主组成,这些年老和年轻的领主像他一样,由于拥有殷实的财产,每隔一年就要到巴黎去过冬;不过,他虽跟更显赫的社会圈子保存疏远的关系,但爱德梅一出现在那里,她的美貌和优雅举止便受到注意。作为独生女,相当富有,她受到一些有身份的家庭主妇的追逐,她们类似高等媒婆,总是保护着几个负债的年轻人,他们要靠外省人家来建立家庭。后来,大家知道她是一个几乎泯灭的名门望族的后裔德?拉马尔什先生的未婚妻,便格外欢迎她,久而久之,她为父亲的老友选择的小客厅,对那些有身份地位的才智之士和具有哲学头脑的名媛淑女来说,变得太狭小了,他们渴望了解这位年轻的公谊会女教徒,或者贝里的萝丝(这是当时的一位名媛给她起的名字)。①杜尔果(1727—l781),法国政治家,经济学家,主张自由贸易。
爱德梅至今还未为这个社会圈子所熟悉,如今这么快就获得成功,丝毫也没使她晕头转向;她的自持力很强,尽管我惴惴不安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但我无法知晓她是否对产生这样大的效果洋洋自得。我所能注意到的是,令人赞叹的理智主宰着她的言行举止。她的态度既天真又含蓄,混杂着随便、谦逊和自豪,使她在有口皆碑和最善于引人注目的女子中熠熠生辉;这里应该说,起先,我对这些负有盛名的女人的口吻和衣着不以为然;我觉得她们造作的优雅十分可笑,那种上流社会的装腔作势使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傲慢的感觉。我内心十分大胆,不久前举止还十分粗野,在她们身边感到很不舒服,非常窘迫;非要爱德梅责备和告诫我,我才不致深深蔑视那种目光、衣着和媚态中的巴结意味,这种巴结意味在上流社会被称作可容忍的风雅、可爱的讨好人的愿望、和蔼和优雅。神甫赞成我的见解。客厅人走空以后,分手前我们全家在炉火旁待上一会儿。这时,大家感到需要总结一下散乱的印象,告诉亲近的人。神甫同我站在一起,跟我叔叔和堂妹争论。骑士是女性高雅的赞美者,不过很少发表这类言论,作为真正的法兰西骑士,他保卫所有被我们无情抨击的美女。他笑盈盈地指责神甫对妇女的一番议论,认为就像寓言里的狐狸吃不到葡萄那样。我比神甫的批评走得更远;这是一种热烈地向爱德梅转述的方式,表明我多么喜欢她,而不喜欢其他人;但她显得受宠若惊,严厉地责备我热衷于找碴儿,她说,根源在于我目空一切。
她宽容地保护所有受到指责的贵妇,随后,说真的,一旦我们手捧卢梭的作品,告诉她,巴黎上流社会的妇女神态傲慢,死盯住那些在圣人眼里不可容忍的男人,这时,她便站在我们的意见这一边。当卢梭说话时,爱德梅就无可反驳了;她乐于赞同卢梭的意见,认为一个女人最大的魅力在于能谦逊而明智地倾听严肃的讲话;我总是对她引用这一对比: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有如一个漂亮的孩子,大眼睛充满感情、温柔和细腻感,怯生生地提问,洁难含有深意,为了让她从这幅看来是按她本人描画的肖像中认出自己。我比书上的话走得更远,继续描绘这幅肖像:
“一个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我钟情地瞧着她说,“要十分练达,从不提出一个可笑的或不合时宜的问题,从不与有才学的人对峙;这样的女人善于保持沉默,尤其是当她面对她可能要嘲弄的笨蛋和可能要侮辱的无知的人;她容忍荒唐的事,因为她坚持不卖弄学识,她留意善行义举,因为她想从中受到教益。她渴望的是了解,而不是传授;她的本领(既然承认交谈需要本领)不在于让两个高傲的见解相反的人凑到一起,急于显示各自的学问,不在于支持讨论一个谁也不希望找到解决办法的论点,以此为在场的人助兴;她的本领在于廓清一切无用的争论,让凡是能及时澄清问题的人都加入进来。从那些人人交口称赞的主妇身上,我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才干。在她们家里,我总是看到两个受欢迎的律师和一些膛目结舌的听众,却看不到法官;她们有本领使天才出丑,使平庸的人哑口无言,呆立一旁;大家出门时说:‘口才真棒,’如此而已。”
我认为自己是对的;我还记得,我对这些女人义愤填膺,因为她们不屑一顾那种自认为有才学却默默无闻的人;这种人正如你们所能想像的,就是指我。另一方面,至今我毫无成见,虚荣心没受伤害,但仍然这样想:我确信这些女人对公众喜爱的人有一套奉承的本领,这更像一种幼稚的虚荣心,而远远不像真诚的赞赏或坦率的好感。她们宛如谈话时的出版商,坚起耳朵谛听,向听众威严地示意,要毕恭毕敬地倾听出自名人之口的蠢话,而她们却压下哈欠,听到每一句话都弄响扇骨,不管说得多么出色,只要这句话没有盖上一个名流的印记。我不知道19世纪的才女的神态;我甚至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还存在:我已有三十年没到上流社会去;至于过去,你们可以相信我关于她们的话。有五六个女人我觉得委实可憎可恶。其中一个很幽默,乱说俏皮话,这些俏皮话随即被贩运到所有沙龙去,一天之内我得听到重复二十次;另一个看过孟德斯鸠的作品,并且对最老的法官侃侃而谈;第三个会拙劣地弹奏竖琴,不过得承认,她的手臂是法国最美的;必须忍受她的指甲在琴弦上刺耳的拨弄,才能让她怯生生地、稚气地脱下手套。别的几位我怎么说呢?她们在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方面争奇斗胜,而每个男人都会幼稚地同意甘愿受她们的欺哄。只有一个真正标致,一言不发,举止的慵倦令人赏心悦目。她竟然感到我很优雅,因为她毫无才学;但她以此为荣,以令人别扭的天真同别人比美。有一天,我发现她很尖刻,便开始憎恶她。
惟有爱德梅焕发出诚挚纯真的自然妩媚的光彩。她坐在德?马莱塞尔伯①先生身旁的沙发上,同我多少次在夕阳下,帕希昂斯茅屋门口的石凳上所凝望的她一模一样。①德?马莱塞尔伯(1721—1794),法国政治家,曾庇护启蒙运动哲学家。
莫普拉十三
你们可以想见,我的堂妹受到献媚的包围,点燃了我身上蛰伏的嫉妒心。自从我听从她的吩咐,便埋头于学习中,我说不好我是否敢于指望她履行诺言:一旦我能理解她的思想和感情,她就做我的妻子。我觉得这一时刻来临了;因为我肯定理解爱德梅的思想,兴许胜过任何一个作文写诗追求她的男人。我决意不再利用在莫普拉岩获得的誓言;但是,她在教堂窗口旁自由作出的最新许诺,我在圣赛韦尔花园窃听到的她同神甫的谈话,从中可以得出结论,她坚持再三,阻止我离开她,并要指导我的教育,我生病时她给我慈母般的照料,这一切如果不能给我权利,至少给我理由抱着希望吧?一旦我的话和目光流露出激情,她的友谊便变得冷冰冰,这是千真万确的;从头一天起,我未能在关系亲密方面再前进一步,这是千真万确的;德?拉马尔什先生常常来访,她总是对他表现出同我一样的友谊,不那么亲切,却更加尊敬,这是我们性格和年龄不同自然而然带来的细微差别,对我们俩证明不了任何偏爱,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把她的诺言归因于她良心的决定,把她对教育我的关心,归因于她对启蒙哲学所恢复的人类尊严的崇尚,把她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平静持久的挚爱,归因于受她的强有力而聪慧的思维控制的眷恋。这种困惑不安令人心碎。期望通过顺从和忠实获得她的爱情,使我坚持了很久,这种期望如今开始削弱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得了不同寻常的进步,作出了惊人的努力,而爱德梅对我的尊敬却远远没有以同样比例增长。她好像对自己所称的我的高度智慧不感到惊讶;她始终相信我的智慧,而且过分赞扬。但她对我性格的缺点,对我心灵的恶习并没有视而不见;她怀着令我无法可想的耐心,既柔和又无情地责备我这些缺点和恶习;她好像打定主意,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永不爱我,绝对如此。
个个男人都追求她,却没有一个被接受。上流社会流传,她已经应允了德?拉马尔什先生;但大家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结合遥遥无期。有人竟至于说,她寻找借口摆脱他;大家找不出这种反感的理由,惟有假设她对我怀有激情。我奇异的经历引起纷纷议论,女的好奇地打量我,男的对我表示关切和某种尊敬,我假装不屑一顾,实际上相当敏感;在上流社会,任何事情不被某些想像所美化,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因此,人们将我的智慧、能力和学识夸大到离奇的地方;可是,一旦看到爱德梅同我和德?拉马尔什先生在一起时,由于我们举止的镇定自如和逍遥自在,所有推断都不攻自破。爱德梅在公开场合对待我们俩,跟在私下里一式一样;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善于显出庄重的神态;我被各种激情吞噬着,由于高傲,而且我应该承认,由于力图显出美国举止的高贵气派,令人捉摸不透。必须对你们说,我曾有幸作为自由的真诚信徒,被介绍给富兰克林。阿瑟?李①先生给我亲切的对待和出色的建议,这是一种荣耀;我像被我辛辣嘲讽的人那样晕头转向,这小小的荣耀给我的痛苦带来一点十分必要的轻松感。如果我向你们实说,不在头发上扑粉,不穿宽大的鞋,处处穿上朴素而极其干净的暗色的衣服,我感到极大的愉快,那么请你们不要耸肩;一句话,我尽可能地模仿,而又不混同于真正的平民,像老好人理查德②的服装和步态,那真是快事!我十九岁,所生活的时代人人都装扮一个角色;这就是我的辩解之词。①阿瑟?李(174(y-179),美国外交家。
②理查德是富兰克林于1732年发表的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个理想公民的形象。
我可以这样说:我过分宽容和过分天真的家庭教师公开赞同我;我的叔叔于贝尔不时揶揄我,却让我自由行动;爱德梅对我闭口不提这种可笑之处,好像没有看到似的。
春回大地,我们就要回到乡下;沙龙的来客日益减少,我仍然处在六神无主之中。有一天,我注意到德?拉马尔什先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想单独同爱德梅待一会儿。我待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让他难受,以此自娱;但我看到爱德梅轻轻蹙额,这个神态我非常熟悉,于是,我沉吟了一忽儿,决心想看看这场单独交谈的结果,从而了解我的命运,不管是哪种命运,于是便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我返回客厅;我叔叔已经回来了;德?拉马尔什先生留下吃晚饭;爱德梅沉思默想,但没有愁眉苦脸;神甫用目光询问她,她没有看见,或者也不想看见。
德?拉马尔什先生陪我叔叔上法兰西喜剧院。爱德梅说,她有信要写,要求留下。我跟着伯爵和骑士出门;第一幕结束后,我溜回旅馆。爱德梅要人挡驾,我觉得这不是对着我来的;仆人们觉得这很简单,我的行为平时就像家里的孩子那样。我走进客厅,直担心爱德梅在她房里;我不能追到她房里去。她坐在壁炉旁,摘下蓝白两色的紫菀花瓣来赏玩,这是我在让一雅克?卢梭坟前散步摘来的。这些花令我缅怀起热情激荡的那一夜,还有月光,或许是我一生能够提及的绝无仅有的那几小时幸福。
“已经回来了?”她对我说,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已经’是个很刺耳的词,”我回答她,“您要我退回卧房吗,爱德梅?”
“不,您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不过,您看《梅罗普》①的演出要比今晚听我的谈话受益更多;因为我提醒过您,我愚昧无知。”①《梅罗普》(1743),伏尔泰的戏剧,取材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传说。
“好极了,堂妹;您不会侮辱我了,我们头一回平起平坐。不过,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您对我的紫菀这样看不上眼呢?我原以为您会把这些花当作一种遗物保存。”
“因为卢梭的缘故?”她狡狯地含笑说,没有朝我抬起眼睛。
“哦!我正是这样理解的。”我又说。
“我在玩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她说,“别打搅我。”
“我知道这种游戏,”我对她说,“凡是瓦雷纳地区的孩子都会玩这种游戏,我们那儿的牧羊女都相信这种游戏能显示命运的判决。您在四片一次摘下这些花瓣吧?您要我给您解释您的思想吗?”
“嗨,您这个大巫师!”
“有点儿是指有人爱您;非常是指您爱他;热烈地指另外有人爱您;完全不指您不爱这一个。”
“巫师先生,”爱德梅又说,她的脸变得分外严肃,“我能知道有人和另外有人指的是谁吗?我认为您活像古代的女占卜者,您本人也不知道您求到的神谕的意思。”
“您猜不出我的话的意思吗,爱德梅?”
“我会设法猜出谜语,如果您肯答应我,做俄狄浦斯战胜司芬克斯①后所做的事的话。”①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人面女怪。她叫过往行人猜谜语,猜不出的人当场被杀害。后来她的谜语被俄狄浦斯道破,她便从悬崖顶上跳下而死。
“噢!爱德梅,”我叫道,“我为了您和猜透您的意思,早就铤而走险了!但您没有一次猜准过。”
“咦!我的天,不错!”她把花束扔在壁炉上说,“您马上就知道谜底。我有点儿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我非常爱您。他热烈地爱我,您完全不爱我。这就是谜底。”
“由于非常这个词,我真诚地原谅您这个恶毒的解释。”我回答她。
我想捏住她的手;她猛地抽回去;说实话,她不该这样做,如果她让我捏住她的手,我只不过友好地握紧它们;这种不信任唤醒了对我具有危险的回忆。我相信,这一晚她的神态和举止非常娇媚,至今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流露过。我变得大胆起来,却不知道原因,我对她跟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单独晤谈大胆刺了几句。她没有心思反驳我的解释,我看到她深锁双眉,便彬彬有礼地告辞,提醒她还得感谢我的礼貌,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样轻松洒脱使我有点恼火,这当儿,有个仆人进来,交给她一封信,告诉她有人等着回音。
“将桌子搬过来,给我削好一支羽毛笔。”她对我说。
她懒洋洋地拆开信,浏览一遍,我不知道信的内容,准备着写信的一切必要用品。
乌鸦羽毛笔早就削好;有彩色图案的信纸也早已从琥珀色文件夹中取出,而爱德梅对此并没注意到,迟迟不准备使用。信摊在她的膝头上,她的双脚放在炉前架上,肘支在圈椅扶手上,处在她喜爱的沉思凝想的姿态中。她完全沉浸在思索里。我轻轻同她说话,她没有听见。我以为她忘了写信,已经睡着了。一刻钟后,仆人又进来,替送信人问,是否有回信。
“当然有,”她回答,“叫他等着。”
她全神贯注地再看一遍信,开始缓慢地写起来;然后,她将回信扔到火里,用脚推开圈椅,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兀地停在我跟前,神情冷漠而严肃地瞧着我。
“爱德梅,”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您怎么啦,这封信使您忧心忡忡,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于您何于?”她回答。
“这于我何干!”我大声说,“我呼吸的空气于我何干?我血管里流的血对我有什么关系?请问我这个问题;好极了!不过别问我,您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对我有什么影响,因为您清楚,我的生命系于这上面。”
“别说疯话,贝尔纳,”她不经意地回到自己的圈椅上,说道,“凡事都得有时间。”
“爱德梅!爱德梅!别同睡狮玩把戏,别拨燃灰烬下煨着的火。”
她耸耸肩,激动地写起来。她的脸变得绯红;她不时用手指掠一掠垂落至肩的长鬈发。在这种慌乱的神态中,她美得惊人:她的神情在恋爱,但爱谁呢?不消说,就是她给他写信的那个人。妒火燃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猛可地离开房间,穿过前厅,盯着那个送信的人;他身穿德?拉马尔什先生仆人的服装。我不再怀疑了;证实后我的恼怒越发增加。我回到客厅,砰然关上了门。爱德梅连头也不回,她一直在写信。我面对她坐下,用火一样的目光瞪住她。她却不屑抬眼看我。我甚至认为从她鲜红的嘴唇上发现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觉得这对我的烦恼是种侮辱。临了,她写完了信,封好信封。于是我站起身,走近她,真想从她手里夺过信来。我已学会比从前更能自持一些;我感到,在心灵激动的时刻,一刹那便能推翻多少天的成果。
“爱德梅,”我苦笑着说,做了个可怕的鬼脸,仍竭力保持苦笑的样子,“您肯让我将这封信交给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仆人吗?您肯让我同时悄悄告诉他让他的主人在几点钟来赴约会吗?”
“我觉得,”她回答我,那种平静令我气愤,“我可以在信里定好时间,而不需要通知仆人。”
“爱德梅,您应该待我更好一点!”我叫道。
“这我可不放在心上。”她回答。
她将收到的信给我扔到桌上,走了出去,自己亲自将回信交给送信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对我说过,看看这封信。我知道,促使我这样做的激动不可抑制。信大致是这样写的:
爱德梅,我终于发现了这个要命的秘密,在您看
来,这个秘密给我们的结合设置了不可克服的障碍。贝
尔纳爱着您;今天上午他的激动暴露了他。但您不爱
他,我确信这点……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您本该直率地
对我说出来。障碍在别的地方。请原谅我!我终于知道
了,您在强盗窝里过了两小时!不幸的姑娘呵,您的不
幸,您的谨慎,您高尚的细致打算,在我眼里越发使您
变得崇高。一开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遭到什么不
幸?我会平心静气地对待您的痛苦和我自己的痛苦。我
会帮助您保守您的秘密。我会同您一起为此呻吟,不如
说,我会以能够经受一切考验的爱来证明,消除这可恨
的回忆。但没有什么可绝望的;这句话,说出来为时未
晚,这句话是:我比任何时候更爱您;我比任何时候更
加坚定,要把我的姓氏献给您;请接受吧。
这封信署名为阿代马尔?德?拉马尔什。
我刚看完这封信,爱德梅就进来了,不安地走近壁炉,仿佛她忘了一件宝物。我把刚看过的信递给她,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她朝壁炉俯下身,急促地、兴冲冲地抓住一张涂过字的纸,火焰刚刚舔着这张纸。这是她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信所写的第一封回信,她认为不宜发出。
“爱德梅,”我跪下对她说,“让我看看这封信。不管怎样,我将服从您第一个动作所作出的判决。”
“说真的,”她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说,“您会这样做吗?如果我一直爱着德?拉马尔什先生,如果我为您作出极大的牺牲,跟他绝交,您会慷慨为怀,让我收回我的诺言吗?”
我犹豫了一下,浑身都是冷汗。我定睛看她;她深不可测的目光没有泄露她的想法。如果我相信她爱我,要考验我的品德,我或许会表现出英雄气概;但我担心是个陷阱;激情使我身不由己。我感到没有力量真正与她绝交,我讨厌虚假。我气得发抖地站起来。
“您爱他,”我叫道,“承认您爱他吧!”
“如果是这样,”她回答,将信纸塞进兜里,“又有何罪?”
“罪就在于,您告诉我不爱他,至今一直在骗人。”
“至今说得过分了,”她凝视着我说,“关于这,从去年以来,我们没有再谈过。那时,很可能我不怎么爱阿代马尔,如今,很可能我爱他超过爱您。假如我比较你们俩的所作所为,我看到的是,一个粗野,不会自珍自爱,利用我的心或许没同意的诺言;另一个是出色的朋友,忠贞不渝,不顾一切偏见,虽然以为我受到抹不掉的耻辱的玷污,却仍然坚持以他的保护蒙住这个污点。”
“什么!这个混蛋认为我对您施以强暴,却不对我挑起决斗?”
“他不认为是这样,贝尔纳;他知道,您帮我逃出了莫普拉岩;但他认为您帮得太迟了,我成了别的强盗的受害者。”
“他想娶您,爱德梅!要么这确实是个高尚的人,要么他比人们所想像的更加负债累累。”
“闭嘴,”爱德梅恼怒地说,“这样恶意解释宽宏的行为,只能来自麻木的心灵和反常的头脑。别说了,如果您不希望我憎恨您的话。”
“请说出来,您憎恨我,爱德梅,请壮壮胆说出来,我知道本来如此。”
“壮壮胆!您本应知道,我不会给您面子,说是怕您。请回答:您既然不知道我想怎么做,您是否明白应该还给我自由,放弃野蛮的权利?”
“我一点也不明白,只明白我发狂地爱您,那个胆敢同我争夺您的人,我会用指甲抠出他的心。我知道,我要强迫您爱我,假若我不成功,只要我活着,至少我不会容忍您属于别人。在给您的手指戴上结婚戒指之前,别人要从我满是伤口,每个毛孔都流血的身体上踩过去;我临死时会说您是我的情妇,使您身败名裂,以此扰乱那个战胜我的人的快乐;要是我断气时能用匕首捅您一刀,我会这样做的,为的是让您至少在坟墓里做我的妻子。这就是我打算做的事,爱德梅。现在,同我耍鬼把戏吧,引我走向一个个陷阱吧,以您巧妙的策略来控制我吧;我可以受愚弄一百次,因为我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不过,您的阴谋总是通向同一结局,因为我以莫普拉的名字起过誓!”
“以强盗莫普拉的名字起的誓!”她冷嘲热讽地回答。
她想出去。
我正要抓住她的手臂,这当儿,铃声响了起来;神甫回来了。他一出现,爱德梅便握住他的手,不同我说一句话,回到她的卧房去。
善良的神甫看到我心烦意乱,便自信地询问我;他对我的关心所拥有的权利,大约给了他这种自信。这一点却恰好是我们从来不去触及的。他竭力想知道也是枉然;他给我上的历史课,总是从闻名遐迩的爱情故事中抽取出节制或宽容的楷模和信条;但他无法使我对此说出一言半语。我不能完全原谅他在爱德梅身边说过我的坏话。我以为猜出他还要帮倒忙,便作好戒备,对付他的各种哲学议论和友谊的诱惑。那一晚我比平时更加无懈可击。我让他忧虑不安;我回去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堵住我难得爆发的呜咽,这是我的傲气和愤怒的无情的战胜者。
莫普拉十四
第二天,我陷于绝望之中。爱德梅冷若冰霜,德?拉马尔什先生没有来。我相信神甫私下到他家去过,并把他们会晤的结果跟爱德梅谈了。再说,他们表现得极其镇静;我默默忍受不安的折磨,没能同爱德梅单独相处片刻。晚上,我徒步往德?拉马尔什先生家走去,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我处在一种愤激的状态,以致无目的、无计划地行动。我得知他已离开巴黎,只好回家。我发现于贝尔叔叔忧心忡忡。他瞧我时皱着眉头,勉强跟我讲了几句空话之后,丢下我和神甫走了。神甫想让我开口,却跟前一天晚上一样没有成功。一连好几天,我寻找机会要同爱德梅讲话;她始终避开。为返回圣赛韦尔做准备时,她既不显得悲伤也不表示快活。我决计在她的书页中悄悄塞张字条,要求面谈。五分钟之后,我接到如下的答复:
一次面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如今,您坚持粗野无
礼;我呢,我将保持我的忠诚。正直的人不会摆脱誓约
的束缚。我曾起誓除您之外决不属于别人。我不会出
嫁,但我不曾起誓无论如何非属于您不可。倘若您依然
不配得到我的敬重,我自有办法保持自由。我可怜的父
亲行将就木;一旦把我同社会联系在一起的惟一纽带断
了,修道院将成为我的隐避处。
就这样,我履行了爱德梅所强加的一切条款;作为回报,她却要求我摆脱这些条款。同她跟神甫交谈的那天相比,我仍在原地踏步。
我在自己的卧房里闭门不出,度过了这天的剩余时间;整整一宿,我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反正睡不着。我不给你们说我究竟想了些什么,总之无愧于上流社会中有教养的人就是了。天一亮,我就去找拉斐特。他为我谋得从法国出境所必要的证件。他要我到西班牙去等他,从那儿上船赴美国。我回府邸去取一次最简朴的旅行所必不可少的衣服和钱。我给叔叔留下一张便条,使他不致为我的出走担心,我答应不久以后写封长信向他解释。我求他在此之前不要对我作出判断,相信我会将他的亲切关怀永远铭记在心。
我趁家里人没有起床之前动身,生怕看到任何友好的表示会动摇我的决心。我感到自己欺骗了一种过分慷慨的感情。走过爱德梅房前时,我不由得吻了吻锁眼;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像疯子似地跑了起来,直到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才停住脚步。在那儿,我稍稍休息一下,便给爱德梅写信,说她是自由的,我不会违拗她的任何决定,但我要目睹我的情敌取胜是不可能的。我内心确信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我决意抑制自己的爱情;我的承诺超出了我能履行的程度,但自尊心受伤的最初反应使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也写信给叔叔,告诉他只要我尚未像骑士似地赢得荣誉,我便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他的无限慈爱。我既天真又自豪地向他透露,我希望获得一个战士的功名;由于确信爱德梅会看到这封信,我装出无忧无虑的欢乐和毫无遗憾的热情。我不知道叔叔是否了解我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但是我出于傲气不能向他招认。对神甫也不例外,我照样给他写了一封充满感激和深情的信。我恳求叔叔不要为我花钱维修莫普拉岩上阴暗的城堡主塔,保证绝不会下决心到那儿去住。我要他把买下的领地视作他女儿的产业,只求他把我的一份收入暂且预支给我两三年,使我能购置装备,以免我对美国事业的赤胆忠心成为高贵的拉斐特的沉重负担。
我的行为和我的信显然令人满意。抵达西班牙海岸不久,我收到叔叔的一封充满勉励的信,对我突然出走作了温和的责备。他给予我慈父般的祝福,以他的名誉担保,爱德梅决不会接受莫普拉岩领地。他还汇给我一笔巨款,我未来的收入不计在内。神南表达了同样温和的责备,加上更加热情的勉励。不难看出,他关心爱德梅的安宁甚于我的幸福,对我的出走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他喜欢我,这种友谊通过夹杂着叫我寒心的满足,以感人至深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羡慕我的命运,对争取独立的事业充满热情,声称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诱惑,想还俗拿起枪杆。但这一切在他只不过是稚气的做作。他温顺而腼腆的性格使他永远成为披着哲学家外衣的教士。
在这两封信之间,有一封没有留下地址的短笺,似乎是考虑之后塞进去的。我当即明白这出自世上我惟一真正关心的人儿之手,可我没有勇气拆开它。我在海滨的沙滩上徘徊,用哆嗦的手摆弄这张薄薄的纸片,生怕阅读时丧失我的决心给予我的绝望的平静。我尤其担心信中包含着道谢和欢乐的热情表示,透过这些迹象我可以推测出她对另一个人的称心如意的爱情。
“她能给我写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她干吗给我写信?我不要她的怜悯,更不要她的感激。”
我真想把这封凶多吉少的短笺扔进大海。有一回,我甚至已把它高举在波浪之上;但立刻又收回来紧贴着心口,在那里藏了一会儿,似乎我相信磁性说拥护者们所宣扬的特异视觉,他们声称运用感觉器官和思想器官能像运用眼睛一样清楚地阅读。
临了,我下决心启封,读到如下的内容:
贝尔纳,你做得对;可我不感谢你,因为你的离别
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过,你还是
到你的荣誉和对真理的爱召唤你的地方去吧;我的祝愿
和我的祈祷将到处追随你。你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吧;到
时你会发现我既没有出嫁也没有做修女。
她在短笺内封人那枚红玛瑙戒指,就是她在我生病期间送给我,而我离开巴黎时还给她的。我请人做了一个小金盒,珍藏短笺和这枚戒指,像护符似地随身带着。拉斐特由反对他远征的总督下令在法国被捕,越狱后不久来跟我们会合。我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终于满怀着忧郁、抱负和希望上船启航。
你们不期望我报道美国独立战争吧。又一次,我在讲述冒险活动时,把自己的生活同历史事件割裂开来。但在这儿,我甚至要略去私人的经历;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形成单独的一章,爱德梅扮演着圣母玛利亚的角色,不断被祈求保佑却又隐身不见。在上述经历里,这位天使的形象,惟一值得你们注意的形象——首先由于她本身的价值,其次由于她对我的影响——根本就不在场,我简直不能想像你们对聆听这样一部分故事会感到兴趣。我仅仅告诉你们,起初我在华盛顿的军队里甘心接受了低级军阶,然后正规而迅速地升至军官的级别。我的军事训练为期不长。这方面,就像我平生从事的每件事一样,我是全力以赴的;由于楔而不舍,我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赢得了一些杰出领袖的信任。健壮的体格使我能适应战争带来的疲劳;甚至从前的强盗习气也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经受挫折时的镇静态度是同我一起下船的所有年轻法国人所不及的,不管他们在其他方面怎样勇敢。我的特点是沉着和顽强,这使战友们大为惊奇,他们看到我那么快就习惯于过林中生活,看到我那么警觉,善于运用诡计跟有时骚扰我们行军的野蛮部族作斗争,不止一次地怀疑我的出身。
在我不断操劳和经常转移的过程中,上帝赐给我一个有价值的年轻人作为伙伴和朋友,通过同他的亲密交往,我有幸能培养自己的才智。他出于对博物学的爱好,投身到我们远征的队伍里,表现为好军人;但不难看出,政治上的同情在他的决定中仅起次要的作用。他不想望提升晋级,对战略研究缺乏才干。收集植物标本和观察动物远比战争的成功和自由的胜利更吸引他的注意力。战机出现时,他打仗十分勇敢,决不应给人指责为半心半意。但是在作战前后,他似乎忘记到新大陆的大草原上来,除了从事科学考察之外还与别的事情有关。他的鞍囊总是鼓鼓囊囊的,装的不是金钱和服饰,而是博物学标本。当我们卧倒在草地上,警惕地倾听可能显示敌人接近的任何声响时,他却全神贯注在分析一株植物或一只昆虫。这是个令人钦佩的青年,天使般纯洁,苦行僧般忘我,学者般坚韧不拔,外加性格爽朗,待人亲热。当我们受到突然袭击而陷入危险境地时,他所操心和惊呼的只是驮在马臀上的珍贵石子和无价草梗;然而,一旦我们中间有个人受伤了,他就会用无比的热忱和善意看护伤员。
有一天,他注意到我藏在衣服里的金盒子,立即恳求我送给他,让他存放一些飞虫的腿和知了的翅膀,那是他准备保卫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我得依靠对爱情纪念品的全部敬意才抵制住这种友谊的索取。他所获准的只是在我的珍贵盒子里保存一朵非常美丽的小花。这种植物,他声称是首次发现的,只是在取名为“爱德梅?西尔维斯特里斯”①的条件下才有权在我未婚妻的书简和戒指旁占有一席之地。他同意了这个条件;他曾给一株美丽的野苹果树取名为“塞缪尔?亚当斯②”,给某种灵巧的蜜蜂取名为“富兰克林”,把他独到的观察成果跟一些高贵的名字结合起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使他高兴的了。①拉丁文译音,意为“森林的爱德梅”。
②塞缪尔?亚当斯(1722—1803),美国政治家。
我对他怀有一种热烈的眷恋之情,尤其因为这是我跟一个同龄人的初次友谊。我通过这种亲密交往发现的魅力,向我揭示了生活中新的一面,我迄今还不认识的心灵的特性和需要。由于我一向不能摆脱童年时代的早期印象,出于对骑士制度的爱,我乐意把他看作我的战友;我也要他给我这个称号,而将其他的密友排除在外。他欣然赞同我的想法,这证明我们之间是怎样情投意合。他认为我生来是博物学家,因为我能适应流浪生活和艰苦的探险活动。有时他指责我不太专心;当我冒失地踩坏了有趣的植物时,他严肃地责骂我;但他肯定我的思路具有条理,断言有朝一日我可能有所发现,不是一门大自然的学说,而是一套“绝妙的”分类体系。他的预言从未实现,可他的鼓励在我心中唤醒了对研究的兴趣,防上戎马生涯使我的头脑再度陷入瘫痪。他是上天给我派来的;没有他,我可能已重新变成,即使不是莫普拉岩的强盗,至少是瓦雷纳的野人。他的教导激起我对精神生活的感情。他提高了我的思想境界,也使我的本能变得高尚;尽管他出自正直的美德和谦逊的习惯不愿介人哲学论争,他却生来爱好正义,用没有偏差的智慧解决一切感情和道德方面的疑难问题。他对我产生巨大影响;神甫却做不到,我和神甫一开始就彼此心存猜疑。他向我揭示物质世界的许多奥秘;可最可贵的是他教我要养成认识自己,反复思考自己的印象的习惯。我终于能把冲动控制到某种程度。我永远不可能抑制骄矜与狂暴的气质。一个人改变不了本性,但可以把他多方面的才能引上正路,还往往能把缺点转化为优点——这确实是教育的大奥秘和大课题。
我同好友阿瑟的多次交谈引导我作了一系列这样的思索,我终于从全部记忆中合乎逻辑地推论出爱德梅行为的动机。我觉得她既高尚又慷慨,尤其从那些被我曲解、被我误断,因而最使我伤心的事情中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对她的爱虽已无以复加,但我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她使我痛苦不堪,而我却压抑不住地爱她的原因。在我们分离的六年期间,这股神圣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没有一时半刻变得暗淡。尽管我的精力旺盛过人,尽管外部世界充满色情的刺激,尽管有的是坏榜样和五花八门的机会在自由的军事流动生活中撩拨人类的弱点,我却可以请上帝作证,我没有玷污纯洁的身子,没有尝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吻。阿瑟的性格比较宁静,不易感受诱惑,脑力劳动又几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可连他都不能始终保持同样严肃刻苦的精神。有几次他甚至劝我不要冒险过一种特殊的生活,违背自然的愿望。当我告诉他有股强烈的激情排除了我的一切弱点,使我不可能堕落时,他便不再反对他所谓的狂热(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汇,几乎可以不加区别地用到一切方面)。我注意到他对我越发器重,甚至可以说是尊敬了,这种态度根本不必用言语来表现,而是通过无数赞同和依从的细小迹象显示出来的。
有一天,他讲到温和的举止加上不可动摇的决心所能产生的威力,从人类历史中举出善与恶的例子予以说明,尤其论述使徒的温和与一切宗教界教士的虚伪,我听他这么说,忽然想问问他,像我这样任性的脾气和暴躁的性格,会不会对我的近亲产生某种影响。我在使用“近亲”这个词时,想的仅仅是爱德梅。阿瑟回答说,我会产生跟温和的影响不同的另一种巨大影响。他说:
“这种影响来自淳朴的善意。喏,热心肠,感情中的热诚和恒心是家庭生活所必需的。这些品质使我们的缺点甚至为那些通常最受不了这类缺点的亲人所喜爱。因此,出于对爱我们的人的爱,我们也应当竭力克服自己的缺点。但是依我看来,在爱情和友谊中为自己规定一套节制的办法是幼稚的追求,自私的努力。这样做会首先在自己身上,然后很快在别人身上扼杀感情。我只是在当局对群众行使权力方面才谈论审慎的节制。不过,万一你有抱负……”
“那么,你是否相信,”我不听他最后部分的议论,“像我这样的人,尽管具有我所有的缺点并因此屡犯错误,我还是能使一个女人幸福而且使她爱上我?”
“哦,多情的人!”他大声说,“真难让你分心!……好吧,贝尔纳,倘若你想知道,我就谈谈我对你的恋爱问题的看法。你爱得那么热烈的女人也爱你,除非她不懂得爱,或者完全缺乏判断力。”
我向他保证,说她胜于所有别的女人,就像狮子胜于松鼠,雪松胜于牛膝草一样;借助于很多隐喻,我终于说服他。当下,他要我讲述某些细节,以便,他说,用来判断我对爱德梅的看法是否正确。我向他无保留地打开心扉,从头至尾讲了我的故事。这时我们正处在一座美丽的原始林的边缘,沐浴着夕阳的余辉。我凝视着荒野上的树木,这些树没经过人工的培植,在我们的头上高耸云霄,表现出力量和原始的魅力。这时圣赛韦尔花园,以及园内从未经过斧子砍伐的威严挺拔的栎树,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炽热的地平线使我想起到帕希昂斯的小屋去夜访的情景,爱德梅坐在金黄色的葡萄藤下;虎皮鹦鹉欢乐的歌声令我联想起她养在卧房里的各种美丽的珍禽的啭鸣。我思念遥远的祖国,想到隔开我们、吞没过无数回乡旅客的辽阔的大西洋,不禁潸然泪下。我也想到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到战争的危险,破天荒头一遭我怕死了;因为好友阿瑟紧握着我的手,担保说爱德梅爱我,他从每个严厉或猜疑的行动中看到了新的证据。他对我说:
“你真孩子气。难道你看不出来,倘若她不愿嫁给你,她有的是办法一劳永逸地摆脱你的追求?倘若她对你没有一种无穷的爱,她何必自讨苦吃,作出那么多牺牲要你改掉卑劣的恶习,使你配得上她?好啊,你一心向往中世纪游侠骑士的豪迈行为,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就是一个高贵的骑士,由于违背了骑士风度的惯例,以蛮横的口气索取本来应当屈膝恳求的爱情,因而受到意中人的处罚,不得不经受严峻的考验?”
他仔细审查我的罪过,觉得处罚虽重,却是正确的;接着他又探讨前途的种种可能性,好意劝我顺从爱德梅的意愿直到她认为宽恕我是恰当的时候为止。
“可是,”我说,“像我现在这样善于思索,又经过战争艰苦考验的成熟男子汉,怎能像孩子似地听从一个女子任意摆布呢,这不丢脸吗?”
“不,”阿瑟回答,“这不丢脸;这个女子的举动也不是任意妄为。改过自新只会赢得荣誉,做得到的人何等少啊!受了冒犯的端庄女性要求自己的权利和生来的独立是公正不过的。你过去的所作所为犹如阿尔比安①,那就别怪爱德梅表现得像费城②一样。她不愿屈服,除非光荣地和好;她是正确的。”①阿尔比安,英国的古称。
②费城象征美国。美国的《独立宣言》1776年7月9日于费城宣布。
他想知道我们到美洲两年以来爱德梅对我态度如何。我出示她难得寄来的几封短信。他从高尚的语气、刚强而精确的文笔中似乎看出良好的意愿和绝对的正直,并对此产生很深的印象。爱德梅未给我许下诺言,甚至没有通过任何直接的希望鼓励我;但她表示出一种盼我回去的强烈愿望,谈到在城堡的夜晚,大家围着炉火听我讲述奇遇时将会享受的乐趣;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她的父亲和我是她在世上惟一挂念的人。然而,尽管这股柔情从未减弱,我却被一种可怕的猜疑困扰着。在我堂妹的这些短信中,就像在她父亲的来信中,以及奥贝尔神甫慈祥而华丽的长信中,从来没有人提及家里可能或应该发生的事。每个人都只跟我谈自己,从不涉及别人,最多谈到骑士的痛风病又发作了。似乎三个人之间有过默契,任何一人都不告诉我其余两人的事情和思想状况。
我对阿瑟说:“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就在这方面指点我,让我安心吧。有时候,我想像爱德梅肯定结婚了,大家约定在我回去之前瞒着我;归根结底;谁阻止得了这门亲事呢?难道她会这么喜欢我,竟然由于爱我而过孤独的生活,同时让这种爱听从冷静的理智和严肃的意识支配,甘心看到我们的离别随着战争无限期地延长?毫无疑问,我在这儿有些义务要尽;荣誉要求我捍卫我们的旗帜,直到胜利来临或者我所服务的事业无可挽回地失败。但我感到更爱爱德梅,而不喜欢那些无谓的虚名;为了早看见她一个小时,我宁愿让自己的名字给人笑话,或者受到全世界的诅咒。”
“这最后的想法是由你剧烈的激情引起的,”阿瑟微微一笑,回答说,“但是机会出现时,你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行事的。我们与一种官能作斗争,就以为其余的官能都灭绝了;然而一次外部的冲击会唤醒这些官能,使我们看清自己的心灵是同时从几个源泉吸取生命的。贝尔纳,你对荣誉不是无动于衷的;倘若爱德梅要你放弃荣誉,你就会发现,实际上你比自己想像的更为珍视它。你有强烈的共和主义信念;首先启发你的就是爱德梅。事实上,如果她今天对你说:‘在我向你宣传过的宗教和向你揭示过的神抵之上,还有更庄严、更神圣的事物——我的意愿,’那么,你会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又成了怎样的人呢?贝尔纳,你的爱充满了矛盾的要求。何况,人间一切的爱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男人们总以为女人没有独立的存在,她应当永远附属于他们。然而,只有性格显得超出于女性的软弱和懒散之上的女人,他们才深感喜爱。你瞧,此地的殖民者都拥有美丽的女奴,可并不爱她们,不管她们如何俊俏。如果他们偶尔真正喜爱其中的一个,那么首先关心的就是要使她获得自由。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认为在跟一个女人打交道。因此,独立精神、道德观念、责任心,所有这些高尚心灵的独特禀赋,对于挑选一个终身女伴是十分必要的。你的情人越表现出力量和耐心,你就越应当珍爱她,尽管你可能感到痛苦。你必须学会区分欲念与爱情。欲念要求摧毁吸引它的障碍物,可也随着对象被攻克而熄灭;爱情则要求生存,为此,它希望看到敬慕的对象长期由金刚石城墙防卫着,而正是金刚石的强度和光泽构成了价值和美。”
就这样,阿瑟给我解释了我的激情的神秘的原动力,用他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我心灵中风暴迭起的深渊。偶尔他补充说:
“倘若上天把我有时梦想的女人赐给我,我相信能将我的爱情培养成为一种既高尚又慷慨的激情。可是科学过多地占用了我的时间,我没有闲暇去寻找我理想的情人;即使碰见她,也不可能研究她或认出她。贝尔纳,你已得到这种幸福;不过,你没法钻研博物学了;一个人不可能应有尽有。”
至于我对爱德梅的婚姻的疑心,他总看作病态的顽念予以驳斥。相反,他从爱德梅避而不谈这件事中,发现一种感情和为人方面值得赞美的高尚品质。他说:
“一个爱虚荣的女人会急于让你知道她为你所作的种种牺牲,向你一一列举她拒绝的求婚者的头衔和身份。可爱德梅的心灵极为崇高,思想极为严肃,绝不肯做出这些轻浮的小动作。她把你们的誓约看作不可违反;不会模仿那些意志薄弱的人,她们口口声声侈谈胜利,居功自傲,而真正的强者却认为这不难做到。她的本性如此忠实,甚至想像不出有人会从相反方面怀疑她的为人。”
这些话语仿佛在我的创伤上贴了一张膏药。当法国终于公开宣布支持美国的事业时,我从神甫处得知一则消息,使我在这方面完全放心了。他写信给我说,我也许会在新大陆重新见到一位老朋友。德?拉马尔什伯爵已受命指挥一个联队,正向美国进发。
“只在我们之间谈谈,”神甫补充说,“他十分需要为自己奠定社会地位。这个年轻人尽管谦虚、踏实,却一向有个弱点:屈从于贵族家庭的成见。他为自己的贫穷感到害臊,像忌讳麻风病似地竭力加以掩饰。由于不愿让自己逐渐破产的迹象显露出来,他终于彻底破产了。社交界中,大家把爱德梅与他之间关系的中断归咎于这种倒霉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不大爱她本人,而更爱她的陪嫁财产。我不能相信他会有这样卑鄙的打算;我仅仅认为,对世上财产价值的错误估计导致他吃了苦头。如果您遇见他,爱德梅希望您向他表示友谊,像她一向对他那样关心他。您那了不起的堂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就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是充满善意和尊严的。”
莫普拉十五
神甫寄信之后,德?拉马尔什先生出发前夕,瓦雷纳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在美洲听说时,感到十分惊奇和有趣。况且,它以异常的方式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往后你们会明白的。
尽管我在萨凡纳①的不幸事件中受伤①萨凡纳,美国佐治亚州首府,1778年12月被英军攻占。1779年9月,美法联军为夺回该城发动强大攻势,但未能成功,伤亡惨重。
相当严重,我还是受格林①将军的指挥,在弗吉尼亚积极搜罗盖茨②的残余部队;在我看来,盖茨是比他幸运的竞争者华盛顿伟大得多的英雄。我们刚刚得知德?泰尔内先生率领的中队登陆了。增援在望,备受挫折和处于困境的时期感染我们的沮丧情绪开始逐渐消散(其实,真正到来的援军数量比我们盼望的少多了)。我跟阿瑟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中散步。我们利用这次短暂的休整时间,终于除了议论康沃利斯③和可耻的阿诺德④之外,还可谈些别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们目睹美国灾难深重,生怕看到非正义与贪婪的势力击败人民的事业,心情十分沉重,如今我们可以醉心于甜蜜的欢乐了。我趁有一小时的闲暇,忘掉艰苦的工作,躲进我脑海里的绿洲——圣赛韦尔的家庭中去。在这样的时刻,按照惯例,我向好心的阿瑟讲述我离开莫普拉岩后,初见世面时某些滑稽可笑的场景。我时而向他描绘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时的穿着,时而又形容勒布朗小姐对我的蔑视和厌恶,她叮嘱她的朋友圣约翰千万不要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接近我。我一想起那些有趣的人,不知怎么搞的,一本正经的西班牙末等贵族马尔卡斯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忠实、细致地描述这个神秘人物的衣饰、举止和谈吐。马尔卡斯并不真像我设想的那样可笑;但是,二十岁上,一个单身汉就像孩子,尤其身为军人,刚刚逃脱莫大的危险,赢得自己的生命,心中自然充满了无忧无虑的高傲情绪。阿瑟听我叙述时尽情地开怀大笑,宣称愿意用他搜集的全部博物标本交换一头像我所形容的珍奇怪兽。他从我的孩子气中分享到的乐趣使我兴致勃勃,我不知能否抵制稍微夸大我的模特儿特点的诱惑,这时在小路的拐角处,我们突然跟一个衣着破旧。瘦骨嶙峋的高身材男子迎面相逢。他神态严肃,若有所思地向我们走来,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不带敌意地把剑头垂向地面。这个人酷肖我刚才描绘的人物,如此巧合使阿瑟感到惊愕;他突然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狂笑,闪身让活像马尔卡斯的人通过,同时在一阵阵痉挛性的咳嗽中扑倒在草地上。①纳撒内尔?格林(1741—1786),美国将军,1780年12月由华盛顿提名接替盖茨,并改组其军队。
②霍雷肖?盖茨(1725—1806),美国将军,1777年曾有一批军官希望由盖茨取代华盛顿指挥美国军队,但未成功。1780年8月,盖茨为康沃利斯彻底打败,一支三千人的美国军队仅幸存七百人。
③康沃利斯(1738—1805),英国将军,负责南部战役。
④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74l—1801),原为美国将军,1780年9月阴谋通敌的计划败露后脱逃,后来作为英军的一名准将对美军进行袭击,在伦敦度过余生。
至于我呢,我笑不出来,这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使我这个最习惯于冒险的人几乎感到强烈的震惊。我与他,我们俩目不转睛,伸出胳臂,迈腿彼此走近。他不是马尔卡斯的幽灵,而正是他本身,有血有肉的西班牙末等贵族,可敬的捕捉鼹鼠的人。
我看到这个被我当作鬼魂的人慢慢将手抬至帽檐,一丝不苟地举起帽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连退三步;这样的激情,阿瑟以为是我在开玩笑,越发乐不可支。捕捉黄鼠狼的人毫不困窘;也许他不无理由地保持庄重,心想这是大西洋彼岸的人们迎接的方式。
然而,阿瑟的快活劲儿差点儿传染开来,要不是这时马尔卡斯无比严肃地对我说:
“贝尔纳先生,很久以来,我就有幸在寻找您。”
“确实是很久以来,我的好马尔卡斯,”我快活地紧握这位老友的手:“不过,请你告诉我,我用了什么出奇的力量,竟能有运气把你一直吸引到了这儿。从前,你被看作巫师;难道我现在也成了术士而自己还不知道?”
“我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您的,亲爱的将军,”马尔卡斯回答,我的将军服显然使他眼花绦乱。“请允许我陪您一起走走;我会告诉您许多事情,许多事情!”
听到马尔卡斯用微弱的声音重复他最后的话,就像给自己提供回声似的——这个怪癖片刻之前我还在模仿,阿瑟不禁又笑了起来。马尔卡斯向他转过身去,定睛瞧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行了个鞠躬礼。阿瑟立刻恢复了严肃的神情,爬起来既庄重又滑稽地还礼,几乎一躬到地。
我们一起返回营地。路上,马尔卡斯向我讲述他的故事,用的是他那种简略的风格,迫使听者提出无数累人的问题,远远没有简化他的叙述,反而使谈话格外复杂化了。阿瑟听了大为开心;可是,如实复述这场没完没了的对话,你们听了不见得会感到同样的乐趣,所以我就仅仅给你们谈谈马尔卡斯是如何决定离开祖国和朋友们,用他的长剑来援助美国的事业的。
德?拉马尔什先生准备动身去美洲时,恰巧马尔卡斯到他的贝里城堡来逗留一个星期,对谷仓的大梁和搁栅作一年一度的巡视。伯爵家里的人因这次出征而激动,正兴奋地对那片遥远的国土作各种美妙的推测;按照村里一些自作聪明的人的说法,那里充满危险和奇迹,凡是回来的人都发了大财,他们所带的金锭。银锭多得要用十艘大船才装得下。堂?马尔卡斯犹如某些极北的火山,冰凉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的想像力和对奇异事物热烈的爱。他已习惯于在显然比别人高的地方——屋架的大梁上,处于平衡状态地生活;对于每天用勇敢、稳健的杂技动作使旁观者们感到惊叹的光荣,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不禁被有关黄金国①的描绘激起热情;这种一时的冲动尤其强烈,因为按照惯例,他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所以,德?拉马尔什先生在启程的前夕,看见马尔卡斯前来提出以仆人的身份陪他去美洲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德?拉马尔什先生提醒马尔卡斯,说他太老了,最好不要放弃他的职业,冒险去过一种新生活,然而白费唇舌。马尔卡斯表现得非常坚定,终于说服了他。德?拉马尔什先生出于多方面的原因才毅然作出这个不寻常的抉择。他早就决定要带走一个比马尔卡斯更老的仆役,一个只是极其勉强地追随他的人。但德?拉马尔什先生给予这个人全部的信任,这种好感是难以承认的,因为他只是表面上具有贵族的生活排场,实际上却希望受到节俭、谨慎、忠实的服侍。他知道马尔卡斯为人极端正直,甚至无私;因为马尔卡斯的心灵和外貌与堂?吉河德有相似之处。马尔卡斯曾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一宗财宝,就是说一只装着近一万法郎旧金币、银币的粗陶罐。他不仅全部交还给了物主(对这位废墟所有人本来是可以随意欺骗的),而且还拒绝任何酬报,用省略得不合规范的语言夸张地说什么“诚实如可买卖就会灭亡”。①有关美洲黄金国的描绘,可参看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1759)第十七、十八章。
马尔卡斯的节俭、谨慎、认真,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可贵的仆人,如果能训练他用这些品质为别人服务的话。惟一需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不习惯于丧失独立性。然而,在德?泰尔内先生的舰队扬帆启航之前,德?拉马尔什先生心想,他还来得及充分考验一下他的新侍从。
至于马尔卡斯方面,他在告别朋友和故乡时感到难舍难分;因为,即使像他暗示流浪生活时所说的,他“到处有朋友,到处是祖国”,他对瓦雷纳仍有明显的偏爱;在他所有的城堡中(他习惯于把他住过的每个地方都称为“他的”),只有圣赛韦尔堡才是他来时高高兴兴,走时留恋不舍的。有一天,他打屋顶上失脚掉下,摔得相当严重,当时爱德梅还是个孩子,她由于为这次意外事故流了泪并给予他天真的照料而赢得他的心。自从帕希昂斯来花园边缘住下以后,马尔卡斯对圣赛韦尔更有好感了,因为帕希昂斯就是马尔卡斯的俄瑞斯忒斯①。马尔卡斯并不总是了解帕希昂斯;可帕希昂斯却是惟一完全了解马尔卡斯的人,知道在这副奇特的外表下隐藏着骑士般正直的品质和高尚的勇气。马尔卡斯拜倒在这位隐士优越的智力面前,每当帕希昂斯诗兴大发,言语变得难以理解时,这个捕捉黄鼠狼的人就毕恭毕敬地站住,以感人的耐心避免提出问题或发表不得体的意见,垂下眼睛,还不时点点头,若有所悟,表示赞同,这样做至少使他的朋友因有人不加反驳地倾听而感到由衷的高兴。①俄瑞斯忒斯,希腊传说中的人物,忠于情义,与皮拉得斯结为莫逆之交。
然而,马尔卡斯已懂得够多了,足以领会共和思想,分享帕希昂斯老人热切盼望的普遍平均化和恢复黄金时代的平等的浪漫希望。马尔卡斯曾多次听他的朋友说,修习这些学说时必须十分小心谨慎(这条戒律帕希昂斯自己却不大注意遵守),他的生性和习惯本来就沉默寡言,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哲学。但他做了更加有效的宣传,从城堡到茅屋,从市民家庭到农村庄园,到处传送《老好人理查德的学识》①之类的廉价小册子,以及其他论述民众爱国主义精神的小读物。按照耶稣会的说法,这些书是一个秘密会社在下层阶级中免费散发的,这个会社由一些伏尔泰式哲学家组成,致力于实施共济会恶魔般的纲领。①指富兰克林于1732年发表的名著的法译本,书中充满谚语、格言、警句、箴言等。
因此,在马尔卡斯的突然决定中既有革命热情,也有对冒险的喜爱。长期以来,对他这个急公好义的人来说,睡鼠和鸡貂已是过于弱小的敌人,而粮仓提供的场所也已过分狭小。每天,他在自己所走访的正派人家的配膳室里读隔夜的报纸;美洲的这场战争意味着新大陆自由与正义精神的觉醒,在他看来势必会给法国带来一场革命。确实,他是认真看待思想影响的,认为那些思想观点会越过重洋,到欧洲大陆来占领我们的头脑。他经常梦见一支胜利的美国军队从许多艨艟大船上跳下,给法兰西民族带来和平的橄榄枝和满装花果象征丰收的羊角。他还梦见自己指挥着一个骁勇善战的军团,作为老战士、立法者、华盛顿的匹敌者返回瓦雷纳,匡正流弊,推翻巨富豪门的统治,给每个无产者分配一份适当的财产,在这些广泛而有力的措施中,保护正直的好贵族,让他们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不消说,马尔卡斯的头脑中根本没有想到伟大的政治变革会带来必要的痛苦;帕希昂斯在他眼前展示的浪漫图景也没有被任何一滴迸溅的鲜血所玷污。
在这些美好的希望和担任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随身男仆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但马尔卡斯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达到他的目标。准备开赴美洲的军团的编制早已满员,他只能以与远征有关的乘客身份才可以搭乘追随舰队的商船。这一切他早已向神甫打听明白而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他的出发对瓦雷纳的全体居民来说无疑是戏剧性的事件。
他刚踏上美国海岸,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需求,想拿起他的大帽子和长剑,像他在故乡常做的那样,独自前去穿越树林。但他的良心不准他在应承伺候主人之后不辞而别。他曾指望命运帮忙,而命运果然帮助了他。战争比人们预期的激烈得多,造成大批伤亡,德?拉马尔什先生错误地担心会受到他的瘦侍从虚弱的身体的连累。此外,他揣测到马尔卡斯渴望自由,便给他一笔钱和几封介绍信,让他有可能作为志愿兵去参加美国部队。马尔卡斯知道他主人的经济状况,拒绝了钱,只接过介绍信便动身了,步履轻快得像他历来捕捉的最敏捷的黄鼠狼。
他本想去费城;但由于一个不值一提的机遇,他得知我在南方,不无理由地打算从我身上得到劝告和帮助,便徒步穿越陌生的、几乎荒无人烟的、经常充满各种危险的地区,独自来寻找我。只有他的衣服受到了损失;他的黄脸没有丝毫改变。他对新近的这次长途跋涉并不感到意外,就像是从圣赛韦尔走到加佐塔楼似的。
我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惟一不寻常的举止是他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想召唤某个人;然后他立即笑了笑,几乎同时又叹了口气。我克制不住想问问他不安的原因。
“唉!”他回答说,“老习惯去不掉;一条可怜的狗!一条好狗!总想呼唤:‘这儿来,布莱罗!布莱罗,这儿来!’”
“我理解,”我说,“布莱罗死了,而您无法习惯于这样的想法,就是再也看不见它紧跟在您后面了。”
“死了?”他不胜惊骇地挥挥手,嚷道,“不,谢天谢地!朋友帕希昂斯,伟大的朋友!布莱罗幸福,但像它的主人一样悲伤,它惟一的主人!”
“倘若布莱罗养在帕希昂斯处,”阿瑟插嘴说,“它确实是幸福的,因为帕希昂斯什么都不缺少;帕希昂斯出于对您的爱会疼它的;您肯定能再见到您高尚的朋友和忠实的狗。”
马尔卡斯抬眼看了看这个似乎十分了解他生平的人;确信从未见过对方之后,他就像每逢不明白时一贯所做的那样,举起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在我直接推荐下,马尔卡斯给招进我的连队,不久以后升为中士。这个高尚的人一直同我并肩作战,表现得十分英勇。1782年,我重返罗尚博①部队,在法国的旗帜下战斗,他仍然跟随我,愿与我同命运共生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与其说把他看成战友,还不如说当做一个逗趣的人,然而他的好品德和不声不响的勇敢很快赢得众人的尊敬;我有理由为我所保护的人感到骄傲。阿瑟也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值勤之外,我们每次散步时他都陪伴我们,提着博物学家的箱子,用他的长剑将蛇一一刺穿。①罗尚博(1725——1807),法国元帅,曾率六千人的队伍支援美国独立战争。1781年,华盛顿与罗尚博联军在约克敦包围了康沃利斯的军队,这使康沃利斯率部七千人投降,英军从此一蹶不振。
可是当我试图让他谈谈我的堂妹时,他却没有满足我的要求。要么他不明白我多么渴望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生活的全部细节,要么他在这方面听从一条控制他意识的坚定不移的准则,总之我从来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解决折磨着我的疑问。起初,他对我说不存在她同任何人结婚的问题;但尽管我多少习惯于他表达思想的模糊方式,我仍然以为他在这样断言时显得很尴尬,神态就像曾答应要保守一桩秘密似的。面子攸关,我不便再追问下去,免得让他看出我的愿望;因此,我们之间一直有个令人难受的疙瘩,我避免触及它,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只要阿瑟在我身边,我就能保持理智,把爱德梅的信往最正直的方面解释;可是一旦我不幸离开他,痛苦就觉醒了;我在美洲逗留下去心情越来越感到压抑。
当我脱离美国部队,在法国将军的指挥下作战时,我与阿瑟终于不得不分手了。阿瑟是美国人,他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好退伍到波士顿定居,在库琅教授身旁工作。库用教授像爱亲儿子一般爱他,答应委任他任费城社会图书馆的主要图书管理员。这正是阿瑟为他的工作早就向往的最高奖赏。
我在美洲的最后那几年时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属于历史的范围。我怀着纯粹个人的喜悦心情,看到和平降临,宣布美国独立。我一直忧心如焚,激情有增无减,再没有心思为军事上的荣誉陶醉。返航之前,我去向阿瑟告别,然后同高尚的马尔卡斯一起上船,既为离开我惟一的朋友觉得难受,又为即将重见我惟一的爱人而感到高兴。我所在的舰队横渡大洋时历尽艰险,有好几次我都已放弃希望,以为再也不可能在圣赛韦尔的大橡树下,对爱德梅屈一膝行半跪礼了。终于,在法国海岸遇到最后一次暴风雨之后,我踏上了布列塔尼沙滩,投入我可怜的中士的怀抱。他经受了我们共同的艰难困苦,即使不是依靠过人的体力,至少也是借助更为沉着的斗志;我们的泪水交流在一起了。
莫普拉十六
我们从布雷斯特出发,没有寄过一封信通知我们的到来。
接近瓦雷纳时,我们从驿站快车上跳下,吩咐车夫沿最长的路赶到圣赛韦尔,我们自己抄近路穿越树林。当我瞥见花园里的大树令人肃然起敬地耸向小灌木林的上空,就像德落伊教①祭司站在一大群匍伏着的信徒中间高举起庄严的手指时,我的心跳过于剧烈,使我不得不停住脚步。①德落伊教,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信奉的宗教。
“怎么啦!”马尔卡斯用近乎严厉的神色掉过头来,似乎在责备我的软弱。
然而,过不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面容同样流露出意外的激情。一声短促的哀鸣和一条浓密的尾巴在他腿间的摩擦使他战栗,他认出布莱罗时大叫了一声。可怜的动物老远嗅出主人,像小时那样敏捷地冲过来,在他跟前打滚。起初,我们以为这条狗要死了,眼看它在马尔卡斯的抚摩下蜷成一团,呆着一动不动;接着它倏地跳起来,似乎受到一个与人无异的思想的启发,闪电般地往帕希昂斯的小屋奔回去。
“对,去通知我的朋友,好样的狗!”马尔卡斯嚷道,“真比人还够朋友。”
他朝我转过脸来,我瞅见两颗豆大的泪珠沿着这个无表情的西班牙未等贵族的面颊滚下。
我们加快步伐向小屋走去。小屋已经过明显的修缮。一座秀丽的、乡村风味的花园铺展在屋子周围;花园由绿树篱围着,树篱后边是一排岩石。我们不再经过一条满是石子的小径,而是沿着一条美观的小路走进去,两边丰茂的蔬菜排成整齐的行列,好似齐步走的军队。前锋由一营卷心菜组成;胡萝卜和莴苣构成主力部队;沿树篱一排谦卑的酢浆草殿后。已经长得茁壮挺秀的苹果树将绿荫覆盖在这些作物上;修整成纺锤形或扇形的梨树,与拂着向日葵、桂竹香根部的百里香和鼠尾草的花坛相间。这一切都表明帕希昂斯身上起了奇异的变化,恢复了社会秩序的观念,甚至奢侈的习性。
这种变化十分显眼,我真以为从这个住所内再找不到帕希昂斯了。一种更加严重不安的心情又攫住了我;当我瞧见两个年轻的村民正忙于修剪贴墙种植的一行行果树时,我几乎确信自己的不安有理了。我们的航行持续了四个多月,所以足足有六个月我们没听到这位隐士的消息。但马尔卡斯似乎并不担心;布莱罗明明告诉他帕希昂斯活着,这条小狗刚才在沙路上留下的足迹显示出它所采取的方向。话虽如此,我生怕看到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受到干扰,竟不敢向那两个园丁打听帕希昂斯的情况。我默默跟随马尔卡斯前进,他以动了感情的眼睛扫视这座新的乐园,谨慎的嘴中只透露出一句话:“变了!”接连重复好几遍。
终于我不耐烦了;小路没完没了,尽管事实上很短。我跑起来了,心儿激动得直跳。
“爱德梅兴许就在这里!”我自言自语。
然而她不在。我只听见隐士的声音在说:
“哎哟!怎么回事?这条可怜的狗疯啦?躺下,布莱罗!不能这样折磨你的主人。太宠的结果就是这样!”
“布莱罗没有疯,”我进门的时候说:“难道您聋得连一位朋友走近都听不见啦,帕希昂斯先生?”
帕希昂斯让手里正在数着的一叠钱掉在桌上,像从前一样真诚地向我迎来。我拥抱了他;他对我的欢乐感到惊奇和感动;然后,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对我身上发生的变化不胜诧异,直到马尔卡斯来到门口。
这时帕希昂斯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朝天举起大手,嚷道:
“这简直是赞美歌中的话!现在我可以瞑目了,因为我的眼睛看到了我所期待的人。”
马尔卡斯一言不发,像往常一样举起帽子,坐到一把椅子上,脸色煞白,闭上眼睛。他的狗跳到他的膝上,试图用短促的叫声表示亲热,但这种叫声却变成了一系列的喷嚏(你们记得它是生下来就哑的吧)。由于年老和高兴,它浑身打颤,把尖鼻子伸向主人的长鼻子;可是它的主人却没有像通常那样回答说:
“躺下,布莱罗!”
马尔卡斯晕过去了。
这个多情的人并不比布莱罗更懂得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意,他被极度的幸福压倒了。帕希昂斯跑去给他找来一大壶本地出产的酒,是隔年的,就是说尽可能最陈最好的。马尔卡斯给灌下几口这样的酒之后,在酒的酸涩味的刺激下苏醒了。西班牙末等贵族将他的昏厥说成是由于疲劳和酷热的缘故;他不愿或不善于说出真正的原因。有这样的心灵,它们为精神上无比的完美和崇高燃尽之后,熄灭了,却从来没有找到办法,甚至没感到需要向别人表现自己。
帕希昂斯同他的朋友相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他等自己最初的冲动平静下来之后,转身对我说:
“喂!我的军官,我看您不想在这儿久待。让我们赶快到您急于想去的地方去吧。我向您保证,有人会感到非常惊讶、非常高兴的。”
我们进入花园;穿越时,帕希昂斯向我们解释他的住所和生活中突然发生的变化。他说:
“至于我,你们看我没有改变。同样的衣着,同样的举止;刚才我拿酒给你们喝,可我并未因此终止喝清水。我有了钱、土地和工人,不错!然而这一切都由不得我,这你们就会知道的。大约三年以前,爱德梅小姐告诉我,她在合理发放救济金方面有困难。神甫和她一样,也不擅长此事。他们天天被人把钱骗走,派作坏的用场,而自尊、勤劳的日工却缺吃少穿,无人知道。她生怕去打听他们的需要,会被他们认作羞辱;每逢坏家伙求她帮助时,她总是宁愿上当也不肯错过救济的机会。这样,她施舍了许多钱,好事却做得很少。于是我让她懂得,金钱对于穷人来说并不是最需要的东西;使人们真正不幸的,不是不能穿得比别人好、星期天去小酒馆、望大弥撒时炫耀洁白的长袜和膝上的红松紧袜带,不是不能说:‘我的骒马,我的母牛,我的葡萄,我的谷仓,等等,’而是由于身体虚弱和收成不好,不能防御严寒。酷暑、疾病,不能摆脱饥饿和干渴的折磨。我告诉她,不要根据我来判断农民的体力和健康状况,要亲自去了解他们的病痛和需要。这些人不是哲学家;他们有虚荣心,喜欢赶时髦,为了出风头而把挣来的几个钱花得精光;缺乏放弃一次短暂乐趣的先见之明,不肯储蓄一笔钱以备真正的急需。总之,他们不善于理财;他们告诉您欠了债,即使事实如此,他们也不真想把您救济的钱用于还债。他们不顾未来,人家要他们付多高的利息都肯照付;他们用您的钱买一块大麻田或一套家具,好让街坊邻居吃惊并嫉妒。然而债务年年增加,终究不得不把大麻田和家具卖掉,因为债主总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催他们还债或索取他们付不起的利息。一切都完了,他们的资金用来付本金,收入付利息。人老了,不能再劳动;孩子们抛弃你们,因为你们没有很好地教养他们,也因为他们有跟你们同样的嗜好,同样的虚荣心;你们只好拿起乞食袋,去挨门挨户地讨饭,因为你们已习惯于吃面包,不像巫师帕希昂斯吃草根树皮就能生存;帕希昂斯这个被大自然遗弃的人,大家嫌恶他,蔑视他,就因为他没有让自己沦为乞丐。
“再说,乞丐并不比日工更加不幸,可能境况还好些。u4花子再没有可敬的或愚蠢的傲气;他不再痛苦。当地的人们都是好心的;没有一个‘背乞食袋的人’行乞时会缺乏住处和食物。农民们往他背上装面包块,多得他可以喂养小茅屋里的家禽和猪群,他在那儿留下老母和一个孩子看管,每周回去过两三天,除了数他收到的一些十生丁铜币之外,什么事也不干。这些可怜的钱经常用来满足游手好闲引起的奢侈需要。小农很少抽烟;许多乞丐却非抽不可,讨烟比要面包更急切。因此乞丐不比劳动者更值得同情。他们既不坏也不凶恶(坏蛋毕竟相当少),但已腐化堕落了。
“我对爱德梅说:‘嗨,这就是应当做的;神甫告诉我,这也是您的哲学家们的意见。像您这样乐善好施的人,用不着询问申请者喜欢什么,而应查明他们真正的需要之后给以帮助。’
“爱德梅回答说,这样做在她是不可能的,那需要整天从事调查,丢下骑士先生不管,可是他越来越老,不依靠女儿的眼睛和头脑已无法阅读,什么也做不了。神甫太喜欢向圣贤的书本讨教,也没有时间分心干别的。
“我对她说:‘瞧,知书达理有什么用;这种学问竟然使一个人忘掉行善。’
“爱德梅回答:‘你说得很对;但是怎么办呢?’
“我答应考虑一下。喏,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我不再像往常那样在树林这边散步,而是每天去农田那边溜达。这很难为我;我喜欢独来独往,多少年来,我到处回避人,已不会同他们交往了。可这毕竟是义务,我必须做。我走近庄户人家,先隔着篱笆,然后进入内室,通过谈话打听我想知道的情况。起初,他们像对付一条干旱季节的丧家大似地接待我;我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嫌恶和猜疑,不免难以掩饰自己的烦恼。我不想在人们中间生活,可我爱他们。我知道他们与其说坏,不如说不幸。我因他们的困苦而成天难过,怒斥那些造成他们不幸的人。当我头一回发现有可能为某些人做点什么时,他们老远瞥见我来却赶快把门关上;他们的孩子,那些我多么喜爱的漂亮孩子,纷纷躲进沟渠以免发烧,据说让我看一下就会得热病的。不过,大家知道爱德梅对我的友谊,不敢公开把我赶走,我终于了解到我们感兴趣的情况。无论我告诉爱德梅发现了什么危难,她都给予帮助。一所房屋有了裂缝;当少女系上每尺①四法郎的棉布围裙时,雨水掉在祖母的床上和小孩的摇篮上。我们派人修复屋顶和墙壁,材料由我们供应,工钱也由我们支付;可是买华丽的围裙的钱就不给了。别处,一位老妇人沦为乞丐,她只顾听从心意,将她的财产全部给了孩子;他们把她赶出家门,或者逼得她在家中待不下去,宁可外出流浪。我们担任老妇人的律师,声言要提供诉讼费用,将案子告到法庭上去,从而为她争得一笔养老金,不够时抚们再添些钱。我们劝一些处在同样境况下的老人联合起来,住到一起;我们给他们中的房东一小笔资金;由于他是实业家,办事有力,生意兴隆,他的孩子们来同他讲和,要求准许到他的企业里帮忙。①指古尺,每古尺约合1.20米。
“我们还做了其他许多事情,细节就不讲了,你们以后会知道的。我说‘我们’,因为渐渐的,虽然我除了已做的之外,不愿再参与别的事,然而身不由己,不得个做了又做,介入许多事情,最终是所有的事。总之,是我调查研究,主持工作,商谈一切。爱德梅小姐要我掌管一笔钱,用不着事先征询她的意见便可以动用;那是我决不答应的,再说她从来一次也没有反驳过我的想法。可是这所有的一切,你们瞧,使我劳累不堪,忧心忡仲。居民们知道我是一个小杜尔果之后,匍伏在我面前,叫我看了痛心。因此我有一些我不照顾的朋友,也有一些我排除在外的敌人。假贫民恨我不上他们的当;不知趣的人和卑鄙小人则总认为别人好处捞得多,自己便宜占得少。处在这片吵闹声和这些烦恼事中,我夜晚不再散步,白天不再睡觉;我成了帕希昂斯先生,不再是加佐塔楼的巫师,可我也不再是隐士了。请相信我,我由衷地但愿天生是自私的人,可以扔掉颈圈,恢复我离群索后的生活和我的自由。”
帕希昂斯作了这番叙述,我们向他祝贺;可我们冒昧地对他所谓的自我牺牲提出疑问;这座优美的花园表明他已同“多余的必需品”妥协,他一向哀叹别人享用这些东西。
“这些吗?”他朝围起来的园地伸出胳臂说,“都与我无关;他们违反我的意愿干的;可他们是热心人,我一味拒绝会使他们难受,所以不得不容忍了。你们知道,即使我做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我也做了某些幸而令人感激的事。可不是,有两三户我帮助过的人家千方百计想讨好我;我拒绝一切报答,他们便想给我意外的喜悦。有一次,我为人家托我的私事去贝特努过了几天;因为我已被想像成大才子,人们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回来时,我发现这座花园已被划分出来,种上花木,围上绿篱,就像你们见到的这样。我白白发火说我不愿劳动,已经老朽,不值得为了多吃几个果子的乐趣而费力维护这座花园;他们不管我的意见,将花园建成了,说他们负责为我栽培园里的植物,我什么也不用干。确实,两年以来,热心人不断来到,时而这个人,时而那个人,按照季节花费必要的时间将园子料理得井井有条。再说,尽管我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座花园的产物对我还是有用的。冬天我可以用我的蔬菜养活几个穷人;果子使我赢得孩子们的友谊,他们见到我时不再叫嚷‘狼来了’,甚至鼓起勇气来抱吻巫师。还有人迫使我接受酒,有时是白面包和牛奶干酪;所有这些只是使我能够对村里的长老以礼相待,他们不时来向我陈述地方上的需要,托我转告宫堡的主人。你们瞧,这些荣誉没有使我晕头转向;我甚至可以说,当我大致做完要做的事之后,我会撇开对荣誉的考虑,回去过我哲人的生活,兴许返回加佐塔楼,谁知道呢?”
我们的步行即将结束。踏上宫堡的台阶时,我突然产生一种虔敬的感情,双手合十,惶恐地祈求上天保佑。一种朦胧的恐惧感在我心中苏醒。我设想一切可能妨碍我幸福的东西,对跨过门槛犹豫不决,然后向前冲去。我的眼前掠过一片阴影,耳里充满嗡嗡的声响。我遇见圣约翰,他没认出我来,大叫一声,扑到我面前,想阻止我未经通报就擅自入内。我把他推到一边;他大惊失色,跌坐在前厅一张椅子上;我赶紧冲到客厅门口。可是,正当我要猛然推门时,我停住了,突然感到一阵新的恐惧;我怯生生地开门,瞥见爱德梅正忙着在绷架上绣花,没抬起眼睛,以为这轻微的声响只意味着圣约翰一贯恭顺的作风。骑士睡着了,没有醒来,这个像所有莫普拉一样高大瘦削的老人倒在大安乐椅上;他苍白而皱纹密布的脸似乎已被无知无党的死亡笼罩,同装饰他椅背的橡木雕刻的一个瘦削脸形十分相似。尽管阳光和煦,一道明亮的光洒在他白发苍苍的头上,使这个头像银子一般发亮,他的双脚却仍伸在干葡萄蔓藤生的火前。我怎么向你们描绘爱德梅的姿态给我的感受呢?她俯身在绒绣上,不时朝她的父亲抬起眼睛,察看他睡眠中最微小的动作。她整个人儿显示出多大的耐心和顺从啊!爱德梅不喜欢针线活,她的思想过分严肃,不会看重一针接一针的齐整性和一线接一线的色彩差别细微的效果。何况,她血气方刚,只要头脑未被智力工作吸引住,她就得到户外去进行体育活动。但是,从她父亲受到老年病的折磨,几乎不再脱离他的安乐椅之后,她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她不能总是读书报,动脑筋,因此感到有必要学些女红。她说:“女红是囚禁生活的消遣。”就这样,她以英勇的方式抑制了她的性格。这些默默无闻的斗争经常在我们眼皮底下完成,我们却想像不到它们的价值;在这种斗争中,她所做的远不止克服自己的性格,她连血液循环都已改变。我发现她瘦了,脸上褪去青春年华的娇艳色彩,它就像早晨的气息喷在果子上的一层薄霜,尽管未因太阳的热能而受到损害,但一遇到外部轻微的撞击就消失了。然而在这种带点病态的消瘦和过早的苍白面色中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她这更加深沉、永远不可捉摸的目光,不再显得那么高傲,比从前越发忧郁了。她多变的嘴角,笑起来不再那么鄙夷,表情越发细腻了。当她跟我说话时,我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两个人;旧人和新人;我觉得她非但没有失去姿色,反而渐臻理想的完美。可是我听当时一些女人说,她“变了很多”,就是说,据她们看来,爱德梅已姿色大减。但是美就像圣堂似的,门外汉只看富丽堂皇的外表。艺术家出神人化的思想仅在遇到知音时才显示出来;绝妙佳作的每个细节都包含着一种灵感,凡夫俗子是看不出来的。我认为,你们的一个现代作家用别的词语说了这个意思,表达得更为透彻。至于我,爱德梅生平中没有任何时刻,我觉得她不如另外一个时刻美。即使在痛苦时,当美从物质意义上说似乎消失,她的美在我的眼中却神化了,转为一种新的精神的美,反映在她光辉的脸上。再说,我就艺术方面讲是天赋平常的;假如我是画家,可能我只会复制一个形象——充满我心灵的形象;因为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在我看来是真正美丽的,这个女人便是爱德梅。
我定睛瞧了她一会儿,她脸色苍白而又动人,忧郁而又宁静,活脱儿是孝顺的化身,力量受到爱的束缚。我接着冲了过去,扑倒在她脚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既没有发出叫声,也没有惊呼;但她伸出双臂把我的头一把搂住,久久地紧贴她的心口。从这种有力的拥抱中,从这种无声的欢乐中,我认出我们家族的血统,认出我的姐妹。好心的骑士惊醒了,臂肘支在膝上,屈身向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说:
“好啊,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见我藏在爱德梅怀里的脸孔;她把我推向他;老人既亲切又宽厚地用虚弱的胳臂拥抱我,感情上的冲动使他顿时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我让你们去想像向我提出的一大堆问题和我所受到的无限关怀。爱德梅对我来说是真正的母亲。这种自然流露的慈爱和信任具有无比圣洁的意味,在这整整一天中,除了我确实是她的儿子会有的想法之外,我在她身边不可能还有别的念头。
他们准备让神甫因我的归来而大吃一惊,为此而作的安排使我深受感动;我从中看到他衷心感到高兴的确实证据。他们叫我藏在爱德梅的绷架下,将她盖活计的大绿布罩在我的身上。神甫紧挨我坐下;我抓住他的双腿使他惊叫了一声。这是从前我经常跟他开的一种玩笑。当我突然推翻绷架,使所有的绒线球滚落在地板上,从我的藏身处一跃而起时,他的脸上有种十分古怪的喜惧参半的表情。
但我不再啰啰唆唆地向你们描述所有这些家庭生活的场面,我太容易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些往事。
莫普拉十七
六年期间,我的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成了一个跟别人差不多相像的人。本能同情感、印象同推理终于几乎达到平衡。这种社会教育是自然而然地完成的。我只消接受经验教训和友谊的忠告就成了。我还远未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但我终于能迅速获得确实可靠的学识。对各类事物,我具有和当时的人们可能有的同样明确的基本概念。从这时起,我知道人文科学取得了真正的进展;我从远处追随着,根本就没想否认这种进步。由于注意到不是我所有的同龄人都表现得如此明白事理,我希望自己早已走上正道,既然我从未在谬误和成见的死胡同里停留。
看来我智力和理性方面的进步使爱德梅感到满意。她对我说:
“我对此并不吃惊;从您的来信中我已看出来了;我像母亲般地感到自豪和高兴。”
我的好叔叔再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参与激烈的争论;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如果他保持这种精力的话,就会由于从我身上再也找不到不倦的对手而感到有点遗憾,从前我的犟劲却曾使他十分气恼。他甚至试图闹一些别扭来考验我;但那时我把向他提供这种危险的娱乐视为犯罪。他不大高兴,认为我太把他当老人看待。为了安慰他,我把话题转到他经历过的往事,向他提出许多问题,显然他的经验比我的学问有用得多。这样,我获得了待人接物方面的一些有益的基本知识,同时充分满足了老人可以理解的自尊心。他出于好感对我产生了友谊,犹如他出于天性的慷慨和家族的精神收养了我。他不加掩饰地说,在长眠之前,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看见我成为爱德梅的配偶。当我回答他,这是我生活的惟一意图,我心灵的惟一宿愿时,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取决于她。我想她没有理由再犹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带点情绪说,“我看不出她现在还可以提出什么借口。”
根据这句话,他对我最感兴趣的话题所讲的第一句话,我得出结论,长期以来,他对我的心愿是赞同的;如果还存在一个障碍的话,这个障碍就来自爱德梅。我的叔叔最后的思考包含一个疑问,我不敢设法弄清楚,心神极度不安。爱德梅敏感的自尊心令我非常恐惧,她难以形容的善良又使我十分敬重,我不敢坦率地要求她决定我的命运。我决意这样行动,仿佛我除了但愿永远做她的兄弟和朋友之外,不抱其他希望。
有件长期无法解释的事使我分心了几天。起初,我拒绝去掌管莫普拉岩宫堡。叔叔对我说:
“无论如何,您必须去看看我在您的领地上所做的修缮工作,看看耕种得很好的田地,看看我在您的每片分成制租田上放养的牲畜。您总该了解您的事务的情况,向您的佃农表示您关心他们的劳动。否则,我死后,一切便会每况愈下,您将不得不出租土地,这也许会给您带来较多的收入,却会降低您的地产的价值。如今我太老了,没法去看管您的产业。两年以前我就已脱不掉这件恼人的室内便袍;爱德梅头脑清楚,但她下不了决心到那地方去,说她依然心有余悸,这真是孩子气。”
“我知道我应当表现出更多的勇气,”我回答,“然而,我的好叔叔,您要我做的事,对我来说是世上最困难的。打我离开莫普拉岩,将爱德梅从她的劫持者们手中救出那天起,我再没有踏上那片可诅咒的士地。这就好像您要把我赶出天堂,送回地狱去参观一样。”
骑士耸了耸肩膀;神甫求我竭力满足骑士的愿望;我的执意不从使我的好叔叔感到真正的不快。我顺从了,决计说服自己,向爱德梅告别两天。神甫想陪我去,转移我对即将纠缠我的阴郁思想的注意力;可是让神甫从爱德梅身边走开,即使这样短的时间我也有顾忌;我知道他对爱德梅多么必不可少。像她这样给拴在骑士的椅子边,她的生活如此严肃,与世隔绝,以致最小的变化她也会敏锐地感到。她的孤独与年俱增,自从衰老的骑士不得不戒酒,在饭桌上不再像孩子般欢笑,妙语连珠和唱歌;这种孤独的生活便几乎完全变得死气沉沉了。他曾经是著名的猎手,圣于贝尔节①正好是他的生日,从前这天在他周围簇拥着当地所有的贵族。年复一年,庭院里震响着猎犬群的吠声;年复一年,马厩发亮的分隔栏里拴着长长的两排骏马;年复一年,号角声在附近大树林的上空飘荡,或者随着盛宴的每次祝酒在大厅的窗下鸣响。如今,这些美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骑士不再狩猎;年轻人对他的老迈,对他的痛风症,对他早晨讲过、忘了晚上又重讲的故事,都已感到厌倦,即使有希望得到他女儿的允婚也不再留在他的安乐椅周围。爱德梅的一味拒婚和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延迟婚期早已使人十分诧异,招致许多好奇的猜测。有个看上她的青年,像别人一样遭到回绝,在一股愚蠢、卑劣的傲气的驱使下,想对他本阶级的、这个在他看来惟一敢于拒绝他的女子进行报复,发现爱德梅曾被强盗们劫持,便到处传播流言蜚语,说她在莫普拉岩度过放荡的一夜。他充其量敢于说,她不得不在暴力下屈从。爱德梅太使人肃然起敬和器重,不可能被控向强盗献媚;但她很快被认定成了他们暴行的牺牲品。既然打上了去不掉的污点,她就不再有人追求。我的出走只会有助于进一步肯定这种意见。据说,我把她从死亡中救了出来,却未使她免遭羞辱,因此我不能娶她为妻;我爱上了她,避开她是担心抵制不住娶她的诱惑。这一切看来都十分可能,以致很难让公众接受真实的说法。尤其因为爱德梅不愿采取相应的行动,通过答应一个她无法爱慕的男子的婚事,结束恶意的诽谤。这便是她孤独的原因;我只是后来才知道的。但看到骑士的家里如此严肃,爱德梅既忧郁又安详,我生怕让一片枯叶掉在这片死水上,便求神甫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待在她身边。我只带走忠实的中士马尔卡斯;爱德梅不愿让他离开我,安排他今后与帕希昂斯分享漂亮的小屋和管理的生活。①圣于贝尔节定于每年的11月3日。圣于贝尔为猎人的守护神。
初秋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到了莫普拉岩;太阳隐晦,大自然在薄雾和沉寂中昏昏欲睡;原野上渺无人迹,只有天空充满大群大群旅鸟的飞动声。仙鹤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三角形身影;鹤从不可估量的高度飞过,悲哀的叫声响彻云端,犹如告别夏天的挽歌回荡在凄凉的旷野上。这年头一回,我感到天气的寒冷;我想,接近严酷的季节时人人都会本能地伤感。最初的白霜中总有某种东西令人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解体。
我和我的伙伴一起穿过树林和欧石南丛生地,没有交谈一句话;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重见加佐塔楼,为了避开它,我们绕道而行。当我们跨过莫普拉城堡的狼牙闸门时,夕阳在灰蒙蒙的薄雾中西沉。这座狼牙闸门已经破碎;吊桥不再升起,如今只让温和的羊群和无忧无虑的牧羊人通过。沟渠填没了一半,青色的柳林已把柔韧的枝条仲在浅水上;尊麻长在倒塌的塔楼墙脚下;墙上着火的痕迹看起来还像是刚留下的。农场建筑物都已修茸一新;场院里满是牲口、家禽、孩子、牧羊犬和农具,与阴暗的围墙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从围墙上似乎依然看到升起进攻者点燃的红色火焰,流下莫普拉家族的黑色血液。
我受到贝里农民略显冷淡的,既平静又真诚的接待。他们不尽力讨好我,但也不让我缺少什么。我被安顿在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内,只有它在城堡主塔被围期间未遭损坏,自那时以来也未弃之不管,任凭时间的侵蚀。这是正屋,粗实的建筑式样可以上溯至10世纪;门比窗户更小,窗户本身供光极少,必须点燃蜡烛才能找到进去的路,尽管太阳刚刚落山。修复这座建筑物是为了给新主人或其代理人提供临时住宿处。我的叔叔于贝尔以前力所能及时,常来这儿照顾我的利益。我给引到他为自己留作专用的房间,这房间从此叫做“主人的房间”。自古老的家具中救出的最好的东西都陈设在这儿。尽管经过悉心照料,为了使这又冷又湿的房间适于居住,伯农的女佣走在我的前面,仍然一手拿着没有烧尽的木柴,另一手提着柴捆。
我被她在我周围散布的烟雾弄得眼花了,又被开在庭院另一处的新门和避免维修而堵住的某些走廊弄得晕头转向,终于走到这个房间,什么都未认出来。庭院面目全非,搅乱了我的记忆,我郁闷而混乱的心神对外界事物又未留下多大的印象,我甚至说不出处在这座古老建筑物的哪一部位。
女佣生火时,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双手捧住脑袋,陷入忧郁的沉思。我的处境不是没有魅力的。在以未来主人自居的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头脑里,过去的一切自然以美化了的或柔和的形式出现。女佣使劲吹烧焦的木柴,房间内顿时浓烟弥漫;她出去寻找火炭,让我单独留下。马尔卡斯待在马厩里照看我们的马。布莱罗追随着我,躺在壁炉前,不时用不满的神态看看我,像在询问为什么住所如此恶劣,炉火如此差劲。
突然,我朝周围扫了一眼,往日的回忆似乎在我心中苏醒。那火使青皮的木柴嘶嘶作响之后,在炉膛内发出一束火焰,整个房间被这道闪耀而摇曳的光照亮,所有的物品都显出光怪陆离的表象。布莱罗站起来,将背转向炉火,蹲在我两腿之间,似乎等着某种奇异的意外事件发生。
当下我认出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祖父特里斯唐的卧房,他死后又被他的次子,可憎的若望,我最残忍的压迫者,强盗中最狡猾最卑怯的人占用了数年。我将这些家具,直到装有螺旋形栏杆的床——认出时,不禁感到一阵恐惧和厌恶,我的祖父就是在这张床上经受着缓慢拖延的临终煎熬,把他那颗罪恶的心归还给上帝的。我坐的椅子正是“畸形者”若望(他在爱戏谑的日子里喜欢这样称呼自己)坐在上面策划他的恶毒行为或发出他的可憎命令的椅子。这当儿,我相信瞥见莫普拉所有的阴魂打我面前经过,双手沾满鲜血,醉眼迷糊发呆。我站起身子,害怕极了,正想拔腿逃跑,这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脸在我前面抬起,与刚才包围我的幻象相比,显得如此清晰可辨、如此不同,活灵活现是事实,我便又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站在床边的是若望?莫普拉。他刚打那儿出来,手中还握着半开的床帏的一角。在我看来,他跟从前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更瘦,更苍白,更丑陋了;脑袋剃得精光,身体裹在一件深色的尸衣里。他恶魔似地瞪了我一眼,干瘪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又恨又轻蔑的冷笑。他一动不动地呆着,炯炯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似乎准备对我讲话。当下,我确信看到的是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否则很难设想我会为一种如此无谓的恐惧感到四肢冰凉。我徒然否认,后来也没法给自己找到解释,我真是吓呆了。他的目光使我发愣,舌头僵化。布莱罗向他扑去;于是他抖了抖他那带褶子的丧服,就像抖动被墓里的潮气污染的尸衣似的;我晕倒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马尔卡斯正站在我身旁,忧心忡忡地想把我扶起来。我像僵尸似地直挺挺躺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集中自己的思想;一旦能站住了,我就拦腰抱住马尔卡斯,急急忙忙把他拖出这个可诅咒的房间。冲下螺旋式楼梯时,我险些跌倒好几次;只是呼吸到夜晚庭院里的空气和闻到牲畜棚有益于健康的气息时,我才恢复运用理智。
我毫不迟疑,把刚才发生的事看作我头脑里的幻觉。战时我曾当着正直的中士的面表现出勇气;我能向他承认真相而不脸红。我直率地答复他的问题,向他详细描绘我可怕的梦幻,他也像面对事实似地感到震惊,一边陪我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一边沉吟着重复说:
“真怪,真怪!……简直不可思议!”
“不对,这不是不可思议,”我感到完全复原了。“我来这儿经历了最痛苦的感受;几天以来,我竭力克服重睹莫普拉岩所引起的反感。上一夜我做了恶梦,醒时全身乏力,郁闷不堪,要是不怕冒犯我的叔叔,我就会推迟这次不愉快的旧地重游。进来时我觉得寒气逼人;胸部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也可能是那间屋子所弥漫的呛人的浓烟搅乱了我的头脑。总之,这次倒霉的旅行危险重重,十分累人,咱俩几乎还没有恢复过来;经受了这样的旅途劳顿之后,我一开始触景生情,便神经质发作,这有什么不可思议?”
“告诉我,”马尔卡斯始终在沉思默想,“那会儿您注意布莱罗了吗?布莱罗做了什么?”
“我相信看到布莱罗扑向鬼魂,鬼魂当即消失;不过这像别的事一样也是我幻想的结果。”
“嗯!”中士说,“我进屋时,布莱罗正在狂怒。它来守护您,以它的方式唤着,发出悲哀的声音,跑到床边,用爪子搔墙壁,朝我奔来,又向您跑去。真怪,这事!不可思议,上尉,不可思议,这事!”
沉默片刻之后,他摇着脑袋叫道:
“死人不会复活!决不会复活!再说,为什么死了,若望?没有死!还有两个莫普拉活着。谁知道?在什么鬼地方?没有鬼魂;我的主人疯了?决没有。病了?没有。”
这番密谈之后,中士找来灯具,从鞘中拔出从不离身的剑,吹哨唤布莱罗,勇敢地抓住充当楼梯栏杆的绳索,要求我等在下边。尽管我对重进那间卧房极其反感,我却不顾马尔卡斯的劝告,毫不迟疑地追着他上去。我们首先想到去检查那张床;可是女佣趁我们在庭院谈话时,早已铺上白床单,正在整理被子。
“谁在床上睡过啦?”马尔卡斯像r常一样谨慎地问。
“没有人,”女佣回答,“这张床只有骑士先生或奥贝尔神甫来的时候才睡。”
“可是,我指的是,今天或昨天呢?”马尔卡斯又问。
“噢!昨天和今天都没有人,先生;骑士先生已有两年没来了。至于神甫先生,他独自来之后从不在这儿睡觉。他早晨到,在我们家吃午饭,傍晚就回去。”
“但是床铺乱了。”马尔卡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啊!当然!这可能,先生,”她回答:“我不知道最后一次睡后留下什么样子;我铺床时没有注意;我只知道,床上有贝尔纳先生的大衣。”
“我的大衣?”我惊叫道。“在马厩里呢。”
“嗯,我的也是,”马尔卡斯说:“我刚刚把这两件都卷起来,放在燕麦箱上面了。”
“难道您有两件大衣?”女佣又说,“我肯定从床上拿走了一件。是全黑的大衣,不新了。”
我的大衣恰好加了红色的村里,镶了金线饰带。马尔卡斯的那件是浅灰色的。因此这不可能是我们的大衣中的一件,由重仆拿上来一会儿,又送回马厩。
“您怎么把大衣处理啦?”中士问。
“真的,先生,我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啦,”胖姑娘回答。“可我去取蜡烛时,您是否把大衣拿回去了?我再也没看见。”
我们找遍整个房间;那件大衣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们假装需要它,不否认是我们的衣服。女佣当着我们的面把垫褥翻过来,弄乱了铺好的床,又去问童仆动过大衣没有。不管床上还是室内,什么东西也没发现。童仆甚至不曾上过楼。整个农庄都受到惊动,生怕有人被控偷窃。我们问有没有陌生人来过莫普拉岩,尚未离开。当我们确信这些好人既未留宿也未见过任何生人后,我们让他们对丢失的大衣放心,说马尔卡斯不留神把它卷到另外两件衣服中去了。然后我们在卧室内闭门不出,随意搜索;现在已大致清楚,我所看到的决不是什么鬼魂,而是若望?莫普拉本人,或一个跟他相像,我误认为若望的人。
马尔卡斯用嗓音和手势激励布莱罗,观察它的全部动作。
“请您放心好了,”他自豪地对我说:“这条老狗没有忘记老本行;如果这儿有个洞,巴掌一般大的洞,别怕……该你了,老狗!……别怕!……”
果然,布莱罗到处嗅来嗅去,在我见到鬼魂出没的地方一个劲儿地搔墙壁;每次它的尖鼻子碰到护壁板的某一部位时,它便浑身打颤;它以满意的神情摇起浓密的尾巴,朝主人跑回来,似乎告诉他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儿。于是中士着手检查墙壁和细木护壁板,试着将他的剑插进某条裂缝;没有发现空心处。虽然那儿很可能有扇门,因为雕在护壁板上的花饰可以掩盖一道巧妙地开出的滑槽。必须找到启动滑槽的机关;但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们在长达两个小时内尽了一切努力。我们徒然试着摇晃那块护壁板,它和别处的护壁板发出的声响没什么不同;全都音质响亮,表明护壁板并非直接贴在砖石上面的,而间隙只能是一点儿。最后,马尔卡斯浑身汗水淋漓,停下来对我说:
“我们真傻;如果这儿没有机关,即使找到天亮,也是找不到的;如果门后有粗铁杠,像我在其他古老的小城堡中见到的那样,即使接连敲打,也是撞不开门的。”
“敲打可以帮我们找到出口,”我说,“如果这儿存在一个出口的话;可是为什么仅仅根据你的狗搔墙,你便坚持认为,若望或者那个与他相像的人没有通过房门进出?”
“进去,随您的便,”马尔卡斯回答,“可是出来——不可能,以我的荣誉担保!女佣下来时,我正在楼梯上刷鞋;一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儿倒下,我便飞快登上最高的三级,立即赶到您的身边。您像死人似地躺在方砖地上,病情严重;卧房内外都没有人,以我的荣誉担保!”
“在这种情况下,我梦见了魔鬼叔叔,而女佣梦见了黑色大衣;这儿肯定没有暗门;即使有扇门,所有的莫普拉——不论是死是活——都会有钥匙,这管我们什么事?难道我们隶属于警察局,要搜寻这些坏人?倘若发现他们藏在某个地方,我们不是宁可帮他们逃跑,也不愿把他们送交司法机关吗?我们有武器,不必害怕他们今晚会谋害我们;如果他们以吓唬我们作消遣,哼,该他们倒霉!我从睡梦中惊醒时是六亲不认的。叫人把煎蛋卷端上来吧,当地的好人们已为我们准备好;如果我们继续敲打,搔墙壁,他们会以为我们发疯了。”
马尔卡斯与其说相信了,倒不如说出于服从才让了步。我不知为什么他如此重视发现这个奥秘,为什么如此杌陧不安;他不愿让我独自待在这个鬼魂作祟的房间,说什么我可能重新发病,惊厥昏倒。
“啊!这一回,”我说,“我不会胆颤心惊了。那件大衣治好了我对鬼魂的恐惧;我不让任何人来招惹我。”
马尔卡斯不得不让我独自留下。我把我的枪都装上子弹,放在桌上伸手能及的地方;然而这些预防措施纯粹是浪费时间,什么也没来打扰室内的宁静。沉重的红绸帘子四角饰有银灰色纹章,未受到些微气流的吹动。马尔卡斯回来了,很高兴发现我如同刚才一样振奋;他开始准备晚餐,专心致志的神情就像我们来莫普拉岩的惟一目的是做一顿好饭。他就阉鸡和酒讲起笑话,说阉鸡还在铁杆上歌唱,酒起着刷洗喉咙的作用。佃农也来助兴,给我们带来几瓶上好的马德拉岛白葡萄酒,那是骑士从前留下的,他喜欢上马前喝上一两杯。作为回报,我们请这个高尚的人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尽可能不乏味地谈谈事务。
“好极了,”他说,“这就跟从前一样,农民们常在莫普拉岩领主的桌上吃饭;您也照样做,贝尔纳先生,这很好。”
“是的,先生,”我冷冷地回答:“不过我是跟欠我钱的人,而不是跟我欠他钱的人这样做。”
这种答复和“先生”这个称呼使他惶恐不安,他再三推让,不肯在桌旁坐下;但我坚持要他听我的,想立即使他了解我的个性特征。我把他作为我养活的一个人,而不是作为我愿意俯就的一个人对待。我迫使他在玩笑中保持分寸,只允许他在正当欢乐的限度内表现出开朗和诙谐。这是一个乐观、直率的人。我留神观察,看他跟那个把大衣留在床上的鬼魂有没有某种牵连。但这根本没有可能;他显然对强盗有强烈的反感,要不是尊重我的亲族关系,他早就当着我的面,像他们应受的那样称心如意地说他们的坏话了。可我不能容忍他在这方面放肆;我要他向我汇报我的房地产情况,他这样做了,显得精明,准确,正直。
他辞别时,我发现马德拉岛白葡萄酒对他起了很大作用,他醉得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家具;然而他还能控制头脑,可以正确推理。我一向注意到,酒对农民的肌肉比对他们的神经所起的作用大得多;他们难得胡言乱语,相反,酒精的刺激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我们不熟悉的至福状态,远远胜过我们狂热的兴奋。
我和马尔卡斯终于单独相处,虽然没有喝醉,却发现酒给了我们一种欢乐、无忧无虑的情绪,那是我们即使没有同鬼魂的那番奇遇,在莫普拉岩也不可能会有的。我们俩习惯于彼此开诚布公,交换看法之后,我们确信比晚饭前心情好多了,足以接待瓦雷纳所有的狼人。
“狼人”这个词使我想起,我十三岁时同帕希昂斯建立不太友好关系的那次遭遇。这事马尔卡斯知道,但他对我当时的性格不甚了了。我津津有味地向他讲述,我被巫师棒打之后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的情景。
“这使我想到,”我下结论说,“我的想像力很容易激奋;我对可怕的超自然的东西不是无动于衷的。就像刚才的鬼魂……”
“不要紧,不要紧,”马尔卡斯检查我手枪中的子弹,把这些枪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别忘记强盗没有统统死光。要是若望还在世上,他一定会怙恶不悛,直到埋入土中,被严严实实地看管在地狱内。”
酒解开了这个西班牙末等贵族的舌头,当他偶尔让自己违反节制的习惯时,他不乏聪明才智。他不愿离开我,把他的床搭在我的床旁。我的神经受到白天激情的刺激;我任凭自己谈论爱德梅,不是为了万一让她听见,使我应受任何责备,而是向一个我还视为下属、并非像后来那样成为我朋友的人,肆无忌惮地发泄。我记不确切,我就自己的抑郁、希望和不安向他说了什么;但这些心腹话引起灾难性的后果,你们不久就会看到。
我们边谈边入睡,布莱罗躺在主人脚旁,长剑贴近着狗斜搁在马尔卡斯膝上,灯放在我们俩中间,枪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猎刀藏在我枕下,门闩插上了。我们的睡眠未受到任何干扰。阳光把我们照醒时,公鸡正在庭院里欢快地啼鸣;庄稼汉互开粗旷的玩笑,在我们的窗下将他们的牛绑好①。①放牛人用皮带把牛轭绑在一对耕牛的犄角上。——原注
“反正一样,这里面有文章!”
这是马尔卡斯睁开眼睛时说的第一句话,接上他前一天晚上中断了的话头。
“夜里你看到或听见什么了吗?”我问。
“什么也没有,”他回答:“不过反正一样,布莱罗没睡好,我的剑掉在地下;再说,这儿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找到解释。”
“谁愿解释就解释吧,”我回答:“我肯定不关心了。”
“错了,错了,您错了!”
“可能,我的好中士;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房间,大白天看上去那么丑陋不堪,我需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呼吸洁净的空气。”
“好吧,我愿意奉陪,但我一定回来。我不愿放任不管。我知道若望?莫普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您不是这样。”
“我不想知道;假如这儿对我或我的亲友有某种危险,那我就不希望你回来。”
马尔卡斯摇摇头,一言不答。动身前我们又在庄园转了一圈。有件事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却给马尔卡斯留下强烈的印象。那个佃农想把我介绍给他妻子;可她就是不肯见我,躲到大麻田里去了。我把这种羞怯的态度归于年轻人的怕生。
“好一个年轻的美人!”马尔卡斯说,“像我一样年轻,五十开外!这里面有文章,我对您说,里面有文章。”
“见鬼,能有什么呢?”
“哼!她年轻时跟着望?莫普拉相好过。她觉得这个瘸子合她的意愿。我知道这个;我还知道许多事情,许多事情,请相信!”
“下一回我们再来这儿时,你跟我说吧,”我回答,“不必马上讲。我不插手,我的事业发展反倒顺利得多。我不喜欢为了不怕幽灵而养成喝马德拉岛白葡萄酒的习惯。马尔卡斯,如果你肯不跟任何人提起这儿发生的事,我将不胜感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敬重你的上尉的。”
“不敬重我的上尉的人真是傻瓜,”马尔卡斯的口气一本正经:“但是,只要您命令我,我就什么也不讲出来。”
他遵守了诺言。无论如何,我不愿用这种愚蠢的故事打扰爱德梅的头脑。不过我无法阻止马尔卡斯执行他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他便不见了;我从帕希昂斯处得知,他借口把什么东西忘在莫普拉岩,回那儿去了。
莫普拉十八
马尔卡斯致力于严肃的调查时,我在爱德梅身边度过一些充满快乐和忧虑的日子。她的态度既坚定又忠实,但在许多方面却有所保留,使我不断轮流陷入欢欣和痛苦之中。有一天,趁我出去散步,骑士同她作了一次长谈。我回来时,他们俩的谈话正处于最活跃的阶段;我一出现,叔叔便叫我:
“你过来,告诉爱德梅,说你爱她,你将使她幸福,你已改去老毛病。你要设法使她接受你;这事该有个了结。我们在世人心目中的处境是难堪的;在我人土之前,我愿看到我女儿的名誉得到恢复,深信她不会一时犯傻进入女修道院;她应当占据属于她的社会地位,我毕生努力为她确保的地位。来吧,贝尔纳,扑在她的脚下!动脑子说些可以使她信服的话!要不然,上帝见谅,我就认为是您不爱她,不真心诚意地希望娶她。”
“我!公正的上帝!”我嚷道,“不希望娶她!天知道七年来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的心里只有这个愿望,我的头脑想不出别的幸福!”
于是我向爱德梅倾诉最狂热的激情所能启发我的全部思想。她默默地听着,没有抽回她的手;我在这双手上吻遍了。但她的面部表情却是严肃的。沉思片刻之后,她开口了,声调使我颤抖:
“父亲不必怀疑我的诺言;我曾答应嫁给贝尔纳;我既答应了他,也答应了您;因此,我肯定会嫁给他。”
接着,她歇了一会儿,用更加严肃的语气补充说:
“但是,倘若父亲自知不久于人世,那么您叫我哪来的力量一心只顾自己,在为您举行丧礼时穿上我的结婚礼服?倘若相反,像我相信的那样,您尽管饱经风霜仍旧保持充沛的精力,注定还能长期享受家人的爱,那么您干吗如此急于催我缩短我所要求的期限?难道这不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需要我深思熟虑?这件婚事势必关系到我的终身,即使我不说将决定我的幸福——我愿为您的任何愿望牺牲我的幸福,也将决定我心绪的安宁和我举止的庄重(哪个女人能信心十足地为违反自己意愿订下的终身担保呢?),这样的婚事难道不值得我至少花几年时间权衡一切安危和一切利弊吗?”
“谢天谢地!”骑士说,“你已经花了七年时间权衡这一切了;你似乎应当知道该怎么对待你的堂兄。如果你愿意嫁给他,你就嫁给他吧;但是,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看在上帝面上说出来,让另一个人前来自荐吧。”
“父亲,”爱德梅有点冷淡地回答,“我非他不嫁。”
“非他敢情好,”骑士用火钳在劈材上敲打说:“但这也许并不意味着你会嫁给他。”
“我会嫁给他的,父亲,”爱德梅接口说。“我本来希望还有几个月的自由,但是您知道,既然您对一再推迟婚期不满意,那我就准备服从您的命令。”
“嗬!这真是表示同意的好方式,”我的叔叔大声说,“对你的堂兄挺有吸引力!说真的!贝尔纳,我已经老朽;可我必须承认,我还压根儿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很可能我到死也理解不了她们。
“叔叔,”我说,“我非常理解堂妹对我的反感;我这是罪有应得。为了补救我的罪过,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忘掉无疑给她造成莫大痛苦的过去,不还得取决于她吗?再说,倘若她不宽恕我,我就模仿她的严正,也不宽恕自己;我将放弃尘世的一切希望,离开她和您,用比死刑更厉害的处罚来惩办自己。”
“行啦,瞧,断绝一切关系!”骑士说着把火钳扔进火里:“好啊,这就是你所寻求的结局,爱德梅?”
我向门口走了几步,悲痛欲绝。爱德梅朝我跑来,抓住我的胳臂,将我领向她的父亲。
“您刚才这样说显得不近情理,特别显得忘思负义,”她对我说。“只因我向您再要求几个月的考验,您就否认长达七年的友谊、忠诚,我还敢用另一个词——忠贞不渝,这样做算得上为人谦虚,心胸开阔吗?贝尔纳,即使我对您的感情从来不如您对我的感情强烈,迄今为止我向您表示的感情难道就这么无关紧要,只因不合您的要求就得受到您的蔑视,遭到您的舍弃?您知道,照这么说一个女人不就没有权利考验友谊了吗?最后,因为我充当过您的母亲,您就想以离开我作为对我的惩罚,或者只在我做您的女奴的条件下才给我某些回报?”
“不是的,爱德梅,不是的,”我回答时心揪紧了,热泪盈眶,把她的手捧到我的唇边:“我感到自己不配领受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徒然想避开您;但您能把在您身边受罪算作我的罪行吗?再说,这是一桩无意中犯的、命中注定的罪行,您的指责和我的内疚对它都无可奈何。我们别谈这个了,决不再谈;我只能做到这点。请您保持对我的友谊,我希望将来永远表现出配得上您。”
“你们拥抱吧,彼此永不分离,”骑士深受感动。“贝尔纳,不管爱德梅如何任性,决不要抛弃她,如果您愿意配得上养父的祝福。万一您做不成她的丈夫,那就永远做她的兄弟吧。想一想吧,孩子,不久她在世上就会孤苦伶仃;倘若我不把她还有一个保护人和支持者的信念带人坟墓,我就会死不瞑目。最后请想一想,那都是由于您,由于一项她的情感也许抵制,而她的思想却表示尊重的誓言,她才这样遭到遗弃,受人诽谤……”
骑士泪如雨下;我顿时看清了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全部痛苦。
“够了!够了!”我嚷了起来,跪倒在他们的脚下,“这一切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我需要人家把我的罪过和责任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是个最卑鄙的小人了。让我在你们的膝下哭泣吧;让我通过永久的痛苦、对尘世利益永久的弃绝,补赎我给你们造成的不幸吧!为什么我害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把我赶走呢?为什么,叔叔,您不像对付一头野兽似的,开一枪叫我脑袋开花呢?像我这样以怨报德,败坏你们的名誉,干吗得到宽容呢?不,不;我明白了,爱德梅不该嫁给我;这样做无异于接受我给她带来的不公正的羞辱。我只求留在这儿;如果她要我永远不再见她,我可以照办;但我将像一头忠实的狗横卧在她门前,把第一个敢于不跪在她面前自荐的人撕成碎片。如果有一天,上流社会中一个有教养的人比我更加幸运,配得上被她相中,我非但不反对他,反而会把维护她和保卫她的神圣重任交给他。我将是她的朋友、兄弟;当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很幸福时,我将远远走开,默默地死去。”
我因哽咽而喘不过气来;骑士将女儿和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俩的泪水交流在一起,向他保证,无论在他生前或身后都永不分离。
片刻之后,当我们恢复平静时,骑士低声对我说:“可别失去娶她的希望;她有些怪念头;然而你瞧,什么都不能使我相信她对你没有爱情。她还不肯说明理由。女人的愿望便是上帝的愿望。”
“那么爱德梅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我答道。
这场插曲使死一般的宁静在我心中接替了充满生气的纷乱;几天之后,我跟神甫在花园内散步。他对我说:
“应当把我的一次奇遇告诉您,是昨天发生的,颇有传奇色彩。我曾去布里昂特树林散步,走到富热泉边。您知道,天气像盛夏季节那么炎热;溪水周围美丽的植物被秋天染红,显得前所未有的美,长长的枝条将溪流遮蔽了。林中只剩下很少的绿荫;但是脚踩枯叶地毯发出的声响对我充满魅力。桦树和小栎树光滑如缎的树干上爬满苔藓和缠绕植物,展示出深浅不同的棕色、嫩绿色、红色、黄褐色,呈现出星状、圆花饰状、各种地图状,凭想像力可以幻想出微型的新世界。我特别精心地研究这些优美。奥妙的奇景,这些无穷变化与永恒匀称相结合的阿拉伯式图案。我高兴地想起,您跟凡夫俗子不同,对大自然这些可爱的娇态决不是视若无睹的,我便小心翼翼地摘下几个标本,甚至剥去它们扎根其上的树皮,免得破坏图案的完美。我采集了一小批这样的样品,顺便放在帕希昂斯处,我们可以去瞧瞧,如果您愿意的话。但是途中我要跟您谈谈昨天我走近泉边时遇到的事。长满青苔的岩石缝中冒出一小股清澈的泉水,我在淙淙水声的指引下低头走在湿润的碎石上;正想去泉边状若凳子的石块上坐下,不料发现这个位子已被一个善良的修道士占据,他那苍白的瘦脸被棕色粗呢带风帽的斗篷半遮着。看来他对我的到来甚为惶恐不安;我尽量使他放心,对他说我的意图不是打扰他,只是想在树皮小沟渠上俯饮,这种树皮小沟渠是樵夫们为了便于饮水而在岩石上架设的。
“‘啊,圣洁的教士!’他以最谦卑的口气对我说,‘为什么您不是用答杖打开恩泽的源泉的那个先知?为什么我的心灵不能像这块岩石似的,让泪水的小河畅流?’
“处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地方——我经常幻想成撤玛利亚女人同救世主会晤的地方①,我为这个僧侣表达思想的方式,他那悲哀的表情,他那迷惘的神态深深打动,不由得越来越有好感地同他交谈。这位修道士告诉我,他是苦修会会士,正在巡回完成一次赎罪的苦行。①关于撒玛利亚女人同耶稣在并旁会晤的传说,可参阅《约翰福音》第四章。
“‘请别打听我的名字和籍贯,’他说。‘我出生于一个名门望族,但这个家族的人如果知道我还活着是会脸红的;何况,我们加入苦修会便发誓弃绝过去的一切自尊,使自己变成初生的婴儿一样;我们但求在尘世速死,以便在基督耶稣身上复活。请相信,您在我身上看到的是圣宠奇迹最明显的例证;如果我能向您讲讲我的修道生活,我的恐惧,我的悔恨,我的赎罪,您肯定会感动的。但是如果仁慈的天主不屑赦我的罪,人类的同情和宽容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知道,”神甫继续说,“我不喜欢僧侣,怀疑他们的谦卑,厌恶他们的息惰。但这个僧侣讲话的口气如此悲切、如此诚恳,责任感如此强烈,看上去病病歪歪,由于苦修而衰弱不堪,满怀悔改之情,他终于赢得我的心。他的目光和言谈中有些闪光,透露出高度的智慧,不倦的精力,经得起任何考验的恒心。我们在一起度过足足两个小时;他的话使我深为感动,离别时我表示希望在他动身前再见到他。夜晚他在古莱农庄借宿,我徒然想把他领到宫堡中来。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个不能分离的旅伴。
“‘既然蒙您如此厚爱,’他说,‘那么我很乐意明天日落时分再到这儿来找您。我甚至会鼓起勇气向您求助;您可以在一件重要事情上帮我的忙,我正是为此到本地来的。这会儿我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我要他放心,说他可以依靠我;我很乐意答应像他这样一个人的请求。”
“所以您才急不可耐地等待会晤时刻的到来?”我对神甫说。
“敢情是,”他回答,“我的新相识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倘若我不怕滥用他寄予我的信任,我真想把爱德梅也带到富热泉边去。”
“我但愿爱德梅与其听您的僧侣夸夸其谈,不如做些更重要的事。毕竟,这个僧侣很可能只是个无赖,就像您曾盲目救济的其他许多人一样。请原谅,我的好神甫,您可不是善于根据相貌辨认性格的人。您倒有点这样的倾向,判断人们的好坏,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凭您浪漫的头脑对他们的好感或恐惧感而定。”
神甫笑了,说我是出于宿怨才这样讲的;他确信苦修会会士的虔诚,于是话题又转到植物学上来。我们在帕希昂斯处考察采集的植物标本花去一些时间;我一心只求摆脱心中的烦恼,便跟随神甫离开小屋,陪他一直走到他订有约会的树林。随着我们逐渐接近目的地,神甫似乎越来越失去前一天的迫切心情,生怕走得太远了。犹豫很快代替热情,充分概括了他那多变、敏感、优柔寡断的性格,奇怪地结合着截然不同的冲动,我又开始友好地尽情揶揄他。
“来吧,”他说,“我需要心里有数,您也应当见到他。您可以看看他的面孔,研究研究,然后让我和他单独相处,我答应听他的心腹话。”
我为了消磨时间,跟随着神甫;但是走到可以俯瞰冒出泉水的、多荫的岩石处,我便停住脚步,透过一丛白蜡树的树枝窥视那个僧侣。他直接坐在我们下方的泉边,察看到他那儿必经之路的拐角;他没想到我们所待的地方;我们能够从容打量他而不被他发现。
我一看那人的脸,不禁发出一阵苦笑,抓住神甫的胳臂,把他拉过一边,未免极度不安地对他这样说:
“亲爱的神甫,过去您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跟我的叔叔若望?德?莫普拉见过面吗?”
“我记得从来没有,”神甫回答,呆若木鸡:“不过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告诉您,我的朋友,您在这儿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这位您觉得那么亲切、坦率、严肃、聪明,又善良又可敬的苦修会会士,不是别人,正是强盗若望?德?莫普拉。”
“您疯了!”神甫嚷道,连退三步。“若望?莫普拉早就死了。”
“若望?莫普拉没有死,兴许安托万?莫普拉也没有死;我不像您这样吃惊,因为我已碰见过这两个鬼魂中的一个。他变成了僧侣,他痛悔自己的罪孽,这很可能;然而,他乔装改扮来这儿实行某个邪恶的意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劝您要保持警惕……”
神甫吓坏了,甚至不愿再去赴约。我向他指出,有必要知道这个老罪人究竟想干什么。可是,我了解神甫的弱点,生怕若望叔叔通过虚伪的忏侮征服他的心,骗他采取某种错误的措施,我决定钻进树丛,以便看清一切,听见一切。
然而事情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生。苦修会会士不但没有斗智,反而立即向神甫透露他的真实姓名。他声称,由于充满悔恨,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在道袍的掩护下逃避惩罚(他确实几年前就做了苦修会会士),他来向司法部门投案自首,以公开的方式赎罪,洗心革面。这个人具有过人的才干,在隐修院内又获得神秘的口才。他讲得那么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连我也像神甫一样被迷住了。神甫想制止这种在他看来是荒谬的决定,但枉费唇舌;若望?德?莫普拉对自己的宗教信念表现出坚定不移的忠诚。他说,既然犯下了古代异教徒野蛮的罪行,他就只能学早期基督徒的样,以公开忏悔为代价赎回自己的灵魂。他说:
“一个人既可以是上帝面前的懦夫,也可以是人们面前的懦夫;在我那些不眠之夜的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回答我的呜咽:‘可耻的胆小鬼,你是出于对人们的畏惧才投入上帝怀抱的;倘若你不怕短暂的死,你就永远也不会想到永恒的生。’
“这时我感到,我最怕的不是上帝的愤怒,而是在我的同胞中等待我的绞索和刽子手。好吧,该是结束这种内心羞愧感的时候了。人们使我蒙受耻辱和给我惩罚之日,就是我感到在上帝面前得到赦免和恢复名誉之时。只是到那个时刻,我才相信自己配得上向救世主耶稣祈祷:‘请听我说,无辜的牺牲者,听一听盗贼的仔悔吧;他是劣迹昭彰而悔过自新的牺牲者,分享了你的殉难的光荣,被你的鲜血赎回了!’”
“既然您坚持实行这种热情的意愿,”神甫尽一切可能反对,无效之后说,“请至少告诉我,您希望我能在哪方面对您有所帮助呢?”
苦修会会士答道:“没得到一位年轻人的同意,我不能这样做;这位年轻人不久将成为最后一个莫普拉,因为骑士不需等待多久便可得到上帝给予他的德行的奖赏;至于我呢,我无法逃避我来寻求的惩罚,除非返回隐修院的无穷黑夜中去。我要说的是贝尔纳?莫普拉;我不把他叫做我的侄儿;因为他若听见,会为具有这个可耻的身份脸红的。我知道他从美洲返回,这则新闻使我下决心来找他,而您正是在这次痛苦的旅行结束时见到我的。”
我觉得他这样讲时朝我所待的树丛斜视了一眼,似乎他猜到我的存在。也许某些树枝的晃动使我不知不觉地暴露了。
“我能不能请教,”神甫说,“眼下您同这位年轻人有什么共通之处?往日他在莫普拉岩没有少受虐待,您不怕他怀恨在心,拒绝见您吗?”
“我确信他会拒绝的;我知道他对我恨之人骨,”苦修会会士说着越发转身瞧我所待的地方。“但是我希望您能使他下决心同意与我会晤;您是宽宏大量的好人,神甫先生。您曾答应帮助我;何况,您又是年轻的莫普拉的朋友,您能让他懂得,这关系到他的利益和他的姓氏的荣誉。”
“怎么回事?”神甫说。“您为了今后在阴暗的隐修院中自行消失的罪案而出庭,他见到大概是不会怎么高兴的。他肯定希望您放弃这种公开的赎罪;您怎么希望他会同意呢?”
“我希望,因为上帝是仁慈而伟大的,因为圣宠是灵验的,因为谁肯倾听一个真正忏海而坚信不疑的人祈祷,谁的心就会受到上帝的宠幸;因为我的永生掌握在这位年轻人手里,他不能期望在我人土之后向我报仇。况且,我必须跟我冒犯过的人们和好后才死,我必须跪倒在贝尔纳?莫普拉脚下,得到他对我的宽恕。我的泪水会感动他的,或者,如果他冷酷的心蔑视它们,那么我至少完成了一项不可推卸的责任。”
看见他怀着必然得到我的理解的信心说话,我感到厌恶极了;透过这种卑劣的虚伪,我相信看到了欺诈和怯懦。我走开了,去一段距离之外等候神甫。他很快来同我会合;会晤已在互相约定不久重见之后结束。神甫答应把苦修会会士的话转达给我,这个苦修会会士以世上最令人肉麻的声调威胁说,如果我拒绝他的要求,他就来看我。神甫和我同意一起商议此事,不告诉骑士或爱德梅,以免使他们不安。苦修会会士曾去拉夏特的加尔默罗会隐修院借宿,这引起神甫的莫大怀疑,尽管他对这个罪人的忏悔最初颇为醉心。这些加尔默罗会修士在他年轻时虐待过他;隐修院院长最终迫使他还俗。这个院长还活着,老奸巨猾,冷酷无情,身体虚弱,藏而不露,然而仇视人类,热衷于阴谋诡计。神甫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浑身打颤;他劝我在这件事上要小心行事。
“虽然若望?莫普拉受到法律的追究,”他对我说,“而您又正处在荣誉的顶点,风华正茂,您却不可小看敌人。谁知道狡诈。仇恨的人会搞出什么鬼来呢?他会不顾正义,将它弃之如敝屣;他会嫁祸于人,用丑行玷污纯洁的道袍。兴许您同莫普拉家庭的关系尚未了结呢!”
可怜的神甫没想到他说得千真万确。
莫普拉十九
在充分考虑了苦修会会士可能有的意图之后,我觉得应该答应与他见面。若望?莫普拉不能期望耍弄手段欺骗我;我愿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免得他用阴谋诡计去打扰我叔祖的风烛残年。因此,第二天我就动身进城,晚祷结束时分到达,不无激动地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的门上按铃。
苦修会会士选中的避静处是法国培养的无数托钵修会之一。这座隐修院表面上制度森严,实际上却十分富裕,纵情享乐。在这个怀疑论的时代,僧侣数量之少已同为他们建立的机构的规模和财富不成比例;在外省偏僻处宽广的修院中游荡的僧侣们,过着前所未有的最舒适、最懒散的生活;他们穷奢极欲,摆脱了舆论的监督(当人独行其是时,舆论总是无能为力的)。这种与世隔绝,就像当时人们所说的正是“可爱的罪恶”的根源,只为无、知的人所喜爱。头子们由于无所事事而怨气冲天,默默地培养着野心,早已沉湎于胡思乱想之中。付诸行动,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由最无能的成员协助不顾一切地行动,这就是隐修院院长和神甫们执著的念头。
我就要会见的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正是这种无所作为而烦躁的化身。他由于痛风而瘫在大扶手椅里,同令人尊敬的骑士形成奇怪的对比;骑士的脸跟他一样苍白,一动不动,但忧郁中显得既高贵又恬静。院长却又矮又胖,脾气很坏。他的上身是自由的,脑袋能迅速地左右转动;下达命令时双臂挥动;语言简短,低哑的嗓子似乎使任何事物都具有神秘的意义。总之,他的上半身仿佛不断在努力带动下半身,就像阿拉伯故事中那个中魔法的人,在长衫下隐藏着腰带以上的大理石身子。
他极其殷勤地接待我,因手下人给我端椅子不够快而生气,伸出软绵绵的大手把这张椅子拉过来,紧靠他的椅子,示意一个他叫做司库修士的高身材大胡子色鬼出去;对我的旅行、归来。健康、家庭提出一大堆问题之后,翻了翻由于纵欲过度变得肿胀、沉重的眼皮,用一双又明亮又灵活的小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进入本题说:
“亲爱的孩子,我知道您来的用意;您想拜访您圣洁的亲戚,拜访这个苦修会会士;他是感化的典范,是上帝为了给世人作榜样,启示圣宠的奇迹而给我们派来的。”
“院长先生,”我回答,“我不是够格的基督徒,欣赏不了您说的奇迹。让虔诚的心灵向上帝表示感谢吧!至于我呢,我来这儿是因为若望?德?莫普拉先生希望告诉我——如他所说的——与我有关的计划,我准备听一听。如果您允许我去见他……”
“我不愿他在我之前见到您,年轻人!”院长假装坦率地嚷起来,同时抓住我的双手:“我以慈善的名义,以在您的血管中流动的鲜血的名义,求您帮个忙……”
我抽出一只手;院长看到我不快的表情,马上变换了口气,灵活的程度令人惊叹。
“您是上流社会的人,这我知道。您怨恨曾是若望?德?莫普拉的人,可他今天叫做谦卑的若望一内波米塞纳修士。即使我们神圣的主人基督耶稣的告诫未使您大发慈悲,那么关于家风和体面的考虑也应让您分担我的恐惧和我的努力。您知道若望修士做出的虔诚然而鲁莽的决定;您该帮我劝他改变主意;您会这样做的,我不怀疑。”
“这有可能,先生,”我冷冷地回答:“不过我能否向您请教,您出于什么原因如此关心我家的事务?”
“出于慈善精神,它鼓舞基督的一切信徒。”院长回答,装得煞有介事。
以这种借口作掩护,教士就能干预一切家庭的秘密,不难挡回我的问题;虽然他不能排除我心中对他的怀疑,他却得以向我证明,我应当感谢他对我的姓氏荣誉的关注。必须弄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事情不出我所料。我的叔叔若望要求从我这儿收回他在莫普拉岩领地中的份额;院长受托让我明白,我必须在两个办法中作出抉择,要么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钱(除了整个产业的1/7之外,还有七年来累计的收入),要么他就要做出疯狂的举动,其丑闻不免加速骑士老人的死亡,还可能引起我“私人奇怪的麻烦”。这一切都是巧妙地暗示给我的,表面上以基督教徒的方式对我关怀备至,对苦修会会士的虔诚作了最热情的赞扬,对他“坚定的决心”的后果表示最真诚的焦虑。最后,我被清楚地说明,若望?莫普拉不会来向我索取生活资料,可我必须低三下四地求他接受我一半的财产,防止他把我的姓氏,甚至可能把我本人牵连到重罪犯的被告席上。
我试着提出最后一次异议。
“如果内波米塞纳修士——按您的叫法,院长先生——的决心真像您说的那样不可动摇,如果他在世上惟一关心的是拯救自己的灵魂,那么请解释世俗的财产怎么可能诱使他改变初衷呢?这儿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矛盾。”
院长对我盯住他看的尖锐目光感到有点尴尬,但他立即装出天真的神气进行招架,这是耍无赖的高招。
“天哪!亲爱的孩子,”他嚷道,“难道您不知道,一个虔诚的人能从掌握尘世的财产中获得莫大的安慰吗?过眼云烟似的财富代表无谓的取乐越应当受到蔑视,遵守教规的人就越应当坚决要求收回它们,因为这些财富为他确保了做好事的手段。不瞒您说,我处在圣苦修会会士的地位,决不把我的权利让给任何人;我要创办一个宗教团体,传播信仰,用福利基金发放施舍物,而这笔钱在您这样出风头的青年贵人手中,只会乱花在犬马身上。教会教导我们,通过大量祭献和慷慨捐献,我们可以赎回自己罪孽深重的灵魂。内波米塞纳修士受到神圣的恐惧的折磨,相信公开赎罪对他的灵魂得救是必要的。他像忠诚的殉教者,愿意献出鲜血来满足人间无情的正义。可是对您来说,看到他给上帝的荣耀建立某种神圣的祭台,把他已公开放弃的姓氏的不祥光辉隐藏在修道院的真福清静中,却是更加美好,同时也更加安全得多!他受到苦修会精神的支配,如此喜爱克己、谦卑、贫穷,我必须竭尽全力并多亏上帝的帮助,才使他同意接受这种功罪的交换。”
“这么说是您,院长先生,出于纯粹的好意,主动承担改变这种必然会带来不幸的决心?我赞赏您的热忱,向您表示感谢,但我并不认为这么多的谈判是必要的。若望?德?莫普拉先生要求收回他的一份遗产,没有什么比这更正当的了。只靠逃亡求生的人(这一点我不愿深究),即使法律拒绝给予他任何公民权利,我的叔叔也大可放心,只要我能自由支配财产,我们之间对这种权利决不会有丝毫争议。但您不是不知道,我仅仅靠我的叔祖于贝尔?德?莫普拉骑士的好心才得以享受这份财产;我家的债务总数超过了房地产的全部价值,他还清这笔债做得已够多了;不经他的允许我什么都无法让与,实际上我只是一份我尚未接受的财产的受托人。”
院长吃惊地瞧着我,似乎受到意外的打击。然后他以诡诈的神情笑着对我说:
“很好!看来我搞错了;应当直接向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请教。我将这样做,因为我不怀疑,把他的家庭从丑闻中拯救出来,他会非常感激我的。这件丑闻对他一个亲属的来世可能大有好处,但对现世的另一个亲属却肯定大有恶果。”
“我懂,先生,”我回答,“这是一种威胁;我要以同样的口气答复。如果若望?德?莫普拉先生胆敢纠缠我的叔叔和堂妹,我会找他算账;那就不仅是被传到法庭上,为我没有忘记的某些侮辱而赂罪的问题了。告诉他,除非放弃他所选定的角色,我就决不宽恕这个苦修修士。要是若望?德?莫普拉先生毫无收入,求我发善心,我可以根据我的收益情况,按照他的意愿给他一笔虽微薄但像样的生活费;不过,如果教士的野心支配了他的头脑,他打算通过愚蠢而幼稚的威胁,吓唬我的叔叔,勒索钱财以满足他的新欲望,那他就打错了算盘——请告诉他这是我说的。这位老人的安全和他女儿的未来只有我作为保护人,而我会捍卫它们,哪怕冒名誉和生命的危险。”
“名誉和生命在您这样的年纪可是相当重要的,”院长显然生气了,但装出更加温文尔雅的神态:“谁知道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这个苦修会会士做出什么样的疯事?只在咱俩之间谈谈,我可怜的孩子……您瞧,我可不是个爱夸张的人;我年轻时见过世面,不赞成极端的决定,因为这些决定经常是出于高傲而不是出于虔诚做出的。我一向同意放宽严峻的教规,我管辖下的修道士们气色好,穿衬衣……请您相信,亲爱的先生,我压根儿不赞成您叔叔的计划,我会尽一切可能加以阻拦;然而,如果他坚持干,我的热忱对您又有什么用呢?他得到苦修会会长的批准,可以实现他该死的想法……您的名誉可能会受到这种事严重的影响;归根结蒂,虽然您据说是个高尚的年轻贵族,虽然您已发誓弃绝过去的错误,虽然您的心灵也许一向憎恨不义的行为,事实上您却参与过许多敲诈勒索的勾当,要受到人间法律的谴责和惩处。如果内波米塞纳修士以一份刑事案卷引起诉讼,谁知道他会不由自主地作出什么样的揭发呢?他能引起针对他自己的诉讼而不同时引起针对您的诉讼吗?……相信我吧,我要安宁……我是个好人……”
“是的,一个非常好的人,我的神甫,”我含讥带讽地回答,“我完全看得出来。但您不必过分担忧;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推论应该使我们彼此放心。如果苦修会会士若望修士在真正的宗教感召下要进行公开的谢罪,那就让他明白应当在把另一个人也拖进深渊之前就止步,这将是不难的;基督的精神禁止他那样做。但是,如果实际情况确实同我推想的一样,如果若望?德?莫普拉先生根本不想自己投入司法机关手中,那么他的威胁就只是为了吓唬我而打的小算盘,我会阻止这些威胁引起不适宜的轰动。”
“这难道就是我要带给他的全部答复?”院长边问边向我瞥了一眼,目光中透露出不满。
“是的,先生,”我答道:“除非他乐意到这儿来,从我口中接受这个答复。我是下了决心克服同他会面在我心中引起的厌恶才来的。我感到奇怪,他表示了要和我交谈的迫切愿望,当我来时却又躲在一边。”
“先生,”院长装模作样的神气显得很可笑,“我的职责是让天主的和平笼罩这片圣地。我反对可能带来激烈抢白的任何会晤……”
“您太易于吓人了,院长先生,”我回答:“完全没必要在这儿发火。但挑起这场争辩的不是我;我来这儿纯粹出于好意,因此我乐于克制自己,不把这番解释推得更远,感谢您同意充当中间人。”
说罢我深深鞠了一躬,告辞走了。
莫普拉二十
神甫在帕希昂斯处等我,我向他叙述了这次会谈的经过,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他像我一样认为,院长非但不努力使苦修会会士放弃他所谓的计划,反而尽力怂恿他恐吓我,迫使我在金钱上作出巨大牺牲。在他看来,事情很清楚,这个老人忠于修道士精神,巴不得将一个世俗的莫普拉劳动和节约的果实交在一个出家的莫普拉手中。他对我说:
“那是天主教教士不可更改的特性。只要活着,他就不能不向家庭开战,窥伺一切机会掠夺它们。似乎这些家庭的财产统统归他所有,任何收回的办法都是可取的。抵制这种花言巧语式的敲诈勒索,不像您想像的那么容易。僧侣个个贪得无厌,诡计多端。您要小心谨慎,以防不测。您决不可能使一个苦修会会士下决心显示斗志;他在带风帽的斗篷掩护下,脑袋低垂,双手交叉,可以接受最刺伤人的侮辱。明明知道您不会杀害他,他才不怕您呢。再说,您不了解司法在人们手中是怎么回事,当两造中的一方坚决不在任何威胁利诱面前让步时,一件刑事诉讼又是怎样处理并判决的。教士势力强大;法官高谈阔论;几百年以来,‘正直’和‘廉洁’等字眼在法庭坚硬的墙上回响,却阻止不了产生读职的法官和极不公正的判决。当心!当心!这个苦修会会士可能引得大群方顶帽①追寻他的足迹,然后及时金蝉脱壳,甩掉他们,让他们转而追寻您的足迹。您在挫败觊觎遗产的求婚者的奢望时,损伤了许多人的自尊心;其中最愤激、最凶恶的一个人是省里那位权力很大的法官的近亲。德?拉马尔什脱掉律师的长袍,拿起了刀剑;但他很可能在老同事中留下一些乐于损害您的人。您没能在美洲和他会合,同他搞好关系,我感到遗憾。别耸肩膀;您可以杀死他们中间的十个,但事情反而越来越糟。他们会报仇,不见得要您的命。他们知道您对性命不加重视,只是败坏您的名誉;您的叔祖会忧伤而死……最后……”①指法官。
“好心的神甫,”我打断他的话,“您习惯于第一眼就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只要您碰巧没在深更半夜见到太阳。让我告诉您可以排除这种阴郁预感的事。我早就了解若望?莫普拉;他不仅是臭名昭著的骗子,而且还是最卑劣的懦夫。见了我的面,他会无地自容。我一开口就能使他招认,他既不是苦修会会士,也不是僧侣或笃信宗教的人。这一切都是冒险家耍弄的花招。从前我曾听过他出谋划策,今天对他的恬不知耻并不感到惊讶;我才不怕他呢。”
“您错了,”神甫又说,“应该永远怕懦夫,因为我们正面等他时,他却从背后袭击我们。如果若望?莫普拉不是苦修会会士,如果他拿给我看的证件是骗人的,那么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是很过细、很谨慎的人,不至于会上当吧。这位院长从来不支持世俗人的诉讼,从来不把一个世俗人看作自己人。再说,应该进行调查,我马上去给苦修会会长写信;但我确信,他会证实我已知道的事。甚至有可能若望?德?莫普拉确实是真诚笃信宗教的人。没有什么比细腻的天主教精神更适于这样一种性格了。调查是教会的灵魂,而调查必定会赞许若望?德?莫普拉。我愿相信,他向世俗的司法权自首,只是为了高兴让您同他一起完蛋,而用您的钱建立一座修道院的抱负却是心血来潮,其荣誉完全属于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
“这不大可能,亲爱的神甫,”我说,“何况,这样议论有什么用?让我们行动吧。看护好骑士,使卑劣的畜生没法来扰乱他晚年的安宁。我们写信给苦修会,答应给这个家伙一笔年金;见他来时,留神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马尔卡斯中士好比一头了不起的猎狗,我们派他去跟踪;如果他能用通俗语言给我们报道他的所见所闻,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整个地区发生的事。”
我和神甫一路这样闲谈,日落时分抵达宫堡。走进这座静悄悄的住所时,我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不安攫住了,这种既深情又稚气的焦虑,就像做母亲的从儿女身边走开片刻时的感受一样。古老、神圣的护墙板包围下从未受到骚扰的永恒的安全,老朽的仆役们漫不经心的精神,永远大开的房门,乞丐们有时径直走进客厅面碰不见任何人或引不起怀疑——所有这种宁静、信任、离群索后的气氛,同几小时以来我的头脑因若望的再现与院长的威胁而充满的忧虑和战斗的思想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加紧脚步,穿过弹子房,突然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这当儿,我似乎瞥见一个黑影在底层的窗下掠过,溜进茉莉丛中,消失在暮色里。我赶紧推开客厅的门,不禁愣住了。这儿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丝毫动静。我正要走开,到爱德梅父亲的房中去找她,这时我相信在骑士一向所待的壁炉附近看见某种白色的东西在动。我叫道:
“爱德梅,是您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我的额上渗出冷汗,双膝发抖。我为如此不寻常的软弱感到惭愧,一边冲向壁炉,一边忧心忡忡地反复叫喊爱德梅的名字。
“贝尔纳,您终于来了?”她声音哆嗦着回答。
我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她跪在父亲的扶手椅旁,嘴唇紧贴着老人冰凉的手。
“天啊!”我叫道,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辨认出骑士僵硬、铁青的面孔。“我们的父亲停止呼吸了吗?”
“可能,”她喉咙哽得难以说出话来,“也可能只是昏厥,如果这样就好了!拿灯来,以上帝的名义!您打铃啊!他处在这种状态才只有一会儿。”
我急忙打铃;神甫赶来,我们有幸救活了我的叔叔。
然而,他睁开眼睛时,头脑似乎仍在和一场恶梦的印象作斗争。
“他走了吗?这个卑鄙的鬼魂走了吗?”他接连大声问了好几遍。“喂!圣约翰!拿我的手枪来!……来人哪!把这个坏蛋扔到窗外去!”
我有点发觉真相。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低声问爱德梅,“我不在时谁来过这儿?”
“即使告诉您,”‘爱德梅回答,“您也难以相信。您会认定我和父亲都疯了;待一会儿我告诉您这一切;先照管我的父亲吧。”
她通过温存的话语和亲切的照料,终于使老人恢复平静。我们把他抬进他的卧房,他安然入睡了。爱德梅从他手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放下棉帘子遮住他的头,这才走近神甫和我,告诉我们说,就在我们俩回来之前一刻钟,有个募捐的修士走进客厅,当时她正在厅内刺绣,按照惯例待在打瞌睡的父亲近旁。她对这样一件偶尔发生的小事并不怎么感到惊讶,一边站起身取她放在壁炉上的钱包,一边对僧侣讲些善意的话。但是,正当她转身要递给他施舍的财物时,骑士惊醒了,神色既惊恐又愤怒地打量这个僧侣,大声嚷道:
“见鬼!先生,您这身打扮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当儿爱德梅瞧了瞧僧侣的脸;她认出了……
“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她说,“可怕的若望?莫普拉!我平生只见过他一小时,但这张叫人厌恶的脸我再也忘不掉;只要我稍一发烧,它就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叫出声来。
“‘别怕,’他说,丑恶地笑了笑,‘我不是作为敌人,而是作为哀求者到这儿来的。’
“说罢他紧贴着我父亲跪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冲到他们之间,将轮椅猛然往后一推,椅子一直退到墙边。这时僧侣开始痛心疾首地说话,黑夜临近使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吓人;他向我们前言不搭后语地作起某种可怜的忏悔,说他犯了杀害前辈的罪,他们登上断头台时他已披上了黑纱。
“‘这个倒霉鬼疯了。’我父亲边说边拉铃绳。
“但圣约翰好像聋了似的,就是不来。我们只得怀着说不出的忧虑,听这个人的奇谈怪论。他自称是苦修会会士,来向司法部门投案自首,补赎他的罪过。他想先求得我父亲的宽恕和最后的祝福。他一边说着这些,一边膝行而前,听起来很热烈。口中大声讲的是过分谦卑的话,语音中却有一种嘲弄和恫吓的意味。由于他越来越接近我父亲,想到他似乎要给予我父亲肮脏的抚摩,我感到十分恶心,便用相当专横的口气吩咐他站起来,得体地说话。我父亲气冲冲的,命令他住嘴,退出去;这当儿他大声叫嚷:‘不!让我拥抱您的膝盖!’我伸手推他,阻止他碰我父亲。一想到我的手套触及这件污秽不堪的道袍,我就厌恶得发抖。他向我转过身来,尽管一直装作悔恨和谦卑,我看到他的眼里闪耀着怒火。我父亲拼命想站起来,他果然奇迹般地立起身子;但随即又晕倒在座位上。台球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僧侣闪电般迅速地打玻璃门出去。就在这时,您发现我半死不活,吓得浑身冰凉,待在我衰竭的父亲的脚边。”
“神甫,您瞧,可恶的懦夫没有浪费时间!”我嚷道,“他想吓唬骑士和爱德梅,他成功了。可他没把我考虑在内。我发誓,哪怕必须以莫普拉岩的方式对待他……如果他胆敢再到这儿来露面……”
“住嘴,贝尔纳,”爱德梅说,“您叫我不寒而栗;别胡说八道了;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当我把神甫和我自己遇到的事告诉她之后,她责怪我们没有预先通知她。
“要是我早知道该期待什么,我就不会受惊了;我会采取预防措施,绝不单独同我父亲和圣约翰待在家中。圣约翰几乎已行动不便。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会保持警惕。不过,亲爱的贝尔纳,最可靠的是避免同这个可惜的人接触,尽量慷慨地给他施舍,以便摆脱他。神甫说得对;他可能是难对付的。他知道我们同他有亲属关系,决不会为了躲避他的迫害而求助于法律的保护。即使他无法像他自以为那样严重地损害我们,至少他能引起我们无数的烦恼,我真不愿正视。扔给他金子吧,让他走开。您可再也别离开我了,贝尔纳。您瞧,您对我来说是绝对需要的;您自认为伤害过我,请别为此事痛苦了。”
我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我的两只手中,起誓只要这个苦修会会士不滚出老家,我就决不远离她,哪怕她亲自命令我。
神甫自告奋勇地去同隐修院交涉。第二天他就进城,给苦修会会士带去我的口信,。明确保证如果他胆敢在圣赛韦尔宫堡重新出现,我便把他扔出窗外。同时我向他建议供给他的需要,甚至从宽计算,只要他立即离开,永不再踏上贝里地区;至于他是回到修道院,还是退隐到其他任何世俗或宗教的场所去,由他选择。
院长接见神甫时明摆出对他异端身份深深的蔑视和出于圣洁的嫌恶。他非但不像对我似地奉承神甫,反而说自己希望与此事无关,甩手不管,仅仅限于替双方转达决定,给内波米塞纳修士提供隐避处,这样做既出于基督教徒的仁慈,也是为了通过一位真正圣人的榜样感化他院内的教士们。照他说来,依据教会法规,内波米塞纳修士将成为天使军第一行列中内波米塞纳的副手。
下一天,神甫被一名特派信差召回隐修院,同苦修会会士见了面。使他大为吃惊的是,敌人改变了策略,愤慨地拒绝各种资助,起誓愿以贫困和卑下作为屏障自卫,言过其实地谴责他亲爱的院长主人,竟敢未经他的同意就提出用永恒的财富换取暂时的财富。他拒绝对其余的事作出解释,在模棱两可和浮夸不实的答复中藏而不露。他说,上帝会启发他的;他打算下一次圣母升天瞻礼节,在庄严、崇高、神圣的领圣体仪式中,听耶稣的声音对他的心说话,告诉他应当采取什么行动。神甫生怕坚持刺探这“神圣的秘密”会暴露心神的不安,就回来转告我,可是这样的答复却比任何别的答复更不能使我放心。
然而时光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过去,苦修会会士没有对任何事情表示出意向。他既未在宫堡也未在附近重新露面;在隐修院内闭门不出,很少有人见到他的面容。不过大家很快也都知道了,院长积极传播消息说,若望?德?莫普拉已转变成最热诚、最模范的信徒,他作为苦修会的修士路过此地,正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作短暂逗留。每天都有人传诵这位圣人的某件新德行,某件新苦行。渴望奇迹的信徒们都想见到他,给他送来无数小礼品,他坚决一概拒收。有时他隐蔽得那么深,传说他回苦修院去了。但是正当我们自以为摆脱了他的时候,我们却得知他刚刚在哀悔中结束可怕的苦行,或者光着脚在瓦雷纳最荒凉的不毛之地完成了朝圣。有人甚至说他创造了奇迹;如果院长没有治好痛风,那是他本人出于苦修的精神而不愿痊愈。
这种不明确的状况持续了近两个月。
二十一
同爱德梅亲密相处中度过的那些日子,对我是既美妙又可怕的。时时刻刻见到爱德梅,不怕成为不知趣的人,既然她亲口叫我待在她身边,给她朗读书报,天南地北地闲聊,分担她对父亲体贴人微的照料,恰如兄妹一样介入她一半的生活,这当然是巨大的幸福,然而却又是危险的,因为我胸中的火山复活了。某些慌乱的话语和发窘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情。爱德梅并非瞎子,但她依然不可捉摸;就像看她父亲一样,她那深邃的黑眼睛专心一意地关切地注视着我,却又往往在我的激情即将爆发时突然变得冷淡。那时她的表情仅仅显示出要看透我心思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好奇心,而她自己的念头却丝毫不让我看出来。
我的痛苦虽然剧烈,但最初对我还是宝贵的;我心里乐于把所受的苦作为对我过去罪过的补赎献给爱德梅。我希望她猜得出来,因而感谢我。她看到了,什么也没说。我越发苦恼,不过在我失去掩饰的力量之前又过了一些日子。我说日子,因为对于任何爱上一个女人、同她单独相处、由于她的严格要求而不得不自我克制的男子来说,每天都相当于一个世纪。生活显得多么充实而又多么难熬!多么抑郁而又多么烦躁!多么亲切而又多么令人愤慨!我觉得度日如年;今天,要是我不按照日期改正我记忆的错误,我就会很容易相信这两个月占据了我一半的生命。
也许,我还巴不得信以为真,以便为我自己可笑而应受谴责的品行找个借口,因为不顾我刚下的良好决心,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坏习惯。这次故态复萌是迅速而又全面的,如果我没有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们不久就会看到),那么现在我还会感到脸红。
我过了一个焦急不安的夜晚,给爱德梅写了一封轻率的信,险些儿为我带来可怕的后果;这封信的措辞大致是这样的:
爱德梅,您一点都不爱我,您永远也不会爱我。我
心里有数,不提任何要求,不抱任何希望。我只愿留在
您身边,为服侍您、保卫您而献出我的生命。只要对您
有用,我将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会痛苦的,尽管我
加以掩饰,您也看得出来。我无法像英雄似地长期隐藏
我的悲哀,而您也许会把这种忧郁的情绪归于一些无关
的原因。昨天,您劝我出去“散散心”,深深地刺痛了
我。没有您,叫我怎么散心,爱德梅!您这是和我开多
么尖刻的玩笑!别折磨我吧,我可怜的妹妹,因为这样
一来您又成了不吉的日子里我专横的未婚妻……而我不
由自主地又成了您憎恶的强盗……啊!要是您知道我多
么不幸,就会体谅我了!我身上有两个人在作殊死的。
不懈的搏斗。应当坚决相信,强盗会倒下去的;可是他
步步抵抗,咆哮如雷,因为他感到遍体鳞伤,受到了致
命的打击。要是您知道,爱德梅,要是您知道什么样的
斗争,什么样的冲突在撕裂我的胸膛,我的心在流出什
么样的血泪,我的头脑中由魔鬼统治的部分经常燃烧着
什么样的怒火,那就好了!有些夜晚我痛苦难熬,在梦
魇中,我似乎拿起一把匕首刺进您的心,通过某种阴险
的魔法,迫使您像我爱您似地爱我。醒来时,我吓出一
身冷汗,手足无措,魂不附体,恨不得真去杀死您,以
消除我苦恼的根源。如果我没有付诸行动,那是因为我
担心,即使您死后,我也会像您生前一样执著地迷恋
您。我生怕被您的形象牵制、统治、支配,就像眼下我
被您本人摆布一样。再说,男子没法忘却他喜爱而敬畏
的女人;一旦她离开人世,她会继续活在他的心中。痴
情汉的心是他爱人的灵柩,永远珍藏她灼热的遗体,以
此哺育自己,取之不竭……但是,天哪!我的思想混乱
极了!瞧,爱德梅,我的精神苦闷得多么厉害,可怜可
怜我吧。耐心些,让我伤心好了,千万别怀疑我的忠
诚。我经常疯疯癫癫,但我永远热爱您。您说一句话,
使一个眼色就能提醒我的责任感;只要您肯让我记起
来,这种责任对我来说便是甜蜜的……在我给您写这封
信时,爱德梅,天空布满了比铅更沉、更阴暗的云块;
炼狱内痛苦的幽灵似乎在耀眼的闪电中飘荡、我的心灵
处在狂风暴雨的重压下,我混乱的思想犹如从地平线迸
发的闪光,忽明忽暗。我觉得整个人好像暴风雨似的就
要发作。啊,但愿我能对您把嗓门提高到跟雷鸣一样!
但愿我能把折磨我的苦恼和狂热发泄到身外!往常,当
风暴在大栎树林上刮过时,您表示喜欢现看风的怒吼和
树的抗力。您说,这是两股强大力量的抗争;您相信从
气流的闹声中分辨得出劲风的诅咒和古老的枝丫痛苦的
呻吟。哪一个更难受,爱德梅,是抵抗的树,还是进攻
中精疲力竭的风?难道最后不总是风屈服,静止下来
吗?这时天老爷为他高尚的儿子的失败黯然神伤,泪如
雨下,倾泻在大地上。您喜欢这些疯狂的形象,爱德
梅;每当您看到被抵抗制服的力量,您就残酷地微笑;
您那神秘的目光似乎蔑视我的不幸。好,不用怀疑,您
已把我摔倒在地;尽管粉身碎骨,我仍在痛苦。记住
吧,既然您想知道,既然您没有恻隐之心,以致向我询
问,假装对我表示同情。我在受折磨,可我不再试图托
起骄傲的战胜者踏在我这失败者胸膛上的那只脚。
这封信很长,杂乱无章,从头到尾荒谬得很;其余部分也以同样的措辞写成。我给爱德梅写信已不是头一回,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仅仅在休息时才分手。我为激情所驱使,身不由己地利用睡眠的时间给她写信。我从不觉得跟她谈论她有个够,没完没了地向她保证我的顺从,可又随时违背诺言;但是眼下这封信比任何别的信都更勇敢、更热情洋溢。兴许这封信注定在空中爆发的暴风雨的影响下写出来,我俯身在桌上,额头冒汗,手心干燥、发烫,狂热地描绘我的痛苦。我下楼溜进客厅,把信塞人爱德梅的女红篮内,接着当我扑在床上时,我似乎感到心中极其平静,同绝望很相似。破晓时分,地平线上乌云飞渡,把暴风雨带往别的地区。树枝挂满丽珠,还在清凉的微风吹拂下摇曳。我深感悲伤,但盲目忠实于痛苦,终于宽慰地睡着了,仿佛我已牺牲了我的生命和希望。爱德梅未显出发现我的信,因为她没有反应。她习惯于作口头答复。这些信对我来说是激起她表白手足情谊的一种手段;我必须满足于这种情谊,它至少在我的伤口上涂抹了一层止痛药膏。我本来想,这一回我的信大概会带来决定性的解释,或者被置之不理。我怀疑神甫取走了信,扔进火里。我埋怨爱德梅瞧不起人,心肠硬;然而我忍气吞声。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的叔叔乘车闲游,途中对我们说,在没有最后大规模打一次狐狸之前,他不愿死去。他热衷于这种消遣;他的健康已恢复到使他重新产生娱乐和行动的微弱愿望。一辆非常轻巧的窄式轿形马车由几头健壮的牝骡拉着,在我们家的林中沙路上疾驶;他已作了一两次小规模的追猎,我们有意安排这种活动为他解闷。自从苦修会会士登门造访以来,骑士似乎开始了新生活。像他的家族所有成员一样,他很有力气,脾气执拗,看来丧失激情他就会憋死的,对他的毅力最轻微的召唤都能使他霎时间热血沸腾。由于他再三坚持这项打猎的计划,爱德梅答应在我的帮助下组织一次大规模驱兽出林的围猎活动,她自己也积极参加。这位善良的老人的赏心乐事之一便是看她骑马,在他的车子周围勇敢地跃马前进,从路过的灌木丛中采撷各种花枝献给他。一切都安排停当:我将骑马伴随她,神甫登上轿形马车陪伴骑士。看守猎场的全班人马、护林员、管猎犬的仆人,甚至瓦雷纳地区的偷猎者,都被请来参加这次隆重的家庭狩猎活动。配膳室为凯旋归来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包括许多鹅肉馅饼和本地葡萄酒。马尔卡斯已是我派在莫普拉岩的代理人,他对猎狐的艺术很内行,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堵住狐狸的洞穴。附近几个年轻的伯农对拍打树林赶出猎物很感兴趣,能在必要时提供有用的意见,他们主动要求参加。帕希昂斯尽管对消灭无辜的动物有反感,最后也同意作为旁观者一起追猎。到了预定的日子,一清早就风和日暖,正适合于我们欢乐的计划和我不可逃避的命运,五十来个人带着号角、骏马、猎大会合在一起。这一天该以兔子的惨败告终,它们的数量过多;只要突然包抄围猎时没有受到搜查的那部分树林,就不难大批消灭它们。我们每人都手持一支卡宾枪,我的叔叔也拿了一支,以便从车中射击;他还能非常熟练地这样做。
爱德梅骑在一匹活泼的利穆赞小骡马上,自得其乐地一会儿催促这匹马儿快跑,一会儿又收住缰绳不让它前进,娇媚动人的姿态使她的老父不胜喜爱。在最初两个小时内,她几乎没有远离马车,恢复了精力的骑士噙着欢乐的眼泪,笑眯眯地从车内望着她。由于地球的自转,每天晚上我们都被带进黑夜,向即将统治另一个半球的光辉灿烂的太阳告别,同样,老人想到他女儿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在他死后将在另一代人身上留存下去,他也就不再为告别人生而感到遗憾了。
爱德梅肯定继承了这一家族的尚武精神,平静的心灵不总是控制得住沸腾的热血;当打猎的包围圈合拢时,她在父亲一一他的最大愿望莫过于看她骑马奔驰——再三示意下作了让步,去追赶逐出野兽的猎人,他们已经在前面走得有点儿距离了。
“跟着她!跟着她!”骑士对我嚷道,他没有看她跑开多久,慈父的虚荣心就已让位于不安了。
我用不着他说两遍,就把马刺刺进坐骑的肚子,追随爱德梅驰人一条岔路,她认为这是赶上猎人们的捷径。看见她在树枝下像根灯芯草似地弯着身子,那匹马在她的催促下,载着她在林中风驰电掣般奔跑,我不由得战栗了。
“爱德梅,为了上帝的爱,别跑得那么快!”我叫道,“您会摔死的。”
“让我骑着跑吧,”她快活地说:“父亲允许我这样做。你别干涉,听见没有;要是你拦住我的马,我就敲你的指关节。”
“至少让我跟随你,”我边说边向她靠拢:“令尊命令我这样做。万一你发生了不幸,我只好就地自杀。”
为什么我被这种不祥的念头所困扰呢?我不知道。我可是经常看见爱德梅骑马在林中奔跑的。我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午的高温升人我的头脑,神经受到奇特的刺激。我没有用过早餐,动身时心情不佳,为了空腹还能支撑下去,我喝了几杯掺了朗姆酒的咖啡。这时我感到一阵难以压制的恐惧;过了片刻,恐惧让位于难以表达的爱和欣喜的感情。疾驰的刺激变得如此强烈,我想像自己的惟一目的就是追逐爱德梅。看到她在我前边奔跑,像她那四只蹄子在苔藓上悄没声儿地飞驰的黑色骡马一样轻快,人们会把她当成一位仙女,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显灵,为的是扰乱男人的理智,把他们引诱到她那骗人的隐避处。我忘掉打猎和其余的一切,只看到爱德梅;一片云翳在我眼前晃过,我再也看不见她了,但我还在奔驰;我处在一种说不出话、精神错乱的状态,这时她突然勒马停下。
“我们在干什么?”她说。“我再也听不见打猎的声响,却瞥见一条河流。我们向左跑得太远了。”
“相反,爱德梅,”我不知所云地回答:“再跑一阵子,我们就到了。”
“您的脸多红啊!”她说。“但我们怎么渡河呢?”
“既然有路,就有可涉水而过的地方,”我回答。“我们走吧!走吧!”
我受着继续奔驰的狂热的支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同她越来越远地进入树林深处;然而这个念头尚被一层迷雾笼罩着,当我试图揭开它时,除了我的胸膛和太阳穴猛烈跳动之外,我没有别的感受。
爱德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这些树林真可憎;我总是在里面迷路。”她说。
她大概想到了那个不祥的日子,她被失惊的马从另一次狩猎中带远,一直到达莫普拉岩;我也想到了,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引起我一阵眩晕。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爱德梅朝河边跑去。突然我发现她到了对岸。看到她的马比我的马更敏捷、更勇敢,我心头火起;因为我的马面临相当险恶的河流涉水处畏缩不前时,爱德梅又领先走在我的头里了。我将坐骑的两胁刺出了血;几次三番险些儿从马上仰天摔下,这才过河上了岸。我怀着一腔无名火,纵马去追爱德梅。我赶上了她,抓住她的骡马的笼头,嚷道:
“停住,爱德梅,我说!别再往远处去了。”
说时我十分粗暴地抖动缰绳,她的马霍地用后腿站起,使她失去平衡;为了避免摔倒,她冒着被挤伤的危险,轻盈地从我们的两匹马之间跳下。我几乎跟她同样快地下了马,迅即将两匹马推开。爱德梅的马性格温顺,站住了,开始吃草。我的马狂奔而去,无影无踪。这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我已把爱德梅接在怀里;她挣脱身子,冷淡无情地对我说:
“贝尔纳,您真粗鲁;我厌恶您的举止。您怎么啦?”
我既慌乱又惭愧,对她解释说,我以为她的马溜缰了,生怕她这样纵情骑马奔驰会发生不幸。
“为了救我,您就冒着杀死我的危险,使我摔下来,”她反驳说。“您确实乐于助人。”
“让我重新扶您上马。”我说。
没等她答应,我就把她抱在怀里,从地上举起。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样上马的,”她嚷道,完全生气了。“别管我,我不需要您的帮助。”
但我已不可能再服从了。我晕头转向;双臂肌肉收缩,紧抱着爱德梅的腰,想松开也做不到;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触她的胸脯;她气得脸色刷白。
“啊,我多么不幸,”我热泪盈眶地说,“随着我对你爱情的增长,我却总是冒犯你,越来越遭你恨,我多么不幸!”
爱德梅生性高傲,刚烈。她久经磨炼,性格逐年变得坚强不屈。她不再是我在莫普拉岩曾紧抱在怀中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了,虽然自卫时颇有主意,但机智有余而勇气不足。如今她成了一个无畏而自豪的女人,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允许别人存非分之想。何况,这个女人知道有人热爱她,了解自己的魅力。她轻蔑地推开我;由于我失魂落魄地追随她,她朝我举起马鞭,威胁说只要我胆敢碰一碰她的马橙,她就在我脸上留下一道丑行的标记。
我跪在地上,求她不要这样不宽恕我就离我而去。她已经上了马,一边环顾四周想重新找到路,一边大声说:
“我只差再看看这个可憎的地方了!您瞧,先生,看清我们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也注意瞧了瞧;发觉我们正处在树林的边缘,加住小池塘绿树成荫的岸上。两步开外,透过帕希昂斯走后逐渐茂密的树林,我瞥见塔楼的门在青翠的叶丛后边像一张黑魆魆的大嘴洞开着。
我再次感到一阵眩晕,心中两种本能进行着剧烈的斗争。当灵与肉正在搏斗,生命的一部分力求扼死另一部分时,谁能说明人脑里的神秘活动呢?在像我这样的人体结构内,请您相信,这样的内心冲突必然是可怕的;别以为在性格暴躁的人身上意志只起次要的作用;对一个在这样的斗争中精疲力竭的人说什么“您应当自我克制”,这是一种愚蠢的习俗。
二十二
怎样向你们描述我意外地看见加佐塔楼时心中的感受呢?我有生以来只见到过它两次;两次都在这儿卷人最痛苦、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可这些场面同这第三次遭遇等待着我的另一个场面相比就又算不了什么;有些地方真该诅咒!
从那扇被砸坏了一半的门上,我似乎还看得见两个莫普拉溅在上面的血。他们罪恶的生活和悲惨的结局使我为自己意识到的粗暴本能而脸红。我厌恶启己的情感,明白为什么爱德梅不爱我。然而,好像这种可悲的血液中有些必然引起同情的因素,我感到由于我的意志竭力要克制激情,我的激情狂热的力量反而增长。我收敛了其他一切欲望,身上几乎不再有放浪的痕迹。我对饮食有节制,即使算不上文雅、有耐心,至少也是多情、具有恻隐之心的。我深刻领会荣誉的法则,对别人的尊严高度敬重。爱情是我最可怕的敌人,因为爱情与我获得的一切道德观念和微妙的感情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这是旧人和新人之间的纽带,牢不可破的纽带,折中点在我是不可能找到的。
我站在准备丢下我,让我独自步行的爱德梅面前,眼看她最后一次逃避我(因为从我刚才触犯她之后,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冒与我单独相处的危险),我气急败坏,以可怕的神情注视她。我脸色煞白,双拳挛缩;只要我愿意,我轻轻一抓便能把她拉下马来,让她摔倒在地,由我摆布。只要暂时放任我粗野的本能,通过片刻的占有我就可以满足、扑灭七年来吞噬着我的欲火!爱德梅从不知道,在这令人苦恼的时刻她的名节经历了怎样的危险;为此我永远受到良心的责备;但只有上帝才可以审判我,因为我胜利了,这是我平生最后一次邪念。何况,我的全部罪行仅限于此,其余是命中注定的。
我突然感到害怕,赶紧转过背去,绞着双手,从原路逃走,不管去什么地方,只知道必须避开危险的诱惑。阳光灼热,树林的气息令人陶醉,这些都重新挑起我对野蛮生活的感情;我必须逃跑,或者屈服。爱德梅专横地一挥手,命令我从她面前滚开。这时,除了来自我的危险之外还存在其他危险的念头,既不可能在我的头脑也不可能在她的头脑里出现;我钻进树林。还没有走满三十步,从我丢下爱德梅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我停住脚步,不知为什么吓得浑身冰凉;在一次驱兽出林的围猎中,枪声本来算不得希罕事;但我心惊肉跳,在我看来,什么都不会无关紧要。我往回走,冒着再次触犯爱德梅的危险去找她,这时我似乎听见加佐塔楼方面传来一个人的呻吟声。我向前冲去,接着跪下来,好似被自己的激情压垮了。过了几分钟,我才克服软弱的情绪;脑海中充满悲惨的形象和声响,我分不清幻象和现实了;大白天在树丛中摸索着走。突然,我同神甫劈面相逢;他忐忑不安,正在寻找爱德梅。骑士乘车赶到前面,等候那些逐出野兽的人经过。他在猎人们中间没有见到女儿,不由得慌了。神甫急急忙忙地进入树林,很快找到我们两匹马的足迹,来看看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枪声,但没有担惊受怕。见到我面色煞白,头发蓬乱,神态迷惘,丢了马,没了枪(我把手里的枪掉在我半昏迷的地方,没想到拾起来),他跟我一样恐慌,不比我更清楚原因。
“爱德梅!”他冲我说,“爱德梅在哪里?”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他见我如此模样,感到十分惊愕,心里认定我犯了什么罪,就像他后来向我承认的那样。
“不幸的孩子!”他边说边使劲摇晃我的胳臂,想使我恢复神志,“谨慎些,冷静些,我求求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把他拉向那个决定命运的地点。啊,永远不能忘怀的景象!爱德梅直挺挺躺在地上,全身浴血。她的马在几步以外的地方吃草。帕希昂斯站在她身边,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脸色铁青,心情十分难受,不可能回答神甫又哭又喊的询问。至于我呢,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我以为,我那已被激情搅乱了的头脑完全麻痹了。我挨着爱德梅坐在地上,她的胸膛被击中两颗子弹。我望着她那双不省人事、失去光辉的眼睛。
“赶走这个坏蛋!”帕希昂斯对神甫说,鄙夷地朝我瞪了一眼:“恶人是改不好的。”
“爱德梅!爱德梅!”神甫叫着扑倒在草地上,力求用手帕止住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死啦!死啦!”帕希昂斯说,“凶手就在这儿!她把圣洁的灵魂归还上帝时这样说来着;帕希昂斯将替她报仇。这是极其严酷的;但必须如此!……这是上帝的意愿,既然我恰好在这儿了解到实情。”
“真可怕!真可怕!”神甫嚷道。
我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神态迷惘地笑了笑,回声似地跟着重复。
几个猎人闻声跑来。爱德梅被抬走了。我相信看到她父亲站在我面前走动,然而我无法肯定这不是一种骗人的幻象(我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这些可怕的时刻在我头脑里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记忆,犹如做了一场恶梦),要不是人家向我担保说,骑士不用人帮助就从马车上下来,像年轻人那样机智、果敢地走动,我是绝不会相信的。第二天,他陷入一种十足老年糊涂和麻木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从座椅上起来。
至于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当我恢复理智时,我发现自己置身在林中另一个地方,靠近一条小瀑布,我不由自主地怀着一种安逸的感觉倾听哗哗泻下的水声。布莱罗躺在我脚边,它的主人靠一棵树站着,留神瞧着我。夕阳将一道道橘黄色的光射进小白蜡树细长的枝干之间;野花似乎在冲我微笑,鸟儿在悦耳地鸣啭,这是一年内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多么优美的夜晚!”我对马尔卡斯说。“这地方同美洲的森林一样美。喂,老朋友,你待在那里干吗?应该早点叫醒我;我做了一些恶梦。”
马尔卡斯走来跪在我身边;两行热泪沿着他瘦削、蜡黄的面颊淌下。他那通常无动于衷的脸上显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忧虑、慈爱的表情。
“可怜的主人!”他说,“神志昏迷,脑袋出了毛病,这就是一切。大灾大难!但忠诚无济于事。永远跟您在一起,必要时跟您一起死。”
他的眼泪和话语使我悲从中来;这是同情的本能外加神经脆弱造成的结果,因为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扑到他怀里,像他一样哭泣;他以真正的父爱把我紧紧搂在胸前。我充分意识到自己遭受了飞来横祸;但我又怕知道这灾祸包含些什么;我绝对不愿向他打听。
他挽住我的胳臂,带我穿过树林。我像孩子似地由他摆布。接着我又感到疲惫不堪,他不得不让我重新坐下,休息半小时。最后,他扶我起来,终于把我带到莫普拉岩,这时天已很晚。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的感受。马尔卡斯告诉我,我曾为可怕的谵妄所折磨。他自作主张派人到最近的村庄去请理发师,这个理发师第二天一早给我放血,过了一会儿我就恢复了理智。
可在我看来,他们帮了我怎样可怕的倒忙!死啦!死啦!死啦!这是我惟一能说出来的话。我躺在床上只顾呻吟和辗转。我想出去,跑到圣赛韦尔去。可怜的中士扑在我脚下,用身子堵住房门阻止我走。为了留住我,他告诉我一些我压根儿不明白的事。虽然无法解释他的行为,我还是向他关切的表示和我自己筋疲力尽的感觉作了让步。在这样一番斗争中,我放血部分的血管再次破裂;趁马尔卡斯尚未觉察,我回到了床上。我渐渐陷入深深的昏厥之中,几乎死去;看到我嘴唇发青,双颊变成紫色,他大胆掀起我的被子,发现我沉浸在血泊里。
其实,这对我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接连几天我保持虚脱状态,醒着与睡眠没有多大差别。多亏这样,我才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感到痛苦。
一天早晨,他设法让我吃了一些食物,看到我随着体力的恢复,我的忧虑和不安也复苏了,他便怀着既天真又体贴的欣喜心情告诉我,爱德梅没有死,他们对救活她抱有希望。这对我无异是晴天霹雳,因为我还以为,这场可怕的遭遇是我谵妄状态的幻觉。我以吓人的样子大喊大叫,挥舞双臂。马尔卡斯跪在我床边,求我冷静下来;他多次重复对我说下面这些话,在我就像梦中听到的无意义的吃语:
“您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您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是一次不幸事故,您手里的一支枪走了火。”
“得啦,你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嚷道,“什么枪?什么走火,为什么是我?”
“主人,难道您不知道她怎么被击中的?”
我把手放在额上,似乎想使我的头脑恢复活力;由于无法解释使我神志错乱的那个神秘事件,我以为自己疯了,便一声不吭,十分沮丧,惟恐脱口说出一句会让人发现我丧失官能的话来。
末了,我渐渐集中思想。为了壮壮胆子,我要了一些酒;刚喝下几滴,那不幸的日子的所有场景就像变魔术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记得紧接着事件发生后帕希昂斯所说的话。这些话犹如刻在保存声音的这部分脑子里,尽管深入理解意义的那部分脑子仍在沉睡。比那时再过片刻我就没有把握了。我在寻思,离开爱德梅时我手中的枪有没有可能走火。我清楚地记得,一小时以前我对一只鸡冠鸟放过一枪,因力爱德梅曾想仔细欣赏它的一身羽毛。当我听见击中她的枪声时,我的枪还握在我手中;只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把枪扔在地上,因此不可能是这件武器掉下时走的火。再说,那时我离爱德梅确实太远了,姑且承认命运难以逆料,那子弹也无法击中她。最后,那天我身上始终没带一颗子弹,我的枪不可能在我不知不觉中装上弹药,因为我打死鸡冠鸟之后不曾把枪从皮背带上取下来。
因此可以肯定,我不是这次悲惨事件的原因,我得去为这场令人震惊的灾祸找到解释。对我来说,事情不像别人想像的那么复杂。我想,有个笨拙的猎人隔着枝叶把爱德梅的马错当成一头野兽。我不想指控任何人故意谋杀;只不过,我明白自己已受到控告。我从马尔卡斯口中掏出了真话。他告诉我,骑士和所有参加打猎的人都把这次不幸归于意外事故,归于我的马将我仰天摔下来时,一支枪令我痛心疾首地走了火。大家都相信我是被马摔到地上的,这几乎是一致的意见。在爱德梅能够说出的三言两语中,她肯定了这种假设。只有一个人——帕希昂斯指控我;但他是在他的两个朋友马尔卡斯和奥贝尔神甫保证严守秘密的情况下悄悄指控我的。
“用不着告诉您,”马尔卡斯补充说,“神甫保持绝对的沉默,拒绝相信您有罪。至于我呢,可以向您发誓永远……”
“闭嘴!闭嘴!”我嚷道,“甚至这样也不许对我说,好像世上有人真会相信似的。可是爱德梅咽气时对帕希昂斯说了一些离奇的话;她明明死了,你想蒙我是没有用的。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没有死!”马尔卡斯叫了起来。
他对我赌咒发誓,终于使我信服。我知道他不善于说谎,整个人的表现会戳穿他仁慈的意图。至于爱德梅的话,他断然拒绝向我转述;由此我明白那些话是叫人受不了的。于是我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无情地推开想拦住我的马尔卡斯。我让人把一个鞍子扔在伯户的马背上,随即骑马飞奔而去。我抵达圣赛韦尔堡时活脱像个幽灵。我趔趄着一直走进客厅,除圣约翰之外没有遇到任何人。圣约翰瞥见我时惊叫一声,对我接二连三的问题没作答复就溜走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爱德梅刺绣用的绷架,埋在她的手大概再也不会掀起的绿布下,在我看来就像罩布下的一口棺材。我叔叔的大扶手椅已不再在壁炉前的角落里;我的肖像——我请人在费城画的、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寄来的肖像,也已被从墙上取走。这些都是死亡和诅咒的迹象。
我赶紧走出这个房间,怀着无辜者的勇气登上楼梯,但已心灰意冷。我径直走向爱德梅的卧室,敲门后立即转动钥匙进去。勒布朗小姐迎着我走来,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脸逃走,似乎看见出现一头猛兽。究竟是谁散布了对我可怕的怀疑?会不会是神甫不够忠实,背地里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爱德梅尽管清醒时既坚定又宽厚,谵妄时却大声责怪我。
我走近她的床,自己也发了狂,没想到我出其不意的出现会送掉她的命;我迫不及待地一手撩开床帏,凝视爱德梅。我从未见过更为惊人的美。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越发显得大了,虽然毫无表情,却闪耀着奇异的光,宛如两颗钻石。她那发白、绷紧的面颊,她那与面颊一样苍白的嘴唇,使她美丽的头具有一种大理石的外表。她直勾勾地注视我,不比瞧一幅画或一件家具怀着更多的激情;她把脸微微转向墙壁,带着神秘的微笑说道:“这是那朵叫做‘爱德梅?西尔维斯特里斯’的花。”
我跪下来,捧起她的手,吻了个遍;我号陶大哭起来,她毫无党察。她那只一动不动的、冰凉的手留在我的手中,宛如一块大理石雕刻物。
二十三
神甫走进来,神情阴沉而冷漠地跟我打招呼,然后向我示意,令我远离爱德梅的床。
“您疯了!”他对我说。“立即回去;谨慎些,别到这儿来。这是您惟一可做的事。”
“从什么时候起,您有权把我从自己家里赶走?”我怒不可遏地嚷道。
“唉!您不再有家了,”他回答,痛苦的语调使我的怒火平息。“如今父女俩已不过是两个幽灵,他们身上的精神生活已经熄灭,肉体生活也即将放弃。请尊重爱过您的人们的临终时刻吧。”
“可我怎么能在抛弃他们的同时,表示我的尊敬和痛苦呢?”我吓呆了。
“在这方面,”神甫说,“我既不愿也不该对您说什么,要知道,您在这儿露面是件莽撞和亵渎的行为。您走吧,等他们不在人世(这一天不会远了)之后,如果您对这份人家有权利的话,可以回来;您肯定不会再在这儿发现我怀疑或证实您的权利。在此期间,由于我不了解这些权利,我想自己可以负责让这两位圣洁的人临死前一直受到敬重。”
“卑鄙小人!”我叫起来,“我真不知什么阻止我把你撕成碎片!你出于什么可憎的冲动把匕首插进我的胸膛不断转动?你惟恐我幸免于我的灾祸?你不知将有三口棺材一起从这座屋子里抬出去?你以为我到这儿来是贪图别的东西,而不是寻求临终的目光和临终的祝福?”
“您该说临终的宽恕,”神甫声音阴沉地回答,做了一个无情谴责的手势。
“我说您发疯了!”我嚷道。“倘若您不是一个教士,瞧您对我说话的腔调,我就要叫您在我手里粉身碎骨。”
“我才不怕您呢,先生,”他回答。“把我杀死真是帮我一个大忙;可您通过威胁和狂怒反倒证实了对您的控告,我对此感到遗憾。倘若我看到您真诚地忏悔,我就会陪您一起哭泣;但您的镇定却使我厌恶。以前,我只是把您视为狂躁型的疯子;今天,我相信看透了一个坏蛋。滚开!”
我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又气又难过,连话都说不出来。当下,我巴不得马上就死去。爱德梅在我身边奄奄一息;对面是个坚信我有罪的法官,性情本来温和、羞怯,却变得严厉、无情!想到失去我心爱的人儿,我但愿一死了之;可是压在我头上的可怕罪名又使我振作起来。我相信,这样一种罪名在真理的声音面前一刻也站不住脚。我想像,只消我看一眼,说一句话就能使它不攻自破;但我觉得十分沮丧,深受伤害,因而拒绝这种自卫的方法。被人怀疑的耻辱越压在我身上,我就越明白,当一个人只有蒙受不白之冤的自尊心作为武器时,那么要想成功地保卫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垂头丧气地呆在那儿,一声不吭,似乎有顶铅帽压在我的头顶上。门又打开了,勒布朗小姐神态生硬地走过来,以充满憎恨的声调通知我,说外面楼梯上有个人要跟我说话。我身不由己地走出去,发现帕希昂斯正在等我,双臂交叉相抱,摆出他最严峻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令我敬畏,如果我确实有罪的话。
“德?莫普拉先生,”他说,“我必须跟您个别谈谈;您愿意跟我去我家吗?”
“好,我愿意,”我回答。“我准备忍受一切羞辱,只要我能知道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你们肆意侮辱最不幸的人。带头走呀,帕希昂斯;走得快些,我急于赶回这儿来。”
帕希昂斯毫无表情地走在我前面;我们走近他的小屋时,看见我可怜的中士也刚刚急匆匆地赶到。他找不到马追随我,又不愿同我分离,所以是步行而来,走得太快,浑身大汗淋漓。他已扑在葡萄藤绿廊下一条长凳上,瞥见我们,又生气勃勃地一跃而起,向我们走来。
“帕希昂斯!”他嚷道,声调富于戏剧性,要不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压根儿高兴不起来,这声调本来会使我发笑的。“疯老头!……在您这样的年纪恶意中伤?……呸!先生……被命运断送了……您是这样……是的。”
帕希昂斯一直不动声色,这时耸耸肩膀,对他的朋友说:
“马尔卡斯,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到果园尽头休息去吧。这儿不关您的事;我要跟您的主人单独谈谈。去吧,我希望您去。”他边说边用手推马尔卡斯,中士尽管既自负又敏感,总是出于本能和习惯听从这种权威性的指示。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帕希昂斯直截了当地进行盘问,我决意接受他的审讯,以便尽快弄清我周围发生的事。
“先生,您愿意告诉我眼下您打算干什么吗?”
“只要我还有个家,我就打算留在我的家中,”我回答:“一旦我不再有家了,我要干什么不关任何人的事。”
“可是,先生,”帕希昂斯又问,“如果有人跟您说,您留在您的家中,不能不给这个或那个家庭成员带来致命的打击,您还坚持留下吗?”
“只要我相信事情确是如此,我就不在他们眼前露面;我会在他们的房门口等到他们临终的最后一天,或者他们康复的最初一天,好再向他们要求我依然配得上的爱。”
“啊!问题就在这儿!”帕希昂斯轻蔑地一笑。“我不信您配得上。再说,我对此很高兴,这是更加显而易见的。”
“您想要说什么?”我嚷道。“说吧,无耻之徒!给我解释清楚。”
“这儿只有您才是无耻之徒。”他冷冷地回答,同时在他惟一的板凳上坐下,让我继续站在他面前。
我不惜任何代价要他作解释。我克制自己的脾气,甚至谦恭地表示,只要他同意向我复述刚一出事爱德梅就说的话,以及她发烧时又说的话,我准备听从忠告。
“绝对不行,”帕希昂斯生硬地回答:“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您一句也不配听到;我决不会向您复述。您干吗要知道呢?希望今后向人们隐瞒某件事吗?上帝早就看到您了,对他来说秘密是不存在的。您走吧,待在莫普拉岩,安分守己;等您叔叔过世了,您的事务料理了,您就离开这个地方吧。如果您信得过我,最好现在就离开。我不愿使您受到起诉,至少您不要用您的行为迫使我这样做。可是别人对事实真相即使没有把握,至少起了疑心。两天以前,有个仆役嘴不紧,在大庭广众中无心说出一句话,可能已引起司法部门的注意;只要一个人有罪,从法庭到断头台就只有一步之遥。我一向跟您无怨无仇,我甚至对您产生了友谊;听从您说准备接受的这个忠告吧。走吧,要不然就躲起来,准备逃跑。我不希望您毁灭,爱德梅也同样不希望……所以……您听明白了吗?”
“您以为我会听从这样一种劝告,简直是发疯。我,居然得躲起来!我,居然得像个罪犯似地逃跑!别做梦了!得啦!得啦!我要对抗你们所有的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狂怒和仇恨在折磨你们,使你们勾结起来反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见我的叔叔和堂妹;但我藐视你们干的蠢事。我的位置在这儿;我决不走开,除非根据我堂妹或叔叔的正式命令;这命令还必须让我听见由他们亲口发出,因为我决不让任何外人向我转告判词。所以,谢谢您费心了,帕希昂斯先生;既然如此,我自己的才智就够用了。再见。”
我正准备走出茅屋,不料他冲到我前面,霎时间,似乎打算使用武力把我拦住。虽然他已上了年纪,而我高大强壮,他说不定还能在这样一场较量中占上风。矮小,驼背,宽肩膀,他是一个大力士。
可是,正当他朝我举起胳臂的时候,他停住了。在他正要大发雷霆之际,他被经常支配他的一阵强烈的同情心控制住了;他以怜悯的神态注视我,仁慈地对我说:
“不幸的人!我一向像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你,因为我把你看作爱德梅的兄弟,你可别自取灭亡。我以被你杀害的爱德梅的名义这样恳求你,你还爱着她——这我看得出来——可你再也无法重见她了。相信我吧,你的家庭昨天还是一艘美好的船,舵掌握在你手里;今天却成了一艘搁浅的船,再没有帆和驾驶员;必须由见习水手们操作,像朋友马尔卡斯所说的那样。好吧,我可怜的遇难船员,别坚持淹死自己了。我扔给您一根绳子,抓住它吧;再过一天,就太晚了。想一想,如果司法部门抓获您,今天试图救您的这个人,明天将不得不出庭控告您,谴责您。这种事我一想起来眼泪就夺眶而出,您别迫使我去做。贝尔纳,您曾经有人爱过,我的孩子,今天您还可以靠往事生活下去。”
我痛哭流涕;这时进来的中士也哭起来,求我返回莫普拉岩。但我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推开他们,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宽宏大量,很疼爱我,因为你们相信我犯了可怕的罪,还想着救我的性命。可是请你们放心好了,朋友们,我是清白无辜的,没有犯这种罪。相反,我但愿案情调查得水落石出,那么可以肯定,我会被宣告无罪的。为了我的家庭,我应当活到我的名誉完全恢复之时。然而,如果我命中注定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堂妹死去,由于我在世上除了她没有人可爱,我将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干吗我要萎靡不振呢?我不留恋人生,在她死后决不苟活!愿上帝使她临终的时刻过得宁静而没有痛苦——这就是我对上帝惟一的要求。”
帕希昂斯以阴郁的不满神情摇摇头。他对我的罪行深信不疑,我的任何否认都使我失去他的怜悯。马尔卡斯仍然爱着我;但是除我自己以外,世上没有任何人为我的清白无辜担保。
“如果您返回宫堡,您就要在这儿起誓,未经神甫准许决不进入您堂妹或叔叔的房间!”帕希昂斯嚷道。
“我起誓,我是清白无辜的,”我回答,“我决不让任何人把罪名强加在我身上。你们俩都往后退!让我过去!帕希昂斯,如果您认为告发我是您的责任,那您就去告发吧。我所希望的,只是别不听我申诉就将我定罪。我宁可要法庭依法审判,也不要舆论随意制裁。”
我冲出茅屋,返回宫堡。由于不愿在仆从们面前大闹一场,知道他们不会向我隐瞒爱德梅的真实情况,我走进自己平时所住的卧室,闭门不出。
可是,傍晚时分,正当我从卧室出来,想了解两位亲人的病情时,勒布朗小姐又来通知,说外面有人找我。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既满意又害怕的表情。我明白自己就要被捕,并猜到是勒布朗小姐告发的(事实果真如此)。我走到窗前,看见骑警队的几个骑兵正在院子内守候。
“好吧,”我说,“命该如此。”
不过,在离开——也许是永远离开——这座我留下灵魂的屋子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再看看爱德梅。我径直朝她的卧室走去。勒布朗小姐想纵身挡在门前;我将她猛地一推,她倒下去,我料想她受了点轻伤。她马上大喊大叫,声震屋宇;后来,审讯时,她危言耸听地把这一推随意叫做对她本人的谋杀未遂。当下我进了爱德梅的房间,在室内找到神甫和医生。我默默地听医生讲解,得知就这些伤口本身来说并不是致命的,甚至不太严重,只要大脑所受的强烈刺激不使伤口产生并发症,不让人担心引起破伤风。这个吓人的名词在我听来无异于宣判死亡。在美洲,我见过许多人在战争中受了伤,结果死于这种可怕的疾病。我走近床。神甫垂头丧气,竟未想到阻止我。我捧起爱德梅的手,手依然冰凉,没有知觉。我最后一次吻了吻它,对别人一句话也不说,就径自去向骑警队投案。
二十四
我被立即关进夏特专区监狱。伊苏登大法官裁判所的刑事长官掌管谋害德?莫普拉小姐的案件,获准于第二天发表罪行检举命令书。他亲赴圣赛韦尔村,在案件发生的居腊树林周围的农庄里,听取三十几位证人的陈述。在我被捕后一星期,逮捕令向我发出了。如果我不是那么心烦意乱,如果有个人关心我,那么这种违反法律的事,还有审判期间发生的其他许多违反法律的事,就可以作为对我有利的有力论据加以援引,证明这次起诉是由某股仇恨势力在背后操纵的。在诉讼的整个过程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极其无情地迅速指挥着一切。
第一次讯问只对我提出了一条罪名,就是勒布朗小姐控告的罪名。所有的猎人都宣称一无所知,没有任何理由把这次意外事故看作蓄意谋害。但勒布朗小姐为了我冒昧对她开的某些玩笑而怀恨在心,何况她已被人收买,就像我后来知道的那样;她宣称爱德梅从第一次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既不发烧,又很有理智,在叮嘱她保守秘密的同时,诉说自己曾被我侮辱,恐吓,从马背上拖下,最后枪击。这个坏女人收集了爱德梅发烧期间泄露的材料,相当巧妙地编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并在仇恨启发下尽量加以渲染。她歪曲女主人说过的含糊不清的话和谵妄性印象,起誓证明爱德梅曾见我把卡宾枪枪口对准她说道:“我保证过,你将只死在我手里。”
圣约翰在同一天受到传讯,他宣称除了那天晚上勒布朗小姐告诉他的事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陈述与勒布朗小姐的证词完全相符。圣约翰是个正派人,然而冷漠,迟钝。出于对一丝不苟的爱好,他没有省略任何无用的细节,它们可能被人歪曲后再用来对付我。他断言我一向是个古怪、糊涂、任性的人;我经常头痛,发病期间就失去理智;已经有过几次,我神经错乱时,对一个我以为看得见的人说什么流血和凶杀;归根结蒂,我的脾气如此暴躁,以致我是“有可能抓起任何东西向一个人头上扔去的,虽然就他所知,事实上我还从未做过这类出格的事”。这就是在刑事案件中往往决定生死存亡的证词。
帕希昂斯在调查的那天不知去向。神甫宣称,他对这次事件的观点十分模糊,他宁可承受对顽抗的证人的一切处罚,不愿在掌握更多的情况以前表态。他请求刑事长官给他时间,以名誉作担保,答应决不逃避司法部门的诉讼,几天之后,通过对事物的考察,他就可以获得某种信心;在这种情况下,他保证明确表态,或者为我辩护,或者对我提出指控。这个期限被批准了。
马尔卡斯仅仅说,即使是我使德?莫普拉小姐遭受枪伤——这一点他开始感到非常怀疑,至少我不是有意的。他把自己的名誉和生命押在这种说法上。
这就是第一次讯问的结果。往后又在不同的日期继续进行了多次讯问。几个假证人断言,他们曾看见我力图使德?莫普拉小姐屈从于我的欲念,未遂之后向她开枪。
旧诉讼程序中最有害的措施之一就是所谓罪行检举命令书。这是一种通过布道途径传达的通知,由主教发布,全体本堂神甫向各自堂区内的居民们宣讲,命令他们追查公布的罪行,揭发他们所知道的一切有关事实。这种措施是在其他地区更为公开盛行的宗教裁判所原则的一种温和的反映。制定罪行检举命令书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以宗教的名义使告密的精神永远流传下去,因此大部分时候,它是残酷得出奇的杰作,它经常宣布假定的罪行,以及带偏见的原告需要证明的一切假想的情节。这是一种预先就定下主题的公告,最早到来的无赖据此可为出价最高的雇主利益作一番假证以挣得一些钱……当罪行检举命令书起草不公正时,它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煽起公众对被告的仇恨情绪。尤其是笃信宗教的人,他们从教士口中接受现成的意见,狂热地折磨受害者。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尤其因为外省的教士扮演了另一种秘密的角色,差点儿决定了我的命运。
案子送到布尔日初等法院的刑事法庭,过不了几天就开庭预审了。
你们可以想像当时那害得我受尽折磨的凄凉的绝望。爱德梅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已完全失去理智。我对审判的结局倒不发愁,我想总不至于把我没有犯过的一桩罪行强加在我身上;可是,如果爱德梅恢复不了能力,无法当面承认我清白无辜,那么名誉和生命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把她看作已经死了,在诅咒我的时候死了!因此,我已横下一条心,无论判决结果如何,宣判之后立即自杀。我强制自己要一直活到那个时候,为真理取胜做必要的事,以此作为一种责任;但我陷入完全麻木的状态,甚至没去打听需要做些什么。没有我的律师的才智和热情,没有马尔卡斯的崇高的忠诚,我的疏忽大意几乎使我沦于最悲惨的结局。
马尔卡斯天天为我奔走,尽力。晚上,他来到我的帆布床跟前,躺在一捆稻草上。他每天都去看望爱德梅和我的叔叔,先把他们的情况告诉我,然后给我讲述他活动的结果。我亲切地紧握他的手,但是通常被他刚说的关于爱德梅的消息吸引住,其他都听不进去。
这座夏特监狱从前是外省领主埃勒万?德?隆博家族的堡垒,这时大多毁坏,只剩下一座可怕的方形塔,年深月久变得黑魆魆的,矗立在一条沟壑背面的岩石上。安德尔省在沟壑处形成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山谷,长满最美丽的植物。天气极好。我的囚室处在塔的顶部,接受着旭日的光芒。阳光投下三排白杨树细长。巨大的影子,并把它们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地平线。在一个囚徒的眼前从未呈现过更加秀丽、鲜艳、田园式的景色;可是我哪有心思从中找到乐趣呢?墙上的裂缝长出香紫罗兰花,只要微风吹过就像对我发出要命的辱骂。每个具有农村特色的声音,每支风笛吹出的曲子传到我耳中,似乎都包含着一种凌辱,或者意味着对我的痛苦深深的蔑视。没有什么东西,甚至羊群的咩咩叫声,在我看来不是遗忘或漠不关心的表现。
一段时间以来,马尔卡斯有个执著的想法,认为爱德梅是被若望?德?莫普拉谋害的。这有可能;但由于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这种假设,我一听他说起就禁止他声张。我不喜欢牺牲别人来证明自己无罪。虽然若望?德?莫普拉什么都干得出来,犯这种罪行的念头却很可能从未产生过。我已有六个多星期没听人提起他,在我看来控告他是可耻的。我坚持相信有个参加驱兽出林的猎人不慎朝爱德梅开了枪,恐惧和羞耻的感情妨碍他承认自己的过失。马尔卡斯鼓起勇气去看所有参加过这次围猎的人,以上帝赋予他的全部口才求他们别怕误杀的惩罚,别让一个无辜者代他们承担罪责。所有这些奔走活动都毫无结果。没有一个猎人的答复能让我可怜的朋友获得希望,揭开笼罩着我们的谜。
我被递解到布尔日,投入一座古堡,它曾属于历代贝里公爵所有,从此充当我的监狱。同我忠实的中士分开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他本来可获准追随我;但他生怕不久在我的仇人们的授意下被捕(他坚信我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那就无法营救我了。因此,只要他们“没有逮住他本人”,他就要不失时机地继续追查作案的人。
在我被关到布尔日之后两大,马尔卡斯提出一份文件,是由夏特的两位律师根据他的要求起草的。这份文件包含十位证人的证词,他们一致确认,枪击案发生之前,有个托钵僧天天在瓦雷纳转来转去,出现在一些相距很近的地方;尤其是出事前夜曾在普利尼圣母院借宿。马尔卡斯认定这个僧侣就是若望?德?莫普拉。有两位妇女表示,她们相信认出了托钵僧,要么是若望,要么是戈歇?德?莫普拉,他跟若望非常相像。但这个戈歇在城堡主塔被攻克的第二天已淹死在一口池塘内,而爱德梅遭到枪击那天,夏特全城居民都看见苦修会会士从早到晚跟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在一起,为沃德旺的朝圣行列主持各项仪式,因此这些证词非但对我无利,反而产生很坏的效果,给我的辩护抹了黑。苦修会会士顺利地让人证明他不在现场;隐修院院长替他帮腔说我是个无耻的坏蛋。对若望?德?莫普拉来说,这是他得胜的时刻。他大声宣称,他是来向他原来的法官们自首的,为他过去的错误接受惩罚;但没有人愿意赞成对这样一位圣徒进行追究。他在我们这个极其虔诚的省份激起了狂热的崇拜,没有任何法官敢于冒犯公众舆论对他严加惩处。马尔卡斯在自己的证词中,讲到苦修会会士在莫普拉岩神秘而不可解释的出现,他为了接近于贝尔先生及其女儿所采取的行动,蛮横无礼地一直闯进他们的休憩室去恐吓他们,还有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为了从我这儿替这个人勒索巨额钱财所做的努力。所有这些证词都被当作无稽之谈;因为马尔卡斯承认不是苦修会会士任何一次出现的目击者,无论骑士或他女儿也都无法证明。不错,我对各种问题的答复证实了这些陈述;但由于我完全真诚地声明,两个月以来苦修会会士不曾给我任何不安或不满的理由,又由于我拒绝把这次谋杀归罪于他,看来不出几天时间,苦修会会士就该在舆论中永远恢复声誉。可是,我对他不怀敌意并未减弱法官们对我的敌意。他们利用往日地方法官,尤其是外省偏僻地区的法官拥有的专断权力,草营人命,使我的律师没法开展工作。我不愿指出姓名的几个穿袍人物甚至公开对我恣意辱骂,在法庭上否定人的尊严和道德。他们对我施诡计诱供,只要我至少承认不小心误伤了德?莫普拉小姐,就几乎答应作有利于我的裁决。我对他们的提议所抱的轻蔑态度最终引起他们的敌意。我不会要任何阴谋诡计,在一个不耍阴谋诡计正义和真理就无法取胜的时代,我成为两类可怕的敌人——教士和法官的牺牲品;我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院长身上得罪了前者,而我受到后者的憎恨是由于爱德梅拒绝过一些求婚者,其中最记仇的人同初等法院中的头面人物有亲戚关系。
然而有几个我几乎不认识的正直人物,看不惯别人极力要把我搞臭而关心我的命运。他们中间有个埃先生不乏影响,他是省总督的兄弟,与所有的代表相识,为使这个令人困惑的案件真相大白提了一些极好的意见,从而帮了我的忙。
由于深信我有罪,帕希昂斯本来会无心地支持我的敌人,但他不愿这样做。他又在林中过起流浪生活,虽不躲藏,却也无法抓到。马尔卡斯对帕希昂斯的意图深感不安,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骑警队眼看一个老头在不出几法里范围内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都气坏了。我想,凭着这位老人的经验和体质,他可以在瓦雷纳生活多年而不落入他们手中,甚至不会感到必须投降,而厌倦和对孤独的恐惧却往往在一些大罪犯身上引起降服的需要。
二十五
公审的日子来临了。我镇静地出庭,但群众的表情使我深感悲伤。我从中找不到任何支持,任何同情。我认为,在这样的场合,我至少应当看到尊重的表示,那是陷入不幸和遭到隔离的人所需求的。但所有的脸上只流露出一种粗野不逊的好奇心。平民出身的姑娘们大惊小怪地高声谈论我的美貌和年轻。一大批属于贵族或金融界的妇女在旁听席上展示华丽的服饰,似乎赶来过节。众多的僧侣在百姓中间露着光头,唆使他们反对我;从挤得紧紧的行列里不时传来“强盗”、“渎神的人”、“野兽”等叫骂声。当地的名流们懒洋洋地倚靠在荣誉席上,用低级下流的语言议论我的激情。我以对人生深恶痛绝的平静态度听到并看见这一切;如同一个旅客抵达旅程的终点,心力交瘁、无动于衷地望着那些为了一个更远的目的地而忙乱地重又动身的人。
公审煞有介事地开始了,各个时代的法官行使职权时都有这个特点。我的审讯记录是简短的,虽然向我提出的关于我生平的问题多得不可胜数。我的答复使好奇的公众的期望意外地受挫,大大缩短了审讯的时间。我使自己不越出三种主要答复的范围,其内容是不变的。第一,对于一切有关我的童年和教育的问题,我回答说,我决不是走到被告席上来控诉别人的。第二,对于涉及爱德梅、我的感情的性质、我同她的关系等问题,我回答说,德?莫普拉小姐的品德和声望不允许对她跟任何一个男子的关系的性质提出哪怕最简单的疑问;至于我的感情,我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说明。第三,对于目的在于使我承认我的所谓罪行的问题,我回答说,我甚至不是无意的肇事者。通过极其简短的答复,我扼要讲述了直接先于这次事件的某些情况;但是感到应当为爱德梅也为我自己隐瞒曾经使我心神不定的纷乱的冲动,我以坠马来解释我之所以离开她的原因,以我认为有必要去追我的马以便重新护送她来解释别人发现我和她躺着的身躯远离的原因。不幸的是,这一切都不明不白,也不可能清楚。我的马跑开的方向与我所说的方向正好相反,而在我知道出事之前别人看见我的狼狈模样,用坠马解释也是不够的。他们尤其盘问我干吗同堂妹待在树林里,不像我们本来表明的那样去追随猎队。他们不愿相信我们确实是在命运指引下迷了路。他们反驳说,不能设想命运会像一个有理性的人,端着枪正好在加佐塔楼守候爱德梅,趁我转身走开五分钟的时候向她射击。他们硬说我不是施展诡计,就是使用暴力把她带到那个偏僻的地方,企图强奸她,后来或者出于没有得逞的报复心,或者由于担心罪行败露而受到惩罚,就决意杀人灭口。
法庭听取了所有有利于我或不利于我的证词,老实说,只有马尔卡斯一个人可以被看作真正在为我辩白。其他有利于我的证人只是确认,一个“很像莫普拉家族”的僧侣有关期间曾在瓦雷纳转悠,出事那天晚上甚至好像躲起来了,从此以后未再露面。这些证词不是在我怂恿下作的,我声明也不是应我请求而作的,这使我感到不胜惊异,因为我从上述证人中间看到几个当地最正直的人。但这些证词只在真正关心真理的埃先生的眼里才有分量。这位推事提高声音问,怎么没有责令若望?德?莫普拉先生出庭同这些证人对质,既然他已尽力通过一些证书让人确认他不在现场。这项异议仅仅被一阵愤慨的窃窃私议声接受。不把若望?莫普拉视作圣徒的人虽然不算少,但他们对我是冷漠的,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看一场戏。
当苦修会会士从人群中突然站出来时,伪君子们的兴奋达到了顶点。他一边装腔作势地放下风帽,大胆走近旁听席前的栏杆,一边说他是个应受蔑视的可耻罪人,但在这个人人该追求真理的场合,他认为自己作出坦率、爽直的榜样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他甘心接受一切可以使法官们作出明断的考验。听众中传来欢欣雀跃的声音。苦修会会士被领进证人席,与证人们对质。证人们毫不迟疑地一致宣称,他们见到过的那个僧侣与这个人穿同样的衣服,外貌像一家人一样,远看颇为相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在这一点上他们已不存在丝毫怀疑。
这次事件的结果对苦修会会士来说是一次新的胜利。没有人想到,既然让人们表现得那么正直,那就很难相信他们没有真正见到过另一个苦修会会士。这会儿,我记起神甫与若望?德?莫普拉在富热泉边初次会晤时,后者曾向他三言两语地提起,他有个“教友”跟他一起云游,在古莱农庄过夜。我认为应当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律师。他去同坐在证人席上的神甫低声商议;神甫对这个情况记得很清楚,却不能进一步补充任何细节。
轮到神甫陈述了,他以焦虑的神情朝我转过脸来,眼里充满泪花。他慌乱地回答程式化的问题,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费了很大劲儿控制自己,终于说了下面这番话对实质性问题作证:
“我正待在林中时,骑士先生求我下车,去看看他女儿到哪里去了;爱德梅从猎队走开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引起他的不安。我跑得够远的,在距加佐塔楼三十步的地方发现贝尔纳?德?莫普拉先生处于张皇失措的境地。我刚听见一声枪响,注意到他的卡宾枪没有了;他已把它扔掉(发射过了,像已证实的那样),就在几步路之外。我们一起跑到德?莫普拉小姐跟前,发现她身中两弹躺在地上。另外一个人比我们先赶到,这时正守在她身边;只有他能把从她口中听到的话告诉我们。我见到她时,她已失去知觉。”
“可您已从这个人口中一字不差地听到那些话了,”法庭庭长指出:“据说,在您和这个叫做帕希昂斯的有文化的农民之间存在着友谊的联系。”
神甫犹豫了,问良心法在这儿是否与诉讼法相矛盾;法官们是否有权要求一个人泄露别人交托给他的秘密,让他违背自己的誓言。
“您曾在这儿以基督的名义宣誓说真话,全部的真话,”对方回答:“该由您判断这个誓言是否不比您以前可能起过的誓言更庄严。”
“不过,如果我是在保证不泄漏忏悔内容的情况下接受这个秘密的,”神甫说,“您就肯定不会劝我泄漏它了。”
“很久以来,”庭长说,“您已不再听任何人忏悔,神甫先生。”
听到这种不合礼仪的提醒,若望?德?莫普拉喜形于色——一种恶魔似的喜悦,使我想起从前我所熟悉的他那副模样,一见痛苦和眼泪就乐不可支。
神甫从这次小小的人身攻击引起的气恼中找到他本来缺乏的勇气。他垂下眼睛呆了片刻。他们以为他受辱了;但他重新抬起头来时,他们看见他眼中闪耀着一种教士的既狡黠又固执的光芒。
“全面考虑之后,”他以非常温和的口气说,“我认为,我的良心命令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会这样做的。”
“奥贝尔,”王家律师狂怒地说,“看来您不知道法律会对您这样表现的证人处以什么刑罚。”
“我不是不知道。”神甫的口气越发温和了。
“您总不见得想尝一尝吧?”
“需要的话,我就服刑好了,”神甫回答,一丝难以觉察的。矜持的微笑和一种极其完美的、庄重的姿态使所有在场的妇女都深受感动。
妇女们总是高尚而美好的事物的优秀鉴赏家。
“好极了,”检察官又说。“难道您坚持这种沉默的方式吗?”
“可能。”神甫回答。
“在德?莫普拉小姐遭到枪击后的日子里,如果您能听到她说的话,不论意识清楚状态中说的还是谵妄状态中说的,您都愿意告诉我们吗?”
“这方面的情况我一概不愿告诉你们,”神甫答道。“复述这些话是违反我的感情的,甚至在我看来是完全不合适的,因为谵妄状态中说的绝对证明不了什么,而意识清楚状态中说的,又只是些对长辈真诚友好的话。”
“好极了,”王家律师边说边站起身子:“您拒绝作证是与本案有关的一个事件,我们将依法请求法庭对此进行审议。”
“至于我,”庭长说,“凭我目前拥有的权宜处置权,我下令逮捕奥贝尔,把他押送入狱。”
神甫坦然自若地让人带走了。观众不由得肃然起敬,尽管僧侣和教士们恼恨不已,低声谩骂这个异端分子,会场中却依然一片肃静。
所有的证人都被传讯了(应当说那些已被收买的人在公开场合起的作用不太大),最后勒布朗小姐到庭使审判圆满完成。我很吃惊地看到这个老姑娘如此激烈地攻击我,把她的仇恨如此集中地对准我。何况,她确实有些非常厉害的武器可以损害我。凭着仆人们窃取的在门口偷听和刺探家中一切秘密的权利,加上她善于曲解和说谎的本事,她竟随心所欲地将她能引用的大部分事实安排得足以断送我。她陈述七年前,我是怎样把德?莫普拉小姐从我那些又粗鲁又凶恶的叔叔手中搭救出来,跟随她抵达圣赛韦尔堡的。
“这么说,”她转身朝若望?德?莫普拉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并没有影射庭上这位圣人的意思,他早已从大罪人变成了大圣徒。但是以什么样的代价,”她一边继续说一边重新面向法官席,“这个卑鄙的强盗才救了我亲爱的女主人呢?他玷污了她,先生们。由于遭到强奸而又无法自慰,可怜的小姐后来天天都是在耻辱中以泪洗面度过的。她自尊心太强,没法将自己的不幸向任何人吐露,又太诚实,不愿欺骗任何人,她跟她热恋着的、同时也得到回爱的德?拉马尔什先生断绝了关系。七年里,她拒绝了向她提出的一切求婚,这都是由于荣誉攸关,她憎恨贝尔纳先生。起初,她想自杀;她曾请人磨快她父亲的一把小猎刀(马尔卡斯先生在这儿可以证明,如果他愿意记起来的话);要不是我将这把刀扔进了宅内一口井里,她肯定已自杀身亡。她也想自卫,抵御她的追逼者夜晚的攻击;只要拥有这把刀,她总是将它放在枕头下面;每天晚上她必定把卧室的门闩上。有几次我见她回来时面无血色,几乎晕倒,气喘吁吁,好似刚刚被人追逐,惊恐万状。随着这位先生逐渐接受教育,学习文雅的举止,小姐眼看她不可能有别的丈夫——既然他口口声声说要杀死一切敢于自荐的人——希望他改去自己的野性,对他表现得格外温柔体贴。她甚至在他生病期间看护他,不是由于爱他,或者像马尔卡斯先生在他的讲法中说的那样敬重他,而是生怕他在呓语中,当着仆人们或她父亲的面,泄漏他曾奸污过她的秘密,那是她出于羞耻心和自尊心一直注意隐瞒的。这一点今天在场的妇女想必都能理解。七七年,全家人到巴黎去过冬时,贝尔纳先生又变得嫉妒、专横,多次威胁要杀死德?拉马尔什先生,小姐不得不把后者打发走。此后,她跟贝尔纳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对他宣称她不爱他,永远不会爱他。出于愤怒和忧伤——不可否认,他如狼似虎般地爱上她——他动身去美洲;在那儿度过的六年期间,他的信显示出他有很大进步。他回来时,小姐已拿定主意做老姑娘,心情又变得非常宁静。贝尔纳先生方面,似乎也已长成一个相当好的小伙子。可是,由于天天看见她,不断靠在她的椅背上,或者在她父亲睡觉时一边帮她绕毛线一边低声跟她谈话,结果他重新深深坠人情网,失去理智。我不愿过分指责他,可怜的人!我相信他的正确去向是进收容所而不是上绞架。他经常通宵又叫又吼,给她写些极其愚蠢的信,她边读边笑,然后将信放进口袋,不作答复。哦,这儿有其中的一封,不幸事件发生后,我替她脱衣服时在她身上发现的;这封信已被一颗子弹打穿,血迹斑斑,但还能读,看得出先生经常企图杀害小姐。”
说着,她将一张半烧焦、半沾上血迹的纸放在桌上,引起观众们的一阵战栗——在某些人是真诚的,在其他许多人是装模作样的。
念信之前,她完成陈述,以一些使我大惑不解的说法作为结束;我再也分不清事实真相和造谣诬蔑的界线了。她说:
“出事以来,小姐一直生死未卜。她肯定不会复原了,不管医生们怎么宣布。我敢说这些先生只在某些时刻见到病人,不像我全面了解她的病情,我可是连一个夜晚也没有离开过她。他们认为她伤口见好,但神经错乱。我偏要说她伤口见坏,头脑却比他们说的好得多。小姐极少胡言乱语,即使偶尔乱说,也是当着这些先生的面,因为他们使她心慌,使她害怕。她尽力显得不像发疯似的,结果成为这个样子;但是,只要他们丢下她单独同我,同圣约翰或者同神甫先生在一起,她又变得像往常一样恬静,温柔,明白事理(如果神甫先生愿意,他完全可以向你们说明实际情况)。她说她痛苦得要死,虽然她向医生们表示她几乎不难受了。她以适合一个女基督教徒的宽厚胸怀谈到她的凶手,每天重复许多遍:
“‘愿上帝在来生宽恕他,就像我在今生原谅他一样!毕竟,一个男人必须爱极了一个女人才会杀她!我不该不嫁给他,兴许他会使我幸福的;我把他逼人绝境,他向我报仇了。亲爱的勒布朗,注意永远不要泄漏我告诉你的秘密!一句不审慎的话会把他送上断头台的,我父亲也会因此死去!……’
“可怜的小姐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在法律和宗教的责令下不得不说出我想保守的秘密;我到这儿来并非为她寻找淋浴装置,而是来供认事实真相的。我引以自慰的是,这一切不难向骑士先生隐瞒,他的头脑已不比刚生下的婴儿清楚。至于我,我尽了自己的责任;愿上帝审判我!”
勒布朗小姐信心十足、滔滔不绝地讲完这番话之后,在一片嗡嗡的赞赏声中坐下;他们着手宣读在爱德梅身上发现的信。
这确实是出事前几天我写给她的那封信。他们递给我看;我忍不住亲吻爱德梅的血迹;然后,瞥了一眼笔迹,我一边还信一边平心静气地承认这封信是我写的。
宣读这封信对我真是致命的一击。命运似乎精于损害它的牺牲品,有意(也许有一只卑鄙的手帮它作这种删节)毁掉证明我的服从和敬重的段落。某些诗意的隐语对我狂热的胡话本来可以提供解释和谅解,如今已难以辨认。而一目了然,使人人信服的是那些保持完整的段落,证明我的激情的狂暴,我的怒气的疯癫。就像下面这样一些句于:“我有时真想半夜起来,去杀你!如果我有把握在你死后不再爱你,我可能早已多次这样做了。谨慎对待我,巴;因为我身上有两个人,有时候从前的强盗支配着新人,”等等。我的敌人们的嘴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我的那些辩护人泄了气,甚至可怜的中士也以失望的神情瞧着我。公众已经给我定了罪。
这次事件之后,检察官占了上风,朗读一份严厉的公诉状,把我描述成一个不可救药的恶人,一个该死的祖先的该死的后代,一个邪恶的本能必然提供的儆戒;在竭力把我贬成一个可惜、可怕的人之后,为了摆出公正。宽厚的姿态,他又试图引起法官们对我的同情心;他要证明我没有自制力,我的理智从小就被残酷的景象和穷凶极恶的道德原则搞乱,早已不健全了;不管处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我的情感如何发展,也决不可能复原。最后,在说了一通哲学和浮夸的华丽辞藻之后,使听众大为高兴的是,他要求对我判处无期徒刑,剥夺公民权利终身。
虽然我的律师是个有气魄、有头脑的人,但那封信使他感到十分意外,听众对我如此有恶感,法官们听他发言时又公然作出怀疑和不耐烦的表示(这是本地法官席上沿袭下来的不正派习惯),以致他的辩护词显得苍白无力。一切看来有充分理由可以提出有力要求的地方都成了补充质询。他抱怨说,不是所有的程序都完成了,案子中某些疑点未被充分澄清,一件好些情况尚被神秘笼罩着的诉讼案判得太仓促了。他要求传讯医生们,就听取德?莫普拉小姐作证的可能性发表他们的意见。他指出,最重要。惟一重要的陈述是帕希昂斯的陈述,帕希昂斯可能在任何日子出庭,证明我无罪。最后,他要求搜寻那个托钵僧,该僧侣与莫普拉家族相像早已被值得信任的证人们确认,但还没有找到解释。按照他的意见,必须了解安托万?德?莫普拉到哪里去了,应当传苦修会会士对此作出交代。他大声抱怨,他们拒绝任何延期,也就剥夺了他的一切辩护手段;他鼓起勇气声明,某些邪恶的激情该对这样一种审判程序的盲目迅速的进程负责、庭长当即要他遵守秩序;检察官反驳说,一切程序都已完成,法庭已经掌握足够的情况,搜寻托钵僧是一种不得体的幼稚要求,若望?德?莫普拉早就证明他最小的弟弟已于几年前死亡,这些辩驳获得成功。全体法官退席审议;半小时之后返回,宣布把我判处死刑。
二十六
虽然这个迅速作出的严厉判决是件极不公正的事,连最激烈反对我的人都大吃一惊,我却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这个打击。我对人世已不再留恋。我把自己的灵魂和死后名誉的恢复托付给上帝。我想,如果爱德梅去世,我将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重新找到她;如果她在我死后还活着并恢复理智,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真相,那时我将作为亲切而悲痛的回忆活在她的心坎里。像我这样易怒的性格,随时会由于妨碍或冒犯我的一切而暴跳如雷,却能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尤其在这样的场合逆来顺受,保持骄傲的沉默,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异。
已是凌晨两点。审判持续了十四个小时。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法庭;观众像开庭时一样众多,照旧全神贯注,人们是多么喜爱看戏啊。这会儿刑事法庭上演的这出戏是阴森森的。这些穿红袍的人与威尼斯十人委员会①的委员同样脸色苍白,同样专制,同样无情;这些戴花饰的妇女犹如幽灵,经过暗淡的蜡烛光的反射,恰似在旁听席上漂浮的生命的反映,旁听席下方是些死气沉沉的教士;警卫人员的火枪在背景的阴暗处闪闪发光;可怜的中士心如刀割,跌倒在我跟前;苦修会会士暗自高兴,不知疲倦地站在栏杆旁;附近修道院的一座钟开始敲晨钟,凄凉的钟声打破法庭上空的寂静:这些都足以感动一般农妇的心,使得后排制革工人们宽大的胸膛起伏不已。①14世纪的威尼斯十人委员会由贵族中选出的十名委员组成,负责国家安全,拥有极大的权力。
突然间,正当法庭就要休会,宣布审判结束时,有个人各方面都像多瑙河流域传统的农民①——矮胖,衣衫褴褛,跣足,胡子很长,头发蓬乱,前额宽大、严峻、目光威严、阴郁——从隐隐照着人群的、变幻不定的蜡烛反光中站起,一边挺立在栏杆前,一边用粗沉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①参阅17世纪法国作家拉封丹的寓言诗《多瑙河的农民》(第十一卷第七篇),该农民相貌丑陋,但神智健全,心灵伟大,尤以雄辩见长。
“我,若望?勒乌,绰号叫‘耐心’的,我反对这个判决,因为它内容极不公正,形式是违法的。我要求重新审理,让我能够作证。我的证词是必要的,也许是极端重要的;应当等一等。”
“如果您有什么话要说,”检察官冲动地嚷道,“干吗不在传讯您的时候出庭?您借口有重要的证词要提供,想把您的证词强加于法庭。”
“可您,”帕希昂斯语气越发缓慢地回答,嗓音越发深沉了,“您说我没有重要的证词,正是想把您的意见强加于公众。您明明知道我应当有的。”
“想想您在什么地方,证人,您在跟谁讲话。”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决不多说。我在这儿宣布,我有重要的事要说;我会及时说出来的,如果你们没有强制时间听从你们的话。我想说,我就会说的;相信我吧,最好趁诉讼程序还能修正时让我说出来。这样做对法官们甚至比对犯人更有利;因为后者靠荣誉再生时,别人会由于耻辱而死去。”
“证人,”生气的司法官警告说,“您的尖刻不逊的言语对被告只会有害而不会有利。”
“谁跟您讲我是替被告说好话的?”帕希昂斯以雷鸣般的声音发问。“您对我了解什么?倘若我喜欢把一个违法而无力的判决变为有力而不得撤销的判决,那将会怎样?”
“怎么使这种证人尊重法律的愿望同您自己违反法律的行为协调起来呢?”司法官说,果真被帕希昂斯的巨大影响动摇了决心,“为什么您不听从刑事长官的传讯呢?”
“我不愿出庭。”
“凡是愿望与国家法律不总是相一致的人,都会被处以严刑。”
“可能。”
“您今天来是打算归顺的吧?”
“我来是打算让你们尊重法律。”
“我警告您,如果您不改变腔调,我就派人押您入狱。”
“我劝您,如果您爱正义并侍奉上帝,您就听我的话,暂缓执行判决吧。带来真理的人不该在追求真理的人们面前卑躬屈节。你们这些听我发言的人,代表民众的人,肯定不愿开玩笑的大人物,被老百姓叫做‘代表上帝说话’的人,站到我这边来吧,拥抱真理的事业,真理也许即将在假象下窒息,或者通过不好的手段取胜。跪下吧,代表民众的人,我的弟兄们,我的孩子们;祈祷吧,恳求吧,争取让正义得到伸张,愤怒受到抑制。这是你们的职责,也是你们的权利和利益;违法时遭受侮辱和威胁的正是你们。”
帕希昂斯讲得慷慨激昂,他的真诚明显地表现出来,使所有的听众产生一阵好感。当时,哲学在贵族青年中很流行,即使对于不是向他们发出的号召,他们也不会不带头响应。他们以骑士式的狂热站起来,向民众转过身去;民众受到这种高尚榜样的鼓舞,也都跟着站起来。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和力量,为了团结起来维护共同的权利而忘掉个人的成见。这样,有时只消一个高尚的冲动和一句真实的话就能把听信长篇诡辩而走上歧途的群众拉回来。
缓期执行获准了;我在掌声中被押回监狱。马尔卡斯伴随着我。帕希昂斯不给我感谢的机会就走掉了。
对我的判决书的修改只有奉高等法院的命令才能进行。至于我,宣判前我就已决定不向运用旧法律原则的最高法院上诉;然而帕希昂斯的言行对我的思想就像对观众的思想一样起了作用。由于悲痛,斗争精神和人的尊严感在我心中似乎麻痹了,如今突然清醒过来;这会儿我感到,人不是为这种自私的灰心丧气——或者叫做隐忍,或者叫做淡泊——而生的。没有人能放弃对自己荣誉的关心而不同时放弃对荣誉原则的尊重。如果说为神秘的良心判决而牺牲自己的荣誉和生命是美好的,那么为不公正的迫害这类暴行而放弃自己的荣誉和生命则是怯懦的。我感到对自己另眼相看了;我把这个重要的夜晚剩下的时间用来设法为自己恢复名誉,不屈不挠的劲头就像我以前一味听天由命一样。随着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我感到希望又萌生了。爱德梅兴许既未发疯也没有遭受致命伤。她可能使我免诉;她可能痊愈。
“谁知道呢?”我心里思量,“兴许她已给予我正确的评价;兴许正是她派帕希昂斯来帮助我的;我得恢复勇气,不让一些狡诈的人把我压倒,这样做无疑会遂她的心愿。”
但怎么获得高等法院的这道命令呢?必须先有国王的敕令;谁去申请呢?对同样的案件,法院过去盲目仓猝从事,如今却可以任意拖拉,慢得要命,谁去催促呢?我的仇人们要陷害我,使我完全无能为力,谁能阻止呢?总而言之,谁会为我战斗呢?只有神甫才能这样做,但他已因我而进了牢房。他在诉讼中的慷慨行为已向我证明他仍是我的朋友,但他的热情受到了束缚。马尔卡斯地位卑微,语言不可捉摸,他又能做什么呢?夜晚来临,我怀着自有天助的希望睡着了,因为我曾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几个小时的睡眠使我头脑清醒;有人在我门外拔开插销发出声响,我睁开眼睛。噢,仁慈的上帝!看到我的战友阿瑟,六年期间我对他没有藏起过一个秘密的另一个自己,投入我的怀抱,我是多么激动啊!我在接受这个来自上帝的爱的表示时,像个孩子似地哭了。阿瑟不信我有罪!他为费城图书馆搜集科学资料去巴黎,在那儿得知这个把我牵连进去的不幸案件。他与一切污蔑我的人争论,一刻也不耽误地赶来营救我,安慰我。
我高兴地向他倾诉衷肠,告诉他能为我做些什么。他想当晚乘驿车回巴黎;但我求他先去圣赛韦尔替我打听爱德梅的情况;长得要命的四天过去了,我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再说马尔卡斯从未提供过正确的细节,不符合我的要求。
“你放心吧,”阿瑟说:“通过我,你一定能了解实情。我是相当好的外科医生,眼光正确。我将能如实告诉你应当担心什么或希望什么。从圣赛韦尔,我可以直接去巴黎。”
两天以后,我收到他写来的一封详尽的长信。
爱德梅处在一种非常奇特的状态。只要不让任何意外的事刺激她的神经,她就既不说话也不显得难受;然而,一听到能唤醒她痛苦记忆的话,她便惊厥过去。精神上的孤僻形成她痊愈的最大障碍。医疗方面什么都不缺乏;她有两位高明的医生和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士。勒布朗小姐看来也在很热心地照料她;但这个危险的侍女通过她的不得体的议论和不合适的提问往往伤害她。此外,阿瑟肯定地告诉我,即使爱德梅曾以为我有罪,并在这方面表示过意见,那也一定是在她发病前的某个阶段;因为至少十五天以来,她已处在完全麻木的状态。她经常打盹,但并不真正入睡;她可以吃些流质和半流质的食物,从不呻吟。医生问她痛不痛时,她没精打采地摇摇头或摆摆手,答复总是否定的;她从不表示记得那曾经充满她生活的种种感情。可她对父亲的爱,这种在她心中如此深厚、如此强烈的情愫并没有消失。她常常泪如泉涌,但就在这时她似乎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他们徒然想让她明白,她的父亲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死去。她以恳求的手势拒绝的不是声音(它仿佛没有震响她的耳鼓),而是她周围的骚动;于是她双手捂着脸,缩在扶手椅里,将膝盖尽量顶向胸膛,好像陷入无法安慰的绝境。她不再能抑制这种无声的痛苦,也不再想抑制;她强大的意志本来可以平息最猛烈的风暴,如今却在死海上随波逐流,处在风平浪静的状态——按照阿瑟的说法,这是他历来见到的最痛苦景象。爱德梅仿佛想弃绝人世,勒布朗小姐为了考验她和刺激她,竟自作主张地贸然说她父亲死了;她点点头表示知道。几小时之后,医生试着让她明白她父亲还活着,她又示意她不相信。他们把骑士的活动坐椅推进她的卧室,父女俩面对面,竟彼此认不出来。不料,一会儿之后,爱德梅把她父亲当作一个幽灵,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浑身抽搐,倒在地上,致使一个伤口进裂,令人为她的生命担忧。从此以后,他们注意把父女俩分开,在爱德梅面前决不讲跟骑士有关的话。她把阿瑟错当成本地大夫,以与别人同样亲切、同样无动于衷的态度接待他。他不敢试着跟她谈到我;但他劝我别失望。爱德梅的症状中没有什么是时间和休息不能克服的;她热度不高,没有任何生命机能真正受到侵袭;伤口已几乎痊愈,头脑也不像由于过度活动而可能遭到损坏。这个器官的衰弱状态,其他所有器官的虚脱,按照阿瑟的说法,都无法长久抵挡青春的活力和一种强健体质的恢复力。最后,他劝我想想自己;我可以帮助爱德梅复原,从她的情爱和尊敬中重新找到幸福。
十五天之后,阿瑟带着国王批准对我的案情进行复查的敕令从巴黎回来。一些新的证人作了陈述。帕希昂斯未出庭;但我从他那儿收到一张便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一句话:“您没有罪,应有信心。”医生们断言,德?莫普拉小姐今后可以接受询问而没有危险,但她的答复将毫无意义。她的身体好多了。她已认出她父亲,如今寸步不离;然而跟他无关的事,她就完全不明白了。她把他当作孩子一样照料,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在他这方面,骑士有时也辨认出他心爱的女儿;但他的体力明显地衰退。他们在他一次意识清醒时向他提问。他回答说,他女儿确实是打猎时从马上掉下来的,在一个树桩上戳破了自己的胸膛,但没有人曾向她射击,即使出于疏忽,只有疯子才会相信她的堂兄可能犯这样一桩罪行。这便是他们从他那儿所能打听到的全部情况。他们问他对侄子的失踪想法如何,他回答说,他侄子仍在家中,他每天都见到的。他一向重视家族的声誉,唉,如果这种声誉受到影响,他也许宁可用幼稚的谎话来拒绝司法调查吧?这是我永远无法弄清的事。至于爱德梅,还不可能询问她。一听到向她提出问题,她便耸耸肩膀,表示她不希望受到打扰。如果刑事长官坚持,态度更加明朗,她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竭力想弄明白他的意思。他一提到我的名字,她就大叫一声,晕倒了。他不得不放弃听她陈述的想法。然而阿瑟并未灰心失望。相反,上述场面的报道使他想到,爱德梅的智能很可能发生一场有利的骤变。他立即返回圣赛韦尔,在那儿逗留了几天没有给我写信,使我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神甫又一次受到传讯,他仍然镇静自若地干脆拒绝作证。
我的法官们眼看帕希昂斯答应提供的情况没有兑现,便加快复核案子;通过又一次草率从事,又一次证明他们对我的敌意。预定的日子来临了。我忧心如焚。阿瑟曾来信叫我别泄气,文笔跟帕希昂斯一样简练。我的律师未能获得任何对我有利的新证据。我看得出他开始相信我有罪了。除了争取推迟期限以外,他已不抱什么希望。
二十七
观众甚至比第一次开庭时更多。法庭门口不得不加强警卫。人山人海,连雅克?科尔①的邸宅——今日市政府大厦的窗口都拥满了人。这次我感到心情焦虑不安,虽然我有足够的毅力和自尊心不显示出来。从此我一直关心这场诉讼的成功;由于看来我的希望不会实现,我便体验到一种难以描述的苦恼,一种被抑制的怒火,一种对人们甚至对上帝的怨恨,因为这些人对我的无辜闭眼不见,而上帝又似乎抛弃了我。①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富商,实业家。
处在这种激动不安的状态,我为了显得沉着就尽力克制自己,对周围发生的事几乎未加注意。我恢复了镇静,用与第一次审讯时同样的措辞答复向我提出的新问题。后来一块丧事所用的?黑纱似乎在我头上展开,一个铁环紧箍起我的脑壳,我感到眼眶内充满冰冷的泪花,除我自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一阵阵模糊而不可理解的声响。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有没有人通报这次使我突然感到震惊的出庭。我只记得法官席后边的门打开了,阿瑟搀着一位戴面纱的女人走上前来。庭丁们殷勤地将一张宽大的扶手椅推向她,阿瑟让她坐下后,揭起她的面纱;观众发现爱德梅苍白秀美的姿容时,不由得发出一片赞美的喷喷声。
这当儿,我既忘掉了人群和法院,也不顾我的案子和整个宇宙。我相信人间没有任何力量能抵挡得住我狂热的冲动。我疾如闪电似地冲到围栅当中,跪倒在爱德梅脚下,热情洋溢地抱吻她的膝盖。后来我听说,这个举动吸引了公众,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哭得像泪人儿似的。那些公子哥儿不敢再开玩笑;法官们受了感动。片刻之间真理取得了全胜。
爱德梅久久地望着我。她脸上的表情像死神一样冷漠,看来决不可能认出我。观众屏息凝神地等她对我表现出憎恨或者柔情。突然,她泪如雨下,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随即失去知觉。阿瑟马上让人送走她;可他要使我返回原位却不容易。我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紧紧抓住爱德梅的衣裙,一心想跟她走。阿瑟向法庭提出要求,让早晨给爱德梅诊治过的医生重新查明她的健康状况。他又要求,一旦她从这次发作中复原,就重新传她作证并与我对质,这个要求获得批准。
他说:“这次发作不算严重;德?莫普拉小姐在近几天和到这儿来的路上已同样经受过几次。每次发作之后,她的智能总是越来越有所好转。”
“您去照料病人吧,”庭长说。“过两个小时她将被传来对质,如果您相信这段时间足以使她恢复神志的话。在此期间,法院先听取一位证人的证词,应他的请求,上一次判决没有贯彻执行。”
阿瑟退出;帕希昂斯给带进来了。他穿着整洁;但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宣称要是不允许他脱去外套,他便说不下去。这件借来的服装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似乎沉重不堪,他大汗淋漓。他几乎不等庭长做出同意的表示,伴随轻蔑的一笑,就把这种文明的标志扔到地上。然后仔细放下衬衫的两个袖子遮住健壮有力的胳臂,他大致说了下面这样的话:
“我将说出真相,全部的真相。我再次举手宣誓,因为我要说的事实显得自相矛盾,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我在上帝和人类的面前起誓,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尽我所知,不受任何影响,既不向着谁也不反对谁。”
他举起一只大手,带着朴实的信任神情转身向着人群,似乎说:“你们大家都看到我宣誓了;你们知道我是信得过的人。”他这种信心不是没有根据的。自从第一次审判发生波折以来,大家都很关心这个特殊的人,他胆敢在法庭上讲演,当着法官们的面向群众慷慨陈词。这种行为在一切民主人士和有情义的人们身上引起极大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当时博马舍①的作品在上流社会中很时髦,足以解释为什么帕希昂斯跟省里的一切权威对抗,竟能得到每个自夸懂得崇高思想的人的支持和赞许。他们都相信从他身上看到新形式下的费加罗。他的私人美德的声誉传开了;你们记得吧,我在美洲逗留期间,帕希昂斯在瓦雷纳居民中出了名,将他巫师的名声换成善人的名声。大家给他起了“大法官”的绰号,因为他乐于调解纷争,以令人赞叹的好心和才干解决争端,使得人人满意。①博马舍(1732—1799),法国剧作家,著有《费加罗的婚礼》等剧本。剧中主人公费加罗出身平民,机智、乐观,充满反抗精神。
这回他用高昂、动人的声音发言。他的音调铿锵多变,手势随着陈述的情况时而缓慢时而兴奋,但始终高贵和激动人心;他那苏格拉底①式的短脸上的表情总是美好的。他具有雄辩家的一切品质;但在表现它们时不带任何虚荣心。他以一种明白无误的方式说话,那是他近来跟人们打交道,就他们的实际利益商议时不得不养成的习惯。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公元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他说:“德?莫普拉小姐中弹时,我离她最多十步远;但那地方树丛很密,两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说服了我,让我参加打猎,可我不觉得怎么有趣。重新回到我住了二十年的加佐塔楼附近时,我想再看看从前的小屋;我大步赶到那儿,正好听到枪响。我丝毫不感到惊慌,在一次狩猎活动中有人开枪是很自然的!然而,我从矮树丛中钻出来时,也就是说约莫两分钟之后,我发现爱德梅(请原谅,我习惯于这样称呼她,我一向像养父般地对待她),我发现爱德梅双膝跪在地上,就像你们已听说的受了伤,手中还握着她的马缰绳,这匹马直立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伤势是否严重,可她另一只手按在胸上,说道:
“‘贝尔纳,这真可怕!我绝不相信您会杀害我。贝尔纳,您在哪里?来看我死去。您要了我父亲的命!’
“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完全倒下,松开马缰绳。我朝她冲过去。
“‘啊!你见到他了,帕希昂斯?’她对我说,‘别讲出去,别告诉我父亲……’
“她双臂一伸,身子变得僵直;我以为她死了,她不再说话,从她胸中取出两颗子弹之后,夜里才又开口。”
“当时您看见贝尔纳?德?莫普拉了?”
“我在出事的地方,正当爱德梅失去知觉,似乎咽气时见到他;他像发了疯似的。我想这是他后悔莫及的表现。我对他说话的口气很粗暴,把他作为凶手对待。他一言不答,挨着堂妹就地坐下。他呆在那儿,在人家把她抬走之后还久久地傻坐着。没有人想到指控他。看见他的马沿着池边奔驰,大家推断他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跌倒时他的卡宾枪走了火。只有奥贝尔神甫听见我指控贝尔纳先生杀害了他的堂妹。随后的日子,爱德梅偶尔开口;并不总是当着我的面,何况从这时起,她几乎一直在说胡话。我强调,她没有向任何人(更不会向勒布朗小姐)讲述枪击前她与德?莫普拉先生之间发生的事。她也没有破例向我吐露。在她难得头脑清醒的时刻,她回答我们的问题,说贝尔纳肯定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头三天内,甚至有几次,她要求同他见面。然而,当她发高烧时,她嚷道:
“‘贝尔纳!贝尔纳!您犯了大罪,您已要了我父亲的命!’
“这是她的想法;她确实以为她父亲死了,并且长期深信不疑。因而她说的话大多没有意义。勒布朗小姐教她说的全是假话。三天之后,她已说不出可理解的话了。八天之后,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她彻底沉默了。一周前她恢复了理智,自那时起她赶走了勒布朗小姐,这足以证明她对这个女佣有所不满。以上是我要说的对德?莫普拉先生不利的话。讲不讲全在于我;然而,由于还有别的事要说,我愿意揭示全部真相。”
帕希昂斯歇了一会儿;观众和法官们本来开始关心我并丢掉很深的成见,听到如此出人意表的陈述似乎大吃一惊。
帕希昂斯接下去说:
“接连几个星期,我一直确信贝尔纳有罪。继而反复思索之后,我多次对自己说,贝尔纳这样善良这样有教养,得到爱德梅的敬重和德?莫普拉骑士如对亲生儿子一般的疼爱,又受了正义和真理等思想深刻的影响,像他这样一个人不会一夜之间成为坏蛋的。接着我产生一个想法,开枪的很可能是另外某个莫普拉——我不是说那个已成为苦修会会士的莫普拉,”他一边补充一边用目光在听众中寻找若望?德?莫普拉,却没有发现:“我说的是那个死亡未被证实的莫普拉,虽然法院听信若望?德?莫普拉先生的一面之辞,认为可以忽视不管。”
“证人,”庭长说,“我必须提醒您,您到这儿来既不是为被告充当辩护律师,也不是为审议本庭的判决。您应当陈述您所知道的事实,不该对案子的内容说三道四。”
“好吧,”帕希昂斯答道。“可是我必须解释为什么第一次审讯时我不愿出庭作证,因为当时我只有对贝尔纳不利的证据可以提供,而对这些证据本身却并不相信。”
“眼下没有问您这个。陈述不要走题。”
“等一会儿!我要维护我的名誉,我要解释自己的行为,请注意。”
“您不是被告,用不着为自己的官司辩护。如果法官认定因您藐视法庭而向您起诉是合适的,那时您再申辩也不迟;现在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问题在于让法院知道我究竟是说实话还是作假证。对不起!我认为这是本案的一部分;被告的生命取决于此;法院不能视为无关。”
“您讲吧,”王家律师说,“要努力保持对法院应有的尊重。”
“我不想冒犯法院,”帕希昂斯回答:“我仅仅想说一个人可以出于良心上的理由而拒绝服从法院的命令,法院可以依法谴责这些理由,但每个独立的法官却可能予以理解和原谅。因此我说,我内心深处不相信贝尔纳?德?莫普拉有罪;只有我的耳朵听说了;这对我是不够的。请原谅我,诸位先生,我呢,也是个法官。你们调查我好了!在我的村子里,大家都管我叫‘大法官’。当我的同乡们求我对小酒馆的某场争吵或对某块田产的边界作出决断时,我不像重视自己的意见那样听取他们的意见。判断人比判断一个单纯的事实更应该考虑得周到些。论证一个结论的正确或错误要先进行许多调查研究。因此,既然无法相信贝尔纳会成为杀人犯,又听见十几个人作证(我认为他们不可能作伪证),有个‘长相像莫普拉家族’的僧侣曾在本地徘徊,出事那天早晨我也亲眼看见这个僧侣披着道袍的背影穿越普利尼,我就想知道他在不在瓦雷纳,而我了解到他还在那里;也就是说,他离开之后,在上个月临近审判时又回来了。更有甚者,我了解到他与若望?德?莫普拉先生过从甚密。我问自己,这个僧侣会是谁呢?为什么他的面容使当地所有的居民惊恐呢?他在瓦雷纳干什么呢?如果他从属于加尔默罗会隐修院,干吗不穿他们的衣服?如果他与若望先生属于同一个教团,干吗不跟他一起住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如果他是募化者,干吗在这儿化缘之后,不再上别处去,反而倒回来缠住前一天刚布施过的人?如果他是苦修会会士,不愿像另一位那样呆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内,干吗不返回自己的修道院?这个四处云游的僧侣究竟是谁?为什么若望?德?莫普拉先生对好些人说不认得他,其实却跟他很熟,不时在克勒旺一家小酒馆里一起吃饭?于是我下决心作证,哪怕可能有几分损害贝尔纳,为了有权向你们陈述刚才我说的话,即使不会有什么用处。由于你们这些人,从不给证人足够的时间去设法核实他们相信的事,所以我立即返回树林,仿效狐狸生活,决心未发现这个僧侣在本地干什么之前不离开林子。我开始跟踪他,终于发现他的真面目;他就是谋害爱德梅?德?莫普拉的凶手,名叫安托万?德?莫普拉。”
这个揭发在法官席上和听众中引起很大轰动。所有的目光都在搜索若望?德?莫普拉,他却始终没有露面。
“您有什么证据?”庭长问。
“我就要告诉你们,”帕希昂斯回答。“我曾有机会帮助克勒旺的小酒馆女老板,她告诉我两个苦修会会士不时在她店内吃饭,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所以我去离那儿半法里远的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下,这地方叫做‘暗洞’,位于树林中央,任凭首先来到的人临时住宿和贮藏东西。这是一个岩穴,洞内有一块大石可以坐坐,再无别的东西。我在那里过了两天,靠草根树皮和小酒馆有时给我送来的面包充饥。住进小酒馆不合我的原则。第三天,女老板派小侍者来向我通风报信,两个僧侣去吃饭了。我当即跑到那儿,藏身在一间紧靠花园的食物贮藏室里。这间贮藏室的门被一棵苹果树遮蔽着,那两个顾客正在苹果树下露天用午餐。若望先生饮食有节制;另一个吃得像个加尔默罗会修士,喝得像个方济各会①修士。我能称心如意地看见一切,听到一切。①方济各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lop年由意大利人方济各得教皇批准而创立。起初提倡过苦行憎生活,后积累大量产业,分化成数派,有的不再托钵乞食,过奢侈生活。
“‘该是结束这种局面的时候了,’安托万说,我一看见他喝酒的模样和听到他咒骂的声音就认出是这个人;‘我对你让我干的行当已经腻味。给我在加尔默罗会隐修院提供庇护,不然我要闹了。’
“‘蠢货,你能怎样闹而不至于受车轮刑呢?’若望回答。‘你——进不了隐修院,死了这条心吧;我可不想被卷进一桩刑事诉讼中去,因为不出三小时,你就会在那儿被人发现。’
“‘我倒想讨教:这是为什么?你可使他们全都相信你是个圣人!’
“‘我能表现得像个圣人,而你却如同莽汉一般行事。你能不能保持一个小时不咒骂,饭后不打碎盘子!’
“‘我说,内波米塞纳,万一我被逮住了吃官司,你想逍遥法外吗?’另一个问道。
“‘干吗不想?’苦修会会士回答。‘我既未参与你的傻事,也没提出过任何这类意见。’
“‘啊!啊!好一个正人君子!’安托万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如今这事干成了,你高兴得很。你一向胆小;没有我,你决想不出什么高招,只好去当个苦修会会士,拙劣地模仿虔诚的样子,争取别人对你过去的事免予起诉,以便有权从圣赛韦尔的“大头棒”家讨点儿钱。啊,真是好样的抱负!披着道袍窝窝囊囊度过一辈子死去,人间的欢乐仅仅尝到一半,还像只鼹鼠似地躲躲藏藏!得啦,得啦,等可爱的贝尔纳被处绞刑,美丽的爱德蒙德香消玉陨,年老的冒失鬼命赴黄泉,等我们继承了那笔可观的财产,你就会承认这是雅纳克①式的绝招:一下子同时摆脱掉三个人!扮圣人对我来说太费劲一点,我没有出家人的习惯,不知如何当教士;因此我要还俗,将来在莫普拉岩建一座小教堂,每年领四次圣体就满可以了。’①雅纳克男爵(1505—1572),法国贵族,曾当着国王的面举行一次著名的决斗,眼看失败时却意外有效地刺中对手的膝弯。
“‘你在这方面做的每件事都是愚蠢的,卑鄙的。’
“‘哎呀!别说什么卑鄙,我亲爱的兄弟,否则我要让你吞下这瓶未启封的酒!’
“‘我说这是一件蠢事;如果成功,你该给圣母烧一支大蜡烛;如果不成功,我就卸责不管了,听见没有?我躲在城堡主塔的密室里时,听到贝尔纳吃完晚饭后对他的仆人说,他已为美丽的爱德梅神魂颠倒,我脱口对你说了一句,这里面有机可乘;而你这个鲁莽汉,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既不征求我的意见,又不等待有利的时机,就将一件本来需要仔细斟酌、反复酝酿的事付诸实施了。”
“‘有利的时机,你真是胆小如鼠!我到哪儿去找有利的时机?方便的机会引起偷盗。我发现自己意外地被猎队围在树林中间;我躲进可恶的加佐塔楼,看见那一对年轻的情侣过来,偷听到一场真要把人笑死的谈话,贝尔纳哭哭啼啼,那姑娘自命不凡;贝尔纳像傻瓜似地走开了,没有表现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在身上找到——天知道怎么搞的——一支装了子弹的、干坏事的手枪。啪!……’
“‘住嘴,野兽!’另一个惊恐万状,‘这样的事适合在小酒馆里讲吗?别随口乱说,不幸的人!否则我永远不再见你。’
“‘可我去加尔默罗会隐修院打铃叫门,亲爱的兄弟,你还得跟我见面。’
“‘你不能来,否则我就揭发你。’
“‘你才不会揭发我呢,我太了解你的底细了。’
“‘我不怕你。我已证明悔过自新;我已赎罪了。’
“‘伪君子!’
“‘得啦,住嘴,不通情理的人!’另一个说;‘我得走了,这儿是给你的钱。’
“‘就这些?’
“‘你指望一个出家人给你什么?你以为我发了财?’
“‘你那些加尔默罗会修士正是这样;你可以随意利用他们。’
“‘我能多给你一些,可不愿这样做。一旦你有几个路易,就会去喝得烂醉,引起乱子,露出马脚。’
“‘可你要我离开此地一段时间,我用什么作路费呢?’
“‘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三次路费了吗?每次你走到省界第一家坏名声的场所,把钱喝光就回来了!在那些证人作出对你不利的证言之后,当骑警队留神警戒,贝尔纳上诉要求复审时,你的冒失行为使我厌恶。你就要被人发现了!’
“‘兄弟,注意提防的该是你;你能牵着加尔默罗会修士们的鼻子走,加尔默罗会修士们能牵着主教的鼻子走,天知道由于什么小罪过,饭后在隐修院内集体私下犯的小罪过……’”
这时,庭长打断了帕希昂斯的陈述。
“证人,”他说,“我要您遵守规程。您竟敢通过陈述这样一次谈话而污蔑一个高级神职人员的德行。”
“决没有这个意思,”帕希昂斯回答,“我告发一个坏蛋和一个凶手对高级神职人员的攻击,跟我实在毫无关系。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如何看待这些话;不过,如果您希望,这方面我就不多说了。争论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真苦修会会士想劝说假苦修会会士离去,后者却坚持留下,断言他若不在本地,一旦贝尔纳掉脑袋之后,他兄弟为了独吞遗产,就会让他立即被捕。若望给逼得忍无可忍,板起脸威胁要告发他,把他送交司法机关。
“‘算了吧!’安托万说,‘你最好别这么做,毕竟,要是贝尔纳被宣判无罪释放,遗产继承也就吹了!’
“他们俩就这样分手。真苦修会会士忧心忡忡地走开,另一个用两肘支在桌上睡着了。我从狭小的藏身处出来,动手去逮他。正在这时,骑警队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他们长期以来追捕我,要强迫我来作证。我指控那个僧侣就是谋害爱德梅的凶手,但枉费唇舌,他们不愿相信我,并说没有针对他的逮捕状。我想发动村民,他们不准我说话,把我作为逃兵似地一站接一站地押解到这儿。一周以来,我被关在单人牢房里,没有人肯听取我的申诉。我甚至无法见到贝尔纳先生的辩护律师,让他知道我在狱中;仅仅是刚才,狱卒才来通知我,必须穿上衣服到庭。我不知这一切是否符合法律手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凶手本来可以逮住,却让他跑了,而且将永远逸不住,如果你们不拘留若望?德?莫普拉先生这个人,防止他向他的被保护人——我不说他的同谋者——通风报信。我发誓,从我听到的全部对话来看,若望?德?莫普拉先生毫无共谋的嫌疑;至于任凭一个无辜者受到法律处分,想救一个罪犯以致提供伪证和假材料捏造他已死亡的行为……”
帕希昂斯眼看庭长又要打断他的发言,赶紧以下面这句话结束他的陈述:
“至于这个,诸位先生,当然该由你们而不该由我进行审理。”
二十八
在这次重要的作证之后,法庭休会片刻,当全体法官返回座位时,爱德梅又被带到庭上。她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勉强能困难地走到给她准备的扶手椅前,可她表现出巨大的毅力和无比的镇定。
“对于即将向您提出的问题,您自信能平心静气、毫不含糊地回答吗?”庭长问道。
“我希望能够这样,先生,”她回答。“不错,我大病初愈,恢复记忆力才没有几天;但我相信完全复原了,我的头脑并不感到混乱。”
“您的姓名?”
“索朗日—爱德蒙德?德?莫普拉,”她说,又轻声补了一句:“爱德梅?西尔维斯特里斯。”
我心头一颤。她说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时,眼神显出一种异样的表情。我以为她就要进一步说胡话。我的律师也吃了一惊,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态望着我。爱德梅在发病初期和后期已养成经常复述这两个字的习惯,可除我以外没有人懂得这个名字的意义。幸亏,这是她的官能的最后一次失调。她摇了摇美丽的头,像要驱散一些纠缠不休的思想;庭长要她对这两个难以理解的字作出说明,她既和蔼又端庄地答道:
“没什么,先生;请继续提问。”
“您的年龄,小姐?’
“二十四岁。”
“您是被告的亲戚?”
“我是他父亲的堂妹。他是我堂兄所生的儿子,我父亲的侄孙。”
“您宣誓所说全是事实,决无谎言?”
“是的,先生。”
“举起您的手来。”
爱德梅惨然一笑,朝阿瑟转过身去。他脱去爱德梅的手套,帮她举起无力的、几乎不能动弹的手臂。我感到自己泪流满面。
爱德梅既详细又朴实地讲述了她如何跟我一起在林中迷了路;我以为她被受惊的马带走,十分关切地想拉住她,反而使她从马背上摔下;由此引起一场小小的口角,她出于相当假的女子的小性儿,想独自重新上马;她甚至严厉地说了我几句,完全是有口无心的,因为她爱我情同手足;我被她的粗暴态度深深伤害,顺从地走开几步,她自己对我们稚气的争吵也感到懊恼,正要追随我时,突然感到胸口猛烈一震,刚刚听到枪声就栽倒了。她没法说清自己曾经朝哪个方向张望,或射击来自何方。
“这就是所发生的全部事实,”她补充说:“我是最不能向你们解释这次意外事故的人。凭我的良心,我只能把它归咎于我们一个猎人的粗心大意,可他不敢承认。法律是如此严峻,真相又很难证明!”
“这样说来,小姐,您不认为您的堂兄是这次谋害的凶手?”
“不认为,先生,当然不认为!我不再说胡话;倘若我感到头脑有病,我是不会让自己被领到你们面前来的。”
“看来,您把自己对帕希昂斯,对女伴勒布朗小姐,也许还对奥贝尔神甫作过的揭发,归因于精神错乱状态。”
“我没有作过任何揭发,”她坚定地回答,“不论对高尚的帕希昂斯,对可敬的神甫,还是对女佣勒布朗都没有作过。如果把一个人发高烧时所说的无意义的话叫作‘揭发’,那么在梦中吓唬过我们的人就都该被判处死刑了。我对自己不知道的事能作出什么样的揭发呢!”
“可是您受了伤从马背上掉下来时说过:‘贝尔纳,贝尔纳,我绝不相信您会杀害我!’”
“我记不得说过这话;即使我说了,我也无法想像有人会重视一个遭到意外打击,神志几乎丧失的人的印象。我所知道的是,贝尔纳?德?莫普拉肯为我父亲或我献出生命,因而他不大可能想杀害我。再说出于什么动机呢?天哪!”
这时,为了使爱德梅为难,庭长利用了从勒布朗小姐的陈述中可以引出的一切论据。其中有的确实使她发窘。爱德梅惊讶地发现法院掌握那么多她以为别人不知道的细节,然而当有人以这类审讯中使用的既高雅又粗俗的词汇暗示,她曾在莫普拉岩成为我的暴力的牺牲品时,她又恢复了勇气和自尊心,正是在这时,她才热烈地为我的性格和她的名誉辩护,声明我的举止规规矩矩,就我所受的教育来说,这已大大出人意表。不过爱德梅还得解释从那时起整个的生活,她同德?拉马尔什先生婚约的解除,她跟我经常发生的争吵,我突然动身去美洲,她拒绝一切求婚。
“这样的盘问真是令人难受,”她说着霍地立起身来,在精神力量的作用下恢复了体力。“你们要我汇报我最隐秘的感情,你们试探我内心的秘密,你们折磨我的羞耻心,你们擅取只属于上帝的权利。我向你们声明,倘若只涉及我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别人的生命,你们一句话也别想从我口中掏出。不过,为了拯救最卑贱的人的生命,我却会克服我的反感;更何况我为你们眼前的被告这样去做。既然你们逼迫我当众自白,违背我女性的含蓄和自重,那你们就听明白吧,凡是你们看来我的行为中不可解释的,凡是你们归因于贝尔纳的过错的,归因于我的怨恨的,归因于他的威胁的,归因于我的恐惧的,都可以从一句话中找到解释:我爱他!”
爱德梅面孔羞得通红地说出这句话,用的是最热情、最自豪地全神贯注地出自肺腑的声音,她重新坐下,用双手蒙住脸。这当儿,我激动极了,克制不住地叫起来:
“现在让他们把我送上断头台好了,我是世界之王!”
“送上断头台!你!”爱德梅说着又站起来。“还不如把我送去吧。不幸的人儿,七年来我向你隐瞒了我情感的秘密,我要等你成为最有学识、最有才智的人,就像你已经是最有勇气的人一样,才告诉你这个秘密,那是你的过错吗?你为我的心愿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因为这种心愿遭到了蔑视和嫌恶。你应当恨我,因为正是我的高傲把你引上了被告席。但我要通过公开的赔礼道歉来洗刷你的耻辱;即使他们明天就把你送上断头台,你也能以我丈夫的身份走去。”
“爱德梅?德?莫普拉,您真是太宽大了,”庭长说:“为了救您亲戚的性命,您居然几乎同意责备自己卖弄风情和冷酷无情;七年来您拒绝这个年轻人反而激起他的热情,这一事实您又作何解释?”
“也许,先生,”爱德梅狡黠地回答,“法院在这方面是无权审理的。许多女子认为,对自己所爱的男子撒点儿娇算不上什么大罪。既然为他牺牲了所有别的男人,我们敢情就有了这个权利;毕竟,想让我们选中的男子体会到我们的价值,觉得我们值得他们长期求爱并力图得到,这是一种无可指摘、极其自然的愿望。确实,倘若这样的撒娇结果导致自己的情人给判处死刑,我们就会立即改的。不过,诸位先生,你们当然不会想以这种方式安慰这位可怜的年轻人,使他摆脱我的苛求。”
爱德梅以嘲讽、激动的语气说了这番话,哭成个泪人儿。由于感情冲动,不能自制,她心灵和思想的所有优点都溢于言表:多情,勇敢,机智,高尚,贞洁,同时她的脸部表情瞬息万变,不论从哪方面看都令人叹为观止,连庄严、阴沉的法官们也都感到放下了铁面无情的冷漠架子和虚伪道德的沉重包袱。即使爱德梅通过她的自白为我辩护没有取得成功,至少她已引起对我有利的极大关注。但凡男子为一个美丽而有德行的女人所爱,就好比随身带着护符,不会受到伤害;他会感到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有价值。
爱德梅又忍受了许多问题,恢复了遭到勒布朗小姐歪曲的事实真相。她确实很照顾我;但她设法巧妙地回避某些问题,以免不得不撒谎或指责我。她宽厚地把我所有过错的责任全揽在她自己身上;声称即使我们有过口角,那也是因为她从中得到隐秘的乐趣,因为她看出我爱情的力量;还说她让我到美洲去,是要考验我的德行,心想战争至多不会超过一年,就像当时大家推测的那样,后来她把我接受这场无限延长的战争看作受到誓言的约束,可她因与我分离而比我更感到痛苦;最后,她完全认得从她身上发现的那封信,拿起信来,她以惊人的记忆力补齐信中残缺的段落,请法院的书记官跟她一起辨认模糊不清的字。
“这封信根本不是一封恐吓信,”她说,“它给我留下的感受远非害怕和厌恶,所以才会在我心口发现;我把信带在身上已有一周,只是不肯向贝尔纳承认收到罢了。”
“然而您还没有解释,”庭长说,“七年前,您堂兄到你们家居住的初期,为什么您给自己配备一把刀,每天夜里放在枕头下,让人磨得快快的,以便在紧急情况下护身?”
“我们家里的人,”她回答时脸涨得通红,“都有相当浪漫的精神和十分高傲的性格。确实,我好几次打算自杀,因为我感到心中滋长着一种对我堂兄的难以压制的爱。我以为自己由于不可撤销的婚约跟德?拉马尔什先生联结在一起,我宁可死去,也不对贝尔纳食言,除贝尔纳之外决不嫁给别人。后来,德?拉马尔什先生非常高尚、正直地还我自由,我就不再想寻死。”
爱德梅在一片赞叹声中,由众人目送着退庭。她刚跨出法庭的大门,就又晕倒了。但这次发作没有产生严重的后果,几天之后就痊愈了。
我听了她刚才的陈述又迷惑又陶醉,对周围发生的事几乎再也看不见了。我全神贯注地想着我的爱情,可我依然将信将疑;因为,如果爱德梅对我的某些行为闭口不谈,她也就很可能夸大了对我的情感,目的在于减轻我的过错。我无法相信,她在我动身去美洲之前,尤其是从我一开始住到她近旁的时候起就爱上了我。我脑子里只顾想着这些,甚至再也记不起我这次受审的起因或目的。在我看来,这座冷冰冰的刑事法庭里惟一激动人心的问题就是:她爱他呢,还是不爱他?对我来说,成败、生死仅仅取决于此。
奥贝尔神甫的声音把我从这种沉思默想中唤醒。他瘦了,精神不振,但十分镇静。他曾被关进单人四室,以一个殉道者逆来顺受的精神忍受了监狱生活的全部困苦。尽管门禁森严,机灵的马尔卡斯惯于像白鼬似地到处乱钻,终于设法给他转送去一封阿瑟的信,上面还有爱德梅的几句附言。这封信容他如实地说出一切。他作的陈述同帕希昂斯的陈述相符,承认他起初根据出事后爱德梅的头几句话相信我有罪;可是后来看到受伤的爱德梅精神错乱的症状,记起六年多来我无可指责的品行,又从上一次法庭辩论以及关于安托万?莫普拉依然活着的公开议论中受到启发,确信我是无辜的,不愿作对我不利的证明。现在他之所以陈述,是因为他认为法院通过进一步的审理已经弄清事实真相,他的话不再会引起一个月前可能有的严重后果了。
问到爱德梅对我的感情,他推翻了勒布朗小姐的一切无稽之谈,断言爱德梅不仅热烈地爱我,而且从我们会见的头几天起就对我产生了爱情。他起誓证明这是事实,虽然同时强调我过去的错处,比爱德梅说得更严重一些。他承认当时曾多次担心我的堂妹会犯傻嫁给我,但他从未为她的生命担忧,既然他总是看见她通过一句话或一个目光就把我制伏,哪怕在我最浑的时候也是这样。
法院随即决定,待多方搜查并逮捕凶手之后再继续开庭。我的案件被人们比作卡拉斯①案件,这种对比刚成为普遍谈话的资料,我的法官们就看见自己成为无数唇枪舌箭的目标,深切体会到嫌恶和成见乃是糟糕的顾问和危险的向导。省总督声明自己是我的诉讼案的保卫者和爱德梅的骑士,亲自送她回到她父亲身边。他动用了全部骑警队。他们采取果断行动,逮捕了若望?德?莫普拉。他看到自己身入囹圄,凶多吉少,便供出了他的兄弟,并说他们每天夜晚可以发现安托万躲在莫普拉岩,伯农的妻子瞒着丈夫把他隐藏在一个密室里。①若望?卡拉斯(1698—1762),法国新教商人。他的长子因债务缠身自杀,教会却诬陷卡拉斯为阻止其子信奉天主教而把他杀死,判处了卡拉斯车裂的极刑。后在伏尔泰等抗议下,这一冤案终于在1765年得到昭雪。
他们在严密防范下把苦修会会士押回莫普拉岩,要他揭露这个密室,捕捉黄鼠狼和鼹鼠的老手马尔卡斯尽管有搜索墙缝和屋架的天才,也从未能发现它。他们把我一起带去,万一苦修会会士反悔,态度不老实,我可以协助找到这个房间,或者认出通向它的过道。于是我又一次重见这座可憎的小城堡,以及已摇身变成苦修会会士的前强盗头子。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他把自己兄弟的生命视如草芥,对我却显出俯首帖耳的丑态,我感到恶心极了,不一会儿就要他别再跟我说话。我们在骑警队的监视下着手寻找密室。若望起初曾声称,自从城堡主塔被毁了3/4以后,他知道有个密室,却不清楚确切的位置。看到我时,他记起曾在我的卧室内被我撞见过,而他穿过墙壁逃走了。于是他只好领我们去,给我们看隐蔽的装置;这种装置的构造极其精巧,我就不津津有味地给你们描绘了。密室的门给打开以后,里面什么人也没有。然而这次远距离搜捕行动完成得既迅速又神秘,看来若望不可能有时间通知他的兄弟。城堡主塔已被骑警队团团围住,所有的出口都有人严加把守。夜色苍茫,我们一拥而人使农庄里的全体居民惊惶不安。那个佃农不明白我们在找什么,可他的妻子慌乱、焦急的神情似乎向我们保证安托万还躲在主塔内。她不够机智,我们搜完第一个密室后仍未显出放心的样子,这就使马尔卡斯想到必定还有第二个密室。苦修会会士敢情是明知不说,假装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角色演得真是十分高明,我们都受骗上当了。必须重新搜索城堡倒塌部分的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和曲折的地方。有一座与其他建筑物隔开的高塔似乎不能给任何人提供庇护。当年着火时楼梯被完全烧塌,找不到一把足够长的梯子可以登上塔顶,即使将这个佃农的所有梯子用绳子一把接一把地绑在一起也还短得多。塔的顶层看来保存完好,电括一间由两个枪眼照亮的房间。马尔卡斯检查了墙的厚度,推断说墙内可能有一座楼梯,就像在许多古塔楼里有时碰见的那样。然而出口在何处?说不定与某个地道相通。我们守在这儿,凶手敢从他的藏身处出来吗?尽管夜色漆黑,我们保持沉默,倘若他听到我们到来的风声,在我们处处设置岗哨的情况下,他还会冒险在野外露面吗?
“这不可能,”马尔卡斯说。“得赶紧想个办法爬上去,瞧,有法子了。”
他指着一根被烟火熏黑的大梁,在高得吓人的地方以二十尺左右的跨度把塔楼与附近建筑物的顶楼连接在一起。在这根梁的末端插入塔楼的侧墙处,有一道宽大的裂缝,由于毗邻部分崩塌而造成。马尔卡斯用目光探索时,似乎透过这道裂缝瞥见一座窄楼梯的梯级,何况塔墙的厚度也容纳得了。捕捉鼹鼠的人从来没敢造次爬到这根梁上去,倒不是由于梁的细弱或高度使他害怕,他早已习惯于这些他所谓的冒险的“横越”,而是由于梁被大火吞噬过,中间部分很细,无法知道能否承担得住一个人的体重,即使这个人像正直的中士那样既轻巧又苍白。直到那时,不曾出现任何足够紧要的理由,值得他冒生命危险去作这种试验。如今机会来了,马尔卡斯毫不犹豫。他想出这个主意时,我恰巧不在他身边,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拦他的。直到马尔卡斯已经爬到大梁中间,烧毁的木头可能仅仅变成一段焦炭的地方,我才发觉他的计划。看见我忠实的朋友站在半空中,神态严肃地走向他的目标,我当时的感觉该怎么向你们描述呢?布莱罗走在他前面,泰然的程度不亚于从前去干草堆里搜索黄鼠狼和睡鼠的时候。破晓了,灰蒙蒙的空中显示出马尔卡斯细长的侧影和稳重庄严的姿态。我用双手捂住脸,似乎听见该死的梁正在发出折断声。我忍住没有吓得叫出来,生怕在这个严肃的关键时刻使他气馁。忽然从塔楼发出两声枪响,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禁不住重新抬起头来。第一枪打响时马尔卡斯的帽子应声掉下,第二发子弹从他肩上擦过。他停住脚步。
“没有打中!”他冲我们喊。
随即,他一鼓作气,跑步穿过高耸在空中的梁,从裂缝处进入塔内,蹿上楼梯时叫道:
“跟我来,朋友们!梁够结实的。”
五个伴随他的勇敢、健壮的男子立即扑到梁上,借助于双手,一个接一个地爬到梁的另一端。当他们中间最前面的人冲进顶楼时,他发现马尔卡斯正与藏匿在里面的安托万?德?莫普拉扭打成一团。马尔卡斯因胜利而狂热起来,忘记问题不在于把敌人杀死而在于活捉,准备像对付鼬鼠似地用他的长剑将安托万乱戳一顿。然而假苦修会会士是个可怕的对手,他从马尔卡斯手中夺过长剑,把中士摔倒在地,要不是一个骑警从后面扑到他身上,马尔卡斯可能已被他扼死了。他力大无穷地抵抗头三个攻击者;但是,靠着另外两个人的支援,他们终于把他制伏了。他眼看自己被捕,便不再反抗,束手就擒,走下楼梯。这座楼梯最终通到塔楼中央一口桔井的井底,安托万通常靠一架梯子出来、下去,梯子由佃农的妻子提供,用毕立即由她撤走。我激动地扑人中士的怀抱里。
“没什么,”他说:“这使我高兴。我感到自己腿脚还稳健,头脑还冷静。哈!哈!”他边说边瞧自己的腿,“老中士,老西班牙贵族,老捕捉鼹鼠的人,今后人家再也不能肆意嘲笑你的腿肚子了。”
二十九
如果安托万?德?莫普拉是个强悍的人,他本来可以陷害我,说他曾目击我试图杀害爱德梅。他有的是理由可以在这最卑劣的罪行面前开脱自己。他能够解释为什么他袖手旁观,为什么他对加佐塔楼近旁发生的事保持沉默。我却只有帕希昂斯的证词对我有利,这够使我免诉吗?其他许多人的证词,甚至我的朋友们和爱德梅提供的证词都对我不利,他们无法否认我粗暴的性格和犯这种罪行的可能性。
然而安托万这个所有强盗中言语最放肆的人,行动却是最怯懦的。他一发现自己落入司法部门手里,就全部招认,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兄弟早已抛弃了他。
在他受审时发生了一些丑恶的场面,这对兄弟以令人恶心的方式互相揭发。苦修会会士出于虚伪不得不保持克制,冷酷地让凶手听天由命,否认曾唆使他去犯罪;另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指控若望犯下了滔天罪行,毒死我的母亲和爱德梅的母亲。她们俩在相当接近的时期内,相继死于剧烈的腹绞痛。他说,若望?德?莫普拉在配制毒药方面很在行,乔装改扮潜入室内,把毒药和食物搀和在一起。他供认,爱德梅被引到莫普拉岩的那天,若望曾召集所有的兄弟,一起商议摆脱这个拥有巨额家产的独生女的办法,他处心积虑地要通过罪恶的道路攫取这笔财产,企图毁灭骑士于贝尔婚姻的结晶。于贝尔曾想收养他兄弟的后代,我母亲为他的这种情感付出了生命。所有的莫普拉都想同时摆脱爱德梅和我。若望正准备毒药,不料骑警队来攻打城堡,打乱了这项可怕的计划。若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拒绝上述指控,谦卑地说不必加上那些罪名,他在放荡和渎神方面也已犯下足够的死罪。由于不作进一步的审查就很难确认安托万的口供,由于这种审查几乎是不可能的,又由于神职人员势力太强大,一心要阻止这件丑闻,不允许揭露,因而若望被免于作为共犯起诉,仅仅给送回苦修院;总主教不准他再踏进教区,还要求苦修会会长永远不让他走出修道院的大门。他像个狂热的忏悔者——甚至具有疯癫的性质——惶惶不可终日,过不了几年就死去了。很有可能,由于不断装出悔恨的神态,以便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社会名声,他在计划失败之后,受尽他的修会那可怕苦行的折磨,终于像一个问心有愧和追悔莫及的人那样感到惊惶不安。担心下地狱是这些卑劣的人惟一的信条。
我刚被宣告无罪,恢复声誉,获得自由,就跑去找爱德梅。我到了那里,正好赶上我的叔祖临终之际。弥留时,他不仅回忆起过去的经历,而且没有忘记他的心愿。他认出了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为我和爱德梅同时祝福,把我的手放在他女儿的手中。我们失去这位又慈祥又高尚的亲人,悲痛极了,就好像我们不曾长期预见并等待他逝世似的。在为他举行了葬礼之后,我们离开当地一段时间,以免看到安托万伏法,他被判处以车轮刑。两个诬告过我的假证人挨了鞭责,被打上烙印,从这个法院的管辖范围赶走。勒布朗小姐仅仅运用了归纳推理的手法,无法确切地指控她作伪证;她避开公众的不满,到别省去生活,奢侈的程度足以让人怀疑,她由于设法断送我而收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钱。
爱德梅和我不愿跟我们的好友,我仅有的几个保护人,马尔卡斯、帕希昂斯、阿瑟、奥贝尔神甫离别,哪怕是暂时的分手。我们一起登上一辆旅游马车,马尔卡斯和帕希昂斯习惯于过露天生活,自愿坐外面的座位;我们完全平等地对待他们。从那天起,他们无例外地与我们同桌吃饭。有些人对此大惊小怪;我们由他们去议论。有些情况会使身份和教育之间真实或想像的一切距离彻底消失。
我们游览了瑞士。阿瑟认为这次旅行对爱德梅的完全康复是必要的。这位忠诚的朋友的悉心治疗和巧妙护理,我们尽力要使爱德梅感到幸福的情意,同秀丽的山景一样,都有助于驱除她的烦恼,使她忘掉我们刚刚经受的狂风暴雨。瑞士的景色对帕希昂斯富有诗意的头脑产生了神奇的影响。他常常看得入迷,使我们既高兴又担心。他真想在某个谷底给自己建造一幢木屋,于观赏大自然中度过余生;但他出于对我们的钟爱,放弃了这项计划。后来马尔卡斯宣称,尽管他在同我们结伴中领略到各种乐趣,他仍然把这次旅行看作他一生最不幸的时刻。我们返回期间,在马蒂尼旅馆,布莱罗由于年龄增高而消化困难,死于它在厨房里受到的太好的款待。中士一声不吭,伤感地凝视了许久,去花园里把它埋在一株最美的玫瑰下面,直到一年多之后,他才能诉说自己的痛苦之情。
这次旅游过程中,爱德梅对我来说是个又善良又体贴的天使;从此以后她沉醉于自己内心的一切灵感之中,对我不再有任何猜疑,或者心里思量我应该为我所受的不少苦得到某种补偿,她反复向我确认神圣的爱的保证,就像她提高嗓子声明我无罪时当众作出的担保那样。应当承认,她的陈述中引起我注意的某些保留,帕希昂斯发现她遭到枪击时她脱口而出的一些谴责的话,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继续使我感到痛苦。我也许不无理由地想,在帕希昂斯揭露真相之前,爱德梅曾作了极大的努力才相信我无罪。这方面,她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儿保留。可是,有一天她治愈了我的创伤,用可爱的生硬语气对我说:
“既然我爱你爱得能在心里原谅你,能以说谎为代价在众人面前维护你,那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有一点我觉得同样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她所谓的对我一见钟情。对此她有些发窘,似乎在她不可克制的高傲中,她后悔泄露了她一直珍藏的秘密。是神甫主动答应替她表白。他向我确认,那时他经常为爱德梅对“野孩子”的情意而训斥她。作为反驳,我告诉他有一天晚上我在花园内无意中听到他和爱德梅之间的密谈,我还以十分确切的记忆力向他复述了他俩的对话。他回答说:
“就在那天晚上,如果您跟随我们再往前一点儿,到了树丛下,您就会听到一场争论,从而感到放心,明白为什么您虽引起我反感(几乎可以说厌恶),却变得首先可以容忍,渐渐觉得非常亲切。”
“快告诉我,”我嚷道,“哪儿来的这个奇迹?”
“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他回答:“爱德梅爱您。她向我这样承认时,用双手捂住脸,仿佛羞涩、苦恼得难以忍受似地呆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又抬起头来,大声说:
“‘好吧,既然您一定要知道真相,那就告诉您吧,我爱他!就像您所说的,我爱上他啦。这不是我的错,干吗要为此脸红?我无能为力;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从来没有爱过德?拉马尔什先生;我对他只有友谊。可对贝尔纳却是另一种感情——一种如此强烈,如此多变,如此充满激动、怨恨、恐惧、怜悯、愤慨、温柔的感情,我压根儿不明白的感情,也不再试图去弄明白的感情。’
“‘女人啊!女人!’我愕然叫了起来,双手合掌,‘你像无底深渊,神秘莫测;自以为了解你的人是彻头彻尾的狂人。’
“‘随您去说吧,神甫,’她坚定地回答,嗔怪的语气中带着困窘。‘这个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这方面对自己说的,比您一生中对您所有的教徒说的还要多。我知道,就像勒布朗小姐形容的那样,贝尔纳是狗熊,獾,野人,乡下佬,还是别的什么?没有比贝尔纳更暴躁,更易怒,更狡猾,更凶恶的了。他是个刚刚学会签名的蛮子,是个粗鲁的人,认为能把我驯服成一匹瓦雷纳的溜蹄马。他大错特错了;我宁可死去也决不属于他,除非变得文明他才能娶我。我像期待奇迹似的,试着改造他却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无论他逼我自杀也罢,逼我做修女也罢,他依然如故也罢,每况愈下也罢,都不影响我确确实实地爱他。亲爱的神甫,您知道我这样吐露爱情,该是感到多么羞于启齿;当我出自对您的信赖,像个歼悔的女人似地匍伏在您脚下,扑在您怀里时,您不会以您的惊叫声和您的驱邪术来羞辱我吧!现在请您考虑一下;请您研究,斟酌,决定!病症是——我爱他!病象是——我一心只想着他,只看见他,今晚他不回来我就吃不下饭。我认为他比世上任何男人都漂亮。他向我表白爱情时,我看得出,我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实意的;这既冲犯我又使我陶醉。自从我认识贝尔纳之后,德?拉马尔什先生就显得又平庸又古板。在我看来,只有贝尔纳才像我一样自负,像我一样冲动,像我一样勇敢,但也像我一样脆弱;因为我每次让他受气时,他总是像孩子般地哭泣,眼下我想到他时,不由得也同样流泪。’”
“亲爱的神甫!”我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让我紧紧地拥抱您,直到您透不过气来,以报答您记住了这一切。”
“神甫在添校加叶。”爱德梅狡黠地说。
“怎么!”我紧握她的双手,像要把它们捏碎似的,“您让我痛苦了七年;如今却连几句安慰我的话都舍不得了……”
“别为过去感到遗憾,”她劝我说。“啊,像你当初那副样子,要是我不为了咱俩运用理智和力量,我们早就完了。天哪,今天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你也许会为我的冷酷和傲气受更多的苦;因为从我们结合的第一天起,你就必然冒犯我,而我为了惩罚你,就会要么离开你,要么自杀,要么杀死你——我们家的人好杀,这是童年时期养成的习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必然成为一个可僧的丈夫,使我由于你的无知而脸红;你想压制我,我们会彼此碰得头破血流。这又必然让我父亲失望,而你知道,我的父亲先于一切!要是我在世上独自一身,也许我会很轻率地拿自己的命运冒险,因为我的性格有点鲁莽;可我父亲应当幸福,保持安宁,受到敬重。他使我在不受束缚的快乐气氛中成长,为我终生祝福;如果我反而使他的晚年失去幸福,那我就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别以为我像神甫所说的那样高尚、有德行;我在爱,喏,就是这些;可我爱得有力,专一,持久。我为父亲牺牲了你,可怜的贝尔纳!要是我牺牲父亲,上天会诅咒我们的,如今我们已得到报偿,彼此都经受了考验,不可战胜。随着你在我眼中逐渐变得高大,我感到我能等待了,因为我要永生永世地爱你;我不用担心看到自己的激情在满足之前消失,只有弱者的感情才会这样。我们是两个特殊性格的人;我们需要英雄般的爱;不打破常规我们就难免一起毁灭。”
莫普拉三十
我们在爱德梅服丧期满后回到圣赛韦尔,我们的婚礼早已确定在这时举行。当我们离开这个使我们俩都深恶痛绝、苦不堪言的省份时,我们以为绝不会感到有回来的必要;然而,童年的回忆和家庭生活的联系是那么有力,即使置身在景色迷人、不可能勾起任何伤心事的地方,我们也很快怀念起我们凄凉、荒僻的瓦雷纳,为花园里那些老栎树叹息。我们怀着发自内心、甚至带有敬意的喜悦心情回来。爱德梅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采集美丽的花,跪着献在她父亲的坟上。我们吻着这块神圣的土地,发誓要不懈地努力,像他一样地光大门楣。他经常把这种抱负发展成弱点,但这是一种高贵的弱点,一种神圣的虚荣心。
我们的婚礼在村子的小教堂内举行,喜庆限于家庭规模;除了阿瑟、神甫、马尔卡斯、帕希昂斯,没有任何外人参加我们简朴的喜宴。我们干吗要不相干的人来目睹我们的幸福呢?他们或许会以为,通过他们的大驾光临掩饰我们的家声之玷是给我们莫大的面子呢。我们在自己人中间已够幸福而快活的了。我们心中的情谊已达到饱和状态。我们的自尊心太强,不愿向任何人乞求友情;我们彼此已心满意足,没有更多的需求。帕希昂斯回到他的小屋中去了,他始终拒绝对自己朴素的隐居生活作任何改变,每周有几天继续尽他“大法官”和“财务官”的职责。马尔卡斯留在我身边直到故世,这发生在接近法国革命的末期;我但愿通过无私的友谊和亲密的交往,已尽我最大可能报答了他的思情。
阿瑟为我们牺牲了他的一年光阴,下不了决心放弃对他祖国的爱,放弃以他的知识和劳动的成果报效祖国、对祖国的进步作出贡献的愿望。他返回费城;我鳏居之后,曾去那儿看望过他。
我不给你们描绘我跟高尚而善良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如何幸福美满;这样的岁月是难以形容的。失去它们之后,如果不竭力避免多想,就会叫人痛不欲生。她给我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还活在世上,全都安居乐业。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抹去祖先身后留下的可悲的名声。我遵从爱德梅临终的嘱咐,为他们而活着。请允许我不给你们进一步讲述丧事。这一损失对我来说仅仅过去十年,如今我仍和当初一样感到痛心。我不寻求自慰,而是要力争使自己配得上她,在度过了考验期之后,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跟我生活中神圣的伴侣会合。她是我终生惟一所爱的女子;从来没有别的女子吸引过我的目光,感受过我的搂抱。我生性如此;我爱什么,就永恒地爱,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始终不渝。
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没有摧毁我们的生命;革命唤起的激情也没有扰乱我们和谐的家庭生活。我们心甘情愿地将一大部分财产捐献给共和国,认为这是正当的牺牲。神甫被流血斗争吓怕了,当时代的需要超出他灵魂的力量时,他就偶尔放弃宗教信仰。他是家庭中的吉伦特党人①。①吉伦特派是法国大革命时期代表大中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党派。1792年8月执政后,反对革命深人发展,1793年6月巴黎人民起义时垮台。
爱德梅同样十分敏感,却具有更大的勇气。她作为女人,又富有同情心,为所有党派的灾难深感痛苦。她为她时代的不幸而伤心;但她从未低估伟大而圣洁的狂热。她始终忠于她的绝对平等的学说。在山岳派①的行动使神甫生气和灰心的时期,她慷慨地牺牲了自己的爱国热忱,体贴地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某些会使他发抖的名字;她敬仰这些名字,信服的程度是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未见过的。①山岳派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中的革命民主派,因坐于会议大厅的最高处得名。1792年吉伦特派退出雅各宾俱乐部后,山岳派实际上成为雅各宾派,其著名领袖是罗伯斯比尔、丹东和马拉。
至于我,可以说正是爱德梅教育了我。在我整个人生过程中,我完全信赖她的明智和公正。当我热情冲动,想扮演一个深孚众望的领袖角色时,她阻止我,提醒说我的名字会妨碍我对某个阶级的影响;他们不信任我,以为我想依靠他们恢复我的贵族地位。当敌人兵临法国城下时,她送我去以志愿兵身份服役;当共和国倾覆,军人生涯成为满足野心的手段时,她把我叫回来,说道:
“今后别再离开我。”
帕希昂斯在大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被一致推举为他区里的法官。他的廉正,他在城堡和茅屋之间不偏不倚的态度,他的坚定和智慧,在瓦雷纳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
战争期间,我有机会救了德?拉马尔什先生的性命,帮他逃亡国外。
以上,我想,莫普拉老人说,就是在我一生中爱德梅起了作用的全部事件,剩下的不值一提了。如果这个故事里有什么教益,那就好好利用吧,年轻人。你们要盼望有个坦率的劝告者,严厉的净友。别爱奉承你们的人,而要爱纠正你们缺点的人。别太相信颅相学;我有高度隆起的头盖骨所显示的杀人天性,就像爱德梅以幽默、伤感的语气经常说的,我们家的人“生来好杀”。别信奉宿命论,或者至少别劝任何人听天由命。这就是我的故事的寓意。
这样说着,年老的贝尔纳请我们吃了一顿爽口的晚餐,又继续跟我们谈了一个晚上而没有表现出思想混乱或倦意。我们求他对他所谓的他的故事的寓意再稍加发挥,于是他进一步作了概括性的论述,其观点的明晰和通情达理使我们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他说,我给你们谈到颅相学,用意不在于批评这样一种思想体系,它在补充系统的生理学观察范围内有好的方面;生理学观察旨在增进对人的了解。我运用“颅相学”这个术语,因为现今我们相信的惟一宿命,就是我们都由自己的天性所创造。我不认为,颅相学比任何这类思想体系更倾向于命里注定的观点。拉瓦特①在他那个时代也曾被指控为宣扬宿命论,其实他是《福音书》历来培养的最信奉基督教的人。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作家、思想家、神学家,曾著书介绍相面术。
孩子们,别相信任何绝对、必然的宿命;然而你们得承认,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我们的天性、官能、摇篮时代的印象、童年时期最早的环境——一句话,受到主宰我们的灵魂发展的整个外部世界的影响。如果你们愿意对罪犯宽容,就是说像上帝那样公正,因为在上帝的判决中有许多仁慈,否则他的公正就会是不完备的,那么你们还得承认,我们在善与恶之间选择时并不总是绝对自由的。
上面我所说的也许不太正统,但我向你们保证,这是真实的,是合乎基督教义的。人之初,性本不恶;人之初,性本也不善,这正与我亲爱的爱德梅的老师若望一雅克?卢梭所主张的相反。人生下来就有或多或少的七情六欲,就有或多或少的精力去满足这些情欲,就有或多或少的才能在社会内或好或坏地利用这些情欲。教育既能够也应当对一切找到补救的办法。需要解决的重大难题是,要找到适合每个人的个别教育。普及的一般性教育看来是必要的,能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教育应当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呢?我深信,如果我十岁时得以上学,我可能早就变得文明了;然而会不会有人像爱德梅所做的那样,善于纠正我强烈的欲念,教我克制它们呢?我对此怀疑。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爱,好有点存在的价值;但爱的方式应当因人而异:这个人需要不倦的宽容,那个人需要持久的严厉。在解决适合每个人的普及教育问题之前,你们先致力于互相纠正缺点吧。
你们问我为什么?我的答复是简短的:只要你们彼此真诚相爱——风俗正是这样对法律产生影响的,你们就能最终取消最恐怖、最无情的刑法,取消以牙还牙的惩罚法,废除死刑,这种刑法不是别的,只是宿命原则的认可,因为它假定罪犯不可救药,上帝毫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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