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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远大前程》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 发布时间: 888天前 | 35731 次浏览 | 分享到:


这时郝维仙小姐把狂乱的目光转向我,指着埃斯苔娜大声嚷道:“难道我没有给过她爱?难道我没有给过火焰一般的爱?我无时无刻不爱她爱到嫉妒不已、心头发痛,而她竟然说这种话!就让她叫我疯子吧,就让她叫我疯子吧!”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会是我要把你叫做疯子呢?”埃斯苔娜反问道,“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的为人和处世呢?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那一成不变的记忆呢?记得那时候,我就坐在这同一个壁炉边,坐在这张现在还在你旁边的小凳上,倾听着你的教导,仰视着你的面容,那时我还感到你的面容古怪,觉得害怕呢!”


“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郝维仙小姐呜咽着,“过眼烟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一切都不会忘记,”埃斯苔娜说道,“一切都不会忘记,一切都深藏在我的记忆中。你发现过我不听你的教训吗?你发现过我不留心你的教导吗?”她把手放在胸口说道,“凡是你不允许的,你发现过我心中想着它吗?所以,你待我该公正些。”


“你太骄傲了,太骄傲了!”郝维仙小姐用双手散开头上的白发,呻吟般地说着。


“谁教我学会骄傲了?”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骄傲时,又是谁那么连声称赞我的?”


“你太心狠了,太心狠了!”郝维仙小姐又用双手撩开头上散开的白发,呻吟般地说着。


“谁教我学会心狠的?”埃斯苔娜反诘道,“在我学会了心狠时,又是谁那么连声称赞我的?”


“可我是教你对我骄傲,对我心狠吗?”郝维仙小姐因气愤而尖叫起来,伸出两只臂膀,说,“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埃斯苔娜啊,你连对我也骄傲、也心狠了!”


埃斯苔娜虽有一点儿诧异,然而却是很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表现出不安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后,她又低头看着炉火。


沉默之后,埃斯苔娜才抬起眼皮说道:“我真难以想象,分别一个阶段之后,回来看你,你竟如此不讲道理。我可从来都牢记着你曾经有的不幸遭遇,牢记着你那遭遇的原因。我一直遵照你的教导行事,决不辜负你的期望。我用你的教训管束自己,从来没有任何软弱的表现。”


“难道回报我的爱竟是软弱的表现?”郝维仙小姐大声叫道,“我懂了,我明白了,原来你把这点也叫做软弱!”


埃斯苔娜又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有些诧异,内心却十分平静,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开始领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了。你在这座宅邸的许多暗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养育你的养女,不让她知道此间尚有阳光这东西,她也没有在阳光下见过你的面容;然后,你又怀着某种目的,让她经受阳光的洗礼,了解什么是阳光以及阳光下的一切。她按照你的话做了,而你自己却感到失望,感到愤怒,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郝维仙小姐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坐在那儿低低呻吟着,身子在椅子上摇摆着,但是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说道:“也许这个例子更能说明问题——假使从你的养女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你就尽最大的努力告诉她世上有阳光这东西,但阳光是敌人,是毁灭人性的东西,所以要她反对阳光;因为阳光摧残了你使你枯萎,所以阳光也会摧残她使她枯萎。你这么做了,以后却又为了某一个目的要她去见识阳光,而且要她很自然地接触阳光,她一下子当然还不能习惯。如果你见到这点,你会失望会生气吗?”


郝维仙小姐坐着、听着(当然只是说好像如此,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不过她仍然没有回答。


埃斯苔娜又说道:“所以,你把我造成什么样的人,你就该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对待。成功不属于我,失败也不属于我,但成功和失败两者一起就造就了我这样的人。”


我完全不知道郝维仙小姐怎么会已经坐到了地板上,围抱在所有褪色的婚礼服饰之中。我一直想找出一个理由离开这房间,现在总算看到了一个机会,便用手对埃斯苔娜做了一个手势,要她照看郝维仙小姐。我离开时,埃斯苔娜和刚才一样没有动,依然站在大壁炉旁边。当时郝维仙小姐的满头白发都飘散开来,拖在地板上,围抱在另一堆残缺的婚礼饰品中,看上去既狼狈又难看。


我心情郁闷沮丧,独自在星光下散步了一个多小时,走遍了院子,走遍了制酒作坊,也走遍了荒芜的花园。最后我又鼓起勇气回到了房间,看到埃斯苔娜坐在郝维仙小姐的膝边做着针线活儿,在缝补一件快要变成碎布的破旧不堪的婚礼服。此后,只要在大教堂里看到悬挂着的那些褪色破烂的锦幅之类,我便会联想到她的这件婚礼服。接下去,我和埃斯苔娜开始玩牌,像以往一样,所不同的是我们玩牌的本领提高了,而且是法国式的玩法。整个夜晚就是这样消磨掉了,然后我才上床休息。


我睡在院子那边的那所独立的房子里。这是我第一次住在沙提斯庄园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不能成寐,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郝维仙小姐在我四周纠缠。她站在枕头这边,又站在枕头那边;她站在床的这头,又站在床的另一头;在盥洗室半开着的门后站着她,盥洗室里面也站着她;楼上的房间中是她,楼下的房间中也是她——哪里都有她,她无所不在。漫长的黑夜慢慢地爬到了两点钟时,我觉得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只能起身。于是我从床上起来,把衣服披上,走出门,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石头通道,打算绕到外院,在那儿散散步以放松一下。可是我一跨进这通道就把烛光吹熄了,因为我看到郝维仙小姐像鬼魂一般地正沿着通道走着,一面还低低地哭泣着。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目送她上了楼梯。她手里拿了一支没有托盘的蜡烛,可能是从她房中烛台架上取下的。在微弱的烛光下,她就像从阴间出来的孤魂。我站在楼梯下面,没有看到她开门,却闻到餐室中飘来一阵发霉的气味,听见她在里面走动的声音。她从餐室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从自己的房间走回餐室,而她低低的哭声从未间断过。等了片刻,我打算从黑暗中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却无法办到,一直等到黎明之光射了进来,我才分辨出方向。我留在黑暗中的那段时间,只要一走到楼梯下面,就能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烛光在高高地移动,并且听到她那无休无止的低低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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