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三位看护工帮着把我搬回床上去。看他们那副吃力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警匪片里的画面:几个歹徒使劲把刚刚撂倒的一具碍事者的尸体,塞进车子后座的行李箱。轮椅被弃置在角落,我的衣服搭在它深蓝色的塑料靠背上。最后一位穿白袍的人离开以前,我示意他轻轻扭开电视。现在正在播《数字与字母》,是我爸爸喜欢的一个节目。从早上开始,雨点就不断打在石板上。
潜水钟与蝴蝶祷告
终究,轮椅这个事件的冲击是有益的。事情变得比较明朗。我再也不会去订一些无法实现的计划,而且,朋友们也不会沉默着不知道和我说什么好。自从我发病以后,他们就以感情在我四周筑起了一道藩篱,不忍心跨越。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碰触不得的话题,我们开始谈闭锁症候群。首先,这种病很罕见。要非常幸运,才能掉进这种可怕的陷阱里,比中彩票大奖更需要有好运气。但是这种说法安慰不了我。在贝尔克,只有我们两个人"吉星高照",而我的闭锁症候群情况究竟如何,尚有待观察。我还能够转动头部,就不太应该了,基本上,在临床诊断时,是预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大部分这种病例都被弃置在植物人的状态,而医学界依然不了解这种疾病的病程发展。我们只知道,要是神经系统哪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决定重新运作,它的速度大概会相当于从大脑基质底层长出头发的速度。换句话说,就是我要能动一动脚趾头,大概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其实,必须先想办法改善的,是我呼吸道方面的问题。长期来看,我有希望能够正常地进食,不必靠插胃管;也有希望可以自然地呼吸,吸吐气息带动声带的振动。
而目前,要是能把不断流进我嘴巴里的口水顺利咽下去,我就会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天还没亮,我就开始练习把舌头挪到口腔后部,试图刺激它产生吞咽的反应。然后,我向着挂在墙上的小香包,为我的喉咙祈福。这个小香包是几位信仰虔诚、游走在外的同事,从日本带给我的护身符。我的亲朋好友都会以祈福的心,随着他们的脚踪,为我带回来许多祝祷,这些祝祷多得足以堆成一座宏伟的建筑,而墙上的小香包就是这座建筑中的一颗石子。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亲朋好友为我祈求各种不同神祇的庇佑。我试着在这个浩瀚无边的精神信仰里作了一点安排。要是有人告诉我,他们在布列塔尼的教堂里为我点燃了几根祈福的大蜡烛,或是在尼泊尔的庙宇里为我颂祷经文,我就会立刻为一个明确的目的祈求庇佑。一位女性朋友向我保证,非洲的神灵非常敦厚温雅,因此通过她,我把我的右眼托付给喀麦隆的一位伊斯兰教隐士。我也把我受损的听力,托付给波尔多一个教会里的修道士,因为我虔诚的岳母和这个教会一向往来密切。他们定期为我拨数念珠祷告。有时候,我会偷偷溜到他们修道院去,聆听他们响彻天际的唱诗声。
一时还看不出这些祝祷有什么不寻常的效果,但是,当这个教会的七位修道士被狂热的伊斯兰教徒割喉杀害时,我会好几天耳朵不舒服。然而,这些神灵的庇佑和我女儿所作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泥水造的围墙、沙土做的堡垒、防守不住的马其诺防线,我的女儿西莉丝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为我献上小小的祷告。我们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入眠,我靠着这股最贴心的扶持力量,在梦境的国度里靠岸歇息,避开一切凶恶。
潜水钟与蝴蝶洗澡
八点三十分,物理治疗师来了。治疗师碧姬有一副运动员身材,脸的侧面长得很像罗马钱币上的人形,她一早就来帮我动一动关节硬化的手臂和大腿。这种物理治疗称为"动员",这个军事名词用在我身上感觉很滑稽,因为我这支军队溃不成军:二十个礼拜之内掉了三十公斤。我在发病以前吃了八天减肥餐,那时候怎么敢期望会有今天这样的成效。碧姬还查看了一下我会不会颤抖,有没有改善的迹象。"试试看,握紧我的手。"她说。我偶尔会有幻觉,以为能够挪动手指头,所以我集中全部的力量,试图捏碎她的指骨,但是根本连动也没动一下,她又把我呆滞不动的手放回泡绵衬垫上。事实上,唯一有进展的是头部。我的头可以左右转九十度,我的视野能看到隔壁建筑物屋顶的石瓦,也能在我没办法张开嘴巴的时候,看到我儿子提奥菲画的一只奇怪的米老鼠伸出长长的舌头。因为持续的练习,我的嘴巴已经能微微张开。就像物理治疗师说的:"必须要非常有耐心。"这一套复健运动最后一个步骤是脸部按摩。碧姬温热的手,按压我整张脸,包括我自己觉得硬得像羊皮纸、瘦瘠无肉的部分,也包括还有神经知觉、能皱一边眉毛的那部分。这两部分的分界线正好从嘴巴经过,我只能牵动一边的嘴角,略略露出一半的微笑,不过这已经足以让我把心情的起伏表露出来。另外,和我家居生活有关的一个插曲──梳洗,总会带给我种种复杂的感受。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很可笑,都四十四岁了,还像个小宝宝,需要人帮我清洗、转身、擦拭、包尿布。完全倒退到婴儿期,居然会让我有种隐约的快乐。但是过不了多久,所有这些事情却会让我忧伤难以自抑,眼泪就这样滴到了看护工抹在我脸颊上的刮胡泡泡里。
每个礼拜一次的洗澡,会让我同时沉浸在痛苦折磨与幸福至乐中。泡在浴缸里的美妙时刻,很快就会有一股乡愁急急划游而来,而以前泡澡曾经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带着一杯茶,或是一杯威士忌,再带一本好书,或是一叠报纸,我泡在浴缸里久久不出来,一边还用脚趾去转动水龙头。会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以我目前的处境,来回忆那段愉快的时光是非常残酷的。幸好,我没有时间钻牛角尖。他们把发抖的我放在推床上,又把我送回病房,老实说,这张推床真是舒服得像伊斯兰教苦行僧睡的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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