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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匹克威克外传》1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查理·狄更斯 | 发布时间: 813天前 | 25660 次浏览 | 分享到:

《匹克威克外传》



《匹克威克外传》导读



一部社会生活习俗的历史画卷乔福山


光明日报社高级编辑


文学评论家


查理·狄更斯(1812—1870)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创始人,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匹克威克外传》是作者十四部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也是代表作之一。一个多世纪以来他的作品一直畅销不衰,是排在《圣经》、莎士比亚作品之后在西方世界传播最广的。


狄更斯出身于小职员家庭,因为父亲挥霍无度,家庭经济拮据,父亲负债入狱,12岁辍学当童工,备受屈侮,这一经历使他熟悉穷苦大众的生活并对他们怀有深切的同情心。他少年时代就开始当跑国会的记者,养成他对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敏锐观察力,这对他的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匹克威克外传》是一部流浪汉小说体裁的作品,写老绅士匹克威克带领以他本人命名的俱乐部的三位成员——年迈多情的特普曼、附庸风雅的史拿格拉斯和纸上谈兵的文克尔走出伦敦,到英国各地漫游。小说情节以匹克威克等人在旅途的见闻和遭遇展开,一些故事虽然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故事的进展又能自然地衔接起来,这正适合以分期连载的形式发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发表形式决定作品的某些艺术特征。这也表明《匹克威克外传》的创作还深受英国十八世纪流浪汉小说的影响。


《匹克威克外传》的情节大体上有四条线索:房东巴德尔太太状告匹克威克毁弃婚约;山姆·维勒的父亲同骗吃喝的伪善牧师史得金斯的纷争;俱乐部几位成员的爱情故事;匹克威克和山姆·维勒主仆同流氓金格尔的冲突。全书以最后一条线索贯穿始终,金格尔因受到匹克威克的道德感化最后改邪归正,形象地宣扬善良战胜邪恶的道德信条。


在匹克威克和他的俱乐部成员一行出游途中不仅有许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故事的精彩描述,而且以喜剧的手法对法官、律师、法庭、监狱、议会、选举等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嘲讽。小说中对于田园生活的描写带有理想的浪漫色彩,是作者心想往之的不受封建压迫和资产阶级剥削的人间乐园,反映作者心目中古老的美好的英格兰;而对于尔虞我诈的城市生活的讽刺和谴责,正表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制度弊端的认识和愤懑。


作者怀着鲜明的爱憎,运用引人人胜的讲故事的写作技巧和精彩无比的喜剧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匹克威克和他的俱乐部成员虽然是有产者,但作者没有赋予他们本阶级的恶习,却予以平民阶层的习性,都循规蹈矩地遵守道德原则。匹克威克在出行途中陷入多重困窘的境地,作品尽力宣染他的天真、幼稚、不懂生活,处处碰壁。匹克威克总是好心肠办傻事,到处吃亏出洋相,在屡遭挫折的情况下仍保持乐观开朗的性格,让人觉得可笑,又逗人喜爱。作者不仅给正面人物都敷上一层喜剧色彩,而且对反面人物和丑恶现象也都采用喜剧的艺术手段,加以夸张、漫画化,令人看到他们可鄙又可笑,达到尖刻嘲讽和愤怒谴责的艺术效果。


小说中凡写到与法律有联系的人,不是被金钱收买,就是罪犯。匹克威克被一心想嫁给他的房东巴德尔太太莫名其妙地起诉子虚乌有的毁弃婚约,匹克威克因拒付赔偿费入狱,而律师由于因此无法从赔偿费中拿酬金,就把巴德尔太太也抓进监狱。这真是极其荒诞不经的审判。对于暗无天日的监狱中的场景和人物的描绘,让人觉得那简直是人间地狱。这些荒诞的情节是对法庭和监狱的极端挖苦和嘲讽。书中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伊倾斯威镇荒谬绝伦的选举场面,镇上两个敌对的党派在竞选国会议员时相互攻击,弄得镇上居民也兴奋到发狂的境地,结果在选民中晕病大流行,许多人毫无知觉地躺在人行道上。对于资产阶级两党制和民主选举如此丑化漫画化,是对当时英国政治制度最辛辣的嘲讽。


《匹克威克外传》在英国文学上最主要的贡献是最早以当代现实生活为创作素材,并把平民当做小说的主人公。小说描写当时社会生活的各种场景,如街道、广场、客店、旅馆、公寓、别墅、学校、法庭、监狱,肯定当代生活素材的美学价值。人物方面有马车夫、穷学生、仆人、流氓、狱吏、房东、牧师、绅士、律师、主笔、政客、法官等,几乎描绘到当时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物。匹克威克虽然是位老绅士,但他不请世事、打报不平、助人为乐,是作者有意把他塑造成仁慈和博爱的典型,客观上他具有小人物的品格,是平民的化身。匹克威克的仆人山姆·维勒在书中占重要位置。他出身贫苦人家,是在城市下层人民中混出来的,社会大学堂造就他通晓世故,一次次为他的主人解围,充分表现出机智多谋、勇敢干练。他们主仆一愚一智,相映成趣,不仅添加许多笑料,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作品增强艺术感染力。


狄更斯是一位十分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他这第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写了许多滑稽的冒险故事,不同阶层的读者都赞尝这部雅俗共赏的小说,甚至一度出现过《匹克威克外传》热,但它不是供人消遣的闲书,而是具有丰富而深刻内容的严肃文学作品。这部小说所以能畅销至今,因为它植根于现实生活,书中尽管宣扬善良终归战胜邪恶的道德理念,但看不到抽象的说教,作者的道德理念渗透到天才的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使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的统一。


马克思称赞狄更斯和那个时代的作家萨克雷、夏洛蒂·勃朗特和盖斯凯尔夫人等为“出色的一派小说家”,他们揭示了许多“政治的和社会的真理”。今天我们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不仅可以增长对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社会和世态习俗的认识,而且可以在这部既妙趣横生又蕴含社会真理的不朽名著中得到高度的艺术享受。




第01章



匹克威克派


除却疑云,把黑暗化为耀眼的光明,使不朽的匹克威克的光荣事业的早期历史免于湮没,这第一线光辉,是检阅匹克威克社文献中如下的记载得来的;编者把这个记录呈献于读者之前,感到最大的荣幸,这证明了托付给他的浩瀚的文件的时候所具有的小心谨慎、孜孜不倦的勤勉和高超的眼力。


一八二七年五月十二日。主席,匹克威克社永任副社长约瑟夫·史密格斯阁下。一致通过如下的决议。


“会议听取了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所提交的题为‘关于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之臆测,并及于有关铁特尔拜学说之若干意见’的文件的宣读,觉得非常地满意,并且双手赞同;为此,特向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致以最热烈的最崇高的敬意。”


“因为会议深知,这一著述——即是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在湛赛、海该特、布列克斯顿以及坎伯威尔各地之间不懈的调查研究——自然地会对科学有重大贡献;所以他们自然地相信,假使延伸他旅行的足迹,从而把他的观察范围大大增扩,把这位学者的学说推广到各个领域,对于知识提高和学术传播,自然有不可估量的利益。


“会议根据上述意见,严肃认真地考虑上面已经说过的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和其他三位下面就要提到他们名字的匹克威克社社员所提出的提案,成立一个‘统一匹克威克派’的新部门,定名为‘匹克威克社通讯部’。”


“上述的提案得到会议的批准和赞同。”


“因此,‘匹克威克社通讯部’正式成立;提名并指定匹社总主席塞缪尔·匹克威克阁下、匹社社员屈来西·特普曼阁下、匹社社员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社社员那生聂尔·文克尔阁下四位为成员,并且要求他们,把关于他们的行程及考察、他们对人物和风俗的观察,以及关于他们的全部奇遇、连同有关地方景色或地方社团的一切故事和文件,如实地予以记录,作出书面材料,随时汇报给伦敦的匹克威克社。


“会议确认的原则是,在通讯部的成员不予报销旅差费的前提条件下,不反对该部人员随意延长旅行时间以从事考察。”


“此外,并通知该通讯部成员,他们那自行偿付信件邮费和包裹运费的提议,已由会议加以考虑。会议认为这种提议不失为胸怀伟大的人所提出,因此,会议宣布完全同意。”


会议秘书还加上了使我们受惠不浅的记述——在上列决议宣读的时候,那个秃顶和那副聚精会神地对着他(即秘书)的脸的圆眼镜,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对于知道匹克威克的伟大的头脑正在那额头下面活动、匹克威克的眼睛正在那眼镜后面闪烁的人们,这情景的确是大有兴味的。这位穷究不凡的罕普斯德池的水源、以及由于他的铁特尔拜学说而轰动了科学界的大人物,正冷静地坐在那里,像冰冻的冬天里罕普斯德的深水,也像伏在一只土钵深处的一条孤独的铁特尔拜。当他的拥护者高呼“匹克威克”时,使这位著名的人物兴奋不已,于是慢慢地爬上他的坐椅,对他自己所创办的社团发表演说的时候,这情景又是何等的有趣。这种动人的场面给一个艺术家提供了何等有意义的研究对象啊!口若悬河的匹克威克,一只手文雅地背着藏在上衣的燕尾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佐助他的雄辩:因为升高了而显露出来的紧身裤和皮绑腿,假如是穿在一个平常人的身上,别人或许不会去注意的;但是穿在匹克威克身上就不同了,那就引起——如果不妨这样说的话——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了。簇拥在他周围的,是自告奋勇要分担他旅行的艰苦的人们,也就是要分享他的光荣的人们。他的右手边坐着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这位多情的特普曼,除有着老人的智慧和经验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子人情之常的弱点——恋爱——的热情和劲头。时间和食物已经把这副曾经很风流潇洒的身材扩大了;那丝质底的黑背心,越来越扩展;它下面拖着的金表链正一寸一寸逐渐地退出了特普曼的视野;宽阔的下巴逐渐侵占了白领带的边界,但是特普曼的灵魂却依旧——崇拜女性仍然是他灵魂的支配力量。在伟大的领袖的左手边坐着富于诗意的史拿格拉斯,他的身旁是爱好运动的文克尔,前者富有诗意地裹在一件神秘的狗皮领的蓝色斗篷里,后者使一件新的绿色猎装、格子领巾和紧紧裹在腿上的褐色短裤生色不少。


匹社的会议录上记录着匹克威克阁下的演说及即场的辩论。两者都和其他有名团体的会议情形极其酷肖;我们把那些记录抄在这里,因为在伟人们的言行记述中寻求相似之处,总是有趣的。


“匹克威克先生认为(秘书说),荣誉在人的心目中是宝贵的。他的伙伴史拿格拉斯所重的是诗名;征服异性的荣誉,对于他的伙伴特普曼,也是同等地可贵,而他的伙伴文克尔胸中最高的欲望,是在田野。空中和水中的游艺方面获得声名;他(匹克威克先生)呢,不必否认他是受着人类的情欲和感情的影响的,(采声)——还可能是受着人类的弱点所影响——(高呼‘不’);但是他要说,假如他的胸中居然有自高自大的念头,那么另一种首先要为人类谋福利的欲望,一定会把它掐灭。人们的赞美是他的‘韵律’,博爱是他的保险公司。(剧烈的采声)他觉得有点儿骄傲——他坦然承认这一点;让他的仇敌们尽量去说吧——他觉得有点儿骄傲,那是在他把铁特尔拜学说公之于世的时候;这学说或许会闻名,或许不会闻名。(闻名了的高呼和热烈的喝采)他不妨接受刚才的高呼声——是闻名了,但是即使这篇论文的名气遍及这世界的每个角落吧,而作为作者的他将要感到骄傲,假使比起现在、他一生最骄傲的时刻、他对周围俯视的时候所感到的骄傲来,还是算不了什么的。(采声)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罢了。(不,不。)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感觉到他们已经选择了他来负担一件极其光荣、也有点儿危险的工作。旅行是极其麻烦的事情。而马车夫们的头脑是不冷静的。请大家出去看看,仔细看一下周围在演出的话剧吧。公共马车到处有翻车的事,马有脱缰,船有翻身,汽锅有爆炸。(采声——一声‘不是’。)不是吗?(采声)倒要请那位高声大呼‘不是’的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走上前来说一说‘不是’的道理,假使他说得出的话。(采声)说‘不是’的是谁?(热烈的采声)是不是什么无聊的落魄的人——他不说是负贩之流(高声喝采)——这种人,因为妒忌他(匹克威克先生)的研究所获得的——也许是非份得来的——荣誉,并且因为自己可怜相的敌对企图受到成堆的斥责而锥心痛楚,所以干出了这种卑劣的和诽谤的——


“布辣顿先生(阿尔德该特地方的)起立发言。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所说的是不是指他?(‘秩序’,‘主席’,‘是的’,‘不是’,‘说下去’,‘不要说’,等等的叫唤。)”


“匹克威克先生是不会被呼声堵住嘴巴的。他是指的那位可亲可敬的阁下。(大激动。)”


“布辣顿先生说他用最大的轻蔑斥拒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的不正当的和非礼的责难(大喝采)。这可亲可敬的阁下是个骗子。(极大的骚乱以及大声叫唤‘主席’和‘秩序’。)”


“奥·史拿格拉斯先生起立发言。他大声质问主席。(‘听呀’。)他要请问,难道应该允许本社的两位社员之间这种倒台的争执像这样继续下去吗?(‘听呀’,‘听呀’。)”


“主席深信这位可亲可敬的匹克威克派社员会取消他刚才所使用的那种字眼。”


“布辣顿阁下虽然对主席怀着一切可能的尊敬,却深信他不会取消。”


“主席感到他的责任是断然的质问这位可亲可敬的绅士,他使用刚才那个脱口而出的字眼,是否按照通常的情况下使用的。”


“布辣顿阁下毫不犹疑地回答说,不是通常的情况下——他是按照匹克威克派的情况下使用这个字眼的。(‘听呀’,‘听呀’。)他理应承认,就个人而言,他对那位可亲可敬的绅士是抱着最高的尊敬和推崇的;他仅仅是从匹克威克派的观点出发,认为他是一个骗子。(‘听呀’,‘听呀’。)


“匹克威克阁下觉得很满意他的可亲可敬的朋友的这个公正、坦白而充分的解释。他要求立刻谅解他,他自己所说的话的意义,也只希望得到匹克威克派的解释而已。(采声。)”


记录到此停止了,而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场争执既然已经达到这种极其令人满意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地步,当然也是到此为止的。接下来读者就要看到的下一章,其中所录的事实虽然不是从正式的记录材料摘引的,却是从来往的书信和其他权威的手稿里小心搜集起来的,这些材料十分真实可靠,所以把文章整理成为连贯篇章的形式。




第02章



第一天的行程,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这个世界的守时仆役——太阳,从空腾起,照亮了一八二七年五月三十日的早晨,这时候塞缪尔·匹克威克先生像另一个太阳似的从他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推开卧室的窗户,俯瞰外面的世界。他的脚下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是高斯维尔街——他的右手边、眼界所及之处也是高斯维尔街;而对面呢,也就是高斯维尔街的对街。“这,”匹克威克先生想,“这就是那些哲学家的狭小的眼界,他们满足于思考放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不看藏在视野之外的真理。我呢,本来也会满足于永远凝视着高斯维尔街的,甚至都不想努力一下深入那些环绕在四周的乡村。”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通美妙的感想之后,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进旅行皮箱。伟人们对服装从不拘泥;刮脸、打扮、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过了一个钟头,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皮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口袋里放着准备记下任何值得一记的笔记簿,走到了圣玛丁广场上的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说。


“阁下,你来啦”一个模样很特别的人叫他,这人穿着麻上衣和麻裙,颈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子,像是什么被编了目录收藏着的珍奇物品。这是一个车夫。“你来啦,先生。哪,就是第一辆车子!”这第一辆车子从他抽过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来后,匹克威克先生提着皮箱进了车箱。


“到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只是一先令的生意,汤密,”——马车开动的时候,车夫不高兴地叫着说,告诉其它车夫朋友。


“这马有几岁口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用预备付车钱的一先令银币在鼻子上擦着。


“四十二岁,”车夫回答,斜着眼看看他。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摸笔记簿。车夫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但是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不像说假话,所以他把那句话记上了簿子。


“你这马每次要在外面拉多久才回去休息?”匹克威克问,以探求更多的材料。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


“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了一惊——笔记簿又拿出来了。


“它回家就住在喷吞维尔,”车夫冷冷地说,“但是我们很少把它牵回家,因为它很衰弱。”


“因为它衰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重复他的话说。


“把它从车仁里卸出来的时候,它总是要跌倒在地下,”车夫继续说,“当套在车子上的时候,因为我们把它扣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它就不大跌得下去了。而且只要一动,我们那两只大轮子就会把它往前推,它就不得不跑了。”


匹克威克先生把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记进了笔记簿,打算把它汇报给社里,作为一个卓绝的实例,证明马在困难的境遇之下生命力的顽强。记录刚刚完成,他们就已经到了金十字。车夫跳了下来,匹克威克先生钻了出来。已经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伟大领袖来临的特普曼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和文克尔阁下拥上来欢迎他。


“车钱拿去吧,”匹克威克先生把那枚先令递给车夫。


但令这位饱学之士惊讶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家伙竟把钱丢在人行道上,并且用隐喻的字句说要和他(匹克威克先生)格斗,谁赢了钱就归谁。


“你疯了,”史拿格拉斯阁下说。


“要不就是喝醉了,”文克尔阁下说。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特普曼阁下说。


“来吧,”马车夫挥拳顿脚的,像一架钟的机器。“来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有好戏看了!”半打的街车车夫喊。“动手呀,山姆,”——他们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


“什么事呀,山姆?”一位穿了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


“什么事?”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头干什么?”


“我没有要你的号头,”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那你记下来干么?”车夫问。


“我没有记呀,”匹克威克愤愤地说。


“谁信得过呢,”马车夫对看热闹的群众申诉着,——“谁能信得过呢?他明明是个告密的,坐上人家的车子,不但记了号头,份外还把说的话一句一句都记下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出毫光——那是笔记簿的原故呵。)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外一个马车夫问。


“他记了,”第一个车夫回答,——“而且就在故意激得我要打他的时候,他就找了这三个人来做见证。我要让他尝点厉害,哪怕坐上六个月。来吧,”车夫用一种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有财产的样子把帽子向地上一摔,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上打掉了匹克威克的眼镜,另一拳打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胸口,第三拳打在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上,第四拳来了一个变化,打在特普曼先生的腰里,从人行道打到马路,又从马路打回人行道上,最后就把文克尔先生身上所有的暂存的一点胆量打得烟消火灭;而全部的经过只是几秒种的工夫。


“警官在哪里?”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把他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一个卖热馅饼的人建议说。


“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说。


“都是些告密的,”群众喊。


“来吧,”那车夫叫,他还在不停地磨拳擦掌。


此时此刻,群众是消极的旁观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之后,他们开始非常活跃地讨论把那热心的卖饼人的建议付之实行是否妥当了:要不是一个新到的人居中调停,使这场骚扰出乎意外地结束的话,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侵犯人权的事来。


“什么事?”一个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他从停车场那里突然走了出来。


“一些告密的!”群众又喊。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那种声调在任何平心静气的人听来都是具有说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毫无顾忌地用手肘推开那些挤在那里的人进来。


那位学者匆匆用几句话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跟我来,”穿绿色上衣的青年人说,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后面,一路不停地讲下去。“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道儿——可尊敬的阁下——我很熟识——别胡说啦——这儿走,阁下——你的朋友们哪?——完全是误会,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兔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丧气——倒运呗——拉起他来——劝他想透彻些——够味儿的——该死的流氓们。”这位青年人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而且很流利地讲着这种断断续续的不成句法的话,领着路一直走到旅客候车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拥护者紧跟在他背后。


“喂,堂馆!”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铃,一面叫唤,“每人一杯——羼水白兰地,要烫,要浓,要甜,要满,——阁下,你伤了眼吧?堂倌,拿生牛排给这位阁下医眼——生牛排医皮肉伤再好不过啦;冰冷的路灯杆儿挺好使,可是不方便——成半个钟头地站在大街上,眼贴着路灯杆儿,这怪别扭的——嘛——妙啊——哈!哈!”紧接着这些之后,他连喘一口气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杯热气腾腾的羼水白兰地,之后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靠着,那种轻松惬意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伙伴忙着向新相识表示谢意的时候,乘机观察了一下他的服装和外貌。


他近于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身体瘦削腿长,使他显得高了。那件绿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时候是一件讲究的礼服,但是当时显然是比这位青年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两只污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把这件上衣从下一直扣到下巴,扣得结结实实,绷得紧紧的,大有裂开背缝的危险;他的颈子里看不见衬衫领子,只围着一条旧的阔领带。他的狭小的黑色裤子上,到处露出发光的补钉,说明了它的时间之长;裤管紧紧扎在一双补钉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饰那肮脏的白袜子,然而袜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长长的黑头发蓬乱地露出在高统的旧呢帽下面的两边;在手套统子和上衣袖口之间,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脸孔瘦削而樵怀;但是整个的人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神气——洋洋得意的厚颜无耻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透过眼镜(他很幸运地重获了他的眼镜)所注视着的人,就在他的朋友们说尽了感激的话之后,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辞句对他刚才的援助致以最热情的谢意。


“没关系,”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断匹克威克先生的话,“够啦——不用再说啦;那车夫好样儿的——拳头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活该——揍他的脑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气的工夫儿,——还有那卖饼的,——不吹牛。”


洛彻斯特驿车的车夫进来打断了这番有条有理的演说,“海”军司令号”马上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年青人说,连忙起身。“是我的车——已经订了座——外边儿的——让你们请客罗——要换个五块头的——坏银子一假的——没有用——不行——嗳?”他极其狡猾地摇摇头。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决定的第一个歇脚地点也是洛彻斯特;他们对这位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后,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年青人说,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车顶,但是拉得鲁莽,以致大大地损害了这位绅士的庄严的举止。”


“有行车吗,阁下?”车夫问。


“谁——我?就这棕色纸包儿,就这个,别的行李要走水路——大箱子,钉了钉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年青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纸包尽量向口袋里塞,这就显出一些可疑的迹象,好像里面只有一件衬衫和一条手绢。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瓜子,”马车开出低低的拱门——在那个时代停车场的入口处是这样的——,多话的年青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有一天——五个小孩儿——母亲——高个女人,吃着夹肉面包——忘了拱门——克嚓——好家伙——小孩儿们回头一看——妈的脑袋没有啦——夹肉面包还在她手里——可没有嘴巴好塞啦——一个家庭主妇的脑袋没有啦——吓死人,吓死人。在看白厦吗,阁下,——好地方儿——小窗户儿——那儿有另外的人的脑袋搬家呐,对吗,阁下?——他也是没有多留点儿神啊——嗳,阁下,嗳?”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说,“在想着人事的变幻无常。”


“唉!可不是——头一天打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打窗户里出来。是哲学家吗,阁下?”


“人性的观察者,阁下,”匹克威克说。


“啊!我也是。人们在没有什么可做而且更没有什么可得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样儿的。诗人吧?”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匹克威克说。


“我也有呐,”年青人说。“史诗——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做出来的——白天是马斯,夜里是阿波罗,——野战炮砰砰,七弦琴锵锵。”


“你亲身参与过那种壮烈的场面吗?”史拿格拉斯问。


“亲身!当然是罗;拿着枪开火——心里一个灵感也在冒火——赶忙跑上酒馆——写下了灵感——再回来开火——嘶,砰——又是一个灵感——又到酒馆里——笔呀墨水呀——再回来——杀呀砍呀——高贵的时代,阁下。游猎家吧,阁下?”突然地掉转话头对文克尔说。


“不敢当,阁下,”那位绅士回答。


“好啊,阁下——好啊——狗呢,阁下?”


“暂时还没有“文克尔说。”


“啊!你应该养狗呀——好言牲啊——机警的动物——我从前有只狗——细毛猎狗——惊人的本能——有天去打猎——进围场的时候——打了唿哨——狗站住不动——又打呶哨——庞托——没用:木头似的——喊它——庞托,庞托——动也不动——钉在地上似的——眼睛直盯着一块牌子——我一抬头,看见一块告示牌上写着——‘猎场看守人奉命,凡进入本围场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聪明的狗啊——可贵的狗啊——非常之了不起阿。”


“真是独一无二的事情,”匹克威克说。“允许我记下来吗?”


“当然罗,阁下,当然——这条畜生的趣事还有百十来件哪。——漂亮的姑娘呵,阁下,”(这是对屈来西·特普曼说的,他对马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丢了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风。)


“非常漂亮!”特普曼说。


“英格兰姑娘没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贵的——黑玉似的头发——黑眼珠——婀娜的身材——甜蜜的——漂亮。”


“你到过西班牙吗,阁下?”特普曼说。


“在那儿住过——几百年。”


“许多趣事吧,阁下?”特普曼问。


“趣事!几千。伯拉乐·菲兹及格阁下——大公爵——独生女儿——克里斯丁娜小姐——绝色佳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疑忌的父亲——品德高尚的女儿——英俊潇洒的英国男子——克里斯丁娜小姐绝望啦——吃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动手术急救——老伯拉乐高兴得要命——终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讲和,泪如泉涌——浪漫的故事啊——非常之浪漫。


“这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阁下?”特普曼问,关于她的动人之处的描写已经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死啦,阁下——死啦,”年青人说,接着掏出一小块碎布——一条旧的白麻纱手绢擦擦右眼。“没有能够恢复——伤了元气——终于不行了。”


“她的父亲呢?”富有诗意的史拿格拉斯问。


“又悔恨又悲苦,”年青人回答。“突然失了踪——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找——白费——广场上的喷泉碰巧忽然不喷啦——一晃几礼拜就过去啦——还是堵着——雇了工人去通——抽掉了水——发现了丈人,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靴子里藏了一份自白书——把他拉了出来,喷泉也就又喷起来,跟往常一个样儿啦。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罗曼史记下来吗,阁下?”大为感动的史拿格拉斯说。


“当然罗,阁下,当然——只要你高兴听,还有五十个哪——我的生活很奇特——相当奇妙的历程——不是不平凡,只是少有。”


这位陌生人用这种口气一直这么谈着,当马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就偶尔弄一杯啤酒作为插曲;马车开到洛彻斯特桥的时候,匹克威克和史拿格拉斯两位的笔记簿都写满了他奇遇的精萃了。


“壮丽堂皇的废墟哟!”他们远远看见洛彻斯特的出色古堡的时候,奥古斯多斯·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他所特有的满腔诗意的热情说。


“对于一个考古家,这是多好的研究材料啊,”这是匹克威克把望远镜罩上眼睛上之后所说的话。


“啊!好地方,”年青人说,“辉煌的大建筑群——皱巴巴老人脸的墙壁——像要倒下来的拱顶——黑漆漆的墙角落——破旧的楼梯——还有古老的大教堂——泥土气息——香客的脚步磨损了古老的台阶——萨克逊式的小门——忏悔室就像戏院子的售票房——那些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和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生着一副大红脸儿,起伏不平的鼻子,每天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枪——沙可法古的石棺——好地方——古老的传说——奇异的故事:真棒;”陌生人继续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开进大街,停在牡牛饭店门口。


“你在这里歇吗,阁下?”那生聂尔·文克尔问。


“这儿吗——我不——可你们倒是在这儿好——好房间——精致的床铺。赖依特饭店之外的第二家,贵——非常贵——叫一叫侍者就要你五先令——如果你在朋友家吃,不在咖啡间吃,就要你更多的钱——好家伙——非常好。”


文克尔、匹克威克、史拿格拉斯和特普曼耳语叽咕了几句,并且大家互相点点头。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对年青人说话了。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为了聊表谢意,我们想请你来吃饭,能够赏脸吗?”


“荣幸得很罗——我不敢点菜,可是烤鸡和香菌哪——好东西嘛!什么时候呢?”


“让我看一看,”匹克威克先生看看表。“现在快三点了。五点钟怎么样?”


“正好,我也是这个意思,”陌生人回答,“准五点——回头见——保重吧;”陌生人把高统帽子从头上举起一两寸,又随随便便地戴回头上,歪在一边,然后匆匆地走出院子,走上大街,棕色纸包一半塞在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


“显而易见他是到过许多国家的旅行家,并且是对于周围的人和事有细致的观察的人,”匹克威克说。


“我很想拜读他的诗,”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是见过那条狗多好,”文克尔说。


特普曼没有说话;但是他想到克里斯丁娜小姐、洗胃器和喷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


订了一间单用的套房,看了卧室,叫了菜,大家走出去观光这个城市和邻近的地方。


我们把匹克威克所写的关于史特劳德、洛彻斯特、查特姆和布隆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仔细阅读之后,觉得他对它们的描写跟别人的印象描写没什么重大异处。他的概括的描写是很容易摘录出来的。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物,”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兵士,水手,犹太人,白垩,侏儒,官吏和造船厂的人。在热闹街道上出卖的商品,主要是船舶用具、甜面包干、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得生气勃勃,主要是由于军人们的饮酒作乐所营造出来的。看见这些英勇的男子由于过多的火气和火酒两者的作用而在街上蹒跚而行时,那对于一个宅心仁厚的人真是愉快;而且,跟着他们走,和他们打趣,是孩子们便宜而天真的娱乐,我们回想到这一点,尤其觉得愉快的。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又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到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间有一个曾经在一个酒店里受了极其粗暴的侮辱。酒吧间侍女坚决地拒绝再给他添酒;因此,他拔出了刺刀(不过是开玩笑地)刺伤了那侍女的肩头。然而第二天早晨这位好汉又到酒店里去,并且是最先到的,这表示他是欣然地不以为意的,他已经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在这些城镇里(匹克威克继续说)烟草的消耗一定很大;弥漫在街上的气味,对于特别喜欢吸烟的人一定是非常喜欢这种环境。一个肤浅的观察家也许要反对这些镇市的大气污染——那是它们的主要特征;但是在那些把这看作商业繁荣的象征的人看来,这正是令人满意的。”


五点准,年青人来了,随后饭也很快地来了。他已丢开了棕色纸包,但是没有换服装;并且更加——假使还有这可能的话——谈笑风生了。


“那是什么?”侍者揭开一道菜的时候他问。


“箬鳎鱼,阁下。”


“箬鳎鱼——啊!——好鱼——都是伦敦来的呐——公共马车公司的东家们举行政治宴会——整马车地运载——几十篓子——这些人真机灵。喝一杯吗,阁下?”


“奉陪,”匹克威克说——于是年青人先是和他干一杯,然后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然后和特普曼先生,然后和文克尔先生,然后和大家,喝得几乎和他讲得一样快。


“楼梯上出什么事啦,侍者,”年青人说。“一些人影儿上去——木匠们下来——灯笼、玻璃杯、竖琴。在干些什么?”


“跳舞会,阁下,”侍者说。


“集会性质——哦?”


“不是,阁下,不是集会,是慈善性质的跳舞会。”


“这个城市有许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阁下?”特普曼津津有味地问。


“漂亮哪——妙哪。肯特州,肯特人人知道——苹果、樱桃、忽布果子和娘儿们。喝一杯吗,阁下?”


“很愿意奉陪,”特普曼回答说。年青人斟了酒,干了杯。


“我倒是想去,”特普曼先生重新提起跳舞会,说,“非常想。”


“门票在酒吧间卖,阁下,”侍者插嘴说,“一张票二十一先令。”


特普曼先生又表示了一次渴望参加的欲望;但是从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暧昧的眼光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心不在焉的凝视里都没有得到反响;于是他就不得不专心地抱着很大的兴趣去对付红葡萄酒和刚刚拿到桌上的尾食点心水果。侍者退出了,留下食客们去享受饭后的舒服的时间。


“劳驾,阁下,”年青人说,“别让瓶子闹着——传递——太阳的路线轮流——通过钮孔倒进嘴巴——别剩酒,”他干了两分钟之前斟酒的杯子;又斟上一杯,带着一副惯于此道的人的神气。


酒喝完了,又添了酒。客人讲着,匹克威克派们听着。特普曼越来越渴慕跳舞会。匹克威克脸上闪耀着博爱众生的表情;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人事不省。


“他们在楼上跳起来了,”年青人说——“你听乐队——四弦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跳开了。”传下楼来的各种音响宣布了第一场四组舞的开始。


“我多想去阿,”特普曼又说。


“我也想,”年青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赴会的衣服——别扭,是吗?”


兼爱正是匹克威克派理论的主要特色之一,而且特普曼对此高贵的信条的热忱是谁也比不上的。关于这位优秀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到别的社友们家里去讨旧衣服和救济金的事,通讯部的记录上所载的次数简直惊人。


“我倒是想借给你一套出客的衣服,”屈来西·特普曼说,“但是你瘦了一点,而我——”


“胖了一点——长大了的拜克斯——摘了叶子——爬下了酒桶,穿了粗绒布,嗳?——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搅拌得起了两倍的泡沫——哈!哈!——递酒来。”


究竟特普曼是因为年青人叫他递酒的时候那种专断的声调使他有点愤慨呢;还是因为把匹克威克社的一位重要的社员可耻地比做跌下宝座的拜克斯,使他感到受了侮辱呢,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递了酒,干咳了两声,带着严肃的紧张对客人盯了几秒钟;然而这位年青人显得十分泰然,而且在他的探索的眼光之下十分镇静,所以他逐渐也平了气,又提起跳舞会来。


“我倒想到,阁下,”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的朋友文克尔的衣服也许能适合你。”


年青人用他的眼睛扫量了一下文克尔的身材,这双眼睛里就闪出了满意的亮光,“巧极啦!”


特普曼四面看看。对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起了催眠作用的酒,也已经偷偷地蒙蔽了匹克威克的知觉。这位绅士已经逐步地经历了作为饱餐及其后产生的昏睡状态的种种先行阶段。他已经发生过那种正常的变化——从欢乐之颠跌落到不幸的深渊,又从不幸的深渊上升到欢乐之颠。像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似的,管子里冒着气,暂时发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然后暗了下去,几乎看不见了:隔了一会,又发出光来照耀一下,随后带着一种犹疑的、逡巡的微光闪烁着,终于完全熄掉:他的头低垂在胸口;于是,可以听到这位伟人的存在的仅有的特征就是一种不断的鼾声,其中还时而带一声局部的哽咽。


参加舞会和一见肯特州的美人,对于特普曼是非常有诱惑力的。带那位客人一道去,对于他也有同样大的引诱力。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而那位陌生人却似乎对这两者都兼得,就像他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似的。文克尔已经睡着了,而特普曼根据过去类似的经验,充分知道他一醒过来就会很自然的昏头昏脑的爬上床去的。他正在犹疑不决。“你自个儿斟上,再把酒递过来吧,”正在努力奋斗的年青人道。


特普曼照他的话做了,这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决定了。


“文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特普曼说:“假使我现在喊醒并对他说明我的意思,他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只毡呢旅行包里;假使你穿了去赴舞会,回来就脱下来,我就可以放回原处,根本用不着麻烦他了。”


“妙,”年青人说,“妙极了——只怪碰着这么个别扭事儿——十四件上装都在那些捆扎好的箱子里,却不得不穿别人的衣服——非常好的主意,那是——非常好。”


“买票吧我们,”特普曼说。


“不用为了这点事而兑开大钞,”年青人说,“猜字幕来决定谁请客吧——我说,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落了下来,“龙”(女人是对“龙”的恭维说法)朝上。


特普曼按铃召来了侍者,买了票,并吩咐点上了卧室的蜡烛。一刻钟之内,年青人已经用那生聂尔·文克尔的一套礼服打扮齐全了。


“是一件崭新的上衣,”特普曼说,这时年青人正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第一件钉着我们社徽的钮子的衣服,”——并叫年青人注意那镀金的大钮子,在中央有一个匹克威克先生的半身像,两边各有“p.c.”两个字。


“p.c.”年青人说——“古怪的装饰——老家伙的头像,还有p.c.——p.c.是什么意思一‘特别的上衣’吗,嗳?”特普曼先生带着勃然的愤慨和很大的自傲,解释了这徽章的奥妙意义。


“腰身短了点,是吗?”陌生人说,在镜子前团团地转着,为了从镜子里看一看腰带上的钮子——它们是在他的后背的半中间。“就像邮差穿的号衣咧——邮差那种上装真滑稽——包工承办的——不量尺寸——神秘的天意——所有的矮瘦个子都穿阔大号衣——所有高大个子都穿短小的号衣。”特普曼的新同伴一面这样高谈阔论着,一面整理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文克尔的衣服;于是由特普曼陪着,走上楼梯去舞厅。


“贵姓呀,阁下?”门口的侍应说。特普曼先生正要跨上前去通报自己的姓名,年青人阻止了他。


“不要报什么姓名,”——然后他向特普曼先生耳语说,“姓名要不得——不出名阿——原本是很好的姓名,不过却不是鼎鼎大名的——对于一个小圈子是顶呱呱的名字,可是在公共场合里出不了风头——匿名反倒好——伦敦来的老爷们——显贵的外宾——等类。”仆役推开了门;特普曼和年青人走进了舞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放着大红套子的长椅,挂在壁上的枝形灯架蜡烛在玻璃上闪烁,乐师们另外集中在一处比舞池高出来的凹洞里,舞池里有两三组跳舞的人正在有规律地跳着四组舞。邻近的牌室里有两桌牌局,是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打“惠斯特”。


舞曲的最后一节奏完了,跳舞的人们在房间里散步,特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看着在场的人。


“漂亮的女人们啊,”特普曼说。


“慢着,”陌生人说,“等一下才有味儿哪——贵人们还没有来——奇怪逻辑的地方儿嘛——‘造船厂的人’中间,身份高的不认得身份低的——身份低些的又不认得社会上的中等阶级——中等阶级不认得生意人——部长不认得任何人。”


“那个淡色头发、粉红眼睛、穿着奇异装束的小孩子是谁?”特普曼问。


“嘘,你真是——什么粉红眼睛——奇异装束——小孩子——乱说一通——九十七联队的旗手——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呗——名门大族——史耐普家族——非常牛——”


“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克勒伯夫人,克勒伯小姐们到!”守在门口的侍应用高亢的声音喊。整个房间起了一阵大骚动,因为进来了一位穿了钉着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的高大绅士,一位穿蓝缎子的大块头太太,和两位也是同样块头的小姐,穿的也是同种颜色的时髦服饰。


“部长——造船厂的首长——大人物——大的不得了的人物,”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和他的家庭招待到房间的最里面的上席去的时候,年青人凑近特普曼的耳朵低低地说。威尔麦特·史耐普大人和其他的显贵随即拥上去对克勒怕小姐们表致敬意;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则挺立在那里,从他的黑色领带上面威严地看着众人。


“史密西阁下,史密西太太,和史密西小姐们,”这是其次的通报。


“史密西阁下是什么人?”特普曼问。


“造船厂的什么官儿,”年青人回答。史密西恭恭敬敬地对托马斯·克勒伯爵士鞠了躬;托马斯爵士故作谦逊地受了礼。克勒伯夫人通过眼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呢,就反过来对某某太太盯一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在造船厂做事的,史密西太太觉得用不着奉承他们。


“布尔德尔陆军上校,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布尔德尔小姐,”——这些是其次的来宾。


“驻屯军的首长,”年青人回答特普曼先生的探问的眼光。


布尔德尔小姐受到克勒伯小姐们的热烈欢迎;布尔德尔上校夫人和克勒伯夫人之间的寒暄是极其热情的;布尔德尔上校和托马斯·克勒伯爵士相互地递了鼻烟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对亚历山大·赛尔科克——“他们眼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的君王。”


当本地的贵人们——姓布尔德尔的,姓克勒伯的,姓史耐普的——在房间的上席那一头这样维护着他们的尊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头有样学样。九十七联队的一些较不显贵的军官对造船厂的一些较不重要的官吏们的家属献着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商的妻子成了另一阶层的弄潮儿(糟坊主人的妻子拜访布尔德尔家族去了);还有汤林孙太太,开邮政局的,似乎根据双方的同意做了生意人阶层的领导者。


当时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最活跃的人物,是一个小胖子,头上的黑头发直竖着,中间一片广大的平原——这是秃顶的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军医。这位医生跟每个人都谈得来,一道吸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笑乐、跳舞、打趣、打惠斯特,无所不会,也无处不到。这些事情已经可以够他忙的了,可是这位小小的医生却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对一位小小的老寡妇大献殷勤执着而热烈。这位寡妇的华丽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饰物,说明了她有着令人极其可羡的补助。


特普曼和他的同伴,两对眼睛都对那医生和寡妇盯了好一会儿,打破了沉默。


“有钱得很——老女人——目中无人的医生——这主意不错——逗个乐,”这些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自个可以领悟的字句。特普曼用询问的眼光看看他的脸。


“我要和那寡妇跳舞,”年青人说。


“她是谁?”特普曼问。


“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她——让我来挤掉那医生——马上开始。”年青人随即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一只壁炉架边,开始用一种尊敬而忧郁的恋慕神情盯着那老妇人的胖脸。特普曼先生无言的惊讶着。年青人进展得很快;小小的医生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去了——寡妇的扇子跌落在地上;年青人拾了起来,呈送了上去——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屈膝礼——几句谈话。年轻人大胆地走到司仪那里,之后回来;一点介绍的手势;年青人就和布及尔太太参加了四组舞了。


这简捷的过程使特普曼大为惊讶,然而医生却跌破眼镜慌了手脚。年青人是青春的,寡妇被奉承上了。医生献殷勤但没人理睬;而医生的愤慨对于他的泰然自若的敌手也是毫无作用。史伦谟医生慌得目瞪口呆了。他,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顷刻之间就被一个人踢倒在地上了,而这人是从来没有谁见过的,并且就是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史伦谟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被抛弃了!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事实如此;他们明明是在那里。什么!介绍他的朋友!能相信他的眼睛吗!他又看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器官没出什么毛病;布及尔太太正和屈来西·特普曼跳舞,这是百分百正确的事实。明明是那寡妇正在和他跳舞,她跳到这里,跳到那里,而且特别有劲哪;特普曼也在跳来跳去,脸上带着最庄严的表情,他(像许多人一样)在跳舞的时候显出一种神气,仿佛觉得四组舞不是什么随便玩的玩艺,而是一种对感情的严肃考验、需要不屈不挠的坚定来的。


医生沉默而一忍面忍地忍受了这一切,还有随后的一切端茶、斟酒、递饼干、献媚等;但是后来陌生人出去送布及尔太太上她的马车时,他等了几秒钟也就迅速地冲出了房间,那勉强忍耐压制到现在的全部愤慨就从脸上各处冒了出来。激动得浑身大汗。


陌生人正走回来。特普曼跟在他旁边。他低声说着什么,还笑出声。医生简直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哪。他胜利了。他嚣张呢。


“先生!”医生用严肃的声调说,递上一张名片,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史伦谟,史伦谟医生,阁下——九十七联队——查特姆营房——我的名片,阁下,我的名片。”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是满腔愤慨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年青人冷冷地回答,“史伦谟——多谢罗——客气啦——我现在没病,史伦谟——等我生病的时候——再去拜访你。”


“你——你是一个装模作样的人,”暴怒的医生喘息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骗子——一个——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把你的名片给我。”


“噢,我说呀,”年青人说,侧着身子,“这儿的混合饮料太浓——慷慨的东家——太笨啦——非常之笨——柠檬水好得多——问得慌的房间——有岁数的老人家——明儿早晨可要受罪啦——残酷——残酷;”于是继续走了一两步。


“你是住在这旅馆的吧,阁下。”激愤的小胖子说:“你现在醉了,明天早上你看着吧,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阁下;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没关系,你去找吧,”泰然的年青人回答。


史伦谟医生脸上显出一种凶恶相,忿然把帽子向头上一批;年青人和特普曼先生上楼到后一位的卧室里,去把借来的羽毛还给一无所知的文克尔。


那位绅士如死猪一般睡得正熟;衣服很快放回了原处。年青人十分兴奋;特普曼呢,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了,觉得今晚是个绝妙的笑料。新朋友告别了;他为了找出睡帽口而费了一点儿手脚,并且也因为排命要戴上睡帽而打翻了蜡烛台,经过一串繁复的章程而终于上了床,很快就去与周公相会了。


第二天早上刚刚打了七点钟,匹克威克的博学的头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就被卧室门上的响亮的敲击声从睡眠唤醒了。


“谁呀?”匹克威克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问。


“擦靴子的,阁下。”


“什么事?”


“对不起,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穿鲜艳的蓝色礼服、带一只有p.c.两个字的镀金钮子的?”


“大概是送出去洗了吧,”匹克威克想,可能这人忘记是谁的衣服了——“文克尔,”他说,“过去第二个房间,右手边的。”


“谢谢你,阁下,”擦靴子的仆人说,走开了。


“什么事呀?”特普曼叫唤说,房门上的大声敲击把他从健忘的安眠中惊醒。


“我可以和文克尔阁下说句话吗?”擦靴子的仆人在外面答道。


“文克尔——文克尔,”特普曼对里面房间叫唤着。


“哈罗!”从被子下面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回答。


“有人找你——在门口——”屈来西·特普曼勉强说了这些字句之后,转过去又睡得人事不知了。


“找我!”文克尔急忙跳下床,马马虎虎地穿上衣服。“找我?在这种偏僻地方——究竟谁会来找我呢?”


“一位绅士在咖啡间里等你呢,阁下,”文克尔开了房门仆人说:“他说他不耽搁你多少的工夫,但是他非见你可。”


“奇怪!”文克尔说:“我马上下来。”


他匆匆用一件旅行披巾和一件便袍把自己塞进去,走下楼梯。一个老妇人和两个侍者正在收拾咖啡间,一个穿着简便制服的军官正望着窗外。文克尔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把头硬倔倔地一点。他吩咐仆人们退出之后,很细心地关上了门,于是说,“是文克尔阁下吧,我想?”


“我正是文克尔,阁下。”


“你不会感到意外吧,阁下,我要通知你,今天早上我到这里拜访你是为了我的朋友,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


“史伦谟医生。他叫我转达他的意见,你在昨天夜里的行为不是任何绅士所能忍受的;也不是(他又说)任何绅士能够对别的绅士所能做得出来的。”


文克尔先生的惊讶在脸上是如此之真实和明显,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看得明明白白;所以他继续说——“我的朋友,史伦谟医生叫我说,他坚决相信你昨天夜里是醉了,所以干下了令人不耻的行为,可能不知道你对于别人的侮辱是到了何等的程度。他委托我说,假使你认为这是你醉后的失态,请求谅解的话,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的道歉,根据我的口授、由你亲笔写下来。”


“书面的道歉!”文克尔先生重复他的话说,是惊讶声调中最强调的声音。


“当然你知道两者之间的抉择的,自个衡量吧,”来访者说,冷冷地。


“你是受了委托把这些话指名指姓带给我的吗?”文克尔先生问,他的脑子被这一突然谈话弄得一团糟了。


“我当时并没有在场,”来访者回答,“因为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史伦谟医生,所以史伦谟医生就叫我替他找出穿一件很不平常的上衣的人——那是一件鲜蓝色的礼服,有一颗镀金钮子,上面有一个半身像,和‘p.c.’两个字。”


文克尔先生听到这样详细地描写他的衣服,惊讶得不知所措了。史伦谟医生的朋友继续说:


“根据在账房的探问,才知道那件上衣的所有者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同到这里的。我就叫人去问被认为大约是你们中的领袖的那位绅士;而他立刻叫我来找你。”


假使洛彻斯特堡垒的主塔突然从基础上走出来,站到咖啡间的窗户对面,这事使文克尔先生发生的惊讶,也无法比他听了这些话之后的深刻的惊骇来,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的上衣被人偷去了。“你能够等一会儿吗?”他说。


“没问题,”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回答。


文克尔先生急忙跑上楼,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上衣是在老地方,但是在仔细察看之下,有在昨天夜里曾经被人穿过的明显的痕迹。


“一定是这样的,”文克尔说,衣服从手里落下。“饭后我喝了太多的酒,模糊地记得后来曾经在街上散步,抽着雪茄。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可能是换了礼服然后去了什么地方那里,得罪了谁?应该是这样;而这信息就是那件事情的可怕的后果。”文克尔想到这里,回头向咖啡间走去,抱着悲惨而庄严的决心,打算接受好斗的史伦谟医生的挑战,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一切后果。


由于种种的因素考虑,文克尔作出了这个决定;第一是他在匹社的名誉。他向来被推崇为在一切娱乐和技艺方面的崇高的权威者,无论是进攻的,防御的,或是无所谓的;假使他在这第一个实地试验上就退缩起来,而且当着他的伟大领袖的面退缩起来的话,他的声名和地位将要永远消失了。何况,他记得常常听到这类事情的门外汉的猜测之辞,说是由于副手们之间的谅解的安排,手枪是极少真正上了子弹的;再者,他想到,假使他叫史拿格拉斯做他的副手,并且在他面前把危险活龙活现地描写一番,那史拿格拉斯也许会把事情告诉匹克威克领袖,而匹克威克呢,当然会立刻报告地方当局,这样就可以防止他的拥护者被杀害或是打成残废。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间,表白了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来商量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吗?”军官说。


“完全用不着,”文克尔回答:“你先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以后找一个朋友同来就是了。”


“今天日落的时候行吗?”军官用淡漠的声调问。


“没问题,”文克尔回答;心里却觉得一团糟。


“你知道毕特碉堡吗?”


“唔;我昨天看到的。”


“请你走到堡垒的一只角落那里时,拐进沿着壕沟边上的田地,走上向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再往前走,我在那里等你;我可以把你领到一个更隐僻的地方,在那里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怕有人来打断。”


“怕有人来打断!”文克尔想。


“没有其他什么要布置了,我想,”军官说。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了,”文克尔回答。


“早安。”


“早安,”军官大步走开的时候,噘起嘴来吹了一支轻快的曲子。


这天早饭吃得很沉闷。特普曼经过昨天夜里那场不习惯的消遣之后,到现在还不想起来;史拿格拉斯似乎正在富有诗意的意气消沉的心境之下;连匹克威克都对于沉默和苏打水表示出不平常的爱好。文克尔先生急切地等着机会来临。终于它来了。史拿格拉斯提议去看一看堡垒,而大伙之中唯一情愿出去散一散步的只有文克尔,所以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史拿格拉斯,”他们走上热闹街道之后,文克尔说:“史拿格拉斯,我的好朋友,你能够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极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不能够。


“能,”史拿格拉斯回答。“让我发誓——”


“不必,不必;”文克尔打断他,他的同伴真心保证不泄露消息的想法把他吓坏了:“不要发誓,不要发誓;完全不必要的。”


史拿格拉斯就把他的一只已经根据诗歌的精神向天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做出倾听的样子。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好朋友,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文克尔说。


“你放心吧,”史拿格拉斯握着他朋友的手。


“是跟一个医生——九十七联队的史伦谟医生,”文克尔想把事情说得尽可能地庄严点:“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时间是今天黄昏,地点在华特碉堡那边的荒地上。”


“我陪你去,”史拿格拉斯说。


他是惊讶的,但不沮丧。因为在这种场合,恰恰是除了决斗的本人之外,别人一般都能够很镇静的。文克尔忘记了这一点。他用自己的感情忖度了别人的感情。


“结果也许是很可怕的,”文克尔说。


“我看不至于,”


“我相信那医生是一个很好的射手,”


“军人们大多都是,”史拿格拉斯镇静地说,“不过你也不赖,不是吗?”


文克尔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发觉他还没有使他的朋友吃惊到合适的程度,所以他转换了阵地。


“史拿格拉斯,”他说,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假使我死了,你可以在我就要交给你的小包里找到一封信,是我留给我的——我的父亲的。”


这一进攻注定还是失败。史拿格拉斯是被感动了,但是他对于负责送出这一封信欣然承诺,好像他为了一个朋友,值得。


“假使我死了,”文克尔说,“或者是那医生死了,那么你,我的亲爱的朋友,就要作为从犯而受到审判。我岂不是造孽要连累我的朋友受到流放——说不定还是终身放逐哪!”


这话使史拿格拉斯全身略微畏缩了一下,但是英雄主义是不可征服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豪迈地叫唤说,“我愿意冒一切的危险。”


各有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心思,默默地并肩而行;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是多么恨他的同伴的忠诚的友谊啊!早晨的时间就这样渐渐过去了;他渐渐急了。


“史拿格拉斯,”他突然站住:“不要阻挡我为了这件事——不要向地方当局打小报告——不要喊什么维持治安的官吏把我或是史伦谟医生——现在驻扎在查特姆营房的九十七联队的军医——拘留起来。阻止了这场决斗;——喂,不要啊!”


史拿格拉斯强烈地抓住他朋友的手,热情的回答说,“万万不会!”


一阵颤栗掠过了文克尔的身体,因为他该死心了,他无法叫他的朋友害怕了,而他是注定了要做一个活靶子了。


这件事的一切情况已经正式对史拿格拉斯作了交待,之后从洛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到了连带火药、子弹、铜帽子等必要附件的决斗手枪,朋友俩就回了旅店;文克尔在沉思将临的一场决斗;史拿格拉斯则去安排战斗的武器,使它们可以随时应用。


当他们重新走出旅馆去履行他们的倒霉差使的时候,正是很沉闷的黄昏。文克尔用一件极大的斗篷包住了身体,让别人认不出来;而史拿格拉斯却在斗篷下面携带了杀人的工具。


“一切你都带齐了吗?”文克尔声调异样兴奋。


“都带了,”史拿格拉斯回答:“充分的弹药,为了怕打些空枪。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的火药,我口袋里带了两张报纸,预备装火药的。”


这些都是友谊的证明,任何人对这些当然都会感激不已的。推测起来,文克尔先生的感激大概是过于强烈而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向前走——而且走得相当慢。


“我们正赶上时间,”他们爬过第一片田野的围篱的时候,史拿格拉斯说:“太阳刚刚落下去。”文克尔抬头看看落日,痛苦地想到自己不久也有无痛苦地“落下去”的可能。


走了几分钟之后文克尔叫喊说。“军官在那里了,”


“哪里?”史拿格拉斯说。


“在那;——穿蓝色披风的就是。”史拿格拉斯依照他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正如他所说的裹着披风的人。军官微微地招一招手,表示已经看到他们,让他们跟着他走;他随即转身走去,这两位朋友就稍微离开一段距离在他后面跟着。


黄昏越来越阴暗,一股忧郁的风在荒凉的田野里嘶哑,像是一个隐约的巨人在呼唤他的看家狗。景象的凄凉使文克尔的心情蒙上了阴暗的色调。他们走过壕沟的转角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穴。


军官突然走到路边;爬过一道栅栏,越过一道篱笆,到了一个隐僻的地方。有两位绅士正在等着;一个是身材矮矮的胖子,黑头发;另外一个——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块头——十分安闲地坐在一只行军帆布凳上。


“大概就是他们吧,另一个是外科医生吧,我想,”史拿格拉斯说:“喝一口白兰地吧。”文克尔接住他朋友递过来的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兴奋饮料大灌几口。


“阁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对着走过来的军官说。史伦谟医生的朋友鞠了躬,拿出一只像史拿格拉斯带来的那样的箱子。


“我们没有什么再要说的了,机会已经错过了,”他冷冷地说,一面打开箱子:“道歉是被坚决拒绝了的。”


“没有什么要说了,阁下,”史拿格拉斯说,他开始觉得他自己心里也不安起来。


“请你走过来好吗?”军官说。


“当然,”史拿格拉斯回答。距离已经量好,各种准备也都作好了。


“你会发现这些比你们的好,”对方的副手拿出他的那些手枪。“你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这些枪吗,认为有问题吗?”


“当然不反对,”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军官的提议使他解除了很大的烦恼;因为他自己对于怎样装手枪还是有点儿模糊和不明白的。


“那么我们可以叫我们的人站好位置了,没问题吧,”军官说,那样淡漠,就好像决斗的人是棋子、而他们是下棋的人。


“我想可以了,”史拿格拉斯回答;他对任何的提议都会同意,因为关于这件事他一窍不通。军官走向史伦谟医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走向文克尔。


“都预备好了,”他说,拿手枪交给他。“披风给我吧亲爱的朋友。”


“我的小包裹你已经拿到了,亲爱的朋友,”可怜的文克尔说。


“是的,”史拿格拉斯说。“坚定一点,争取胜利。”


在文克尔看来,这种劝告非常像旁观者们在看打架的时候千篇一律地鼓励最小的孩子的话——“干呀,争胜利呀!”——胜利说来倒是很美妙的,可惜你不知道怎样他才会幸临于你。然而他还是默默地脱了斗篷——斗篷这种东西,脱起来总是要费很长的时间的——接了手枪。副手们退开了,坐在行军凳上的绅士也退开了,交战的双方渐趋逼近。


文克尔先生向来是出名的极端仁慈。据猜测,他走到那要命的地点的时候紧闭着眼睛的原故,就是为了不愿意故障故意伤害一个同类;也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没有看到史伦谟医生那非常出奇的和不可思议的举动。先是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退回几步,揉揉眼睛,又瞪眼看看;终于大叫:“停止,停止!”


“到底怎么回事?”史伦谟医生对着跑过来的朋友和史拿格拉斯叫唤——“不是他。”


“不是他?”史伦谟医生的副手说。


“不是他?”史拿格拉斯说。


“不是他?”手里拿着行军凳的绅士说。


“当然不是的,”矮小的医生回答。“他不是昨天夜里侮辱我的人。”


“这就奇了!”军官喊。


“很奇怪,”拿行军凳的绅士说。“不管这位绅士到底是不是昨天夜里侮辱了我们的朋友史伦谟医生的人,关键是事已如此,能不能就因为表面问题而认为他不是那个人呢?”这拿着行军凳的人用非常高明而神秘的神气提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之后,深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沉重地吐出,深意地四面扫视,像是这类事情的权威。


文克尔先生听到他的敌手大声地喊“住手”时候张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他又根据敌手后来的几句话,知道这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并立刻预见到假使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动机隐瞒起来,他必然会得到更大的好处的;于是他勇敢地走上去,说,——


“不是我,我保证我所说的话。”


“那末这就是一个侮辱,”拿行军凳的人说,“对史伦谟医生的一个侮辱,也就是立刻继续进行的充足的理由了。”


“请你不要说了,贝思,”医生的副手说,“今早上你应该把这种事实跟我说明。”


“可不是——可不是,”拿行军凳的人愤慨地说。


“我请你不要说话,贝恩,”医生的副手说。“要我把问题再说一遍吗,先生?”


“因为,先生,”赢得了思考的时间的文克尔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回答说——“因为,先生,你描写一个醉酒的有失绅士风格的人穿着那件上衣,惭愧得很,不仅是我穿的,而且是我创造的——预定作为伦敦的匹克威克社的制服的,先生。我觉得维持这种制服的荣誉,是义不容辞的,因此我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挑战。”


“我的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医生伸着手兴奋地走过来说“我佩服你的豪侠。请允许我说,先生,我非常钦佩你的行为,而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因为无原无故麻烦你到这里来。”


“请不要介意,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若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那是足以自豪的,先生,”小的医生说。


“和你相识是我莫大的荣幸”文克尔先生回答。于是医生和文克尔先生握了手,接着和泰普尔顿中尉(医生的副手),拿凳的人。史拿格拉斯一一握了手:最后提到的这位绅士对于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我们可以体会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当然,”医生说。


“除非是,”拿行军凳的人插上来说,“文克尔先生抱怨这次挑战。否则他是十分满意的。”


文克尔先生非常克己地说,他已轻十分满足了。


“或者,”拿行军凳的人说,“很可能刚才我所说的话侮辱了这位先生;假如这样我也乐意马上接受他的挑战。”


史拿格拉斯先生连忙表明说,他非常之感激刚才说话的这位绅士的豪爽的提议,但是他只能加以拒绝,因为他对于整个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满意的。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子,转身回去,心情比当初好得多了。


“你要留下来多长时间?”史伦谟医生问文克尔先生,他们俩极其亲睦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们后天要离开这里了,”是他的回答。


“我希望你们光临寒舍,使我在这场失礼的误会之后陪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小小的医生说。“今天晚上你们没有事情吗?”


“我们还有几位朋友在这里呢,”文克尔先生回答,“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回到店里去。也许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牡牛饭店来看我们吧。”


“没问题,”矮小的医生说:“到十点钟不嫌太晚吧?”


“啊,不晚,”文克尔先生说。“我会很荣幸地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两位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那是我的荣幸了,”“的确的,”史伦谟医生回答,并没有猜测到特普曼先生是谁。


“你一定来的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呵,一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大路上了。他们相互亲热地握别之后。史伦谟医生和他的朋友们回营房,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道回旅馆。




第03章



一位新相识。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一个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两个朋友的突然外出觉得有点儿忧虑,而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动又深深地增加了他的这种疑虑。因此,当他们再次进来的时候,他怀着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的心情站起来欢迎他们;并且怀着无比的兴趣问他们是什么事情使他们逗留在外。对于他这问题,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刚才的事情忠实地叙述一番作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滞住了,因为看见在场的不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们前一天在驿车上的那位伴侣,而且还有一位外貌非常古怪的陌生人。他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睛已是触目惊心,再加上那些乱蓬蓬的盖住半个脸的长发,就更显得古怪。他的眼睛那么亮,眼光那么锐利,几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又长又瘦,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说明了那是他的常态的话,人家会以为他是暂时收缩着肌肉、把嘴上的肉吸进去了。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大技巾,披巾的两个大头子散在胸口,时而从那件旧背心的破钮孔下面显露出来。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紧身长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条宽大的褐色裤子和一双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尔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这位异样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明、一边伸手指着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我们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这地方的剧场和我们的朋友有密切关系,虽然他并不愿意给大家知道;而这位绅士呢,就是这行职业里的一员。你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跟我们讲起有关的事呢。”


“说来话长哪,”头一天的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尔先生面前,低声而推心置腹的说了一段话。“怪家伙——干这种沉闷的事儿——不是演员——怪人儿——种种的不幸——我们在巡回的时候叫他忧郁的杰美。”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礼貌地欢迎了这位被很雅致地叫做“忧郁的杰美”的绅士;叫了白兰地和开水,像其余的人那样在桌旁坐了下来。


“现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能赏个脸跟我们说说你要说的事吗?”


“忧郁的杰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陈旧的纸,对着刚刚掏出笔记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种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算不了什么呵,”史拿格拉斯先生非常谦虚地回答,差点儿被这问题的突然来临吓坏了。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一样。假使剥夺了一个的虚伪装饰,和另一个的虚幻,那末,真正的人生和舞台的价值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很对,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脚灯前面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好像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看演出一样,安静地欣赏着演员们的优美舞姿,动作和神态,——在脚灯后面呢,就像是缝制那些艳服的人,没有人知道生死浮沉只能听天由命。”


“的确,”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因为那忧郁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着他,而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说下去,杰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说,“像黑眼睛的苏珊一样——全都在荡里——别咿咿哑哑——说呀——拿出精神来。”


“你在开始之前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个提示,调起一杯掺水白兰地,慢慢地喝下半杯,打开纸卷边看边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在匹社的记录里,题为《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我要叙述的是一个普通而又感人的事情,”那忧郁的人说:“甚至也没有不平凡的地方。贫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极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我把这些记录搜集起来,是因为里面所说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识的人。我追踪着他的向下发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后走到贫困的极端,从此一蹶不振。


“我所说的人是一个演哑剧的下级演员;他像他那下级的许多人一样,也是一个酒鬼。在他的情形还比较好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由于放荡而衰弱、由于疾病而消瘦之前,他拿的薪水还不坏,假使他能够小心谨慎,他还可以继续再拿几年——虽不说许多年;因为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由于过度劳累而衰老,而他们的生存是全靠体力劳动来维持的。然而他摆脱不了的罪恶害得他太惨了,在他不年轻的时候剧场由于他衰老而不可能启用他了。酒店对他有一种魔力,他抗拒不了。假使他坚持走这条老路的话,那末他的命运就不仅是疾病和贫穷,而且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然而他竟坚持了,结果是可想而知。他不能找到职业,他没有面包。


“无论谁,只要是熟悉剧场的事情的,都知道在舞台的周围,榜惶着一群群衣衫褴褛,贫困不堪的,——不是正式被雇为演员,只是凑凑舞队的人数,充当跑龙套的、翻跟头的之类,在连演一出大哑剧、或者演复活节戏剧这些大型戏剧的时候雇用他们,过后就解雇掉,直到下次再演什么大戏需要他们的时候再雇用。这人就被迫走上了这条谋生的路;天天夜里还要到什么下等戏院去讲课,为了多赚几个先令而奔跑,以便能够过过他的老瘾。不久连这条生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连这样挣点微薄的薪水的工作都没了,他是真正到了濒于饿死的境地,只能跟那些所谓的老朋友混混,东拼西凑弄几个钱;而他只要弄到钱,总是照老规矩花掉。


“他在那种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去的境况之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苏雷滩的一家剧场有一个短期合同,就在这里碰到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因为我曾经到各省旅行了一趟,而他是在伦敦的小街小巷里躲藏着。我穿好了衣服,穿过舞台正要离开向外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时回头看见的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他穿了演哑剧的服装,是荒唐不堪的小丑装。‘死的跳舞’里的鬼怪角色,就是最有名的画家描绘的最可怕的形象。都不及眼前那朋友的鬼怪模样。他的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腿子——它们的畸形被古怪的服装加强了一百倍——还有他那双眼睛,无神而滞钝,在脸上涂的白粉映衬下显得很可怕;由于麻痹症而颤抖着的、装饰得奇形怪状的头,以及擦了白粉的、芦柴棒般的长手——这一切都使他显出一副可憎恶的可怕模样。没有言语能够把它形容得很适当,而我直到如今一想起来全身就要发抖。他把我拉到一边,用不成句的言语说了一大篇疾病和穷困,说到最后照旧是迫切地要求一笔小数目的借款。他说话的声音空虚而发抖。我放了几个先令在他手里,当我转身走开的时候,听到那一阵哄堂大笑,那是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舞台上而引起的。


“过了几天,一个茶房给我送来一张便条,上面胡乱地用铅笔写了几行,大概意思是:那人已病危旦夕,要我在演完戏之后到那条不出名的街去看望他,那里离戏院不远。我答应下班立刻就去;所以在闭幕之后我就出发履行我的忧郁的任务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幕戏;而且因为那天晚上是义演,所以特别延长了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冷湿的风吹着雨点沉重地打在窗子和屋檐上。狭小的冷落街道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灯有许多已经被狂风吹熄了;这一路走去,风吹雨打,摇摇晃晃,边走边查问,经过几分波折终于找到了那一个煤栈,他所住的地方,上面有一层楼,我寻找的对象就躺在楼上的后间。


“一个可怜相的女人,那人的妻子,在楼梯上迎接了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昏睡了过去,一边领我轻轻走进去,给我端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病人是脸向着墙躺着的;他没有注意到我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我置身其中的地方了。”


“他躺在一张白天应该翻起来的旧床上,床头挂着一条破碎不堪的幔子挡风,然而风却从门上的无数裂缝里吹进这凄凉的房间,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荡来荡去。在一只生锈的不固定的炉子里,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面放了一张旧的、有污斑的三角桌子,上面有几只药瓶子、一只破玻璃杯和一两样其他的家用物件。那女人坐在临时铺在地板上的床的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守着睡在地板床上的小孩子。墙上有两块搁板,上面有几只盘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面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演戏用的剑。除了乱丢在房间角落里的几堆破布和包裹之外,这些就是这房里的所有的东西。


“我有时间看清了那里所有的东西,注意到那个病人那沉重的呼吸并注意到他在高烧之下醒来时发现我已经来了的神情。他在不停地转侧着想把头枕得舒服一点的时候,把手乱伸到床外,碰着了我的手。他吃惊地撑起身体来,对我脸上紧紧地盯着。”


“‘是赫特来先生,约翰。’他妻子说,‘赫特来先生,你今天晚上请他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说,用手摸摸额头;‘赫特来——赫特来——让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会儿,随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惊恐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老朋友。她要谋杀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我对他的啜泣着的妻子说。”


“‘昨天傍晚,’她回答。‘约翰,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要让她靠近我,’她俯向他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说,‘赶她走;她靠近我我就受不住。’他狂乱地盯着她,带着极度恐惧的神情,随后就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以前曾经打过她昨天我还打,我还把她和孩子都饿了几顿而现在我衰弱了她会借此机会报复的,会的,她会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假使你像我一样看见她哭,你也就知道了。不要让她靠近。’他松了手、精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了。


“我对于他这反应知道得太清楚了。假使我曾经有一瞬间抱着任何怀疑的话,一看见那文人的苍白的脸孔和消瘦的身材也就足够明了事情的真相了。‘你暂时站开些好’。我对那可怜的女人说,‘他很畏惧你,他的心情很坏,若是他看见你的话。你离开远一些也许能使他安静。’她退到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他睁开了眼睛。焦急地四面看看。


“‘她走了吗?’他急切地问。”


“‘是呀——是呀,’我说,‘她不能伤害你的。’”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低声说,‘她确实伤害我。她的眼睛像一把利剑直刺我心,使我感到比疾病更加恐惧,她每看我一眼就令我发疯。昨天一整夜,她苍白的脸孔和那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紧紧凑在我的面前;我把脸转到哪里,它们也就跟到哪里;每次我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她总是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近些,用深沉的、惊慌的耳语声说——‘杰姆,她一定是个邪恶的精灵——一个恶鬼!别响!我知道她是的。假使她是个女人,她早就会死掉了。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她所受的苦。’


“一定是那长期的虐待和遗弃的过程才会使他这样一个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了,我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话;像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人,谁能给与希望或安慰呢?”


“我在那里坐了两个钟头以上,他一直是在床上翻来复去痛苦而焦虑的叫喊,不停地乱挥着手。最后,他沉入了部分地失去知觉的状态,心灵从一个景象到另一个景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不安地彷徨着,失去了理性的控制,然而还是解脱不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当前的痛苦的感觉。我从他言语和反应看出,他的病症是如此,而且越发恶化,所以就离开了他,答应他的不幸的妻子我明天晚上再来,而且,假使必要的话,可以坐夜陪他。


“我践了约。这二十四小时中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那深陷而迟钝的眼睛,却发出一种亮光;看上去很吓人烧焦了的嘴唇,裂开了许多小口,干枯的皮肤滚烫,而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非人间所有的、忧急欲狂的神情,热病烧到了最高点。病魔不断地摧残他的身体。”


“我坐了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听着那些即使是人类之中心肠最硬的人也深深地被感动的那种声音——死前的人的可怕的呓语。根据我所听到的医务员的意见判断,我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临终的床前阿。我看见他的枯瘦的四肢在高热病魔的折磨下不停地抽动。不久之前,为了取悦于喧哗的下等观众,他的枯瘦的四肢还做出种种怪相——我听见小丑的尖声怪笑,夹杂着临死的人的低声呻吟。


“看见一个人心灵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正常工作和业务上,而身体却衰弱而无能地躺在你面前,这是很使人难受的;而且,如果这些工作又是同任何带有庄严或严肃的意味的东西极不相容的,那末,所产生的感情就更加是无限的强烈了。剧场、酒店,是这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那是一个晚上;当夜他要去演戏;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去。他们为什么拉住他、阻止他去呢——他要拿不到钱了——他一定要去。不成!他们绝对不肯让他去。他把滚烫的手掩住脸,无力地悲叹自己的软弱和残酷地迫害他的人们。稍稍停顿一下,他又大声唱起几句拙劣的韵文来——那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他爬在床上,缩起枯瘦的手脚,做出不可思议的姿态滚来滚去;他梦想着他是在演剧——他是在舞台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什么喧哗的歌曲的叠句来。他终于到了他经常去的酒店里了;房里多热河。他曾经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倒满。哎呀!多可惜呀,早已跟踪在他后边的那个迫害者把他那刚到唇边的酒给撞洒了。他倒在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阵暂时的忘怀之后,他钻进一串低矮的拱顶房间的走不完的迷阵中了——有些时候,房是那么低,低得使他透不过气来,使他必须伏在地上用手和膝盖向前爬;里面又问又黑,无论他转到哪里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障碍物阻止他前进。还有许多昆虫,可憎恶的爬着的东西,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空中四面八方净是这些眼睛: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可怕地闪着光简直要飞下来一口吃了他。墙壁和天花板上满是蠕动的爬虫——拱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来来去去地掠过——其中出现了许多他所认识的熟悉的脸孔,对他装模作样地讥笑和谩骂,因而这一切都显得很可怕;他们用烧红的铁烙他,用绳子绞他的头、弄到冒血;而他疯狂地为生命而挣扎。


“他这样一连发作了好几次,有一次在他发作完之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揿在床上,他像是睡着了。我呢,因为连夜看守和用力气,弄得太疲乏了,就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有人猛烈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马上醒了。他已经爬了起来,打算坐在床上——他的脸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清醒了,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一直被他的呓语烦扰着的小孩子,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奔向他的父亲,同时惊恐地嘶叫着——母亲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怕他在癫狂的胡作非为中伤害了他;但是,却被他脸色的改变吓得楞楞地站在床边。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头,用另外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挣扎着要说话。但是徒然——他对他们伸着手,又作了一次剧烈的努力。喉咙口格格地响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短促的一声窒息的呻吟——于是他仰面倒下——死了!”


假使我们能够记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上述逸事的意见,那是一定会给与我们最大的满足的。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我们无疑是可以把这奉献给我们的读者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在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把端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了;早已打定主意发言了——的确的,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上说,他确实已经张开了嘴啦——这时候,侍者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正打算发表一些意见时受到了这样的打岔很无奈,然而据猜测,这些意见纵使不是会启发泰晤士河,也是会启发全世界的。他严厉地看看侍者的脸,然后对在座的人扫视一下,像是寻求关于新来的客人们的消息。


“啊!”文克尔先生站起身来,说,“是我的一些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是几位受人欢迎的使人愉快的人们,”——侍者退出之后,文克尔先生补充说,“九十七联队的军官们,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奇怪地结识上的朋友。你们会很欢喜他们。”


匹克威克先生恢复了他那原来就有的镇静。侍者回来了,引进来三位绅士。


“泰普尔顿中尉,”文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医生,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是你已经见过的: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潘思医生——史伦谟医生,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伦谟医——”


文克你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因为看见特普曼先生和医生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这位绅士,”医生郑重其事地说。


“当真!”文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假使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记得昨天夜里曾经对那人提出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对那陌生人宽容地皱着眉头盯一眼,同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窃窃私语。


“你说的是确实的吗?”那位绅士在耳语结束的时候说。


“是的,确确实实,”史伦谟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行军凳的所有者强硬地咕噜地说。


“别说话,潘恩,”中尉插嘴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他对被这场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为头昏脑胀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贵社的一员吧,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究说。


“确实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回答。


“从来没有戴过有你们社徽的钮子?”中尉说。


“没有——决没有!”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史伦谟医生,他轻轻地耸一耸肩,像是怀疑他的记忆是否出错。矮小的医生显得很忿怒,但是也很狼狈;潘恩先生呢,恶狠狠地凝视着一无所知的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使那位绅士吓了一跳——就好像小腿肚子被锥子很巧妙地戳了一下,神经反射射了起来——“昨天夜里在这里开的跳舞会你参加了吗?”


特普曼先喘气似的作了肯定的答复,并且一直牢牢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人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说。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我再当着这些绅士的面问你一遍,你是愿意把名片还给我接受一个绅士待遇还是叫我当场教训你一顿呢?”


“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加以解释的话,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进行下去了。特普曼,把情形说一说。”


特普曼先生受到这个庄严的命令,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饭后”做出来的事情;以自己有点儿后悔作结束;而让陌生人替他自己尽可能地辩白去。


当他正打算为自己辨白的时候,那位曾经好奇地打量过他的泰普尔顿中尉大为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里见过你的吗,先生?”


“的确,”并不羞惭的陌生人回答。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史伦谟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在洛彻斯特戏院组织的戏剧里有他的角色。这事你不能进行,史伦谟——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尊严的潘思说。


对于你的这种不愉快的处境我感到难过,”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说一句,避免将来再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选择朋友的时候要更慎重一点。晚安,先生!”中尉离开走了。


“允许我也说一句,先生”容易动气的潘恩医生说,“假使我是泰普尔顿,或者假使我是史伦谟,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每个人的鼻子。我要揪的,先生,——每个人。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晚安吧,先生。”他结束了这一篇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之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紧跟着他的是史伦谟医生——他无话可说,只是用足以使匹克威克先生等人畏缩起来的眼色对他们扫了一眼。


上面那些侮辱的话说完后,勃然的怒火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膨胀了,几乎要胀裂了背心。关门的声音把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空中的匹克威克先生唤醒了。他向前猛冲过去,脸上带着狂怒,眼睛里冒着火。他的手搭在房门的锁上了;要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他那可敬的领袖的上衣燕尾、把他拉回来的话,恐怕那只手马上就要扼住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阻止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大声地叫喊着。“文克尔,特普曼——他不应该使他的卓越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毁灭掉。”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抱紧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喊;匹克威克先生被一致努力的绅士们逼坐在一张圈椅上了。


“让他安静吧,”穿绿衣的陌生人说——“掺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出来的一大杯先品味一下它的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于是里面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转眼间;掺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和蔼的脸孔很快恢复了平常那镇静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你介意的,”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值得动火,我很惭愧。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围住桌子的圆圈重新形成了,和谐又笼罩了整个房间。似乎文克尔先生胸中的怒火没有完全熄灭,那可能由于他的上衣被人暂借而引起的——虽然这几乎是难于设想的,这样小的一件事情竟会在一位匹克威克派的胸中引起一种暂时的愤怒之感。除此之外,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一份兴致,而这一夜正在同开始一样欢畅。




第04章



野外演习和露营。又是些新的朋友。下乡的邀请


跟许多作家相比,我们是抱着诚实的态度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许多可贵的材料,绝不隐瞒事实。我们只是努力用正直的态度,履行我们作为编辑者的应尽之责;在另一种情况之下我们也许会有别的想法,想自称是些故事的著作者,然而对真理的尊重阻止我们僭越地居功——我们只能说,我们的功劳只是把材料作了适当的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而已。匹克威克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江水源,我们可以比做新江自来水公司。别人的劳动却汇成了我们的一个巨大的聚了重要材料的贮水池,我们呢,只是通过这些人的媒介,把它们安排成清洁缓和的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派学问的世界。


为了按规定办事,并且毅然执行我们的决定,把我们所叨光的蓝本承认出来,我们坦白地说,这一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都是叨了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的光。那末,现在我们就光明磊落地来把这些情节加以详述。


第二天,洛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上的全体居民一大清早就在忙乱和兴奋中爬了起来。操场上要举行大阅兵。有半打联队要演习给总司令大人“明察”,临时的炮台已经搭好了,不仅有对堡垒攻击和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读者从前面记述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描写的简单摘要看来,也许已经推测得出他是军队的热情的赞美者了。看演习是他的一大快事,也更能使他的同伴们的个别的口味如此地和谐一致。因此,他们也跟着成群的人们向检阅的地点涌去。


操场上的一切都显示出将临的仪式是极端庄严和隆重的。一队队的士兵替队伍守住场地,仆人们在炮台上照应女眷们的座位,中士们腋下挟着皮面的文件夹来回地走,布尔德尔上校呢,全副武装,骑在马上,到处走走看看,并且在人群里勒马倒退,跳着,蹦着,用极其惊人的样子叫唤着,把嗓子叫哑了,脸孔非常的红,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地奔跑,先和布尔德尔上校说话,后来就命令中士们,再后来就全都跑掉了:连兵士们在他们的发光的枪杆子后面都显出神秘的庄严神情,这充分说明了事情有着一种特珠的性质。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伺伴在最前面一排耐心地等候演习开始。人群时刻在增加,他们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地维持既得的地位,完全占据了他们随后两个钟头之内的注意力。有一次,后面来了一阵突然的压力;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猛然撞出去几码远,这一动作的速度和弹性,远远超过了绅士们的举止庄重程度;又有一次,前面来了“退后”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枪托子,逼得他们退后。随后,左边有几个和谐的绅士,合伙向旁边乱推乱挤,把史拿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间惨境的极点,而他们却反问“请问他到底要轧到哪城去”,而文克尔先生因为目击这种无原无故的袭击,刚刚表示出非常愤慨的样子,却偏偏有人在背后揪他的帽子说劳驾把头塞进口袋里吧。诸如此类的并不是开玩笑的“妙事”,再加上特普曼先生的不可捉摸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而且到处找不到),弄得他们的处境整个说来与其说是愉快不如说是狼狈了。


终于,群众中间传出的许多声音所组成的一种低吼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宣布他们所等待着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向着暗门那边看。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看见旗帜在空中得意地飞扬,武器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于是一队接一队的兵涌到平地上了。军队停下来排好了队;命令传遍了所有军队,全体克拉一声,都举起枪;总司令由布尔德尔上校和许多军官陪着,骑马缓步而来,到了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吹奏起来:所有的马都举足啸叫起来,慢慢向后退着,把尾巴四处地拂着;狗吠着,群众尖叫着,军队举枪完毕,恢复了原样;这时,只有一片由红衣服和白裤子构成的由近而远的景色,一动也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集中精力忙着退避和从马腿中间巧妙地解脱出来,所以没有来得及观察当前的情景,直到它变成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副样子。在他经过一番努力能够立定脚跟而观看的时候,感到眼前真是无限地满足和愉快。


“还能有什么更妙的,或者更有趣的吗?”他问文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位绅士回答;先前曾经有一位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


“真是高贵而光辉的景象,”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一股诗意在他的胸中油然而生,“请看这些英勇的、保卫自己祖国的人们,在和平的市民面前摆出了堂堂的阵容:他们的脸辉耀着——不是杀气腾腾的凶猛,而是文明的温雅;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不是劫掠或复仇的粗鲁的火,而是人道和智慧的温柔的光。”


匹克威克先生是完全没有反对这一番颂词的精神,但是他不能很好地响应它的字句了;因为“向前看”的命令发出之后,那智慧的柔光却在战士们的眼睛里变微弱了;所有的观众都只看见面前成千的战士抬头平视的眼睛,完全丧失了任何种类的表情。


“现在我们的位置好得很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群众已经逐渐从他们附近散开,差不多只有他们几个人在那里了。


“好得很!”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同声响应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整了一整眼镜问。


“我——我——我看他们好像,”文克尔先生说,脸渐渐地变了色——“我看他们好像是要开火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冒冒失失地说。


“我——我——我看当真是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迫切地说,有点惊慌。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当他还没有说完时,整个的半打联队就都举平了枪,好像他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目标就是匹克威克派,当然一种最可怕、最猛烈的射击开始了,它使得大地的心在颤抖,更使得年老绅士的心,无法接受这种憾动,抖掉了。


这是一种多么艰难的处境,空枪的火力不断地威胁着我们,部队行动的侵扰,更加困苦,一支新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匹克威克先生却表现出一种冷静,那是一个伟人所不可缺少的冷静。他抓住文克尔先生的手臂,使自己在他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之间,并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有可能被声音震聋耳朵之外,不用担心即将临头的危险。


“但是——但是——如果有的士兵错用了实弹呢?”文克尔先生流露出一丝不安,迟疑地说道,这是他自己想到的这种假设使他失色了。“刚才听到一些东西在空中嘘嘘地响——声音清清楚楚:紧贴着我的耳朵。”


“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吧,好吗?”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要害怕——这就没有事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其实他的嘴唇、他的脸也会像常人一样发抖、发白,但这位不朽的伟人再一次证实了,恐惧和忧虑是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枪不放了;可是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队伍里就已经发生了变动。沙哑的命令声沿着队列传了过去,还在这三位之中谁都没有来得及猜到这种新变动的意义的时候,全体六个联队就都端着上好了的刺刀,快步地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着的地点冲了过来。


人总不过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人类的勇气所不能超越的界限。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向前进中的大批军队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于是就——我们不说是逃;因为,第一,那是一个卑劣的字眼;而第二呢,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适合于那种方式的撤退的——于是就尽他的腿载着他的身体用最高的速率,踩着碎步跑开了。确实跑得很快,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自己处境的尴尬。等到发觉,已经太迟了。


对方的军队,就是在几秒种之前曾经列阵使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惶惑的,已经摆开阵势准备击退装作攻城的军队了;结果呢。匹克威克先生和两位同伴发现自己突然被两条长长的行列所包围了,一条是在急速地向前推进,另外一条是保持着敌对的阵势坚决地等待着冲击。


“嗬!”前进着的行列中的军官喊——


“让开”,静止不动的一边的军官们叫。


“我们向哪里跑呢?”发了急的匹克威克派们尖声叫喊。


“嗬——嗬——嗬,”是唯一的回答。瞬间的狼狈,加杂着沉重脚步的践踏和猛烈的冲击;一声忍住的笑——六个联队已经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靴子底朝了天。


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各人都很矫捷地被迫上演了一场翻跟头的闹剧;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条黄色丝手绢来阻挡从鼻子里淌出来的生命之流的时候,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却是他的可敬的领袖在不远的地方追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呢,像是在故意捉弄对方似的跳着,由近而远。


人的一生中是难得经验到像追逐自己的帽子的时候这样可笑的窘境的,也是难得像这样不容易博得慈善的怜恤的。大量的镇定,和一种特别的判断力,是捉帽子的时候所必需的。你要镇定不能跑得太快而踩中帽子,你要有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否则会走另一个极端,那是会根本找不到它的。最好的办法是文雅地紧跟着你所追的东西,小心而谨慎,看准机会,轻轻的走到它的前面,迅速地向它一扑,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结结实实地掀在头上;并且始终高高兴兴地微笑着,似乎你像任何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怪有趣的事情。


那时微风轻轻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追逐嬉戏大浪潮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放弃它而让它随风飘。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精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车子的车轮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气喘吁吁的把它戴在头上,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热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大马车里——为了更好地适应于那样挤的地方起见,马已经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穿着有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裤和高统靴;两位都有阔披肩和羽毛装饰着的年轻的女士;一位也许已经爱上了两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年龄很难说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的姑母;还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来就属于这个家庭的那么自在和逍遥。车子后部挂着一只爱沉思的人都能想到的用来装冷鸡、牛舌、酒瓶的大篮子,而车子前面的驭者座上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的胖小厮,任何一个善于推测的观察者看见他,都不会怀疑:他是那个特别篮子的主要人员,分发权利全属于他。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些有趣的东西投了匆匆的扫了一眼之后,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快点,快点,这边里,这边来。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侨!——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脚踏子。”胖孩子很不高兴地滚下驭者座,放下脚踏子,请求拉开了车门。这时,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都有地方,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让一位绅士坐在驭者座上。喂,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全力以赴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接着拉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爬上了御者座,胖孩子也蹒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绅士们,”胖子说,“看见各位荣幸得很。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和你们度过几个愉快的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特普曼先生我的朋友,我真高兴。唔,先生,你好吗?你看来是好得很的,毫无疑问罗。”


经过一番恭维之后,匹克先生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也热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温和、慈祥,而热切地关切地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动人得很吗,呃?唔,好——非常地好。而你呢,先生(对文克尔先生)?好,听到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的确的。我的女儿们,绅士们——这是我的女儿们;那是我的妹妹,来雪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上去很年轻——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拐子开玩笑地捣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然放声大笑起来。


“嗳呀,哥哥?”华德尔小姐说,半红着脸,含羞似的带着向哥哥求饶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阿。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你们现在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进行下边的舒服而又愉快的观看吧;就这样吧。”因此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透过别人肩膀的空隙看军队精彩的演习。


真是惊心动魄的演习:一排接一排,前排蹲下,放枪,后排跟着从前排头顶放枪之后前排跑开,后排接上连续几次;后来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围在当中;后来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于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态之中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做成的层层障碍阵。紧接着,士兵们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火药工具往大炮里塞火药,而且塞得那么紧,在放炮之前又作了一遍又一遍细致的检查,在放炮的时候又发生了惊人的巨响,吓得太太小姐们发出尖叫声,叫唤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伦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万分必要的要用手去围住她的腰以使她能够站得住。每个人都激动了,除了那个胖小厮,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不过是他的寻常的催眠歌。


“乔,乔!”堡垒攻战完毕之后,双方都坐下来吃饭休息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行个好拧他一把,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怎么也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下来,乔。”


胖孩子由于腿子被文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疼痛的缘故,醒过来了,于是又一次爬下驭御者座,着手打开食物篮,动作是如此地敏捷,竟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那末,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吧,”胖绅士说。说了许多笑话要女士们束紧袖子之后,并且由于叫女士们坐在绅士们膝头上之类的诙谐提议而引起了大量的脸红之后,大伙儿挤着在马车里坐好了;胖绅士开始从胖孩子(他已经特地骑在车篷后面)手里把东西接到里面来。


“现在,乔,准备一下刀叉。”刀叉递进来了,里里外外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坐在驭者座上的文克先生都做好用餐准备。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同样的办法分配了。


“现在,乔,拿鸡来。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乔!”“来,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腻的孩子振奋了起来。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双藏在高高耸起的两颊后面眨动着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怕地对那些食物脱视着。


“哪,快些,”华德尔先生说;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住一只阔鸡,好像铁夹一样紧紧地夹着决不轻易放下。被催促之后,他就深深叹一口气,并且热烈地凝视一番它的肥壮,然后才不情愿地交给了他的主人。


“这才对——提起精神来。现在请把口条,鸽子馅饼,牛肉火腿,龙虾,生菜包一样一样地给我拿过来。”华德尔先生嘴里发出这些急促的命令,拿来了上述种种食品,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每人的手里,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没有个完结。


“哪,这样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灭食物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发问。


“妙,妙极了!”在驭者座上切鸡的文克尔先生说。


“还要来一杯酒吗?”


“再好没有了。”


“你还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谢了。”


“乔!”


“暖,先生。”


“拿瓶葡萄酒给驭者座上的绅士。干一杯吧,先生。”


“多谢。”文克尔先生干了杯,把酒瓶放在身边。


“赏光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文克尔先生说。


“奉陪”,文克尔先生豪爽地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干起杯来了。之后,大家都干了一杯,女士们也在内。


“亲爱的爱米丽跟那位陌生绅士撒娇哪,”老处女姑母带着地道的老处女姑母式的妒忌对她的哥哥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绅士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说——没有什么希奇。匹克威克阁下,喝点儿吗?”深深地钻研着鸽子饼的内幕的匹克威克,欣然答应了。


“爱米丽,我的亲爱的,”老处女姑母用保护者的神情说,“不要讲得这么响,宝贝。”


“哎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绅士是要我们都不吭声,只让他们阔论,”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和她的姊妹爱米丽捣鬼话说。年轻的女士们笑得很开心,但是年纪较大的那位努力地装作很和蔼的,却怎么装也叫人一眼看出。


“年轻女孩子们真有这样的精神,”华德尔小姐对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温柔的表示怜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精神是违禁品,未经允许而有了的话,就是很大的罪过。


“啊,她们是那样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并不恰如对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欢喜。”


“哼!”华德尔小姐说,带着怀疑的意味。


而特普曼先生用一只手去摸迷人的来雪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殷勤地说:“允许我吗,允许我吗?”


“啊!”来雪尔说。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动人的;而来雪尔呢,半推半就着,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是又需要人搀扶的。


“你觉得我的侄女们漂亮吗?”她们的慈爱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里低低地说。


“与她们的姑母一样漂亮,我觉得,”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热情地瞟了她一眼。


“暖;你这顽皮的人——但是说真话,假使她们的相貌稍微好一点儿的话,在这美丽的灯光下,看起来你不觉得她们显得更加漂亮吗?”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的。”


“说什么?”特普曼先生问,他根本没有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白拉是驼背的——我知道你想这样说——你们男人正是这样的观察者呵。是呀,她是驼的;事实如此;而且的确,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驼背这一点更难看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我常常对她说,她到年纪略微大些的时候,那就怕人极了。哪,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对于这么便宜地得到这种荣誉并不反对:所以他显出非常了然的样子,并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厉害的讥讽的微笑,”钦佩的来雪尔说:“我承认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嗳,你能有啥能瞒得过我——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呢?”特普曼说,他自己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这位和蔼的姑母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伊莎白拉的驼背还没有爱米丽的厚脸皮坏。唔,她的脸皮真比墙还厚!你不知道有时我被她耍得团团转,那副可怜相——我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连哭几个钟头也止不住——我的亲爱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断定那是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够相信那不过是她的态度问题——我希望那是如此


“我确实姑母说的还是我们,她的样子是那样恶毒,我想一定是。”爱米丽·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


“是吗?”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亲爱的!”


“暖,我的好宝贝!”


“我真怕你要受凉呢,姑母——找条丝手绢扎住你的上了年纪的头吧——你真工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纪呀!”


这一番报复的话受的人也许是咎有应得,然而说的人也真算得是复仇心切了。姑母的愤怒会发泄成为何种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难于猜测的,华德尔先生有意无意地岔开了她们的话题:他大声地叫唤乔。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如此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总是像这样睡么?”


“睡!”老绅士说,“他总是睡着的。叫他做事时他总是睡得不省人事似的,叫他待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说。


“啊!真是奇怪哪,”老绅士回答:“有这个孩子,我很得意——无论怎么我也不肯辞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乔——乔——把这些收拾掉,另外开一瓶来——听到没有?”


胖孩子睁了睁眼,起来了,把上次睡过去的时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块饼吞了,慢慢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没精打彩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盘子,放在篮子里。又拿来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挂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驭者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了——精彩的军队演习又开始了。炮火的嘶嘶声,轰轰声,呼呼声狂乱地响了一番、太太小姐们大大地惊骇一番——紧接着有一个地雷爆炸了,使人人都很满意——地雷一轰而散之后,这意味着军事演习要结束了,军队和观众也都像最后的暴炸雷一样,一哄而散。


“那末,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节目结束的时候曾经断断续续谈了些话,现在谈到末了他们握手道别了——“明天我请你们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点你记住了吗?”


“丁格夹谷;马诺庄园,”匹克威克先生说,参考着笔记簿。


“对,”老绅士说。“假使你们是为了过过乡村生活而来的话,我会让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看到一切可看的美景。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帮汤姆套马呀。”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边——互相说了再会——马车轧轧地远去了。匹克威克派们回头对马车投了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射出辉煌的光辉照在他们的款待者们的脸上,并且照着胖孩子的身体。他的头垂在胸口;又睡过去了。




第05章



这章不长。除了别的事情之外,主要是描写匹克威克先生如何赶车,文克尔先生如何骑马;以及他们做得结果如何


明净的天空中飘着芬芳的而又令人愉快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柔和而美丽,匹克威克先生倚在洛彻斯特桥的栏杆上,冥想着自然,等着早饭。这一片景色的确是深深地把当场所有的人都迷惑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


观察者的左边是一带败壁残垣,许多地方已经倒坍了,有些地方还有粗糙而厚重的残壁巍然俯临河岸。参差而尖锐的石头上挂了一大团一大团的海藻,在一阵阵的风里颤抖;还有绿色的常春藤悲哀地绕着黑色的、倒坍的雉堞。那边没了顶的古堡依然耸立,虽然它的厚墙倒了,但是它却骄傲地告诉我们它那昔日的威风和力量。在七百年以前,它里面响着武器的铿锵声,或者回荡着宴会和闹酒的喧声。两边,麦德威的两岸,是谷田和牧场,这里那里都有一架风车,或是远远的教堂,伸展到视力所能看到的远处;薄而半定形的云在晨曦的光辉之中掠过,投下变化多端的影子在地上迅速地推移,使这一片丰富多采的风景更加美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


深深地一声叹息和肩膀上一触,把匹克威克先生从当前的景物引导他走了进去的愉快的出神状态中唤醒了。他回过头来一看:那个优郁的人在他旁边。


“观看风景吗,”忧郁的人问。


“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起了这么个大早,祝贺你?”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啊!早上的太阳是多么的辉煌,人应该早起看一看这美丽灿烂的一刻,因为太阳的光明很难持续一整天的。一天的早晨和一生的早晨真是太相像了。”


“你说得对,阁下,”匹克威克说。


“俗话说,”忧郁的人继续说,“‘晨光太好难持久。’这话对我们日常生活是多么恰当的描述呀。天啊!我什么不能牺牲,假使能恢复我的童年或者能够把它永远忘掉!”


“你童年的苦难太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同情地说。


“是呀,”忧郁的人慌忙说:“是呀。多得就连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停了一下然后突兀地说。


“在像这样的早晨,你曾经想到过在水里淹死了倒是幸福和太平吗?”


“嗳呀,没想到过!”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也是由于有点害怕那忧郁的人可能把它真的推到水去实验而侧着身子离开了一点点。


“我常常这样想,”忧郁的人说,没有注意那个行动。“平丽了。河水无声无息地闪着光芒地流着,反映着天空的清彻的蓝色;渔夫们的桨投入河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沉重的然而像图画一般美的小船缓缓地顺流而下。静清凉的水似乎喃喃地邀请我去休息。一跳,水花一溅,一会儿挣扎;起初有一个漩涡,渐渐消散而成为微波;水把你的头隐没了,而世界也就永远隐没了你的悲苦和不幸。”忧郁的人一边说,深陷的眼睛里一边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但这暂时的兴奋很快消失了,他冷静地扭过脸去说——


“啊——够了。我想找你谈谈别的问题。前天夜里你要我念了那些稿子,我念的时候你听得很投入。”


“是嘛,”匹克威克回答:“而且我的确认为——”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忧郁的人打断他说,“我不需要任何意见。你是旅行着找消遣和教益的。假使我送你一个奇怪的抄本——注意,所谓奇怪,不是因为狂妄和难于置信,而因为是真实的生活故事中的一页。你会向常提到的社里报告吗?”


“当然,”匹克威克回答,“只要你愿意,而且会记到他们的文献里。”


“这就得了,”忧郁的人回答。“你的通讯处;”匹克威克说明了他们可能采取的路线,忧郁的人把它在一本油腻腻的袖珍簿上仔细地记了;然后谢绝了匹克威克请吃早饭的恳切的邀请,在旅馆门口道别了这位绅士,慢腾腾地走开了。


匹克威克发现那诱人的早餐已陈列在桌上,冒着香气,他那三个同伴正等着他。他们坐下来吃;煮火腿、鸡蛋、咖啡、茶。等等,都开始很快地消失,那种速度立刻证明了食品的精美和食客的胃口的旺盛。


“那么,谈谈马诺庄园吧,”匹克威克说。“应该如何到达呢?”


“我们还是问问侍者好,”特普曼叫来侍者。


“丁格来谷,绅士们——十五哩哪,绅士们——岔路——叫驿车吗,阁下?”


“驿车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匹克威克说。


“真的,阁下——对不起,阁下。呱呱叫的四轮小马车,一一二后面有两个人的座位——前面坐一位绅士赶车子——对不起,阁下——最多坐得了三个。”


“怎么办呢?”史拿格拉斯说。


“也许哪位阁下欢喜骑马吧,”侍者提议说,对文克尔看着:“非常好的备着鞍子的马,——可以让华德尔的佣人到洛彻斯特来的时候带回来,阁下。”


“只有如此,”匹克威克说。“文克尔,你骑马去好吗?”


关于自己的骑术,文克尔的心并没有底的,但是他因为不愿意人家对于这一点发生任何怀疑,所以立刻带着很大的勇气回答说,“当然。那是我再也喜欢不过的了。”


文克尔先生毫无办法,只好抱着碰运气的态度试一试。“叫他们十一点钟的时候在门口等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先生”侍者回答。


侍者退出了;早饭结束了;旅行者们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忙碌着为即将到来的远行而准备一切。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并且从咖啡间的百叶窗上面看着街上行人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窗前,这时侍者进来了,说车子已准备好了。


那是安在四只轮子上的一只奇怪的小小的绿色车厢,后面有两个座位,前面有可以坐一个人的高起来的车台,一匹褐色而又高大粗壮的大马站立车前,显然是拉车的。一个马夫站在近旁,抓住另外一匹大马的缰绳——这匹显然是套在车上那匹的近亲——是备好了鞍子给文克尔先生骑的。


“嗳呀呀!”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时他们都站在人行道上穿上衣了。“嗳呀呀!找谁赶车呢我没有考虑到。”


“啊!当然你罗,”特普曼先生说。


“当然嘛,”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我!”匹克威克先生惊呀叫。


“别担心,保证它驯服于你,一切听命于你”马夫插嘴说。


“它不会惊吧,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惊吗,先生?——它哪怕碰到一大车烧掉了尾巴的猴子,它也不会惊哪。”


最后这句推荐的话是不可争辩的。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进了车厢;匹克威克先生上了驾驶台。


“啊,发光的威廉,”马夫对助手说,“把缰绳交给阁下。”“发光的威廉”——因为他的光滑头发和油发满面的缘故——把缰绳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左手里,马夫把一根鞭子塞在他右手里。


“嗬——哦!”匹克威克说,因为那高大的四脚兽坚决表示要退到咖啡间的窗子那里去。


“嗬——哦!”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在车厢里响应。


“这不过是它开个玩笑,先生,”马夫头鼓励地说:“威廉,拉住它。”助手制住了那牲口的烈性,马夫头跑过去帮助文克尔上马。


“那一边,先生,请那一边上。”


“那位先生要不是上错了边,我就该死,”一个露着牙笑的邮差对那快活得无法形容的侍者捣鬼说。


文克尔先生经过这样指点之后,艰难地爬上了鞍子,就像登天梯一样吃力,困难。


“全部都好了吗?”匹克威克先生问,内心怀着一切都糟透了的预感。


“好了,”文克尔先生怯弱地回答。


“让他们走吧,”马夫叫,——“带住它点儿,先生;”于是马车和马都出发了,前者的驾驶台上坐着匹克威克先生,后者的背上骑着文克尔先生,使所有整个院子的人都看得又快活又满意。


“它怎么斜着走?”车厢里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对鞍子上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怎么知道,”文克尔先生回答。他的马正用极其神秘的态度在街上漫游着——首先是斜着身子,头对着路的一边,而尾巴对着另外一边。


对于这个,及其任何情节,匹克威克并没有闲工夫去观察,他的全部才能都集中在对付那套在马车上的牲口上了,它显出了各种的特性,那在一个旁观者看来是很有趣的,但是对于坐在它后面的人可就不那样好玩了。除了匹克威克先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揪得住它之外,这匹被缰绳绷得直叫,经常用那种非常令人不痛快、不舒服的态度昂起头的它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就是时时刻刻突然向路边冲去,随后突兀地站住,随后向前猛冲一阵,快得完全不能控制。


“它这是什么意思?”当对那匹马实行第二十次这种手段的时候,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不知道,”特普曼先生回答:“那样子好像是惊了,不是吗?”史拿格拉斯先生正要答话的时候,被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声打断了。


“嗬,”那位绅士说,“我的鞭子掉了。”


“文克尔,”史拿格拉斯先生叫道,这位所谓的骑师正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小跑而来,帽子歪到了耳朵上,而且浑身上下都抖着,好像他要被这剧烈的运动震得骨头都散开来似的。“把鞭子抬起来,你。”文克尔先生用力勒住高马的缰绳,直到把那匹马的脸都勒青了,终于别住了它,下了马,把鞭子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于是打算抓住了缰绳,重新上马。


现在,这匹高马究竟是出于顽皮的天性要拿文克尔先生作一番小小的天真的消遣呢,还是它觉得没有一个人骑在背上而又正如有一个人骑在它的背上一样能够称心如意地完成这趟旅程呢,这一点却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管这畜生抱着什么动机,总之事实上是文克尔先生一触到缰绳,它就把头往一边滑开,而且向后退,把缰绳拉到最长度。


“可怜的家伙,”文克尔先生抚慰地说,——“可怜的家伙——好马。”这“可怜的家伙”却不受恭维;文克尔先生用尽了各种劝诱哄骗等方法都无济于事,相反越是接近它,它就越往一边躲开,文克尔先生和那好马互相兜着圈子有十分钟之久;直到最后,彼此的距离还是和开头的时候完全一样,不多也不少——这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一种不如意的事情,而且在冷清无人的路上更是担忧。


“怎么办呢?”这场躲闪已经冷静了一会儿之后,文克尔先生叫唤起来。“怎么办呀?我骑不上去。”


“你只好牵着它走,等到了一座税卡子的时候再说了,”匹克威克先生从马车上回答说。


“但是它不走呀,”文克尔先生非常生气地吼叫说。“来呀,来抓住它。”


匹克威克先生是仁慈和博爱的化身;他把缰绳丢在马背上,下了座位,为了避免在路上发生什么事他把马车拉进了篱笆里面,于是走回去帮助他的遭难的同伴,把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留在车上。


那马一看见匹克威克手里拿着鞭子走过来,立刻把先前所贪恋的打旋的运动改做了倒退的行动;而且是如此之毅然决然,马上把执着缰绳的文克尔拖起就跑,倒着跑得比快步走的速度还快一点:向着他们来的方向。匹克威克先生跑上去帮忙,但是他向前跑得越快,马就倒退着跑得越快。


一大阵的脚步声和一大片扬起的灰尘;最后,手臂几乎被拉脱了臼的文克尔先生,老老实实地松了手。马站住了,看看,摇摇头,转过身去,静静地小跑着回洛彻斯特去了,留下文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茫然若失地面面相觑。不远处一阵阵轧轧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抬起头来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我的上帝啊!”痛苦的匹克威克先生喊,“另外那匹马跑走了!”


确实如此。那牲口被喧声惊动了,而缰绳又是在它背上。结果可想而知。它把四轮车拉在背后跑走了,四轮马车里面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这一场竞赛时间不长。特普曼先生投身于一排小树丛中,史拿格拉斯先生学了他的样,马使四轮车撞上了一座木桥,使轮子和车身分了家,车厢和驾驶台脱了节;最后楞楞地站住了凝视着它所造成的残破的东西。


那两位没有摔倒的幸运的朋友第一件事就是把不幸的同伴们从树丛的床上解救出来——这使他们感到很满意,因为他们并未受伤,只是身上划了几下。第二件要做的是把马卸下来。做好这种繁杂的工作之后,大家缓步前进了,把马牵在身边,丢下车子听天由命去了。


走了近一个小时,旅行者们走到了一家小小的路边酒店;酒店面前有两棵榆树,一个马槽和一块路牌;后面有一两个变了形的干草堆;旁边有一个菜园,周围是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朽败的披屋和发霉的下房。一个红头发的男子在园子里做工;匹克威克先生对他大声地叫唤——“哈罗!”


红头发的人直起身,用手罩在眼睛上,对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长久而冷淡地注视了一会儿。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又叫唤。


“哈罗!”是红头发的人的回答。


“到丁格来谷有多远?”


“七哩多。”


“路好吗?”


“不,不好。”作了这简单的回答,并且又对他们打量一番之后,这个红头发的人就重新做起活来。


“我们要把这匹马寄在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想可以吧?”


“要把马放在这里,是吗?”红头发的人重复对方的话,倚在锄头上。


“当然是的,”这时已经牵着马走到园子栅栏前面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师母,”——红头发的人吼似地喊,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鸟,走出园子,对马死死盯着——“师母。”


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曲线感,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蓝色外衣,衣服在腰的部分吊在腋下一两时的地方。


“我们可以把马放在这里吗,我的好奶奶?”特普曼先生走上前去用他的最富于诱惑性的声调说。那女人死死地盯着他们,红头发的人俯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行,”女人略一考虑之后回答说,“我怕这种事情。”


“怕!”匹克威克先生叫。“这女人怕什么!”


“我们已经吃过这样的苦头了,”女人说,回头就向屋子里走:“我不跟他们多噜嗦。”


“真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我——我——我想,”文克尔先生低声说,他的朋友们围拢着他,“他们以为这匹马是我们用非法手段弄来的。”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叫,爆发了一阵愤慨。文克尔先生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哈罗,你这家伙!”发怒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以为这马是我们偷来的?”


“当然是罗,”红头发的人回答,咧开嘴一笑,从一只耳朵咧到另外一只耳朵,半个脸都皱了起来。他说了这话转身走进屋子,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像一场梦,”——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说,“一场可怕的梦。想想看,一个人整天牵着一匹可怕的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沮丧的匹克威克派们快快不乐地走开了,那匹使大家都感到无比的嫌恶的高大的四足兽,慢腾腾地跟在他们背后。


四位朋友和马走进通到马诺庄园的小路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黄昏了:虽然已经这样接近目的地了,但是想到他们的模样的古怪和处境的可笑,他们却提不起兴致,否则兴致应该是很大的。撕破的衣服,划破的脸,满是灰尘的鞋子,疲乏的脸色,尤其是那匹马。啊,匹克威克先生多恨那匹马呵:他时刻愤怒地看着那高大而不听命的畜生。曾经不止一次地计算假使杀了它的话要破费多少钱;而现在,杀了它或者把它放了不管的想头,十倍有力地冲进他的脑子了。小路转了一个弯,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把他从这些可怕念头的沉思中惊醒了。那是华德尔先生,和他的忠诚的随从胖孩子。


“嘿,你们到哪里去了?”好客的老绅士说。“我等了你们一整天。唔,看来你们已经很累了。什么!破了皮!我希望没有受伤吧——呃?唔,我听到这话很高兴——很高兴。那末你们翻了车,呃?不必介意。这些地方常有的事故。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替这位绅士把马牵走,牵到马房里去。”


胖孩子带着马在他们后面困倦地走来走去;老绅士用朴实的字句慰问着他的宾客们——他们把遭遇的事情加以适当的改编,说了一番——带着大家到厨房里去。


“我们要让你们在这里整食一顿,”老绅士说,“然后我再把你们介绍给客厅里的人们。爱玛,拿樱桃白兰地来;哪,珍,拿针线来;拿毛巾和水,玛丽。女孩子们,赶快。”


三四个娇媚的女仆迅速分头找所需要的各种东西去了,同时有两个圆头大脸的男子从火炉旁边的坐位上站了起来(虽然那是五月的黄昏,而他们对于木柴火的依恋却像在圣诞节的时候一样的热诚),隐到什么黑暗的角落,很快从那里拿出一瓶鞋油和半打刷子。


“赶快,”老绅士又说,但是这训诫完全是不必要的,其中一个女仆倒出了樱桃白兰地,另外一个拿了毛巾来,另外一个男仆突然抓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腿——差点儿使他失了平衡——慢慢地擦起了靴子来,直到他的鸡眼滚热发烫;而另外一个男仆用一只沉重的衣刷嗤嗤地刷着文克尔先生的衣服,那是马夫们在刷马的时候常常弄出来的。


史拿格拉斯先生洗涤完之后,就观察起房间来,背对火炉站着,心满意足地慢慢品着香喷喷地白兰地。据他描写,这是一间铺着红砖的大房间,装着大烟囱;天花板上装饰着火腿、大片的咸肉、一串串葱头。墙上装饰着几根猎鞭、两三副辔头、一副鞍子和一枝下面写有说明“装了弹药”的,旧得生锈的大口径枪,这也是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记述,那至少是在半世纪之前装的。一只风度庄严而沉静的能走八天的旧钟,在一个角落里严肃地滴嗒走着;还有一只同样古老的银表挂在那些装饰着食器橱的许多钩子中的一只下面。


“妥了吗?”老绅士的宾客们已经洗好、补好和喝好的时候,他询问说。


“完全妥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那末跟我来,各位先生们,”于是,大伙儿经过几条黑暗的过道,而逗留在后面偷吻了爱玛一下因而被适当地回敬了几推和几抓的特普曼先生也追了上来之后,走到客厅门口了。


“欢迎,”庄园的主人开门迎出来。“欢迎,各位的到来,来到我的马诺庄园,我的天堂。”




第06章



旧式的一局牌。牧师的诗句。归国的故事


几个集合在这古旧的客厅里的宾客,站起来招呼走进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进行了一套正式的介绍礼节时,匹克威克先生偷空观察围绕着他的那些人的外貌,并且推究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这是他和其他许多伟大人物所共有的一种嗜好。


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袍子——不是别人,那是华德尔先生的母亲,她坐在火炉右角的上座,各种足以说明她年轻的时候所经过的、而且年老的时候还没有丢开的生活方式的证明文件,都装饰在墙壁上:那就是,古式的花样,同样古旧的丝绒织锦风景画和比较新式的、大红色的、丝质的茶壶套子。姑母、两位小姐和华德尔先生,互相竞赛着热烈而不间断地对老太太献殷勤,挤在她的安乐椅的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一个拿一只橘子,第三个拿一只嗅香瓶,而第四个是忙着拍打给她靠的枕头。对面是丁格来谷的牧师,他是一位秃头,长着一张善良的脸,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是一位异常肥胖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制造使别人满意的家酿药酒的技术和秘诀,而且善于时常使自己更加大为满意尝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位胖绅士正跟一位精明而又矮小的男子谈着;还有两三位老太太和老绅士,都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被匹克先生和他的朋友注视着。


“是匹克威克先生,母亲,”华德尔先生用他最高的声音说。


“啊,天哪!”老太太说,摇着头。“我听不见。”


一匹克威克先生,祖母!”两位小姐同声嘶叫。


“啊!”老太太喊。“罢了;没有多大关系。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他是不会见怪的,我敢说。”


“你放心,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说,说得那么响亮,使的劲把他的仁慈的脸都涨红了,“我告诉你,老太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位老太太领导着这样好的一个家族,而且看起来这样年轻和健康,我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啊!”老太太略为停顿了一下说。“非常之好,我相信;但是我听不见。”


“祖母现在有点儿不高兴,”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地说:“但是马上她就会跟你谈话的。”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愿意去体谅老年的心情,就和大家一起闲谈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很好!”史拿格拉斯、特普曼和文克尔几位先生响应说。


“唔,我觉得是的,”华德尔先生说。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先生。”苹果脸的精明的人说:“真是没有了,先生——我断定是没有了,先生;”于是那精明的人得意扬扬地四面看看,好像曾经有谁极力反对他的话、而终于被他驳倒了似的。


“全肯特州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稍停了一下,精明的人又说。


“除了茂林牧场之外,”那个胖胖的人庄严地发表意见。


“茂林牧场吗!”对手脱口而出地叫,带着极度的轻蔑。


“暖,茂林牧场,”胖胖的人重复说。


“那真是个好地方,”另外一个胖子插嘴说。


“确实如此。”第三个胖子说。


“人人都知道的,”肥肥的主人说。


精明的人怀疑地四面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是少数,就做出可怜别人的神情不再多说了。


“他们在谈些什么?”老太太用很响的声音问她的孙女之一;她跟许多聋子一样,好像决不考虑别人有听到她所说的话的可能的。


“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关于田地的事儿,祖母。”


“田地的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的地段比茂林牧场还好。”


“他怎么知道的?”老太太愤慨地问。“米勒是个吹牛皮的花花公子,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说完,这位不知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响的老太太一挺腰,向那个精明的罪犯狠狠地看去。


“来,来,”忙着张罗的主人说,带着自然而然的急于想换一换话题的神情,——“你说打牌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再好不过了,”那位绅士回答:“但是请不要因为我而打这一局。”


“啊,我告诉你,母亲是非常欢喜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吗,母亲?”


老太太对于这个题目比对什么都要不聋得多,作了肯定的答复。


“乔,乔。”老绅士说——“该死的乔,在哪里躲起来了——呵,他在这里!快摆好桌子,你这个懒虫。”


这个害昏睡病的青年人居然不用其他的督促,就摆好了两张牌桌子;一张是玩“琼教皇”的,一张是打“惠斯特”的。打惠斯特的两对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那个围成圆圈的游戏包括了在座的其他的人。


他们玩牌的样子真是庄重文静,最适合玩这种“惠斯特”的牌了。——那简直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在我们看来,称之为“玩牌”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和污蔑。另外一方面,那围成圆圈的一桌却是如此的喧腾和快乐,以致大大地妨碍了米勒先生的思索,使他没有能够做到应有的专心,竟然犯了许多罪大恶极的过失,这使胖绅士非常冒火,而相对地使老太太非常开心。


“瞧!”米勒在最后抓到了一张决定胜负的第十三张牌后洋洋得意地说道:“再好也没有了,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牌了!”


“米勒应该拿王牌打那张红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


“是吗?”那不幸的人说。对他的联手发出怀疑的申诉。


“是的,先生,”胖绅士用严厉的声音说。


“糟糕得很我的上帝,”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胖绅士咆哮着说。


“二付大牌是八分,我们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另外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大问。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单,双,清一色。”


“没有见过这种运气,”米勒先生说。


“这该死的牌,”胖绅士说。


庄严的静默:匹克威克先生幽默,老太太却严肃,胖绅士吹毛求疵,而米勒先生缩手缩脚。


“再来个双,”老太太说,得意地拿了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放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双,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恶狠狠地说。


得到同样结果的另外一局中间不幸的米勒有牌却不跟牌、犯了规;胖绅士因此大发脾气,一直发到牌打完的时候,那时他早已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了一个团,一声不响地待了一个半点,临了,他从隐蔽处走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撮鼻烟,带着决心以基督徒的精神来宽恕所受到的伤害的神情。那位老太太的听觉是明显地改进了,可再看看不幸的米勒,却像一只海豚耽在一座岗亭里似的不自在。


同时,那围成一圈的一局却进行得着实快活。伊莎白拉·华德尔和特伦德尔先生“配了对”,爱米丽·华德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一样;甚至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合开了经营筹码和谄媚的股份公司。华德尔老先生快乐得神彩飞扬;他做庄的时候如此的滑稽、而那些老太太对于她们的赢帐算得如此地精明,所以全桌始终在喧闹声中。有一位老太太老是有约摸一半不十分情愿的牌要赎,这使得大家都笑,每回都如此;而这位老太太因为要赎牌显得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笑得更加厉害;此时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开朗了起来,而终于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还有,当老处女姑母摸到“结婚”的时候,年轻的小姐们又笑了,老处女姑母好像要发脾气,但是,在桌子底下有特普曼先生的手在捏她,于是她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显出心中有数的样子,好像觉得实际上结婚并不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么渺茫;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尤其是华德尔老先生,他开起玩笑来是跟陶气的小孩子一样津津有味。至于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只是一个劲向他的搭档的耳朵里低声诉说诗意的感情,这使一位老绅士诙谐起来,恶作剧地提出人生的搭档与打牌的搭档的问题,因而引出老华德尔的一番妙论,附带各种各样的霎眼睛和格格地笑,使得大家都非常快乐,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文克尔先生说了些乡村里都不知道而城市里都知道的笑话;大家听了都由衷地笑起来,并且说非常妙,所以文克尔先生觉得很光荣。仁慈的牧师愉快地旁观着;因为围绕着桌子的那些快乐的脸孔使这位老年人也觉得快乐了;而且虽然这种快乐有点儿喧哗,然而那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发自口头上的:这无论如何还是正当的欢乐。


夜晚在这些活泼的娱乐中迅速地滑过去;这一顿最是非常而实惠的晚餐吃完以后,大家围着火炉组成一个小小的社交圈子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福感,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只想爱惜和充分受用这种瞬息即逝的光阴。


“哪,”好客的主人说,——他在老太太的安乐椅旁边庄严的坐下,把她的手紧紧地抓在手里——“这就是我所欢喜的——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一些时刻,都是在这古旧的火炉旁边消磨的:我如此的依恋这个炉子,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生起旺旺的火,除非到了热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在她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常常搬一张小板凳坐在这火炉前面——不是吗,母亲?——”


因为突然想到许多年前的幸福和过去的时代而自动涌进老太太眼睛里的泪水,在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点点头的时候,从她的脸上偷偷的滚落下来。


“请求对我谈到这个古老的地方一定要给于谅解,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短时间的停顿之后重新说——“因为我爱它很深,胜过了其他的地方——古老的房屋和田地在我就像是活的朋友:我们的绕着长春藤的小小的教堂也是如此,——关于这长春藤,顺便说起,那边我们的那位杰出的朋友曾经做过一首诗,那时他初到我们这里来。史拿格拉斯先生,你的杯子里还有吗?”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他那诗人的好奇心已被主人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对不起,你刚才讲到关于长春藤的诗。”


“这你要问对面我们那位朋友,”主人的心里很清楚的说:把头一点,指着那位牧师。


“我很希望你把它念一念,你不见怪吧?”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啊,真的,”牧师回答,“那是一桩小极了的事,的的确确;我胡诌了这首诗的唯一的托辞,就是,那时我是个青年人。既然你要听,那我就把它念一念吧。”


回答当然是一阵要听的喃喃声;于是这位老绅士开始了,靠着他妻子的许多提示,背诵了那些诗句。“我管它们叫,”他说


常绿的长春


啊,美丽的植物呀常绿的长春,


他蔓延在古老的废墟之上!


他的三餐是精美的馐珍,


虽然他的墓穴是寂寞而凄凉。


墙必须倒,石也将颓,


才合于他的美丽的奇想:


而光阴锤炼的霉烂尘灰,


正是他的可口的食粮。


在这地方没有生灵喘息,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迅速呀他偷偷前进,虽没有羽翼飞腾,


他有一颗刚毅顽强的心脏。


他绕得多紧,依恋得多深,


缠住他的朋友那巨大的老橡!


而他秘密地在地上蔓生着,


他把自己的叶子微微地摇荡,


欣然地拥抱和温存着,


死者们的坟墓的肥沃的土壤。


在这地方狰狞的死亡中藏身,


爬着珍奇的老植物常绿的长春。


几个世纪已经过去,


它们的业绩已经颓倾,


民族已经经历了沧桑;


但是壮健的老常春藤永不凋零,


他的绿色年少如常。


在凄凉寂寞的日子里,


勇敢的老植物将借助过去而发胖;


因为任何最堂皇宏伟的工程,


终于是长春藤的营养。


爬呀,在这地方时光留了残痕,


爬呀,长春将被洗去人生的苍桑。


当老绅士把这些诗句重念了第二遍、以便史拿格拉斯先生记录下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致趣的心态睨视了一下他的脸孔的轮廓。老绅士背完了,史拿格拉斯先生把笔记簿放回口袋,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请谅解,先生,初次见面就说这种话;但是我想像你这样一位绅士,在你作为传道师的生活经验里是不会没有观察到许多值得铭记的景象和事件的。”


“我确实鉴赏过这些,”那位老绅士微妙的回答:“但是人物和事情都是十分平凡,因为我的视野是如此有限啊。”


“你是做了些笔记的,我想,关于约翰·爱德门德,不是吗?”华德尔先生问,他似乎是要引出他的朋友的话头,来给新宾客们一些启迪。


老绅士微微点头以示赞同,刚要转换话题,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请您谅解,先生;但是对不起,我想冒昧问一问,约翰·爱德门德是谁呢?”


“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哪,”史拿格拉斯先生急切地说。


“你的身子是被锁住了,”兴高采烈的主人说。“早晚你总得使这些绅士的好奇心给于满足;所以你不如利用现在这个好机会,立刻就说。”


老绅士一面把椅子向前移动着,一面和善地微笑;其余的人都把椅子拉得靠近一些,尤其是特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母,也许他们是因为耳朵不大灵吧;老太太的听筒被妥妥当当地安排好了,米勒先生(他在朗诵诗歌的时候睡过去了)被训诫地一把叫醒了——那是他的前搭档那位庄严的胖子从桌子底下使出来的,——于是老绅士不再用什么序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自作主张替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


归囚


“我初到这村子来住的时候,”老绅士说,“离现在正二十五年了,那时,在我的教民之中有一个恶名最大的人,叫做爱德门德,他租了一块离这里很近的小小田地。他是一个脾气粗暴、心肠野蛮的坏人;懒惰和荒淫的习气,残酷和凶猛的气质。除了几个跟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在酒店里纵饮的、懒惰而无赖的流氓之外,他连一个朋友或者熟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这个令人感到恐惧而人人厌烦的人讲话,大家都躲避爱德门德。


“这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那孩子在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有十二岁。关于这个女人悲痛的强烈程度,关于她用以忍受这些的温和而忍耐的态度,关于她抚养那个孩子的时候的操心忧虑的苦痛,没有人能够恰当地想像出来。上天宽恕我这种猜测——假使那是不仁的猜测的话——但是我坚决地相信、而且我从心眼里相信,那人好多年来有目的有计划地试着弄碎她的心;但是她这不仅是为了孩子忍受这一切,同时也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也许是奇怪的;因为,虽然他是一个畜生、虽然他待她很残酷,然而她曾经一度爱过他:由于回忆到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就在她的胸中唤起了在苦难中要容忍和温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世间也是宇宙间女人特有的感情。


“他们很穷——既然那男人过着这种日子,他们当然是非穷不可的;但是女人不停和不倦地操作,夜以继日地干,使他们得免于饥寒。这种操作只得到恶意的报答。夜里经过那里的人们——有时已经是深夜了——告诉大家说听到一个悲痛的女人的呻吟和呜咽,还听到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孩子在半夜以后轻轻地去敲邻居的门,到那里躲避他的反常的父亲醉后的暴行。


“在这些日子,这可怜的女子始终是我们的小小教堂的出席者,她来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带着暴露了曾受虐待的一缕缕不可掩饰的伤痕。每个星期日的早晨和下午,她一定来坐在她的老位置上,把孩子带在身边,虽然他们两人都衣衫褴褛——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们还穿得坏得多——不过他们总是整齐和清洁的。每人都对“可怜的爱德门德太太”友善地点一点头、和蔼地打声招呼;有些时候,当她做完礼拜站在通到教堂大门的一小排榆树下面和一个邻居交谈几句的时候,或者怀着母亲的骄傲和喜悦在旁边看着她的健康的孩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恩的表情代替了她那原来憔悴的脸孔,这时她的样子虽不是高兴和幸福的,至少是平静而充实的。


“过了五六年;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结实而发育健全的小伙子。为了把小孩柔弱的身材和四肢培养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所花的时间,已经使他的母亲的身体弯了,使她的脚力衰弱了;但是那本来应该扶持她的手臂却不再在她的怀抱里了,那本来应该是愉快而又幸福的脸孔却早已消失了,她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但是在她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着。《圣经》还是像往常一样细致保存,要读的地方还是像向来一样查明了折好;但是却没有和她一道读的人了;眼泪密而快地落在书上,字迹都模糊难辨了。邻居们对她还像从前一样和蔼,可是她掉开头躲避他们的招呼。现在再也不在老榆树下面逗留了——没有对未来幸福的欣慰的预期了。这孤苦的女人把软帽拉得更低些这在脸上,匆匆地走掉了。


“那青年人假使还有记忆和良心的话,他只要想一想,从他的童年的最初直到那个时候,他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那样地和他的母亲长期的自愿的牺牲相关联的;她为了他而默默地忍受了虐待、侮辱和暴行。但是他,悍然不顾她那颗将要破碎的心,凶恶地故意忘怀她为他所做和所受的一切,跟一些堕落的、无赖的人混在一起,疯狂地干着叫她丢脸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勾当。这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吗?可悲的人性!你们是早已预料到的了。


“这不幸女子的悲苦和不幸的定数是要满了。邻近已经出过许多罪案;犯案的人一直没有发现,所以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了。一次,一件胆大妄为的劫案引起了他们没有料到的一番警戒的追究和严密的搜索。小爱德门德和三个伙伴被人怀疑了。他被捉了去——押了——审了——判了罪——死刑。


“庄严的判决宣读刚刚完毕,法庭里发出女人的一声狂乱和刺耳的尖叫,这尖叫声至今还在我耳际回响。这声叫唤,使犯人感到恐怖,那是审讯、判罪——接近死亡——都没有唤起来的。他那紧闭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中含着的怒气很快就要冲出来;脸变得灰白,每个毛孔里都冒着冷汗;这个重罪犯人的强壮的四肢颤抖了,他在被告席上摇摇晃晃地站不住了。


“这受苦的母亲在她的精神惨痛的最初的袭击之下,在我前面一跪,热烈地祈求那位在她的一切困难中支持她到现在的全能的神,让她从这悲哀和苦难的世界解脱,宽恕她儿子的所作所为。接着是一阵悲痛的发作和一阵猛烈的挣扎,这种情景我但愿永远不再看到第二回。我知道她的心从那时起开始破碎了;可是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诉苦和怨言。


“看见这女人每天都到监狱的院子里去,急切而热烈地用感动和哀求的方法试想把她的硬心肠的儿子的心弄软下来,真是一种悲惨的景况。徒然。致死不悟。甚至他的判决得到意外的减刑、改做十四年的放逐,也没有能够使他态度上的阴沉的执拗软化片刻。”


“但是,支持了她那么久的那种听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不能够抵敌她肉体上的衰弱了。她病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摇晃的腿子一次又一次地,精疲力竭地去看她儿子,终于无力地晕倒在地上。”


“现在,这青年人的那种可夸耀的冷酷和淡漠真是受到了考验了;报应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几乎逼得他发疯。一天过去了,他的母亲没有来;又是一天,她没有到他身边;第三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看到她;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要被迫和她别离了——也许是永别呢。啊!他似乎发疯了,在狭小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消息会因为他着急就来得快些似的——这时,那些久已遗忘的旧事涌上了他的心头!而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痛苦和一种无耐的孤独!他的母亲,他所知道的唯一的长辈,在离他站着的地点一哩远的地方病倒在地上——也许要死了;假使他是自由的和不带镣铐的,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她身边了。他冲到门口,拼命用力抓住铁栅栏摇撼得它咚咚直响,并且用身体向那厚墙上撞,像是想从石头里硬冲出一条路来;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对那该死的建筑物都无济于事,他绞着两手啜泣得像小孩子一样。


“我把母亲的宽恕和祝福带给她那个在监牢里的儿子,把他的悔过的庄严誓约和求恕的热烈恳求带到她的病床前面。我怀着怜恤和同情听那悔过的人谈起当他回来之后如何安慰和奉养她的无数计划;但是我知道在他能够实现愿望之前的几个月,他的母亲就不会再在人世了。


“他在夜里被解走了。过了一两个时期,可怜的女人的灵魂飞升了,我暗暗地希望并且庄严地相信它是到永恒的幸福和休息的地方去了。我给她的遗骸行了葬礼,她在我们那小小教堂墓地里安息了。她的坟头上没有石碑。她的悲哀世人知道,她的德行上帝知道。”


“在犯人解走之前已经和他约好,他一得到允许就写信给他母亲,信可以寄给我收。父亲自从儿子被捕之后就坚决地拒绝见他了;对于儿子的生死全都置之度外。他一去毫无消息,好几年过去了;到他的刑期过了一半,而我没有接到一封信的时候,我断定他是死了,而我的确几乎希望他如此。


“然而爱德门德呢,他在到了居留地之后被派到很远的荒僻地方去了,也许是由于他十四年中都居留在一个很远又荒僻地方的缘故,我没收到一封他的信。刑期终了之后,他坚持从前的决定和对母亲的誓约,经过无数的困难回到了英国,徒步走回家乡。”


“在八月里一个晴和的星期日的黄昏,约翰·爱德门德踏进生他养生的而又给生蒙上了耻辱的村庄。他的最近的捷径是要经过教堂墓地的。他穿过篱笆上的活门的时候,他心里激动起来。那些高大的老榆树——落日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陆离地——唤醒了他童年的联想。他想像那时候的自己,吊住母亲的手,安静地走进教堂。他记起了自己是惯于抬头望着她的苍白的脸孔的;而有些时候她的眼睛对他脸上凝视的时候会充溢着眼泪——这些泪在她俯身吻他的时候就热辣辣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使他也啜泣了起来,虽然他那时一点也不懂得她的眼泪是何等悲苦的眼泪。他想起他如何常常在这路上和一些孩子气的游伴快乐地奔跑,时而回头看看,瞥瞥他母亲的微笑,或者听听她的温柔的声音;他的记忆上的一重帘幕似乎揭开了,于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种被藐视的劝告、被毁弃的信约在他记忆里要炸开的感觉。


“他进了教堂。晚祷的礼拜仪式结束了,会已经散了,不过还没有关门。他的脚步在低矮的屋子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是如此地寂静和悄然,他孤零零一个人几乎害怕起来。他向四面看看。依然老模样。地方似乎比从前小了些,但是那些古老的石碑,还有那熟悉的讲道坛以及圣餐台都依然在那里。在这圣餐台前面,他曾经时常背诵过他作为一个孩子的时候所尊敬而作为一个大人的时候所忘记的圣诫。他走近了从前的老座位,它显得冷清而凄凉。坐垫已经拿掉了,《圣经》也不在那里了。也许他的母亲现在是坐更坏的位置了,也许她身体已经衰老得动弹不了,不能独自走到教堂来吧。他不敢想到他所害怕的事上去。他走开的时候颤抖得很厉害,浑身凉透了,像被没了一盘冷水。


“他正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老年人走了进来。爱德门德清楚地认识他而吃惊地退了一步;他曾经好多次看他在墓地里掘坟墓的。他对这回家的囚犯会说些什么呢?老年人抬起眼睛对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对他说了“晚安”,就慢慢地走了。他已经忘了他。”


“他走下土冈子,穿过村庄。天气很热,人们或坐在门口,或散步,或者享受着黄昏的宁静和劳动后的休息。许多人都对他看一眼,他也向两旁怀疑地看了几眼,看看是否有谁认得他和躲避他。差不多每家都是些陌生人;从一些高大的身材中间他认出他的一个老同学——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被一群快乐的小孩子围绕着;另外一些呢,其中有一个坐在一所茅屋门口的安乐椅里的病弱的老年人,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当年一个筋强力壮的劳动者;但是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他,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识。


“落日的最后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使一捆捆黄色的谷穗上发出辉煌的光采,拖长了果树的影子,这时他站在老家的门口了——这是他童年的家——是他的心在拘国和悲苦的悠长岁月里怀着不可形容的强烈的爱恋所渴慕的家。围墙是低低的,虽然他清楚地记得从前在他看来这里的确是一座高墙;他从墙上对园子里看。里面的花果比从前多些和茂盛些,但是那些老树还在——他曾经无数次在太阳下面玩厌了之后躺在这些树下;渐渐感觉到幸福的童年时代的温柔的睡眠轻轻地来临。他听到了房子里有人在说话,但是它们听来很陌生,他不熟识。声音也是愉快的,而他很明白他的可怜的老母亲是不会愉快的,于是他走进去。门开了,一群小孩子跳了出来,叫着和蹦着。手里抱了一个很小的孩子的父亲出现在门口了,于是他们包围着他,拍着小手,拖他出来参加他们的有趣的游戏。犯人想到,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躲避过他的父亲多少次阿。他记起了他如何时常把发抖的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那粗暴的言语、凶狠的鞭打和他母亲的哀号;虽然他离开这地点的时候由于心灵的剧痛、高声抽咽了,但是他在狂暴而悲痛的感情之下捏着拳头,咬着牙齿。


这就是他多少年来梦里都想着的回家,历尽千辛万苦的回家!没有热情欢迎的面容,没有宽恕的眼光,没有容身的房屋,更没有援助他的热情的手——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而且还是在他的老家的村子里。但他转念一想,他的在那种人迹罕至的、荒野的密林里的寂寞,比起这个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觉得他在那蒙受耻辱和奴役的远方所想到的家乡,是他离开的时候的家乡,而不是他回来的时候的家乡。这种悲惨的现实冷酷地打击了他的心,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没有勇气探问,也没有勇气去见那唯一可能用亲切和同情接待他的人,他向前慢慢走去;闪闪躲躲地走在路边上,像一个犯罪的人;转到一片他还很记得的草地上之后,用手蒙着脸,扑在草上。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躺在他旁边的河岸上,这人转身对新来的人偷看一眼的时候,衣服沙沙响了一下;爱德门德抬起了头。”


那人改成了坐姿,这时你才能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很驼了,而且他的脸似松树的枯枝一般又皱又黄。他的服装说明了这是贫民收容所里的贫民:他的样子很老了,但是看来更像是由于放荡或疾病而不是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正紧紧地盯着这新来的人;虽然他的眼睛最初是没有光泽的和滞钝的,但是它们对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竟闪出一种不自然的和惊慌的表情,以至于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爱德门德逐渐抬起身体跪下了,对老年人的脸越来越热切地看着。他们默默地互相凝视。


老年人的脸色惨白得令人恐怖。他晃动了一下身子,蹒跚地站了起来。爱德门德触电般跳了起来。他退后几步,爱德门德终于走了过去。


“‘让我听你讲话,’犯人用沉重的变了声的声音说。”


“‘站开!’老年人喊,带了一句可怕的咒骂,犯人向他走得更近些。”


“‘站开!’老年人尖叫。由于恐怖而暴怒的他,举起手杖在爱德门德脸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父亲——恶鬼!’犯人咬着牙齿喃喃地说。他发狂地冲过去扼住老年人的喉咙——但是他是他的父亲呵;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


老年人发出一声高呼,像一个妖怪的咆哮似的,在寂静的田野间飘过。他的脸变成了青色:血从他的脸上和鼻子里涌出来,把地上的草染成浓厚的暗红色,而他蹒跚地倒下去了。他裂了一根血管;他的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由那污浊的、呆滞的泥塘里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死人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个角落里,”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老绅士说,“就是在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个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埋葬着一个男子,在这件事之前我曾经雇用他帮我做事,做了三年,他是真正悔过了的和自卑的,做到了最好的人所能做到的地步。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没有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或是他是哪里来的:——他就是约翰·爱德门德,这重归的囚犯。”




第07章



文克尔先生倒不是打鸽子打杀乌鸦,却是打乌鸦伤了鸽子;丁格来谷板球队大战“全玛格尔顿”,而“全玛格尔顿”大吃“丁格来谷”:附带其他有趣而有益的事情


白天那些令人疲倦的遭遇,亦或是牧师的那些故事起了催眠的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睡意是如此之浓,即使在他耳边放炮他恐怕也醒不过来。他被领到他舒服的卧室里之后不到五分钟,就人事不知地而且梦也不做一个地睡着了;直到早晨的阳光谴责地把明亮的光线投射到房里之后,他才醒了过来。匹克威克先生可不是懒人;他像一个热情的战士似的一跳跳出了他的行军床。


“愉快的、愉快的乡村呵,”推开格子窗之后,这位热情的绅士叹息说。“曾经受过这样的景色熏陶的人,谁还能够天天望着砖头和石板?要是没有母牛,只有母牛的尸体,没有任何东西有牧神的气味,倒是都有财神的气味;没有田里长的五谷,只有田里用的肥料,那么谁还能够再在那种地方生活呢?住在那种地方挨命,谁能受得住呢?我请问谁能够忍受呢?”匹克威克先生像这样用最完善的方式自盘自问了好一会儿之后,自我感觉很满意了,就把头伸出了窗格子,向周围眺望起来。


干草堆的浓烈的甜香直扑他的卧室窗户;下面小花园里的种种花草芬香四溢;在微风中颤动着的草叶,每一片草叶上闪耀着朝露,照亮了浓绿的草场;鸟儿歌唱着,好像每一颗晶莹的露珠都是它们的灵感的源泉。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这一切都陶醉了,不知不觉中,匹克威克先生堕人心旷神怡的出神状态了。


“哈罗!”这声音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遐想,使他又回到了现实当中来。


他向右手看看,但是看不见谁;他把眼睛转向左手,望穿了那一片风景;他凝视天空,但是那里没有人找他;后来他做了一个普通头脑的人立刻就会做的事——看看花园里,于是看见了华德尔先生。


“你好吗?”那位好兴致的先生说,由于愉快的期望已经兴奋得喘气了。“美丽的早晨呵,是不是?看见你起得这么早我很高兴。赶快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第二次叫他,十分钟就已经足够他梳洗装束一番了。而当这十分钟的最后一秒到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位老绅士的身旁了。


“哈罗!”匹克威克先生也说。他看见他的同伴拿了一支枪,另外还有一支躺在草地上。“你要干什么?”


“呃,”主人回答,“你的朋友和我在早餐之前要去打白嘴鸦呵。他是一位呱呱叫的枪手,是吗?”


“我听他说过他的枪法很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但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打过什么东西。”


“唔,”主人说,“我希望他就来才好。乔——乔!”


在早晨刺激的空气下,那个胖孩子带着一脸的睡意伸着懒腰从屋子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上去请那位绅士,告诉他我和匹克威克先生在鸟巢那里等他。你领他去;听到没有?”


孩子去执行交给他的任务去了,而主人则像鲁滨逊似的背了两支枪,带着他走出花园去。


“就是这里,”老绅士走了一会儿之后,在一丛树林子的入口站住了说。这话是不必要的;因为那些一无所觉的白嘴鸦的不停的哑哑声已经充分说明了它们所在的地方。


老绅士把一支枪放在地上,把另外一支装了弹药。


“他们来了,”匹克威克说;说着,特普曼、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的身形就远远地出现了。胖孩子因为弄不清楚要他请哪一位绅士,于是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把他们全都请来了。


“来吧,”老绅士对文克尔喊:“虽然这玩意不怎样,但像你这样的热情猎人早就该活动活动。”


文克尔先生报之以苦笑,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拿起了剩下的那支枪;那种表情,如果有一只形态有异的白嘴鸦感到它即将横死的预兆的话,也许它会露出来的。那大概是表现热心吧,但是却显得非常可怜。


老绅士点点头;在胖孩子乔的指导之下列队而来的两个褴褛的孩子,就开始爬上两棵树。


“这些孩子们是干啥的?”匹克威克突兀地问。他有点吃惊了;他还不大相信,不过他常常听说农民生活困难,所以他怕这会逼迫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小孩子去做一种危险而冒险的营生——把自己当做没有经验的猎人的靶子。


“不过是惊鸟而已,”华德尔回答,笑着。


“什么?”匹克威克问。


“呃,说得明白点,就是吓一吓白嘴鸦。”


“噢!就是这样?”


“你放心了吗?”


“放心了。”


“很好。我先来?”


“请,”文克尔说,任何事情的拖延都让他高兴。


“那么,请站开些。打吧。”


一个孩子叫唤起来,并且摇撼一根有鸟窠的树枝。


半打惊慌的大声交谈着的小白嘴鸦,飞出来究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绅士开了一枪作为回答。掉下了一只,其余的飞掉了。


“捡起来,乔,”老绅士说。


这孩子一面走过去一面脸上带着微笑。鸦肉饼的模糊的幻影浮现在他的想像里——那是很肥的一只呢。


“喂,文克尔阁下,”主人说,把自己的枪重新装上。“打吧。”


文克尔向前走了几步,举起了枪。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几步,免得被大批白嘴鸦跌下来时伤害到他们,这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的朋友毁灭性的枪声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的。一种严重的停顿——一阵呼喊——一阵羽翼振动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咔嗒”。


“哈罗!”老绅士说。


“不行吗?”匹克威克问。


“没响,”文克尔先生说,脸色显得非常灰白,也许是因为失望的缘故。


“奇怪,”老绅士说,拿过枪来。这些枪挺棒的,从来没有哑过。啊,怎么看不见铜帽呀?”


“嗳呀呀,”文克尔先生说。“我表明我不记得安铜帽了!”


这个小小的疏忽被纠正了。匹克威克又蹲下去了。文克尔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走向前去;特普曼躲在一棵树后面往外看。孩子呼喊着;飞出了四只鸟,文克尔先生开了枪。一声痛叫——不像是白嘴鸦的,却像是一个肉体受到痛苦的人的。特普曼先生在左臂上接受了一部分子弹,这样救了无数无辜的鸟的性命。


要把那场混乱描写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在情绪爆发的最初一瞬间骂文克尔先生“浑蛋!”特普曼先生如何直挺挺死了一般地扑倒在地上;文克尔先生如何吓得呆呆地跪在他身边;特普曼先生如何昏昏迷迷地乱叫些女人的名字,先是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第二只,然后倒了过去把两只统统闭上;——这一切,以及后来这不幸的人如何渐渐神志清醒过来,如何被人用手绢把他的手臂扎好,如何由他的焦虑的友人们用手搀扶着慢慢回去,都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他们走近房屋了。女士们正站在园门口,焦急地等他们来吃早饭。老处女姑母出现了;她微笑着招呼他们,叫他们走快些。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场祸事。可怜的家伙!人生许多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他们走近些了。


“嘿,那位小老先生怎么了?”伊莎白拉·华德尔有些凝问地说。老处女姑母没有介意这句话;她以为是说匹克威克先生。在她眼里,屈来西·特普曼是一个青年;她是通过自己专有的缩小镜看他的年纪的。也许这就是情,谁知道呢。


“不要怕呵,”年老的主人远远地喊,恐怕吓了他的女儿们。因为打猎的一伙完全围住了特普曼先生,所以她们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害怕,”主人说。


“什么事情?”女士们尖叫了。


“特普曼先生出了一点儿小事;就是这样。”


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声,倒在她的侄女们的怀抱里晕了过去。


“给她浇点冷水,”老绅士说。


“不用,不用,”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我现在好些了。白拉,爱米丽——请个外科医生来!他受了伤吗?——他死了吗?——他——哈,哈,哈!”老处女姑母又发出第二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点缀了几声的高呼叫喊。


“安静一些,”特普曼先生说,被这种同情他的痛苦的表示感动得几乎泪流满面。“亲爱的,亲爱的小姐,镇静一点。”


“是他的声音!”老处女姑母喊;接着第三阵强烈的征候又发展了。


“我请求你不要这么的急,最亲爱的女士,”特普曼先生抚慰地说,“请你相信,我的伤势一点也不严重。”


“那么你没有死!”这位歇斯底里的女士大叫说。“啊,你说你没有死,说!”


“不要发愣了,来雪尔,”华德尔先生插嘴说,说得有点粗卤,不是十分合适于那诗情画意的场合里。“真见鬼,叫他说没有死干什么呀?”


“没有,没有,我没有死,”特普曼先生说。“我除了要你的协助之外,什么都不要。让我倚在你的手臂上。”他接着用耳语声说,“来雪尔小姐呀!”。兴奋的女人走了过来,伸出了手臂。他们走进了早餐室。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温柔吻了吻她的手,坐上了沙发。


“你是不是头昏了?”忧虑的来雪尔问。


“不,”特普曼先生说。“没关系,我一会就好了。”他闭了眼睛。


“他睡了,”老处女姑母低咕咕地说。(他的视官闭了将近二十秒钟)“亲爱的——亲爱的——特普曼先生!”


特普曼先生跳了起来——“再说说这些话!”他喊。


那位女士一惊。“你一定是没有听到!”她羞答答地说。


“啊,我听到了!”特普曼先生紧追不舍回答:“再说一遍。假使你要我好起来,你就再说一遍。”


“嘘!”女士轻轻地说。“我的哥哥来啦。”


屈来西·特普曼先生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这时华德尔先生也陪着一位外科医生进了房间。


手臂被诊断了一番,伤口也被包扎好了,据说是很轻的伤;因此大家都放了心,人们的脸孔又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便吃饭去了。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个人沉默而且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显露出怀疑和不信任的神情。他对文克尔先生的信任已经由于早上的事情而动摇了——大大地动摇了。


“你是一位板球家吧?”华德尔先生问那位射击家。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文克尔先生是会作肯定的回答的。他感到他的处境已很困难,便谦虚地回答说,“不是。”


“你是的吧,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反问。


“曾经一度是的,”主人回答:“但是现在我已经把它丢了。我参加这里的板球会,但是我不打。”


“我想今天是不是要进行比赛,”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今天,”主人回答。“你一定很想去看看的。”


“我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是欢喜看任何运动的,只要安全:只要里面的不熟练的人的无能的献丑不致于危害到人们的性命。”匹克威克先生打住了,用眼光逼视着文克尔先生,他呢,在他的领袖的炯炯的目光之下畏缩着。那位伟人隔了一会儿之后收回了眼光,接上去说:“我们把受伤的朋友留给小姐们照应的话是不是对的呢?”


“你们把我交托给她们是再好也没有了,”特普曼先生说。


“的确再好也没有了,”史拿格拉斯先生补充说。


因此决定:把特普曼先生留在家里交给妇女们照应;而其余的客人们在华德尔先生的引导之下到将要举行板球比赛的竞技场去。


他们这不超过两里路的步行,一路都是走的荫凉的小径和幽静的狭路;在他们的四周是恰人的风景,匹克威克先生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玛格尔顿镇的大街上的时候,他几乎懊悔他们走得太急速了。


任何人,只要他天生有风土学的嗜好,都清清楚楚知道玛格尔顿是一个自治城市,这里有市长、市议员和公民;任何人如果参考过市长对公民说的话,或是公民对市长的,或是这两者对自治团体的,或是这三者对国会的,就可以知道那种他们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这就是:玛格尔顿是一个古老而忠于王室的市镇,对基督教义的热心拥护和对商业权利的虔诚爱戴兼而有之;作为证明的,是市长、法人和其他居民曾经在各种时候上过不下一千四百二十次的呈文,反对外国继续保持奴隶制度,还有同样多的呈文反对国内干涉工厂制度;六十八次赞助在教堂里卖东西,八十六次主张废除星期日在街上做生产。


匹克威克先生站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市镇的主要街道上,带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事物。那里有一片作市集之用的方场;场中央有一座大旅馆,旅馆面前有一块招牌,上面表现了一种在艺术上很普通、而在自然界却很少有的事情——这就是,一只蓝狮把三条弯腿悬在空中,用第四条腿的脚爪的中间一根爪子的最尖端平衡着身体。一眼看去,那里有一家拍卖行、一个火灾保险公司办事处、一家粮行、一家亚麻布店、一家马具店、一家糟坊、一个杂货店和一个鞋店——这最后一家商店还附带推销呢帽、女帽、服装、布伞和其他有用的东西。大约任何人都知道有一座面前有一个小小的铺石院子的红砖房屋是律师的产业;此外,还有属于外科医生的那座安着百叶窗的红砖房屋。有几个孩子正向板球场走去;还有两三个店老板,站在店门口,脸上露出了也想上那里去的神情,要不是怕因此会失掉了若干顾客的话,他们一定会去的。匹克威克先生停留下来作了这些观察,以便将来加以记载,然后赶上已经走出大街的朋友们,到了这里,战场已经不远了。


三柱门已经竖好了,作为参赛队员休息的两个篷帐也坚好了。比赛还没有开始。两三个丁格来谷队队员和全玛格尔顿队队员,用威风凛凛的态度随意地把球由甲手到乙手丢来丢去在消遣;另外有几个打扮得和他们一样——草帽、法兰绒上衣和白裤子,他们穿了就像业余的石匠——的绅士,在篷帐周围撒水;华德尔先生正带着大家向其中的一位走了过去。


几十声“你好吗?”欢迎到场的老绅士;在他介绍了他的宾客之后,宾客们举起草帽同法兰绒上衣互相鞠躬致意;他介绍的话是,这些是伦敦来的绅士,他们对今天的节目非常感兴趣。毫无疑问,他觉得那些节目肯定会使他们大为高兴的。


“你还是到篷帐里来好些,我想,先生,”一位非常胖的绅士说,他的身体和腿,看来就像半截其大无比的法兰绒卷竖在两只胀大的枕头套上。


“那里会更舒服的,先生,”另外一位胖绅士敦促地说,他几乎同那位胖绅士一样胖。


“你们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来,”第一个说话的人说:“他们在这里记分——这是全场最好的地方;”这位板球员喘吁吁赶到前面领他们进篷帐去了。


“妙极了的比赛——呱呱叫的游戏——好运动——非常之好,”这是匹克威克先生走进篷帐的时候对他所讲的话;而他所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洛彻斯特马车上的那位绿衣朋友,正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使全玛格尔顿队的选手们中间的上流分子们获得不小的愉快和启迪。他的服装进行了一些改进,穿了靴子;但是无疑是他。


这位陌生人立刻认出了他的朋友们:冲过来性急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把他拉到一张坐位上,一边不停地讲着话,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在他的特别保护和指导之下安排的。


“这里——这里——绝妙的趣事——很多的啤酒——几大桶;牛腱子肉——闭牛;芥末——几大车;好天气——坐下去——不用客气——看到你高兴——非常之高兴。”


匹克威克先生照吩咐坐下了,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照着他们的神秘的朋友的指示做了。华德尔先生怀着沉默的惊奇旁观着。


这位是华德尔先生——我的一个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介绍说。


“你的一个朋友!——我的亲爱的先生,你好吗?”——我的朋友的朋友——握个手,先生。”——陌生人像是见到了多年老友一样热情地抓住了华德尔先生的手。然后退后一两步,像是为了把他的面貌和身材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然后又和他握手,甚至比先前还要热烈——假使可能的话。


“好吧;那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带着一种慈爱和惊惶相搏斗的微笑。


“来了,”陌生人回答道,“歇在王冠饭店——玛格尔顿的王冠饭店,遇到一批人:法兰绒上衣——白裤子——鱼三明治——辣腰子——呱呱叫的家伙们——漂亮。”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陌生人的速记法已经相当地了解,足以从这急速而不连续的话里推断出他是想着办法和全玛格尔顿队员结交,而且已经通过一种特有的过程,把这种结果转变成了很好的交情,因此轻而易举地就把他请来了。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就戴上眼镜,准备看那正要开始的球赛。


“全玛格尔顿”是第一局的攻方;当这最出色的球队里的两位最出名的球员,钝金先生和拔多先生,各人拿了球棒向各人的三柱门走去的时候,人们兴趣立刻大增。丁格来谷最优秀的球员,路非先生,被选出来抵挡可畏的钝金,并且选了史特勒格尔先生做那位从来没有败过的拔多先生的对手。几个球员分散在球场的各个位置上“警戒”着,各人摆好了警戒姿势,两手各自撑住一个膝头、深深地弯着腰,就像小孩子玩跳背游戏“弯背供人跳过”的样子。所有有实力的球员都这么干——确实大家都公认这个姿势警戒效果最好。


裁判员们站在三柱门后面,记分员们也准备好了,接着是一片寂静。路非先生向采取守势的拔多的三柱门后面退了一两步,把球放在右眼上瞄了几秒钟。钝金胸有成竹地等着球来,眼睛紧盯着路非的动作。


“来了,”投球手突然叫了一声。球从他的手里笔直而迅速地飞向三柱门中间的一根柱子。小心的钝金早有准备,球触到他的球棒上,又高高地弹了出去,飞过了那些蹲得低低地外野手的头顶。


“跑呀——跑呀——再跑呀。——好啦,甩过来——甩过来——站住——另外一个——不——是——不——甩掉,甩掉!”人群中叫唤声不断。这一次的结果,“全玛格尔顿”得了两分。拔多在为本队和自己争光这方面,也不甘落后。他挡住可疑的球,放过坏的,看中好的,把它们打得飞到四面八方。外野手们跑得浑身又热又乏;投球手换了一批又一批,甚至连掷球都掷得手臂发痛;而钝金和拔多依然不败。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企图阻止球的前进,但是球从他的腿中间滚了过去,或者从他的手里滑掉了。有一位瘦绅士想接住它,但是球却打着了他的鼻子,带着双倍的力量轻快地跳走了,让那位瘦绅士变得泪眼汪汪,痛得身体乱扭。即使球是直向三柱门投来的,钝金就已经比球先到。总之,当钝金和拔多下场的时候,全玛格尔顿队已经得了五十四分,而丁格来谷队的分数还是像他们队员的脸一样——一片空白。这种形势是太难挽回了!发狠的路非和热心的史特勒格尔使尽了浑身的解数,还是不能挽救丁格来谷队的失败,这场一边倒竞赛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丁格来谷队就服输了,承认了全玛格尔顿的高超本领。


同时呢,那位陌生人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谈着。每逢有一个好球的时候,他就用极其高兴的样子对那位球员表示满意和赞许,使有关方面不得不大为感动,而每逢接球或者挡球失败的时候,他就把他个人的不满向那注定遭殃的家伙发泄,大骂“啊,啊!笨货”——“油手”——“傻瓜”——“骗子”——之类——这些叫唤似乎使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对于板球这种高贵的游戏的全部技术和奥妙是精通的,并且是一位最卓越的和无可非议的评论家。


“妙极了的游戏——打得不错——有几下真妙。”赛球结束,陌生人对挤到帐篷里的双方球员说到。


“你从前玩过吧,先生?”觉得他多嘴多舌但又很有趣的华德尔先生问。


“玩过!可不是吗——几千次——不是在这里——在西印度群岛——兴奋的玩意儿——费劲儿——非常之费劲儿。”


“在那样天气打起来倒有点热呢,”匹克威克先生附和地说。


“热!——滚热发烫——烫得发焦——冒火,有一次我打——一只三柱门——跟朋友陆军上校——托马斯·布来佐爵士——看谁得分最多。——拈阄是我胜——首先是我攻——上午七点——六个土人警戒——开始了;不放手——紧张得要命——土人都累晕倒了——抬掉——另外叫来半打——也发了晕——布来佐掷球——两土人搀扶着他——打不下来我——也发了晕——抬走了上校——不服输——忠心的随员——昆可·山巴——剩下的最后一个——太阳这么热,球棒表皮也起了泡,球发了焦——五百七十分了——有点儿累——昆可鼓起了最后的余力——他击倒球竿使我下了场——洗了一个澡,就去吃中饭。”


“后来打败你的那位叫什么,后来又怎么样了。先生?”老绅士问。


“布来佐吗?”


“不是——另外一位。”


“昆可·山巴?”


“对啦。”


“可怜的昆可——徒劳无功——他往我的左侧掷是为我——打落球竿是为他自己——死掉了,先生。”说到这里,陌生人把脸埋在一只棕色的大杯子上。究竟是为了遮掩他的感情呢,还是为了喝里面的东西,我们却不能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突然打住了,深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对两位正走到匹克威克先生前面来说话的丁格来谷队的主要队员眼巴巴地望着——


“我们打算在蓝狮饭店吃饭,先生,我们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参加。”


“当然,”华德尔先生说,“我们的朋友之中还包括这一位——”他对陌生人看着。


“金格尔先生,”这位随机应变的绅士说,他立刻就领悟了人家的意思。“金格尔——阿尔弗雷德·金格尔老爷。元乡无府的。”


“我非常荣幸,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说,一只手挽着匹克威克先生,另外一只挽着华德尔先生,一面又对着前面一位绅士的耳朵机密似地轻声说:


“好得要命的菜——冷的,可是美妙极了——今天早上对里面张望了一下——鸡和馅儿饼;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家伙很有趣——而且很大方——非常之大方。”


不久,大家就三三两两地分成小组出发了,一刻钟之内都已经在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的大厅里坐好了——钝金先生是主席,路非先生是副的。


谈话声和刀、叉、盘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三个笨头笨脑的侍者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丰盛饭菜很快就被大家一扫而光:那位诙谐的金格尔先生在这场热闹的项目里至少起了六个平常人的作用。吃饱之后,台布卷掉了,瓶子、杯子和尾食摆上了桌子;侍者们出去了,去“收拾”,换句话说,就是去享受他们可能搞到的残余的食物和饮料去了。


接下来谈笑声依然不断,但其中有一位矮小的人,带着气鼓鼓的、“你不用开口”或是“我要跟你抬杠”的脸色,一直保持着沉默;谈话声小一些的时候,他就四面看看,像是要说几句非常重要的话,并且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咳嗽。终于,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时候,这位小人儿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威严的叫唤:


“路非先生!”


每一个人都缄默了,在一片肃静之中,那位被人点了名的人回答道:


“先生!”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先生,请你请各位绅士先把杯子斟上吧。”


金格尔先生带着保护者的口气说了两声“是的,是的”,其余的人都响应了:杯子斟满之后,副主席显出一副极其凝神注意的神情,说:


“史推普尔先生”


“先生,”小人儿说,站了起来,“我想说几句我要对你说的,而不是要对我们可敬的主席说的话,因为我所要说的和我们的可敬的主席有一点——我可以说是有很大的关系——我所要说的、或是我所要——要——”


“发表的,”金格尔先生提醒他。


“对,要发表的,”小人儿说,“为了这个提醒我的可尊敬的朋友,假使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四声“对”,其中一声无疑是金格尔先生喊的。)先生,我是一个谷人,——丁格来谷人,(欢呼声)我不能自称有作为玛格尔顿居民的一分子的荣幸;而我也不,先生,我坦白地承认,也不贪图这种荣幸:我要说明为什么,先生,(啊呀)我要欣然地把玛格尔顿所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和名声让给它——这些是太多和太明显了,无须我来扼要地陈述了。但是先生,当我们记得玛格尔顿生过一个钝金和一个拔多的时候,同时也决不要忘记丁格来谷也有一个路非和一个史特勤格尔也可以足以自豪。(喧腾的欢呼)请不要以为我要贬低前面两位绅士的价值。先生,在这时候,我羡慕他们的丰富感情(欢呼声)听我这么一说,在座的每一位绅士大概都知道有一个人所说的话。那是一个——用一句普通的说法就是——‘住在’一个桶里的人对亚历山大皇帝说的:——‘假使我不是提奥奇尼斯,’他说,‘我就要做亚历山大。’我想像得到这些绅士一定会这样说,‘假使我不是钝金,就要做路非;假使我不是拔多,就要做史特勒格尔。’(大激昂)但是玛格尔顿的绅士们,难道你们的贵同乡仅仅是在板球方面杰出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钝金的果断?难道你们从来不知道把拔多和财富联系起来?(大喝采)难道你们在为你们的权利、你们的自由和你们的特权而奋斗的时候,就没有遭遇过忧惧和失望,哪怕是一瞬间的?而你们处在这种境地的时候,难道不是钝金的名字使那刚熄掉的火在你们胸中重新燃烧起来的;难道不是这人的一句话使它重新燃烧得像绝没有熄过一样的明亮?(大欢呼)绅士们,我要求你们用热烈的欢呼给‘钝金和拔多’这联合的名字装上一圈辉煌的光环。”


说到这里,小人儿不说了,而大家就开始大叫和拍桌子,这在这一晚的余下的时间内几乎一直没有停过,还有一次次的干杯和欢呼。路非先生和史特勒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先生,都先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且各自在恰当的时候表示了答谢。


我们对于所献身从事的高贵事业既然是非常热忱,所以,即使我们能够把这些演讲辞的最模糊的轮廓呈献于热心的读者面前的话,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形容不出的骄傲,也会感觉到我们已经做了一件不朽——但是现在我们是被剥夺了——的事情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像平常一样做了很多的笔记,但是由于激动或由于酒的影响,这位绅士的手抖动得如此厉害,以致他的字迹几乎不能辨认了,而他的文章也完全如此,不然的话,他的笔记无疑会供给我们最有用和最有价值的材料。凭着极其耐心的考察,我们发现某些字和发言的人的名字依稀相似:我们还能够看出有一首诗歌的记录(据猜想也许是金格尔先生唱的),那里面常常隔不多久就重复“投球”“发光”“红玉”“光明”和“葡萄酒”这些字眼。我们还好像可以看出在记录的末尾隐约像是说到“红烧排骨”,随后出现了“冷的”“不用”;但是我们根据这些信息只能假设、推测而已,所以我们并不想流连于它们所能引起的任何推测之中。


因此我们要回头讲到特普曼先生了;还得再说一句的,只是这一点:这天夜里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人们听到丁格来谷和玛格尔顿的名士们在集会上大唱其歌,带着很丰富的感情和很大的声音,用美丽而感伤的调子唱着: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们不到早晨不回家,


直到白日已来临。




第08章



真情实爱的轨道不是铁轨,这情形,这里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丁格来谷的恬静和隐僻,这许多女性的亲近,以及她们为了他而表示的关怀和忧急,都是有利于屈来西·特普曼先生胸中的感情的发展和成长的;现在这种感情像是注定了要集中在一个可爱的对象身上了。那些年轻的小姐是很漂亮的,她们的风采动人,她们的品性是无可指责的;但是老处女姑母呢,神情中有一种尊严的意味,步态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姿态,眼睛里有一种高贵的神情,这,是她们目前所望尘莫及的,而这也使她显得比特普曼先生所注目过的任何女子都出色。他们两人的气质有些地方很相似,在灵魂里有些地方很情投意合、在胸中有一种神秘的共鸣,这是明明白白的。特普曼先生受伤躺在草地上的时候,第一个浮上他的嘴唇的就是她的名字;当他被搀扶着回来的时候,第一个闯进他的耳朵的声音就是欣喜的笑声。但是,她的这种激动,究竟是由于一种在任何场合都同样难于遏制的、普通的好心肠以及女性的敏感呢,还是由于一种更加热烈和真挚的感情——世上所有男子之中唯有他才能唤起的感情,这正是躺在沙发上出神的时候绞着脑汁的问题,这也正是他决定要立刻并且永远加以解决的疑问。


晚上,伊莎白拉和爱米雨同特伦德尔先生出去散步了,聋子老太太在她的椅子里睡着了;胖孩子的鼾声低沉而单调地从老远的厨房里传出来;那些娇媚的女仆在后门口歇着,享受着黄昏的愉快,并且跟庄上的一些呆笨的牲口在卖弄风情(在原则上是如此);这有趣的一对儿坐在家里,没有谁注意他们,他们也不注意谁,只梦想着他们自己:简单说,他们坐在那里像两块溶化了的糖——缠在一块儿难解难分。


“我忘了我的花还没有浇,”老处女姑母说。


“现在去浇吧,”特普曼先生用劝谏的口气说。


“在这种黄昏时候你要受凉的呀,”老处女姑母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说。


“不,不,”特普曼先生挥了挥手站了起来:“这对我是好的。让我陪你去。”


姑母把特普曼的左臂的吊腕带整理了一下,挽了他的右臂带他到花园里去了。


在花园那一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小亭子,长着些忍冬、素馨和藤蔓——这是人类为了蜘蛛的方便而造的,也是个可爱的隐僻处所之一。


姑母拿起一只喷大水壶——当然里面已有了水,预备离开亭子时。特普曼先生留住了她,拉她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


“华德尔小姐!”他说。


老处女姑母发抖了;直抖到一些碰巧进入大喷水壶里的石子像小孩子的玩具似的沙拉拉直响。


“华德尔小姐,”特普曼先生说,“你是个安琪儿呀。”


“特普曼先生!”来雪尔轻呼,脸红得就像喷壶具一样了。


“哪里,”特普曼先生引用匹克威克派的话说——“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所有女人都是安琪儿,人们说,”女士喃喃地开玩笑似的说。


“那末你是什么呢;或者说,我能把你比做什么——假使不太放肆的话?”特普曼先生犹豫了一下又肯定地回答。“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女人?哪里还能够找到像你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美和妙的结合?哪里还能够找到——啊!”特普曼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握住了那只握住喷水壶把子的温柔的手。


这位女士掉开了头。“男子们是那么会骗人的人阿,”她温柔地低声说。


“是的,是的,”特普曼先生激动地说:“但是并非所有男子都是如此。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个人,他甘心情愿为了你的幸福而献出他的整个生命——他只是在你的眼睛里才活着——他只是在你的微笑里才有呼吸——他忍受生命本身的重担,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难道找得到这样的人,”女士说


“会找到这样的人,”激动的特普曼先生脱口而出。“已经找到了。他就在这里呀,华德尔小姐。”特普曼先生趁女士猝不及防的时候,双膝着地跪在她面前了。


“特普曼先生,起来呀,”来雪尔惊叫一声。


“决不!”勇敢的回答。“啊,来雪尔!”——他抓住她的并不抗拒的手,而当他用嘴去亲它的时候,喷水壶掉到地上去了——“啊,来雪尔!你说你爱我。”


“特普曼先生,”老处女姑母掉过头来,低声说“我很难说出这种话来;但是——但是——你在我心目中并不是完全无足轻重的呀。”


特普曼先生一听到这句自白,立刻不能自抑。他跳了起来,抱住老处女姑母的颈子,在她嘴上禁不住的一阵狂吻;经过适度的挣扎和抗拒之后,这些吻就乖乖地被她接受了,特普曼先生还会吻多少次那就难说了,这时突然女士惊跳了一下,并且脸上充满了惊慌,颤声道:


“特普曼先生,我们被人看见了!——我们被人发现了!”


特普曼先生回头一看。那胖孩子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无丝毫表情的脸如麻木了一般,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亭子里,以至于最有本领的看相专家,都不能在这上面找到任何可以称为惊讶、好奇、或者其他激动人心的、叫得出名目的感情来。特普曼先生对胖孩子看看,胖孩子对他看看;特普曼先生对胖孩子的完全发了呆的脸越看下去,就越相信他对于刚才的事情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懂。在这种感情之下,他就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话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先生?”


“晚饭好了,先生,”是敏捷的回答。


“你是刚来的吗,先生?”特普曼先生问,用锐利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刚来,”胖孩子回答。


特普曼先生又对他紧紧地盯了一眼;但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的脸皮一动不动。


特普曼先生挽了老处女姑母的胳臂向屋子走去;胖孩子跟在后面。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低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老处女姑母放心似的重复了一遍。


从他们背后突然传出了一种声音,像是一声没有完全遏制住的格格笑声。特普曼先生猛然回过头来。不是;那不可能是胖孩子;他的整个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一副贪吃相。


“他当时一定睡得很熟,”特普曼先生低低地又说。


“我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处女姑母肯定地回答道。


他们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但是特普曼先生完全错了。”胖孩子这一次却没有睡着。他是清醒的——当时所进行的事情他完全明白。


晚饭过后,大家没有任何进行谈话的兴趣。老太太上了床;伊莎白拉全神贯注在特伦德尔先生身上;老处女姑母的注意力是属于特普曼先生的;而爱米丽的思想又像是另有所属——那可能是不在场的史拿格拉斯。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都敲过了,而那些绅士还没有回来。每一张脸孔都罩上了惊骇。他们会遭到伏击和抢劫吗?要不要派人打着灯笼到他们回家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路上去接?或者要不要——听!他们来了。他们怎么会这么迟?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什么人的声音呢?很快从厨房里又传来了绅士们的声音,大家立刻去厨房,要把真相弄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两手插在袋里,帽子完全歪戴在左眼上,倚在厨桌上把头左右地晃着,并且露出最和善最仁慈的微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华德尔老先生带着慷慨激昂的脸色握住一位陌生的绅士的手,喃喃地声明要保持永久的友情;文克尔先生把身体倚在八日钟上说,谁要是让他去睡觉,他就永远地诅咒谁,而史拿格拉斯先生缩在一张椅子里,他那富于表情的脸显出人脑所能搜寻出的一副最颓丧最绝望的可怜相。


“有什么事情?”三位女士问。


“没有什么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是——很好的——喂,华德尔,我们很好呵,是不是?”


“我以为是这样的,”仍然沉浸在喜乐中的主人回答道——“我的亲爱的人们,这位是我的朋友金格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金格尔先生,他来——来看看我们。”


“史拿格拉斯先生没有什么吧,先生?”爱米丽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关切的问道。


“没有什么,小姐,”陌生人回答。“板球宴会——出色的人物——绝妙的歌——陈葡萄酒——红葡萄酒——好——非常之好——是酒,小姐——是酒。”


“不是酒,”史拿格拉斯酒气冲天,声音断断续续。“是鲑鱼。”(不管怎样,在这样情形之下,那决不会是酒的缘故。)


“让他们上床去好不好;小姐?”爱玛问。“叫两个男佣人来抬这些先生上楼。”


“我不要上床,”文克尔先生坚决大喊。


“没有人抬得动我,”匹克威克先生断然地说:——并且继续跟先前一样微笑着。


“好呵!”文克尔先生微弱地喘息着说。


“好呵!”匹克威克先生响应他,脱下帽子向地上一掼,并且发疯似的把眼镜甩在厨房的中央。——还对这滑稽的举动哈哈大笑。


“我们——再——喝——一瓶,”文克尔先生断断续续地喊道,开始的时候非常高亢,而结束的时候非常微弱。他的头垂在胸口;一面咕噜着“他不上床”的万万不能改变的决定和早上“没有干掉老特普曼”的残酷的懊侮,一面就人事不醒地睡着了;他就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两个青年的大汉子抬着,由胖孩子亲自指挥着,送到他的卧室里去了。史拿格拉斯先生随后不久也把自己托给了胖孩子进行照应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特普曼先生伸出来的友好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了,一路上微笑得比以前更有劲;华德尔先生呢,像是马上要永远离开家似的亲热地和全家一一道别之后,赏光让特伦德尔先生送上楼去了,努力想装出庄严和高贵的神气,但是徒劳无益。


“多怕人的景象!”老处女姑母说。


“讨厌!”两位小姐不觉失声地说。


“可怕——可怕!”金格尔先生说,显得很庄重;他的酒量比他的同伴们都要大一瓶半的样子。“怕死人的事情——非常之怕人。”


“多好的人呵!”老处女姑母对特普曼先生低低地说。眼睛却望着金格尔先生。


“而且漂亮哪!”爱米丽·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的的确确,”老处女姑母又说。


特普曼先生想到洛彻斯特的寡妇:心乱了起来。随后半点钟的谈话又不能使他紊乱的心情得到镇静。新来的客人非常健谈;他的掌故之多,唯有他的周全的礼貌可以超过。特普曼先生觉得金格尔的风头越出越足,而他自己却是向阴影里越陷越深。他的笑是强颜的——他的兴致是假装的;当他终于把发痛的太阳穴枕在床上的时候,他恨不得金格尔的头这时就在他的羽毛褥子底下好让他随意处置。


那位毫不疲倦的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起身了,他的同伴们还被昨夜的放纵制服在床上的时候,他就为了增进早餐桌上的兴致大卖力气了。他的努力是如此成功,甚至聋老太太都坚持要他把最好的笑话通过传声筒向她传播一遍;甚至屈尊地对老处女姑母说:“他”(金格尔)“是一个老脸皮的青年人,”对于这个意见,那时在场的所有亲属都完全同意。


老太太有个习惯,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到特普曼先生曾经显过身手的那个亭子里去,并且有一套很好步骤:先是胖孩子到老太太的卧室门后的钉子上取下一顶紧小的黑缎子软帽、一条温暖的棉布披肩,还有一根有一个大把手的粗手杖;老太太悠悠然地穿戴了帽子和披肩之后,就一只手拄着手杖,一只手扶着胖孩子的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亭子里,胖孩子就让她在此呼吸半个钟头新鲜空气;到了一定的时间,胖孩子就再回来带她回到屋子里。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精确和非常严格的;这个仪式已经一连进行了三个夏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是这天早晨,她看见胖孩子并没有丢下她离开亭子,仅仅走出亭子几步,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然后偷偷摸摸地,显出极其神秘的样子回到她身边来了,老太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胆小的——大多数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胖孩子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对她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以便占有她的零钱。她原来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龄和疾病早就剥夺了她的叫唤的能力;所以她怀着剧烈的恐惧心情察看着他的行动;他走近她,用兴奋的、而且在她看来是威胁的声调,对她耳朵里叫唤,这并不能使她的恐惧减轻丝毫——


“太太!”


碰巧这时金格尔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园里散步。他也听见了“太太”的叫声,于是站下来谛听。他这样做有三个理由:第一,他是无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点儿也不拘泥小节的;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理由,他被这些开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里听着。


“太太!”胖孩子喊。


“唔,乔,”发抖的老太太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乔,是吧!我向来待你很好的。我从来不让你干太多的活,我总是让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


这最后一点是明显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动了,用力地回答说:


“我知道呵。”


“那末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呀?”老太太说,恢复了一点勇气。


“我要叫你汗毛倒竖,”孩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像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报思方式;老太太禁不住汗毛倒竖,她不知道这胖孩子将怎样折磨她,所以先前的全部恐惧又回来了。


“你知道昨天夜里我在这个亭子里看见了什么吗?”孩子诡秘问。


“啊呀!什么呀?”老太太叫道,被那肥胖的年轻人的庄严的态度吓住了。


“那个客人——就是膀子受了伤的那个——他吻着和抱着——”


“谁呀,乔?我希望不是女佣人里面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胖孩子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吼。


“不是我的孙女儿中间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


“还要坏呀,乔!”老太太说,她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坏事的极点了。“那是谁呀,乔?你一定要告诉我。”


胖孩子小心翼翼地四面看看,在确定没有人之后,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喊着说:


“来雪尔小姐。”


“什么?”老太太尖声道。“大声些。”


“来雪尔小姐,”胖孩子吼道。


“我的女儿!这简直不敢相信”


胖孩子连连点头作为回答,这一动作使他的肥满的两颊像鱼胶凉粉似的抖动着。


“而她竟容许!”老太太满脸怒容。


胖孩子脸露出一丝不易查党的怪笑,一面说:


“我看见她再一次地吻他。”


假使躲在那里的金格尔先生能够看见老太太听了这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他会突然禁不住的一声大笑,而泄露出自己正在偷听他人的谈话。他注意地听着。片片断断地忿怒的句子,像“不征求我的许可!”——“像她这样的年纪”——“像我这样的可怜老太婆”——“应该等我死了之后,”等等,传进了他的耳朵;随后他听到胖孩子的靴子踏着沙子路的轧轧的声音,他留下老太太独自走了。


巧合是稀有的,但是总之是个事实,这就是,金格尔先生头一天夜里到马诺庄园来了之后不到五分钟,就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毫不耽搁地进攻老处女姑母。他有足够的观察力,知道她对他并不是不中意的,而且他认为——不仅是强有力的猜想——她在所有必要的条件之中有一项最使人渴望的东西,就是一笔小小的独立的财产。那种打倒他的敌手的迫切的心情很快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决定采取某些步骤来实现这个目的,片刻也不延迟。菲尔丁告诉我们,男子是火,女子是麻,而黑暗王子把它们点着。金格尔先生知道青年人对于老处女们就像烧着的煤气对于火药一样,他决定要赶快试验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一边盘算着这一切,一边从藏身处偷偷爬出来,在灌木的掩蔽下,走进房屋。上帝似乎又一次帮了他的忙。特普曼和其他绅士们从旁门走出了花园,正好被他看见;年轻的小姐们刚吃了早饭就出去散步了。正是好机会。


早餐室的门半开着。他向里面窥探了一下。老处女姑母正在织东西。他重重咳嗽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她抬头看看,微微一笑。迟疑和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的性格是无缘的。他神秘地把一只手指压在嘴唇上,走进房,关了门。


“华德尔小姐,”金格尔先生说,装出一副真挚的样子,“原谅打扰——拜识不久——没有工夫客气——统统被发现了。”


“先生!”老处女姑母惊叫一声,由于这意外的降临有点吃惊,而对于金格尔先生的神志是否清醒不免有些怀疑。


“别响!”金格尔先生用高声的耳语说——“大孩子——汤团脸——圆眼睛——坏蛋!”说到这里,他把头富有意味地摇摇,老处女姑母开始激动得发抖了。


“我想你指的是约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说,努力装作镇静。


“是的,小姐——该死的乔!——叛逆的狗,乔——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气了——气得了不得——发狂——亭子——特普曼——接吻和拥抱——诸如此类——呃,小姐——呃?”


“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不知所措地说,“假使你,先生,你是来侮辱我——”


“一点儿也不是——完全不是,”不害羞的金格尔先生回答:“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来警告你当心——表示我一点好意——防止闹开来。没有关系——认为侮辱——我就出去——”于是他转过身,像是要实行他的威胁似的。


“我怎么办呢!”可怜的老处女,哭了起来。“我的哥哥生气了!”


“当然他要生气,”金格尔先生站住了并补充道“大大的生气。”


“呵,金格尔先生,我应该怎么办呀!”老处女姑母几乎绝望地喊,一阵绝望的洪流冲激着她。


“他是在做梦,”金格尔先生冷冷地答道。


听了这个指点,老处女姑母的脑子里射过一道安慰的光。金格尔先生觉察到了,于是乘胜直追。


“呸,呸!——再容易也没有了——下流的孩子——可爱的女人——要用马鞭子好好地抽胖孩子一顿——你相信——没事了——万事就如意了。”


是因为可能会逃避这一恶运,所以老处女觉得高兴了呢,还是因为听到她自己被描绘成“可爱的女人”,所以她的忧愁的苦味减轻了一些,我们不知道。她微微地红了脸,抛给金格尔先生一个表示谢意的眼色。


这位绅士似乎很痴迷的用双眼紧盯了女士脸上两分钟之久,然后突然一震,又突然收回了眼光。


“你像是不快乐呵,金格尔先生,”那位女士用悲叹的声音说。“为了表示感谢你好意的帮忙我可以问一问是什么原因吗,以便——假使可能的话——设法加以解除?”


“哈!”金格尔先生叫道,又是一震——“解除!解除我的不幸,而你的爱情却交托给一个不知道自己福气的人——这人到现在还在想搏取你的侄女的欢心,而你——但是不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揭发他的罪恶。华德尔小姐——再会了!”金格尔先生说完这话——从来也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最有连续性的话——就拿起手绢的破片擦擦似乎要流眼泪的眼睛,转身向门走去。


“不要走,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忙呼一声并且用力地说。“你已经隐隐约约说到特普曼先生了——解释一下吧。”


“决不!”金格尔先生用坚定神气喊。“决不!”而且为了表示他不愿意再受盘问,就拉了一张椅子紧靠着老处女姑母坐了下来。


“金格尔先生,”这位姑母极切地说,“我请你——我求你,假使有什么可怕的内幕和特普曼先生有关系,就说明白了吧。”


“我能够吗,”金格尔先生说,把眼睛死死的盯着姑母的脸——“我能够袖手旁观吗——可爱的人——牺牲在神灵上——没有心肝的贪婪!”他像是和各种矛盾的感情奋斗了几秒钟的样子,于是低沉地说——“特普曼不过是想你的钱呵。”


“浑蛋!”老处女禁不住喊,气得很厉害。(金格尔先生的疑问解决了。她是有钱的。)


“还不止如此哪,”金格尔先生说——“爱别人。”


“别人!”老处女失声地喊。“谁呀?”


“矮女孩子——黑眼睛——侄女爱米丽。”


一阵停顿。


老处女姑母所深深妒嫉,简直妒忌得要命的,就是这个侄女。血色冲上了她的脸和颈子,她默默地带着不可名状的轻蔑神情昂一昂头。最后,咬着她那薄薄的嘴唇,仰着头,说:


“不会的。我不相信。”


“你注意他们好啦,”金格尔说。


“好的,”姑母说。


“注意他的神色。”


“好的。”


“注意他的捣鬼话。”


“好的。”老处女姑母似乎有点儿麻木了。


“吃饭他会挨着她坐。”


“让他去。”


“他会恭维他。”金格尔穷追不舍。


“让他去。”


“他处处体贴她。”


“让他去。”


“他要不睬你了。”金格尔突然话题一转


“不睬我。”老处女姑母尖声叫。“他不睬我——他会吗!”她又气又失望而发抖了。


“你会明白过来吗?”金格尔心中暗喜。


“会的。”


“你会表示一下你的骨气吗?”


“会的。”


“你以后不要他了?”


“决不要。”


“你接受别人吗?”金格尔先生感到鱼儿马上就要咬钩了,禁不住的心直跳。


“要接受。”


“接受吧。”


金格尔先生跪了下去,跪在那里足有五分钟之久:老处女姑母获得承认的爱人起身的时候附带一个条件,就是要先把特普曼的罪状证明得明明白白。


找证明的责任似乎理所当然的落在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身上:而当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证据。老处女姑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屈来西·特普曼先生坐在爱米丽旁边,送秋波,捣鬼话,微笑着,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对抗。对前一晚他心上引以骄傲的人却一句话、一个眼色、一瞥都没有赐与过。


“那孩子真该死!”华德尔老先生心里想。——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听到了那个似乎是不可能的故事。“那孩子真该死!他一定是睡昏了。全是幻想。”


“叛徒!”老处女姑母却在想。“亲爱的金格尔先生没有骗我。呸哦多恨这浑蛋呵!”


下面的谈话也许可以给我们的读者解释一下特普曼先生的行为的这种显然不可解的转变。


黄昏下的花园别有一番味道。有两个人在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个有点又矮又肥,另外一个有点又长又瘦。他们是特普曼先生和金格尔先生。胖的一个先开口。


“我干得怎么样?”特普曼先生急切的问。


“呱呱叫——妙极了——我自己也不能干得更好——明天你还应该重演一下——每天晚上——除非她另行通知。”


“来雪尔是不是还要这样呢?”


“当然——她不欢喜——但是得这样做——避免怀疑——怕她的哥哥——说是毫无办法——只要再过几天——老家伙们都受了蒙蔽的时候——你的幸福就开始了。”


“她给我捎来口信没有?”


“爱——最高的爱——最亲切的问候——不变的爱情。要我代你说什么吗?”金格尔一脸笑意。


“我的亲爱的朋友,”毫不猜疑&特普曼先生回答道,并热情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请转达我的最高的爱——说我感觉掩饰真情是多么、多么的为难——只要是温柔的话你就尽情的发挥吧!但是请你再另外要告诉她,对于她今天早上请你转告我的提议,我有多么了解它的必要。就说我对于她的聪明不但赞美而且佩服不已。


“好的。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只是请你再说一句,我是如何热烈地盼望着那个神圣的时候——能够说她是我的、而一切掩饰都成为不必要了的时候。”


“好的,好的。还有吗?”金格尔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啊,我的朋友!”可怜的特普曼先生说,重新握住了他的同伴的手,“请你接受我对于你的毫无私心的好意的最热烈的感谢;请你原谅我,假使我曾经——哪怕仅仅是想到——冤枉你疑惑你会碍我的事。我的亲爱的朋友呵,我怎么能够报答你呀?”


“不要说这个吧,”金格尔先生回答心中几乎乐开了花,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他一定会笑的肚子痛。他突兀地站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顺便说一句——通融十镑可以吗?——有个特别的用场——三天还你。”


“怎么不可以,”特普曼先生回答,满腔的热情。“三天就还,你说?”


“只要三天——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再也没有困难了。”


特普曼先生把钱数在他的同伴手里,他就一个一个放进口袋,于是他们手握手地向屋子走去。


“当心呵,”金格尔先生再次提醒说——“一眼都不要看。”


“一个眼色都不丢,”特普曼先生说。


“一个字也不要说。”


“一个耳语都不说。”


“你全神贯注在侄女身上——对姑母倒是粗卤些比什么都好——骗那些老家伙的唯一的办法。”


“我会加倍小心的,”特普曼先生高声说。


“我也会加倍小心的,”金格尔先生心里说;他们走进了屋子。


当天下午的情景在当天晚上重演了一次,并且在随后三天的下午和晚上都重演了一次。到了第四天,主人很高兴,因为他认为已没有责难特普曼先生的理由了,觉得很满意了。特普曼先生也很高兴,因为金格尔先生对他讲他的事情他的幸福马上就要到来了。匹克威克先生也很高兴,因为他是难得不如此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并不高兴,因为他渐渐妒忌起特普曼先生来。老太太也很高兴,因为她打惠斯特赢了。金格尔先生和华德尔小姐也很高兴,因为这部故事层出不穷的传记里一些颇为重要的原因,要知道这些原因,请看第九章。




第09章



发现和追逐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椅子也已放到桌子的四周,瓶子、壶、杯子,都已安排在食器架上,一切都显示出一天当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来雪尔呢?”华德尔先生说。


“唉,还有金格尔呢?”匹克威克先生加了一句。


“唉呀,”主人说,“我向来没有把他丢掉过呀。嘿,我想至少有两个钟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爱米丽,亲爱的,拉铃。”


铃拉过了,胖孩子出现了。


“来雪尔小姐呢?”胖孩子说不出来。


“那位金格尔先生呢?”他也不晓得。


大家都吃惊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十一点多了。特普曼先生在肚子里暗笑。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游玩,谈着自己呢。哈,哈!他突然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


“不要紧,”稍微停了一会之后,华德尔说。“他们就要回来的,我想。我们大家还是先开饭,我从来没有等人吃晚饭的习惯。”


“这真是高明的规律,”匹克威克先生说,“可佩可敬。”


“请吧,请坐,”主人说。


“妙呵,”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他们坐下了。


桌上有老大老大的一块冷牛腱子,分给了匹克威克先生很大部分。他已经把叉子举到嘴边,刚刚要张开嘴来接受一片牛肉,这时,厨房里突然传出来一片嗡嗡的嘈杂声。他停住了,放下了叉子。华德尔先生也停住了,不知不觉地松了手里的餐刀,让它插在牛肉里。他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也看看他。


听见过道里有沉重的脚步声;客厅的门突然打开了;在匹克威克先生初到的时候替他擦鞋子的那个男仆冲进了房间,后面跟着胖孩子,还有所有的仆人。


“见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主人喊道。


“不是烟囱里失火吧,爱玛?”老太太问。


“啊呀祖母!不是的,”两位小姐一齐安慰她。


“什么事呀?”家主吼似的叫。


男仆喘着气,无力地叫着说——


“他们走了,老爷——逃之夭夭了,老爷!”(这时,特普曼先生放下了刀叉,大惊失色了。)


“谁走了?”华德尔先生,恶狠狠地问。


“金格尔先生和来雪尔小姐,从玛格尔顿蓝狮饭店,坐的驿站的车,刚好我在那里,但是,我怎么都挡不住它们,所以我跑回来向你报告。”


“我替他出了路费!”特普曼先生惊叫着,发疯似的跳起来。“他拿了我十镑!——抓住他!他骗了我!——我不能忍下去!——我要和他说理,匹克威克!——我不能就此了事!”这位不幸的绅士的理智完全失去了控制,一面说着种种诸如此类的不相连贯的话,一面在屋子里兜着圈子。


“上帝保护我们呵!”匹克威克先生叫,怀着恐怖心情的惊慌看看他的朋友的失常的神态。“他发疯了!我们怎么办呀!”


“追去!——肥胖的老主人说,他只注意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把小马车套上!我到蓝狮弄一部轻快的车子,立刻去追。”男仆跑出去执行任务之后,他又叫唤说:”


“乔那恶棍哪去了?”


“在这里;但是我并不是恶棍,”一个颤抖声音回答道。那是胖孩子的声音。


“让我去摸他,匹克威克!”华德尔几乎是在咆哮,一面向那倒霉的年轻人扑了过去。“他受了金格尔那个流氓的贿赂,胡编一个故事说我的妹妹和你的朋友特普曼有什么,叫我上了他的当!”(说到这里特普曼先生颓丧地往椅子里一坐)“让我去揍他!”


“别让他去呀!”所有的妇女都尖叫起来,而胖孩子的号哭声远远高了这些叫唤之上,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拉不住我的!”老头子叫道。“文克尔先生,放开手!匹克威克先生,让我去,先生!”


这真是一个“精彩”的场面,匹克威克先生,在这狼狈和混乱的情形之下,脸上显出平静而富有哲学意味的表情——虽说由于用力而涨得有点发红——用手臂紧紧的抱住他们的胖主人的宽阔的腰,以此来使他的感情能够平静下来,这时,在房里的所有的妇女把胖孩子又抓、又拖、又推地弄出了房间。他刚刚松手,男仆进来说小马车已经驾好了。


“别让他一个人去!”女人们尖叫着说。“他要杀人的!”


“我同他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真是个好家伙,匹克威克,”主人感激地说,握着他的手。“爱玛,拿条披巾给匹克威克先生围住颈子——赶快。照应你们的祖母,女孩子们;她晕过去了。喂,你准备好了吗?”


匹克威克先生的嘴和下巴已经被匆匆地包进了一条大披巾:他的帽子已经戴上了头,他的大衣已经披上了肩膀,所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他们跑进了小马车。“放松它的缰绳,汤姆。”主人叫道;于是他们沿着狭窄的小路驶去了:在车辙的里面和外面颠簸着,时而撞在两边的树篱上,像是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他们已经走了多少时候?”华德尔叫,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蓝狮”门口,时候虽然很早,那里却聚了一小群人。


“不出三刻钟,”这是大家的回答。


“驷马车!——马上赶出来!以后再把这小马车开进车房。”主人冲店主喊道。


“喂,侍者!”店主叫——“把驷马车赶出来——赶快——你们加劲点!”


马夫们和侍者们跑去了。人们跑来跑去的时候灯笼一闪一闪;马蹄在院子里把铺得不平的地面敲地得得地响;车子辚辚地响着从车房里拖出来;一片喧声和忙碌。


“喂!——你这马车今天夜里弄得出来吗?”华德尔着急地叫。


“就到院子里了,先生,”马夫回答。


车子一出了库房,马套就套了上去,车夫们、乘客们也跳了上去。


“注意——站七哩必须在不到半个钟头的时候内赶到!”华德尔喊。


“走吧!”


车夫们用鞭子和马刺,侍者们叫唤,马夫们喝采,车子开了出去,又快又猛。


“好事儿,”匹克威克先生有了工夫想一下的时候,心里想“匹克威克社的总主席碰上的好事儿。湿而冷的车子——奇怪的马——一个钟头十五里的速度——在夜里十二点钟的时候!”


最初的三四里路,两位绅士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陷入个人的沉思之中,顾不得和同伴说话了。但是当他们过了这一关之后,马也完全跑上了劲、开始用呱呱叫的作风进行它们的工作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被这快速的运动搞得有点儿兴奋了,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我们一定抓得住他们,我想,”他说。


“希望如此,”他的同伴回答道。


“今天夜色很好呵,”匹克威克先生抬头看着亮堂堂的月亮说道。


“所以更坏,”华德尔回答:“因为他们正好利用月光抢在我们头里,我们却不能。再过一个钟头月亮就落下去了。”


“在黑暗里用这样的速度走下去,那倒不免讨厌哪,不是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想是的,”他的朋友冷冷地答道。


匹克威克先生的暂时的兴奋开始减退了一点儿,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怎么不经过大脑就参与到了这远征的不便和危险中来。骑着先导马的车夫高声的叫唤惊动了他。


“唷——唷——唷——唷——唷,”第一个车夫这样叫。


“唷——唷——唷——唷!”第二个也这样叫。


“唷——唷——唷——唷!”老华德尔把头和半个身体都伸在窗子外面,中气非常足地响应着。


“唷——唷——唷——唷!”匹克威克先生也自觉地担负起叫唤的责任,虽然他一点儿不知道它的意义或者目的。在全体四个人的“唷——唷”声中,马车停住了。


“怎么回事?”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里有一个卡子,”老华德尔回答。“我们还可以问问逃亡者的消息。”


花了五分钟,不断的敲门和叫唤,一个穿着衬衫和裤子的老头才从通往税卡的屋子里走出来,开了门。


“多久之前有一部驿车经过这里?”华德尔先生问。


“多久吗?”匹克威克先生忍不住了。


“唉!”


“嘿,我不十分知道。并不是很久,也不是不久——就是这两者之间,也许吧。”


“到底有没有驿车经过呀?”老华德尔不耐烦了。


“是有的呀,有部车子经过的。”


“有多久了,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有一个钟头吗?”


“啊,我想差不多,”那人几乎废话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回答。


“或者有两个钟头了吧?”骑在后边一匹马上的仆人问。可能他也听的有点儿厌烦了。


“唔,假使是两个钟头我也不希奇的,”老头子疑疑惑惑地回答。


“开车吧,”性急的老绅士叫道,“不要跟这个老傻子白费工夫了!”


“傻子吗!”老头怪笑了一下说,他站在马路中心,门半关着,目送着那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一点儿也不;你们在这里浪费了十分钟,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依旧不得要领。假使一路上每个模棱两可的人也都这样半吞半吐的话,你们就不用想在米凯尔节之前追到那部车子了,老矮胖子呵。”老头又做了一个持久的怪笑,关了门进了他的屋子,随手闩了门。


同时,马车毫不减速度向驿站的终点前进。月亮正如华德尔所预言的很快就要落下了;早已布满天空的大片黑云。现在已经聚成漆黑的一团遮在天上了;大滴的雨不断地打着马车的窗子,似乎警告旅客们风暴之夜的迫近。还有风也是偏偏和他们作对,一阵阵地在这狭路上狂刮,凄厉地哀号着吹过路旁的树木。匹克威克先生把大衣裹得更紧些,把身体更舒适地缩在马车角落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马车突然停了,马夫的铃响了,和“立刻换马!”的叫声发出了,这才把他弄醒过来。


但是在这里又遇到了耽搁。仆人们睡得出奇地熟,每一个要费五分钟才叫得醒。马夫不知怎的把马厩的钥匙放在哪里找不到了,好容易找到之后,两个睡得昏沉沉的助手又把马具套错了马,以致套车的过程要整个的从头来过。假使只有匹克威克一个人,这阻碍就会立刻叫他停止追赶,但老华德尔却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自己动手,这里扣上一条皮带,那里套上一只铁环,不久车子就迅速地弄妥了,比预料的时间提早了不少。


他们重新上路了;而他们的前途的确是渺茫,一点儿不乐观。这一站是十五哩远,夜是黑的,风是紧的,下着倾盆大雨。在这些联合的阻难之下,要走得很快是不可能的:已经快要一点钟了。走完这一站又费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然而在这一个站上出现了一样东西,重新燃起了他们的希望,重新鼓起了他们消沉的勇气。


“这部车子什么时候到站的?”老华德尔高叫道,跳出自己坐的车,指着停在院子里的一部涂满了湿泥的车子,向一个马夫问道。


“还不到一刻钟以前,先生,”被他问的马夫回答说。


“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华德尔几乎着急得透不过气来了。


“是的,先生。”


“高高的绅士——常礼服——长腿子——瘦身材?”


“是的,先生。”马夫依然这样回答。


“上了点年纪的女太太——瘦脸——有点儿有皮没肉的——呃?”


“是的,先生。”马夫好象再也不会说其它的字了。


“天啊,一定是他们,匹克威克,”老绅士小声叫道。


“不然早就到了,”马夫说,“但是他们断了一根挽带。”


“是他们!”华德尔说,“是的,我以神的名义发誓!立刻弄部驷马车来!他们还没有到下一站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追上他们了。一个人一个金币,伙计们——赶快点儿——上劲——这才是好家伙。”


老绅士一边激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指挥着大家干活;这种兴奋也传染了匹克威克先生;受了这种影响,这位绅士把自己和马具弄得难分难解,或者钻进了马的中间和车轮的中间,极尽使人惊心动魄之能事,他坚决地相信他这样做能把准备工作做的更好。


“跳进去——跳进去!”老华德尔叫,爬上车子,拉起踏板,随手呼地一声带上了车门。“来吧!赶快!”匹克威克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推进了马车,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啊!我们现在又走了,”老绅士欢天喜地地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说。他们的确是又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就是充分的证明,因为他不断地和车箱的硬木头或者他的同伴的身体相撞。


“抓紧儿点!”胖胖的华德尔老先生说,因为匹克威克先生一头俯冲到他的阔大的背心上了。


“我有生以来没有像这样的颠过,”匹克威克先生不无感叹地说。


“不要紧,”他的同伴回答。“很快就会没事了。坚决一点,坚决一点。”


匹克威克先生把身体尽可能牢牢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马车开得比先前更快了。


他们这样走了大约三哩路,这时候已经把头伸在窗外看了两三分钟的华德尔先生突然缩回被溅满了泥水的脸,可能因太激动,而有点儿透不过气来的说:


“他们就在这儿!”


匹克威克先生从他的窗子伸出头来。是的;他们前面不远,有一辆马车,正疾驰前进。


“赶上去,赶上去,”老绅士几乎是尖声叫喊了。“每人两个金币,伙计们——不要让他们占了我们的上风——追上去追上去——。”


第一辆车子的马用最高的速度奔驰,华德尔先生的马在后面拚命地追。


“我已经看见他的头了,”老头显然有点儿性急了,“该死的,我看见他的头。”


“我也看见,”匹克威克先生也激动地大声喊道,“是他。”


匹克威克先生没有错。一张熟悉的脸清晰可见,尽管上面浅满了泥;他把手臂对左马上的车夫剧烈地挥着,这个动作说明他是在鼓励他们更加努力。


真是紧张。他们前进得如此之急速,田地、树木和篱笆都飞驰电掣般地向他们后面飞过去。他们紧跟在第一辆车子后面了。金格尔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了——甚至超过了车轮的喧声——他在催促车夫们。老华德尔因愤怒而又兴奋浑身冒汗。他大骂了几十声流氓和恶棍,捏紧了拳头对着金格尔晃着,但是金格尔仅以一个轻蔑的微笑做为回答,并且对他的威胁报以一声胜利的叫声,那时他的马在加强的鞭刺之下开始更快地奔驰起来,把追赶者丢在后面了。匹克威克先生刚刚缩回头来,而叫喊得乏了力的华德尔先生也这么做了的时候,一阵特别大的颠簸把他们掉到车厢前面的一头。突然只听叶喳一声——车子翻了。


在几秒钟的惶惑和混乱之中只听到马提起后脚跳动和玻璃的破裂声;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自己被人从马车的残骸堆里用力拉了出来;他定了定神,把头从大衣衣据里伸出来,一切都展现在他的眼前。


华德尔老先生站在他旁边,光着头,衣服撕破了好几处;马车的碎片散在他们脚下。车夫们呢,好不容易才割断了挽带,站在马的头旁,被淤泥弄得不成人形,因赶路而又昏头晕脑。前面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那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它是因为他们听到了翻车的声音才刹住车子的。两个骑马的各自扭着一副咧开嘴大笑的怪脸,坐在鞍子上看着这一群不幸的人;金格尔先生带着显然很满意的神情,从窗口端详着这一切。天色刚刚发亮,灰色的曙光使整个的景象看得十分清楚了。


“哈罗,”无耻的金格尔叫着说,“有什么人受了伤吗?——上了年纪的绅士们——重量不轻——危险的工作——非常之危险。”


“你是流氓!”华德尔吼道。


“哈!哈!”金格尔回答;随后,狡猾地霎一霎眼,翘起大拇指对车子里面一指,接着说——“听我说——她很好——叫我致意——请你们不必费神了——转致对特坯的爱——你们不跟上来了吗?——赶车吧,伙计们。”


车夫们恢复了正常的姿势,马车轧轧地赶走了,金格尔先生把一条白色手绢嘲弄地在窗口挥着。


整个这一场事故,连翻车在内什么都没有改变匹克威克先生的平和的心态。然而,最初向他的忠实信徒借钱,后来把他的名字缩成“特坯”,这样下流,却不是他能捺住火性忍受的。他因生气而呼吸急促起来,脸也红到了脖子根,用低沉而又强调的语气说:


“我只要再碰到这人,我就——”


“不错,不错,”华德尔插嘴说,“那些话全部不错:但是我们站在这里讲话的时候,他们就要领了许可证在伦敦结婚了。”


匹克威克先生住了嘴,一颗复仇的心暂时安静了下来。


“到下一站还有多远?”华德尔先生问其中的一个车夫。


“六里,是不是,汤姆!”


“还多一点儿。”


“六哩还多一点儿,先生。”


“没有办法,”华德尔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得走着去,匹克威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匹克威克无可奈何但又肯定的回答道。


因此,打发了一个车夫骑着马先去搞新的车子和马匹,把另外一个留下来照应破车和马,克克威克先生和华德尔先生英勇地徒步前进了:他们先把围巾紧紧围在颈子里,把帽子边翻下来,聊以抵挡那稍微停了一下之后又大落特落起来的倾盆大雨。




第10章



金格尔先生性格的刚正与否的一切疑问(假使有任何疑问的话)一扫而空


在伦敦还有些古旧的旅馆,它们在马车盛行的年代,曾经是出风头的马车的总部;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降为乡下货车的停车处和卖票处了。读者要想在伦敦的中心地段的经过改造的街道上的门面堂皇的“金十字”和“牡牛和嘴”等类之中找这些古老而又破旧的旅馆是徒劳无益的。要发现这些古旧的地方,非走到比较偏僻的地段不可;在那些隐晦的角落里他会找到一些,它们仍然阴暗而坚固地站在围绕着它们的现代新建筑之中。


特别是波洛,还有很多的这样的旧旅馆,保持着它们的外貌不变,既没有被卷进公共的改革的狂潮,也没有受到私人的投机的侵害。它们巨大、零乱、古怪、陈旧,有走廊、过道、楼梯,广阔而老朽,蕴藏着成百上千个鬼怪故事材料——假设我们竟有创造任何鬼怪故事的可悲的必要的话,而且假设世界长久存在下去以致说尽了关于古旧的伦敦桥和苏雷滩上它的邻近地方的无数真实传说的话。


大名鼎鼎的“白牡鹿旅社”正是这些旅馆之———在它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忙着擦一双靴子上的灰,这是前一章所说到的事情的第二天清早的事。他穿着粗糙的条纹背心,带了黑布袖筒,和蓝色的玻璃钮子;褐色的短裤和裹腿。一条鲜红色的颈巾松松地、马马虎虎地绕在颈子里,一顶旧的白帽子随随便便地歪戴在头上。他面前有两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一排是未擦好的,他每次把擦好的鞋放到架子上时,都会带着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的工作成果。


院子里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大驿车旅馆的通常特点的那种忙碌和活跃。搭在院子一头的高大的棚子下面,藏着三四辆笨重的货车,每个广大的车篷下都有约摸普通房屋的二层楼窗户那么高的一堆货物;另外有辆货车已经被拖到空地上去了,也许今天早上它又要出发了。环绕在这零乱的地方的两边,是上下两层卧室走廊;走廊的栏杆旧而拙劣;走廊里各有一排铃子,装在通到酒吧间和咖啡间门口的小飞檐下面,为了避免雨淋日晒。有二三部小马车和轻便马车也跑到小棚子里和屋檐下;院子的较远的一头时而发出马蹄的沉重践踏声和铁链的当当声,使人一听就知道那边是马厩,除了这些,还有就是些沉重货包、羊毛包和其他物件,零乱地放在一堆堆的干草上,有几个穿工作服的仆人正在这些货包上睡觉:对波洛区大街上的白牡鹿旅社这天早晨院子里的景象,我们作这样的描写可以说是已经相当充分了。


突然铃铛中的一只很是响了一阵,接着在上一层卧室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侍者,她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接受了房里发出的要求之后,对栏杆外面喊了出来:


“山姆,”


“哈罗,”戴白帽子的人抬头回答道。


“二十二号要他的靴子,快点儿。”


“问问二十二号,他是马上就要,还是等轮到他再送来,”这是叫山姆的人的答复。


“哪,不要傻了,山姆,”女侍者用哄的口气对他说,“那位先生马上要靴子呢。”


“唔,你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声音这么好听,加入乐队倒不错,真是,”擦靴子的人说。“你看看这些靴子吧——十一双;还有六号安着木腿的人的一只鞋子。十一双靴子八点半钟要,这一只鞋子九点钟要。二十二号是什么人,想压下别的一切?不行,不行,绞刑吏把人绑起来的时候说得不错,要按次序轮流着来,对不起,要让你等一等了,先生,但是我马上就会来侍候的。”


说着,戴白帽的人更勤奋地擦起一只高统靴子来,看样子是极其认真,就象在擦一个宝贝似的。


不久另外一阵很响的铃声;白牡鹿旅社的忙碌的老板娘在对面的走廊上也出现了。


“山姆,”女店主大叫,“上哪去了,这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啊,山姆——你在这里呀;你怎么不答应?”


“你还没说完我就回答,那是没有礼数了。”山姐答道。


“喂,把这双鞋子马上给十七号擦出来,送到二层楼五号私人起坐间里,你要快点儿。”女主人似乎有点儿不放心。


女店主把一双女人鞋子扔到院子里,又忙忙碌碌地走了。


“五号,”山姆自言自语,一面拾起女鞋,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鞋底上写明它们的去处——“女太太的鞋子和私人起坐间!我想她不是坐货车来的。”山姆心想。


“她是在今天一大清早,”仍旧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的女侍者一直注意着山姆,此时开口说话了,“同一位绅士坐了出租马车来的,要靴子的就是他,所以你还是快些把这些擦出来吧。”


“你怎么不早说,”山姆很愤慨地说,很快地从面前一堆靴子里选出那双靴子来。“我看他也许是个十足的小脚色。私人起坐间!还有一个女太太!要是他真是个绅士的话,一先令一天不难,另说这些差使。”山姆有点儿看不起地想。


塞缪尔先生因受到这种想法的刺激,刷得十分起劲,不一刻儿靴子和鞋就到了五号门口,而且雪亮放光,真会使和善的华伦先生从心坎里妒忌(因为白牡鹿旅社里用的是“德和玛丁”)


“进来,”一个男子答道。


山姆最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坐着吃早饭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面前,殷勤地把靴子放在绅士脚边、把鞋子放在女士脚边之后,就退到门口打算走了。


“擦鞋子的,”绅士眼皮也不抬一下说。


“是,”山姆说,关上门,把手停留在门锁的把手上。


“你知道吗——那叫什么名字——‘民法博士协会吗?”绅士似乎有点儿不肯定的问道。


“知道的,先生。”山姆赶忙答道。


“在哪里?”


“保尔教堂的墓地那里,先生;马车道那边有个低拱门,一个角落里是小书店,一个角落里是旅馆,中间是两个看门的——是执照的兜揽员。”


“执照的兜揽员!”绅士在嘴里念了一遍,似乎是在告诉山姆——它到底是干什么你赶快说下去。


“执照的兜揽员呵,”山姆心中早已明白赶忙回答。“两个穿白围裙的家伙——你走进去的时候向你敬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古怪,真是,他们的主子也是的,先生——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一点不错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绅士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懂地问。


“干什么!先生!这还不是顶坏的哪。他们让我的父亲想起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父亲是个马车夫,先生,他长得特别、特别的胖,而且是一个人生活。他的女人死了,留给他四百镑。他到‘协会’里去找律师以便领钱——打扮得很漂亮——穿了高统靴子——钮孔上插了花——宽边礼帽——绿围巾——像个绅士。进了拱门,想着把钱应该怎样投资——兜揽员走了上来,敬了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要吗?’——‘什么?’我父亲说。——‘执照,先生,’那人又说。——‘什么执照?’我父亲反问道。——‘结婚执照呵,’兜揽员补充说。——‘该死,’我父亲诅咒似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想你是用得着一张的,先生,’兜揽员极力劝说。我的父亲站住了,想了一下——‘不行。’他说,‘该死,我太老了,况且我的块头大得太过火了,’他说。——‘一点也不是的,先生,’兜揽员赶忙补充了一句说。——‘你真认为不吗?’我父亲说。——‘我说的确不,’他说;‘上个礼拜一我们还给一位比你块头大一倍的绅士结了婚。’——‘当真的吗?’我父亲一脸惊喜地说。‘当真的嘛,’兜揽员说,‘比起他来你是小巫见大巫——这里走,先生,这里走!’——当然我父亲还是跟他去了,像只养驯了的猴子跟在风琴后面似的,走进一间极小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家伙坐在许多肮脏纸头和白铁箱于中间,装出很忙的样子。‘请坐一坐,先生,让我把这些公文清一清,’那律师向我父亲热情地说。——‘谢谢,先生,’我父亲边说,边坐了下来,张开了嘴、瞪着眼睛看那些箱子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先生?’律师说。——‘汤尼·维勒,’我父亲说。——‘什么教区?’律师接着问——‘贝尔·塞维奇,’我父亲说;他赶着车子来的时候是歇在那里的,尽管他对教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确是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呢?’律师还在说。我的父亲被弄得慌做一团了。‘我要知道那就叫我该死,’他说。——‘不知道!’律师反问说。——‘正和你一样呵,’我父亲说,‘我以后再填上去行吗?’——‘不可能!’律师说。——‘好吧,’我父亲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就写克拉克夫人吧。’——什么克拉克呢?’律师再问一遍,把笔插在墨水里蘸蘸。——‘苏珊·克拉克,’我的父亲说;她会跟我的,假使我向她提出来,我相信的——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会跟我的。’执照很快就给了我的父亲,克拉克后来竟真的跟我的父亲结婚了。而且现在她迷住他了;那四百镑我永远得不到了,倒霉。对不起,先生,”山姆说到临了的时候似乎很伤心,转而又说,“但是我受了这个害之后,我反而轻快了,像一部新的手车,轮子又加了油似的。”山姆说了这许多的话,见女士、绅士似乎都已有不大愿意注意听下去的表情,便停下来看有没有新的吩咐,就退出了房间。


“九点半了——时间正好——马上就去;”那位绅士说,不用说,他就是金格尔先生了。


“时间吗——有什么事呀?”老处女姑母说,做出风情万种的神态。


“执照呵,安琪儿之中最可爱的——通知教堂——把你叫做我的,明天,”金格尔先生边说,边把老处女姑母的手捻了一把。


“执照!”来雪尔说,脸红起来。


“执照,”金格尔先生重复说——


忙啊,赶紧出去弄执照,


忙呵,叮叮当当我回来。


“你真会说,流水似的,”来雪尔一脸高兴地说。


“流水——我们结了婚之后,什么小时、昼夜、星期、月、年,都谈不上了——流水也似的——它们是飞了——闪电——下雨——蒸气机——一千匹马力——什么都谈不上。”


“我们——我们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结婚吗?”来雪尔有点儿不敢肯定又一点儿等不及的问。


“不可能——办不到——要通知教堂——今天送执照去——明天举行仪式。”


“我只怕我的哥哥要找到我们!”来雪尔不安地说。


“找到——废话——翻车已经够他受的了——况且——极端的谨慎——不坐驿车——步行——叫一部出租马车——到了波洛——等他找遍了世界才可能会找到这里,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简直是太晚了。——哈!哈——真是妙极了的主意——非常之妙。”


“不要很久呵,”老处女爱恋地说,金格尔先生已经把尖角帽子戴到头上了。


“离开你。很久吗?你真是一个迷人精,太让人着迷了,”金格尔先生嬉戏地跳跃到老处女姑母面前,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个贞洁的吻,于是跳舞着出去了。


“可爱的男子呵!”门关上了之后,老处女很依恋、很幸福地说。


“古怪的老女人,”金格尔先生下过道的时候自语道,脸上也失去了刚才的表情。


我们人类的许多丑恶的东西,想起来就让人伤心。所以我们不想追寻金格尔先生一路向民法博士协会走去的时候的思想的线索。我们只要把事实简单的说一说就够了:他逃过守住那魔窟的大门的两个穿白围裙的怪物的圈套,安全地到了副主教的公事房,弄到一篇写在羊皮纸上的非常恭维的话,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对他的“忠实的和挚爱的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和来雪尔·华德尔的问候”,于是他把那似乎很庄严的文件很神秘、很小心的放在口袋里,将军似的胜利凯旋了。


他还在去白牡鹿旅社的途中,这时有两位胖绅士和一位瘦个子一同走进了院子,东看一下,西看一下,想找一个比较合适的问几句话。塞缪尔·维勒先生这时正在擦一双高统漆皮靴子,那是一个农民的私产,那人在波洛市场上经过一番劳碌之后,正在小心吃一顿补养补养,冷牛肉吃了两三磅,黑啤酒是一两壶。瘦绅士看见山姆,就笔直向他走过来——


“我的朋友呵,”瘦绅士一脸温和地说。


“你是想白差遣我了,”山姆想,“要不你不会马上就这么看中我的。”但他只说了一句——“唔,先生。”


“我的朋友,”瘦绅士说,表示好意地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你们这儿现在歇了许多客人吧?忙吧,呃?”


山姆不禁偷偷的看了来人一眼。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小矮子,一张很黑的脸,一双灵活的小眼睛则不停地转来转去,在鼻子两边溜着,像是跟鼻子在玩着永久的‘捉迷藏’游戏。他穿着一套黑衣服,靴子亮得像他的眼睛,低垂的领巾是白的,干净的衬衫上有一道折。一条金表链,连带图章,垂在表袋外面。他把他的黑羔皮手套捏在手里,却不戴在手上;说话的时候把手抄在西服的燕尾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好出难题的人。


“很忙吧,呃?”那小矮子强调似的又说。


“啊,没有什么,先生,”山姆心中没好气,但又不能发作,谁让他是一个“子”都没有的小人物呢,“我们不想破产,我们也不想发财。我们吃煮羊肉的时候不用续随子,弄到牛肉的时候也不管有没有萝卜。”


“啊,”小矮子似乎找到了与山姆的共鸣点,于是说,“你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呵,不是吗?”


“我的大哥常被人这样埋怨的,”山姆心中暗暗好笑说,“或许是传染的——我总是和他睡在一起。”


“你们这座房屋是个奇怪的老房子呵,”小矮子话题一转又说,四面看看。


“假使你先通知了你要来,我们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


小矮子似乎被几句话塞的不知所措,于是他和两位胖绅士之间进行了一场短短的商讨。临了,小矮子从一只长方形的银盒子里弄一撮鼻烟吸了,显然打算重新开始和山姆谈话了,这时,两位胖绅士之一,有一张仁慈的脸、外加一副眼镜和一双黑色裹腿的那位,插嘴说——


“事实是这样的,”这位仁慈的绅士故意停了一下又说,“我这位朋友(他指着另外一位胖绅士)要给半个金币,假使你能够回答一两个——”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禁不住的大叫了几声,“请你让我说一句——我的好先生,在这些事情上我们要注意一些原则,例如当你决定把一件事交给一个人的时候,你则必须要相信他,放手让他干,更不应该干涉;你应该对他加以绝对的信任。真的,这位——(他掉过头对另外一位胖绅士说)——我忘了你这位朋友的名字。”


“匹克威克,”华德尔先生说,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快活的老先生。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呵,真的,我的好先生,原谅我——我很乐于接受你作为一位‘法庭之友’的私下的建议;但是你用这种言论,像什么出半个金币之类的,来干涉我办这件案子的行动,这你应该看得出是不适当的吧。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小矮子吸了一撮为辩论而吸的鼻烟,显出非常卑恭的神情但很快地又用眼偷扫了匹克威克几下。


“我的唯一的愿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些激动说,“不过是要使这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尽可能的快些结束罢了。”


“很对——很对,”那小矮子又赶忙补充道。


“因此我说了那种话,”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那是我的人生经验所教导我的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可能成功的一个办法。”


“嗯,嗯,”那小矮子说,“很好,很好,的确;但是你应该向我提议。我的好先生,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对于一个专门的人所应该有的信任的限度。关于这一点假使需要任何证明的话,请你想一想巴维尔的有名的案子——”


“不用管乔治·巴维尔,”山姆心里已很是不悦插嘴说,他是一直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那短短的谈话的,当他一听“半个金币”的时候:“这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情形,固然我要告诉你,我向来就认为那女人比他该死得多。且不管它,这跟本题无关。你们给我半个金币。很好,我赞成:我这话是再公平不过了,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那末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们要我干什么呢,该不是去见你们的鬼?”


“我们要问你,”——华德尔先生说。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多事的小矮子赶忙插嘴说。


华德尔先生耸耸肩,不响了。


“我们要知道的是,”小矮子庄严地说,“我们要问的是——为了我们不要引起里面的人的不安起见——我们要问你,你们这儿现在住了些什么人。”


“这里住了什么人!”山姆心中一愣,不禁重复了一遍,这里的人们总是以在他直接管理之下的这些特殊的装束品的姿态而出现的。“六号里有一只木腿;十三号里有一双海孙;商人房间里有两双半统;这里的一双漆皮高统是酒吧间里的;还有五双高统是咖啡间里的。”


“没有了吗?”小矮子忍不住地又问。


“慢点儿,”山姆阻止了矮子的问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唔;有一双威灵吞,已经很破旧了,还有一双女鞋,都在五号里。”


“什么样的女鞋?”华德尔脱口而出。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一样,都被这旅客表弄得莫名其妙了。


“乡下货,”山姆回答。


“有厂家名字吗?老绅士紧追不舍。”


“白朗。”


“什么地方的?”


“玛格尔顿。”


“正是他们,”华德尔有点儿兴奋的大喊。“天哪,我们到底找到他们了。”


“别想”山姆说。“威灵吞到民法博士协会去了。”


“不会的,”小矮子不甘心的说。


“是的,弄执照去了。”很肯定的口气


“我们来得正好,”华德尔以一种威严的口气说道。“带我们到房里去;一刻也不耽搁。”


“对不起,我的好先生,对不起,”小矮子说:“小心呵,小心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丝质钱袋,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金币,一面对山姆紧紧盯着。


山姆立刻满脸堆上了微笑。


“马上带我们到房里去,不用通报,”小矮子似乎不再坚持他刚才的那一套理论了说,“钱就是你的了。”


山姆赶忙顺手把漆皮靴扔到了角落里,赶忙领头穿过一条黑暗的过道,走上一层宽阔的楼梯。在第二条过道的尽头处站住了,很快地伸出手来。


“拿去吧,”辩护士低声说,一面把钱放在他们的向导的手里。


山姆走在前面一两步,后面跟着两位朋友和法律顾问。他走到一个门口停了。


“是这间房子吗?”小绅士朝山姆喃喃地说。


山姆点点头。


老华德尔开了门;三个人都走了进去,这时,刚刚回来的金格尔先生正把执照拿了出来给老处女姑母看。


老处女高声尖叫了一声,扑通往一张椅子里一坐,用手掩着脸。金格尔先生慌乱中赶紧把执照捏成一团塞在上衣口袋里。不受欢迎的客人们走到房间的中央。


“你——你是一个高明的流氓呵,是吗?”华德尔不知是生气,还是由于激动,气都透不过来了。


“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来了他那一套,把帽子放在桌上。“请你,想一想——请你。诽谤人格: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冷静些儿,我的好先生,请你——”


“你竟敢从我的家里把我的妹妹拐走?”老人气愤地质问道。


“呃——呃——很好,”小绅士说,“这话你可以问。你怎么敢的,先生?——呃,先生?”


“你是什么东西?”金格尔先生猛的跳了起来,声调如此凶猛,使那小绅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两步。


“他是谁,你这个十足的流氓?”华德尔插嘴说。“他是我的律师,潘卡先生,格雷院的。潘卡;我要控告这家伙——告发他——我要——我要——该死的——我要毁了他。你呢,“华德尔先生突兀地转向他的妹妹说,“你,来雪尔,你这么大年纪也应该懂事了,你怎么竟跟一个流氓逃走,玷辱了家声,害了你自己。把帽子戴好,回家去。马上叫一部马车来,并且把这位女太太的账开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先生,”山姆在后面赶忙回答,华德尔猛烈地拉铃叫人,铃声一响山姆就立刻进来了,迅速得叫不明底细的人觉得奇怪;原来这家伙一直在凑着钥匙孔向里偷看呢!


“把帽子戴上,”华德尔重复说。


“这样可不行的,”金格尔想阻止这一切的说,“出去,先生——这儿没有你们的事——女士有行动的自由——不止二十一岁了。”


“不止二十一岁!”华德尔轻蔑地脱口而出说。“不止四十一岁了!”


“我不是的,”老处女姑母高叫着说,她的愤怒战胜了她的昏厥的倾问。


“是的,”华德尔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你十十足足是五十岁了。”


说到这里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很响的尖叫,晕了过去,她忍受不了别人说她已五十岁了。


“弄一杯水来,”仁慈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召唤着女店主。


“一杯水!”激昂的华德尔仍然怒气未消。“弄一桶水来,统统浇在她身上;那对她有好处的;也是罪有应得。”


“呸,你这畜生!”好心肠的老板娘冲口而出地叫。“可怜的宝贝呵。”老板娘一面叫唤着“得罗,这才是宝贝哪——喝一点儿——有好处的——不要这样伤心呀——听我的话才是好乖乖哪,”等等,等等,一面由一个女侍者协助着进行抹额头、拍手掌、搔鼻孔、解围胸,诸如此类的事,也许这是女人们天生的慈悲的吧!


“马车来了,先生,”山姆出现在门口说。


“来吧,”华德尔叫。“我抱她下楼去。”


在这个提议之下,华德尔的怒气更大了。


老板娘正要对这个举动大加反对,并且已经大胆地对华德尔发出一个愤愤然的质问,问他是否还认为自己是个万物之灵,这时,金格尔先生插嘴了——


“擦鞋的,”他不紧不慢的说,“给我找个警察官儿来。”


“慢一点,慢一点,”小小的潘卡先生想制止这一切说。“想一想,先生,想一想。”


“我不要想,”金格尔很傲慢地回答,“她是自己的主宰——看谁敢带她走——除非她情愿。”


“我不要被人家带走,”老处女姑母喃喃地说。“我不情愿走。”(说到这里又来了一阵可怕的发作。)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低声地说,赶紧把华德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拉到旁边:“我的好先生,我们的处境非常为难呵。这件案于看来很麻烦。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棘手的了;但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权力限制这位女士的行动阿。我在我们来之前就警告过你了,我的好先生,我说除了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希望的。”


死一样的沉静。


“你主张的是哪一种和解呢?”匹克威克先生补充地问。


“哪,我的好先生,我们的朋友的确看来是想要钱,我们不得不受些金钱上的不愉快。”


“任何损失都可以,只要不丢这种脸,不叫她一辈子受苦,虽然是她自己找的,”华德尔拍板似的说。


“我看那是办得到的,”似乎还算聪明的小矮子说。“金格尔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里和我们去谈一会儿好吗?”


金格尔先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走到一间空房里。


“喂,先生,”小矮子说,一面小心地关了房门,“这个事情难道没有和解的办法吗——请你到这边来,片刻的工夫就行了——到窗户这里,先生,我们可以单独两人谈谈——喂,先生,喂,请坐吧,先生。那末,我的好先生,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很清楚,你带她走其实就是为了她的钱。不要皱眉头,先生,不要皱眉头,我说呀,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是很清楚的。你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懂世故,而我们很清楚我们这两位朋友并不是这种人——是吗?”


金格尔先生的脸孔渐渐松动了,并且有某种约略类似于霎眼的东西在他的左眼里颤动了一会儿。


“很好,很好,”小矮子说,他看出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了。“事实是这样的,这位女士除一二百镑之外,手里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等她母亲死了之后——就是那位健康的老太太呵,我的好先生。”


“死了,”金格尔先生说,虽然简单却很强调。


“嗯,不错,”代辩人轻咳一声说。“你说得对,我的好先生,她年纪是老了一点儿,然而她是一个老家族出身,我的好先生;样样都老。这家庭的缔造者到肯特州来的时候,正是裘里厄斯·凯撒侵犯不列颠的时候;——他的后代只有一个人没有活到八十五岁,而他是因为被亨利杀了头的缘故。那位老太太现在还没有满七十三岁呢,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停下来,吸了一撮鼻烟,两眼瞅着金格尔。


“唔,”金格尔先生似有所悟的应了一声。


“唔,我的好先生——你不吸鼻烟吗?——啊!这倒好——浪费的习惯呵——那末,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出色的青年,深通世故的人——很能够拼命挣家当,只要有起家资本的话,是吗?”


“唔,”金格尔先生又哼了一声。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金格尔先生似乎又在装傻的答道。


“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好先生,我向你提出来吧,你觉得怎么样——五十镑和自由,是不是比华德尔小姐和承继遗产的希望好些?”


“不成——太少了,一半都不够!”金格尔先生显然有点儿不悦,站了起来。


“慢,慢,我的好先生,”小小的辨护士劝谏地说,拉住他的衣钮。“不小的一笔款子了——像你这样的人马上就会把它变成三倍的——五十镑可以有许多用处哪,我的好先生。”


“一百五十镑用处更大,”金格尔先生冷冷地斩钉截铁地回答。


“罢了,我的好先生,我们不必浪费时间来斤斤计较了,小矮子又重新补充道说,“喂——喂——七十吧。”


“不行,”金格尔先生依然不松口说。


“不要走呀,我的好先生——请你不要性急,”小矮子吧卿了一下嘴又说。“八十吧;好了:我马上写张支票给你。”


“不行,”金格尔先生似乎铁嘴一张说。


“好的,我的好先生,好的,”小矮子满脸堆笑仍旧拉住他:“你说要什么数目才行吧。”


“费本钱的事情,”金格尔先生故意停顿了一下说。“已经用掉的——车马费,九镑;执照费,三镑——就是十二镑——赔偿费,一百镑——一百十二镑——坏了名誉——损失了女人——”


“是的,我的好先生,是的,”小矮子依然满脸堆笑并带着心里明白的神气,“不必介意这最后两点。那是一百十二镑——就算一百镑——得罗。”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补充道。


“来,来,我出张支票给你,”小矮子边说,边坐到一张桌子旁边打算开支票了。


“我写明是后天支付,”小矮子也很精明地说,对华德尔先生看了一眼:“同时我们就把这位女士带走。”华德尔先生悻悻地点头同意了。


“一百镑,”小矮子话题一转。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又补充道。


“我的好先生哪,”小矮子刚要劝谏地说。


“给他吧,”华德尔先生忍不住插嘴说,“好让他走路。”


支票由那小绅士开好,金格尔先生紧紧地把它装在了内衣口袋里。


“那末,立刻走你的路吧!”华德尔说,跳丫起来。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想继续劝告说。


“注意,”华德尔先生说,“我跟你妥协绝不是为了别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的家族的声望——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口袋里一有了钱,你上下地狱那里去就会更快些——”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想打断他的说话。


“别响,潘卡,”华德尔猛然制止继续说。“出去,先生。”


“马上就走,”毫不羞惭的金格尔说。“少陪,少陪,匹克威克。”


假使任何冷静的旁观者看到这位名人——他的名字在本书的书名里占着领导的地位——在这场谈话谈到后来的时候的脸孔,几乎是要怀疑怎么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竟没有把他眼镜的玻璃熔化掉——他的怒火是那么大阿。他听到那恶棍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鼻孔张大了,拳头不知不觉地捏紧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撕碎他。


“拿去,”那冷酷的背信弃义的人继续说,顺手把执照丢在匹克威克先生脚下:“把名字改一改——把女人带回家——给特坯去罢。”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家到底不过是穿着销甲的人。这支箭射中了他,穿过了他的哲学武装戳进他的心。他的怒火猛的一下暴发了,把墨水缸发狂地猛地向前扔去,自己也冲了出去。但是金格尔先生已经不见了,自己却被山姆紧紧地卡在手臂里。


“哈罗,”这位怪异的职员说,“你们来的地方东西便宜吧,先生;这是自动的墨水,它把你的名气写在墙上了,老绅士。不要动,先生:你跟在他后面追有什么用呀,算他走运,他这时候要到波洛那一头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有理智的,像所有真正的伟大人物的头脑一样。他是敏捷而高强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后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愤怒的无能为力了。愤怒很快就潮水般的退下去了。他喘喘气,温和地对左右的朋友们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记录下了华德尔小姐被金格尔遗弃的伤心的场面,那上面充满了作者的仁慈之泪,但是我们不能摘录这一切,因为我们不能用这种痛苦的描述来折磨读者的心。


第二天,两位朋友和被抛弃了的女士坐了到玛格尔顿的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和悲哀地回去了。当他们又回到了丁格来谷、站在马诺庄园的大门里的时候,夏夜的朦胧的暗影已经模模糊糊地、黑魆魆地笼罩在周围了。




第11章



另外一趟旅行和一个考古的发现。就到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去出席一个选举大会;还包括老牧师的一部手稿


在丁格来谷的深沉的寂静之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在它的新鲜而芬芳的空气里呼吸了一个钟头,使匹克威克先生完全从身体的疲劳和心灵的焦虑之中恢复过来了。这位卓越的人物已经和他的朋友兼信徒们分别了两整天;所以,当他清晨散步回来碰到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时候,怀着一种无法想象的愉快的心情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愉快是两方面的;因为,谁能够看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孔而体会不到这种情绪呢?虽然如此,他的同伴们的脸上似乎还有一层暗云罩着,这一点,匹克威克先生已经感觉到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两人都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情,这是既异常又惊人的呵。


“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握了手,交换了热烈的问候之后,找着问道:“特普曼好吗?”


文克尔先生——刚才的问话一大半是对他说的——不回答。他掉过头去,像是沉浸于忧郁的思虑之中。


“史拿格拉斯,”匹克威克急切地说,“我们的朋友怎么样——他没有生病吗?”


“没有,”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眼睛发红了,眼泪禁不住地充满了眼眶。“没有;他没有生病。”


匹克威克先生站住了,轮流看着他的两位朋友。


“文克尔——史拿格拉斯,”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朋友呢?出了什么事情?说呀——我求你们,我请你们——不,我命令你们,说呀。”


这一连串的提问都是不可抗拒的,这语气是那么地威严。


“他走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微微地说。


“走了!”匹克威克先生不相信地喊,“走了!”


“走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又说一遍。


“哪儿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叫唤道。


“我们只能从这个通讯猜测,”史拿格拉斯先生一边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他的朋友手里。“昨天早上接到华德尔先生的信,就是你们同他的妹妹晚上就到家了,这时整个一前天缠着我们的朋友的那种忧郁,看得出来是更变本加厉了。随后不久他就不见了;整天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到晚上,玛格尔顿王冠旅社的马夫送来了这封信。那是早上交给他们的,严格吩咐了非到晚上不能送过来。”


匹克威克先生颤抖地打开了信。那是他的朋友的手迹,内容是这些:


我亲爱的匹克威克,


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是远远超出于人类的许多弱点和缺欠之外的,而这些却不是普通人所能克服的。一个人受了这种打击、被一个可爱的和迷人的人抛弃了,而且变成了挂着友谊的面具、却笑里藏刀的一个恶棍的诡计的牺牲,那种滋味你是不知道的。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呵。


有什么信给我,可以寄到肯特州、科伯姆村、皮瓶子——假使我还活着的话。我急忙逃开了这个在我已经变成可憎恶的世界。我应该根本脱离这个世界才好呢,上帝——饶恕我吧。生命,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对于我已经变成不能忍受的了。在我们内心燃烧着的精神,就像脚夫的肩上的瘤子,上面放着尘世的忧烦之重担;而当这种精神离开了我们的时候,这重担就重不得堪承受了,我们就在它的压力之下倒下去了。你不妨告诉来雪尔——呵,这个名字!——


“屈来西·特普曼。”


“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地方,”匹克威克先生一面说,一面把信重新折好。“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再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适合的了;现在我们必须去找我们的朋友不可。”说着,就领头向屋子里走去。


他的决定很快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主人非常真挚地恳求他留下,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下了决心。他说,有事情他必须要立刻去处理。


老牧师也在座。


“你真的要走吗?”他把匹克威克先生领到旁边说。


匹克威克先生重申了先前的决定。


“那末,”那位老绅士叹口气又说,“这是一本小小的手稿,我原来想读给你听的。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死的时候,我在他留下的遗物里找到的;他是一个医生,在我们的州立疯人院里服务。我简直不相信这稿本是原稿,虽然确实不是我的朋友写的。无论怎样吧,不管它是一个疯子的原作也好、是根据什么不幸的人胡言乱语作成的也好——我觉得这是更可能的——总之请你读一读,自己来判断一下吧。”也许他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接了手搞,说了许多表示善意和尊重的话,跟那位仁慈的老绅士分别了。


与马诺庄园的朋友们分离那更是一件使人心碎的事,因为他们曾经受到这些人那么多的殷勤款待。匹克威克先生—一吻了小姐们——我们原来打算说,他吻她们的时候就像她们是他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因为他可能是在这和节里注入了稍微多一点儿的热情,所以这个比拟是不十分适当的;他用孝道的真诚拥抱了老太太。他用十足的家长派头拍拍女仆们玫瑰色的脸蛋,一面在她们每人手里塞了些实质上更能表现他的嘉许的东西。至于跟他们的老好主人和特伦德尔先生的道别,那互相交换的诚挚,甚至还要强烈而持久;直到史拿格拉斯先生被人喊了好几次、终于从一条黑暗的过道里走了之后(不久爱米丽也跟了出来,她的明亮的眼睛显得异乎寻常的阴暗),三位朋友这才和他们的友好的主人们分了手。他们慢慢走开的时候对庄园回顾了许久、许久;史拿格拉斯为了答谢楼上一个窗户里挥动着的像是一条女人手绢的东西,在空中送了许多飞吻,直到小路转了弯把那古旧的房屋遮得严严密密而看不见了为止。


他们在玛格尔顿弄到一辆交通工具到洛彻斯特去。到达那里的时候,他们那忧伤的心情才稍稍减轻,所以能够吃一顿非常丰盛的提早的中饭了;下午,打听了关于路途上一些必要消息,三位朋友下午又出发了,步行到科伯姆去。


那是愉快的步行:春光明媚的六月的下午,在绿树层层的树林中,微风轻轻地吹过,使人很凉爽,鸟儿在枝头歌唱,丝质地毯似地的春藤和青苔,一丛丛地爬在古树上,铺得到处都是。他们走进一个开放的花园,里面有一所古厦,是伊利莎白时代的古雅而别致的建筑。四面是长排的威风凛凛的橡树和榆树:鹿不停地吃着新鲜的草。偶尔有一只吃惊的野兔在地上窜过,速度快得就跟那像夏季的微风似的掠过充满阳光的地面的轻云所投下的影子一般。


“假使,”匹克威克先生说,四面看看,“假使所有厌世的人都能到这里看看,我想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之心很快就会恢复的。”


“我也这样想,”文克尔先生说。


“当真的,”经过半小时的步行到达了村庄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感叹地又说,“对于一个厌世者,这里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再合意不过的栖身之所了,我从来没有看到比这更适合于厌世者的地方。”


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两位,对于这个意思也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赞同;这三位旅人受了人家的指点,走进了那清洁而宽畅的乡村酒店“皮酒囊”,一进去就急不可耐地问有没有一位叫做特普曼的绅士。


“把绅士们请到客厅里呀,汤姆,”老板娘说。


一个矮胖的乡下小伙子打开了过道尽头的一扇门,三位朋友走进了一间低顶的长房间,里面陈设了许多张式样古怪的高背皮垫子的椅子,墙上装饰着许多旧的肖像和有点儿古气的着色粗陋的印刷画片。房间的上首是一张桌子,铺了白色的台布,摆满了烤鸡、腌猪肉、啤酒以及其他等等;坐在桌旁的是特普曼先生,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弃世的人。


朋友们进来的时候,这位绅士立刻放下了刀叉,带着悲哀的神情很快地迎了上去。


“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们,”他说,一面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你们真是待我非常好呵。”


“啊,”匹克威克先生边说,边坐下来,抹掉国走路而使额头冒出来的汗。“把饭吃完了和我出去走走。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特普曼先生听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要求,吃了些东西,喝了大量啤酒以提神,然后在旁边等候着他的朋友们。饭很快就吃完了,于是他们一同走了出去。


足有半个钟头,可以看见他们的影子在教堂坟地里踱来踱去,这时匹克威克先生正劝说他的朋友,以便改变主意。把他的议论加以任何复述都是无益的;因为,什么语言能够把这位伟人发言时那种态度里所表现的精神和力量传达出来呢?是特普曼先生已经对退隐厌倦了呢,还是完全不能抗拒向他发挥的那场雄辩呢?反正这是无关紧要的,总之他最后不抗拒了。


“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度过他的悲惨的余生,”他说,“对于他都无关紧要:既然他的朋友对他的卑微的陪伴如此重视,他愿意担负起他的冒险事业。”


匹克威克先生开心地微笑了,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重新一块儿又回到了同伴们的身边去。


就在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有一个不朽的发现。这个发现是他的朋友们的骄傲和荣耀,也是本国或其他全国的一切考古家们所妒忌的。他们已经走过了他们的旅馆的门口,并且在村庄上走了一小截路,这才想到旅馆的准确地点。他们返回头走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的眼光突然无意中落到了一块小小的破石头上,那是怎样的一块石头,一半埋在土里,歪在一所茅屋门前。他停住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


“什么东西奇怪?”特普曼先生问,也仔细地察看他附近的一切东西,但是偏偏没有看到该看的那一件。“上帝保佑我,什么事情呀?”


这最后一句是遏制不住的惊讶的叫唤,因为他看见热心于发现的匹克威克先生双膝跪在一块石头前面,开始用手绢仔细地擦着它。


“这上面有铭文呢,”匹克威克先生激动地说。


“真的吗!”特普曼先生也有一些激动了说。


“我看得出,”匹克威克先生好像自言自语,一面用全身气力擦灰,并且聚精会神地通过眼镜凝视着石头:“我看得出有一个十字,一个b字,然后是一个t字。这是很重要的,”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来继续激动不已。“这是一个很古的碑文,也许比这里的古老救济院还要古得多。可不能把它埋没呵。”


他敲了敲茅屋的门,一个工人便出现了。


“你知道这块石头怎么会在这里吗,我的朋友?”慈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不,不知道,先生,”那人有礼貌地回答说。“我没有出世的时候,或者无论我们哪个都没有出世的时候,这石头就已经在这里了。”


匹克威克先生得意地对他的同伴们瞥一眼。


“你——你——你并不一定要它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可能因为太激动而吞吞吐吐地说,心急得发着抖。“喂,你肯卖的吗?”


“啊!但是谁买它呀?”那人问,脸上带着也许是表示他很狡猾的表情。


“我出十先令买它,立刻给你钱,”匹克威克先生追不及待说,“只要你替我挖出来。”


匹克威克先生凭着自己很大的气力亲手捧着它(这小石头被一把锹一掘就挖出来了)到旅馆里,小心加以洗涤之后把它放在桌上,这时,全村人都对此事表现出了无比的惊讶。


匹克威克以及他的朋友们都无比的欢欣鼓舞,因为他们经过对石头的一番洗和括,发现了石头上清楚的字迹。石头是不平而破碎的,字迹是零乱而不规则的,但是下面的一部份铭文的片断,清清楚楚看得出:



bilstumpshis.m.ark


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那里欣然凝视着他所发现的宝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冒着愉快的火花。他的最大的目标之一已经达到。他——他,匹克威克社的主席——在一个富有而又古老的地方,在一个仍然存在着往昔的若干纪念物的乡村里,发现了一个古代的碑文,而且毫无疑问是古代的,他以前的许多饱学之士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了。


“这——这,”他说,“这使我决定了。我们明天就回伦敦去。”


“明天!”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一阵欢呼。


“明天,”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个宝物应该立刻放到能够彻底研究和充分理解它的地方去。采取这一步骤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过几天伊顿斯威尔自治城就要举行选举;在这场选举中,我新近认识的一位潘卡先生是一位候选人的代理人。我们要去看看、并且细细观察一番这种对于每一个英国人都重大利害关系的场面。”


“我们去吧,”是三个一致而又兴奋的声音。


匹克威克先生四面看看。对于信徒给予于他的爱戴和热情,在他的内心也燃起了兴奋的火焰。他是他们的领袖,他感觉到这一点。


“让我们痛饮一番来庆祝这幸福的聚会吧,”他说。这提议像其他的一样,被一致喝采地接受了。他亲自把那块沉重而又重要的石头放在特地向老板娘买来的松板小箱子里之后,在桌子上首的一张安乐椅里坐好;于是这一晚就在宴会和谈论中度过了。


过了十一点——在科伯姆这个小村子上,这已经是很迟的时间了——匹克威克先生先回到他的卧室去了。他推开了格子窗;把蜡烛放在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回想起两天来的匆促的事件。


时间和地点都有利于思索;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二点,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思中惊醒。钟声的第一下很庄严地送进他的耳朵;但是钟声停止的时候,再一次的寂静是他不能忍受了;——他几乎觉得他好像失掉一个伴侣。他神经紧张起来和激动起来;连忙脱了衣服,把火放在炉架上,钻进了床。


他感到十分的疲困但是又睡不着,辗转反侧,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是人人都经历过的。这时候的匹克威克的情形正是如此:他先往这边翻个身,又往那边翻滚;耐心地闭着眼睛像是在哄自己入睡。没有用。不知是因为白天做不习惯的劳力劳动呢,还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白兰地和水,还是因为陌生的床,——不论是因为什么吧,反正他脑子里很不舒服地不断回想楼下的那些怪相的图画,并回想他们在晚上因为这些图画而谈起的一些古老的故事。转侧了半小时之后,他得到一个不偷快的结论,硬想睡是没有用的了,因此他爬了起来,并且穿上了一部分衣服。他想,随便找一些事做总比躺在那里糊思乱想的好。他看看窗户外面——外面很黑。他在房里走走——又是非常寂寞。


他从门到窗子、又从窗子到门到转了几趟,这时他第一次想到了牧师的稿本。这个主意不坏。假使它不能使他发生兴趣,那也许会使他睡觉的。他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拉过一张小桌子靠在床边,弄亮了灯光,戴上了眼镜,静心读起来。字迹很奇怪,纸张并不好。而且题目就教他吃了一惊;他不免若有所见地对房里环顾一眼。然而他又想屈服于这种感情之下是多么的荒谬,于是重新剪一剪烛心,读之如下:


疯子的手稿


“不错!——一个疯子的!这话假使在许多年以前是多么刺我的心呵!它一定会引起我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怖;叫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沸腾,以致恐惧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皮肤,怕得我的膝盖互相敲击!然而我现在欢喜它。它是一个好名字。请问有哪一个君王,他的发怒的睥睨能够像疯子的眼光这样让人害怕——他的利斧有疯子的半个拳头坚实?嗬!嗬!发了疯,这真是伟大!——被人从铁栏外面看狮子似的窥视——在漫漫的静夜咬牙切齿咆哮,应和着沉重的铁链的快乐的啷铛声——在干草里打滚和乱扭,陶醉于这种勇敢的音乐之中。疯人院万岁!它是一个难得的地方呵!


“我还记得我怕发疯的时候;那时我常常从睡眠中惊醒,跪下来求上帝使我免了我们人类的这种灾难;我逃开了欢乐和幸福的情景,藏在什么孤寂的地方,把使人生厌的时间消磨在注意那要烧干我的脑汁的热狂的进展上面了。我知道疯狂是混在我的血液里了,我的骨髓里也有;上一代没有出现这种疫病,那末我是这种疫病复活的第一。我知道那一定是这样的:从前就是这样,而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的;当我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的时候,就看见人们在鬼话连篇,指指点点,并且对我看看,我知道他们是在互相谈论这注定要发疯的人;于是我又溜走了,独自快快地呆着。


“我这样做了几年;这几年真是漫长的岁月。这儿的夜有时也是长的——很长;但是比起那几年的不眠的夜和怕人的梦,简直不算什么了。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那些又大又黑的人影,带着鬼鬼祟祟的和讥嘲的脸色,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夜里就俯在我的床上,引诱我发疯。他们用低微的耳语告诉我说,我的祖父就死在里面那屋的地板上,地板上粘满了他的血。是他在疯狂之中用自己的手弄出来的。我把手指塞住耳朵,但是他们高声直往我的脑里钻,叫得整个房间都回响起来,说是在他的上一代疯狂没有发作,但是他的祖父有好几年却被铁链把手扣在地上,为了防止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几年之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些,虽然他们还想瞒着我!哈!哈!他们以为我是疯人,其实我可比他们狡猾。


“最后,它落到我身上来了,我倒奇怪我以前怎么竟会害怕它。现在我能够走进这个世界了,能够和其中最好的人一同笑。一同叫了。我知道我疯了,但是他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他们从前对我指指点点和斜眼看我,当时我并没有疯,只是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会发疯罢了,现在我已真正的疯了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想到我这样报复地作弄他们,真是满心欢喜!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想到我把我的秘密保守如此之好,想到我的和善的朋友们要是知道了实情的话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背弃我,这时我总是快活得大笑起来。当我和一个兴高采烈的家伙单独两人吃饭的时候,想到他如果知道坐在身旁的人是一个疯子,并且有力量也想把明晃晃的刀刺进他的心脏时候,那末他的脸色会变得如何的苍白,而且他会逃得多么迅速呵——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愉快的生活啊!


“财富为我所有了,财富向我涌来,我尽情沉醉于快乐之中,而这些快乐由于我知道我的秘密保守得越好也会增加千百倍。我承袭了一笔财产。法律——目光炯炯的法律,被骗过了,把争论中的巨产交给了一个疯子。头脑健全的明眼人的聪明哪儿去了?热心于找错处的法律家们的本领哪儿去了?疯人的狡猾骗过了所有的人。


“我有了钱。人家是如何地拍我的马屁!我挥霍得很厉害。人家是如何地恭维我!这三个傲慢不逊的弟兄在我面前是何等的卑恭!还有那个白头发的老父亲——这样的谦逊——这样的敬重——这样恳切的友谊——是呀,他崇拜我。老年人有一个女儿,也就是那些青年人有一个姊妹;而他们五个人都穷。我是富有的;我娶了这女孩之后,我看见她的桔据的亲属们的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周密的计划和他们的那一大笔横财了。应该微笑的倒是我。微笑!要公然地大笑,揪起我的头发,开心地尖叫着在地上打滚。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把她嫁给了一个疯人呵。


“且慢。假使他们知道,是不是就不会把她嫁给我?一个姊妹的幸福是以她丈夫的金子为背景的。我吹到空中的最轻的羽毛,是以装饰在我身体上的美丽的铁链为背景的!”


“智者千虑,必有所失。假使我没有疯——因为我们疯子虽然很聪明,有时候却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女孩情愿去死,也不愿做我的使人妒羡的新娘子。我早该知道她的心是在另一个黑眼睛的男人身上,这人的名字我曾经听见她在一次不安的睡眠中低声说过;而她的献身于我,是为了解决家中的贫穷,是为了她的老父亲,以及他的兄弟们。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身材和面孔了,但是我知道那女孩子是很美的。我知道她是的;因为,有月光的夜晚,我从睡眠中惊醒,周围一切都寂然无声,我看见一个苗条和消瘦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长长的黑发技在背上,在非人间的风中飘动,眼睛紧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嘘!我写下这话的时候,心里的血都发冷了——这个身影就是她的;面孔呢,非常苍白,而眼睛是玻璃似的发光;但是我很熟悉它们,这个身影纹丝不动;它绝不皱眉头、咧嘴,像有些时候挤满了这里的别的人影那样;但是它更使我害怕,甚至比多年前引诱过我的那些精灵更可怕——它是刚出坟墓的,而且非常像死了一样。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看着这面孔越来越苍白;看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几颗泪珠滚下了她的两颊。却不知道原因何在。然而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它们不能长久瞒过我。她从来没有欢喜过我;我从来没有以为她欢喜过我;她藐视我的财富,憎恨她所过的豪华的生活;我倒没有料到这一点。她爱别人。这个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忽然一些奇怪的心情涌上我的心头,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有了种种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旋来转去。我不恨她,虽然我恨那个她仍然为他哭泣的男孩子。她的冷酷自私的亲属使她陷入这种不幸的生活,使我怜悯——是的,怜悯。我知道她活不长,但是我想到她在死掉之前也许会生出不幸的小生命,注定了要把疯狂的因子传给子孙,就使我下了决心。我决定杀死她。


“有几个星期我一直想下毒毒死她,后来想到淹死她,再后来想到用火烧死她。那所巨厦燃烧起来,而疯子的妻子烧成了枯炭,这真是怪好看的。想想看,这是对他们所希望的大报酬怎样的一种嘲弄呵;想想看,一个神志清醒的由于疯子的狡猾而被绞死,是多么的有趣。我常常想到这个,但是终于放弃了它。啊,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剃刀,抚摸着它的锋利的刀口,想像着它的发亮的薄刃一下子会割成多大的裂口,是何等有趣呵!


“最后,从前常和我在一道的那些精灵,对我耳朵里低低地说时候已经到了,他们把那把出鞘的剃刀放在我的手里。我把它紧紧握住,从床上轻轻爬起,俯在我的睡着的妻子身上。她的脸是埋在手里的。我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它无力地落在她的胸口上了。她曾经哭过的;因为她的颊上还有潮湿的泪痕。她的脸色安静而和平;甚至在我望着它的时候,她的苍白的脸上还露出平静的微笑。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惊了一下——那只是一个转瞬就消逝的梦。我又俯在她身上。她叫起来,醒了。


“我的手只要一动,她就永远不会再发出叫唤或者声音了。但是我发慌了,没有这样做。她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它们使我畏惧和惊慌了;我在她的眼光之下发抖。她从床上爬起来了,一面还是紧紧地盯着我。我抖着;刺刀在我手里,但是我不能自己。她向房门走去。她走近门口的时候,她转了身,眼光离开我的脸了。魔力消失了。我跳上去抓住她的胳臂。她连续尖叫了几声,倒在地上了。


“现在我不用格斗就能够杀掉她了;但是家里人惊动了。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一边把剃刀放好,开了一门,一边高声地叫人上来。”


“他们过来,把她抬起放到床上。她毫无生气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语恢复了之后,她的理性已经丧失,她已经发疯了。”


“医生们被请来了——都是些坐着舒服的马车来的,是一些有好马好职业的大人物。有好马豪仆的大人物。他们围在她床边好几个星期。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开过一次不小的会议,用低而庄严的声音互相商讨。其中一个最聪明最出名的,把我领到旁边,叫我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告诉我——说,你的妻子疯了,她的确疯了。他紧靠着我站在一个开着的窗户前面,眼睛对我的脸上看着,一只手放在我手臂上。我只要一下子,就可以把他甩到下面的街上了。假使这样干了,那才真是好玩哪;但是我的秘密却要孤注一掷了,于是我放过了他。过了几天,他们对我说,我必须要照顾并且约束好她:我必须替她找一个看守了。我!我走到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声音的空地上放声大笑,笑得空中回荡着我的叫声。


“第二天她死了。白头发的老年人送她到坟墓去。她的兄弟们,一帮冷血而又骄傲的家伙,对她的尸体洒了几点儿泪,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于她的痛苦却是用铁石一样的心肠来对待的。这一切都是我秘密的喜悦所吃的食物,我们坐了马车回家的时候,我把白手绢蒙住脸偷着发笑,笑得直淌眼泪。


“但是我虽然达到了目的,杀死了她,我却感到不安和烦恼,我觉得不久我的秘密就一定要人人皆知了。狂乱的欣喜和愉悦在心中打战,当我单独在家的时候,便忍不住跳跃和拍手,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跳舞,高声吼叫;这,我隐藏不的。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忙碌的人群在街上奔走;或者到戏院里的时候听到音乐的声音和看见人们跳舞,我就抑制不住的欢喜,恨不得冲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立刻撕成一片片的,并大声狂吼。但是我咬咬牙齿,在地上顿脚,把尖利的指甲攒到自己手里。我忍住了;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疯子。


“我记得——虽然这是我能够记得的最后的事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把现实和幻梦混在一起,而这里老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老是这样的忙法,所以没有工夫把这两者由它们所陷入的这种奇怪的混乱中分析出来了——我记得我最后把秘密泄露出来时的情况。哈!哈!我似乎现在依然还看见他们的惊骇的脸色,还感觉得到我多么轻易地就把他们甩到了一边,用紧捏着的拳头捶他们的发白脸,然后像一阵风似的溜掉,他们的尖叫声直到我跑出了老远都听的到,还有呼叫声。每当我想到它的时候,一股无穷的力量就上了我的身。瞧——瞧这铁条在我狂扭之下弯得多么厉害呀。我能够把它像小树枝似的噼啪折断,只是这里有许多许多门的长走廊——我想我要在里面迷路的:纵使不迷路,我知道楼下还有几重大铁门是上了锁加了闩的。他们知道我是多么聪明的疯子,他们要我在这儿,供人参观,很弓似自傲。


“让我想想;——唔,我出去了。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发现她的三个骄傲弟兄之中最骄傲的一个正等着见我。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有要紧事。我怀着一个疯人的全部憎恨恨他。我的手指不知有多少次想撕碎他。仆人们告诉我他在那儿。我迅速地跑上楼。他说有一句话要对我说。我把仆人打发开了。时间已很迟了,我们又是单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开头我小心地把眼光避开他,因为我知道——而且因此很自鸣得意——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的眼睛里正喷射着像火一样的疯狂的火。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也难怪他最近的放荡行为和奇怪的言语,居然就发生在他的姊姊死了以后不久,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一种侮辱。再加上许多他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所以他以为我以前待她很不好。他想知道一下,假使他说我对已故的她加以污辱并且对她的家庭有所不敬,这话是否正确。他要求我加以解释,是适合于他穿的这一身制服的。


这人在军队里有一个官职——是用我的钱和他的姊妹的痛苦换来的官职!他就是设计陷害我和要抢夺我的财产的人,他就是强迫他的姊妹嫁给我的主谋,他很清楚她的心已经属于那个小娃娃似的孩子了。适合!适合于他的制服!他的下流的制服!我把眼睛对着他了——我忍不住——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看见他在我的眼光之下突然变了模样。他尽管可能从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些刻他的脸上失色了,他把椅子不由地向后拉开了些。但是我把我的拉近他些;突然我大笑起来——那时我非常开心——我看见他颤抖起来。我觉得疯狂在我的内部升腾。他怕我了。


“你的姊妹活着的时候你是很欢喜她的,”我步步紧逼“很欢喜呵。”


他不安地四面张望,我看见他的手抓住了椅子背,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你这恶棍,’我说,‘我看破你了;我识破了你害我的毒计;我知道在你强迫她嫁给我之前她的心已经属于了别人。我知道——我知道。’”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椅子在空中挥舞,并且叫我退后——因为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些。”


“我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嘶叫,因为我觉得有股不可名状的感情在我的血管里洄漩,从前的那些精灵又在向我耳语,激我把他的心扒出来。”


“‘你这该死的东西,’我边说边跳了起来并向他冲了过去;‘我杀了她。我是个疯子。我也要打倒你。血,血!我要它!’”


“我一拳挥开了他在恐怖中对我摔过来的椅子;窜近他的身边;轰隆一声,我们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那真是一场恶斗;他是高大而强壮的人,为自己的生命而搏斗;我是强有力的疯人,渴望着毁灭他。我知道我的力气是谁都比不上的,我的想法也是很对的,我渐渐占了上风,虽然我是疯子!他的挣扎渐渐没力了。我跪在他胸上,用两只手紧紧招住他的强壮的咽喉。他的脸发了紫;他的眼睛从眼窝里突了出来,舌头伸着,像是嘲讽我。我勒得更紧了。


“突然门被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互相大叫抓住这个疯子。”


“我的秘密暴露了,毫无疑问;而现在我的唯一的挣扎是为了争取自由了。当有一只手还没有抓住我的时候我就跳了起来,冲进追我的人群中,用我的强壮的手臂打开一条路,好像我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把他们纷纷砍倒似的。我冲到门口;跳过栅栏,马上就到了街上。”


“我一直向前迅速奔跑,没有一个人敢阻止我。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于是把我的速度加快了一倍。脚步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跳跃着疯跑,穿过沼泽和小溪,跳过篱笆和墙头,拚命地叫唤着——我的叫唤被集合在我周围的许多奇怪的东西接下去,因为叫声扩大了,直冲天上,我被一些鬼怪抱在怀里,它们驭风而行,越过重重障碍,把我一圈一圈地旋转,转得沙沙作响而且非常迅速,使我昏头晕脑,最后它们猛然一摔,丢开了我,我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这里了——在这可爱的小房间里,这里很难进得来阳光,月光还是偷偷地进来——然而它的光线只足以照出我周围的黑暗的人影和那个老是待在一个角落里的沉默的人影。有的时候我醒着躺在这里,能够听到从这所大房屋的老远的别处传来奇怪的尖叫和呼号。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这些既不是那灰白的人影发出的,也与它无关。因为从黄昏的最初的阴影到早晨的第一线光辉为止,它一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老地方,听着我的铁链的音乐,看着我在干草铺上的欢腾雀跃。”


在这篇稿子的末了,又一种笔迹写了这样的话——


[上面是一个不幸的人的呓语的记录。这人是一个凄惨的实例,是早年用错精力和放纵无度延续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造成的恶果的实例。他年轻时代的轻率的放肆、纵欲和淫佚,引起了高热和精神错乱。这后者的第一个结果是他那奇怪的幻想,以为疯狂存在于他的家族里,所根据的是一些人所强烈拥护但是另外一些人所同样强烈反对的、一个有名的医学理论。这种幻想产生了确实的忧郁症,到了时候就发展成为一种病态的精神错乱,终于成为暴乱的疯狂。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所详述的事实虽然被他的病态的想像歪曲了很多,但却是真正确实发生过的。在熟知他早年生活上的罪恶的人们看来,他的感情既然已经失去了控制,却没有引导他做出还要更可怕的事情,这倒是庆幸的事。〕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老牧师的稿本的时候,烛洞里的蜡烛也刚刚点完;火光没有做出任何警告的信息就突然熄掉了,这使他的激昂的心境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慌忙把先前刚穿的衣物脱掉,用惊惧的眼光扫了一下四周,就慌忙地重新爬进被窝,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他的卧室里,已经是一个大早晨了。昨夜压抑着他的那种忧郁,已经和包着大地的黑暗一道消失了,而他的思想和感情正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充满了欢乐。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饭之后,四位绅士就徒步向格雷夫孙德出发了,后面跟了一个人,指着装在松板箱子里的那块石头。他们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到了那里(他们已经把行李交给人从洛彻斯特运到伦敦),而且幸运地弄到了马车外面的坐位,当天下午他们就一切顺利的到了伦敦。


此后的三四天是做一些到伊顿斯威尔市旅行的必须的准备。关于这极其重要的举动必须另起一章加以叙述,所以我们不妨把本章临了的少许篇幅用来叙述一下那个考古的发现的后事,当然是很简略的。


据匹社的文件上的记载,他们回到伦敦之后的那夜,举行了全体社员大会,匹克威克在大会上发表了这次发现的演说,并对铭文作了种种的天才的推测。还记载了一位高明的艺术家把这刻在石头上的珍物作了一幅忠实的写生画,送到王家考古学会和其他学术团体去,——为这问题而写的许多文章,发生了敌对的论战,造成了怀恨和妒忌——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也写了一部小册子,有九十六页,都是很小的小号字,里面提出了那铭文的二十七种不同的读法。还有三位老绅士用给一先令遗产的办法解除了他们各人的长子的承继权利,就因为这些孩子胆敢怀疑那残碑是古物——一位热心人士提早“解除”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高深莫测的铭文而绝望的。匹克威克先生被选为十七个本国的和外国的学会的名誉会员,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这十七个学会没有一个能对于铭文作任何解释,但是它们全都赞同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布辣顿先生,真的——这个名字是注定了要受那些从事神秘即又高尚的研究的人一生一世的轻视——布辣顿先生,居然有这种事情,他抱着鄙俗的头脑所特有的怀疑和吹毛求疵的态度,狂妄地发表了一个意见,既可恶又滑稽。布辣顿先生心存坏意,想损伤匹克威克先生的不朽之名的光泽,真的亲自到科伯姆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在社里演说的时候,嘲讽地说他曾经见过向他买到石头的那个人,那人认为石头是古的,但是严肃地否认铭文是古的——他说只不过是闲得无事干时顺手刻出来而已,那些字母所表示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billstumps,hismark”。


这几个字,而史登普斯先生因为不大熟悉文字的组织,他的字说他是按平格的拼字法的规律写的,还不如说是按照声音来拼的,所以就把他的教名(皮尔bill)的第二个l丢掉了。


匹克威克社是如此高尚的机关,所以可以预料得到,这意见理所当然会受到了轻视的待遇了,该社开除了那傲慢而心怀恶意的布辣顿,表决了送给匹克威克先生一副金边眼镜,作为他们的信任和赞许的标记;为了酬谢这一点,匹克威克先生叫人给他画了一张肖像,挂在社里。


布辣顿先生虽然受到遗责,却没有被打败,他也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对十七个学会发言的,里面已包含他发表过的那个演讲的复述,多次的在这小册子里隐约的表明他对那十七个学会许多“骗子”的认同。因此之故,激起了十七个学会的名正言顺的愤慨,几个新的小册子出现了;外国的学会和本国的学会意见一致,本国学会把外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英文,外国学会把本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各种文字;于是就开始了那个众所周知有名的科学讨论,那就是所谓匹克威克论战。


但是这个毁谤匹克威克先生的三教九流的意图并没成功。那个诽谤人的作者反倒受到了一个重重的打击。十七个学会一致通过那傲慢的布辣顿先生是个无知的好事者,因此就大动干戈的做起文章来了。直到今天,那块石头仍然是标志匹克威克先生之伟大的费解的纪念碑,也是揭示是他对渺小敌人的最终的胜利品。





第12章



描写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这对他的一生和这部历史是个新纪元。


匹克威克先生在高斯维尔街的寓所虽然不算宽敞,然而不仅非常舒适合意,而且特别适合具有他这种能力和观察力的人居住。他的起坐间是一楼的前房,他的卧室是二楼的前房;因此,不管他是坐在他的客厅里的写字台旁边,还是站在他的寝室的穿衣镜前面,都是能够看到观察那条人口既多、名声大的通衢大道上所呈现出人性的各个方方面面。他的女房东,巴德尔太太——一个病故的税关职员的寡妇和唯一的遗嘱执行人——是个神情充实、美丽动人,仪态万千的女人并具有烹调的天才,由于研究和长期的实践,这更是一种绝技了。这里没有小孩子,没有佣人,没有家禽。房子里所有居住的人仅仅只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前者是房客,后者是巴德尔太太的产物。那个大男人整天都是在夜里十点正回家,然后安分守纪地把身子往后容堂的一张又矮又小的法式床上收缩着;巴德尔少爷的幼稚的游戏和体育锻炼呢,是绝对被限制在邻近的人行道和阴沟那里的。整洁和安静统治了全家;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意愿成了命令成了法律。


任何知道这里的家政的这些特点的人、熟悉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的令人钦佩的规律性的人,要是看到了他在预定要到伊顿斯威尔去的前一天早晨的外貌和言行举止,一定会觉得极其神秘和不可思议。他在房里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差不多每隔三分钟就把头伸到窗子外面看一下,不断地看表,还显出了其他种种焦急的表现,这都是他以往都没有的,显然是正在计划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连巴德尔太太也不能察觉。


“巴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终于说,那时这位友善的女子已经快要把房间里的工作打扫完了——


“先生,”巴德尔太太说。


“你的孩子出去了好长的时间了。”


“唉呀,离波洛有老远哪,先生,”巴德尔太太提出异议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的,我知道了。”


匹克威克先生又沉默了,巴德尔太太继续打扫。


“巴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隔了一两分钟之后说。


“先生,”巴德尔太太又答道。


“你觉得养两个人是不是要比养一个人多花钱呵?”匹克威克先生又问。


“唷,匹克威克先生,”巴德尔太太说,脸红到帽子边,因为她自以为看到她的房客眼睛里有某种关于男女问题的眼光一闪:“唷,匹克威克先生,这是什么问题哪!”


“别管吧,那你究竟觉得怎样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这要看,”巴德尔太太说,把拂尘伸到撑在桌上的匹克威克先生的胳臂肘的近旁——“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你要知道,匹克威克先生;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是一个节省的和谨慎的人哪,先生。”


“对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这时他紧紧地对巴德尔太太盯着)我心想都有这条件的,除此之外,通明达理,知省识俭。巴德尔太太;那对于我也许有很大的用处的。”


“唷,匹克威克先生呵,”巴德尔太太说;脸又红到帽子边了。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渐渐上了劲,那只不过是他谈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的习惯而已,“是的,当真;老实告诉你吧,巴德尔太太,我己经下了决心啦。”


“嗳呀,先生,”巴德尔太太叫。


“你觉得很奇怪吧,”和蔼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对他的同伴欢天喜地地瞥了一眼,“因为我从来就没向你商讨过这个问题。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直到今天早上把你的小孩打发出去了才——呃?”


巴德尔太太只能对他看一眼作为回答。她很久以来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崇拜着匹克威克先生,但是现在,突然之间,她被陷入绝望中——那是即使她抱着最狂妄自大和最过份的希望也从来不敢期望的。匹克威克先生竟提出了——并且还作了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打发她的小孩子到波洛去,免得他碍事,他的考虑是这么的谨慎和周到啊!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你感觉怎样了?”


“啊,匹克威克先生,”巴德尔太太说,激动得颤抖着,“你对我真好,先生。”


“那你的麻烦就少了可多了,是不是?”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我从来没想到麻烦不麻烦呵,先生,”巴德尔太太回答:“那我以后可要任劳任怨地令你欢喜了。但是你真是心肠好,匹克威克先生,你为我的孤独设想得这么多。”


“啊,真的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倒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要我在城里的时候,你总有人陪伴了。理所当然是这样的。”


“我相信我应该是个幸福得不得了的女人了,”巴德尔太太说。


“而你的小孩子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希望上帝保佑他,”巴德尔太太带着一声母性的呜咽打断他的话头说。


“他呢,也要有一个同伴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一个活泼的同伴,可以教他许多本领,一个星期就比他一年里学的还要多,这我可以担保的。”匹克威克先生安静地笑着。


“啊,你这可爱的人——”巴德尔太太说。


匹克威克先生一惊。


“你这仁慈的,心地好的,幽默的,讨人喜欢的人啊,”巴德尔太太说完以后立刻轻轻地站了起来搂住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颈,接着来了一场豆似大的泪水和合唱似的呜咽。


“嗳呀,”这位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喊;——“巴德尔太太,我的好人——嗳呀,多糟糕——请你想一想。——巴德尔太太,不要这样吧,如果有人来了那该多不好啊!”


“啊,让他们来吧,”巴德尔太太叫,发了疯似的:“我永远不离开你——亲爱的、仁慈的好人;”巴德尔太太一面这么说,一面更紧地搂住他。


“上帝怜悯我,”匹克威克先生说,猛烈地挣扎着,“我听见有人上楼梯来了。不要这样,不要,好人,不要。”但是恳求和挣扎都没反应,因为巴德尔太太已经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晕了过去;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她放在椅子里的时候,巴德尔少爷就进来了,引进来特普曼先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吓得动也不敢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怀里抱着他的可爱的负担站在那里,落魄地看着朋友的面孔,既不招呼他们也不加以解释。他们呢,也看着他;而巴德尔少爷呢,对大家瞪着眼睛看。


匹克威克派们惊讶万分,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惶恐又是如此的强烈,如果不是那位女太太的小儿子表示了极其美丽和动人的孝道的话,他们一定会动也不动地站在原位上保持着各人的位置和姿势,直到那位已晕过去的女子苏醒过来为止。这个穿着缀着发亮的大铜钮子的灯芯绒紧身衣服的孩子,刚开始惊讶和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但是他那还没成熟的大脑里渐渐形成了一种感想,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匹克威克先生就是侵害者,于是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几乎非人间所有的长号,一头冲了过去,对这位不朽的绅士的背上和腿上拳打脚踢,用尽他的力气和他的激愤所能做到的打他和掐他。


“把这小恶棍拉开,”吃了大苦头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发疯了。”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三位张口结舌的匹克威克派说。


“我不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很不高兴地说。“把这孩子拉开,”文克尔先生就把那个喊着,挣扎着的可爱小孩抱到房间的另一边去——“现在帮助我把这女人弄下楼去吧。”


“啊,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巴德尔太太有气没力地说。


“让我扶你下楼吧,”永远是英豪气概的特普曼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巴德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叫。于是她被扶下楼了,她最爱的儿子也跟在后面。


“我简直想不出——”特普曼回来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无法想得出那女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回事。我只是告诉她我想用一个男佣人,你们看见她那怪怪的毛病发作了?真是古怪得很。”


“古怪得很,”他的三位朋友说。


“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


“要命,”是他的信徒们的回答,他们一面轻轻地咳嗽,一面互相猜疑地看着。


这种举动并没有瞒过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他注意到了他们的不相信。他们显然是怀疑他的。


“过道里有个人来了,”特普曼先生说。


“就是我对你们说的那个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今天早上派人到波洛去叫他来的。请把他叫上来吧,史拿格拉斯。”


史拿格拉斯先生照着要求他的做了;塞缪尔·维勒于是出现了。


“啊——你还认得我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还用说,”山姆回答,把眼睛暗示疼爱地扫了一下。“那真是怪事呵,但是他一个人就叫你们这么多人不好受了,不是吗?滑头得很——呃?”


“不要再说了,”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说,“我要和你谈谈别的事情。坐下吧。”


“谢谢,先生,”山姆说。于是他先把那顶旧的白帽子放在房门外面的地板上,没等人的邀请就坐了下来。“这看上去并不漂亮,一戴起来确是非同凡响;只要帽沿没有坏,总是一顶很漂亮的礼帽呵。不管怎样,没有它总像是轻浮了点儿,这是第一点;每一个洞里都能透气,这是第二点——我叫它出气筒。”维勒先生发表这种想法的时候对聚在一起的匹克威克派们友好地微笑着。


“那样,谈谈关于我在这些绅士的赞同之下叫你来的事情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正好啦,先生,”山姆插嘴说:“就像儿子吞下铜板,父亲对他说的一样:吐出来吧。”


“我们,第一点,是要问你,”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对现在所处的地位有不满的吗?”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绅士们,”维勒先生答,“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有更好的位置让我做呢?”


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出现温和的仁爱之光,一面说,“我心里已有一半要用你了。”


“真的吗?”山姆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那工钱有多少?”山姆问。


“十二镑一年,”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衣服呢?”


“两套。”


“什么活?”


“侍候我;跟着我和这些绅士去旅行。”


“立下契约吧,”山姆强调说。“我同意这些条件,租给一个单身绅士吧。”


“那你是否接下这个职位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那当然了,”山姆回答。“假使衣服有这地方一半合我的意,就行了。”


“你当然可以弄一份推荐书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去向白牡鹿旅社的老板娘要好了,先生,”山姆回答。


“你可以今晚来吗?”


“如果是现成的话,你马上给我衣服穿吧!”山姆欢天喜地地说。


“今天晚上八点钟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如果打听的结果很满意,衣服是现成的。”


除了只有一个可爱的轻率举动——那是他和一个助理女侍者共同参加的——之外,维勒先生的行为的历史是毫无疵瑕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觉得应该今天晚上就要把事情都定下来。敏捷和能干不仅是这位特殊人物的公事上的特征,而且也是他的一切私事上的特征;所以他立刻领了他的新的佣人到那些便利的市场中去,就是出卖绅士们的全新或半旧的服装使你免除量尺寸的麻烦和不便的手续的地方;太阳还没有落到山的那边去,维勒先生就已经从头到脚打扮好了:一件钉着有“匹社”两字的钮子的灰色上衣,一顶有帽章的黑帽子,一件红条子的背心,浅色的短裤和裹腿,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必需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罢了,”那位突然变了模样的家伙第二天早晨坐在到伊顿斯威尔的马车的外面座位上的时候说:“不懂我到底是一个跟班的,还是一个马夫,是一个猪场看守,还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可就像这所有的混合体。管他去吧;换换空气,见识多,事情少;正是我所想:所以我说呀,匹克威克们万岁!”


第13章



关于伊顿斯威尔;关于那里的政党的情形;关于一个选举——为这个古老、忠诚和爱国的市镇选出一位参加国会的议员


我们坦白承认,自从我们初次埋头研究匹克威克社的浩瀚的文件那个期间,我们从来也没听说过伊顿斯威尔这个地方;我们也可以同样坦白地承认,我们曾经查考过它是现在的什么地方,但是查不出来。我们知道人们对于匹克威克先生的每一札记和记载都是深信不疑的,我们也不敢靠着我们脑里的一点记忆来认为这位伟大的人记录下来的言论的否认,所以参考了一切可供查阅的有关这一问题的凭据。我们找遍甲乙两种目录的地名,没有找到伊顿斯威尔这个名字;我们把我们的优秀出版家为了社会之便而出版的《本州袖珍地图》的每一个角落都认真地通看过,而我们的研究也是得到同样的结果。因此我们相信,匹克威克先生都要避免得罪什么人,而且认识他的人都清楚他们具备的那种审查谨慎,所以故意把他去观察的地方的真名字用一个假名代替了。有一件小事使我们确信了这个想法,而这件事本身显然是鸡毛蒜皮,可是按照这种观点想来,那就值得去注意了。我们在匹克威克先生的笔记本上可以找到这样的记载,说他自己和他的随从们的座位是在瑙里治驿车公司买的;可后来这句话又被去掉了,像是要连那市镇的方向也隐瞒起来的样子。因此,我们不敢对这问题轻意去揣摸。只好立刻开始叙述这段经历,将他的描写供作我们的材料就满足了。


那么,伊顿斯威尔的人民呢,他们像许多别的小市镇的人民一样,都认为自己很了不得;而伊顿斯威尔的每个男子,知道自己起模范作用的重要性,所以都觉得义不容辞要全心全意地和那划分该镇的两个党派之一联合起来。那两党是“蓝党”和“浅黄党”。蓝党利用一切机会反对浅黄党,同样浅黄党也利用一切机会反对蓝党;因此,只要在公共集会上,在市政厅,在市场上,蓝党和浅黄党碰了头,就会议论纷纷和吵吵闹闹。既然是这样的互相倾轧,所以根本不用说,伊顿斯威尔的一切都是党派问题了。如果浅黄党提议在市场上开个天窗,蓝党就召开群众大会,痛斥这个提议;而如果蓝党提议在大街上多造一个水龙头,浅黄党就一致起来小题大作地反对。商店分蓝党商店和浅黄党商店,旅馆也分成蓝党旅馆和浅黄党旅馆;连教堂里也有蓝党的过道和浅黄党的过道。


这两个强大的党派应该各自都有自己的机关报和代表,这肯定是相当的重要和必不可少的;因此这市镇上有两种报纸——《伊顿斯威尔新闻报》和《伊顿斯威尔独立报》;前者拥护蓝党的主义,而后者肯定是维护浅黄党立场而建立的。它们都是好报纸。那种社论,那种猛烈的诡骂!——“我们的毫无价值的同行,那《新闻报》”——“那份丢脸的和怯懦的日报,《独立报》”——“那个虚假和卑鄙的印刷品,《独立报》”——“那个下践和无事生非的造谣者,《新闻报》;”——这些,还有其他刺激精神的斥骂,布满了这两种报纸的每一期的各栏,在市民的胸中激起最强烈的快感和愤怒。


匹克威克先生凭着他“一贯的明智,而特意选了这个恰好的时间来这个市镇上。像这样的竞选是从来没有过的。史伦基府的塞缪尔·史伦基大人是蓝党的候选人;靠近伊顿斯威尔的非兹金宅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呢,是被他们的朋友劝服后而维护浅黄党立场的人。《新闻报》警告选民们说,不仅是英格兰的眼睛,并且是整个文明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们;《独立报》却断然地提出质问,伊顿斯威尔的选民们到底是像他们一向所认为的那样是大好老呢,还是既不配称为英国人也不配享受自由的幸福的下贱而卑鄙的工具。很少有这样掀起全市激动的浪潮。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在山姆的帮助下从伊顿斯威尔的马车的车顶上爬下来的时候,天已黑了。蓝色的丝质大旗子在武器旅社的窗口飘着,而每一扇窗框上都贴了标语,用庞大的字通知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委员每天都坐在那里。一大堆的途人站在马路上,看着阳台上的一个哑嗓子的男子,他显然是为史伦基先生宣传得面红耳赤;但是他的议论的力量和特点不免有点儿被街角上的四只大鼓的不停地传到的敲声所损害,那些鼓是非兹金先生的委员放在那里的。但是在那演讲的人旁边,有一个忙碌的少年人,他不时地脱下帽子,示意听众欢呼,而听众就会积极地热烈地去响应,红脸的绅士继续讲下去,讲到脸上比以前更红了,好像这就是达到了他的意图,好像有什么人听了他的话是一样的。


匹克威克派们刚下车,就被一支诚实而有独立性的群众包围了,并且对他们发出三声震憾性的欢呼,他们的欢呼被群众的主力所响应(因为群众一点儿也不用知道他们在欢呼什么),逐渐变成一阵胜利的巨响,连阳台上的红脸男子都不说话了。


“万岁!”群众最后喊了这一声。


“再来一下,”阳台上的年轻的领导者高声地喊着,于是群众又叫喊了一声,好像肺是生铁的,里面有钢的机器。


“永远要史伦基!”诚实而又独立的人们尖叫着。


“永远要史伦基!”匹克威克先生响应地叫,把帽子摘下来。


“不要非兹金!”群众叫道。


“当然不要!”匹克威克先生喊。


“万岁!”接着又来了一个吼叫声,像是打了吃冷肉的钟之后整个兽苑里发出的声音。


“史伦基是谁!”特普曼先生低声说。


“我不知道,”匹克威克先生用一样的声音回答道。“别响。不要问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里最好是群众怎样做你就怎么做。”


“但是如果有两种群众呢?”史拿格拉斯先生提出意见。


“那就跟着大多数人叫,”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这一席话抵得上万卷书。


他们走进屋子,群众左右闪开让他们走过去,喧腾地欢呼着。首先应该要考虑找个地方住宿。


“我们在这里有床铺吗?”匹克威克先生叫了侍者来问。


“不知道,先生,”仆人回答:“可能已经住满了人,先生,——我去问问,先生。”他为了这原因去了,不久回来说,请问绅士们是不是“蓝党”


无论匹克威克先生还是他的同伴们,都没有为了哪一个候选人拚命卖力过,因此,这问题可算有点难回答。在这进退两难的窘境中,匹克威克先生想到他的新朋友潘卡先生。


“你知道一位姓潘卡的绅士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当然知道了,先生;塞缪尔·史伦基大人的代理人呵。”


“他是蓝党吧,我想?”


“是呀,先生。”


“那么我们是蓝党,”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他看到那仆人对于这个圆通的宣布像是有点怀疑,就把名片交给他,叫他送给潘卡先生去,假使他碰巧在这旅馆里的话。侍者退出去了;后又立刻就回来了,请匹克威克先生跟着他去,把他领到第一层楼的一间大房间里,潘卡先生正坐在一张放满了书和文件的长桌子旁边。


“啊——啊,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说,走过来迎接他:“看见你我很快乐,我的好先生,很快乐。请坐,那么你是把你的心愿付诸于行动了。你是来看选举的了——呃?”


匹克威克先生作了肯定的回答。


“激烈的竞争呵,我的好先生,”那矮小子说道。


“我听了很开心,”匹克威克先生说,搓着手。“我喜欢看不动摇的爱国主义,无论是哪一方面唤起来的;——的确是场激烈的竞争吗?”


“是呀,”矮小子说,“本来就是这样的,这里所有的饭店都是我们开的,剩下来的敌手就只有啤酒店了——这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吧,我的好先生,呃?”——矮小子得意地微笑着,然后吸了一大撮鼻烟。


“这场竞争的结局最终会是怎样的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那就不一定了,我的好先生;还是成问题呢,”矮小子回答。“非兹金的人在白牡鹿饭店锁好的车库里有三十三票。”


“在车间里!”匹克威克先生说,听了这第二个手段为之一惊。


他们都被锁在那里,直到需要他们的时候才放出来,”矮小子继续说。“这目的,你知道吗?是防止我们找上他们;即使我们找得到,那也没有用处,因为他们故意将这些人灌得醉纷纷。非兹金的代理人是很聪明的家伙呵——真是非常聪明的家伙。


匹克威克先生瞪着眼睛,但是没有说什么。


“话虽这么说,我们却十分放心,”潘卡先生说,把声音放得低到几乎像耳语声。“我们昨天夜里在这里开了个小小的茶会——四十五个女人,我的好先生——临走时,我们都各给了她们一把绿阳伞。”


“一把阳伞!”匹克威克先生说。


“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四十五把绿阳伞,七先令六便士一把。凡是女人都欢喜装饰品——这些阳伞的作用是不同凡响的。拿稳了她们所有的丈夫和一半的兄弟——完全打垮了袜子、法兰绒和诸如此类的一切。我的主意呵,我的好先生,完全是我的。不管是下雹子,下雨天还是晴天,只要在街上走几步都会遇到几把绿阳伞。


说到这里,那小矮子放开胸怀地捧腹大笑起来,进来了一位客人,这才不笑了。


这是个又瘦又高的人,黄赤色的头带有点秃,一张庄严的自傲之中带有着深不可测的神气的脸孔。他穿了一件棕色的紧身长外套、黑色的布背心和褐色的裤子。背心旁边吊着一副双目眼镜:头上是一顶帽顶很低的宽边帽子。这位刚刚来的人被介绍给匹克威克先生了,他叫做卜特先生,是《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c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卜特先生回过头来对匹克威克先生严肃地说——


“这次竞选在首都引起了相当大的响应吧,先生?”


“我觉得应该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于这一点,”卜特说,望着潘卡先生要求他加以证实,——“对于这一点,我相信我上星期六的论文是有点促进作用的。”


“不可否认,”小矮子说。


“报纸是个伟大的发动机呵,先生,”卜特说。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个意见表示非常地赞同。


“但是我敢说,先生,”卜特说,“我从来没有随便地利用我手中的这个巨大的权力。我敢说,先生,我从来没有把在我手里的这种高贵的工具用来攻击私人生活的神圣的胸怀,或是个人名誉的骄嫩的感情;我敢说,先生,我把我的力量贡献在这上面的——那份努力,——也许是低下的,我知道是低下的,——却是灌输那些主义的——那种主义呢——”


说到这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先生像是盲头苍蝇了,匹克威克先生来解救他了,说——


“当然罗。”


“那么先生——”卜特说——“那末先生,让我请问你,你是一个不偏不倚的人,伦敦的舆论,关于我和《独立报》的争论的舆论怎么样?”


“那实在是激动人心,无疑的,”潘卡先生插嘴说,露出诡谲的神情,那大约是偶然的。


“这个争论,”卜特说,“我必须要一直延长下去,只要有好的身体和精力充沛还有天赋给我的一份才能,这个争论,先生,虽然可能令人头昏目晕,令人激动兴奋。令人做不了日常生活的经常工作;但是我决不放弃,除非我已经把《伊顿斯威尔独立报》踏在脚底下。我希望伦敦的人民知道,希望全国的人民知道,先生,他们是可以相信我的;——要知道我不会离弃他们,先生,我已下定主意要帮助他们到底的。”


“你的行为是非常伟大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和那位高尚的卜特握握手。


“你先生是,我看得出,是一位明智能干且通情达理的人,”卜特先生说,由于自己刚说过那番充满热烈的爱国心的言论,激动得使他喘不过气来。“我真是十分的荣幸,先生,能够认识这样一位人物。”


“我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对于你这个意见感到深深的荣幸。先生,请你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旅伴们,他们也是我所创办的值得赞赏的俱乐部的通讯员。”


“那我就非常开心了,”卜特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退出去,带了他的朋友们回来,正式把他们介绍给《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先生。


“哦,我的亲爱的卜特,”小小的潘卡先生说,“问题是,我们应怎样去接待这几位朋友呢?”


“我想,我们能在这旅馆住下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里一张空铺也没有了,我的好先生——一张铺也没有。”


“那就不妙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非常不妙,”他的旅伴们说。


“这事我倒有个主意,”卜特先生说,“实行起来效果挺不错的。孔雀饭店还有两张铺位,另一方面,我可以冒昧地替卜特太太说一句,她会欣然地招待匹克威克先生和另外随便哪一位,只要其余两位和他们的佣人不反对到孔雀饭店去将就住下来的,这都是我们不情愿的。”


经过卜特先生一再提出邀请之后,并且经过匹克威克先生一度表明决不可以去惊动和麻烦他那美丽动人的妻子后,大家决定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了。所以就只能照这样做了;大家一道在武器饭店吃了饭之后,朋友们分开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到孔雀饭店去休息,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尔先生就上卜特先生的公馆去;预先约定第二天早上在武器饭店重新集合陪着塞缪尔·史伦基大人的旅行队伍到选举的地方去。


卜特先生的家庭成员只有他本人和他的妻子。凡是由于伟大的天才而在世界上大出风头的人们,通常都有某些小弱点,这种弱点和他们的一般性格对照起来就尤其明显。如果说卜特先生是有弱点的话,那也许就是他有点儿太听从他的妻子的高傲的束约和支配。我们并不认为应该特别着重这件事,因为现在卜特太太的全副迷人迷人武器都运用在招待这两位绅士上呢。


“亲爱的,”卜特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伦敦的匹克威克先生。”


卜特太太用迷人的甜劲儿接受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父亲般亲切的握手:文克尔先生根本没有被介绍只是鞠了一躬,然后偷偷地跑到一边去,没有人理睬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卜呀,我亲爱的——”卜特太太说。


“噢,我亲爱的宝贝,”卜特先生说。


“请你介绍一下另外一位绅土呀。”


“实在对不起,”卜特先生说。“请让我来介绍,卜特太太,唔——”


“文克尔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文克尔先生,”卜特先生响应一声;介绍的礼节就完成了。


“我们对你感到歉意,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并没打招呼就跑到府上打扰了。”


“请你不要这么客气呵,先生,”卜特太太活泼地回答。“我请你相信,能看见新的面孔是我最开心的事了;我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生活在这沉闷的地方,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个人都没有啊,我亲爱的!”卜特先生撒娇似的喊。


’”除了你之外没有一个人,”卜特太太驳斥他,语言里带着刻薄的意味。


“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主人解释他的妻子的诉苦说,“我们不多不少地被剥夺了一些娱乐,否则可以参加许多娱乐。我的社会地位,作为《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这个报纸在国内所处的位置,我经常沉溺在政治的漩涡里——”


“卜呀,我亲爱的——”卜特太太插嘴说。


“我亲爱的宝贝——”编辑说。


“我亲爱的,我希望你找到一些都触起绅士的响应的言论。”


“但是亲爱的呀,”卜特先生非常卑恭地说,“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个也相当响应啊。”


“他若是能响应,那就好了,”卜特太太强调说:“我是讨厌死了你的政治,你和《独立报》的吵嘴,还有你的胡说八道。卜呀,你这样到处丢人现眼,真让我为之一惊。”


“但是我亲爱的——”卜特先生说。


“啊,废话,不要跟我说啦;”卜特太太说。“你打爱卡特吗,先生?”


“我很希望能在你的指教之下学习一下,”文克尔先生回答说。


“好,那么把那小桌子拉到这扇窗户这里吧,好让我听不到我那没兴趣的政治。”


“珍,”卜特先生对拿进蜡烛来的佣人说,“下去到办公室,拿一千八百二十八号合订本的报来。我要念给你听听——”编辑转过来接着对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我当时所写的几篇社论念给你听一下,那是关于浅黄党要派个新收税人到这个卡子上的鬼花样的;我想它们会使你感到兴趣的吧。


“我好想听听,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合订本拿了上来,编辑坐了下去,匹克威克先生坐在他的旁边。


我们就认真地来读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笔记簿,想找到那些美丽的文章的概括的摘要,但是相反。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被那文章的风格的强劲和耳目一新所充分陶醉了的;而且文克尔先生有这样的记载,说在他们阅读的整个时间中,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打开过,像是欢喜过度一样。


开晚饭的通报,使爱卡特牌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优点的反复陈述都告一段落。卜特太太兴致非常高而脾气也相当的好。文克尔先生已经大大地获得了她的好感,她毫不犹豫地、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个有趣的老宝贝”。这话里含着亲昵和随便的意味,那是和这位高尚的伟大的人亲近人们的时候很少有人敢做出来的。虽然这样,我们把这话保存下来,因为它可以既动人而又有力地证明他受到社会各阶级怎样的尊重和证明他征服他们的心和感情是如此地轻易。


夜很深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早已在孔雀饭店的最深的角落里睡着了——两位朋友刚刚才去睡。睡眼很快地使文克尔先生失去了知觉,但是他的感情非常激动了,他的崇拜心已经觉醒了:睡眠虽然已经使他对于世间的事物失了知觉,但是好几个小时之内可喜的卜特太太的面孔和身形一而再,再而三在他的漫无规律的幻想之中出现。


早晨所引来的繁华和喧闹,足以把世上最富于浪漫幻想的头脑里的一切心思驱散,除了和快要来临的选举直接有关的那些联想。击鼓声,号角和喇叭声,男人们的呼喊声,马蹄声,从一大清早就不停地在街上荡漾着;两党之间时而发生的小冲突,立刻就使大选的准备活跃起来,也使它们的特色可人地变得丰富多趣。


“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时他的佣人在他的卧室门口出现,而他正好梳理完毕:“今天很热闹吧,我想?”


“真是好玩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我们的人聚在武器饭店那里,他们高声呼喊把嗓门都喊哑了。”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看起来很忠实于他们的党吧,山姆?”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忠心的,先生。”


“有劲儿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了不得,”山姆回答:“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人们吃得和喝得这样多。我更不懂他们那样吃不会撑着的吗。”


“那是这儿的先生们用得不适当的好意阿,”匹克威克先生说。


“大概是的,”山姆简单地回答说。


“他们看来是精力旺盛,很好、很忠实的家伙,”匹克威克先生从窗户对外瞥了一眼说。


“精力很旺盛,”山姆回答:“我,同孔雀饭店的两个侍者曾经用水龙头冲了那些独立的选举人,他们昨天晚上是在那里吃的晚饭。”


“用水龙头冲独立的选举人!”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他的佣人说,“每个人都是倒在哪里就在哪里睡了;今天早上我们把他们都拉出来,一个一个放在龙头下面冲一下,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很好。这个工作,是每冲一个,委员会就给一先令。”


“有这种事情!”为之一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喊。


“上帝保佑你,先生,”山姆说,“你这么没见识——这没有什么呀,没有什么呵。”


“没有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先生,”他的佣人回答。“这里上次选举的头天夜里,敌党收买了武器饭店的酒吧间女侍者,并且在掺上水的白兰地里加了麻醉药然后给歇在那里的十四个没有投票的选举人喝。”


“你说在掺上水的白兰地里‘放上麻醉药’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问。


“把鸦片精放在里面,”山姆回答。“她把他们弄得一直睡了二十个小时,选举过了以后他们才醒过来。他们把一个放在手车里,还睡得人事不知哪,弄到选举棚去试试,但是不行——他们不让他投票;所以又把他送回来,放在床上了。”


“这可是很怪的手段,真是,”匹克威克先生说:一半对自己,一半对山姆。


“跟我父亲遇见的一件稀里古怪的事还相差挺远了,先生,那也是在选举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山姆回答。


“发生了什么事?”匹克威克先生问。


“哦,他有一次赶了一辆马车来,”山姆说:“正要选举了,就有一个党雇了他把选举人从伦敦运来。第一天晚上,他正要开车,另外一边的代理人悄无人声地把他请去了,他就跟送信的人同去,那人请他进去;——一间大屋子——许多绅士——许多文件、钢笔和墨水等等。‘啊,维勒先生,’坐在椅子上的绅士说,‘看到你很高兴,先生;你好吗?’——‘很好,谢谢你,先生,’我父亲说;‘我希望你过得还得过且过吧,’他说。——‘很好,谢谢你,先生,’那绅士说;‘坐吧,维勒先生——请坐吧,先生。’于是我父亲坐下了,他们两人对视着看着。‘你不认识我了吧?’那绅士说。——‘确实不认识,’我父亲说。——‘啊,我可知道你是谁,’那绅士说;‘你小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他说。——‘唔,我不记得了,’我父亲说。——‘这才奇怪呢,’那绅士说。——‘很奇怪,’我父亲说。——‘你的记忆力一定很差,维勒先生,’那绅士说。——‘唔,是很差的,’我父亲说。——‘我想是的,’那绅士说。那样他们就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跟他瞎拉瞎扯些赶车的事,令他很开心,最后还塞了一张二十镑的钞票在他手里。‘这里到伦敦的路很坏呵,’那绅士说。——这路到处都很难走,’我父亲说。——‘特别是靠近运河的地方,我想,’那绅士说。——‘那是有一点儿讨厌,’我父亲说。——‘那么,维勒先生,那绅士说,‘你是个好车夫,你想要你的马怎样走就怎样走,我们知道。我们都很喜欢你,维勒先生,所以要是你送那些选举人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要是你把他们翻到运河里去,可是却不要伤害了他们,这就是给你的,’他说。——‘先生,你真好,我父亲说,‘我要再干一杯祝你安康,’我父亲说;他喝了,然后收了钱,鞠了个躬就走了。先生,”山姆继续说,带着对他的主人说不出的冒犯的神情,“你是不敢相信,就在他装了那些选举人下来的那天,他的马车就在那个地方翻倒了,上面所有的人都滚到运河里。”


“那么有没有爬上来呢?”匹克威克先生连忙问。


“嘿,”山姆回答,说得很慢,“我想是有一个老先生失踪了;我知道他的帽子是找到了,但是我就不知道他的头到底是不是在帽子里。但是我觉得有趣的是这种稀里古怪而又碰巧的事情,那个绅士说了之后,我父亲的马车果然就在那个地点而且又在那一天翻倒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事情,”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替我把帽子刷一刷吧,山姆,我听见文克尔先生在叫我。”


说了这些话,匹克威克先生下楼走到客厅里,他看见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家里人已经全都在那里了。急急忙忙地吃了早饭;每个绅士的帽子上都装饰了一朵巨大的蓝结,那是卜特太太的精心杰作;文克尔先生担负了伴送那位太太到选举场邻近的一座屋顶上去的任务,而匹克威克先生和卜特先生去了武器饭店,那个饭店的后窗里是史伦基先生的代表之一,对面街上有六个小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演讲,他在每一个辅助句子上都用‘伊顿斯威尔的大丈夫们”来称呼他们,因此那六个男孩子听了就高呼喝彩。


马厩场上显示了伊顿斯威尔蓝党的气势和派头是明白不过的象征。那里有一队蓝色旗帜的队伍,有的是单柄的,有的是双柄的,上面招展着四尺高和四尺大的金字图案。有一个包括喇叭。低音笛和鼓的大乐队,一个队伍排成四个人,很卖力,很值得他们的工钱,尤其是那些鼓手,他们都是很强壮。有几小队拿着蓝棍子的警察,二十个打着蓝领带的代表人和一群戴蓝帽章的选举人。选举人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有一部敞篷的驷马车,是给受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坐的;还有四部双马马车是给他的朋友们和拥护他的人坐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乐队在吹奏着,警察咒骂着,二十个代表人口角着,群众呼喊着,马倒退着,佣人们冒着汗;这一时刻都聚集着所有的人和东西,都是专门为了伊顿斯威尔市参加联合王国的国会下议院代表的候选人之一、史伦基府的可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能力、利益、荣誉和声名。


卜特先生的黄赤色的头在一个窗口里被街上的人们看见时,一阵响亮而持久的欢呼声爆发了,一面写了“出版自由”字样的蓝旗子强有力地挥舞着;而受人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出现的时候,热情更是剧烈无比,他穿了高统靴子,打了蓝色领带,走过来抓住那位卜特的手,用传奇剧式的姿势表示给群众看,他对于《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不能不表示衷心的谢意。


“什么都安排好了吗?”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对潘卡先生说。


“都好了,我的好先生,”是那矮小子的回答。


“没有什么东西给忘了吧!我希望?”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没有什么还没做好的,我的好先生——无论什么都没有了。在大门口有二十个冲洗过的人等着你去和他们握手;还有六个抱在怀里的孩子你要去摸摸他们的头和问一下他们多大;请你特别注意小孩子,我的好先生,——这种事情总是有很大效果的。”


“那我小心点就是了,”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还有,也许,我的好先生——”谨慎小心的小矮子说,“也许你能够——我不是说非得要这样做不可——但是如果你能够吻他们哪一个一下的话,那会更使人们感到非常激动。”


“如果提名的人或是附议的人这样做的话,会不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呢?”受尊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


“啊,我怕不会,”代理人说:“如果你亲自做的话,我的好先生,我想会使你得到许多拥护者的。”


“很好,”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说,带着服从的神气,“那么一定要做。就是这样了。”


“排好队伍吧,”二十个代表叫喊。


在荟集的群众的欢呼声中,乐队、警察、代表、选举人、骑马的人和马车,都各就各位了——每一部双马车里都挤满了许多绅士,大家笔直地站在里面,要挤多紧就有多紧;指定给潘卡先生的那一部,包括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另外还有大约六个代表。


行列在等待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跨进他的马车,这是庄严的停顿的瞬间。突然,人们高呼地,大声地喊着。


“他出来了,”小小的潘卡先生说,极其兴奋;之所以这么的兴奋,正因为从他们的所在地并不能看见正在进行的事情。又是一阵欢呼,声音比以前更大了。


“他和那些人握手了,”小小的代理人喊。


又是一阵欢呼,声音特别猛烈。


“他摸着那些小孩子的头啦,”潘卡先生说,激动得颤抖着。


一阵高呼的喝采击破了天空。


“他吻了他们一个啦,”高兴的小矮子喊。


接着又来第二阵吼声。


“他吻了另外一个啦,”激动的代理人喘着说。


第三阵吼声。


“他把他们都吻了!”疯狂的小绅士高声叫喊着。于是行列在群众的震耳欲聋的叫声和祝贺声中前进了。


这个行列是怎样和另外的行列混合了起来,而它又是怎样地在混乱中解脱出来,这是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因为游行才开始不久,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被浅黄党的一根旗一击,打得一直歪到眼睛、鼻子和嘴巴上。他解释说,在他能够对当时的情景瞥视一眼的时候,只看到包围在他自己四面八方的是许多愤怒和凶恶无比的面孔、一大阵灰尘和密密的一群格斗者。他说他自己是被一股十分强劲的力量硬推出马车来的,并且亲自参加了一场斗拳的遭遇战;但是跟谁打,怎么打,或者为什么打,他一字都说不出。后来他觉得自己被背后的人们硬推上什么木头扶梯,当把帽子戴好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在他朋友的圈中,在选举台左边的最前排。右边是留给浅黄党的位置,中央是市长和他的官吏们;其中之———伊顿斯威尔的胖司仪——正不停地摇摆着铃铛,教大家安静;而荷瑞萧·非兹金先生和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都把手按在胸口上,正在极度殷勤地对那泛滥在前面空地上的汹涌人头之海鞠着躬;在那里发出了呼喊,呻吟,咆哮和咒骂的风暴,颇有地震的威势。


“文克尔在那里,”特普曼先生说,扯着他的朋友的袖子。


“哪里?”匹克威克先生说,戴上眼镜——幸亏这东西一直都挂在自己的口袋里。


“瞧哪,”特普曼先生说,“在那所屋子的顶上。”的确,在那盖着瓦的屋顶上的铅承溜旁边,文克尔先生和卜特太太很舒适地坐在一对椅子里,向这边挥着手绢边打招呼——匹克威克先生向那位太太献吻作为回礼。


程序还没有开始;没事干的群众通常都爱捉弄人,因此,这无所谓的举动就足以唤醒他们的诙谐了。


“啊,你这狼心狗肺的老流氓,”一个声音喊,“吊女孩子的膀子,是吗?”


“啊,你这年长德高的放荡鬼,”另外一个叫。


“戴上眼镜看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第三个说。


“我看见他对她问了闪眼睛,用他那坏心眼的老眼睛呵,第四个叫。”


“看你的老婆呵,卜特,”第五个大吼说;——于是来了一阵哄然大笑。


这些嘲弄夹杂着把匹克威克先生比做老公羊的令人不快的比喻,还有其他几个类似的嘲谑;而且他们还想隐隐地为难一位无辜的女太太的荣誉;因此,匹克威克先生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时刚好大叫要安静,所以他只好用可怜他们思想谬误的眼光对群众看看,作为痛斥,而他们看了却比以前笑得还要激烈。


“静些!”市长的侍从们大声地叫道。


“惠芬,教大家安静,”市长用适合于他的高高在上的地位的堂皇的神气说。司仪服从了命令,又用铃子演奏了一支合奏曲;于是人群里有一位绅士喊了一声“发昏”又引起了一阵的哄笑。


“绅士们,”市长说,尽量把嗓音提高,“——绅士们。伊顿斯威尔市的公民兄弟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是要选举一个接替我们已故的代表——”


刚说到这,市长被群众中的一把声音打断了话题。


“祝市长成功!”那声音喊,“祝他永远不要放弃钉子和锅子的生意,因为他靠这赚钱的呀。”


这对于演说者的职业的隐喻,引起了一阵暴风雨似的欢笑,再加上铃声的伴奏,弄得他想演说的都根本听不到声音,除了末尾那一句,这句他说,他感谢大会上大家很耐心地从头到底听完了他的话,——这句表示感谢的话又掀起另一阵的欢笑,持续约有一刻钟。


其次,一位瘦长的、带了很硬的白围巾的绅士,他在群众一再要求“打发一个佣人回去问问,是不是他的声音丢在枕头下面了”之后,是否要求大学选名合适的,适当的人去代表他们出席国会。当他说那是伊顿斯威尔的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的时候,非兹金派就大喝采,史伦基派就嘲骂,喧闹声持续而又震撼,他和赞成人都可以唱些乱七八糟的滑稽歌来代替演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荷瑞萧·非兹金老爷的朋友们完成了他们的首轮攻势之后,一位情绪化的、红脸孔的人站出来提议另外一位合适而又适当的人做伊顿斯威尔选民们在国会里的代表;这红脸的人,要不是脾气太大了一点儿,一觉察到群众的喧哗就受不住了,他可很成功地往下说。在一二句典雅的雄辩之后,红脸的绅士因为斥责群众里打断他演说的人就和台上的绅士们对骂起来;因此引起了一场大骚乱,使他不得不用严厉的手势来表现他的感情,说完之后就把演讲台让给了他的后继人,他发表了一个书面的演说,诵读了持续三十分钟;这篇演说是阻遏不了的,因为他已经把全文交给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而《伊顿斯威尔新闻报》已经一字不漏地把它发表过了。


然后,伊顿斯威尔附近的非兹金府邪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为了对选举者们演讲而出现了;他刚想说话,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雇来的乐队就开始用劲地吹奏着,他们早上所用的力气比起现在的简直就是鸡毛蒜皮。为了报复起见,浅黄党的群众就使劲打蓝党群众的头和肩膀;因此,蓝党群众就努力想撵走他们的讨厌的邻人——浅黄党群众;跟着就是一场勾心斗争,拥挤,这一点我们和市长一样无法公平处理——虽然他已经下了强制的命令则十二个警察去逮捕肇事的罪魁,不过所谓罪魁大约有二百五十人的样子。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和他的朋友们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终于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请问他的敌手,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那乐队是否得到他的许可才吹奏;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拒绝答复这个问题,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就在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脸上挥动拳头;因此,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的心血涌上,他就向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进行挑战,要跟他拼个命。对于这种违犯众所周知的法律和秩序的事,市长摇铃下令再奏一次幻想曲,并且宣称他要把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和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两人都带到他面前来具结不再妨害治安。由于这可怕的恐吓,两位候选人的支持者们出来干涉了,于是两党的朋友们成双作对地互相口角了四十五分钟之后,荷瑞萧·非兹金老爷对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脱帽致敬: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也对荷瑞萧·非兹金老爷脱帽致敬;乐队停止了;群众部分也安静下来了;荷瑞萧·非兹金老爷有可能进行演说了。


两位候选人的演讲虽然在各个方面都不相同,但是一致称道伊顿斯威尔的选举人们的功德和崇高的价值。两者都表示同样的意见,说世界上决没有比答应选举他的人更具有独立性、更通明,更有爱心,更思想高尚、更大公无私的了;各人都暗示他怀疑维护对方利益的选举人有某些昏聩的、猪一般的缺点,所以不配来执行请求他们来执行的这个重要义务。非兹金表示他准备欣然执行所要求于他的任何事情;史伦基呢,表示了有求必应的决心。两人都说伊顿斯威尔的工商业和经济的繁荣在他们心目中永远比世界任何的一切都珍贵的,而每人都有信心说他自己最终是会当选的。


举手了;市长裁决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获胜。非兹金府邸的荷瑞萧·非兹金阁下请求投票,投票后,纪录了票数。于是大会通过对市长致谢,证明他做主席的能干;市长致答词的时候诚心诚意地说他但愿能有一个“席位”来表现他的能干(因为他一直站着没有坐一坐)。行列重新排好了,马车慢慢地在人群里开走,群众就在马车后面尖叫和呐喊,尽情渲染它们的感情为反复无常的心情所驱使。


在投票的全个过程中,全镇始终处在兴奋得发狂的状态中,这所有一切都是使人心满意足的,兴高采烈的,最君子风度的。酒店里的应该收税的东西(指酒类)都特别便宜;弹簧轻便马车在大街上游荡,为的是给忽然发生什么暂时的头昏毛病的选举人的方便,因为竞选的时候这种毛病在选举人之间流行得非常厉害,非常可怕,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躺在街道人事不醒,知觉全无。有一小群选举人在选举的最后一天一直不投票。他们都是会打算盘的和深思熟虑的人,到现在还没有被任何一党的意见所说服,虽然他们频频与各方面碰头商研。在投票终止之前一小时,潘卡先生要求拜访这些明哲的、这些高贵的、这些爱国的人士。多蒙他们接见了。他的议论是简短的,但是有力的使人满意的。他们大伙儿同到投票所;回来的时候,史伦基府的可敬的塞缪尔·史伦基就当选了。




第14章



包括对集合在孔雀饭店的一群人的简单的描写,和一个旅行商人讲的故事


把观察政治生活的倾轧和骚乱的眼光转移到私生活的和平的静穆之中,这是非常愉快的。匹克威克虽然实际上对于两方都没有怀着多大的党派观念,但他是被卜特阁下的热忱激动起来了,所以把他的全部时间和注意力都注入了上一章所叙的事情上——上一章的描写我们是根据他自己的备忘录编出来的。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文克尔可也没有闲着,他的全部精力都献给和卜特太太作愉快的散步和短程的郊游了;卜特太太呢,从不放弃积极利用这种机会来当她单调的厌恶的生活的调色板。这样,这两位绅士在编辑先生的家里完全搞熟了,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只得自寻快活。他们对于公共事情很少感兴趣,主要只能用孔雀饭店里能有的娱乐来消磨时间,但这也不过是在一层楼上打打弹子和在后院里的隐僻地方玩玩九柱戏罢了。这两样娱乐的科学和奥妙,却是挺深的,非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呢,由于精通这类消遣的维勒先生的传授,逐渐入了门。因此,虽然他们是大大地失去了和匹克威克在一起的安慰和益处,却还能够消遣时间,使时间不致于烦闷他们。


然而,在一天晚上,孔雀饭店却显出了那么大的吸引力,竟使这两位朋友谢绝那位虽然令人生厌、然而确实有天才的卜特的邀请。这天晚上,“商人房间”里聚集了一群交际场中的重要人物,他们的特征和态度是特普曼先生所乐于观察推磨的;他们的言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所喜欢记录下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商人房间通常是怎么一种地方吧。孔雀饭店的商人房间和其它的商人房间在形式上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说,那是一间看上去没有陈设什么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在比较新的时候无疑要好一些,中间是一张大桌子,角落里是许多比较小的桌子,还有各种各样形式不同的椅子以及一条旧的土耳其地毯,它和地板的大小的比例大约等于女人的一方手绢和一所岗亭的地板的比例。一两张大地图贴在墙上,权当装饰;有几件褪色的粗劣的大衣,上面带着绞成一团的披肩,在一个角落里的一长排衣帽钉上悬挂着。壁炉架上摆设了一个木制的笔墨盘,一支断笔杆和半片干胶和一本道路指南及一本没有封面的州志静静地躺在里面,一条放在玻璃棺材里的鳟鱼的尸体横陈着。空气里充满烟草气味,烟草的烟使整个房间蒙上一层暗昧的色泽,尤其是那些遮窗子的积满了灰尘的红色窗帘。食器架上乱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最刺眼的是几只布满云状花纹的鱼露调味瓶,两只御者坐垫,两三根鞭子,两三条旅行技巾,一盘刀、叉和芥末。


选举结束之后的那天晚上,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和酒店里其他几个暂时的住客就坐在这房间里抽烟和喝酒。


“喂,绅士们,”一个强壮的、大约四十岁的人说,他只有一只眼睛,但那却是只闪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流氓气的表情,诙谐而高兴:“我们高贵的诸公,绅士们。我提议为祝我们大家健康,并且祝我讨玛丽的欢喜而干一杯。呃,玛丽呀?”


“滚你的蛋吧,你这坏东西,”女侍者说,然而显然并非不高兴这个恭维。


“不要走呀,玛丽,”黑眼睛的人说。


“不干你事,没规没矩,”女侍应说。


“没有关系,”独眼的人对着向外走出去的女侍者叫着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的,玛丽。不要伤心呀,宝贝。”说到这里他完成了一个不很困难的动作,就是用他的独眼向在座的大家一霎,这使一位脸孔肮脏的、嘴里衔着泥烟斗的、大岁数的人物大为高兴。


“女人真是妙得很,”那脏脸的人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啊!一点不错,”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红脸的人接着道。


点明这哲学道理后,又停顿了一下。


“可是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妙的东西哪,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黑眼睛的人说,一面慢吞吞地装上他的斗子极大的荷兰大烟斗。


“你结婚了没有?”脏脸的人问。


“不能算结了婚。”


“我想就没有嘛。”说到这里,脏脸的人因为自己说的这句反驳的话得意洋洋;有一位声调殷勤而脸色温和、对于任何人都随声附和的人附和着。


“绅士们,总而言之,”热情的史拿格拉斯说,“女人是我们生命的最伟大的支柱和安慰啊。”


“是呀,”那位温和的绅士附和着。


“至少在她们高兴的时候,”脏脸的人插嘴。


“这是确实的,”温和的人说。


“我否认这种论断,”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他的思维飞到爱米丽·华德尔身上去了,“我抱着鄙视——抱着愤慨——否认这论断。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任何反对女人——就是为反对女人而反对女人的话;我肯定地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大丈夫。”史拿格拉斯从嘴里拿下雪茄,用握紧的拳头把桌子使劲一捶。


“这个意见很有理由的,”温和的人说。


“这里面有一点是我所否认的,”脸孔肮脏的那人插嘴说。


“你所说的,的确也有真理的一面,阁下,”温和的人说。


“祝你健康,阁下,”独眼的旅行商人说,对史拿格拉斯表示嘉许地点一点头。


史拿格拉斯领了他的情。


“我总是欢喜听到好的议论言语,”那旅行商人继续说,“欢喜听像这样精辟的议论;非常有益处的;但是这关于女人的小小争论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老伯父讲的一个故事,因为想到这个故事,所以我才说我们有些时候会碰到比女人更妙的东西。”


“这故事倒挺有听头,”衔了一支雪茄的红脸的人说。


“想听吗?”是那继续吸大口烟的商人的仅有的回答。


“我也想听,”特普曼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永远是急于要增加他的经验的储备量的。


“你们想吧,那么,既然如此,那我就说说。不,我不讲。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眼光里带点流氓气的人说着,他那个器官显得比以前更流氓气了。


“假使是真实的故事,我肯定相信你所说的了,”特普曼说。


“好,就凭你这句话,我跟大家说说,”那个旅行者说。“你们听说过别尔逊和斯伦这个大商号吗?其实有没有听说过并没有关系,因为这店早关门大吉了。那是在八十年前,有一个到商号去的旅客在那里碰到一件事情,他是我的伯父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是我的伯父把这故事告诉我的。名字很奇怪,不过他总是把它叫做


旅行商人的故事而且他总是这样讲的:


“一个寒冷的冬季的傍晚,大约五点钟时,天色已昏暗起来,可以看到通过玛尔波洛同到布列斯托尔去的路上有一个坐着小马车的人鞭策疲惫的马在前进,我说可以看到,而且我相信任何人——除非是个瞎子——走过那条路的话,是一定会看到的;可那天的天气特坏,夜是那么寒冷潮湿,路上除了水之外别无他物,所以那个旅行者在马路当中摇摇晃晃地前进,那可真寂寞和凄凉得很。那冒看恶劣天气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还有那泼妇似的、臊脾气的、快步奔着的栗色母马,就像屠户的马和劣等的邮局小马的杂种,这些,要是那一天有任何旅行商看到的话,他一定立刻就晓得这个艰苦旅行者不是别人,正是伦敦卡泰顿街别尔逊和斯伦大商号的汤姆·斯马特。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旅行商看到,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回事;所以汤姆·斯马特、他的红轮子土色小马车和那泼妇似的快步跑着的母马就这样前进着、前进着,他们之间的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


“哪怕在这凄惨的世界上,比大风大雨里的玛尔波洛同舒眼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哪;假使你在一个阴晦的冬天晚上,在倾泻的大雨下,走在崎岖泥泞的路上,亲身尝尝这种滋味,你就相信这句话的道理了。”


“那风啊——不是在路上迎面吹过来,或者从背后吹过来——固然这已经够坏的了——而是一直横着吹过马路,把雨斜打下来,就像人们在学校里用尺画在抄本上让孩子们照着写字的外线似的。有的时候它会停一阵子,旅行的人不免自骗自地以为它是因为被早先的刚猛劲儿弄得累了,所以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去休息了,谁知道“呼!”的一声,远远地咆哮着,唿哨着,冲过山冈的顶上,在平原上扫过来了;越近,劲儿和声音就越大,然后一股脑儿扑在马和人身上,把刺骨的雨灌进他们的耳朵,把冷冰冰的湿气侵蚀他们的骨头;它从他们身边刮过去已老远了,还发着使人发昏的吼叫,像是讥笑他们的软弱,得意自己的威力。


“栗色母马踏着泥水前进,耳朵搭垂着;时而昂一昂头像是对风暴行为表示抗议一样,可是却保持着它的快步子;直到后来一股比以前更猛的风向他们袭击,使它不得不站住,把脚牢牢地撑在地上,免得被风吹倒。它能这么站住了,真是苍天怜佑,因为,如果它被吹倒了,这泼妇似的母马是这么轻,小马车也是这么轻,再加汤姆·斯马特也是这么轻,他们必定要滚了又滚,一直滚到地球的边缘为止,或者要等风停了才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发生,那么泼妇似的母马也好,红轮子的土色车子也好,汤姆·斯马特也好,总之他们谁都不能再派用场了,这故事也就没什么听头了。


“‘罢了,该死的车子,’汤姆·斯马特说(汤姆是喜欢乱咒乱骂的),‘该死的车子,’汤姆说,‘这要算是倒霉,那我就是该死啦!’”


“你们可能要问我汤姆·斯马特已经是够倒霉的了,他怎么还说不算倒霉。我可不知其中原由——我只知道汤姆·斯马特是这么说的——或者至少是他对我伯父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一样。”


“‘该死,’汤姆·斯马特说;母马嘶鸣着,好像在赞同这个意见。”


“‘来劲点儿,老女人,’汤姆说,用鞭梢子拍拍栗色母马的颈子。‘像这样的夜里,赶路是赶不了的;我们一找到人家,就去歇夜;所以你快一点儿走就早一点解脱。啊嗬,老女人——慢慢儿地——慢慢儿地。’”


“究竟是因为那泼妇似的母马懂人性呢,还是因为它觉得站着不动比跑着更冷,这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汤姆的话音刚落,它就竖起了耳朵奔跑起来;跑得那么快,使得那土色马车震得像是每根红色幅条都要散开来撒在玛尔波洛冈的草地上了似的;连汤姆这样一个赶车的好手,都控制不了它,只有让它自我发挥,一口气把车子拉到离冈子尽头大约八分之一哩远、靠马路右手边的一家小旅店门口。


“汤姆把缰绳丢给旅馆马夫,把鞭子插在驭者座旁边,就对那房子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一座奇怪的老式房子,上面盖着一种木瓦,里面大约是嵌着大梁,山形墙上的窗子完全凸突出在小路上,一扇很矮的大门黑魆魆的,门里面有两级陡峭的台阶,走下去就到屋子里了,这跟现在式样六级浅台阶走上到屋子里刚好相反。可那样子毕竟看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地方,酒吧间的窗子里有一盏灯,灯光强烈而欢快,明亮的光线射到马路上,连对面的篱笆也照亮了;一股红色闪光从对面窗户里透出来,开头只是隐约地看得出来,不一会儿就在那放下来的窗帘后面强烈地亮起来,那表示里面的火炉被拨旺了。汤姆那富有经验的眼睛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就尽他的几乎冻麻了的肢体所能做到的,敏捷地下了车,进了屋子。


“不到五分钟,汤姆就在酒吧间对过的房间——就是他想像到有炉火在熊熊烧着的那间房子——坐下来了,他面前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一炉热烘烘的火,有这么不到一蒲式耳的煤和抵得上半打酸栗树那么多的柴,堆得有半截烟囱那么高,并且轰隆轰隆。噼啦噼啦地响着,那声音本身就会叫明事理的人心里热起来。这是很舒服的,可是还不仅如此,因为有一个穿戴齐整、眼睛闪亮、足踝很美的女侍者,把一条很干净的白台布铺在桌上了;汤姆背对开着的门,把穿拖鞋的脚搁在炉架上。看见火炉架上的镜子里反映的一片酒吧间的迷人的景色,一排排令人愉快的绿色瓶子和金色签条,腌菜和蜜饯的罐子,乳酪和熟火腿,还有牛腱子,都放在食物架上,排成了极其诱惑的和精巧的行列。哪,这也是非常舒服的哩:可是还不仅如此哪——因为在酒吧间里,在一张最精致不过的、放在最旺不过的小小壁炉面前的小小桌子旁边,坐了一位年约四十八岁左右、一张脸孔像酒吧间一样叫人舒服的、娇滴滴的寡妇,她显然是这旅馆的老板娘,是这一切令人心动的财物的最高统治者。整个这幅图画却显得有点美中不足,就是那个高个儿——一个很高的男子——穿了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棕色大衣,黑络腮胡子和曲弯的黑头发,他正和那寡妇一道喝茶,而且不用多想就看得出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劝她以后不要再守寡了,同时给他自己一种从此以后直到老死都可以在这酒吧间里坐着的特权。


“汤姆·斯马特本来不是好发脾气或者妒忌心强的人,可是那个缀着柳条形发亮的钮子的高个儿却不知怎么让他从心里感到怨恨,使他感到极端的愤慨:特别是他时时刻刻从镜子里看他们,越看越生气,因为那高个儿和寡妇之间的那种亲热的随便态度充分地证明那人在寡妇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之高正如他的身材一样。汤姆一贯是欢喜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我不妨说他是非常的欢喜滚热的五味酒——所以他看见那泼妇似的母马被喂饱了。而且在草上卧好了,他自己也把那寡妇亲手替他烧好的精美的滚热的饭菜一扫而空后,他就叫了一大杯来,算是品尝一下。他觉得如果那寡妇有招牌手艺的话就是这个东西了;汤姆·斯马特喝了第一大杯觉得非常的对劲,就连忙叫了第二大杯,一点儿工夫都不肯耽搁。绅士们,滚热的五味酒是好东西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极其好的东西呵——可是在这个舒服的起坐室里,外面的狂风虽使老屋子的每根木头在呻吟,而他自己却坐在热烘烘的炉火前面,在这时候,汤姆·斯马特更觉得它十全十美了。他又叫了一大杯——后来又叫了一杯——我不大清楚他以后有没有再叫一杯——可是他越是喝滚热的五味酒,就越是想到那令人憎恶的高个儿了。


“‘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真不是东西!’汤姆心里暗暗地说,‘他在那舒舒服服的酒吧间里干啥?而且是这么一个丑八怪的恶棍!’汤姆说。‘假使那寡妇还有眼光的话,她一定会找个比他好些的人。’说到这里,汤姆把眼光从火炉架上的玻璃转移到桌子上的玻璃上;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感伤起来,就喝光第四杯的五味酒,又续了第五杯。


“绅士们,汤姆·斯马特,向来对于经营酒店旅馆那行生意都非常感兴趣的。穿了绿色上衣、短裤子和高统靴,站在自己开的酒吧间里,这是他早就设想好的了,野心勃勃。他的抱负是在大宴会上做主席,在自己的酒吧里高谈阔论,在喝酒方面给客人们当个模范。汤姆坐在热烘烘的火旁边喝滚热的五味酒的时候,这些思想掠过他的心头;他想到那高个儿要来开这样好的酒店。而他——汤姆·斯马特——却连边儿也沾不着,所以他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要生气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去跟那个讨娇滴滴的寡妇欢心的高个子吵嘴,总之他沉思地喝完最后的两大杯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受了委屈的和受了虐待的人,还是上床去睡觉的好。


“那个穿扮齐整的女侍者领了汤姆走上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楼梯。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旧房屋里,风是有充分的地方游戏的,所以,侍者就用手遮着蜡烛,免得被风吹熄;可是风还是把它吹熄了。这样就给了汤姆的多舌仇人们一个机会,说是他吹熄蜡烛,而不是风吹的,而在他装着把蜡烛重点起来的时候,还趁机吻了那个女侍者。这且不管它,蜡烛是重新点上了,汤姆被带着通过了许多房间和过道的迷魂阵,到了预备给他睡的房间,然后女侍者就跟他说了晚安,丢下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有几个大壁橱,那大床几乎睡得下一所寄宿学校的人,夸张的是那两只橡木大柜子,可以放得下小小的一支军队的行李;可是最引汤姆注目的是一张稀奇古怪的高背椅子,雕刻着一些古怪的花样,上面有一只花缎垫子,四只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小心地包着、像是脚趾害了痛风似的。要是任何别的古怪椅子的话,汤姆也不过认为它是个古怪椅子,那也就没有事了;可他心里又觉得这张椅子有种说不出来的特别,只是觉得跟他向来见过的任何家具全都不同和不相像,觉得它像是在迷惑他的心。他坐在火炉前面对这古旧的椅子盯了半个钟头;——活见鬼,它是这么奇怪的古老东西,叫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它了。


“‘唔,’汤姆说,他边慢慢地脱衣服,边一直对那古老的椅子盯着,它带着神秘的样子立在床边。‘我一生一世还没有见过这么奇的东西,怪得很。’汤姆说,像是因为喝了滚热的五味酒变得聪明起来了,‘怪得很。’汤姆用很聪明的神气摇摇头,又对椅子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他爬上床,把自己暖暖地盖上,呼呼地大睡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和五味酒的乱梦里惊醒过来:出现在他的清醒的想像之中的第一种东西就是那古怪的椅子。”


“‘我决不再对它看一下,’汤姆自言自语说,把眼皮紧闭着,尽量想叫自己再睡下去。没有用;满眼都是一些古怪的椅子在前面跳舞,把腿子踢得高高的,玩跳背的游戏,还有其他种种滑稽戏。”


“‘与其看两三套假椅子,不如看一只真椅子了,’汤姆说,把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它是在那里哪,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的,还跟以前一样。”


“汤姆对椅子盯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它像是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椅子背上的雕花渐渐趋变成一张老年人的皱脸的轮廓和表情;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花边的背心;圆疙瘩变成一双脚,穿了红布鞋;整个椅子看来像是前一世纪的一个很丑的老头儿,两只手插着腰。汤姆起来坐在床上,揉揉眼睛要想驱散这种幻觉。白搭。那椅子是一个丑老绅士;而且他还对汤姆·斯马特丢媚眼哪。


“汤姆天生胆大,更有酒来壮胆,所以他开头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还厚颜无耻地向他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无法再忍受那光脸皮一而再地骚扰他。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放电?’”


“‘因为我欢喜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用眼睛放电了,却像个老朽般猴子似的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有点吃惊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脸皮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应有样子。该死的,纵使我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敬重呵。’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对你有不敬重的,阁下’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多了。”


“‘罢了,罢了,’老脸皮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阁下——’”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啊。”


“‘的确如此,’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从何得知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很喜欢五味酒。”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喝过,但当他的眼光碰着老脸皮心里有数的目光时,他脸红了,一声不吭。”


“‘汤姆,’老脸皮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翘起一条衰弱的腿,显出那令人厌恶的好色样子,汤姆很讨厌他的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是这么大的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啊,汤姆,’老脸皮说。”


“‘是吗?’”


“‘我认得她的母亲,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欢喜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


“‘是吗?’汤姆·斯马特说。”


“‘还有这些鞋子,’老脸皮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管不了太多了,汤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的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得不愉快的。’老脸皮说这话的时候显出那种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照汤姆·斯马特以后说的,他真要一下坐到他身上去。”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宠儿可,汤姆,’这个淫荡的老脸皮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感觉如何,你这小狗,呃?’老绅士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无法接下去。”


“‘活该,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啊!’老脸皮说,‘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我的横条差不多都掉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大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不亚于一次严重性的灾难哪,汤姆。


“‘我敢说一定是的,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老脸皮说,‘主要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呀!我要你娶那寡妇。”


“‘是我!阁下,’汤姆说。”


“‘是你!’老脸皮说。”


“‘上帝保佑你那尊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剩了一点儿散乱的马鬃)——‘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头发,她不会要我的。’汤姆想到酒吧间,不由自主地叹气了。”


“‘她不要你?’老绅士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要,不要,’汤姆说;‘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不得了的男子——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老脸皮说:‘她决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汤姆说。‘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阁下,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老绅士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什么?’汤姆说。”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呵,汤姆,’老绅士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惹得汤姆非常气慨,因为,众所周知,绅士们,听一个应该是规规矩矩了的老家伙说这些话,是非常教人讨厌不过的。”


“‘所有一切都瞒不过我,汤姆,’老脸皮说,‘想当年我看到许多人——多得我真不高兴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奇里奇怪的,’汤姆说,带着试探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汤姆,’老家伙说,非常之微妙地闪了闪眼睛。‘我是我的家庭里的仅存者,汤姆啊,’老脸皮说,忧郁地叹一口气。”


“‘你家里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们共有十二个人,汤姆,’老绅士说;‘都是直背的、漂亮的家伙,再好不过了。可不像你们现在那种畸形的东西——全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油漆,虽然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叫你看起来心里舒服。”


“‘他们呢?阁下?’汤姆·斯马特问。”


“老脸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回答说,‘去世了,汤姆,都走了。我们很辛苦不容易啊。汤姆,他们又都没有我的体质好。他们的腿和胳膊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和别的什么医院;甚至有一个,因为长久的工作和使用过度,竟失了理性:——他疯了,所以不得不烧掉了。骇人的事情呵,汤姆。


“‘可怕!’汤姆·斯马特说。”


“老脸皮停了一会儿,显然是跟自己的感情在激烈斗争,后来终于说了出来。”


“‘汤姆,我的话已经离题了。这个高个儿呀,汤姆,是个流氓。他一娶了寡妇,就要把家具统统卖掉、然后逃走的。结果怎样呢?她会被遗弃了,会毁灭了,而我就要在什么旧货店里冻死掉在默默中离去。”


“‘是呀,可是——’”


“‘不要打断的我话,’老脸皮说。‘至于你呢,汤姆,我对于你的想法倒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你一旦在一个酒店里安下身来,你就决不会离开它,只要里面有东西喝的话。”


“‘我衷心感激你的好意,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所以,’老绅士用很专断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娶她,而他应该滚蛋。”


“‘可怎样才能阻止他呢?’汤姆·斯马特急切地说。”


“‘你揭发他,’老脸皮回答;‘他已经结了婚了。”


“‘我拿什么可以证明呢?’汤姆说,把身体一半伸在床外面。”


“老绅士把插在腰里的手臂伸出来对一只大柜指指,然后又立刻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他在那只衣柜里的一条裤子的右手口袋里丢下一封信,信上是要求他回到他那可怜、悲寂的妻子身边,还有六个——注意,汤姆——六个小孩子,全都是很小的哪。”


“老脸皮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脸孔就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也暗淡不明了。汤姆·斯马特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薄翳老头子像是渐渐变成了椅子,花缎背心化成座垫,红鞋缩成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轻轻地熄灭了,汤姆·斯马特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消失他就陷入的昏沉沉的睡眼里唤醒了。他坐在床上,回忆起昨夜的怪事来,但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突然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了。他对椅子看看,它的确是一种奇形怪状的家具,可是要发现出它和一个老头子之间有什么相连的话,却必须有非常巧妙的和生动的想像力才行哪。


“‘你好吗,老朋友?’汤姆说。白天使他胆大些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椅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没理他。”


“‘悲惨的早上啊,’汤姆说。不行。椅子是不会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了。”


“‘你指的是哪一只柜子?—这个你可以告诉我呀,’汤姆说。可那椅子连一个屁也不放。”


“‘不管如何吧,开一开柜子不难吧,’汤姆说,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他走到一只柜子面前。钥匙就插在锁里;把它一旋,开了柜子门。不错是有一条裤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吓了一跳,真有一封信躺在里面,掏了出来。”


“‘奇怪,这真是,’汤姆·斯马特说;先对椅子看看,再对柜子看看,后来对信看看,后来又对椅子看看。‘很古怪,’汤姆说。可是既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这种古怪减少一点儿,可尽说有什么用呢,他想还是去解救他的穷困——揭发那个高个儿。”


“汤姆下楼的时候。一路上用一个店主人的眼光察看所经过的房间;他想,它们和它们中间的东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财产,并不是不可能的。高个儿正背着手站在那舒服的小小酒吧间里,很惬意的样子。他漠然地对汤姆露出牙齿怪笑了一下。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他大概只是要露一露他的白牙齿,可是汤姆·斯马特觉得他的心里——假使他还有心的话一是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汤姆向他嘲笑了一声,叫了老板娘过来。


“‘早安,太太,’汤姆看见寡妇进了房间,就把小客室的门关上。”


“‘早安,阁下,’寡妇说。‘你要吃点什么呢,阁下?’”


“汤姆正在想着怎么提起话头来,所以没有回答。”


“‘有顶呱呱的火腿,’寡妇说,‘还有很好的冷的塞肉鸡。我把它们拿来好吗,阁下?’”


“这些话把汤姆从沉思里唤醒了。寡妇说话时的周到、体贴,使他对这人儿的爱慕增加起来。”


“‘酒吧间里的那位绅士是谁呀,太太?’汤姆问。”


“‘他姓竞金斯,阁下,’寡妇说,有点脸红了。”


“‘他挺高的,’汤姆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阁下,’寡妇回答说,‘是一位非常之好的绅士。”


“‘啊!’汤姆说。”


“‘你还要吃什么东西吗,阁下?’寡妇被汤姆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了。”


“‘嘿,是的,’汤姆说。‘亲爱的太太,请你坐一会儿好吗?’”


“寡妇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还是坐下了,汤姆也靠近她坐了下来。绅士们,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而且我伯父对我说汤姆·斯马特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而言之是汤姆的手放在寡妇的手背上了,并且他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那样放着。”


“‘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他对这种亲密的字眼情有独钟——‘我的亲爱的太太,你该配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呀,——是应该的。”


“‘哎呀,先生!’汤姆把这话突然提出,可把寡妇吓了一跳,况且之前他还没向她盯过,不平常嘛!”


“‘我不屑拍马屁,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你该配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丈夫,而且无论谁,他就会是非常幸运的人。’汤姆这样说,眼睛不由自主地从寡妇的脸上转移到周围那舒适的生活环境。”


“寡妇像是更心慌了,她想站起身来。汤姆轻轻地揪住她的手像是留住她,她也就留在座位上了。绅士们,寡妇们是不大害羞的,我伯父常说的。”


“‘我的确是很感激你,先生,多谢你的好意,’那娇滴滴的老板娘说,似笑非笑的;‘假使我再结婚——’”


“‘假使吗,’汤姆说,很机伶地来回对她看着。‘假使”


“‘是呀,’寡妇说,这一次可大笑出来了,‘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个像你所说的那样好的丈夫。”


“‘譬如竞金斯,是吧?’汤姆说。”


“‘嗳呀,先生!’寡妇喊。”


“‘啊,你不必说,’汤姆说,‘我知道他。”


“‘我相信凡是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没有坏话可说的,’寡妇说,昂着头表示很看不起汤姆说那句话的时候的那种诡秘神情。”


“‘哼!’汤姆说。”


“寡妇这时觉得委曲,所以她就掏出手绢,质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认为背地里破坏一位绅士的名誉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假使他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当面对他说去,反倒像这样来惊吓一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等等。”


“‘我马上就会对他说的,’汤姆说,‘不过我要你先听一听其中原委。”


“‘是什么呢?’寡妇问,紧盯着汤姆的脸。”


“‘我会使你吃惊不小,’汤姆说,把手伸到口袋里。”


“‘假如是说他没有钱的话,’寡妇说,‘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费神。”


“‘呸,废话,那算什么,’汤姆,斯马特说;‘我也没有钱。不是这个。’”


“‘嗳呀,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可怜的寡妇说。”


“‘不要害怕呵,’汤姆说。他慢慢地拿出信来,打开了。‘你不会大叫起来吧?’汤姆疑惑地说。”


“‘不,不,’寡妇回答;‘请快点让我看看。’”


“‘你不致于晕过去,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无聊的事吧?’汤姆说。”


“‘不,不,’寡妇连忙回答说。”


“‘也不要跑出去骂他阿,’汤姆说,‘因为这事我会替体做的;你最好不要劳累自己。”


“‘好的,好的先谢你,’寡妇说,‘让我看信吧。”


“‘好,’汤姆·斯马特回答;说着,就把信放在寡妇手里了。”


“绅士们,我听我伯父说,据汤姆·斯马特说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伤心欲绝,何况已经过打击的寡妇。汤姆的心肠是很软的,她的悲伤刺到他心坎子里面了。寡妇来回地摇着身体绞着手。”


“‘啊,可恶的,下流的,鄙弊无耻的男人呀!’寡妇说。”


“‘可怕呵,我的亲爱的太太;你平静一点,’汤姆说。”


“‘啊,你叫我如何平静下来,’寡妇尖声地叫。‘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我这么爱着的人了!’”


“‘你会找到的呀,我的亲爱的心肝宝贝,’汤姆说。已为那可怜的寡妇掉了大堆颗儿大的泪珠。汤姆在热情的冲动之下已经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呢,在悲伤的感情控制之下,握住了汤姆的手。她抬头望着汤姆的脸,含着眼泪微笑,汤姆低头看着她的脸,也含着眼泪微笑。


“绅士们,我不敢肯定这时汤姆是否吻了寡妇。他总是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可是我对于这有一点怀疑。我们之间不妨说,绅士们,我倒认为他吻了。”


“总之,汤姆在半个钟头之后就把那高个儿踢出了大门,一个月之后就娶了寡妇。他常常套着那红轮子的土色小马车和那快步子的泼妇似的母马在乡里来来去去,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不做生意了,和他妻子上了法国,这老屋子才被拆掉了。”


“我想请问你一句,”好刨根问底的老绅士说,“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嘿,”那独眼的旅行商人回答。“据说在结婚那天它吱吱咯咯地响得很厉害;可是汤姆·斯马特却断不定它是因为高兴呢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毛病。可能是后者吧,不过过此后再也没说过话。”


“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吧,是不是?”脏脸的人说,又在装烟斗准备吞吐。


“除了汤姆的仇人们之外,”旅行商回答说。“他们有的说根本是汤姆捏造出来的;有的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上床去睡之前拿错了别人的裤子。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些话。”


“汤姆说的统统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


“那你的伯父呢?”


“每个字连真金都没这么真。”


“他们一定是很精明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的人说。


“不错,他们是的,”旅行商人回答:“真是非常精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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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里有两位出色人物的忠实的肖像画;还有在他们府上举行的“大早餐”的精确的描写;在早餐中和一位旧相识相遇,于是开始另外一章 匹克威克的良心有点发现了,他责备自己,因为他最近不大关心他在孔雀饭店的朋友们;选举完结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他正要走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他的忠实的仆人就递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如下的字:里奥·亨特尔夫人


伊顿斯威尔的洞府


“他在等着,”山姆警句式地说。


“是找我的吗,山姆?”匹克威克问。


“他是专门找你的;就像恶魔的私人秘书把浮士德博士提去的时候说的,别人都代替不了,”维勒回答。


“他是一位绅士吧?”匹克威克说。


“就算不是的话,也是装得很像的,”维勒回答说。


“但是这是一位太太的名片,”匹克威克说。


“然而是一位绅士给我的;”山姆回答,“他在起坐间里等着——说是无论如何,就算是等一整天,也要见到你。”


匹克威克听了这句决断的话,就下楼到起坐间里,那里正坐了一位庄严的男子,是他进来就站起身,用深深尊敬的态度说,——


“是匹克威克吧,我想?”


“正是。”


“赏个脸,阁下,握握手——请允许我,阁下,握一握,”那庄严的男子说。


“当然罗,”匹克威克说。


客人把伸给他的手握了握,继续说下去:


“久仰大名了,阁下。你的考古的议论的喧声传到了里奥·亨特尔夫人——我的妻子——的耳朵里了,我是里奥·亨特尔,”——客人停顿了一下,像是期待着匹克威克会因为这种宣布而惊动起来;但是看见他还是十分安静,就继续说:


“我的妻子,阁下——里奥·亨特尔夫人——以能够结识一切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人们而感到光荣。请你,允许我在这张名单的显著的地位放上匹克威克阁下的名字和属于那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社里的他的几位同仁的名字。”


“我能认识贵太太真是荣幸至极,阁下,”匹克威克回答。


“你就要看见她了,阁下,”庄严的男子说。“明天早上,我们有一个招待各界的早餐会——一个田园宴会,招待许多由于工作和天才而出名的人物。请你,阁下,答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邀请光临洞府。”


“非常欣幸,”匹克威克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举办过许多次同样性质的早餐会,阁下,”这位庄严的男子继续说。——“有一位在早餐时赠了一首十四行诗给里奥·亨特尔夫人赞为——‘理性的盛宴,灵魂的高潮,’说得人情人理。”


“这位是不是由于工作和天才而闻名的呢?”匹克威克问。


“是的,阁下,”庄严的男子回答:“里奥·亨特尔夫人的一切朋友都是的;这是她的抱负,先生,非这样的人不结交。”


“这是非常高贵的抱负,”匹克威克说。


“如果里奥·亨特尔夫人得知这话是从你嘴中说出来的,一定会为此感到骄傲,”庄严的男子说。“你的随从中间有一位绅士曾经做过一些美丽的小诗,是的吧,阁下。”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阁下对于诗有很大的兴趣,”匹克威克回答。


“里奥·亨特尔夫人也是如此。她溺爱着诗。她崇拜它;我不妨说她是整个的灵魂和心灵都和它纠缠在一块儿了。她自己也做过几首可爱的小诗的,先生。你也许见过她的《将逝之蛙》吧,阁下。”


“恐怕没有,”匹克威克说。


“你这话教我奇怪了,阁下,”里奥·亨特尔说。这首署名一个‘l’和八颗星的短歌曾轰动一时,最初是出现在《妇女杂志》上。开头几句是:


‘我能忍心看你喘着,


躺在你的大肚子上,气也不叹;


我能硬了心肠看着你要


死在一块木头上,


将逝之蛙呀!’”


“好呀!”匹克威克说。


“妙,”里奥·享特尔说,“简练。”


“非常简练,”匹克威克说。


“下面一节还要动人。要不要我朗诵一下?”


“只要你高兴呀,”匹克威克说。


“那是这样的,”庄严的男子说,显得更加庄严了。


‘哪,有些孩子形状的恶魔,”


发出狂暴的呼喊和兽性的喧哗,


用一只狗把你还出了


沼地的幸福,


将逝之蛙呀!’”


“表现得很出色,”匹克威克说。


“是的,阁下,的确,”里奥·亨特尔说,“但是你如果听听里奥·亨特尔夫人朗诵它。那又是另一种境界感受,她可以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明天早上她要朗诵的,扮成一个角色来朗诵,阁下。”


“扮一个角色!”


“扮做米奴伐。可是我倒忘了提醒你——明天是个化装早餐宴会。”


“啊呀,”匹克威克说,瞥一眼自己的身体——“我恐怕不能——”


“不能吗,阁下,何谓不能”里奥·亨特尔喊。“大街上的犹太人、所罗门·卢卡斯,有几百种奇异服装。请你看看,阁下,有多少适合的角色任你选择。柏拉图、齐诺、伊壁鸠鲁、毕达哥拉斯——都是会社的创立者。”


“我知道,”匹克威克说:“但是我既不能和这些伟大的人物相比,所以就不能僭越地穿他们的衣服。”


庄严的男子深深地考虑了一会儿,于是说:


“我考虑起来,先生,恐怕里奥·亨特尔夫人让她的客人看见你这样一位名人穿了本来的服装而不是化装的服装,也许会叫她更高兴呢。我可以冒昧和你约定你可以例外,先生——不错,我完全相信,为了让里奥·亨特尔夫人高兴我是可以这样冒昧约定的。”


“既然这样,”匹克威克说,“我是非常乐于去的。”


“我浪费你的时间了,阁下,”庄严的男子说,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先生。我不阻搁你了,那么我可以告诉里奥·亨特尔夫人,她将恭候你和你的卓越的朋友们的大驾了?早安,阁下,我很引以为荣,见到这样出众的一位人物——留步,阁下;不用客气了。”也不让匹克威克有时间提出抗议或者否认,里奥·亨特尔先生就庄严地大摇大摆走了。


匹克威克戴上帽子,走到孔雀饭店,但是文克尔已经在他之前把化装跳舞会的消息传到那边了。


“卜特太太要去的,”这是他用来招呼他的领袖的第一句话。


“是吗?”匹克威克说。


“扮做阿波罗,”文克尔回答。“不过卜特反对那紧身外套。”


“对的。他是完全对的,”匹克威克强调地说。


“是呀;——所以她要穿一件缀着金光闪闪的饰物的白色丝绒袍子了。”


“但她扮的角色,他们看得出吗?”史拿格拉斯问。


“他们自然看得出,”文克尔愤然地回答。“他们会看见她的七弦琴,不是吗?”


“哦;我忘了这一点,”史拿格拉斯说。


“我要成为一个土匪,”特普曼插嘴说。


“什么!”匹克威克吃了一惊。


“扮作一个土匪,”特普曼先生温顺地重复一遍。


“你不是想说,”匹克威克庄重地严厉地注视着他的朋友说,“特普曼阁下,你的意思是要穿上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套,拖着两寸长的燕尾吧?”


“正是这样,阁下,”特普曼热烈地回答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匹克威克大大地激动了。“因为你上了岁数了,阁下。”


“年纪太大!”特普曼喊。


“假使还需要其他反对的充分的理由的话,”匹克威克继续说,“那就是你太胖。”


“阁下,”特普曼说,他的脸涨得通红了。“你这是侮辱。”


“阁下,”匹克威克用同样的口气回答说,“这对于你的侮辱,还抵不上你在我面前穿上带两寸燕尾的绿天鹅绒外套所给我的侮辱的一半呢。”


“阁下,”特普曼说,“你是一个无聊透顶的家伙。”


“阁下,”匹克威克说,“你也是一个!”


特普曼走前一两步,对匹克威克恶狠狠地盯着。匹克威克回报以同样的眼光,通过他的眼镜集中成一个焦点,并且表示鄙夷地嘘一口气。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在旁边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两人之间的这种场面。


“阁下,”稍停一下之后,特普曼用低而深沉的声音说话了,“是你说过我年纪太大。”


“是的,”匹克威克说。


“还说胖。”


“说过。”


“还说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的确如此!”


可怕的停顿。


“阁下,”特普曼用兴奋得发抖的声音说,同时卷着袖口,“我对于你的爱慕是很大的——非常之大——但是我必须在你身上取得即时报复的快感。”


“来吧,阁下!”匹克威克回答。受到这场对话的煽动性的刺激,这位英勇人物当真把身体摆出了害了麻痹症的姿势,两位旁观者深信他是把这作为防御姿势的。


“什么!”史拿格拉斯喊,他突然终于恢复了他之前被极度的惊慌所剥夺了的说话能力,冒着太阳穴上吃他们各人一下的危险冲到两人之间。“你们这是干什么!匹克威克,全世界的眼睛都看着你哪!特普曼!你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分沾他不朽的光荣的1可耻呵,绅士们;可耻呵。


暂时的激情在匹克威克的开朗而平坦的额头上所造成的那些不常有的条纹,在他的年轻朋友说这番话的时候,逐渐平解了,就象铅笔迹碰到橡皮作用下一样。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已经恢复了它平时的那种仁慈的表情。


“我冒失了,”匹克威克说,“非常冒失。特普曼,你的手。”


特普曼热烈地握住他朋友的手的时候,暗影从他脸上顿退无踪。


“我也激动了,”他说。


“不,不,”匹克威克插嘴说,“怪我。你扮土匪吗?”


“不,不,”特普曼回答。


“你赏我个面子穿吧,”匹克威克说。


“好吧,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穿,”特普曼说。


因此决定了特普曼、文克尔、史拿格拉斯都穿奇异服装。这样,匹克威克由于自己感情上的热情而同意了他的理智所反对的事情。——要想像出一个更动人的实例,来说明他的和善的性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纵使这里所记载的事情完全是虚构的话。


所罗门·卢卡斯的资产正如里奥·亨特尔所说的——服装店之大——非常大——也许严格说不能算头等的,也不十分新,也没有任何一件衣服是严格按照任何一个时代的式样做的,但是所有衣服都或多或少有些闪光装饰;还有能什么比闪光装饰更美的呢!也许有人反对说这在白天穿是不适合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假使有灯,它们就会闪烁起来的;如果有人在白天开化装跳舞会,那么这全是召开者的错,是他使这些衣服不能像在夜里般出色的表演,闪光装饰却丝毫没有可以非难之处,道理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所罗门·卢卡斯的有力的议论;而特普曼、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就在这种议论的影响之下,用一些根据他的爱好和经验加以推荐的衣服盛装起来。


在武器饭店租了一部马车,是给匹克威克派们坐的,一部四轮轻便马车,是给卜特先生和太太坐的,都是为了赴里奥·亨特尔夫人府上的盛会;关于这个盛会,卜特为了巧妙地表示受到邀请,所以就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颇为自信地预言了那“场面一定会具有各种多样的美妙的魅力——美和天才的迷人的闪现——奢华而阔绰的殷勤款待——尤其是,一种被最优美的风雅所柔化了的富丽,以及由于搭配出色十分和谐和最高雅的调和而美化了的装饰——假使跟这比较起来,即使寓言中的东方乐土的堂皇富丽也不免失色不少,正如某些心胸狭窄又没有大丈夫气概的人一样;这种人胆敢用他的妒嫉的毒液来玷污这位贞淑而优秀的夫人所筹备的盛会,而我这个卑微颂辞正是呈献在这位夫人的神座之前的。”


最后几句是对《独立报》的刻毒的讽刺,《独立报》因为就接连四期用最大号的字排印文章嘲笑这件事,且把一切形容辞都用正楷字体。


那个早晨到了;这一切看起来真有趣,特普曼穿上了土匪的全副服装,一件非常紧的外套保针毡似的套在他的背和肩上,两条腿的上半部是装在天鹅绒的短裤里,下半部裹了错综复杂的绑腿布——这是所有土匪所偏爱的东西。他那开阔而聪明相的脸孔上,装了假胡子,涂了一脸黑,伸在敞领衬衫上面;还有一顶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装饰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这帽子他只好一路放在膝头上带去,因为当时世上还没有足以容纳一个男子戴着这样高的帽子坐的有顶马车哪。史拿格拉斯的样子也同样地幽默而可人,他一身蓝色丝绒短裤和斗篷,白色丝质紧身上衣和鞋子打扮,外加一顶希腊式的头盔:这任何人都知道(假使他们不知道,至少所罗门·卢卡斯是知道的)是一位“特鲁巴陀”的确凿有据的日常装束,从最早的时代直到他们最后在大地上绝迹,历来都是这样的装束。这一切都是有趣的,但是比起街上的群众看见马车过来时所发出的哄叫,就算不了什么了:卜特先生的轻便马车在前奔跑。他们的车子在后跟着,一同到卜特先生的门口,门开处,出现了扮作一个俄罗斯司法官的伟大的卜特,他手里拿着一根大鞭子,极其雅致地象征了《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严厉而强大的权力和它赏给社会的罪人那可怕的鞭笞。


“好!”看见这走动着的有意思的东西,特普曼和史拿格拉斯都在过道里叫了起来。


“好,绝妙!”也听见匹克威克在过道里叫。


“嗬——卜特啊!”群众喊。卜特先生在这些欢呼声中,怀着谦和的尊严——这充分证明他知道自己的权力,也知道如何来运用它——微笑着进了四轮轻便马车。


随后出现的是卜特太太,如果不是那长袍子,那她,就很像阿波罗了:伴着她的是文克尔,穿了浅红色的上衣,如果他不是和一般的邮差有点类似的话,别人一定会以为他是运动员。最后出来了匹克威克,他那紧身衣服和裹腿被看成是黑暗时代的遗物,和别人同样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及赞美;于是两部车子一同向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府上开去:维勒先生(他是去帮忙侍候的)坐在他主人坐的一部车子的驭者座上。


当匹克威克一只手挽着土匪,另外一只手挽着“特鲁巴陀”庄严地走近入口时,聚在一起来看奇装异服的宾客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欣喜若狂地乱叫。特普曼为了要打扮得优优雅雅地进园子,就努力把宝塔糖式的帽子戴在头上,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欢呼高潮。


宴会准备得极其丰富可喜;充分实现了有先见之明的卜特所说的关于东方乐土的富丽堂皇的预言,立刻给予了卑劣的《独立报》的恶意言喻一种充分有力的反驳。那一又四分之一亩多点的园子挤满了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了不得的美、派头和文学。有一位年轻女士,是在《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上“做”诗的,她穿着回教国的王后和公主的服装,倚在一位在书评栏“做”文章的青年绅士的手臂上,他擅自穿上了陆军元帅的制服——除了靴子以外。这样的天才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任何明事理的人都会觉得见到他们是很光荣的。但是不仅如此,还有半打伦敦来的狮子——作家们,真正的作家们,他们写过整部的书,并且以后把它们印了出来——你在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像一般人般走来走去。微笑着,闲谈着——呃,并且还谈着许许多多无聊的话哪,这番出乎仁慈的好意无非是想使别人更了解他们而已。此外还有一队戴着纸板帽子的乐队;四位“有来头的”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歌唱者,还有一打穿了他们本地的服装的雇佣的侍者——而且所穿的服装很脏。最后,尤其出色的是扮作米奴伐的里奥·亨特尔夫人,在接待着来宾们,因为想到她能够把这么多出众的人物邀集在一处,那满心的得意和欢喜正四处溢出。


“匹克威克阁下到了,夫人,”一个仆人说,这时,这位绅士正向主持盛会的女神——里奥·亨特尔夫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帽子,两只手臂挽着的是土匪和特鲁巴陀。


“什么!来啦在哪里?”里奥·亨特尔夫人说,装作不胜惊喜的样子跳了起来。


“这里,”匹克威克说。


“我真的能荣幸见到匹克威克阁下本人吗!”里奥·亨特尔夫人大声地喊着说。


“正是在下,夫人,”匹克威克恭敬地鞠着躬。“允许我把我的朋友们——特普曼阁下——文克尔阁下——史拿格拉斯阁下——介绍给《将逝之蛙》的女作家。”


要那些穿了绿色天鹅绒短裤、紧身上衣,还戴了高帽子,或者穿了蓝丝绒紧身短裤和白丝绒上身,或者穿了绝不是为本人做的、一点也不管尺寸合不合身的短裤和高统靴,来鞠躬行礼,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亲身试过的人很少有人能体会到这种困难。特普曼为了竭力显得安闲和大方,使得他的身体扭成叫人不可思议的姿势——他的异装的朋友们所摆出来的那么天才的姿势也是旷古未有的。


“匹克威克阁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整天都不离我左右。这里有好几百个人,我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下。”


“你很客气,夫人,”匹克威克说。


“首先,这是我的小女儿们;我几乎忘记了她们,”米奴伐说,随便地指一指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女士,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另外一个大约是二十一、二岁,她们都装束得很年轻——究竟是为了使她们显得年轻些呢,不是为了使她们的妈妈显得年轻些,匹克威克没有明白告诉我们。


“她们很漂亮哦,”两位少女被介绍了之后走开了,匹克威克就说。


“她们非常像她们的妈妈,阁下,”卜特庄严地说。


“啊,你这会说话的人,”里奥·亨特尔夫人喊,闹着玩地用扇子敲打着编辑先生的膀子。(米奴伐带着一把扇子!)


“嘿,我亲爱的亨特尔太太呵,”卜特说,他在洞府是个常任的号手,“你知道的嘛,在去年皇家学会的展览会上,每一个人看见你的画像都问那是画的你还是你的最小的女儿;因为你们是这样地相像,如双胞胎姐妹,简直分不开来。”


“话虽如此,即使他们是这样说过的,但是你何必在客人面前说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又打那《伊顿斯威尔新闻报》的编辑一下。


“伯爵,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尖叫喊住一个正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一位穿着外国制服的留了胡子的人物。


“啊!你叫我?”伯爵转过身来说。


“我介绍两位聪明的人认识一下,”里奥·亨特尔夫人说。“匹克威克阁下,我非常荣幸地给你介绍史摩尔笃克伯爵。”她又用匆促的耳语对匹克威克说——“是个有名的外国人——为他的描写英国的伟大著作在搜集材料——哼!——史摩尔笃克伯爵,匹克威克阁下。


匹克威克用这样的一位伟人所应受的尊敬对伯爵行了礼,伯爵掏出了一本纸簿。


“你说什么,亨特太太?”伯爵对满心欢喜的里奥·亨特尔太太谦和有礼地微笑着,“是匹格·维格还是别格·维格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律师——呃?我知道了——对了。别格·维格。”


伯爵正打算把匹克威克作为穿了长袍子的、由于他的职业而闻名的一位绅士,记在他的纸簿上了,这时里奥·亨特尔太大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是,伯爵,”太太说,“匹克——威克。”


“啊啊,我知道了,”伯爵回答。“比克——教名;奥克斯——姓;好,很好。比克·奥克斯。你好吗,奥克斯?”


“很好,谢谢你,”匹克威克用他通常的殷勤态度回答说。“你来英国很久了吗?”


“挺久了——很久很久——两星期——多些。”


“你还要待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


“那你可真够忙的了,”匹克威克说,微笑着,“要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搜集你所需要的一切材料不容易啊。”


“啊,统统搜集好了,”伯爵说。


“当真!”匹克威克说。


“在这里哪,”伯爵补充说,意味深长地拍拍自己的额头。“大书在家里——许许多多注解——音乐、图画、科学、诗歌、政治;统统都有。”


“政治这个字眼,阁下,”匹克威克说,“这个字眼,它本身就是一门很不好研究的学问呢。”


“啊!”伯爵说,又摸出纸簿来了,“太好了——把它做为一章开头是个好句子。第四十七章。政治。政治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匹克威克的话经过伯爵的丰富的想像力或是他对英语的不充分的认识加以改动和增加而配在史摩尔笃克伯爵的纸簿上了。


“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亨特太太,”伯爵答。


“这位是史拿格拉斯阁下,匹克威克阁下的朋友,并且是一位诗人。”


“等一下,”伯爵喊,又拿出纸簿来了。“题目,诗歌——章目,文友——名字,雪诺格拉斯;太好了。看见了雪诺格拉斯——大诗人,比克·奥克斯的朋友——介绍人是亨特太太,她也做甜蜜的诗——叫什么名字的?——蛙——酱色之蛙——太好了——真正太好了。”于是伯爵收好了纸簿,打恭作揖地十分满意,走了,因为他已经在他的材料库里加上了极其重要而有价值的东西。


“奇人呵,史摩尔笃克伯爵,”里奥·亨特尔太太说。


“健全的哲学家,”卜特说。


“头脑清楚、雄心勃勃的人,”史拿格拉斯接着说。


旁边的奉承者接着欢呼称赞史摩尔笃克,他们好像很贤明地点头晃脑,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不得!”


为史摩尔笃克伯爵欢呼的这一片狂热几乎达到了白炽化的程度,所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简直要持续到宴会终了的时候了——如果那四位有来头的歌唱者出现的话。他们排在一棵小小的苹果树前面,以便更显得“美丽如画”,由三个哼,一个号的有来头歌手唱的本国的歌。这有趣的表演在全体的大喝采声中完结之后,立刻出来了一个孩子,他把身体穿在一张椅子的横档里,从椅子上跳过去,又从椅子下面爬过去,不同椅子一道跌交,除了正坐在椅子上,其它花式样样俱全,然后把他的腿盘成一只蝴蝶领结的样子,并且扣在脖子上,后来再表演使一个人像一只放大的癞蛤模的样子是如何轻易——这一切绝技都给予了在场的观众极大的愉快和满意。之后,听到卜特太太的声音,微弱地啾啾嘟嘟地响起来了,人们恭维说这是唱歌,唱的全是好极了的上品,并且这是天衣元缝地更衬出她所扮的角色的,因为阿波罗本人是作曲家,而作曲家们是很少能唱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乐曲的。这之后是里奥·亨特夫人朗诵她的名震遐迩的《将逝之蛙》赋,念完之后又应听众之请再诵了一次,并且还可能第二次再来一下的,要不是大多数宾客都说如果利用里奥·亨特尔夫人的善良本性再强其所难,简直是无耻的。其实他们是觉得在这时候应该吃点什么了。因此,虽然里奥·亨特尔夫人自称她完全愿意再把短诗朗诵一遍,可是她的好心的和体贴的朋友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了;于是餐室门开了,凡是以前曾经在这里领略过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尽可能地赶紧挤了进去:里奥·亨特尔夫人的通常的办法是发一百张请贴、开五十客早饭,换句话说,她只喂那些有价值的、特殊的狮子们,而让那些比较小的野兽去自寻食物。


“卜特先生呢?”里奥·亨特尔夫人把上述的狮子们集合在自己身边之后发现漏了一人说。


“我在这里,”编辑先生在房间的最远的角落里应道;他在那里毫无吃到东西的希望,除非女主人特别帮忙。


“你不过来这边来吗?”


“啊,请你为他操心啦,”卜特太太说,声音是极其殷勤有礼——“你给自己找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亨特尔太太。亲爱的你在那里很好的,是吗?”


“当然罗——宝贝,”无奈的卜特苦笑地回答。鸣呼大鞭子!用如此伟大的威力对社会人士挥舞着这鞭子的那条有力的手臂,在专横的卜特太太的眼风之下麻痹了。


里奥·亨特尔太太得意地环顾一下。史摩尔笃克在忙着记录菜的内容;特普曼在向几位母狮敬龙虾生菜,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是任何土匪所不能及的;史拿格拉斯排斥了那位替《伊顿斯威尔新闻报》书评栏做文章的青年绅士之后,正和那位做诗的小姐在热烈地辩论着;而匹克威克呢,正在使自己面面俱到,众望所归。似乎这一切已经尽善尽美,再无须乎锦上添花了,忽然,里奥·亨特尔——他在这些时候的职务是站在门口和一些不重要的人谈谈——失声叫了起来。


“我亲爱的;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阁下来了。”


“啊呀,”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等他等得多心焦呵。对不起让开点儿,让非兹一马歇尔阁下走过来。我的亲爱的,叫非兹一马歇尔阁下马上到我这里来,让我骂一顿——谁叫他来得这么退的,该罚。”


“来啦,我的亲爱的夫人,”一个声音叫,“我是尽我最大努力赶快了——一大堆人——满屋子——吃不消——非常之吃不消。”


匹克威克的刀叉从手里落了下来。他隔着桌子注视着特普曼,他呢,也放下了刀叉,而且像是马上要倒到地上去的模样。


“啊!”那声音喊,而声音的主人是在他和桌子之间的最后二十五个土耳其人、官吏、骑士和查尔斯第二之间挤着,“呱呱叫的轧布机——培克的专利品——经过这一挤,我的衣服上不会有一点儿绉痕了——应该在来的时候,‘把衬衫穿上’——哈!哈!这个主意不坏——可是把衬衫穿在身上用轧布机来轧,倒也古怪哪——叫人头疼的玩意儿——非常之叫人头疼。”


随着这些断续的话到来,一个扮成海军军官的青年人挤了过来,吃惊的匹克威克派们一看那副身材和嘴脸,正是阿尔弗雷德·金格尔。


这个罪犯刚刚握住了里奥·亨特尔夫人伸给他的手,眼光就碰到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愤怒的眼球。


“哈罗!”金格尔说。“完全忘记了——没有关照车夫——马上去吩咐——一会儿就回来。”


“这些叫仆人或亨特尔去不就得了,何须你自个去,”里奥·亨特尔夫人说。


“不用,不用——我去——不用多久——即刻回来,”金格尔回答。说着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对不起,请问一句,夫人,”激动起来的匹克威克说,站了起来,“这青年人是谁呀,他住在哪里?”


“他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匹克威克阁下,”里奥·亨特尔太太说,“我很想给你介绍一下的。阁下一定很欢喜他。”


“是的,不错,”匹克威克连忙说。“他的住址是——”


“眼前是住在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


“在坟堆上?”


“在圣爱德门德坟堆上,离这里没有几里地。但是暖呀呀,匹克威克阁下,你不是要走吧?真的,匹克威克阁下,你不能这么快就走呀。”


可是里奥·享特尔太太的话不没说完,匹克威克早已钻进了人群,走到园子里,并且随即在那里遇到了紧跟着他出来的特普曼。


“没有用,”特普曼说。“我们慢了一步,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匹克威克说,“我要去追他。”


“追他!到哪里?”特普曼问。


“到坟堆上的安琪儿饭店去,”匹克威克说得很快。“我们怎么知道他又在那里骗什么人?他曾经骗过一位可敬的人,而我们是无辜的祸首。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只要我办得到的话;我要揭发他。山姆!我的当差的到哪去了?”


“在这里阿,阁下,”维勒从一个隐僻的地方钻了出来,他在那和别的仆人们正品着一两个钟头前从早餐桌上拿的那瓶马得拉葡萄酒。“你的当差的在这里,阁下正像那活骷髅说的,对于这个称呼很得意。”


“马上跟我走,”匹克威克说。“特普曼,如果我留在坟堆上,我就写信给你,你就去找我。到那时候再见吧,祝你好!”


劝阻是没有用的。匹克威克已经激动起来,下定决心。特普曼回到伙伴那里去了;过了一个钟头,使人兴奋的四组舞和香摈酒淹没了有关阿尔弗雷德·金格尔,或者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的一切回忆。而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和山姆·维勒正坐在一辆车外面的座位上,不断地拉近着他们和圣爱德门德坟堆这个古老的镇市之间的距离。




第16章



情节太曲折,无法简述


一年四季之中,大自然的外貌最美的就是八月。春天有太多的美好之处,五月是新鲜和娇艳的月份,但是这种时节之所以让人们高兴是因为与冬天的强烈对比。八月没有这种有利的条件。它来临时,在我们的记忆里只有晴朗的天、绿色的田野和芬芳的花——雪、冰和凛冽的寒风已经完全被我们抛之脑后了,正如它们已经完全从地面消失了一样,——然而八月是何等可爱的时节啊!果园里和谷田里震荡着嘈杂的劳动声;结了一丛丛丰硕果实的枝条垂到地面,连树干都坠得弯下了腰;谷物呢,整整齐齐地一束一束堆着,或者被不时掠过的一阵阵的微风吹得摇摇摆摆,像是在向镰刀求爱,它们把这片风景染上一片金色。似乎有一种丰美的柔和气氛笼罩着整个地面;时节似乎把大车也感染了,它在收割过的田野里的缓慢的移动唯有眼睛可以看得出来,而耳朵却听不到粗浊的声音。


马车从沿路的田野和果园旁边迅速驰过时,引得那些正在把水果堆进粗篮子,或者在拾落在地上的谷穗的成群的妇女和孩子都暂时停下工作,把晒得黑黝黝的脸用晒得更黑的手掩住,抬头好奇地注视着;有个太小的胖孩子,还不能劳动,但又不能单独留在家里——太顽皮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把他放在一只大篓子里,这时也爬在篓子边上,高兴得乱踢乱叫。割禾的人停下工作,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驶过的车子,拉大车的那些笨相的马对拉马车的骏马投以睡眼朦胧的一瞥,那意思清清楚楚地好像是说,“样子虽然是怪神气的,可是说到底,在难走的田野里慢慢儿走,比这样在灰尘扑扑的马路上奔跑,总要好些。”到马路转弯的时候你再回头一看,女人们和孩子们已经重新做他们的工作了,割禾的人重新弯下腰劳动了,吃草的马也开步走了:该干啥地干啥一切又都动作起来了。


像这样的风景,对于匹克威克的有修养的头脑是不会不产生反应作用的。他一心一意要实现他以前的决定,就是无论万恶的金格尔在什么地方耍他的骗局,他就要揭穿他的本来面目,所以他最初只是默默无言地和深思熟虑地坐着,盘算着如何以最佳的手段达到目的。渐渐地,周围的事物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了,到最后,他觉得从这一趟乘车旅行中得到那么多的乐趣,像是为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做大使。


“令人心醉的景色啊,山姆,”匹克威克说。


“打垮了烟囱顶,阁下,”维勒回答,触一触帽沿敬礼。


“我想你一生一世除了烟囱顶、砖头和灰泥,就几乎没有见过别的吧,山姆,”匹克威克说着,微微一笑。


“我可不是一直是个擦靴子的,阁下,”维勒摇一摇头说。“我从前做过货车夫的下手。”


“哦,什么时候?”匹克威克问。


“是我最初不顾一切地到社会上来,跟它的困难玩‘跳背’的时候,”山姆回答。“开头我做运货店的学徒:后来是货车夫的学徒,后来是助手,再后来当擦靴子的。现在我是一位绅士的佣人。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绅士,嘴里衔着一根烟斗,后园子里有一座凉亭。谁知道?即使这样,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你真是个哲学家的料,山姆,”匹克威克说。


“我相信那是有遗传的,阁下,”维勒回答说。“我的父亲对于这一门很有一手的。假使我的后娘骂他,他就吹吹口哨。她动了火,折断了他的烟袋,他也不介意出去再买一根。后来她几里哇啦地大叫大嚷,发起歇斯底里来;他呢,却非常舒服地抽抽烟,直等她自个慢慢地又平静下来。这就是哲学的玄机啊,是吗?”


“无论如何是个非常好的哲学代用品,”匹克威克回答,大笑着。“在你的颠沛的生活里,他一定对你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山姆。”


“用处吗,”山姆喊了起来。“可以这么说吧。我从运货店跑出去之后,还没有到货车夫手下做事之前,我住过十四天没有床铺的栈房。”


“没有床铺的栈房?”匹克威克说。


“对——滑铁卢桥的干燥的拱道里阿。顶呗呗的睡觉的地方——且交通便利——无论离哪个办公厅都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有点透风。我在那里见过些古怪事情哪。”


“啊,我想你是见过些的吧,”匹克威克很有兴味的样子。


“那些事情呀,阁下,”维勒继续说,“会把你的仁慈的心戳个对穿眼儿。那里没有正正式式的流浪者;你放心,他们可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干这行的年轻小伙子还没熬到出头之日呢、那里男的和女的都有,有些时候到这里来住宿;但是平常都是精疲力尽的、挨饿的、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蜷缩在这荒凉的地方的黑角落里——这些可怜的家伙睡不起两便士的绳子呵。”


“请问,山姆,两便士的绳子是什么呀?”匹克威克问。


“两便士的绳子嘛,”维勒回答,“就是便宜的栈房呵,那里的床铺是两便士一夜。”


“那他们为啥把床铺叫做绳子呢?”匹克威克说。


“嗳呀,这你就不懂了吧,并不是阁下把床铺叫做绳子,山姆回答。“开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最初做生意的时候都是把床摊在地板上;可是不能快点赚钱,因为住宿的人并不是公道地睡两便士的觉就拉倒,而是常常是在那里躺半天。所以现在就用两根绳子横在房间里,隔开大约六尺、离地大约三尺,把粗麻袋做的床铺摊在上面。就是这样。”


“唔,”匹克威克说。


“唔,”维勒说,“这个法子的好处大着呢。每天早上六点钟,他们就松了一头的绳子,于是住宿的人统统滚下了床。这么一来他们都完全醒过来了,只得乖乖地起来走人!对不起,阁下,”山姆突然打住他的滔滔不绝的话头,说,“这里是圣爱德门德坟堆了吧?”


“是啦,”匹克威克回答。


马车在一个繁荣而清洁的美丽小镇里铺着石子的平整的街道上轧轧地走过,停在一条宽大空旷的街上的一家大旅馆门口了,斜对面是一座古旧的修道院。


“啊,”匹克威克说,抬起头来,“这就是安琪儿饭店!我们在这里下车,山姆。但是要小心一点儿。开一间私人房间,也不要提我的名字。你懂得吧。”


“‘你放心,阁下,”维勒回答,领会地眨一眨眼睛;于是把匹克威克的旅行箱从行李厢里拖了出来,就干他该干的事去了。很快开了一间私人房间;并且毫不耽搁地请了匹克威克过去。


“那么现在,山姆,”匹克威克说,“第一桩要做的事情是——”


“叫饭来,阁下,”维勒插嘴说。“时间不早了。”


“啊,是的,”匹克威克说,看看表。“你说得对,山姆。”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阁下,”维勒接着说,“我主张先好好地歇一夜,明天早上再打听那个阴险的家伙。正像那个女侍者喝一‘蛋杯’鸦片精的时候说的,养生之道莫过于睡觉了。”


“不错,山姆,”匹克威克说。“但是我首先要弄清楚他是否确实是在这里,并且没有走掉。”


“这让我来,阁下,”山姆说。“让我给你叫一顿舒舒服服的饭,趁着上饭前的空闲我就到下面去打听;我只要五分钟就能够把擦靴子的人心里的秘密统统挖出来的,阁下。”


“就这么办,”匹克威克说;于是维勒立刻退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匹克威克坐在桌上非常满意地用起饭来;又过了三刻钟,维勒回来了,报告说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先生吩咐把他的私人房间留着,等他如果不要的时候再另行通知。他今天晚上要到附近的一家公馆里去玩,他吩咐擦靴子的熬着夜等他回家,并且把他的佣人也带去。


“那么,阁下,”维勒报告完他的消息之后表示说,“就等我明天早上能和这个佣人谈一谈,他就会把他主人的事情统统告诉我的。”


“你怎么知道呢?”匹克威克插嘴说。


“嗳呀,你真是,阁下,主人们都是这样的呀,”维勒回答。


“啊呀,我倒忘了这一点,”匹克威克说。“那好吧。”


“然后你就可以布置一个最好的办法,之后我们就可按章行事。”


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了,他们一至同意这个方案。维勒在主人的允许之下去随自己的意思去消磨这一夜;他不久就被聚集在酒吧间里的众人一致推举做了主席,而他执行这个可敬的职务的成绩使那些酒客们感到非常满意,所以他们的哄笑和赞许的喧声竟透进匹克威克的卧室,以致把他的睡眠时间挤掉至少三个钟头。


第二天一清早,维勒正在用半便士的淋浴(他把这钱给了一个在马厩里做事的青年仆人,叫他用水龙头冲他的头和脸)以驱除昨夜的畅饮的狂热残余,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穿桑子色仆人衣服的青年人,他虽坐在院子里一张板凳上,带着出神极了的神情读一本像是赞美诗集的书,但是却时时对水龙头下面的人偷看一眼,像是对于他这行为相当地感兴趣。


“这家伙看上去挺古怪哪!”维勒的眼睛第一次碰到那穿桑子色衣服的陌生人的眼光的时候,心里就这么想。那家伙有一张大而丑的病色的脸,深陷下去的眼睛,一颗特别大的脑袋,上面生了一大把又直又长的黑头发。“你是个古怪家伙!”维勒这么想着,他继续冲洗着,也就没有再介意他眼光了。


可那人的眼光还是不断的被山姆吸引过来、又从山姆身上移到诗集上,像是想开始谈话似的。所以后来山姆干脆给他个机会表现,便亲昵地点一点头说——


“你好吗,老兄?”


“托你福,我很好,阁下,”那人说,很慎重的样子,一面掩上书。“我希望你也很好吧,阁下?”


“嘿,我要不是像个会走路的白兰地酒瓶,今儿个早晨也就趴在地上不动了,”山姆说。“你是住在这店里的吗,朋友?”


“是的。”,


“怎么你昨天夜里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山姆问,用毛巾擦着脸。“你看样子是很快活的——就像一条活鳟鱼在石灰篓子里一样愉快哪,”维勒低声加上一句。


“昨天夜里我跟我主人出去了,”那陌生人回答。


“哦,他叫什么?”维勒先生问,由于突然一阵兴奋、再加上毛巾的洗擦、脸上通红了。


“非兹·马歇尔,”桑子色的人说。


“把手伸给我,”维勒说,走过去:“我要结识结识你。我喜欢你的相貌,朋友。”


“啊,这可奇怪啦,有缘份嘛,”桑子色的人说,态度显得非常坦白:“我也非常喜欢你的样子,所以我刚一看见你在龙头下面的时候就一直想和你谈谈。”


“真的吗?”


“的的确确。你看这凑不凑合?”


“是的是的。”山姆说,那陌生人温和的态度令山姆兴奋。“你叫什么呀,我的老兄?”


“乔伯。”


“这真是非常好的名字——唯一的不能起浑号的名字。姓呢?”


“特拉偷,”陌生人说。“你呢?”


山姆记得主人的关照,就回答说。


“我姓华卡;我的主人是维尔金斯。今天早晨你想喝点儿什么吗,特拉偷阁下?”


特拉偷同意了这个非常好的提议:把书放在上衣口袋里,陪着维勒到酒吧间,不久就在那里一起尝起一只白铁壶里用不列颠杜松子酒和芬芳的丁香汁调成的混合饮料来。


“你们住的房间怎样?”山姆问,又给他的同伴倒上第二杯。


“差,”乔伯说,咂着嘴,“非常之差。”


“你是说着玩的吧?”山姆说。


“是真话,的确的。还有更坏的哪,我的主人就快要结婚了。”


“是嘛?”


“真的;还有更坏的哪,他要同一个非常有钱的女承继人从寄宿学校逃走啦。”


“多么凶暴的人呀!”山姆说,重新斟上同伴的杯子。“是这镇上的什么寄宿学校吧,我想,是不是?”


虽然他提问题时的声调尽量做到平常得很,可是特拉偷先生以种种手势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已经觉察到他的新朋友急于要引出他的回答了。他喝干了杯子,对他的同伴诡秘地看看,那两只眼睛左眨右眨,轮流着,最后把手臂一挥,像是在旋一只想像中的嘟筒的把子:表示他认为自己是在被塞缪尔·维勒盘问着。


“不行,不行,”特拉偷到底说了,“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一个大秘密,华卡阁下。”


桑子色的人这么说着同时把杯子倒过来放着,作为提醒他的同伴,他已经没有解渴的东西了。山姆注意到这个暗示;并且感觉到这里面所包含的难于启齿的态度,于是就叫把白铁壶重新盛满,桑子色的人一听两眼发了亮。


“这么说是个秘密?”山姆说。


“我想这当然是的罗,”桑子色的人说,啜着酒,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


“我想你的主人挺有钱的吧?”山姆说。


特拉偷微微一笑,用左手端着杯子,右手伸到他的桑子色的不可名状的衣服的口袋上一清二楚地拍了四下,像是表示,如果他的主人照样的拍拍口袋,也是不会有钱币的钉铛声。


“啊,”山姆说,“原来如此,是吗?”


桑子色的人含有深意地点点头。


“算了,我说老朋友,”维勒劝告地说,“你假使让你主人骗了这个小姑娘,你不觉得你自己真是混账吗?”


乔伯·特拉偷,做出一张深深悔恨不迭的脸色对着他的同伴,并且微微地叹气。“我知道的,而且这正是使我心里非常难过的地方。可是我怎么办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怎么办!”山姆说:“告诉学校里的女士,丢掉你的主人。”


“谁又会相信我呀?”乔伯·特拉偷回答。“年轻的小姐是被人家认为天真和谨慎的化身的。她会否认,我的主人也会这样。谁相信我呢?我不但丢了饭碗,还将被扣上一个什么阴谋的罪名吃个什么官司,我要有什么举动,就只会得到这些结果。”


“这话倒也是,”山姆说,沉思着。


“假使我知道有哪位可敬的绅士愿意管这件事,”特拉偷继续说,“那还有一线希望阻止这私奔的;但是这还是个问题,华卡阁下,在这陌生的地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纵使我认识,十个人有九个认为我在说鬼话呢。”


“这儿来,”山姆突然跳起来抓住桑子色的人的手臂。“我的主人倒是你所需要的人,我想。”乔伯·特拉偷略微抗拒一下之后,就跟山姆来到匹克威克的房里,向他引见一下,并且把上述的谈话又简略地说了一说。


“我觉得背叛我的主人是非常难过的事,先生,”乔伯·特拉偷说,拿一条大约三寸见方的格子花粉红色的手绢擦擦眼睛。


“不,是这种感情,人性给予你很大的光荣,”匹克威克回答:“而且那是你的责任啊。”


“我知道是我的责任,阁下,”乔伯很热情地回答。“我们都应该努力尽我们的责任,我也谦卑地努力尽我的责任,但是背叛主人使我很难过,阁下,纵使他是个流氓,你总是穿他的衣服、吃他的面包啊”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大为感动了,“是个很忠实的人。”


“得了,得了”山姆插嘴说,他看特拉偷先生的眼泪看得很不耐烦了,“收起你那“洒水车’吧。那是没有用的,没有用处的。”


“山姆,”匹克威克责备地说,“我真不高兴,你居然这样一点也不尊重这年轻人的感情。”


“他的感情原是很好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的感性是好的,就是因为好,才要保存在本性的心里,不让他白白地蒸发掉,毫无价值的流走了。年轻人,下次你跟抽烟的伙伴在一块儿的时候,把我这话装在烟斗里——好好想想,现在你先把这块粉红的柳条布塞在口袋里。它可不怎么漂亮,你用不着像个走绳索的人似的尽挥舞着它。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匹克威克对乔伯说,“虽然他表达方式有点粗鲁,间或还有点儿不好懂。”


“不错,阁下,他是对的,”特拉偷说,“我再不这样了。”


“很好,”匹克威克说。“那么,是哪间寄宿学校,在哪呢?”


“那是一座很大的、古旧的、红砖头的房子,就在城外,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什么时候呢,”匹克威克说,“他会实行这个下流的计划呀——什么时候实行私奔呀?”


“就今天夜里,阁下,”乔伯答。


“今天夜里!”匹克威克叫。


“就在今天夜里呵,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所以我才这样乱了分寸。”


“必须采取紧急的办法了,”匹克威克说。“我要马上去见那学校里的女校长。”


“请你原谅,阁下,”乔伯说,“这个办法行不通。”


“为什么不行?”匹克威克问。


“阁下,我的主人是非常狡猾有心计的人哪。”


“我知道他是的,”匹克威克说。


“他先博得老太太的宠爱,而且是大宠爱。”乔伯继续说,“说他什么坏话她都不会相信的,纵使你跪在地上赌咒也不行;尤其是你现在又没有证据,不过是听了一个佣人的话,她以为这佣人一定是犯了什么过失被辞退了,所以说这话来报复。(我的主人一定会这样解释。)”


“那怎么才好呢?”匹克威克说。


“只有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才能叫老太太信服,阁下。”乔伯回答。


“这些老猫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要撞到里程碑上才肯回头。”维勒插了一句。


“但是要在私奔的时候当场捉住他,这是很难做到的呵,”匹克威克说。


“不知道,阁下,”特拉偷先生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我想也可能是很容易办到的。”


“有什么办法?”是匹克威克的询问。


“哪,”特拉偷答,“他买通了两个佣人,把我和主人在十点钟时藏到厨房里,等大家睡了之后,我们就从厨房里出来,小姐就从卧室里出来。门口先叫了辆马车等着,我们上车就走。”


“唔,”匹克威克说。


“唔,所以,先生,我想不如你在后花园里候着,你一个人在候着——”


“一个人,”匹克威克说。“为什么要一个人?”


“我想这是很应该的,”乔伯回答,“因为老太太是不愿意让这样煞风景的事情当众出丑的,所以人越少越好。还有那个小姐,先生,——设身处地吧。”


“你这话很对,”匹克威克说。“这种顾虑证明你的感觉是精细的。说下去。”


“哪,先生,到那时,我就开门让你进去——那门就通到园子去,门里是一条过道——在正十一点半的时候,你一定要正在这时候来帮我破坏这个坏人的计划,说到这坏人,他可把我害苦啦。”


特拉偷深深地叹起气来。


“不要难过吧,”匹克威克说,“你地位虽低微,但心却是高尚的,他要是有一点儿你这种可贵的优美的感情的话,我对他倒还有些希望了。”


特拉偷深深鞠了一躬;而且顾不了维勒先前的劝告,又两眼汪汪的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畜牲,”山姆说。“他脑袋里要不是有一根大自来水管子一直开着,我就该死。”


“山姆,”匹克威克很严厉地说,“住嘴。”


“是的,阁下,”维勒答。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深思熟虑了之后说,“为什么我不和那小姐的朋友们谈谈呢?”


“因为他们住在离这里一百里远的地方哪,阁下,”乔伯·特拉偷回答。


“那就没的说了,”维勒先生在旁边说。


“再说,”匹克威克先生说,“可那花园我怎么进得去呢?”


“墙是很低的,阁下,你的佣人也可以扶着你上去呀。”


“我的佣人可以扶我上去,”匹克威克先生机械地说。“你是一定在你所说的那扇门的附近吗?”


“不会搞错的,阁下;那是通园子的唯一的门。你听见钟敲了之后就轻轻地拍拍门,我马上开门。”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匹克威克说:“但为了那小姐的一生幸福,且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采取了。我一定到那里去。”


因此,匹克威克内在的好心第二次使他卷进一种冒险中去了。虽然他本意不想卷人这漩涡里。


“那座房子叫什么?”匹克威克问。


“西门大厦,阁下,在镇市尽头向右边略走几步;它是孤零零的,离马路没多远,大门口的铜牌子上刻了名字。”


“我知道的,”匹克威克说。“我从前在这镇上看到过。你放心好了。”


特拉偷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要走的时候,匹克威克塞了一个金币在他手里。


“你这人很好,”匹克威克说,“你的心地让我佩服。不要谢了。记住——十一点钟。”


“不要担心,我不会忘记的,阁下,”乔伯·特拉偷答。说了这话,他就走出房间,山姆跟着他。


“喂,”后者说,“这哭哭啼啼倒是个好方法呀。这么好的利益,我也要哭得像大雨天的水管子了。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是发自内心的,华卡,”乔伯严肃地回答。“早安,阁下。”


“你是个没用的家伙呵,你是;——我们到底把你的话都掏出来了,”乔伯走开的时候维勒这么想。


涌上特拉偷脑子里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白天过去了,夜渐深了,快十点钟的时候,山姆·维勒报告说,金格尔先生和乔伯一道出去了,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好,并且已经叫了一部马车。阴谋显然在进行了,正如特拉偷所说的。


十点半了,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出发去执行他的艰难的任务的时间。他婉拒了山姆的体贴——穿上大衣,这可为爬墙带来不便,之后,就带了山姆出发。


月亮很好,只是掩在云层后面。是晴朗干燥的夜晚,不过特别地黑。浓浓的黑影笼罩着小路、篱笆、田野、房屋和树木,空气又热又问,在压制着万物的阴暗之中唯一变动的是那夏季的闪电在天边微弱地颤抖着。一只不安的看家狗的吠声更添这夜的寂静。


他们找到了那座房子,看了铜牌子,绕着墙走到园子后面。


“你帮我爬过墙之后你就回旅馆去,”匹克威克说。


“是的,阁下。”


“你不要睡,一直等到我回来。”


“当然罗,阁下。”


“抱住我的腿;我说‘上’,你就轻轻地把我举上去,”


“是啦,阁下。”


做好这些事先准备,匹克威克就抓住墙顶,说了一声“上”,这话不折不扣地照办了,不过有些过头了。或许是匹克威克的身体如他脑袋般有弹性,又或维勒心中的轻轻一推完全超出了匹克威克的想像,总之,他帮忙的结果是一搡就把这位不朽的人物完全送过了墙,压坏了三棵醋栗和一棵玫瑰之后,终于直挺挺地落在下面的花圃里了。


“你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吧,我希望,阁下,”山姆看见他的主人这么神秘地消失在墙的那边,吃惊之余连忙用出声的耳语这样说。


“我当然没有使自己受了伤呵,山姆,”匹克威克在墙那边回答,“但是我想倒是你使我受了伤了。”


“对不起,阁下,”山姆说。


“没有关系,”匹克威克说,爬起身来。“不过划破了几块皮。走吧,不然我们要被人听见了。”


“再会了,阁下。”


“再会。”


山姆·维勒踩着偷偷摸摸的步子走了,把匹克威克一个人丢在园子里。


灯光不时从这座房子的这个或那个窗户里透出来,或者从楼梯口射出来,像是里面住的人们正准备睡觉去。匹克威克因为不想在时候没到之前太靠近那扇门,就蹲在一个墙角里等着。


这情景足以令许多人垂头丧气。然而匹克威克既不丧气,也不忧虑。他知道在基本上他存心是好的,而且他对于高尚的乔伯是绝对信任的。很沉闷,这是的确的;虽说不上阴惨;但是一位用脑筋的人总能够在沉思默想上好好利用时间的。匹克威克思索得打起瞌睡了。他突然被邻近的教堂的钟声惊醒了,钟声和谐地响着——是十一点半。


“是时候了,”匹克威克想,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抬头看看房子。灯光已经没有了。百叶窗已经关上了——都上床了,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一下。过了两三分钟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就稍微重了一点再敲一下,后来更重一点儿又来了一下。


他终于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了,随后从钥匙孔里透出了蜡烛光。解链子拔门闩地大费了一番手脚,于是门慢慢地打开了。


门是向外开的:它越开越大,匹克威克先生就在它后面越退越远。他小心地伸出头来偷偷一看,使他吃惊的是并非是乔伯·特拉偷来开门,而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的女仆!匹克威克用那位可敬的传奇剧演员笨拙躺着在等待拿了乐器白铁箱的肩头滑稽家的时候所显出的神速,缩回了头。


“一定是猫,莎拉,”女仆对房子里面的什么人说。“嘶,嘶,嘶——咪,咪,咪。”


这里并没有猫,又怎能凭空骗出一头来,女仆就慢慢关了门,重新闩好;丢下匹克威克笔直地贴在墙上。


“这就奇怪啊,”匹克威克想。“我想他们今天是睡得比平常晚吧。可他们好选不选,偏选中今天,真倒霉,不幸极了。”匹克威克这样想着,又小心地回到他先前躲着的墙角里,以便到他认为安全的时候再去做暗号。


他在这里还没有等上五分钟,先是电光一闪,接着是噼呖的一声雷从远处夹杂着可怕的轰隆轰隆和轧啦轧啦的声音滚过去了——然后又是闪电,比第一次更亮,又是一声雷。比第一次更响;接着雨来了,又凶险又猛烈,几乎要冲掉它这一切。


匹克威克知道打雷时在树木下站是很危险的。他右边正是一棵树,左边也是一棵树,前面一棵,后面又是一棵,假使他留在这里,也许要成了偶然事件的牺牲;假使他在园子中央露了面的话,那么他就会给人家扭送至警察局里;他试着爬了一两次墙,可这次没有可垫脚的,他挣扎的结果只是使膝头和股骨添了许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磨擦的伤痕而已,搞得浑身大汗。


“多么可怕的处境可!”匹克威克说,费了一阵力气以后,歇下来擦额头上的汗。他抬头看看房屋——全部漆黑。现在他们一定是上了床啦。他要再试一试暗号。


他踮着脚尖走过湿淋淋的石子路,轻轻地敲门。他屏住呼吸,凑着钥匙孔静听。没有回答:古怪得很。又敲一下。又听。里面有一声低低的耳语,然后一个声音喊——


“谁呀?”


“这不是乔伯呵,”匹克威克想,连忙又把身体贴紧在墙上。“是个女人。”


他刚下了这个结论,楼上的一扇窗子就推开了,三四个女人声音重复了这句问话——“谁呀?”


匹克威克手也不敢动,脚也不敢动。显然是整个学校都被惊动了。他决定停留在那里等这番惊扰平静下去后:然后用超自然的努力爬过墙,或者在努力爬墙的当中跌死。


正像匹克威克的一切决定一样,这个决定也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所可能做到的最好的了;但是,不幸得很,这决定所根据的是她们不敢再开门了。而可悲地是他听到解链子拔门闩的声音,看见门慢慢推开,而且越开越大,这时候他是何等地狼狈心焦呵!无论他怎样退缩,他的身体还是妨碍了门开到最大的限度。


“谁呀?”里面的楼梯口冲出了这一声众多最高音的合唱,这里包括学校的老处女校长、三个女教员、五个女仆和三十个女寄宿生,全都没有穿戴整齐,头上都带着像树林子一般的卷发纸。


匹克威克当然不敢吭声;于是合唱的叠句变成——“天呀!吓死我了。”


“厨子,”那位女修道院住持说,——她谨慎地站在楼梯的顶上,在大家的最后面——“厨子,你去园子里看看?”


“对不起,太太,我不敢,”女厨子回答。


“天哪,这厨子真是个蠢东西呀!”三十个寄宿生说。


“厨子,”女住持说,非常威严的样子:“请你不要找借口,我一定要你马上到园子里看看。”


这时厨娘哭起来了,女仆因为说了句偏袒同伙的话,她当场接受到了一个月之后歇工的通知。


“你听到没有,厨子?”女住持发急地顿着脚。


“你有没有听见女主人的话呀,厨子?”三位教师说。


“这厨子多么老脸皮呵!”三十个寄宿生说。


那可怜的厨娘被硬逼着往前走一两步,把蜡烛拿在偏偏叫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说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定是风。正当门要重新关上时,这时,一个在门缝里窥探的好奇的寄宿生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马上,厨子、女仆和所有比较胆大的都给叫回来了。


“史密索斯小姐怎么啦?”女住持说,这位史密索斯小姐发起足有四个小姐那么大的力气的歇斯底里来了。


“天哪,史密索斯小姐,我们好宝贝呀,”其余的二十九个寄宿生说。


“啊,男人——男人——在门背后!”史密索斯小姐尖声叫。


女住持一听到这声可怕的叫唤,立刻退缩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上了双锁,舒舒服服地晕过去了。寄宿生们、教员们和仆人们,尖叫着、晕厥的和推挤,都倒退到楼梯上,挤成一堆。在混乱之中,匹克威克先生走出他躲藏的地方,在她们中间出现了。


“女士们——亲爱的女士们,”匹克威克说。


“啊,他说我们是亲爱的,”最老最丑的一个教员喊。“啊,这浑蛋!”


“女士们,”匹克威克不得不大吼道,他的处境的危险使他不顾一切了容不得多想。“听我说。我不是强盗土匪。我要找这里的主管人。”


“啊,凶恶的人!”另外一个教员尖声叫。“他要找汤姆金斯小姐!”


全体都尖叫起来。


“来人,快拉警铃呀!”成打的声音喊。


“不要——不要,”匹克威克大叫。“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强盗土匪!我的亲爱的女士们——你们可以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可以把我锁在密室里,随你们的便。但是你们要听我解释——只要听我说说。”


“你们怎么会在我们的园子里出现,来干什么的?”女仆结结巴巴地说。


“叫这里主管的人来,我把一切告诉她——一切!”匹克威克用尽肺部的最大力量说。“叫她来——你们只要安安静静的,叫她来了之后,你们就会知道一切了。”


也许是由于匹克威克的样子,也许是由于他的态度,也许是由于想听一听包在神秘之中的东西的诱惑力吧——这对于一个女性的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的——使得其中一部分比较有理性的(有四个人)比较镇静些了。她们提议考验匹克威克,让他接受拘束;这位绅士同意了在走读生挂软帽和三明治口袋的壁橱皇面隔着橱门和汤姆金斯小姐谈判,他立刻自动走了进去被牢牢地锁了起来。这样使其余的女人们都复活了得到了解放;于是请来了汤姆金斯小姐,开始谈判。


“你在我的园子里干啥,你这男人?”汤姆金斯小姐说,是怯弱的声音。


“我来警告你,你的年轻的小姐们有一个今夜里要跟人私奔,”匹克威克从壁橱里面回答。


“私奔!”汤姆金斯小姐、三位教员、三十个寄宿生和五个女仆,都呼喊说。“跟谁?”


“你的朋友,查尔斯·非兹一马歇尔阁下。”


“我的朋友!我可不认得任何这样的人。”


“哦;那就是金格尔阁下。”


“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噢受骗了,上了当了。”匹克威克说。“我做了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一个卑劣下流的阴谋。请你叫人到安琪儿饭店去问吧,我的亲爱的女士,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到安琪儿饭店去找匹克威克的男佣人吧,我求你,女士。”


“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手下有男佣人哪,”汤姆金斯小姐对那教习字和算学的女教师说。


“我的意思是,汤姆金斯小姐,”那教习字和算学的教师说,“是他的男佣人看管着他。我想他是个疯子,汤姆金斯小姐,那一个就是管他的人。”


“我觉得你这话有道理,格茵小姐,”汤姆金斯小姐答。“两个佣人到安琪儿去,其余的留下来保护我们。”


两个女仆被叫去向塞维尔·维勒阁下那里求证,剩下的三个留下来保护汤姆金斯小姐、三位教员和三十个寄宿生。匹克威克就在三明治口袋的壁橱里坐了下来,拿出他的全副哲学和刚毅,静候回音。


过了一个半钟头,去求证的人才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听出除了塞缪尔·维勒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声调很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接着进行了一场很短的谈话。锁着的门终于开了。匹克威克跨出壁橱,发现他的面前是西门大厦的全体人员、塞缪尔·维协,还有——老华德尔和他的未来的女婿特伦德尔!


“我的亲爱的朋友,”匹克威克说,奔过去握住华德尔的手,“我的亲爱的朋友,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对这位女士解释一下我遭遇的不幸和可怕的处境吧。你一定已经听我的当差说过了;请你说明,无论如何,我的好朋友,说我既不是强盗也不是疯子。”


“我已经这么说过了,我的亲爱的朋友。”华德尔答,握着他的朋友的右手,同时特伦德尔握着他的左手。


“那种话是什么话,不管是谁说的,是谁在说,”维勒走上一步插嘴,“总是胡说八道,差得远哪,正好相反,完全相反。假使这屋子里有什么男人讲过那种话,我想在这给他一个高兴的有力的证明,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只要这些非常可敬的太太们让开一点儿,叫他们一个个地上来吧。”维勒先生口若悬河地发有了这番挑战书后,用他的捏紧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摊开的手掌,对汤姆金斯小姐有趣地眨眨眼睛:她呢,听他说到在西门女塾的校舍里面可能有什么男人,简直恐怖得不得了。


匹克威克的解释有一部分是已经说过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但是不管是和朋友们一路走回去的时候,还是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吃他所极其需要的晚饭的时候,他嘴里连一句话都引不出来。他像昏了头似的。有一次,仅仅这一次,他扭过去对华德尔先生看看,说:


“你怎么也来了?”


“特伦德尔和我第一桩事是到这里痛痛快快打一场猎的,”华德尔回答说。“我们今天晚上到,意外地听到你的当差的说你也在这里。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愉快的老头子说,拍拍他的背。“我很高兴。我们又成了并肩作战的搭档,还可以给文克尔另外一个机会呢——呃,老朋友?”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甚至也没有去问候在丁格来谷的那些朋友们,不久就去睡了,关照山姆假使他按铃的话就去端蜡烛。


到相同的时候铃果然响了,维勒先生走了过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对外看着。


“先生,”维勒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停住不说话,只是看着维勒先生把蜡烛芯剪了剪。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又说,像是在拼命地努力。


“先生,”维勒先生又说了一声。


“那个特拉偷在哪儿呢?”


“乔伯吗,先生?”


“是的。”


“走了,先生。”


“跟他的主人一道吧,我想?”


“谁知道是朋友还是主人呢!总之他是和他一道走了,”维勒先生耸了耸肩。“他们是一对阿,先生。”


“金格尔疑心到我的计划,就叫那家伙用这个故事骗你,我想是的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几乎硬咽了。


“正是这样,先生,”维勒先生答。


“那当然全是扯谎的啰?”


“全是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干得好,先生,滑头得很。”


“我想他下回总不能这么容易就逃过我们的了,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是的,先生。”


“我只要再碰到这个金格尔,不管在哪里,”匹克威克先生恶狠狠地说,从床上撑起身子,使劲一击就把枕头捶成田形,“我除了叫他受到咎有应得的揭露之外,还要揍他。我要揍他一顿,不然我不姓匹克威克。”


“随便什么时候我要是抓到那黑头发的垂头丧气的小子,山姆说,“我要是不叫他眼睛里真正淌些水的话,我就不姓维勒。夜安,先生!””




第17章



说明在某些情形之下害风湿病有刺激创造才能的作用


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是强壮的,能够经受任何巨大的劳力和疲劳,但却受不了我们前一章所说的在那个具有纪念性的夜里受到的几方面包围而来的合击。在黑夜里,露天洗个澡,又在壁橱里把自己晾干,这种事情固然值得夸耀,但是也危险异常。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就害了风湿病倒在床上了。


但是这位伟人的体力虽然因此受了损害,他的精神却保持着以往的活力。他的元气是有弹性的;他的兴致恢复了。甚至连最近这个遭遇所引起的烦恼,也已经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任何嘲讽那件事的话引得华德尔纵声大笑的时候,他居然能够陪着大笑,也不气恼。不仅如此哪,在匹克威克卧病在床上的那两天之内,山姆是他的经常的陪伴。第一天,他努力用一些有趣的掌故和谈话叫他主人开心;第二天,匹克威克先生要了他的写字桌、笔和墨水,于是埋头写了一整天。第三天,他能够在卧室里坐坐了,就派他的当差去送信给华德尔先生和特伦德尔先生,通知说假使他们今天晚上能到他那里喝酒的话,他就非常感激了。这邀请他们极其乐意地接受了;当他们坐好了喝酒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羞态百出地拿出如下的小小的故事,说是他自己在这次卧病中间根据维勒先生的率真的叙述的摘记所“编辑”出来的。


教区里的书记


——真实爱情的故事


“从前,在伦敦挺远的一个很小的村镇上,有个叫做纳森聂尔·匹布金的人,他是小镇上的教区书记,住在离教堂还有十分钟路程左右的一条小街的屋子里,每天在九点到四点的时段里,只要你路过那儿,总可以看见他在那儿教小孩子们他那些小小的学问。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算是一位好好先生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对他那副非凡无奇的尊容来说,他也像家庭妇女们一般地迷信世界上再也没有像副牧师那么聪明的人了;像法衣室那样堂皇华丽的房间,或者是像他这所神学院那么层次有度,井井有条的学校了。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曾经有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看见了一位真正的主教,胳臂上套着细麻纱的袖子,头上戴着华丽的假发。在主教布道的时候,纳森聂尔·匹布金十分恭敬,甚至是敬畏地听着,直到上述的那位主教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为他祝福的时候,他竟然幸福地完全晕了过去,直至被教区的差役抱出了教堂。


“纳森聂尔·匹布金一生之中的一件大事,唯一的一件竟把他的静如止水的生活扰乱了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晴朗的下午,他正在出一个复杂加法的大难题给一个犯过错的顽童做时,不知不觉的,在出神的状态之下,他的眼光离开石板往上一看,而眼光突然落在玛丽亚·洛布斯的漂亮的脸孔上,她是街对过的大马具店老板老洛布斯的独养女儿。当然,匹布金先生的眼光原本是在玛丽亚·洛布斯的漂亮脸上落过许多次的啰,无论在教堂里还是在别的地方;可是玛丽亚·洛布斯的眼光可从来没有显得像这次这样明亮,玛丽亚·洛布斯的脸蛋也从来没有显得像这次这样红润。所以难怪纳森聂尔·匹布金的眼光不能够离开洛布斯小姐的脸了;也难怪洛布斯小姐发现自己被一个青年人盯着,就从她探出头来的窗口缩回了头、关上窗子、拉下窗帘了;也难怪纳森聂尔·匹布金随即扑上去攻击那犯了过错的顽童,把他痛痛快快地打一顿了。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没有丝毫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可是,假使一个像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这样怕羞、神经质、尤其是只有微薄的收入的人,居然从此以后想娶那凶恶的老洛布斯的独生女儿,赢得她的心,那才真是奇怪的事情哪!老洛布斯是大马具店的老板,他只要笔一挥就可以买下整个村子,决不把它当一回事——老洛布斯,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堆一堆的钱投资在附近大镇上的银行里——老洛布斯,据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宝物藏在一只有很大的钥匙孔的小小的保险箱里,放在后房里的大炉架上——老洛布斯,大家都知道的,到举行宴会的时候就拿出纯银的茶壶、奶油罐、糖缸来装饰桌面,并且他常常得意地吹嘘说等他女儿找到心上人的时候,就把这给女儿做陪嫁。我再说一遍,假使纳森聂尔·匹布金竟这样地冒失,敢斜着眼睛向这边看,那真是可惊极了、奇怪极了的事。但是,恋爱是盲目的,而纳森聂尔的眼睛原本是斜的:也许是这两点都有关系,使得他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了。


“嘿,假使老洛布斯猜疑到纳森聂尔的私情,哪怕是一丝一毫,他就会把那学校的屋子削成平地,或者把学校的主持从世界上消灭掉,或者做出别的什么凶恶和狂暴的惨事来;因为只要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的时候,或者他火性上来的时候,洛布斯就是个可怕的老恶魔。咒骂!他申斥那瘦腿子的皮包骨的徒弟的偷懒,那成串的咒骂像雷声似地轰隆轰隆滚到对街,吓得纳森聂尔·匹布金浑身发抖,那些小学生吓得头发都倒竖在头上。


“哼!可是从那时起,每天学校的小学生都离开学校的时候,纳森聂尔·匹布金就独自坐在那扇靠街的窗口边,一面装出读书的样子,一边又装出漫不经心地斜着眼睛搜寻对街的玛丽亚·洛布斯那双亮如秋水的眼睛。他这样做的效果是显著的,没过多少天,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在楼上的窗户里出现了,看样子也显然是在专心致志地读书啰。这可把我们的匹布金先生乐坏了,他们好几个钟头这么遥遥对坐着,让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偷偷地瞧了个饱,尤其是玛丽亚·洛布斯抬起眼睛不看书,向纳森聂尔·匹布金一膘一瞟的时候,他的快乐和爱慕相信是胜过信仰上帝的。直到有一天,纳森聂尔·匹布金知道老洛布斯不在家,就冒冒失失地向玛丽亚·洛布斯送了个飞吻,而玛丽亚呢,非但没有生气地关上窗子或是拉下帘子,而且也送还他一个飞吻,微微一笑地表示鼓励,就是根据这个,纳森聂尔·匹布金就下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要把他的感情进一步发展,不再耽搁。


“比马具店老板的女儿玛丽亚·洛布斯更美的步态、更畅快的心、更迷人的有着酒窝的脸、更漂亮的身材,在这由于它们而生色不少的世界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她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一种恶作剧的闪光,就是远远赶不上纳森聂尔·匹布金那么多情善感的人,也要被刺穿了心,她的欢笑里有这么一种轻快的声音,使得最严厉的厌世者听了也要微笑。连老洛布斯,哪怕是正在发凶恶的性子,也挡不住他的漂亮女儿的哄骗;她要是和她的表妹凯特——一个狡猾的、大胆的、迷人的小家伙——拼命向老头子要求什么的时候(老实说,她们是常常这样做的),他什么也不忍心拒绝,哪怕她们问他要一部分那藏在铁保险箱里不见阳光的数不清说不尽的宝贝,他也会给。


“有一天,是夏季的黄昏,纳森聂尔·匹布金在一片他不知散了多少次步的、常常一直踱到天黑的田野里散步,而且想着玛丽亚·洛布斯的美丽,这时他在这田野里看见了这迷人的年轻的一对,就在他前面一百来码的地方,这时他的心就在胸膛里乱跳起来。他虽然常常想,只要碰到玛丽亚·洛布斯,他就要活泼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吐露出他的爱情,可是现在,她意外地在他前面了,而他的血却统统涌到了脸上,显然使他的腿受了很大的损害,使它们丧失了平常的那一份机能,除了打抖还是打抖。当她们停下来采篱笆上的花或者听鸟叫的时候,他也就停下来,装做专心一意在沉思的样子,而他也确实是在想着心思呢;因为他正在盘算,假使她们回头走的时候——她们到了时候必然要回头的呵——和他面对面地遇着了,那他到底怎么办。但是他虽然不敢接近她们,却又舍不得看不到她们;所以她们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她们徘徊他也徘徊,她们停下他也停下;这样一来,要不是凯特偷偷地回头看看,鼓励地招呼纳森聂尔走到前面去,他们简直会一直走到天黑了。凯特的态度里有种不能抗拒的东西,所以纳森聂尔·匹布金就接受了这个邀请;他这方面红了一大阵子胜,那调皮的表妹放纵地大笑了一阵之后,纳森聂尔·匹布金就在有露水的草地上跪了下来,说他决心跪在那里永远不起身,除非答应他做玛丽亚·洛布斯的爱人。听了这话,玛丽亚·洛布斯的愉快的笑声在寂静的黄昏里鸣响起来——可并没有扰乱它;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哪——调皮的小表妹笑得比以前更放肆了,纳森聂尔·匹布金脸更红了。最后,玛丽亚·洛布斯被这爱疯了的小人儿逼得没有办法了,就扭过头去,低声叫她的表妹说,或者竟是凯特自作主张说的,说她听了匹布金先生的话觉得很荣幸;她的婚事和心呢,是由她父亲做主的;但是谁也不会不知道匹布金先生的价值。因为这些话都是非常庄严地说出来的,又因为纳森聂尔·匹布金陪玛丽亚·洛布斯走回家的时候又硬吻了她一下才分手,所以他上床睡觉的时候自以为是幸福的男子,整夜做着打动老洛布斯、打开铁箱子、娶上玛丽亚的好梦。


第二天,纳森聂尔·匹布金看见老洛布斯骑着他的灰色小马出去了以后,那调皮的小表妹就在窗口上打了很多令他迷惑的暗号,当然他并不懂得暗号的意义是什么,但是也是够激动人心的了。之后那瘦腿子皮包骨的学徒过来了,他说主人今晚不回来了,所以小姐们请他在晚六时上来吃茶点。接下来就是关于这一天功课的问题,无论是纳森聂尔·匹布金还是那些小学生们,相信都和我们一样不清楚这一天的功课是怎么教过去的。但是功课总算是教完了,孩子们也走了,于是纳森聂尔·匹布金就开始认真打扮了。他一直打扮到正六点才满了意;当然,用这么长的时间倒不是挑选穿什么样的衣服,而是为了要修整一下他衣服上这儿或那儿的一些小小的缺陷,这对于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来说倒是一件不大也不小的麻烦事儿。


“那里有一伙很对劲的人,包括玛丽亚·洛布斯和她的表妹凯特,还有三四个顽皮的、兴高采烈的、玫瑰色腮帮子的女孩子。纳森聂尔·匹布金亲眼目睹地证明了关于老洛布斯的财宝的谣言并没有水份。桌子上放了真正纯银的茶壶、奶油罐和糖盘子,还有搅拌茶的真银调羹,喝茶的真瓷杯子,还有装糕饼和烤面包片的碟子,也是真瓷的。在这整个房间里唯一刺眼的东西,就是玛丽亚·洛布斯的另外一个亲戚,凯特的哥哥,玛丽亚叫他‘亨利’,这人像是要独占玛丽亚似的,把她护在桌子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亲戚们之间的亲睦劲儿,原是很快乐的事情,可是那未免有点儿过份,这就叫纳森聂尔·匹布金不得不这样想:假使玛丽亚·洛布斯对所有别的亲戚都像对这个表哥这样的关切,那她一定是一个特别欢喜亲戚的人了。而且,用过茶点之后,调皮的小表妹建议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不知怎么差不多总是纳森聂尔·匹布金做瞎子,而每次他抓到那个表哥,就一定发现玛丽亚·洛布斯是离他不远。虽然那调皮的表妹和别的女孩子们来掐他,扯他的头发,用椅子挡住他的路,等等,可是玛丽亚·洛布斯从来没有挨近过他;有一次——一次——纳森聂尔·匹布金确确实实听到接吻声,接着是玛丽亚·洛布斯的轻声的抗议和她的女朋友们的没有完全遏制住的笑声。这一切都是古怪的——很古怪——假使纳森聂尔·匹布金的心思没有突然转移到新的轨道上去的话,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干出什么来。


“把他的思想引到新的思路去的事情,是大门口发出的响亮的敲门声,而在大门口大声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洛布斯,他出人意外地回来了,并且正在狠命地捶着,像做棺材的人似的,因为他急着要吃晚饭。那个瘦腿子的皮包骨的学徒刚一报警之后,女孩子们就连忙轻轻上楼躺在玛丽亚·洛布斯的卧室里,表哥和纳森聂尔、匹布金就被塞进了起居间的两只壁橱里,因为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玛丽亚和那调皮的表妹把他们藏好、把房间收拾好之后,就开门把一直敲得没有歇手的老洛布斯放了进来。


“倒霉的是,饿坏了的老洛布斯脾气坏得吓死人。纳森聂尔听见他咆哮得像一只喉咙痛的老獒犬;每逢那瘦腿子的不幸的学徒走进来,老洛布斯就一定要极其凶恶地并且像异教徒似的骂他,虽然他的目的也不过是发泄掉一些过剩的怒气,好叫胸口舒服一点。终于,热出来的晚饭摆在桌上了,老洛布斯正正经经大吃起来;不久吃完了,吻一吻女儿,叫拿他的烟斗来。


当时纳森聂尔·匹布金把两个膝盖靠得紧紧的,但是听到这句话后,它们就不由自主地互相敲打了起来,就像是想把对方敲成粉末儿似的。因为就在他站的壁橱里,在那两个钧子上挂着一根棕色杆子银斗子的烟袋,这是他这五年以来看见与老洛布斯最最亲密的伙伴了,在每天的午后和夜晚都一定衔在老洛布斯的嘴里的。两个女孩子也虚张声势地从楼上找到楼下,心照不宜地找遍了除了她们知道的那个地方。同时老洛布斯就大发雷霆,噪音大的就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最后,他想到了壁橱,就走了过去。像老洛布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纳森聂尔·匹布金先生在里面怎么拉着都是无济于事,于是老洛布斯一把就拉开了门,发觉纳森聂尔·匹布金正在里面害怕得从头抖到脚呢。上帝保佑!老洛布斯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了出来,就像老鹰揪住小鸡似的恶狠狠地盯着他,令他胆寒得连发抖也忘了。


“‘嘿,你这鬼东西在这儿干什么?’老洛布斯说,声音很可怕。”


“纳森聂尔·匹布金回答不出来,所以老洛布斯把他摇晃了两三分钟,算是替他整理思想。”


“‘你在这儿干么?’洛布斯吼似的说,‘我想你是来追求我女儿的吧,啊?’”


“老洛布斯说这话是作为讥笑的:因为他决想不到纳森聂尔·匹布金会狂妄到这步田地。他简直愤慨万分了,当他听到那可怜的家伙回答说——”


“‘是的,我是,洛布斯先生——我是为了追求你的女儿才来的。我爱她,洛布斯先生。”


“‘嘿,你这拖鼻涕的、歪脸的、矮小的恶棍,’老洛布斯喘吁吁地说,被这可怕的自白弄得瘫软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再对我说说看!见鬼啦,我勒死你。”


“要不是一个意外出现的人拦住老洛布斯的胳臂,那他也许真会把这句狠话付之实行的;那个人就是那位表哥,他从他的壁橱里跨出来,走到老洛布斯面前,说——”


“‘这个没有恶意的人,舅舅,是被邀请来的,而邀请他又不过出于女孩子们开玩笑,我不能允许他用非常高尚的态度来担当我应该负责而且也打算自白的罪过(假使是罪过的话)。我爱你的女儿,舅舅,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会见她。”


“老洛布斯听了这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并不比纳森聂尔·匹布金净得更大。”


“‘是吗?”洛布斯半晌才说道,他终于能够开口了。


“‘是的。”


“‘我早已禁止你踏进我的门了。”


“‘是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今天夜里偷偷地到这里来了。”


“说起来也难过,要不是老洛布斯的那位眼睛亮的像在眼泪里游泳似的漂亮女儿紧抱住他的手臂的话,他简直要揍那表哥了。”


“‘不要挡住他,玛丽亚,’那青年人说:‘他要打就让他打。我决不伤他白头上的一根头发。”


“老头子听见这句谴责的话垂下了眼睛,就碰到了他女儿的眼睛。我先前已经说过一两次,那双眼睛是非常亮的,现在虽然含满了泪,它们的力量却没有减少一点儿。老洛布斯扭过头去,像是避免被这双眼睛所打动,这时候,真是命中注定,他又碰上了那调皮的小表妹的脸,她一半是因为担心她的哥哥,一半是因为笑纳森聂尔·匹布金,脸上就显出一副迷人的表情,还带点儿机诈,这是无论年轻年老的人都中意的。她把手臂抚慰地勾住老头子的手臂,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了些什么;不管老洛布斯怎么样,他还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同时有一颗眼泪偷偷地滚下了脸颊。


五分钟以后,卧室里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吃吃地笑着,或是羞答答地被请了下来,挤在一间屋子里,而当大家都聊得兴高采烈,妙趣横生的时候,老洛布斯也摘下了烟斗开始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对他来说这一袋烟可不比寻常,这可是它所抽的烟之中最最美好和舒服的一袋烟。


“纳森聂尔·匹布金觉得还是保守自己的秘密好,这么一来,就渐渐博得了老洛布斯很大的欢心,他后来就教会了他如何抽烟;以后的好多年,他们常常在天气好的晚上坐在园子里大规模地抽烟和喝酒。他不久就克服了他的爱情的影响,因为我们发现教区的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是作为玛丽亚·洛布斯和她表哥的婚礼的一个证婚人。从别的文件上还可以看到另外一件事:在举行婚礼的那天夜里,他曾经被关进本村的拘留所里,因为在烂醉的状态中干了许多越轨行动——全都是在那瘦腿子皮包骨的学徒的帮助和教唆之下做出来的。”




第18章



简单的说明两点——第一,歇斯底里的威力;第二,环境的力量


亨特尔夫人举行早宴之后的两天中间,匹克威克派们在伊顿斯威尔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可敬的领袖的消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又只好自个儿去寻找他们自己的消遣去了,因为文克尔先生接受了极其恳切的邀请,继续住在卜特先生府上,把他的时间都贡献在陪伴他的和善可亲的女主人上面。其间也并不缺少和卜特先生的偶然的交际,来使他们的幸福臻于完美的境地。这位伟大人物因为一心一意沉浸于替社会公益设想和摧毁《独立报》,所以不习惯于走下他的精神的尖塔从而降到普通人的卑微的水平线上来。虽然如此,这次他好像是为了对匹克威克先生的任何信徒特别表示恭维起见,却软下了心肠,跨下他的高坛,在地面上走路了!大发慈悲地使他的言辞适应于群众的理解力,并且在外表上——纵使不是在精神上——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这就是这位有名人物对待文克尔先生的态度,所以当这位绅士知道了如下的发生的事情之后,自然免不了要显现出一副极大的惊骇:那时他正一个人呆在早餐室里,忽然门很快地被人打开了,又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卜特先生威风凛凛地走到了他面前,咬牙切齿地把他伸出的手推到一边,像是要把他说的话更有力地吐出似的,于是声音就变得像拉锯一般地粗嘎难听——


“蛇!”


“先生!”文克尔先生叫,从椅子里跳起来。


“蛇,先生!”卜特放高声音重复一遍,随后又压低声音:“我说,蛇呵,先生——你尽量干吧。”


你和一个人在上午两点钟分手的时候,关系还是极其友好的,而到了九点半,他又遇见你的时候,却管你叫蛇了,推断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夫非没有道理的。文克尔先生就是这样想。他于是还报了卜特先生的冷酷的凝视,而且按照这位绅士的要求尽量利用起“蛇”的那套本事来。可是“尽量”却不过是“毫无”而已;因此,经过了一两分钟紧张的沉默之后,他说:


“蛇,先生!蛇,卜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真滑稽。”


“滑稽,先生!”卜特先生大喊,手一挥,表示他很想把那只不列颠金属茶壶掷到他的客人头上。“滑稽,先生!——不,我要冷静一点;我要冷静一点,先生。”卜特先生为了证明他的冷静,就扑通一声向椅子里一坐,气得嘴里直喷泡沫。


“我亲爱的先生,”文克尔先生插进一句。


“亲爱的先生!”卜特回答说。“你怎敢叫我亲爱的先生呵,先生?你怎敢正视我的脸和对我说这种话呢,先生?”


“好吧,先生,假使你说到这话,”文克尔先生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怎么敢正视我的脸,说我是蛇呢,先生?”


“因为你是一条蛇。”卜特先生回答说。


“拿出证据来,先生,”文克尔先生急切地说。“拿出证据来。”


编辑的深沉的脸孔上闪过了一道恶毒的怒容,从口袋里掏出当天早晨的《独立报》,用手指指着一段文章,把报纸从桌子上丢给文克尔先生。


这位绅士拿起来一看,那是这样的:


“我们的那些低贱无能的同行,在本镇近日的选举中间,用他们令人厌恶的言论曾经说过一些斗胆侵犯私生活的神圣的污辱之言,用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说到我们从前的候选人——嗯,虽然他失败了,但我们却还要说他是我们将来的候选人——非兹金先生的个人私事。我们这些懦弱的同行是在干什么呢?假如我们也像他一样不把社会礼仪放在眼里,把那侥幸遮着他的私生活,使他免掉了众人的讪笑——纵使不说众人咒骂——那末这恶棍会怎么说法呢?假如我们把那些众所周知的,并且除了我们的那位鼠目寸光的同行之外人人都显而易见的事实加以指出,加以注释的话,那又怎么样呢——假使我们把我们动手写这篇文章时才收到的,一位具有天才资质的本镇人及兼本报通讯员寄来的这一篇情深意切的诗加以发表的话,又会怎样呢?


咏铜壶


啊卜特!结婚钟响时,


假使你已经知道她是,


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的薄幸儿;


你当时就会,我发誓,


做出你现在不得不做的事,


干脆把她交给了文××。


“你说,”卜特先生庄严地说:“‘薄幸儿’要用那几个字来压韵,你这浑蛋?”


“薄幸儿压什么韵吗?”卜特太太说,她刚刚在这时进来抢先作了回答。“薄幸儿压什么韵呢?啊,我想是应该压上个文克尔吧。”说着这话,她就对那位惶恐的匹克威克派甜蜜地微微一笑,并且把手伸给他。那兴奋的青年人要不是被卜特愤怒地阻止了的话,还会糊里糊涂地接住哪。


“回去,太太——回去!”编辑说。“当着我的面和他握手啦!”


“卜先生!”他吃惊的太太说。


“可怜的女人,你看,”丈夫叫。“你看,太太——《咏铜壶》,‘铜壶’呢,——就是我,太太。‘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就是你,太太——你!”卜特先生对他的妻子爆发了这一阵并非没有带着某种像是寒颤的东西似的狂怒之后,把《伊顿斯威尔独立报》向她脚下一掷。


“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吃惊的卜特太太说,弯下腰拾起报纸又重复道。“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


卜特先生在他妻子的藐视的眼光之下畏缩起来。他曾经拼命鼓起勇气来,但是马上又松了劲儿。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这句话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卜特太太说话的那种声调,那种眼色,那种冰冷冷的意味,仿佛是表示着不久后就有什么不幸报应到卜特的头上似的,这对他起了解怒的作用。现在就是最笨的观察者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愤怒转为惶恐的神情,像是乐意把他的威灵吞靴子让给任何同意在这时候代替他站在那里的有本事的替手。


卜特太太读了那段文章,很响地尖叫一声,笔直地躺在火炉旁边的地毯上,嘶叫着,用脚后跟在地毯上敲着;那样子毫无疑意证明了她的感情的发泄是正当的。


“亲爱的,”吓坏了的卜特说——“我并没有说我相信呀;——我——”但是这不幸的男子的声音被他的配偶的嘶叫的声音淹没了。


“卜特太太,我求你,我亲爱的太太,镇静一些,”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尖叫声和敲脚声比以前更大而且次数来得更多了。


“亲爱的,”卜特先生说,“我很抱歉。假使你不顾虑你自己的身体,请你顾到我吧,亲爱的。这样会有一群人来这里看我们笑话的。”但是卜特先生越恳求得热烈,嘶叫就越来得猛烈。


然而,非常幸运的是,——卜特太太有一个随从,一位青年女子,她在名义上是雇来替卜特太太梳妆的,但是她在好多方面都有用处,尤其是对于一个特殊的部门,就是经常地教唆主妇在一切愿望和企图上都跟不幸的卜特做对。这些叫唤声传进了这位年青女子的耳朵,把她引了进去,因为跑得太快,使她的帽子和发鬈的精致的布置几乎有点显得乱糟糟的。


“啊,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夫人!”那侍女叫,发疯似的向倒在地下的卜特太太身边一跪。“啊,我的亲爱的夫人,什么事情呀?”


“你的主人——你那畜生一样的主人,”病人喃喃地说。


卜特显然是让步了。


“丢脸啊,”侍女责备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被他气死的,太太。可怜的宝贝呵!”


他再退让一步。对方乘机攻击过来。


“不要离开我呀——不要离开我,葛德文,”卜特太太喃喃地说,用一种歇斯底里的痉挛动作抓住那位葛德文的手腕。“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了,葛德文。”


听了这发自内心深情的呼唤,葛德文演起了这个自编家庭悲剧的一员,她顿时泪如泉涌。“不会的,太太,不会的,”她说,“啊,先生,你太过份了,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夫人受到你伤害有多么的深痛;啊,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知道——我一向就是这么说的嘛。


不幸的卜特有些畏惧地看看她们,但是没有说什么。


“葛德文,”卜特太太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


“太太,”葛德文轻声说。


“但愿你知道我曾经多么爱这个人阿——”


“不要去想它了,太太,”侍女说。


卜特显得非常吃惊。这正是打垮他的时候。


“而现在呢,”卜特太太呜咽地说——“现在,归根结蒂,他却这样待我;当着第三者的面来责备和侮辱我,而这第三者差不多还是陌生人呢。但是我可不能就忍下这口气!葛德文,”卜特太太抬起身体倚在她的待从手臂里继续说,“我的哥哥,那个中尉,他一定会干涉的。我要和他分居,葛德文。”


“那是他活该嘛,太太,”葛德文说。


分居的威吓在卜特先生脑子里唤起了怎么样的思想,这他忍住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非常谦卑地说了下面一句话来满足自己——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不好?”


唯一的回答是新的一阵呜咽;卜特太太是更加歇斯底里了,她要人家回答她,她投生到这世上有什么意思,还问了许多这类的话。


“宝贝,亲爱的,”卜特先生这样规劝道:“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呀,我相信那文章一定是胡说八道,什么根据都没有,我的亲爱的——哦!不可能的。宝贝,我只是生生气而已,亲爱的——可以说我是发怒了——可是我是生气那些《独立报》居然能刊出这种带有巨大污辱性的文章,而整个事情也不过如此呵,”卜特先生恳求似的像那位风波中无辜的祸首投了一下眼色,仿佛请他不要再提起一样。


“那末,先生,你打算怎么来补救呢?”文克尔先生问,他看见卜特失了勇气的时候自己却来了勇气。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说,“打算用马鞭子去抽《独立报》的编辑——是不是,葛德文?”


“别说话,别说话,太太;你安静地歇歇吧,”侍女答道。“我相信他会的,假使你要的话,太太。”


“当然的,”卜特说,因为他的妻子又显出要发怒的明显的征兆了。“我当然会的。”


“什么时候呀,葛德文——什么时候?”卜特太太说,她还没有决定发作不发作。


“马上,真的,”卜特先生说:“在太阳下山之前。”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继续说,“这是对付诽谤和恢复我的名誉的唯一办法。”


“当然的罗,太太,”葛德文回答。“任何男子,总不能不这样做的。”


所以,因为卜特太太的歇斯底里还未去净,于是卜特先生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做之类的话;但是卜特太太每一想到她居然受到怀疑,就受不了地想发作出来,要不是葛德文在一旁勤勉不倦地劝服,被征服的卜特再三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无疑现在就已经是个狂暴的世界了。最后,当这个不幸的人被威吓和叱责得回到他的正常水平上时,卜特太太终于没事了,于是他们一起去吃早饭。


“你不会让这下流报纸的诽谤缩短你在这里的逗留吧,文克尔先生?”卜特太太说,满面泪痕微笑着。


“我希望不会,”卜特先生一面说,一面由于怀着某一种愿望而激动起来,就是希望他的客人会被他这时正举到嘴边的那块烤面包噎死:这样就可以有效地结束他在这里的逗留了。


“我希望不会吧。”


“你真好啊,”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一封信——这是特普曼先生告诉我的,我今天早上在卧室门口接到他一张便条——匹克威克先生的信里要我们今天到坟堆上去找他;我们中午要坐马车走了。”


“但是你会再来玩的呀,是吗?”卜特太太说。


“啊,当然,那是一定的,”文克尔先生回答。


“一定吗?”卜特太太说,偷偷对客人温柔地瞟一眼。


“一定,”文克尔先生答。


早饭在沉默中吃了,因为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卜特太太是懊恼失掉一个情郎;卜特先生是在想他用马鞭抽《独立报》编辑的轻率的誓言;文克尔先生是想着他无辜地落在这么尴尬的处境里。中午到了,在说了许多声再见和答应了再来以后,他告辞了。


“他要是再来的话,我就毒死他。”卜特先生一边走到他在里面制作他的有如暴风雨一般的大作的小小办公室里去,一边心里这样想着。


“我要是再来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的话,”文克尔先生向孔雀饭店走去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到,“那我自己就活该吃马鞭子了——如此而已。”


他的朋友们已经准备好,马车也差不多齐备了;所以半个钟头不到,他们就已经开始上路了,一路沿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最近才走过的那一条路,我们已经说过一些这条路的情况,所以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摘录史拿格拉斯先生的诗意而美丽的描写了。


维勒先生就在安琪儿饭店的大门口静候他们,接着把他们引到匹克威克的会客室里,凑巧的是,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在那儿颇为吃惊地看见了老华德尔和特伦德尔,这使得特普曼先生颇为狼狈。


“你好吗?”老年人说,握着特普曼先生的手。“不要犹豫,也不要感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老朋友了。为她呢,我愿意你娶了她;为了你,我倒高兴你没有娶她。像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有一天不难找个更好的呵——呃?”一边说着这些安慰话,华德尔一边拍拍特普曼先生的背,纵声大笑。


“喂,你们好吗,我的好小伙子们?”老绅士说,同时彬彬有礼地跟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两个人握手。“我刚才已经和匹克威克说过,圣诞节一定要请你们都去。我们要举行一个婚礼了——这次才是个真正的婚礼。”


“婚礼!”史拿格拉斯情不自禁地喊道,大惊失色了。


“是呀,婚礼。但是别害怕,”开心的老年人说:“那不过是特伦德尔和伯拉呵。”


“啊,原来如此。”史拿格拉斯先生说,这句话解除了那沉甸甸压在他胸口的痛苦的怀疑。“恭喜恭喜,先生。乔怎么样?”


“噢,他很好,”老绅士回答。“还是那样贪睡。”


“还有令堂、那个牧师和他们大家呢?”


“都很好。”


“那末,”特普曼先生说,使了一把劲——“那末——她呢,先生?”他把头掉开,并且用手掩着眼睛。


“她!”老绅士说,心里有数地摇一摇头。“你是说我那位独身的亲戚吗——呃?”


特普曼先生点头表示他正是问那失望的来雪尔。


“啊,她已经走了,”老绅士不紧不慢道,“她现在住在一个离我们很远的亲戚家里。她看不得好孩子们,所以我让她走了。哦,你们来吧!饭准备好了,你们坐了这趟车子之后一定饿了。我虽然没有坐,不过也饿了,所以绅士们,现在让我们动手吃吧。”


大家饱餐了一顿盛宴;饭后围着桌子坐好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把他碰到的事和穷凶极恶的金格尔的那种卑鄙诡计的成就叙述了一遍,他的信徒们听了以后,惊骇和愤慨到极点。


“我在那园子里感染上的风湿病,”匹克威克先生下结论说,“这使得我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我也碰到一件奇事,”文克尔先生微笑一下说;于是,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询问之下,详述了《伊顿斯威尔独立报》的恶意的诽谤文字,和他们的朋友——那位编辑,因此而起的愤激。


叙述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一直皱着眉头。他的朋友看到了,所以在文克尔先生说完之后,大家都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匹克威克先生把捏紧的拳头在桌上重重地一捶,这样说:


“这可不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吗?”匹克威克先生说,“仿佛我们注定了就是一个灾星,无论走到谁的家里,总会给他们带来不断的麻烦?是不是,我想问各位一句,这是不是说明我的信徒们很轻浮,或者更坏,还是心地很险呢——我就要这样说?——所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扰乱一个不提防别人的夫人的幸福和平静的心境?这是不是,我说呀……”


要不是山姆拿了一封信进来,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滔滔雄辩,他是一定还要再说一些时候的。他把手绢在额头上抹抹、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用平常那种温和的声调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事呀,山姆?”


“刚才到邮局去了一趟,发现了这封信,已经放在那里两天了,”维勒先生回答,“它是用‘封缄纸’封的,笔迹是圆形字体。”


“我不认得这个笔迹,”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信。“嗳呀,上帝保佑!这是什么;一定是开玩笑;这——这——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事情?”大家一致的询问。


“不是什么人死了吧?”华德尔说,看见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的恐怖神情吓了一跳。


匹克威克先生不答,只是把信推到桌子对面,叫特普曼先生大声念出来,自己向椅子背上一倒,脸上带着叫人看了心慌的茫然的惊恐神色。


特普曼先生声音略有些发抖地念了信,内容如下:


孔黑尔,弗利曼胡同。


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案。


先生,


因为受了玛莎·巴德尔夫人的嘱托,对你提出了毁弃婚约的控诉,原告要求赔偿损失金一千五百镑;本案兹已由“民事诉讼法庭”受理发出训令,谨以奉闻。并请复函告知贵方在伦敦的代理人姓名,以便办理正式手续。


我们是,先生,


你的忠顺的仆人,


道孙和福格。


此致


匹克威克先生尊鉴。


每个人都彼此相望,然后大家都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怀着无言的惊骇;这惊骇的表情里仿佛有那么一种非常动人的东西,使得大家都怕说话。最后特普曼先生打破了沉默。


“道孙和福格?”他机械地复述。


“巴德尔和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说,仔细思量着。


“轻信的妇女的幸福和平静的心境,”文克尔先生茫然地喃喃说。


“这是一个阴谋,”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半晌才恢复了能够重新说话的能力。“是那两个贪婪的律师,道孙和福格,他们弄出来的卑鄙的阴谋。巴德尔太太决不会这样做的;——她下不了这种狠心;——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真笑话——真笑话。”


“关于她的心呢,”华德尔说,微笑一下,“当然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但是,并不是我要使你丧气,关于她的理由呢,我说呀,道孙和福格却比我们谁都明白得多。”


“这是下流的敲竹杠的企图,”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希望如此,”华德尔说,短短地干咳一声。


“谁听见我对她说过什么——除了一个房客对女房东应该说的话之外?”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冒火的继续说。“谁看见我和她在一块儿过?就是我这些朋友们也没有呀!——”


“除了那一次,”特普曼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的脸变了色。


“啊,”华德尔说。“唔,这是重要的。那次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吧,我想?”


特普曼先生畏缩地对他的领袖很快地瞥了一眼。“嘿,”他说,“可疑的地方并没有;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确实是倚在他的怀里的。”


“嗳呀,我的天!”匹克威克先生失声地喊,因为那场情景的回忆强有力地袭上他的心头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说明环境的力量的实例!不错,她是倚在我的怀里——是这样的。”


“而我们的朋友是在安慰她的悲伤哪,”文克尔先生带着点儿恶意地说。


“是这样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否认。是这样的。”


“哈罗!”华德尔先生说;既然那件事并无可疑之处,这就显得有点古怪了——是吗,匹克威克?啊,你这馋嘴猫儿——馋嘴猫儿!”他笑得碗橱里的杯子也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看上去是多么可怕的巧合!”匹克威克先生喊,把下巴托在手上。“文克尔——特普曼——我请你们原谅我刚才说的话。我们都是环境的牺牲,而我是最大的。”匹克威克这样道了歉之后,开始捧头深思了起来,而华德尔则对场中诸人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看了一圈。


“但是我要加以解释,”匹克威克先生说,抬起头来,并且捶着桌子。“我要去找这个道孙和福格!我明天就到伦敦去。”


“明天不行,”华德尔说:“你跛成这个样子,是无法立即就去的。”


“那么就后天。”


“后天是九月一号,你已经说过无论如何一定要和我们坐车到乔弗雷·曼宁爵士的园地去,并且一定和我们一道吃饭,纵使你不上场。”


“那末也罢,就大后天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星期四吧。——山姆!”


“是的先生,”维勒先生答应。


“订两个到伦敦的外座。星期四上午的,是给你和我订的。”


“就是啦,先生。”


维勒先生出了房间,慢腾腾地走去干他的差使,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在地上。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我这位皇帝!”维勒慢慢地在大街上走着,喃喃自语道:“吊着那个叫什么巴德尔太太的膀子——而且她还有个小把戏!这些老家伙总是爱搞这些无聊的玩艺,尽管一个个看上去倒还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我相信他是不会干的!”塞缪尔·维勒先生一面这样感慨着,一面上票房去了。




第19章



快活的日子,得了不快活的收场 鸟儿们因为自己心境的和平与个人的安乐,快活得很,一点不知道九月一日那天早晨为了要惊吓它们而作的种种准备,无疑是把这个早晨作为这一季里最愉快的早晨之一夹欢迎的。许多小鹧鸪在地上的残梗之间得意地走着,带着青年人那一种过分讲究的花花公子气;许多老的呢,显出一种有智慧有经验的鸟儿的神气,用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小鸟的轻浮;它们全都不知道即将临头的恶运,兴高采烈地在清鲜的早晨空气里面晒太阳,而一两点钟之后却被打死在地上了。可是我们感伤起来了:还是让我们说下去吧。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晴朗得使你几乎不能相信英格兰的夏季的那几个月份已经刚刚过去。篱笆、田野、树木、山和原野,呈现出它们的永远变换着的浓绿的色调;几乎没有一片落叶,几乎没有些微的黄色点缀在夏季的色泽之间,告诉你秋天已经来临。天上明净无云;太阳照得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和万千只昆虫的相和声,充满在空中;茅屋旁边的园子里挤满了一切颜色又丰富又美丽的花,在浓露之中闪耀着,像是铺满了灿烂的珠宝的花床。一切都带着夏季的特性,它的美丽的色彩还一点儿没有褪色。


就是在这样的早晨,一辆敞篷马车装了三位匹克威克派(史拿格拉斯先生自愿留在家里了)、华德尔先生、特伦德尔先生,还有山姆·维勒靠着车夫坐在驭者台上,开到靠马路的一所围场的大门旁边,那问口站着一个高而瘦削的猎场看守人,和一个穿了半统靴和打着皮绑腿的孩子:带着一对猎狗,每人还带了一只极大的口袋。


“喂,”那人放下踏板的时候,文克尔先生对华德尔耳语说,“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打的野味足以装满他们的口袋,不是吗?”


“装满吗!”老华德尔喊。“嘿,是嘛!你装一只,我装一只;都装满之后,我们的猎衣的口袋还可以装上不少哪。”


文克尔先生对这话没有作什么回答,下了车;但是他心里在想,假使大家在这田野里等他装满了一只口袋,他们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受凉了。


“嘿,朱诺,小姑娘——嘿,婆娘;卧下,达夫,卧下,华德尔抚弄着两条狗说。“乔弗雷爵士当然还是在苏格兰罗,马丁?””


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他有点怀疑地对文克尔和特普曼先生看,两个人拿着枪的姿式十分古怪,就像是从来没摸到枪一样。


“我的朋友们对于这一套还不怎么在行哪,马丁,”华德尔说,他注意到那种眼光了。“活到老学到老,这句老话说得不错。他们有一天会成一个好枪手的。可是还要请我的朋友文克尔先生原谅我这话;他是有过些经验的。华德尔说到这里朝文克尔笑了笑。”


文克尔先生在他的蓝色领巾上面怯弱地微笑一下作为接受这个称赞,在他的羞怯的不知所措之中使自己和枪莫名其妙地缠在一道了,假使枪已经装了弹药,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当场打死了自己。


“枪里装了弹药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个样子拿法呵,先生,”高个儿的猎囿看守人粗声粗气地说,“不然的话,你不使我们哪一个成了冷盘才见了鬼啦。”


文克尔先生被这么一警告,突兀地变动了一下枪的地位,这么一来,偏巧又叫枪杆子和维勒先生的头相当猛烈地碰了一下。


“哦!”山姆一边拾起被敲落的帽子,也揉着额角道:“先生!假使你依然这么干法,那么你将是我们中最快就能装满那个口袋,还有剩余的英雄啦!”


打着皮绑腿的孩子一听到这话就大笑起来,但文克尔先生对他很威严地皱了皱眉头后,他又装得他仿佛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笑为何物的样子。


“你教这孩子去哪儿给我们送饭去呢,马丁?”华德尔问。


“十二点钟的时候,在一树岗的坡上,先生。”


“那不是乔弗雷爵士的地吧?”


“不是,先生;不过紧挨着它。那是鲍尔德威大尉的地;但是那里没有人会妨碍我们,那里有一块很好的草地。”


“很好,”老华德尔说。“那末我们越早去越好。那么,你十二点钟的时候加入我们那一伙吧,匹克威克?”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想去看打猎,尤其是他对于文克尔先生的生命和四肢有点儿担心。而且,在这样诱人的早晨,朋友们去作乐,自己却回去,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儿呀!所以,他带着非常悲伤的神情回答说:


“唉,我看只好这样了。”


“这位绅士不会打吗,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问。


“不会,”华德尔回答:“而且他腿是瘸的。”


“我倒非常想去,”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想去。”


一阵停顿之后。


“在篱笆那边有一辆手推车,”孩子说。“假使这位绅士的当差的推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就可以靠近我们了,过篱笆什么的我们就抬一抬。”


“再好没有了,”维勒先生说,他因为热切地渴望着看他们打猎,所以很有兴趣。“再好没有了。说得对,小家伙;我马上去把它推出来。”


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个困难。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坚决反对使一位坐了手车的绅士参加打猎的团体,因为这是大大地违反一切成规和先例的。


这是一个大阻碍,却不是一个难以克服的阻碍。猎场看守人受了好话的劝诱和受了钱的贿赂,并且把最初提出用这工具的那个有创造性的孩子的头上“打了一拳,”算是出了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被放进了车子,大家出发了。华德尔和高个儿猎场看守人领头,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推着压队。


“停下来,山姆,”他们在第一片野地里走了一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什么事情呀?”华德尔说。


“如果文克尔不换个样子拿枪,我想我决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说道。


“要我怎么拿呢?”可怜的文克尔说。


“枪口向着地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不像个打猎的人呵,”文克尔申辩说。


“我不管那像不像打猎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能为了体面的缘故在小车里吃一枪,叫什么人于以借此庆祝。”


我知道这位绅士总得要叫什么人吃一枪的,”高个儿咆哮着说。


“好的,好的——我倒无所谓,”可怜的文克尔先生说,把枪托转过来向上拿着——“瞧。”


“这就太太平平了,”维勒先生说;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


“停下!快停下,”他们才走了几码远,匹克威克先生又说道。


“又是什么?”华德尔说。


“特普曼的枪不安全:我知道那是不安全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什么!不安全?”特普曼先生转过身来,用非常吃惊的语调说。


“你拿得不安全呵,”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很抱歉我又提出抗议,但是我不能同意再走下去,除非你也像文克尔那样拿着枪。”


“我看你还是那样好些,先生,”高个儿猎场看守人说,“不然的话,你不是会打了自己,就是打了别的什么。”


特普曼先生极其勤快地连忙照着做了,大家重新前进;两位游猎家倒提着枪走着,就像出大殡的两个雇佣执绋人。


两条狗突然呆呆地站住了,大家偷偷地前进一步,也停了下来。


“这些狗的腿怎么的啦?”文克尔先生低声说。“它们站着的样子多古怪呀。”


“别响,你能不说话吗?”华德尔轻轻地回答。“你看不出来吗,它们是在‘指点’?”


“指点!”文克尔说,瞪着眼睛四面看,仿佛希望在那一片景色中间发现这些聪明的畜生促使他们特别注意的什么特别的美景。“指点!它们指点什么?”


“留神看着阿,”华德尔说,那时正在兴奋的心情中没有注意那问题。“行啦。”


一阵尖锐的呼呼声响了起来,文莱尔先生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是那枪打得不是鸟儿,而是他自己一样。而枪声过后的硝烟则迅速地在地上掠了过去,卷上了天,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鸟在哪里?”文克尔先生说,兴奋到极点了,四面八方地看着。“在哪里呀?”告诉我什么时候开枪。在哪里——在哪里?”


“在哪里呀!”华德尔模仿着文克尔说着,拾起了猎狗衔来的放在他脚下的两只小鸟,故作惊讶地说,“嗳,在哪里!在这里呵!”


“不是,不是,我是说另外的那些,”狼狈的文克尔掩饰着说。


“这时候是去得老远了,”华德尔回答,冷冷地把他的枪重新装上弹药。


“不到五分钟,我们可能又要碰到一群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说。“要是这位绅士现在就开始放枪,也许鸟儿们飞起来的时候他正好把子弹放出枪筒。”


“哈!哈!哈!”维勒先生大笑。


“山姆!”匹克威克带着斥责道,他很同情他的信徒的那种窘困和无地自容的神情。


“先生。”


“不要笑。”


“当然不呵,先生。”因此,为了保证不笑,维勒先生就在小车后面硬扭曲着脸孔忍住笑,那打绑腿的孩子看见他那副神情觉得非常有趣,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立刻就挨了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一拳,他呢,因为正需要一个借口,好转过身去掩藏自己的笑容。


“了不得,老朋友!”华德尔对特普曼先生说:“不管怎么,这一次你总是放了枪。”


“是呀,”特普曼先生沾沾自喜道,“我的确是放了。”


“干得好。下次你会打着什么的,只要你留神。很容易嘛,是吗?”


“是呀,很容易,”特普曼先生说。“可是搞得肩膀很疼呢。我几乎被它撞翻了身。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小小的火器的反冲力居然有这么大。”


“啊,”老绅士说,微笑着:“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的。喂——你们小车子没有什么事了吗——都妥当了吗?”


“妥当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那末跟上来吧。”


“请抓紧一点,先生,”山姆说,抬起车子来。


“呃,呃,”匹克威克先生答;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小车被抬过篱笆旁边的梯磴,进入另外一块田野,匹克威克又被放了进去,这时,华德尔大声地说,“小车停下来吧。”


“是啦,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停了下来。


“那末,文克尔,”老绅士说,“你轻轻地跟我来,这次不要太迟了。”


“你放心吧,”文克尔说。“它们在指点吗?”


“没有,还没有呢,嘘……现在安静点儿,跟着我。”于是他们偷偷摸摸地走着,而且本来是可以就这么静悄悄地一直走到射击猎物的最佳方向。但是正在紧要关头,文克尔先生和他的枪也许是不合还是发生了什么微妙的纠缠,偶然间居然走了火,幸亏高个儿并没有站在孩子的旁边,不然那子弹从孩子的头顶上射过去的话,就正好打在他身上了。


“嘿,你这到底是干什么?”老华德尔说,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平平安安飞掉了。


“我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种枪,”可怜的文克尔回答,他看看枪机,仿佛这样就会有什么效果一样。“那是它自己放出去的。它自己要这样呵。”


“自己要这样!”华德尔学他的说法,态度里带点儿火气。“我看它自己要杀人了。”


“不久它就要这样的,先生,”高个儿用低沉的预言的声调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文克尔先生愤愤地说道。


“没有关系,先生,没有关系,”高个儿猎场看守人回答:“我是没有家庭的,先生;这个孩子的母亲可以从乔弗雷爵士那里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假使他在他的地上被打死的话。再装上弹药吧,先生,继续吧。”


“拿掉他的枪,”匹克威克先生在小车里喊,他听见高个儿的不祥的暗示吓坏了。“拿掉他的枪,听见没有,你们?”


但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来服从这个命令;文克尔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投了反叛的一瞥之后,又装了弹药;和其他人一道前进了。


我们应该说明,据匹克威克先生说,特普曼先生走的样子比文克尔先生所取的姿态表现得要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绝不妨害后一位绅士在行猎的一切问题上是一个伟大的权威;因为,正如匹克威克先生优美动人地说过的,不知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最好的和最能干的哲学家,他们在理论方面是十全十美的科学之光,但是要自己实际去做的话,却完全不能够。


特普曼的办法如同白水一般的简单,极其简单。他具有一个天才的人的敏慧和洞察力,立刻看出应该学会的主要两点是这样的——第一,放枪的时候不要伤了自己,第二,也不要伤了旁边的人;显然的,把放枪的困难总括起来说的话,最好的办法是紧闭着眼睛朝天上放。


有一次,特普曼先生开了枪之后,睁开眼来一看,只见一只肥大的鹧鸪正受了伤落下来。他正要去庆贺华德尔先生的每发必中的成功,那时那位绅士向他走过来热烈地握住他的手。


“特普曼,”老绅士说,“你瞄准了这只鸟的吗?”


“没有!”特普曼先生重复说——“没有。”


“你瞄准了的,”华德尔说。“我看见你瞄的——我看见你选了这一只——你举起枪来瞄准的时候我注意你来着;我可以这样说,世上最好的枪法也不能比这一枪再漂亮了。你对于这玩意儿比我想像的要老练得多,特普曼;你骗我,你以前出过场的。”


特普曼先生徒然带着一种自制的微笑来否认说他从来没有那样。人家把这微笑错认成了相反的证据;从此以后他的名声就建立了起来。当然像这种轻易获得的名声,并不是单单这一种,而且这种幸运的事情也并不限于打鹧鸪呵。


同时呢,尽管文克尔先生开了无数枪,搞得又是烟又是火的,但却没有像特普曼先生那样留下任何值得注意一下的结果,有些时候,他把子弹耗费在半空里,有些时候又使它们向着地面呼啸而过,对于那两只狗来说,它们的生活是处于一种毫无保障的状态之下。当然如果把这个作为任意射击来看,那是极奇曼妙和富有变化的,但是作为准确目标的射击来看,这是一个无可逃避的失败。这是一个既定的公理,“每颗子弹都有它们注定的归宿。”不过假使把这话用在这里的话,那么文克尔先生的子弹一定是不幸的宠儿了,被剥夺了天然的权利,被马马虎虎地丢在世界上,没有了任何归宿。


“喂,”华德尔走到小车旁边说,指着他那愉快的红脸上的滚滚的汗珠:“冒烟的天气呵,是吗?”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太阳热得可怕,连我都觉得。我不知道你们怎样。”


“嘿,”老绅士说,“真热。但是,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你看见那边的绿岗子吗?”


“当然。”


“那就是我们去吃饭的地方;而且拿得稳的,准是像钟一样,那孩子一定已经拿了食物筐子在那里了。”


“真在那儿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发了亮。“这孩子很好。我要给他一先令,马上就给。那末,山姆,推过去吧。’”


“抓住,先生,”维勒先生说,他一听有希望吃到东西来了劲。“让开点儿,小流子。正象那坐车子到泰本去的绅士对车夫说的,即使你看重我的宝贵的性命就不要摔死我。”维勒先生加快步子跑起来,把他的主人敏捷地推到绿岗子那儿,巧妙地把他从车里倒出来,恰恰倒在食物筐子的旁边,然后极其神速地打开筐子。


“小牛肉馅饼,”维勒先生一面把食物摆在草地上,一面自言自语说。“小牛肉馅饼是非常好的东西,假使你认得做馅饼的女人,并且确实知道这馅饼不是小猫做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它们这样象牛肉,连卖馅饼的师傅自己也不知道分别在哪里可。”


“他们不知道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知道,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触一触帽沿行个礼。“我曾经跟一个卖馅饼的师傅在一块儿住过,先生,他是个很讨人欢喜的人——而且真是聪明的家伙——他能够用任何东西做饼子。‘你养了多少猫呀,布鲁克先生,’我同他搞熟了的时候说。‘暖,’他说,‘是嘛——很多,’他说。‘你一定是很欢喜猫,’我说。‘欢喜猫的是别人,’他说,对我挤眉弄眼;‘不过它们要到冬天才上市呢,’他说。‘上市!’我说。‘嗳,’他说,‘现在水果上市,猫是过了时。’‘嘿,你这话怎么讲?’我说。‘怎么样?’他说。‘就是说我决不会参加肉铺的联合组织来抬高肉价呵。’他说。‘维勒先生,’他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凑着我的耳朵捣鬼话——‘你不要再提这事了呀——但是那全在乎作料。饼子都是这些高贵的畜生做的哪,’他指着一只非常可爱的斑纹小猫说,‘我把它们用作料烧做牛排、小牛肉,或者腰子,根据需要。不但如此哪,’他说,‘我能够把小牛肉做成牛排,或者把牛排做成腰子,或者把这些随便哪一种做成羊肉,只要市面上变化和口味改变了,说一声要什么我马上就办到!’”


“这人一定是个前途大有可为的年轻人阿,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微地发了一阵抖。


“正是嘛,先生,”山姆回答说,继续干他腾空食物筐子的工作,“饼子做得呱呱叫哪。舌头,这是个很好的东西,只要不是女人的。面包——火腿膝关节,真漂亮——冷牛肉片,非常之好。那些石头瓮子里是什么,你这靠不住的小东西?”


“这一只里是啤酒,”孩子回答说,从肩膀上卸下两只用皮带结在一起的大石头瓮子——“那一只是凉的五味酒。”


总而言之现在吃这顿饭是再好也没有的啦,维勒满意地瞅着自己布置的食物。“那末,绅士们,就像英格兰人装上刺刀之后对法兰西人说的那样——动手吧。”


要大家不辜负这顿丰盛的饭菜,是不必请第二次的;而且也用不着催促,维勒先生、高个儿的猎场看守人和两个孩子,就在稍微离开了一点儿的草地上把他们的一份大吃起来,一棵老橡树供给了大家一个愉快的荫庇处所;一大片耕地和草场的富饶的远景,点缀着茂密的篱笆和许多树木,伸展在他们脚下。


“愉快——十分愉快!”匹克威克先生说,他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的皮肤,因为太阳晒的,很快就脱了一层皮。


“正是呀,正是呀,老朋友,”华德尔回答。“喂,来一杯五味酒吧。”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而他喝了之后脸上的满意神情证明了这句回答的诚心诚意。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唇。“非常之好。我要再喝一杯。凉的,非常凉。来吧,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仍然抓住瓮头不放,继续说,“干一杯。为我们丁格来谷的朋友们干一杯。”


在大声欢呼中大家举杯喝了。


“我想到了一个调整我射击准头的法子,”文克尔先生一边用小刀切面包和火腿,一面继续说道:“我要把一只死鹧鸪放在木桩上,用它来实习,开头离得近一些,慢点儿地再增加些距离,我想这是非常不错的练习吧,”“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就是这样练的,”维勒先生接口道,“他就是这么做的,一开始是离两码远,但是第一枪就把鸟给吓跑了,以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了,当然,谁以后再也没看见他身上再沾着一根羽毛。”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请你把你的故事留着,等要你说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罗,先生。”


维勒先生霎了一下他那没有被举到嘴上的啤酒杯子遮住的眼睛,那样子是如此地微妙,使得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地捧腹大笑起来,连高个儿也微笑了。


“唔,这的确是顶好的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说,急巴巴地看着石瓮:“而且天气热到极点,嗯——特普曼,我的亲爱的朋友,干一杯五味酒吗?”


“很乐于奉陪,”特普曼先生答;喝了这杯之后,匹克威克又喝一杯,为的是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橘皮,因为橘皮总是不对他的口味的;发现里面并没有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又喝了一杯祝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健康,然后又感觉到自己义不容辞要提议再来一杯祝贺那不知名的调五味酒的人。


这样继续不断地举杯,使匹克威克先生受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脸上闪耀着极其欢快的表情,笑声不离嘴,快活的笑意在眼睛里闪烁。他逐渐屈服于这兴奋性的饮料的力量之下,再加上天热,就尤其失了自主,拚命想记起一支他婴孩时代听见过的歌而终归失败,想再喝几杯来加深记忆,结果却刚刚得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忘掉了歌词,他竟连任何字眼都说不出来了;最后,他站起来打算向他的同伴们发表一篇流利的演说,却跌进了小车,当时就呼呼地睡着了。


筐子重新装好了,并且发现要把匹克威克先生从麻痹状态中唤醒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大家讨论了一下,还是叫维勒先生把他的主人推回去呢,还是等他们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再来找他。终于决定了后一办法,因为他们这次出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又因为维勒先生非常坚决地要求参加,因此就决定把匹克威克先生留在小车里睡觉,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来喊他。所以他们走了,让匹克威克先生在树荫下面极其舒服地打着鼾。


匹克威克先生要是等不到他的朋友们的回来,一定会打鼾到昏暗的黄昏或是晚上,这是绝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当然大家都以为他会平平安安地在那里进行他个人的安稳地休眠,但是他却并没有平平安安地在那里睡多长时间,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事干扰了他。


鲍尔德威大尉是一个矮小的凶狠的人,欢喜打一条硬的黑领结,穿一件蓝色紧身长外套,他在他的地产上散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根头上包着黄铜的粗大的藤杖,还带着一个园丁和一个副园丁,都是一张驯顺的脸孔,鲍尔德威大尉对他们(园丁们,不是手杖)发起命令来,威严和凶狠应有尽有:因为鲍尔德威大尉的妻子的一个妹妹嫁了一位侯爵,大尉的房子是一幢别墅,他的领地是“园囿”,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的崇高、威严和伟大。


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睡了半个钟头,小小的鲍尔德威大尉就跨着大步子,尽他的身材和身份所能办到的迅速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园丁,鲍尔德威大尉走近橡树的时候站住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风景,仿佛他觉得风景应该大大地感谢他来注意到它们似的;随后用手杖使劲在地上一敲,喊他的园丁头目。


“亨特,”鲍尔德威大尉说。


“是,先生,”园丁说。


“明天早上把这地方辗一辗——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当心替我把这地方弄得像个样儿——听到没有,亨特?”


“是,先生。”


“还有提醒我弄一块牌子,禁止越界的人、弹簧枪以及其他等等,总之不准一般平民进来。你听到没有,亨特;听到没有?”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亨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请你原谅,先生,”另外一个仆人说,走过来敬一个礼。


“唔,威金斯,你有什么事?”鲍尔德威大尉说。


“请你原谅,先生——但是我想今天这里已经有越界的人啦。”


“嘿!”大尉说,怒目四顾。


“是的,先生——我想,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了,先生。”


“啊,这些该死的简直无法无天啦!他们真是在这儿吃过饭的,”鲍尔德威大尉一面说一面扫视着那些撒在草地上的面包屑和食物残余。“他们是在这里大吃了一顿,糟蹋了这么好的草地,天哪,我倒还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让我好结结实实地教训他们一顿!”大尉一面说,一面握紧他粗大的手杖挥舞着,像是与眼前的空气作战。


“我希望这些流氓还在这里!”大尉暴怒地说。


“请你原谅,先生,”威金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呃?”大尉牛似的吼叫着,他的眼光随着威金斯的畏缩的眼光看过去,他看到了那部小车和匹克威克先生。


“你是什么人,你这流氓?”大尉一面说,一面用那粗棍子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体上戳了几下。“你叫什么名字?”


“凉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喃喃地说,说着就又睡着了。


“什么?”鲍尔德威大尉问。


没有回答。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大尉问。


“无畏吧,我想,先生,”威金斯畏缩地回答。


“这是他胡说——这是他的该死的胡说八道,”鲍尔德威大尉说。“他现在不过是假装睡着罢了,”大尉大大地冒火了。“他喝醉了;他是个喝醉了的平民。把他推走,威金斯,马上把他推走。”


“我把他推到哪儿去呢,先生?”威金斯问,非常畏怯的样子。


“把他推到魔鬼那里去,”鲍尔德威大尉回答。


“就是了,先生,”威金斯说。


“且慢,”大尉说。


威金斯站住了。


“把他,”大尉阴恶地笑着说,“把他推到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里去;让我们看看他清醒了之后还叫不叫自己‘无畏’。吓唬不了我——他吓唬不了我。把他推去。”


匹克威克就在这专横的命令之下被推走了;伟大的鲍尔德威大尉呢,气鼓鼓地继续散他的步去了。


那小小的团体回来的时候的惊讶真是描写不尽的,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已经不见,并且带走了手推车。这简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请诸位想一想,一个瘤子突然之间擅自站起身来走掉,已经是极其离奇了;但是居然为了作乐推走了一部沉重的手推车,那简直是奇迹。他们共同并且分头找遍了一切偏僻处所和角落,又叫又打唿哨、又笑又喊,一切却是同样的结果——找不到匹克威克先生;经过几个钟头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他们得出一个不能叫人满意的结论,那也就是说,他们只好丢下他回家了。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被推进了收容无主禽兽的公家兽栏,还在小车里睡得天昏地暗,这不仅哄动了本村所有的孩童,并且还有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儿,等他醒过来看那精彩的瞬间。


例如说当他被推进去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式的喜悦,那么当他醒过来叫了几声:“山姆。”之后则是引起了这场喜悦的高潮。而他则迅速地从小车里坐了起来,惊讶万分地看着周围围观他的村民时,简直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一声共同的叫喊,这当然是他已经醒了的信号;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情?”这又引起了一阵叫喊,比第一次更响亮——假使有这种可能的话。


“看把戏呀!”居民大笑着喊道。


“我在什么地方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在公家鲁圈里,”群众回答说。接着又引起了一片笑闹声。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干了什么啦?从哪里把我弄来的?”


“鲍尔德威——鲍尔德威大尉!”是唯一的回答。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叫。“我的当差的呢?我的朋友们呢?”


“你哪有什么朋友呀。啊哈!”于是来了一只萝卜,后来是一只马铃薯,后来是一只蛋:还附带其他一些表示群众开玩笑倾向的小动作。他们的举动就像是对待一只动物园里一只正在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


这场面真不知要延长到多久,匹克威克先生的苦头也不知还要吃多少,这是谁也说不出的,幸亏有一辆飞快驶过的马车突然停下来,从上面走下了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前者用比我们写出来——虽不说是读出来——要以快的速度从人群里挤到匹克威克先生旁边,把他抱进了马车,后者也正好结束了和本镇的差役第三回合的单身搏斗。


“到法官那里去控告!”成打的人声这样叫。


“啊,去呀,”维勒先生说,跳上了驭者座。“替我问候法官——替维勒先生问候一下,告诉他我把他的差役打了一顿,还有,如果他再重用一个的话,我明天就再来打他。赶车吧,老家伙。”


“我一到伦敦就办这事,我要叫人控告这个鲍尔德威大尉,告他非法拘禁。”马车一开出市镇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说。


“大概是我们越了界呵,”华德尔说。


“我不管,”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去控告!”


“不,你不要,”华德尔说。


“我要,凭着——”但是华德尔的脸上出现一种滑稽的表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控制了自己,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老华德尔忍不住笑地说着,“因为他们会反过来告我们喝了太多的凉五味酒。”


不管怎样,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微笑逐渐变成大笑;而后大笑又变成了哄笑;随后大家被哄笑传染了。因此,为了保持这样的好兴致,他们就在刚才的路边第一家小酒店坐下来,每人叫了一杯掺水白兰地,山姆·维勒先生喝了特别浓的一大瓶。




第20章



这里可以看出道孙和福格怎样是生意人,他们的办事员怎样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人;维勒先生怎样和他的失散多时的父亲有一场缠绵排恻的相见;还可以看出聚在“喜鹊和树桩”的是何等高尚的动物,下面一章会是美妙的一章


在康希尔的弗利曼胡同的尽头,一座熏得黑漆漆的房屋的底层的前间,坐着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四位办事员,那两位先生是威斯明斯特的高等民事法庭的法定辩护士兼高等法院的律师:上面说的这四位办事员每天在这里工作,就像被困在深井里的人一样,不大容易看到天上的光和天上的太阳,但他们的工作时间恰是在白天,白天看不见星光,而在深井里的人就有这种机会。


道孙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是一个阴暗、潮湿而且还带有泥土味的房间,中间隔了一重高高的板壁,遮住办事员们,不让他们被一般人看见。房里有两把旧的木椅子,一只不停滴答滴答响着很大声的钟,一份日历,一个雨伞架,一排帽钉,还有几块搁板,上面放着几捆分了类的肮脏文件、一些贴了标签的旧松板箱子以及许多破烂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制墨水瓶。有一扇通到院子入口的过道里的玻璃门;就在上一章已经忠实叙述过的事情之后的星期五早晨,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维勒紧紧跟随着,在这扇玻璃门的外面出现了。


“进来就是啦!”板壁后面有一个声音这样叫,匹克威克先生轻轻敲门的回答。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就进了房。


“请问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在家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然后文雅地走近板壁,把帽子脱了拿在手里。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一个声音回答道;同时,这声音的人——耳朵上夹了一支笔——越过隔板,对匹克威克先生看看。


一个高低不平的头,土黄色的头发小心地被分在一旁,用生发油粘平,卷成半圆形的头发梢围绕着一张呆板的脸,脸上有一对小眼睛,下面配衬着一个脏兮兮的衬衫领子和一条污秽的黑色阔领巾。


“道孙先生不在家,福格先生有事,”这头所隶属的那个人说。


“道孙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说不定。”


“福格先生什么时候才有空呢,先生?”


“不知道。”


这时那人开始悠闲地修理他的笔,而另一个在溶一种沸腾性缓泻剂的办事员就躲在他的写字台的盖子下面赞叹地大笑着。


“我想就等等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没有回答;因此匹克威克先生就坐了下来,静听着钟的响亮的滴答声和办事员们喃喃的谈话声。


“真有趣,是吗?”其中的一位——他穿了缀着铜钮子的棕色上衣。被墨水染成了淡褐色厚呢短裤和布鲁彻式的半统靴子——在低声地细说着关于他昨天夜里的奇遇的结局。


“好得要命——好得要命,”调沸腾缓污剂的人说。


“汤姆·肯明斯是主席,”穿棕色上衣的人说:“我到萨摩斯镇的时候是四点三十分,后来我醉得找不到塞进大门钥匙的地方了,所以不得不敲醒那个老女人。嘿,如果老福知道了的话,那不知要说什么呢。说不定要把我辞退了——呃?”


听了这滑稽的话,所有的办事员都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福格在这里弄了一个玩艺,”穿棕色上衣的人说,“那时候贾克正在楼上理文件,你们两个到印花局去了。福格在楼下坐着,看着信,这时,我们送了传票去控告的那个在坎怕威尔的家伙,你们知道的,他来了——他叫什么名字呀?”


“兰赛,”曾经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过话的那个办事员说。


“呵,兰赛——一个尴尬相的主顾。‘唔,先生,’老福说,凶巴巴地盯着他——你们知道他那副样子的——‘唔,先生,你是来处理事情的吗?’‘是呀,先生,’兰赛说,伸手到口袋里拿出钱来,‘欠款是两镑十,费用是三镑五,都在这里,先生;当他把一张用脏纸包的钱拿出来时拼命地唉声叹气。老福先看看钱,再看看他,再用他那古怪样子咳嗽一声,所以我就懂得是要有什么花样了。‘我想你不知道呈文已交上去了吧?所以费用就要增加很多了,’福格说。‘是真的吗?先生,’兰赛说,吃惊地往后一缩:“不过昨天夜里才到期的呀,先生。’‘怎么不是真的,’福格说,‘我的办事员刚才去了呈子嘛。威克斯先生,不是杰克孙已经把布尔曼和兰赛的陈述书送去了吗?’我当然说是的,于是福格又咳了一声,看看兰赛。‘我的天!’兰赛说;‘我急得差点发疯才凑了这些钱,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用。’‘一点儿也没有用,’福格冷冷地说;‘所以你最好回去再弄些钱,赶紧送到这里来。’‘我弄不到了,凭天罚誓,’兰赛一面用力地赌咒发誓,一面用拳头睡着桌子。‘不要威吓我,先生,’福格说,故意发起脾气来。‘我不是威吓你呵,先生,’兰赛说。‘你是的,’福格说;‘出去,先生;走出这个办公室,先生,等你知道怎么检点行为的时候再来。’唔,兰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福格不让说,所以他把钱放进了口袋偷偷跑掉了。门刚关上,老福就转身对着我,脸上挂着甜蜜蜜的笑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份呈子来。‘喂,威克斯,’福格说,‘去叫部马车尽量快快地到法院去把这递上。费用是完全靠得住的,因为他是个家里有好几口子的老实人,一星期有二十五先令的薪水,假使他委托我们辩护的话——到临了他一定要这样的——我知道他的东家们会设法替他付了的;所以我们尽量敲他一笔也好,是不是,威克斯先生;这是基督徒的行为,因为,以他的大家庭和小收入,他这样可以得个教训,叫他不要借债,对他倒有好处,——是不是,威克斯先生,是不是?’——他一面走开一面微笑得这么温和,叫人看见真舒服哪。他真是个呱呱叫的会讲生意经的人呵,”威克斯用无限敬佩的声调说,“呱呱叫,是不是?”


其他三位一致真心诚意地同意这个意思,这小小的故事给了他们无限的最高度的满足和欢乐。


“这些人可爱得很呢,先生,”维勒先生对他的主人低声嘀咕,“他们说笑话是第一等,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同意,咳嗽一声去引动隔板后面的青年绅士们的注意,他们呢,互相谈了一阵散了散心之后,就屈尊来注意一下客人了。


“不知道福格现在有了空没有?”杰克孙说。


“我去看看,”威克斯说,逍逍遥遥地爬下板凳。


“我告诉福格先生说是姓什么的?”


“匹克威克,”这些言行录的卓越的主人翁回答道。


杰克孙先生上楼之后立刻就下来了,说五分钟之后福格先生可以见匹克威克先生,然后又回到他的写字台旁边去了。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威克斯低声说。


“匹克威克;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杰克孙回答。


从隔板后面传出一阵突然的擦着地板走过的脚步声混合着遏制着的笑声。


“他们在偷看你呢,先生,”维勒先生低低地说。


“偷看我,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怎么说是偷看我?”


维勒先生指了指后头算是作为回答,匹克威克先生抬头一看,才知道四个办事员都把头伸在那一重木头隔板上面,脸上带着极其津津有味的表情,仔仔细细地观察和估摸着这位据说是玩弄女性的心和挠乱女性幸福生活的人的身材和相貌。当匹克威克先生抬起头的时候,上面那一排人头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笔头在纸上划划的“嚓嚓”声。


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只铃突然响了,杰克孙先生应召而去,他从福格的房间里回来的时候,说他(福格)请匹克威克先生上楼去见面。


因此匹克威克先生上了楼,把山姆·维勒留在下面。后楼的房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很堂皇的“福格先生”几个字,杰克孙在门上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叫进去,就招呼匹克威克先生进了房间。


“道孙先生在房里吗?”福格先生问。


“刚进来,先生,”杰克孙回答。


“请他到这儿来。”


“好的,先生。”杰克孙退场。


“请坐吧,先生,”福格说:“那里有报纸,先生;我的同事马上就来的,我们等他来了就谈谈这件事吧,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依言坐了下去,手里拿着报纸,却没有看,只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看上去像是有了点年纪,满脸的粉刺,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个素食者,穿了黑色上衣,黑白相间的裤子和很小的黑色的橡皮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他面前的写字台的一部分,或者也许只有桌子那么多的思想或者感觉。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道孙先生——一位肥肥的、很魁伟的、面色严厉、声音嘹亮的人——出现了;于是谈判开始。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说。


“啊!巴德尔和匹克威克的案子里的被告就是你呵?”道孙威严地说。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好,先生,”道孙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啊!”福格说,把手向裤袋里一插,把身体向椅背上一仰,“你打算怎么样呢,匹克威克先生?”


“别说话,福格,”道孙说,“让我听听匹克威克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我来,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温和地凝视着那两个搭档——“我到这里来,绅士们,是表示我接到你们那天的信的惊讶,并且问一问你们有什么根据来控告我。”


“根据嘛——”福格刚开始说就被道孙打断了。


“福格先生,”道孙说,“我有话要说。”


“请你原谅,道孙先生,”福格说。


“说到起诉的根据呢,先生,”道孙继续说,神情之中带着严然的道学家气派,“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和知觉吧。我们呢,先生,我们只是完全按照我们的当事人的话做事。这话呢,先生,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但是,假使是真的,假使是可信的,那我毫不犹疑地说,先生,我们起诉的根据是强有力的,不能推翻的。你或许是一个不幸的人,先生,或者你是一个有计谋的人;但是假使叫我宣誓作为一个陪审官来发表意见的话,先生,我要毫不犹疑地说,我对于你的行为只有一个意见。”说到这里,道孙仿佛自己是受了侮辱的善人似的,把头一昂,对福格看看,福格把手向口袋里插得更深些,会意地点着头用表示完全一致的声调说,“毫无疑问嘛。”


“唔,先生,请你相信我,”匹克威克先生说,脸上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请你相信我,我对于这件事情来说,只是一个不幸的人。”


“唔,希望如此,先生,”道孙回答,“我相信你也许是的,先生,假使你被控告的事情是虚构的,那你的确比任何人还要不幸了,你说怎么样,福格先生?”


“我要说的和你所说的恰恰相同,”福格回答说,带了一种不信任的微笑。


“这作为诉讼的开始的传票,先生,”道孙继续说,“是经过正式手续发出去的。对了,福格先生,摘要簿在哪里?”


“这里,”福格说,递过去一本用羊皮纸做簿面的方形的书。


“记录在这里,”道孙说下去。“‘米德尔塞尔斯,狗票,寡妇玛莎·巴德尔控塞缪尔·匹克威克。损失赔偿金,一千五百镑。原告律师,道孙和福格。一八二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完全合乎手续的,先生;完完全全。”道孙咳嗽一声对福格看看——他也说了一句“完完全全”。于是两个人又都重新一起看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末,你们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真打算进行这件案子了?”


“进行吗,先生?——那自然是不用说的了,”道孙回答,适合于他的身份的似笑非笑一下。


“所要求的赔偿损失金确实是一千五百镑?”匹克威克先生说。


“关于这一点呢,我还可以老实告诉你,假使我们的当事人听了我们的劝告,这个数目还要大三倍哪,先生;”道孙回答。


“不过我知道巴德尔太太说过一句话,”福格说,对道孙瞥一眼,“她说少一个铜子儿也不能答应。”


“毫无疑问嘛,”道孙严厉地说。因为诉讼是刚刚开始,纵使匹克威克先生想和解,这时也不行的。


“既然你没有什么意见,先生,”道孙说,右手打开一片羊皮纸写的文件,左手把一份纸抄的复本热心地塞给匹克威克先生,“我不妨把这传票的一份抄本给你。这里是原本,先生。”


“很好,绅士们,真好,”匹克威克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你们听我的律师的话吧,绅士们。”


“那是好得很了,”福格说,搓着手。


“好得很,”道孙说,打开门。


“在我走之前,绅士们,”兴奋起来的匹克威克先生在门外面楼梯口转过身来说,“允许我说一句,在一切最无耻和最下流的事情中间——”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道孙插嘴说,非常有礼貌的样子。“杰克孙先生!威克斯先生!”


“嗳,先生,”两个办事员出现在楼梯底下说。


“我不过是叫你们听听这位绅士在说什么呵,”道孙回答。


“请你说下去吧,先生——无耻和下流的事情,我想你是这样说的。”


“是这样说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彻头彻尾地冒火了。“我说的是,先生,在世上所有的无耻和下流的事情中间,这是最无耻和下流的。我再说一遍,先生。”


“你们听到了吧,威克斯先生?”道孙说。


“你们不会忘了这些话吧,杰克孙先生?”福格说。


“也许你很乐意叫我们骗子吧,先生,”道孙说。“请便吧,先生,假使你觉得有这个意思——就请你叫吧,先生。”


“我就叫,”匹克威克先生说。“你们是骗子。”


“非常之好,”道孙说。“我想你们在下面听得见的,威克斯先生?”


“啊是的,先生,”威克斯说。


“你们要是听不见的话,不妨走上一两步,”福格先生接上去说。


“继续说下去吧,先生,说下去。你最好是叫我们赋,先生;或者,为了平息你的怒火,你也许高兴打我们其中一个吧,请你尽管打吧,先生,只要你高兴,我们是丝毫不加抵抗的,请随便动手,先生。”


因为福格的身体非常诱人地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紧握的拳头所够的着的地方,所以,要不是山姆强硬地拉着的话,这位绅士会照着他的要求迫切请求行事,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你走吧,”维勒先生说,“要是你不是毽子而两个律师不是球拍子的话,打毽子是很好玩的,不然的话那就兴奋得太不快活了。走吧,先生。要是你要打人出出气,那就到院子里打我吧;可是在这里干,未免是太破费的事情哪。”


维勒先生一点也不客气地把他的主人拖下楼去,拖到院子里,一直安全地拖到康希尔大街之后才退到他身后,跟着他去他所想去的任何地方。


匹克威克先生神思不定地向前走着,在公馆大厦对面穿过了街,走上了乞普赛德。山姆正开始疑惑他们是上哪里去,他的主人就回过头来说:


“山姆,我要马上到潘卡先生那里去。”


“那是你昨天夜里就该去的地方,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想是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知道是的,”维勒先生说。


“得啦,得啦,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我们立刻去吧;但是我有点儿心烦啦,山姆,你知道哪儿弄得到白兰地来提提神,你一定知道的。”


维勒先生对于伦敦的知识是广博而独到的。他不加丝毫思索地回答说:


“右手那边第二条胡同——右边最后第二家——拣第一座炉子旁边的雅座,因为那里的桌子中间没有腿,别的桌子却都有,非常的不便当。”


匹克威克先生默然遵从他的当差的指示,并且叫山姆跟着进了这家酒店,于是滚热的掺上水的白兰地很快就放在他面前了;维勒先生呢,恭恭敬敬离开了一点儿坐着,不过还是和他的主人同在一张台子上,也被款待了一品脱黑啤酒。


那是个十分粗陋的房屋,显然是特别受驿站马车夫们的光顾的。现在店里就有一些看样子是属于这一行业的饱学之士们正在几处雅座处喝酒,抽烟。其中有一个胖胖的红脸男人就坐在对过的雅座里,有点上了年纪,颇引匹克威克先生的注意。这个胖子抽烟抽得很凶,但是每抽五六口,就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歇一歇,先看看维勒先生,然后看看匹克威克先生。之后他就把脸尽量地埋在一只一夸尔容量的大杯子里喝点酒,再对山姆和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之后他就带着深思的神色再抽这么五六口烟,于是再对他们看看。最后,这个胖子把腿搁在座位上,把背向墙上一倚,开始不离嘴地抽起烟来,并且透过烟雾对这新来的两个盯着,仿佛他下了决心要把他们看个透彻。


最初,维勒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胖子的一步步变化,但当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时不时地转到那胖子身上,他也渐渐注意起来了,并用手罩在眼睛上向那边凝视,好像他有点儿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但是他的怀疑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胖子喷出一日浓烟之后,慢吞吞地从他的包着他喉咙和胸脯的围巾下发出了一阵很低沉不清的声音,就像是腹中在说话似的——:“嘿,山姆!”


“那是谁,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嗳,我简直不敢相信,先生,”维勒先生回答,吃惊地睁着眼睛。“是老头子呵。”


“老头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老头子?”


“我的父亲呵,先生,”维勒先生答。“你好吗,我的老前辈?”维勒先生说了这句孝心勃发的话,就向旁边挪开一点儿给胖子让坐,胖子正向他走过来打招呼,嘴里衔着烟斗,手里拿着酒壶。


“嘿,山姆,”父亲说,“两年多没有见你啦。”


“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儿子回答说。“后娘怎么样?”


“嘿,就让我告诉你吧,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神态非常庄严:“比我第二次碰到的这个女人再好的寡妇,世上是没有的——她那时候真是可爱哪,山姆;现在我只能这么说,就是,既然她是这么一个出色的可爱的寡妇,所以她改了嫁不做寡妇是非常之可惜的事情。她做老婆是不适合的呵,山姆。”


“‘当真的?”小维勒先生问。


大维勒先生摇摇头,叹一口气回答说,“我这一次真够受了,山姆;我这一次真够受了。拿你爸爸作个榜样,我的孩子,一生一世要当心着寡妇,尤其是开酒店的呵。山姆。”大维勒先生非常无奈地说了这种作父母的劝告之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铁盒子,把烟斗重新装满,就着上一斗的烟灰吸着了新的一斗,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对不起,先生,”他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冒昧地问一句,我希望你没娶寡妇吧?”


“没有,”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大笑着;匹克威克先生大笑的时候,山姆·维勒就把他和这位绅士的关系低低地告诉他的父亲。


“对不起,先生,”大维勒先生说,脱了帽子,“我希望山姆还没有什么过失吧,先生。”


“一点儿没有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就好得很,先生,”老年人回答说:“我为了他的教育,费了许多苦心,先生;让他一点点儿大就在街上跑,自己挣饭吃。这是叫孩子学得伶俐的唯一办法呀,先生。”


“在我看来,这法子未免有点危险性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一笑。


“并且还不是很靠得住呐,”维勒先生接着说:“有一天我上了一个老当。”


“哪里的话!”父亲有点不屑地说。


“是真的,”儿子道;于是他尽可能地简单叙述了一下他是怎么很轻便地落进了乔伯·特拉偷的圈套。


大维勒先生十分注意地听完这个故事,然后说:“是不是这两个小子有一个是留了长发的又瘦又高的个儿,嚼舌头的本领好的很的?”


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完全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却听懂了上半句的意思,于是冒昧地说,“是的。”


“另外一个是个黑头发的小子穿了桑子色的仆人制服,脑袋特别大?”


“是呀是呀,”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那我知道他们在哪里,”维勒先生说:“他们在伊普斯威契,定心得很哪,他们两个。”


“不会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事实嘛,”维勒先生说,“我说给你听我怎么知道的。我时常替我的朋友赶伊普斯威契的马车。就在你得了风湿病的那夜的第二天,我在契尔姆斯福的黑孩儿饭店——他们就住在那里——装了他们,一直就到伊普斯威契,那个男佣人——穿桑子色的人——告诉我他们要在那边住一阵子哪。”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气愤地说:“无论是伊普斯威契还是别的地方。我要追他。”


“你把得稳一定是他们吗,家长?”小维勒先生问。


“一定,山姆,一定,”他父亲回答说,“因为他们的样子非常古怪;而且,我原来很奇怪怎么一位绅士会跟他的当差的这么亲热;还有呢,因为他们就坐在我背后,我听见他们笑,还说他们把老炮仗干得怎么好。”


“老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老炮仗,先生,我相信是说你呢,先生。”


“老炮仗”这个称呼即使没有什么恶毒的地方,但是也决不是一个值得尊敬或是恭维的称号。大维勒先生在说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的脑子里已经挤满了他在金格尔手里一次次败仗的回忆,如果我们说只要加一根羽毛,天平就会倾斜的话,“老炮仗”就是这根羽毛。


“我要去追他,”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桌上重重地捶一拳。


“后天我要赶车子到伊普斯威契去,先生,”老维勒先生说,“从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动身;假使你真要去,;还是和我一齐的好。”


“就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很正确;我可以写信到坟堆上,叫他们到伊普斯威契找我。我们同你去。但是你不要忙着走呀,维勒先生;不来点什么吗?”


“多谢你了,先生,”维勒先生答,连忙站住了——“也许喝一杯白兰地祝你健康和祝山姆成功,倒还不错吧,先生。”


“当然不错罗,”匹克威克先生答。“来一杯白兰地!”


白兰地拿来了:维勒先生对匹克威克先生摸摸头发,对山姆点点头,端起来一倒就倒进了他的大嗓子,仿佛那只有一丁点。


“干得好,爸爸,”山姆说,“当心点,老家伙,不然的话你要犯那痛风的老毛病了。”


“我已经弄到了医这种毛病的灵验的方子啦,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并且放下了杯子。


“医痛风的灵验的方子,”匹克威克先生说,连忙掏出笔记簿子,“是什么药?”


“痛风,先生,”维勒先生答,“痛风这种毛病是因为太舒服太适意才有的。要是你害了痛风的话,先生,只要娶一个寡妇,要声音大大的,而且很懂得怎么利用她的声音,那你就决不会再发痛风病了。这是个不能再好的药方子,先生。我真的吃过,我能够担保,凡是因为太快活生出来的毛病都治得了。”维勒先生传授了这有价值的秘方之后,又喝了一杯,使了一个勉强的诙谐眼色,深深叹一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唔,你觉得你父亲说的怎么样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微微一笑。


“怎么样,先生!”维勒先生答:“嘿,我觉得就像蓝胡子[注]的私人牧师淌着怜恤的眼泪埋葬他的时候所说的,他是夫妇关系上的牺牲。”


这种非常恰当的结论当然是无可挑剔的,所以匹克威克先生付过账之后就继续往格雷院走去了。可是他走到它那隐僻的小树丛那里时,钟楼的钟已经敲了八点了,于是各式各样衣着污秽和变了色的衣服的绅士们组成源源不断的人流,开始下班回去了。


爬了两层陡峭而肮脏的楼梯之后,他发现他的预料果然实现了。潘卡先生的“大门”关着,维勒先生在上面踢了又踢,接着还是寂静无声,这说明办事人员已经休息去了。


“这才有趣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非找到他不可,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的;今天晚上我别想闭一闭眼睛了,除非我能称心如意地想到我已经把这事托了一个专家。”


“有一个老婆子上来了,先生,”维勒先生答:“也许她知道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个把人的。喂,老奶奶,潘卡先生的人在哪里?”


“潘卡先生的人吗,”那瘦削的、穷苦相的老婆子说,停下来喘气——这是因为上楼梯的原故——“潘卡先生的人走了,我只是来收拾办公室的。”


“你是潘卡先生的用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是潘卡先生的‘洗衣妇’,”老太婆回答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一半对着山姆,“真是奇怪的事情,山姆,他们把这些法学院的老太婆叫做‘洗衣妇’。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她们死也不情愿洗什么东西吧,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


“对极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老太婆看看,她的样子和她这时打开了门的办公室一样,对于应用肥皂和水表现出根本不相容的神情:“你知道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潘卡先生吗,我的好奶奶?”


“不,我不知道,”老太婆回答,粗声粗气地:“他现在不在伦敦。”


“倒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办事员呢——你知道吗?”


“唔,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他不欢喜我告诉你呀,”洗衣妇说。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匹克威克先生说。


“明天早上不行吗?”那妇人说。


“不大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罢,”老妇人说,“假使是很要紧的事,我就说了他在什么地方吧,我想说了也不碍事的。你们只要到‘喜鹊和树桩’去,到柜台上问劳顿先生,他们就会带你们去,他就是潘卡先生的办事员。”


她又说明了这家旅馆是在一条胡同里,既在克来市场的邻近、又是紧靠着新旅社的后面;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得了这些指示,安全地下了那摇摇晃晃的楼梯,开始寻问“喜鹊和树桩”的所在。


劳顿先生和他的同伴们经常光顾的酒馆是个非常普通的xx酒楼的地方(即酒店和旅店的地方)。老板是个挺能干的人,这一点凭着他把酒吧间的窗户下面搭出来的像轿子那样大小和那样形式的小搁楼分租给一个补鞋匠就足以证明了。而且他是一个心地仁慈的人,这只要看看他对一个面饼师傅的爱护就明白了——那面饼师父公然就站在店辅的台阶上卖他的点心,也没有人来干涉。


在酒楼下面的八扇挂了郁金色窗帘的窗户上,悬挂着两三块宣传德文群的苹果酒和丹吉克枞叶酒的招牌,另外还有一个黑板上面写了在这里的地窖里收藏了五十万桶双料烈性麦酒,叫人心里想起一种未必不乐意的怀疑。另外我们不要说说这幢大厦的最后一点外貌——这就是那风雨剥蚀的招牌,上面是一只只有一半身子的喜鹊正一心一意地瞅着图上的一根弯曲的线条,这就使街坊邻里很小就知道什么叫做“树桩”的东西。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柜台旁边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里面一幅帷幕后面钻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劳顿先生是在这里吗,太太?”匹克威克先生问。


“是的,先生,”老板娘回答说。“来,查理,带这位绅士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现在还不能去,”一个蹒跚着走过来的红头发的侍者说,“因为劳顿先生正在唱一支滑稽歌,他要不高兴的。马上就完了,先生。”


红头发的侍者刚说完,就发出一阵极其一致的擂桌子的声音和酒杯的丁当声,宣布歌唱终结了;匹克威克先生叫山姆在酒吧间里自寻乐趣,就让自己被引到劳顿先生那里去。


听到有位绅士找他的通报之后,那位坐在桌头上的楼子里的胖脸青年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询问似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了之后,他的惊讶一点也没有减少,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绅士。


“对不起,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并且我也很抱歉打扰别的绅士们,但是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假使你让我花费你五分钟的工夫到房间这头来谈谈,我就感激不尽了。”


胖脸的青年人站了起来,拉了一张椅子靠近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下,注意地倾听他的不幸的故事。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完的时候青年人说,“道孙和福格——他们的手段厉害哪——是十分的会讲生意经的人,道孙和福格他们,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承认道孙和福格的手段厉害,于是劳顿就继续说下去。


“潘卡不在伦敦,而且在下星期周末之前也不会来;但是你假使需要辩护,并且假使你愿意把文件交给我,我可以先办妥他回来之前所要做的一切。”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文件递给他。“假使发生什么紧要事情,你就写信给我,寄到伊普斯威契邮局。”


“那很好,”先生的书记回答说;后来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的眼睛好奇地向桌子那边瞟,就接着说,“你参加吗,坐这么半个来钟头?我们今天夜里在座的都是大好佬。有山金和格林的管事,史密索斯和普拉斯的平衡法院,平金和托马斯的外勤——他唱歌呗狐叫——还有杰克·本伯,还有许多。你是乡下来的吧,我想。你高兴参加吗?”


匹克威克先生抵抗不了这么诱人的一个研究人性的机会。他让自己被带到桌子那里,经过正式的介绍之后,就被招待在靠近主席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喊了一杯他所爱好的饮料。


接着是一阵恰恰和匹克威克先生的预期相反的深深的静穆。


“我希望你不讨厌拍这玩艺儿的人,先生。”他的右邻说,这是一位穿格子花衬衫、缀着彩钮子、嘴里衔了一根雪茄的绅士。


“一点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我非常欢喜它,虽然我自己不是抽烟的人。”


“我可不能够说我自己不是,”桌子对面的一位绅士插上来说。“抽烟对于我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


匹克威克先生对说话的人看看,他想假使洗涤对于他也是这样,那就好些了。


到这里又是一个停顿。匹克威克先生是陌生人,他的来临,显然是扫了大家的兴。


“格伦迪先生要请大家听唱歌了。”主席说。


“不,他不,”格伦迪先生说。


“为什么不呢?”主席说。


“因为他不会,”格伦迪先生说。


“你还不如说他不愿意呢!”主席回答说。


“好的,那末,他不肯,”格伦迪先生回嘴说。格伦迪先生绝对拒绝使大家满足,这又造成一次沉默。


“有哪一位给我们大家打打气吗?”主席丧气地说。


“为什么你自己不给我们打气呢,主席先生?”一个长了点小胡子、斜视眼、敞开了衬衫领子(脏的)的青年人在桌子尽头说。


“听呵!听呵!”穿了缀着彩色装饰品的衣服的那个抽烟的绅士说。


“因为我只会一支歌,已经唱过了,在一晚上把一支歌唱两次,是要罚‘满堂酒’的,”主席回答道。


这是无可辩驳的答复,于是又沉默了。


“我今天晚上,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希望提起一个全体都能够参加谈论的话题,“我今天晚上曾经到过一个地方,这地方无疑诸位都很熟悉的,但是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了,而且很不熟悉;我说的是格雷院,绅士们。在伦敦这样大的地方,像这些法学院真是奇怪的偏僻角落了。”


“谢天谢地,”主席隔着桌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耳边道:“你想起了一桩至少我们中一个人是永远喜欢谈论的东西,老杰克·本伯会给你引得话不绝口,他从没说过别的什么东西,除了法学院,他一人住的地方,一直住到快要发疯。”


劳顿所指的人是一个矮小的、黄色的、耸肩膀的人,他的脸在沉默的时候有向前垂着的习惯,所以匹克威克先生先前没有看见。可是当老头子抬起脸,灰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发出锐利的探究的光芒,对他盯着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副奇突的相貌竟被他一时忽略掉了,真是怪事。老年人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固定不变的狞笑;他的下巴托在一只手上,那手又长又枯瘦,长着特别长的指甲;他的头歪到一边,眼光从毛茸茸的灰色眉毛下面对外面锐利地扫射的时候,他的睨视里显出一种奇怪而狂暴的狡诈神情,看上去叫人十分讨厌。


现在正在说话如流水而身材挺拔的人就是他,但是由于这一章本来就很长了,而且这个老头儿是个出色的人物,所以我们把他留到下章再说,这对他也许更尊敬些,对于我们也更便利些。




第21章



老头子开口讲他所偏爱的话题,讲了关于一个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啊哈!”上一章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简单地描写了他的态度和外貌的老头儿说话了。“啊哈!是谁在讲法学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说它们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你!”老头儿轻蔑地说,“从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那时候,青年人把自己关在那些寂寞的房间里读书,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夜又一夜,他们读了又读,看到他们的神志因为半夜里下苦功的关系发了昏;直到他们的精力耗尽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带给他们新鲜和健康;把朝气蓬勃的精力奉献给枯燥无味的老书本子,他们的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们倒了下去。到后来在很不相同的日子里,也就在这些房间里,人们由于‘生活’和放荡,结果全得了肺痨病的慢性消耗症或者热病的急性病症,——这些你又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怜的辩护士悲痛地离开律师事务所,到泰晤士河里找休息之处或者把牢狱作为避难所?这些房子,它们可不平常哪。那古旧的护墙板上一块嵌板也没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说话和记忆的能力,能够从墙上跳出来讲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呵——那你说怎么样!现在看看它们可能是平淡无奇的,可是我告诉你,它们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宁可听许多名字怕人的虚构的故事,不愿意听那一堆古老房间的忠实的历史。”


老年人突然间的兴奋和由此而来的一些题目,都是非常令人觉得有些古怪的东西,这就使匹克威克无话可说,老年人恢复了在刚才的兴奋中失去的睨视,按住了他急躁的性子说:


“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它们是最平淡无奇和最不浪漫的:它们是多么妙的慢性磨折人的地方!想想这种事情,穷困的人为了谋这个职业,倾其所有,使自己变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这个职业却决不会给他一口面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惧——不幸——穷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绝尽——也许就自杀,或者成了破破烂烂、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说得不错吧?”老头儿搓搓手,斜着看了一眼,仿佛很高兴找到了另外一个看法来讲他的偏爱的话题。


匹克威克先生怀着很大的好奇心看着老头儿,在座的其他人微笑着,静静地旁观。


“说你们的德国大学吧!”老年人说道,“呸,呸!本国浪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简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只是人家从来想不到罢了。”


“我以前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这一方面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说。


“你一定是没有,”小小的老头儿说,“当然没有嘛。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常常跟我说,‘这些房间有什么了不得?’”


“‘奇里古怪的地方可,’我说。‘一点也不,’他说。‘寂寞得很,’我说。‘一点也不,’他说。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面的门,忽然中风死掉了。他倒下去头搁在他的信箱里,就这么倚在那里十八个月。大家都以为他到处埠去了。”


“那末最后怎么发现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法学院长决定把他的门撬开,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缴租钱了。他们这么做了。撬开了锁。一架积了很多灰尘的骷髅,穿着蓝色上衣、黑短裤和丝拖鞋跌到开门的门房怀里。古怪,这事。有点儿吧,也许?”小老头儿把头更向一边歪着,怀着说不出的快乐搓搓手。


“我还知道别的一桩,”小老头儿在他的格格笑声多少消失了一些的时候又说——“那是发生在克里福德院。顶楼的房客——坏蛋——把自己关在卧室的壁橱里,吃了砒霜。账房以为他逃走了;开了门,贴了召租条子。另外一个人来租了这房子,陈设好了家具,住了下来,不知怎么他睡不着觉——老是不安心和不舒服。‘怪,’他说。‘我把另外一间做卧室,把这间做起坐间吧。他换过来了,夜里虽睡得很好,但是突然又发现晚上不知怎的读不下书:他神经过敏起来,不舒服起来,老是剪蜡烛和四面看。‘我真弄不懂了,’有一天晚上他看了戏回来,一面喝着冷酒一面这样说,他把背靠着墙,为了不致于幻想有人在他背后,——‘我真不懂了,’他说;正说着,当他们眼光碰及那一直锁着的小壁橱时,不由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寒颤。‘我以前就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的,’他说,‘我不由得不疑心那壁橱有什么毛病了。’他作了一次强大的努力,鼓起了勇气,用拨火棒一两下子就打碎了门上的锁,开了门,啊,天啊,那先前的房客正笔直站在角落里,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小瓶子,他的脸呢——罢了!”小老头儿说完的时候,带着狞恶的愉快的微笑对他的惊奇的听众们的紧张的脸孔环顾一下。


“你讲的这些是多奇怪的事情呀,阁下,”匹克威克说,借助于眼镜仔细观察着老年人的脸孔。


“奇怪吧!”小老头儿说。“废话;你以为它们奇怪,是因为你完全不懂。它们是有趣的却不奇怪,因为没什么特别。”


“有趣!”匹克威克不由地喊。


“是呀,有趣,不是吗?”小小的老年人回答,穷凶极恶地斜着瞪了一眼,随后,也不等回答,就接着说下去:


“我还记得另一个人的些事情——让我想想——那是四十年前了——他租了这些最古老的学院之一的房子里面又旧又潮湿又腐烂的已经关了好多年没人住。这地方有好多关于老太婆的故事,当然这地方决不是很舒服的;但是他想,房子够便宜,这在他已经是十分充足的理由了——纵使房子比实际上还坏十倍。他不得不买下一些留在房里的腐朽的家具;其中有一样,是一只装文件的、很大的、笨重的木头柜子,上面安装着玻璃门,里面有绿色的帘子;对于他来说这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因为他并无文件可装;至于衣服,他是随身带着的,而且这么带着也并不难呀不多嘛。他把还装不满一大车的所有家具搬过来后分散地放在房里,为了使那四把椅子可能像有一打,于是他到夜里就在火炉前面坐了下来,喝他赊欠来的两加仑威士忌酒的第一杯,一面胡思乱想着到底将来能不能付出这笔酒账,假使能够的话,那得多久,这时,他的眼光碰到了木柜子的玻璃门。‘啊!’他说——


“如果我按旧货商人的价钱卖了这丑木框的话,我就可以用那笔钱买点称心的东西了。我对你说,老家伙,’他大声地对柜子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对着说了——‘如果就算打碎你的躯体也划得来的话,我就要用你来烧火了,马上就干。’他刚说了这话,就有一种类乎微弱的呻吟的声音像是从柜子里面发出夹。这使他吃惊不少,但细想之下,或许是隔壁的什么年青人到外面吃饭后回来了,所以他就把脚搁在火炉架上,拿起拨火棒来拨火。这时候那声音又响了:那扇玻璃门慢慢地开了,现出一个穿了污秽而破旧的衣服的、苍白而憔悴的人形,直挺挺站在柜子里。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脸上显得忧愁和惶急;但是皮肤有一种颜色,整个的人有一种狰狞可怖的和非人间的样子,决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你是谁?干啥?’这新来的房客说,脸色变苍白了:但是他出于本能的把拨火棒举平,对着那人形的脸上瞄准——‘你是谁?’‘不要用拨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说——‘假使瞄得这么准投射过来,那就要碰不到遮拦戳在我后面的木头上了。我是一个鬼。’‘那好,请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房客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房间,’鬼怪回答说,‘是我的肉体曾经在里面工作服务过的地方的,可后来是我和我的孩子们却成了乞丐。这个柜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积起来的。在这房间里,当我由于过度悲伤和希望却迟迟不能实现而忧郁死掉的时候,两个狡诈的贪心汉却瓜分了我在贫苦的生活里拚命挣来的财产,一个铜子也没有留给我那不幸的子孙。我把他们从这里吓走了,自此以后,我只有在夜里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这房间是我的:应该留给我。’‘假使你一定要在这里现形的话,’房客说,他趁着鬼魂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静了——‘我当然很高兴放弃这里;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使你答应我问的话。’‘说吧,’鬼怪严厉地说。‘好的,’房客说,‘我这话不单是对你说的,因为对于我听说过的大多数鬼魂都同样适合的;在我看来,你们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间对你们来说不是界限,可为什么你们老是要回到这不幸的地方呢,这是有点儿矛盾的。’‘天啊,这是真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鬼说。‘你看,先生,’房客继续说,‘这房间是很不舒服的。从那柜子的样子看起来,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虫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况伦敦的天气又是极端教人讨厌。’‘你说得很对,先生,’鬼说,很有礼貌,‘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马上就换换地方吧。’——当真的,他一面说一面就逐渐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隐没了。‘还有,先生,’房客迫在后面喊他,‘如果你费心地对在别的古旧空屋子游荡的同类们讲讲,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万千世界等待他们去舒展筋骨,那将受惠不浅。’‘我会说的,’鬼魂回答;‘我们是一群笨家伙——很笨的家伙,的确;真想不到我们怎么糊涂到这步田地。’那鬼说了这些就隐掉了;”老年人用机伶的眼色环视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点儿奇怪的是,他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


“这倒不坏,如果是真的,”缀着彩色钮子的人说,点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头儿极其轻蔑的样子。“我想呀,”他对劳顿补充说,“他等一下还会说我在一个律师事务所的时候碰到的一个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会如此说的。”


“我不能冒昧的说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现在不能作何评价,”彩色装饰品的主人说。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说一说,阁下,”匹克威克说。


“说吧,”劳顿说,“除了我别人都没有听见过,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记了。”


老头儿向桌子四周围看了看,比以前睨视得更显得可怕了,像是因为每人的脸上都显出关注的神情而得意。然后用手揉揉下巴,抬头望着天花板,忆起往事。


老头子讲的古怪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记不清我打哪儿听到这个小故事了,不过无关紧要。”老头说。“假使我按照我碰到这事情的情形讲出来,那就得打中间讲起,讲到末尾的时候再回到头上去。我只要说明一下,这中间有些事情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够了。其余的我知道发生过,而且有些当事人现在还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区的大街上,靠近圣乔治教堂,并且就在同一边,有一所最小的负债人监狱——玛夏尔席,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虽然这改良后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脏污秽的情形好多了,但对于眼光高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引诱力,或者对于没有远虑的人有什么安慰。新门监狱[注]里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个和玛夏尔席监狱里的无力偿付的债务人的一样好的院子,透透空气,运动运动。[注]


“也许是因为我的爱好,也许是因为我摆脱不了和这地方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旧事,总之我受不了伦敦的这个地方。这条街是宽的,店铺子都是宽宽大大的,生意特别红火。那些来往车辆的声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脚步声——所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声,从清早闹到半夜,但是周围的街道却恶劣而窄小;贫穷和淫乱在拥挤的巷子里溃烂着;困乏和不幸被关闭在这狭隘的牢狱里;至少在我看来,像是有一种阴沉和凄惨的空气弥漫着这里,给它加上一种龌龊和病态的色泽。


“这幅景象,有许多眼睛——它们早已闭上进了坟墓罗——在最初进玛夏尔席监狱的大门的时候,曾经相当轻松地对它看过:因为无论谁在遭受到第一个不幸的,异常严重的打击后,往往不会一下子就绝望。一个人对于没有考验过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记得他的酒肉朋友们在他并不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么大方地表示要为他服务;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没有经验的人的希望——无论他怎么被最初的打击所压倒,这希望还会在他胸中出现,并且在那里暂时地生长着,直到在沮丧和轻蔑的伤害之下枯萎为止。到了负债者在牢里萎糜下去,没有出狱的希望,没有了自由的权利,处于这种任何辞藻所不能形容的惨境的时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进了头颅,在那些由于饥饿而消瘦、由于禁闭而失色的脸孔上发着浮光从间的极端的暴行虽然已经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还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这里的阶石几乎被一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的脚步踏穿了,他们天天清晨的时候就出现在监狱的门口,带着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虑之后在那里匆匆待上一个钟头,然后母亲再柔顺地走开,把孩子带到古老的桥上,让他看着河里面被清晨阳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泽。但她很快就会把孩子放下来,独自把脸掩在围巾里,淌一阵随时都有可能令她变瞎了的眼泪。对那个孩子来说,他的记忆里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这样的镜头,以至于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他只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在母亲的膝头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眼角里偷偷滚落的泪水,然后爬到一个角落里,呜咽的睡了过去,对他来说,一切不幸——饥渴、寒冷和贫困——从他的理性的黎明时代就深切地感觉到了:虽然具有儿童时代的形体,却缺乏儿童时代那无虑的心,天真的笑容和发亮的眼睛。


“父亲和母亲看见这一点,也看见彼此的情形,怀着一个字也不敢说的惨痛的心思。这健康的、体格强壮的、几乎胜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严紧的禁锢和拥挤的监狱的不健康的空气之下消瘦下去。这娇弱的女人在肉体的和精神的双重影响之下颓丧着,小孩子的小心灵在破碎着。


“冬季来了,严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随着来了。可怜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间可怜相的房子里;虽然她因为越来越穷,不得不搬家,但是能离他近一点,她也比以前快乐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照常来等着开门。但是有一天,她却没有来,这还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独自来了。孩子已经死掉了。


“人们简直不懂,他们把穷人丧失亲属冷冷淡淡地说成是死者脱离苦海,生者减轻负担——我说他们简直不懂这种丧亡是何等的惨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开你的时候,有一个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舍弃了你的时候,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同情和热爱你——这是最深沉的苦难之中的一种依傍、一种支持、一种安慰呵,这不是财富所能换取,也不是权力所能赐予的。这孩子曾经在他的双亲膝下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小手耐心地互相握着,瘦削苍白的脸抬起来对着他们。他们曾经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虽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乐的,虽然他现在获得了他过去在这个世界上当小孩子时都从未尝过的那种和平和休息,但是他们是他的父母呵,失去他使他们深深地感到心痛。


“谁只要看见这个做母亲的改变了的脸孔,就会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结束她这种忧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难友们不敢再过问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小房间留给他一个人。她和他同住了这房间:没有痛苦,但是也没有希望,就这么拖延着,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怀里昏倒了,他手足无措,只好抱她到窗口透气,使她能够苏醒过来;那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吓得他浑身发软,竟连抱也几乎抱她不动,只能像个婴儿似的蹒跚着。”


“‘放下我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照着做了,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掩着脸哭起来。”


“‘离开你是很难过的,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应该为我的缘故承受它。啊!我多么感谢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呵。他现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没有了母亲,那怎么办哪!’”


“‘你不能死,玛丽,你不能死;’丈夫说,跳了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走着,用捏紧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重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故作镇静地接着说,‘振作起来,我的好爱人——请你振作起来。你还会活下去的。’”


“‘再也不会了,乔治,那是不可能的’将死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埋在我们可怜的儿子旁边,让我继续陪伴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假使你一旦能够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并且有一天能够发财的话,你要记着把我们移到一个乡村墓地里去,在离这里老远老远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长眠,亲爱的,答应我。’


“‘我答应,我答应,’男子说,急切地跪在她的面前。‘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为那只抱住他的颈子的手臂变硬变重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从他面前的消瘦不堪的身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在脸上浮动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隐退成为僵硬的、可怖的凝视。从此之后他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世界上了。”


“这天夜里,在这悲惨的房间的寂静和凄凉之中,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遗体面前跪下,呼吁上帝做见证,发了一个可怕的誓:从这个时刻以后他要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复仇;从此以后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后的一刻,他要把全部精力奉献给这唯一的目的;他的复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远不减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几乎非人类的感情,在这一夜之间就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造成如何凶恶的伤痕,使他的不幸中的伙伴们见他走过的时候都怕得退缩。他的眼睛通红而迟钝,他的脸色死人似的苍白,他的身体弯曲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在精神痛苦的热江之中几乎把下嘴唇咬穿,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滴下了下巴,并且沾污了他的衬衫和领带。没有眼泪,没有怨声;但是那种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种忙乱的样子,说明了在他内部燃烧着的炽热。


“必须把他妻子的尸体立刻从牢里搬走。他充分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勉强同意这样做是适当的。搬的时候差不多全监狱的人都围拢来看迁灵;鳏夫出来的时候大家急忙向两旁让开;他匆匆前进,走到靠近门房入口的有栅栏的地方,独自一人站着,而群众出乎本能的体贴心情,都从那里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们的肩膀上慢慢地前进。麇集的人群被极度的寂静笼罩着,只有妇女们的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扛夫们在石头铺路上移动的脚步声打破寂静。他们走到丧偶的丈夫站着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摆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一下盖在上面的枢衣,示意他们继续走。棺材经过门廊的时候,监狱哨岗上的看守们都脱下帽子,紧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把它关在外面。他茫然地看看群众,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虽然此后几个星期他一直发着高热,日夜被人看守着,然而在最狂乱的呓语之中,他从来没有一刻忘掉他的丧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变换,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他的神志是完全昏迷的;但是这一切都和他心里的伟大目标有着相当的联系。他正在无边的大海里航行,上面是血红的天空,下面的汹涌的怒涛正在四面八方沸腾着和泪漩着。他们的前面有另外一只船,在怒号的风暴中苦苦地奋斗和摆荡:它的帆被撕成一条条地在桅杆上飘荡,甲板上挤满了用绳子扣在船边上的人,而巨浪时时刻刻冲上船边,把一些注定遭殃的人卷到冒着泡沫的海里。巨浪在沸腾着的汪洋大水里推进,具有任何东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终于打着前面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压碎了。船沉下去的时候水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这里面升起一声如此响亮和尖锐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号,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远远超过风暴的呐喊之上,并且回荡不止,仿佛一直要刺穿空气、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冒出水面,带着痛苦不堪的神色,喊着救命,和波浪搏斗着。他一看,就从船边跳下水,奋力向那里游过去了。他游到那里:紧紧靠近那人了。这正是他的相貌。老头儿看见他来。就拚命想逃开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紧紧抓住他,把他拖到水里。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噚深;他的挣扎逐渐微弱了,终于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杀了他,实行了他的誓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砾里旅行,光着脚,孤单单一个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难;细小透明的沙粒飞进毛孔,使他难受得的发疯。被风卷起来的一大阵一大阵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远远地像一条条的火柱在猖撅。死在这凄凉的荒漠里的人们的骸骨,撒满他的脚下;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种吓人的光笼罩着;眼界所及之处只有恐怖的景象。他疯狂地向前冲,徒然想喊出一声惊恐的叫唤,舌头却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气力在沙里跋涉,又累又渴,疲惫不堪,终于倒在地上失了知觉。是什么芬芳的凉爽使他苏醒过来的;是什么潺潺的声音?水!的确是泉水;清洁的新鲜的水流在他脚下奔着。他饱喝了一顿,把发痛的四肢伏在岸边上,陷入一种可怕的神志恍惚状态了。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白头发的老年人蹒跚地走过来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体向后拖。他挣扎着,嘶叫着要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紧紧地拉住了他,用贪馋的眼光看着他的惨痛;当他的没有生命的头垂在胸口上的时候,他就用脚把那尸首踢开了。


“热病离身、神志恢复之后,他一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富有而自由的了。他听说那位宁愿让他死在牢里的父亲已经在床上寿终正寝了。——还说宁愿呢!他父亲已经让那些对他来说比他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得多的人由于穷困和无药可医的心脏病而死去了——父亲一心一意要让儿子穷得像乞丐,但是因为对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很自负,所以把这一措置拖延得太迟了,现在只好在另一世界里咬牙切齿,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财产留给了儿子。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了这件事,而且还发觉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记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亲父亲——是使他坐监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儿带着孩子跪在他脚下哀求怜悯、而把她们踢出大门的人。啊!他多么厉害地诅咒身体的衰弱——因为它阻止了他马上起来积极进行他的复仇的计划!


他把他自己从这个悲哀和不幸的场所搬走了,移居在海边一个清静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希望恢复平静的心境或是快乐,因为这两者将与他终生无缘,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尽快复元身体和考虑他应该进行的计划,就在这里,什么恶鬼带给他了一个初次的,极其可怕的复仇机会。


“是夏季;他常常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从他的孤独的住所出发,满脑子是忧郁的思想,沿着危岩之下的狭路信步走到一处荒凉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时候偶尔发现而且看中的,于是就在滚下来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脸埋在手里,就这么待上几个钟头——有些时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头上的狰狞的巉岩用它的长长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层浓厚的黑暗。


一个风平浪静的黄昏,他在他这个老地方坐着,时而看看飞翔着的海鸥,时而看看海里闪闪发亮的被阳光映射着的波纹,这条波纹开始于海的中央,似乎一直伸到世界的尽头,正在这时候,一声呼救的叫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他听着,正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时候,声音已顺着海风远远地传了过来,而且比先前更响,于是他站起来向传出声音的方向赶过去。


“事情马上就明白了:海滩上有些散乱的衣服;在离岸不多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人头浮在浪上;并且有个老年人,痛苦地绞着手,跑来跑去嘶叫着求救。这病人的体力现在已经充分复原了,所以就脱掉上衣,向海水冲过去,想跳进去救那要淹死的人。”


“‘赶快来,先生,看上帝的面上;救命,救命,先生,为了上天的爱。他是我的儿子,先生,我的独子!’老年人发狂似的说,一面走上前来迎他。‘我的独子呀,先生,他要在他父亲的眼前死掉了!’”


“他听见老年人的第一句话,就停住脚不再跑了,并且把手臂交选在胸口,完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伟大的上帝!’老年人惊讶地看着他喊着,退缩着——‘海林!’”


“这位陌生人微笑一下,一声不响。”


“‘海林!’老年人说,发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的亲爱的孩子,你看,你看!’可怜的父亲喘着气,指指那青年人在为生命而搏斗的地方。”


“‘你听!’老年人说——‘他又喊了一次。他还活着哪。海林,救他呵,救他阿!’”


“这位陌生人又微微一笑,仍旧动都不动。”


“‘我亏待过你,’老年人用尖声喊着说,扑通在地上跪下了,合着掌求他。‘你复仇吧;拿去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把我丢进你脚下的海水里,如果人类的天性能够镇压住挣扎,我就尽可能不动一动手脚地死去。你把我丢下去吧,但是你救救我的孩子,他是这样年轻,海林,不能这么年轻轻地就死掉!’


“‘你听着,’陌生人恶狠狠地抓住老人的手腕说——‘我要生命来赔偿生命,而这里正是一个。我的孩子在他的父亲眼前死掉,死得比现在要死的这个诽谤他姊姊的小东西更惨更苦得多。那时候你笑,当着你女儿的面——现在死神已经把手伸到这个面孔上了——嘲笑我们的痛苦。你现在怎么想法?你看那里吧,你看吧!’


“陌生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指着海。一声微弱的叫唤在海面消失了:临死的人的最后的强有力的挣扎使波动着的浪涛激荡了一会儿:他进入他夭折的坟墓的地方就和周围的水混成一片,分不清了。”


“过了三年之后,一位绅士从伦敦一个律师的门口的一辆私人马车里下来了,说是极度紧要和秘密的事情要找律师谈;这个律师当时处理业务的口碑不错。在会面中这位律师不用多想,仅从当事人没过壮年就脸色苍白、枯稿和沮丧的皮肤而看出疾病或者苦难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比单纯的时间之手要大的多了。


“‘我想请你替我办点儿法律上的事情,’这陌生人说。”


“律师巴结地鞠了躬;嚼瞟那位绅士手里拿着的大包裹。他的客人注意到这眼光,就进行说明。”


“‘这不是普通的公事,’他说;‘这些文件也不是没有经过了长久的困难和费了很多的钱就轻易到我手里的。’”


“律师对那包东西更焦急地瞧了一眼:他的客人解开扎住的绳子,露出许多带着一份份契据的期票,和其他文件。”


“‘你看的出’这位当事人说,‘这些文件写着名字的那个人,他凭着这些东西在过去几年内借了大额的款项。他和这些借据的原执有者有一个默契,就是这份契约可是随时延期,而我呢,花了三倍或者四倍的代价从原有者手里把它们都买了过来。那样他最近遭受了许多损失,假使这些债务主压在他头上的话,他一定就破产了。’


“‘总数有好几千镑哪,’代办律师大致看了看那些文件说。”


“‘是嘛,’当事人说。”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这执行律师事务的人问。”


“‘怎么样!’委托者答,突然激昂起来——‘运用法律的一切机械,凡是智慧所能设计和欺诈所能执行的一切阴谋;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法律的公开的压迫,加上最机敏的执行法律业务的人们的一切伎俩。我要使他痛苦而缓慢地死亡。毁掉他,夺过他的田地和不动产,把他赶出房屋和家庭,叫他老年沦为乞丐,叫他死在一个平凡的牢狱里。”


“‘但是这笔费用,我的亲爱的先生,这一切的费用呢,’代办律师从一时的惊慌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用讨论的口气说。‘假使被告是破产的人,那末谁付这些费用呢,先生?’”


“‘随你说多少数目吧,’那陌生人说,一面拿起了笔——他的手由于兴奋而颤抖得这么厉害,几乎拿不住它——‘随便多少都可以。不要不敢说。你这人。我不会嫌数目大,只要你使我达到我的目的。’”


“代办律师冒失地说了一个巨额数字,作为他把损失的可能性都计算在内的预付款项;但是与其说是他照着他主顾的要求行事,还不如说是试探一下他认真到何种程度。陌生人如数开了一张支票,就走了。”


“支票如数的兑现了,代办律师的热情也随之水涨船高起来,开始热心埋首于工作。此后两年多,海林先生常会在事务所里整天坐着,埋头思考他们积累起来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文件,他的眼睛在每次反复地看着这些申辩信时愉快得发光,这些要求稍稍延期的申请和对方一定要陷于破产的表现,这些都是从开始“法律从事”之后接二连三地涌来的。对于要求稍微宽限时日的一切呼吁,只有一个回答——必须马上付款。于是,所有的财物和不动产都借着那些强制执行的判决被夺了过来,那老头儿要不是趁时避开了警察的耳目逃走了的话,他本人照理也要被关进监狱了。


“海林的不可消释的仇恨非但没有因为他的迫害的成功而满足,反而因为他使人遭到的毁灭增加了百倍。他一听说老头儿已经逃掉,就气愤得无以复加。他忿怒得咬牙切齿,扯头发,恶毒地咒骂那些负责去拘捕他的人。他们一再保证一定可以发现逃亡的人,这才使他稍稍恢复了平静。派了密探分别到四面八方的去打听;能想到的一切找他的隐藏处所的方法都用尽了;但是完全白费。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他。


“最后,有一天深夜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的海林,出现在他的代办律师的私人住宅门口。他告诉他家里人说,有一位绅士要立刻见他。代办律师在楼梯上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叫仆人去请他,他就冲上了楼,走进了客厅,脸色苍白,呼吸艰难。他关上门,为了避免被人听见,然后倒在一张椅子里,低声说:


“‘别响!我终于找到他了。”


“‘当真!’代办律师说。‘干得好,我的亲爱的先生;干得好。”


“‘他躲在肯邓镇的一个穷苦的地方,’海林说。‘我们一向没有找到他,也许倒是件好事,因为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一直是苦得不得了,他穷——很穷。”


“‘很好,’代办律师说。‘当然的罗,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吧,”


“‘是的,’海林回答。‘且慢!不要!再过一天。你奇怪我为什么要拖延一天吧,’他接着说,可怕地微笑一下;‘但是我忘记了。后天是他的一个纪念日:在那一天实行会更好些。”


“‘很好,’代办律师说。‘你要不要写一个通知给警官?’”


“‘不用;叫他晚上八点钟,到这里等我,我亲自陪着他去。”


“到约定的晚上他们碰了头,雇了一部出租马车,叫车夫开到教区贫民收容所所在的潘克拉斯路的转角上。他们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转地兽医院前面的没有窗户的墙壁,走进一条小街,这条街叫做——或者当时叫做——小学院街,不论现在热闹不热闹,然而在那时却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周围除了田野和水沟几乎什么都没有。


“海林把带在头上的旅行帽拉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又用一件披风裹住身体,在这街上最坏的一家房子的前面站住,轻轻地敲门。立刻有一个女人来开门,还行了一个屈膝礼作为招呼,海林用耳语声叫警官留在下面,自己轻轻爬上楼,开了前房的门,立刻进去了。”


“他所搜寻的那个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现在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他正坐在一张毫无陈设的桌子旁边,桌上有一支可怜的蜡烛。海林走进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衰弱地站起身来。”


“‘又是什么,又是什么?’老头儿说。‘又是什么新的不幸?你来干什么?’”


“‘和你说一句话,’海林回答。说着,他就在桌子那一头坐了,脱下了披风和摘下帽子,显出他的容貌。”


“老头儿像是立刻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他倒在椅子上,双手捧在一起,带着憎恨和恐惧的混合神情凝视着这妖怪。”


“‘六年前的今天,’海林带着仇恨和快感道:“我要你偿还我的孩子的命。我在你女儿的尸体边发过了誓,老头,我决定了我要过复仇的生活。我决没有一瞬间是改变或者取消我的目的,纵使我改变了,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的那种痛苦的神情,或是我们无辜的孩子的饥饿的神色,就可以刺激我千百倍地复仇,我想你还记得我第一个复仇行为,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个了。”


“老头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了。”


“‘我明天就离开英格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海林说。‘今天夜里我把你交托给从前你听任她受过罪的那种活地狱——一个毫无希望的牢狱——’”


“他抬起眼睛看看老年人的面孔,笑了笑住了嘴。他把蜡烛举起来照一照他的脸,然后轻轻放下,走出了房间。”


“‘你最好是去看看那个老头儿,’他开了大门示意警官跟他走的时候,对那女人说——‘我想他是病了。’女人关了门,连忙跑上楼,发现他已经没有生命了。


“肯特州的最平静与最僻静的教堂墓地之一,里面有野花和草混杂着,周围的优美的风景构成英格兰花园里的最美的地点;在这墓地里的一块朴素的墓碑之下,躺着那青年母亲和她的稚弱的孩子的遗骸。但是父亲的骸骨没有和它们合葬;而且从那天夜里之后,代办律师也决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古怪当事人的以后的事迹的丝毫消息。”


老头儿说完故事之后,走到屋角里,从一只挂钉上取下帽子和上衣,慢条斯理地穿戴上;于是,一句话也不再说,慢慢地走掉了。因为缀着彩色钮子的绅士已经睡着了,并且在座的人大部分都一心一意地在从事把融化的蜡烛油滴在掺水白兰地的杯子里的有趣事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走的时候,也没人注意他;他付了自己的和维勒先生的账之后,和这位绅士一道从“喜鹊和树桩”的门檐之下出去了。




第22章



匹克威克先生旅行到伊普斯威契,碰到一件跟一位带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有关的浪漫的奇遇


“那是你主人的行李吗,山姆?”大维勒先生看见他的爱儿拿了一只旅行包和一只小皮箱走进怀特却波尔的公牛饭店的院子,就这样问他。


“你猜得一点儿不错,老家伙,”小维勒先生答,把他的负担放在院子里,然后向上一坐。说道“东家本人马上就来。”


“他是坐小马车来吧,我想?”父亲说。


“是呀,他花了八便士冒着两哩路的危险哩。”儿子回答。“今天早上后娘怎么样?”


“古怪,山姆,古怪,”年长的维勒先生答,带着严肃的庄严神情。“她近来有点儿美以美派的派头儿了;山姆;她是非常的虔诚,一定的。她对于我说起来是太好了,山姆——我觉得我不配娶她做老婆。”


“啊,老头儿,”塞缪尔先生说,“你这是很克己的话呵。”


“很克己,”他的父亲回答说,叹了一口气。“她弄到一个什么新发明,说是已经长大的人可以新生呢,山姆——新生,我想他们是这样说法的。我倒很想看到这个办法真的付诸实行,山姆。我倒很想看看你的后娘重新生一生。我一定会请人给她喂奶!”


“你想那天她们这些婆娘干些什么来,”维勒先生稍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在停顿的时间他用食指在鼻子的侧面意味深长地敲了这么半打次数。“你想她们那一天干些什么啦,山姆?”


“不知道,”山姆答,“会干些什么呀?”


“开了一个大茶会,请来一个她们称为她们的牧人的家伙,”维勒先生说。“我站在我们那边儿的一家画铺子从外面张望着,看见了一张小招贴:‘票价每张半银币。向委员会申请。秘书维勒太太。’我回家的时候,委员会正坐在我们的后客堂里——有十四个女人;我倒希望你能听一听她们说的,山姆。她们在那里搞决议、表决费用等等的花样,我一方面是因为你后娘尽蘑菇,一方面也因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或者也可以说是好奇,就登记了名字买一张票;星期五晚上六点钟,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女人一同去,我们走进准备了三十个人的茶具的第一层楼,那些婆娘都互相捣鬼话,还朝我看,仿佛她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胖的五十八岁的男子。后来,楼下发出了一阵嘈杂声,一个红鼻子白领带的瘦小子冲了上来,大声尖叫着说:‘牧人来看他的忠实的羊群了;’就进来了一个穿黑衣服、一张大白脸的胖家伙,微笑着像自鸣钟的机器似的兜了一个圈子。那种样儿可,山姆!”大维勒先生感慨了一阵,仿佛是一种很不屑说又不得不说的样儿。


“‘和平之吻’,牧人说;随手他就吻了所有的女人,他吻完之后,红鼻子的人就动手干起来。我正在算计我到底要不要也来干一下——尤其是因为正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坐在我旁边但是茶送上来了,在楼下烧茶的你的后娘,也上来了。他们就大吃起来,调茶的时候,山姆,那一片声音就像唱赞美诗一样;那么文雅,那种吃和喝!我倒希望你能看到那牧羊人吃起火腿和松饼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会吃会喝的家伙——从来没有。那个红鼻子也决不是你高兴包给他饭吃的人。可是比起牧羊人来他简直算不了什么。唔,喝过茶之后呢,他们又唱了一首赞美诗,后来牧羊人就开始讲道:他讲得可是很好,虽说那些装在他肚子里的松饼不知要有多重哪!忽然之间,他突然停住了,嚷着说道:“罪人,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听了这句话,所有的婆娘都唉声叹气地看着我,看上去就像要死的样子似的。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并没说什么。可一会儿他又打住了,死死地盯住我,大声地问到:“罪人在哪儿,可怜的罪人在哪儿?”所有的婆娘又哼了起来,声音大的比以前还响十倍,这就叫我有点忍不住了,就上去和他说:“我的朋友,”我说,“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要是绅士你就该向我道歉了,可是他非但没有,反而比以前更放肆;管我叫家伙,受神罚的家伙之类的坏话。所以我真正火了,我先给他两三下,后来又给那红鼻子的人两三下,就走掉了。我倒希望你听一听那些女人叫得多厉害呵,一面叫一面把牧羊人从桌子下面拉出来。——哈罗!主人来了,一点儿不错!”


维勒先生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下了一辆小马车,走进了院子。


“今早天气不错,先生,”大维勒先生说。


“实在美,”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实在美,”一个红头发的人附和说,他长着一个好追根究底的鼻子,戴着一副蓝眼镜,正和匹克威克先生同时下一辆小马车。“到伊普斯威契去的吗,先生?”他彬彬有礼地问一句。


“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巧得很。我也是。”


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


“坐外面的位置吗?”红头发的人说。


匹克威克先生又鞠一躬表示赞同。


“哎呀呀,了不得,我也是外面的位置,”红发人说道,“这回我们可真算得上是一道去了。”红头发的人像是得了全世界最令人奇怪的发现似的,高兴地微笑着,他神情俨然,鼻子尖锐,说话口气总是带着一点神秘,每说一句话都像麻雀似的把头一扭。


“我非常荣幸能和你做伴儿,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新来的人说,“那对于我们两人都好,是不是?有伴儿,你知道——有伴儿是——是——是和孤独大不相同的呵——是不是?”


“那是不可否认的,”小维勒先生说,带着殷勤的微笑参加谈话。“那就是我叫做不言自明的事,正像使女说卖狗食的不是绅士的时候他所回答的一样罗。”


“啊,”红头发的人说,用傲慢的眼光把维勒先生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是你的朋友吗,先生?”


“不能一定说是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低声回答说。“事实是,他是我的当差的,但是我允许他随便一些;因为,我不瞒你说,我自以为他是个奇人,我对他是有点儿得意的。”


“啊,”红头发的人说,“这,你瞧,就是兴趣问题了。我是不欢喜什么奇不奇的;我不爱;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请问您贵姓,先生?”


“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这问题的突兀和这位陌生人态度的古怪,使他觉得非常有趣。


“啊,”红头发的人一面说,一面把名片向怀中小册里一夹,并且还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非常不错,我喜欢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这免了许多麻烦。这是我的名片,麦格纳斯,先生,这是我的姓,我自认为这个姓是非常不错的,我以它为做。”


“很好的姓,的确是,”匹克威克先生说,完全忍不住地微微一笑。


“是呀,我想是的,”麦格纳斯先生继续说。“还有个好名字呢。你看。对不起,先生——假使你把名片稍为斜着点儿拿,这样拿,你就看得出那上面的一划了。瞧——彼得·麦格纳斯——听起来很不错吧,我想。先生。”


“很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些缩写字母才有趣哪,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你看——p.m.——午后。[注]我有些时候给亲密的朋友写什么便条,署名就用‘下午’。这使我的朋友们很觉得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


“我相信这会使他们高兴得了不得哩,”匹克威克先生说,微微有点儿妒忌用来款待麦格纳斯先生的朋友们的那份快活了。


“喂,绅士们,”马夫说,“马车是妥当了,请上去吧。”


“我的行李都在上面吗?”麦格纳斯先生问。


“都在上面,先生。”


“那红手提包在上面?”


“在上面,先生。”


“条子提包呢?”


“在前面的行李间里,先生。”


“褐色的纸包呢?”


“在座位下面,先生。”


“皮帽盒呢?”


“都在车上了,先生。”


“那末上车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不起,”麦格纳斯回答说,站在车轮上。“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事情没有弄妥之前,我不能上车。照那人的态度看来,我相信皮帽盒一定没有放上车。”


马夫的严正的申辩完全没有用处,最后终于不得不把皮帽盒从行李的最底下扒了出来,叫他好放心它是扎得好好的;他放心了这一项之后,又有了另一种严重的预感,首先是觉得红提包放得不好,其次是条子提包被偷窃了,然后是褐色纸包“散掉了”。最后,他获得了这一切疑心显然都是毫无道理的证明的时候,这才答应爬上了车顶,说现在他才统统放了心、觉得很舒服和很快乐了。


“你是有点儿神经过敏吧,是不是,先生?”大维勒先生不客气地问,一面爬上他的座位一面斜眼看着这个陌生人。


“是的;关于这些小事情,我是有一点儿,”陌生人说,“不过我现在好了——现在很好。”


“唔,这还算是运气的呢,”大维勒先生说道。“山姆,扶着你的东家上车去吧,要小心些;那只腿,先生,对啦,把手给我,先生,上呀,你小孩子时要轻些呢,先生。”


“十分正确,你所说的,维勒先生,”气都透不过来的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说着,然后靠着他,在车夫座上坐了下来。


“山姆,从前面跳上来,”维勒先生说,“威廉,开车吧。当心点拱门,我的绅士们,行啦,威廉,放手让它们跑吧。”于是马车便向怀特却波尔开过去,叫这个人口相当稠密的地方的全体居民羡慕不已。


“这个地方不能算很好呵,先生,”山姆说,举手触一触帽子——这是他要和主人谈话之前老是有的礼数。


“的确不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观察着他们所通过的拥挤而污秽的街道。


“真是很奇怪,先生,”山姆说,“劳苦和牡蛎好像总是在一块儿的。”


“山姆,我不懂你这话。”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是说,先生,”山姆说,“地方越穷,好像买牡蛎的就越多。你看这儿,先生;每隔六、七家就有一个牡蛎摊子——顺着大街摆成了一行。我真的相信,一个人穷了的话,就冲出房子拼命地吃牡蛎。”


“的确是的嘛,”大维勒先生说,“还有腌鲑鱼也是一样的有花头!”


“这两样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以前倒没有想到,”匹克威克先生说。“到前面一停车子我就要把它们记下来。”


这时他们到了玛尔·恩德的通行税卡;一阵深深的沉默,直到又走出两三哩的时候,大维勒先生突然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的生活方式很古怪呵,先生。”


“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拦路人阿。”


“拦路人是干什么的人呀?”彼得·麦格纳斯问。


“老头儿是说卡子上收税的人,绅士们,”维勒先生加以解释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明白了。是的;很奇怪的生活方式。很不舒服的。”


“他们一定都是一些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打击的人,”大维勒先生说。


“噢!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唔。因为那种缘故,他们就脱离尘世隐居起来,把自己关在卡子里;一部分是为了清静,一部分是借着收税来向人类报仇。”


“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


“但是这是事实,先生,”维勒先生说,“假使他们是绅士们,你们可以说他们是厌世者,不过事实上他们却只欢喜管卡子。”


维勒先生就这样漫无边际的聊着,但是话题是既有趣又增长见识,真是具有不可估量的魅力,于是旅途中的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就被这样消磨着。话题是绝不缺乏的,因为即使维勒先生的话匣子有时候停顿了,还有其他人提供充分的话题,例如麦格纳斯先生为了要知道旅伴们的全部个人历史而发出的探问,还有他每到一站就焦急地大声叫嚷,为了关心他的两个提包、皮帽盒和褐色纸包的平安和康乐。


在伊普斯威契的大街的左边,就是过了镇公所面前的空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驰名遐迩的旅馆,它的大名叫做“大白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正门之上竖着一个暴跳的石兽,扬着鬃毛和尾巴,远远看起来像一匹发狂的拉车马。这个大白马饭店在邻近所以大出风头,完全和一只锦标牛、或者本州年报上记载的萝卜或者一只笨重的猪一样——因为它庞大。再没有什么房屋像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这样,一座房子里包含了这许多没有地毯的所构成的迷阵、这许多簇拥在二起的发霉的光线不足的房间和这许多让人在里面吃和睡的小窟洞。


伦敦的驿站马车每晚都有一定的停车时间的地方,就在这个十分红火的酒店门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维勒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从这种驿站马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当红提包、条子提包、褐色纸包和皮帽盒,都在过道里放好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这样问。“你在这里歇宿吗,先生?”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嗳呀呀,”麦格纳斯先生高兴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凑巧的事情。嗳,我也是在这里歇宿呵。我希望我们一道吃饭好不好?”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朋友在这里。”接着他转过头去问一位侍者,“这里有没有一位客人叫特普曼的,侍者?”


这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仆人,手臂下夹着一块用了两个星期都没洗的抹嘴布、腿上穿着和它同时代的袜子,他听见匹克威克先生问他的话之后,慢吞吞地停止了对街上凝视的贵干,把那位绅士从帽子顶到绑腿最底下的钮子细细打量一番,然后非常用劲地回答说:


“没有。”


“有没有叫做史拿格拉斯的?”匹克威克先生问。


“没有!”


“叫文克尔的呢?”


“也没有。”


“先生,我的朋友们今天没有到,”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末我们两人一道吃吧,侍者,给我们开个私人房间吧。”


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那胖子总算赏脸叫擦靴子的人去搬绅士们的行李,自己就带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过道,招呼他们进了一间宽大但陈设破旧的房间,房里有一只污秽的壁炉,炉子里有一堆火可怜的火正在努力想活起来,但是很快就被这地方的令人沮丧的气氛压倒了。过了一个钟头,侍者这才给旅客们开上来一点鱼和一块肉排,收清了餐桌以后,匹克威克先生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把椅子拉近火炉,为了饭店的利益他们叫了一瓶价格最贵但质量最坏的葡萄酒,然后俩个人就喝起了掺水的白兰地。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天生是个非常多话的人,而掺水白兰地又起了极大的作用,把他心里深深埋藏着的秘密弄得活跃起来。他谈了他自己、家庭、亲属、朋友、笑料、事业和他的兄弟们(最多嘴多舌的人是有很多话来讲他们的兄弟们的)的种种事以后,通过他的有色眼镜对匹克威克先生忧郁地端详了几秒钟之久,于是带着羞怯的态度说:


“你以为——你以为,匹克威克先生——你以为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敢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是完全猜不到的,也许是为了事务吧!”


“对了一部分,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答,“但是同时,一部分错了,再猜猜看,匹克威克先生。”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真的只能听凭你的意思,随便你说不说了,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因为我决不会猜中,即使猜上一整夜。”


“嘿,那末,唏——唏——唏!”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羞涩地吃吃笑了一阵,“你觉得怎么样呢,假使,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我是来求婚的话,先生,呃?唏——唏——唏!”


“我觉得吗!你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流露出他最温和的微笑。


“啊!”麦格纳斯先生说,“可是你当真这么想吗?匹克威克先生?是真的?”


“的确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见得,你只是开玩笑吧。”


“的确不是开玩笑。”


麦格纳斯先生说:“嗳!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匹克威克先生,虽然我生来就非常妒忌,——妒忌得要命,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位女士就在这个旅馆。”说到这里,为了做一个媚眼,麦格纳斯先生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


“原来你在饭前老是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阿,”匹克威克先生说,显出机伶的样子。


“嘘——是呀,你说得对,正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傻到去找她那步田地。”


“没有吗?”


“没有,不行的,你知道,因为正在旅行之后呵。等到明天,先生,那要好得多啦!匹克威克先生,那只提包里有一套衣服,那帽盒子里有一顶帽子,我希望,由于这套衣服所产生的效果,会对于我有不可估价的用处呢,先生。”


“果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你今天一定看到我是多么不放心它们了。我相信有钱不一定能买到另外一套这样的衣服和这样的帽子呵,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向这一个幸运的人祝贺,祝贺他获得这套无可疵议的衣服和帽子。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却是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


“她真是可爱的人,”麦格纳斯先生说了。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非常可爱一非常!他住的地方离这儿大约二十里,我听说她今晚会到这里来,而且明天一上午也会呆在这儿,所以我希望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我觉得旅馆是一个向单身女人求婚的好地方,匹克威克。也许在旅馆里她会比家里更会感到孤独。”


“我看是很可能的,”那位绅士回答说。


“我请你能够原谅,匹克威克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真的是很好奇;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的事情会比你可不愉快得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一回忆起来,血就冲到脸上来了。“我来……先生,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虚伪,这个人我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忠实和人格。”


“嗳呀呀,”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不愉快的呵。是位女士吧,我猜想?呢,嗳!不老实,匹克威克先生,不老实。罢了,匹克威克先生,我决不想刺探你的感情。这些是痛苦的事情,先生,非常痛苦的。不要介意我,匹克威克先生,假使你要发泄感情的话就发泄吧。我知道受到遗弃是多难受的,先生;我遭受过三四回这种事情了。”


“你为了你所设想的我的悲哀,来安慰我,使我非常感激,”匹克威克先生说,一面上紧了表,放在桌上,“但是——”


“不,不,”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一句也不用再说了:这是痛苦的话题。我明白,我明白。什么时候了,匹克威克先生?”


“过了十二点了。”


“嗳呀呀,是睡觉的时候了。这样坐着是决不行的。明天我的脸色要不好了,匹克威克先生。”


一想到这种不幸,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连忙拉铃叫卧室女侍者;于是条子提包、红提包、皮帽盒、褐色纸包都搬到他卧室里去了,他带着一只漆烛台引退到旅馆的一头去了,同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带着另外一只漆烛台,被人引导着穿过迂回曲折的过道向另外一头去了。


“这是你的房间,先生,”卧室女侍者说。


“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完,就在房间里四下看了起来。这是一个相当宽大的双铺房间,火炉里生了火,散发着许许暖意。整个的说,要比匹克威克先生预想的要舒服一些。


“另外一张铺上没有入睡吧,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没有的,先生。”


“很好。教我的当差的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给我送点儿热水来,今晚上我没有事情要他做了。”


“就是啦,先生。”女侍者向匹克威克先生道了晚安,出去了,让他一个人留下。


匹克威克先生在火炉前面的椅子上坐了,沉浸于一串散漫的思想之中。他首先想到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后来他的思想转到玛莎·巴德尔太太身上;而从这位太太又自然而然地想到道孙和福格的黑暗的办公室。从道孙和福格身上就离了题,插进了古怪的当事人的故事的半中腰;然后又回到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马饭店,觉得他是要睡着了: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开始脱衣服,但是这时候想到他把表忘在楼下的桌上了。


这只表呢,是匹克威克先生特别爱护的一件宝贝,在他的背心里呆了许多年了。假使没有它的滴答声在夜里与匹克威克相陪,匹克威克先生想来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因为时间已经很迟,而他又不愿意在夜里的时候拉铃,他就披了刚刚脱掉的上衣,拿了漆烛台,轻轻地走下楼去。


匹克威克先生走下的楼梯越多,就好像楼梯就越走不完,而且一再走到了什么狭小的过道正要庆幸自己已经到了底层,谁知道在他的吃惊的眼睛前面却又出现一段楼梯。最后,经过无数道迂回曲折之后他走到一所石头厅堂,他记得他初进旅馆的时候看到过。于是他探查了一个过道又一个过道;窥探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正在他打算绝望地放弃寻找的念头的时候,终于推开了他在里面消磨过那一晚上的那个房间的门,看见了他在桌上遗失的表。


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抓起表来,开始回头向他的卧室走。如果说他下来的行程已经是困难而没有把握的了,那末他回去的路程就更加是无限糊涂的了。门口装饰着各种形状、质地和尺寸的靴子的一排排的房间,向四面八方岔开去。他有一打次数,轻轻旋开什么一个像他的卧室的房间的门,那时就从里面发出“见鬼,是谁呀?”或者“干什么?”的一声粗卤的叫唤把他吓得踮着脚尖用真正惊人的敏捷偷偷走掉。他已经濒于绝望的时候,一扇开着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对里面一看——到底不错了。里面有两张床,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炉子里的火还在烧着。他的蜡烛已经不是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长长的了,它在流动的空气里闪烁了几下,就在烛洞里灭掉了,正在他进了房把门带上的时候。“没有关系,”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一样能够脱衣服。”


床是在门的两边,一边一只;每只床的靠里都有一条狭走道,在里面又有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正好容一个人上下床时使用。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拉下他的床铺外面的慢子,在那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里坐了,逍遥地脱下鞋子和绑腿,慢慢地一边回忆刚才迷路的荒唐可笑,一边换上了睡衣,在椅子背上一靠,暗笑起来,笑得如此的欢畅,以致于任何头脑健全的人一定也会被他这愉悦的笑容所感染。


“真是妙啊,”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笑得几乎绷断了睡帽的带子才住——“真是妙啊,我在这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里面摸来摸去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情。滑稽,滑稽,非常滑稽。”想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又暗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厉害——并且正要趁着最高的兴致继续脱衣服,这时候,突然有一件极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断了他;有个什么人带着一支蜡烛进房来了,锁了门之后径自走到梳妆台那里,把蜡烛放在上面。


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浮动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在无限惊骇的神情之中了。因为那位不知是谁的人进来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的无声无息,使得匹克威克先生来不及喊出一声,或者表示反对。那是谁呢?一个强盗吗?也许是什么存心不良的人看见他拿了一只漂亮的表走上楼来的吧。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想看一眼这个神秘的来访者,而自己没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爬到床上,从厚重的幔子中的小缝悄悄的看一下对面。因此他只好采取了这个策略。他用手小心地把慢子掩住,使得只有他的脸和睡帽露在了外面,然后慢慢的戴上眼镜,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急切的对外一看。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恐怖和狼狈得晕了过去。站在梳妆镜前面的,是一个带了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正忙着在梳她们太太们称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不管这位不自觉的中年妇女是为什么来的,但是她想在这里过夜却是十分明显的;因为她带来了一盏有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预防火的值得赞美的谨慎,把它放在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它在那里发着微微的光明,仿佛一片特别小的水里的一座特别大的灯塔一般。


“我的天哪,”匹克威克先生想,“多可怕的事情!”


“哼!”那位女太太突然说了一声;匹克威克先生的头以自动机器一般的速度缩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想,冷汗一滴滴地冒出来沾在睡帽上。“从来没有。这真是太可怕了。”


想看看下文如何的强烈欲望,是不可能抵抗的。因此,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又伸出来了。事情比以前更糟了。中年妇女已经整理好头发,用一顶有小折边的薄纱睡帽小心地把头发包好;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火。


“事情越来越不像样了,”匹克威克先生暗自推究。“我不能容许事情像这样进行下去。照那女人的泰然自若的样子看起来,显然是我进错了房间。假使我喊起来,她会惊动了旅馆里所有的人;但是我假使留在这里,结果会更可怕。”


想到要给一位女太太看到他的睡相,就叫他受不住了,因为完全不消说得,匹克威克先生是人类之中最朴实,最谨严的人之一,但是他把这些该死的带子打了一个结,无论怎么也脱不下来了。而他又不能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另外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缩在幔子后面,用很大的声音喊叫:


“嘿——哼!”


显然的,那位女士听见这意外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她跌下去正好撞了灯草灯的罩子;而她叫试图自己相信那是幻想的作用,也是同样的明显,因为,当匹克威克先生以为她已经被吓得发呆了、晕了过去,于是冒险重新伸出头来窥探的时候,她正像先前一样沉思地凝视着炉火。


“这个女人特别得很,”匹克威克先生想,只有重新缩进了头。“嘿——哼!”


最后这一声,就像传说中的凶猛的巨人布伦多伯尔[注]惯于用来表示开饭的时候到了的叫声一样,听得太清楚了,决不会再被误解为幻想的作用了。


“天呀!”中年妇女颤声说。“这是什么?”


“是——是——不过是一位绅士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慢子后面紧张的说。


“一位绅士!”那位女士,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


“全完啦,”匹克威克先生想。


“一个陌生的男子!”女士尖声喊。再过一瞬间的话,全旅馆就要惊动了。她的衣服沙沙作响,她向门口冲过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极度的绝望中伸出了头:“夫人。”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伸出头来并没有任何目的,但这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那位太太是在门口附近的。她必须出门后才能到楼梯,而且这是她随时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出现把她吓回去的话(她被吓得退到房间那头的角落里)。


“浑账”,女士说,用双手掩着眼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什么,夫人——什么也没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恳切地说。


“没有什么?”女士说,抬起了头。


“没有什么呵,夫人,以我的名誉保证,”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那么用劲地点着头的原故,睡帽上的穗子又跳起舞来。“我戴了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这时那位女士就连忙一把摘掉了她的睡帽),这就叫我狼狈得几乎要命了,但是我脱不下来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里就把它狠命地一扯作为证明)。我现在明白了,夫了,是我认错了房间,以为这是我的。我在这里还没有五分钟,夫人,你就突然进来了。”“这种叫人难以相信的话假使的确是真的,先生,”女士说(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厉害):“那你马上就出去吧。”


“这是我最乐意的,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到。


“立刻,先生,”女士不容片刻。


“自然啰,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很快地接口到。“自然啰,夫人。我——我——非常地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床的尽里头露了面,“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和激动,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夫人。”


那位女太太用手指着房门。在这种极其窘困的处境之下,匹克威克先生的性格上的一个优良的品质非常完美地、非常全面地表现出来了。虽然他照着老巡逻夫的样子把帽子戴在睡帽上面,虽然他手里提着鞋子和绑腿,臂上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的天生礼貌却是毫不衰减的。


“我是非常诚意地向您倒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深地鞠躬。


“我接受你的倒歉,先生,但请你马上出去。”太太道。


“马上,夫人;即刻,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房门,在开门的时候连两只鞋子都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希望,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拾起了鞋子转过身来重新鞠躬的时候说:“我希望,夫人,我的清白的人格,和我对于你们女性所抱的忠诚的尊敬,可以稍为减少一点儿我这——”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那位女士就已经把他推进了过道,把房门上了锁加了闩。


不管匹克威克先生可以有多少理由来庆幸自己——因为这么安安静静地就脱离了那种尴尬的处境——他目前的情况却决不是值得羡慕的。他是单独一个人,在一条空空洞洞的过道里,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黑更半夜,衣履不全;要说他带着一盏灯还完全不能找到的房间在乌漆墨黑中间却能够摸到,这是谈也不用谈的,而且他假使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企图的时候弄出一点点声息,那他就有充分的可能被什么警惕的旅客开枪打伤,也许打死。他除了留在原处等到天亮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他沿着过道摸着走几步,踏翻了几双靴子、把自己吓得了不得,然后,就在墙壁的一个小墙凹里蹲下来,相当达观地静候天明。


然而他的这种磨炼却没有持续多久——虽然这是一种耐性的磨炼,因为在他躲在藏身之处蹲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出现在过道的尽头。这给他的感觉起初是恐惧的,但当他发现那个人是他忠实的随从塞缪尔·维勒先生之后,这种恐惧就被欣喜所代替。而他的随从刚和坐夜等候邮件的擦靴仆人长谈完,正准备回去休息。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卧室在哪里?”


维勒先生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个问题复述了三遍,这才转过身来领他上那找了好久的房间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爬上床的时候说:“我今天夜里犯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非常特别的过错。”


“很可能,先生,”维勒先生冷冷地回答。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下了决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就是,纵使我要在这旅馆里住六个月,我也决不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你能够作出这种最谨慎的决定,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你的判断力出去玩的时候,倒是需要什么人照应你才好,先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床上抬起了身子,伸出了手,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控制住自己,掉过头去,于是对他的跟班说了一声“夜安”


“夜安,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走到门外的时候站住了脚——摇摇头——继续走——停住——剪一剪灯芯——又摇摇头——终于慢腾腾地上他的卧室去了,显然是浸在极其专注的深思之中。





第23章



塞缪尔·维勒先生开始专心致力于他本人和特拉偷先生之间的复仇战斗


太阳把匹克威克先生和那位带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的奇遇后的第一个早晨迎了进来。在马厩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正为伦敦之行作准备的老维勒先生,正以一种极好的画像模特的姿势端坐着。


维勒先生早年的时候,他的侧面像的轮廓很可能显得雄健而果断。然而他的脸孔已经在安适的生活和听天由命的脾性的影响之下变得宽阔了;它的轮廓鲜明的多肉的曲线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原来分配给它们的界线,所以你除非在正面作全盘的端详,至多只能看见一个通红的鼻子尖。他的下巴呢,由于同样的原因,已经变成了那种威严而显赫的样子,一般是加上一个“双”字在这富于表情的面貌上来形容的;他的脸露出颇为别致的斑驳混杂的颜色,那只有像他这种职业的人和半生半熟的牛肉才有的。他的颈子里围着一条深红色的旅行披巾,这东西渐渐消失在他的下巴里,看不出有什么层次,叫人很难分清何者是下巴的折痕,何者是技巾的折痕。在这披巾上面是一件宽大的粉红条子的长背心,再上面是一件敞据的绿色上衣,装饰着大大的铜钮子,其中钉在腰里的两个相离得那么远,从来没有人曾经同时看到他们。他的头发是黑的,又短又光滑,刚刚可以从那低顶的梭色帽子的宽边下面看见。他穿着齐膝的短裤,下面是高统漆靴:还有一条铜表链,上面挂着一颗图章也是铜质的和一把钥匙,在阔大的腰带下面无拘无束地荡着。


我们先前说过的以独特的姿态,准备伦敦之行的维勒先生其实是在吃东西。他以一种真正的不偏不倚、绝不偏爱的态度轮流处理着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瓶啤酒、一块冷牛腱子和一块相当可观的面包。在他刚刚从后者上面切下了一大块的时候,他的儿子走了进来。


“早呀,山姆!”父亲说。


儿子走到啤酒瓶子旁边,对父亲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拿起瓶子来大喝一通作为回答。


“吸劲儿很大阿,山姆,”大维勒先生说,看看他的头生儿子放下来的空了一半的酒瓶子。“假使你投胎做了牡蛎的话[注],山姆,那倒是呱呱叫的哪。”


“是嘛,我敢说那我的日子就过得相当不坏了,”山姆回答说,狼吞虎咽地吃起冷牛肉来。


“我非常地难过,山姆,”大维勒先生说,拿起瓶子来划着小圈子摇里面的酒,准备喝它。“我非常地难过,山姆,因为听你亲口说你上了那穿着桑子色衣服的家伙的当。在这三天之前,我总觉得维勒这个姓和上当两个字是决计联不到一块儿的,山姆——决不会的嘛。”


“当然决不会罗,就是要除了寡妇那件事,”山姆说。


“寡妇吗,山姆,”维勒先生回答说,稍为有点儿脸红了。“寡妇对于一切规律都是例外的。我听说过,一个寡妇骗起人来抵得上多少平常女人。大概是二十五个,我记不得是不是还要多些。”


“唔;这话好得很,”山姆说。


“还有呢,”维勒先生继续说,不注意对方的插嘴,“那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那法律顾问说的吗,他替那个一高兴就用拨火棒打老婆的绅士辩护的时候说,‘总而言之,法官大人,这是个可爱的弱点呀。’对于寡妇我也是这个说法,山姆,等你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你也就会说这话了。”


“我知道,我应该更懂事一些,”山姆说。


“应该更懂事一些!”维勒先生重复他的话说,用拳头捶着桌子。“应该更懂事一些!嘿,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受的教育抵不上你的一半,甚至抵不上你的四分之———在街上连六个月也没睡到——就是他也不会上那样的当呀;坍台,山姆。”维勒先生处在由于这痛苦的思虑所产生的感情冲动的状态之中,索性拉铃叫了人来,又喊了一品脱的啤酒。


“罢了,现在再讲也没有用了,”山姆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了,那是唯一聊以自慰的办法——在土耳其人杀错了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说的罗。现在轮到我大显身手了,家长,只要我一抓到这个特拉偷,我就要给他一个好看。”


“我希望是这样,山姆,我也相信事情最终会是这样,”维勒先生回答:“祝你健康,我的孩子,希望你很快抹掉你使我们的姓氏蒙受到的污点。”


“那末,山姆,”维勒先生看看他那挂在铜链子上的两层壳子的大银表,说。“现在是我到办公室里取运货单子的时候了。我还要去看看马车装得怎么样。马车呀,山姆,是像枪一样的——要很小心地装好了才能出发。”


小维勒先生听了这做父亲的所说的那一行的玩笑话,发出了一种孝顺的微笑。他的严父继续用庄严的声调说:


“我要离开你了,塞缪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看见你哪。你的后娘也许会叫我吃不消了,也许在你下次再听到贝尔·塞维奇的鼎鼎大名的维勒先生的什么消息之前我已经出了无数次的事情了。我家的名声就主要靠你了,塞缪尔,我希望你要好好地干。在一切小事情上我对你都很放心,就像对我自己放心一样。所以我在这里只给你这一点儿小小的忠告。假使你到了五十岁,想要讨个什么人的话——不管是什么人——那你就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假使你有房间的话——随手毒死了你自己吧。上吊太俗气,所以你不用提啦。毒死自己吧。塞缪尔,我的儿子,毒死自己,以后你就会觉得高兴了。”维勒先生说了这些伤心的话,对他的儿子紧紧地盯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去走出了他的视线。


父亲走了以后,塞缪尔维勒先生沉思着从白马饭店走了出来,他转弯向圣克里门教堂走去,想在那儿附近随意溜溜,但逛了一会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样子森严的院子,而且他发现这里除了他的来路之外别无出路。他正打算回去,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使他愣在当场;这个人是谁呢,我们下面再说。


塞缪尔·维勒先生原是在深深的神思恍惚的状态之中,时而抬头看看那些古旧的红砖头房子,对什么打开百叶窗或者推开卧室窗户的健美的女用人丢个眼色,这时候,院子尽头的一所园子的绿色栅栏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男子,他随手很小心地关了绿门,匆匆向维勒先生站着的地方走了过来。


那末,假使不算任何附带的条件,把这件事孤立起来看的话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有各式各样的男子们走出园门,再随时关上绿栅栏门,甚至也是匆匆地走掉,却不至于引起一般人特别的注意的。所以,显然这个人本身有什么引起维勒先生的注意,如果读者们不想自行判断,不如听我们继续忠实地叙述下去。


那人关了绿门走过来,这我们已经说过两次了,他用急促的步子走着;但是他一看见维勒先生,马上就犹豫起来,并且站住了脚,仿佛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既然绿门已经在他背后关了,而且面前又只有一条出路,所以他不久就领悟到非得走过维勒先生身边不可了。因此,他恢复了迅速的步子前进,把眼睛直瞪着前面。这人最特别的一点,就是把脸扭成一副极其可怕可骇的鬼脸。大自然从来也没有给自己的作品加上像这人一下子在脸上装出来的做作得出奇的装饰。


“唔!”维勒先生看见那人走近来的时候心里说,“古怪得很。我简直要发誓说这是他了。”


那人走上来了,越近,他的脸就扭得越比以前可怕。


“我可以罚誓那就是那头黑头发和那套桑子色衣服,”维勒先生说:“不过这样一副嘴脸以前倒没有看见过。”


维勒先生这样说着,那人的脸又作出痛得要命的样子,变得十分可怕了。然而他不得不走得离山姆很近了,而这位绅士到底透过这一切做作出来的令人恐怖的嘴脸发现他的眼睛跟乔伯·特拉偷先生的小眼睛是太相像了,决不至于弄错。


“嘿!先生!”山姆恶狠狠地喊。


那个陌生人站住了。


“嘿!”山姆又喊一声,比先前更粗声粗气了。


装出那副可怕嘴脸的人用极其惊讶的样子对四周看看——各处都看了,就是没有去看山姆;——于是又往前跨了一步,但是另外一声叫唤喊住了他。


“哈罗,先生!”山姆第三次说。


现在是不能再装做弄不清楚声音从哪里来的了,所以那个陌生人最后只好对山姆·维勒正眼相看。


“这有什么用?乔伯·特拉偷?”山姆说,“你又不见得多么漂亮,做这些干什么,你这个鬼样子,把你的眼睛归回原位吧,听着,你再这么干我就把他们打出你的脑壳,听见没有?”


因为维勒先生像是充分地想要按照他说的话来行事,特拉偷先生就逐渐使他的脸恢复了本来面目,然后表示喜出望外地一震,喊着说,“我说是谁!华卡先生!”


“啊,”山姆回答说,“你很高兴看见我吧,我说的对吗?”


“高兴!”乔伯·特拉偷叫:“呵,华卡先生,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盼望着这次见面就好了!太好了,华卡先生;我欢喜得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呵。”说着,特拉偷先生大哭起来,把手臂围住维勒先生的两臂,紧紧地拥抱着他,欣喜如狂。


“滚开!”山姆喊,被这一着弄得愤慨极了,但是徒然地想由他的热情的故交的掌握中摆脱出来。“滚开,我对你说。你冲着我哭些什么?”


“因为我见了你是这么快乐呵,”乔伯·特拉偷看上去欣喜地回答,逐渐放松了维勒先生,因为他的要吵闹的最初的征兆慢慢消失了。“华卡先生呵,这太好了。”


“太好了!”山姆学他的话说,“——可不是!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呃?”


特拉偷先生不答;因为那小小的粉红手绢正在大忙而特忙呢。


“在我敲破你的脑袋之前,你还有什么说的?”山姆用威吓的神情重复了一遍。


“嗳!”特拉偷先生说,显出善良的吃惊的神情。


“你有什么话可说?”


“我吗,华卡先生?”


“不要叫我华卡;我姓维勒;这你明明知道的。你有什么话可说?”


“嗳呀,华卡先生——我是说维勒先生,——我想是有许多事情呢,假如你愿意到个什么地方去,那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一下了。但愿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着急呵,维勒先生——”


“我想,一定很辛苦了?”山姆冷冷地说。


“很苦,很苦呵,先生,”特拉偷先生回答。脸上一根筋肉都不动。“但是握握手吧。维勒先生。”


山姆对他的同伴瞅了一会儿,之后,勉强同意了他的要求。


“你的那位,”他们一道走开的时候乔伯·特拉偷说,“那位亲爱的好主人怎么样?他可是个可尊敬的绅士呀。维勒先生!我希望在那可怕的夜里他没有受凉才好,先生。”


乔伯·特拉偷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里露出一种一现即逝的狡诈的神情,使维勒先生的握紧了的拳头发一阵抖,他恨不得对着他的腰恨恨的踢上一脚。可是山姆控制住了自己,回答说他的主人实在是好极了。


“啊,我真太高兴了,”特位偷先生答,“他在这里吗?”


“你的呢?”山姆用这句问话作为回答。


“是呀,他在这里呀,而且很不好意思告诉你,维勒先生,他比以前更坏了。”


“啊,嗳?”山姆说。


“啊,怕人——好吓人啊!”


“又是寄宿学校的事吗?”山姆说。


“不,不是寄宿学校了,”乔伯·特拉偷答,又露出了先前山姆注意到的阴险神色:“不是寄宿学校。”


“在那绿门里面的房子里吗?”山姆问,紧盯着他的同伴。


“不,不——呵,不是那儿,”乔伯用他少见的速度,连忙回答说,“不是那儿。”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山姆问,敏捷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偶然走进大门里去的吧?”


“唉,维勒先生,”乔伯回答说,“我不妨把我的小小的秘密告诉你吧,因为,你知道,我们两个一见面就总感觉相见恨晚嘛。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们有多快活啊?”


“是嘛,”山姆不耐烦地说,“我记得。那又怎么了?”


“唔,”乔伯答,用一种泄露重要秘密的低微的声音仔细的说着:“那绿门里的人家有许多仆人。”


“不错,我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山姆插嘴说。


“是呀,”特拉偷先生继续说,“中间有一个厨娘,她积了些钱,维勒先生,很想自立门户开个小杂货店什么的,你懂嘛。”


“是嘛!”


“是呀,维勒先生。哦,先生,我那天碰上了她,在那个我经常去的一个教堂里——那是镇上的一个很好的小教堂,他们在里面唱赞美诗第四集,这本书是总是随身携带的,你也许曾经见过——我和她认得了,维勒先生,从此以后就熟悉起来,我敢说,维勒先生,我将成为那个杂货店老板了。”


“啊,你做起杂货店老板来倒好得很,”山姆回答,用那种不屑一顾的厌恶他的眼神膘了他一眼。


“这样的话,维勒先生,”乔伯继续说,一面说一面眼睛含着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摆脱如今这让人丢脸的工作,不跟那坏人做事,使我过好一点的和正经一点的生活——那才对得起我小时候受过的教养,维勒先生。”


“你小时候的教养一定很好吧,”山姆说。


“啊,很好的,维勒先生,很好的,”乔伯答;因想到年青时代的单纯,特拉偷先生掏出粉红手绢大哭起来。


“你那时一定是个非常用功努力的孩子吧,”山姆说。


“是啊,先生”乔伯回答说,无奈的深叹了口气。“我那时是地方上的偶像。”


“啊,”山姆说,“这我相信。你一定是让你那有福气的母亲非常风光吧!”


听了这话,乔伯·特拉偷先生用手绢的一头擦擦沾满泪水的眼角,又开始大哭起来。


“这家伙怎么回事,”山姆愤愤地说。“契尔夏自来水厂比起你来也就是小菜一碟啰。你现在伤的什么心呀——流氓的良心吗?”“我实在抑制不住我的感情,维勒先生,”乔伯稍为停了一会儿之后说。“我的主人疑心我俩的对话,把我拖上一辆马车走了,他去叫那小姐说不认识他,又同样的把女校长贿赂了,就丢了她去另外投机取巧了——啊,维勒先生,我一想起来就发冷”


“啊,是这样的,是不是?”维勒先生说。


“一点没错,”乔伯回答说。


“那末,”山姆在他们走近旅馆的时候说,“我要和你谈谈,乔伯;如你没有其它重要的事,请你今天晚上到大白马饭店来找我,大约八点的时候。”


“我一定来,”乔伯说。


“唔,你最好还是来吧,”山姆说道,带着另有其意的表情,“要不,我就会去绿门里找你,那样的话可能会抢了你的美事,你是知道的。”


“我一定来看你的,先生,”特拉偷先生说;他用最高的热忱握了握山姆的手,走了。


“小心点,乔伯·特拉偷,要小心哦,”山姆一面看着他走掉,一面这样说,“不然的话这次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这样自言自语之后,并且看着乔伯走出了视线之外,维勒先生就连忙走进主人的卧室里。


“一切都妥当了,先生,”山姆说。


“你在说什么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我找着他们了,先生,”山姆说。


“找着了谁?”


“那个怪怪的客人,和那个容易动情、悲伤的、留一头黑发的小伙子。”


“不可能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特别激动。“他们在哪里呀,山姆;他们在哪里?”


“轻些,轻些!”维勒先生回答;他一面帮助匹克威克先生穿衣梳洗,一面仔细详尽的告诉了他的要进行的计划。


“但是什么时候能办好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


“一旦时机成熟就行,先生,”山姆答。


究竟时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4章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起了妒忌心,中年妇女起了疑惧,因此教匹克威克派们落了法网


当匹克威克先生从楼上下来,到了那间昨晚和彼得·麦格纳斯消遣了一晚的房子时,发现这位绅士身上穿戴了那两个提包和那只皮帽盒的内容的大部分,穿戴得非常体面,在房里走来走去,一副非常激动和兴奋的面孔。


“早安,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觉得这怎么样呀,先生?”


“确实挺有效应的。”匹克威克先生和蔼的回答说,微笑着打量着彼得先生的服饰。


“我想这也差不多了吧,”麦格纳斯先生说。“匹克威克先生,我已经送了名片去了。”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侍者回来说,她要和我见面在十一点钟——十一点,先生;离现在只有一刻钟了。”


“时间马上就到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呀,就要到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太快了,使我都愉快不起来了——呃!匹克威克先生,是不是?”


“在这种事情上,安心是很重要的,”匹克威克先生发表意见。


“我真的相信是这样的,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我现在是很安心的,先生。是当真的,匹克威克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子在这种事情上会显得这样的害怕,先生,这是什么事情呀,先生?没有什么可耻的;这只不过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如此而已。一方面是丈夫,另一方面是妻子。这是我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


“这是一个非常富于哲学意味的看法,”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但是早饭在等我们了,麦格纳斯先生。来吧。”


他们坐下来吃早饭,但是,很明显的,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虽然吹了牛,而他却是在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之中,这主要的征象是:失了食欲,有打翻茶具的倾向,异想天开地言语和举动,和一种每隔一秒钟就要看看钟的克制不了的倾向。


“唏——唏——唏,”麦格纳斯先生这样笑着,装作欢畅的神情,并且兴奋得喘气。“只差两分钟了,匹克威克先生。我脸色还行吗,先生?”


“还不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略一停顿。


“请你原谅,匹克威克先生;但是你平生干过这种事情没有呀?”麦格纳斯先生说。


“你是说求婚?”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


“从来没有,”匹克威克先生非常使劲地说,“从来没有。”


“那末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


“嘿,”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我也许倒知道一点儿,但是,既然我所知道的从来没有实际应用过,你要根据这些来调整你的行动的话,那我就很抱歉了。”


“你给我任何忠告我都会非常感激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又看看钟;钟上的长针已经要到十一点过五分了。


“那末,先生,”匹克威克说,“要是我的话,就先深深地称赞那位女士的美和优越的品德;然后呢,先生,我就说自己怎么配不上。”


“好得很,”麦格纳斯先生说。


“注意呀,先生,只要配不上呵,”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为了表明我不是完全匹配不上的,那末,先生,要把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状况扼要地检讨一下。我想用推理来论证我对于任何别人一定是一个非常中意的对象。然后我就要大大地申述一番我的爱如何热烈,我的忠诚如何深切。然后我也许就不由自主地要握住她的手。”


“是的,我明白了,”麦格纳斯先生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然后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因为问题似乎在他的眼前变得越来越鲜明起来,他也就越来越起劲了——“然后呢,先生,我就提出这坦白而又简单的问题,你要不要我?我想我是有理由说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会扭过头去的。”


“你觉得这是当然的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因为,假使她不恰好在这地方这样做的话,那就难处置了。”


“我想她会这样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因此呢,先生,我就要捏紧她的手,我想——我想,麦格纳斯先生,假设我这样做了之后她不加以拒绝的话,那我就要轻轻地拉开那条手绢——根据我对于人性的少许知识我猜想她会在这时候用它来擦眼睛的——拉开手绢,恭恭敬敬地偷偷吻她一下。我想我是要吻她的,麦格纳斯先生;而在这时候,我断然地认为,假使她到底是要我的话,那她就会对我耳朵里喃喃表示一声害羞的答应的话。”


麦格纳斯先生跳了起来:对匹克威克先生的聪明的脸孔默然凝视了一会儿,然后(钟上的针指着过十分的地方了)热烈地握握他的手,拚命似的冲出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房里大步来回走了几趟;钟上的小针也跟着他走动似的走到了半点钟的字上,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他碰到了特普曼先生的高兴的脸孔、文克尔先生的温和宁静的容颜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智隽的相貌。


正当匹克威克热情地欢迎他们的时候,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进了房间。


“我的朋友们,这位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麦格纳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就是在下,绅士们,”麦格纳斯先生有些得意的说,显然是处在高度的兴奋状态中:“匹克威克先生,请允许你让我和你说几句话,尊敬的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用食指勾住的匹克威克先生的钮扣洞,半拖半拽的把他拉到的一个窗户的口子里,说:


“恭喜我吧,匹克威克先生;我是一字一句都照着你的意见做的。”


“都要得吗,是不是?”匹克威克先生问。


“要得,先生——再好没有了,”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匹克威克先生,她是我的了。”


“我真是全心全意的恭喜你了,”匹克威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又握着他新朋友的手热情的握着。


“你的确是该去见一见她,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道:“到这里来,我请你。绅士们,对不起,我们要先告辞一会儿。”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了出去,他们走到的门外,来到了位于过道里的第二个门口,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他们于是就进去了。


“威塞非尔德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请你让我介绍给威塞非尔德小姐。”


那位小姐是在房间的里面一头。匹克威克鞠了躬之后,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他刚这样做了之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脸色变得惨白倒退了几步:那位女士也发出半遏制住的尖叫,用手掩着脸,扑通坐上一张椅子;因此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当场就吓得动也不动了,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恐怖和惊慌,轮流地看着他们。


这,从一切方面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事实是这样的,匹克威克一戴上眼镜,立刻认出这位未来的麦格纳斯太太,就是他昨夜冒冒失失闯进她的房间的那位女士;而眼镜一架上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这位女士也立刻认出了这张脸就是她见过的被可怕的睡帽包围着的那张。所以女士发出了尖叫,而匹克威克先生吃惊了。


“匹克威克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喊,他压着内心的恐慌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麦格纳斯先生不停追问说,声调带着威胁,并且高了一些。


“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麦格纳斯先生语气变得专横起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态度有点儿愤慨,“我拒绝答复这个问题。”


“你拒绝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没有这位女士的同意和允许,我是反对说任何会伤害她,或使她会不高兴而引起哪些回忆的话的。”


“威塞非尔德小姐,”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你认得这人吗?”


“认得他么!”那中年妇人慢慢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呀,认得他吗,小姐。我是说你认得他吗,”麦格纳斯先生说,其势汹汹。


“我曾经见过他,”中年妇人回答。


“在哪里?”麦格纳斯先生问,“在哪里?”


“这个,这个……”犹豫起来的中年妇女突然又立起身来,掉过脸去,坚决的说“这个我决计不能泄露的。”


“我是知道你的,小姐,”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尊敬你的谨慎小心;我也决不会泄露的,请你相信。”;


“天哪,小姐,”麦格纳斯先生说,“你想想我们是处于什么样的情况,而你却如此冷静——如此冷静,小姐。”


“残酷呀,麦格纳斯先生!”中年妇女说;这时她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了。


“你就全跟我说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插嘴说:“要怪的话,那完全要怪我。”


“啊!完全要怪你,是吗,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我——我明白了,先生。你现在后悔你的决定了,是不是?”


“我的决心!”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的决心呵,先生。啊!不要对我瞪着眼睛,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我想起你昨晚说什么了,先生。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揭露一个人的欺骗和伪装,这个人你曾经绝对信任过他的诚实和人格——呃?”说到这里,麦格纳斯先生拖长着声音冷笑着;并且摘下他的绿色眼镜——可能他认为这东西在他的炉忌中发作是一种多余——眨吧着小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怕人得很。


“呃?”麦格纳斯先生说;然后又更用力的冷笑一下。“但是你要负责任的,先生。”


“负什么责任?”匹克威克先生说。


“没有关系,先生,”麦格纳斯先生回答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这句成语的含义一定是特别广泛的,因为我们无论在街上、在戏院里,在公共场所、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别人吵架,这句话对于一切最挑战质问的人都是一种标准的答复。“你还算是个绅士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是我要跟这青年女士说些什么,先生?”——“没有关系,先生。”“你是要让你的头撞在墙上吗,先生?”——“没有关系,先生。”而且还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这普遍的“没有关系”里面仿佛隐藏着一种侮辱,比最放肆的谩骂还要能够在对方的胸中引起愤慨。


我们并不硬想要说这句简单的成语应用在匹克威克先生身上,就在他灵魂深处唤起了那种在一个俗人胸中必然会唤起的愤慨。我们只是记载这件事实:匹克威克先生打开房间,突然,喊了一声:“特普曼来!”


特普曼先生真的来了,显出一幅非常吃惊的样子。


“特普曼,”匹克威克先生说,“有一个和这位女士有关的有点难于说明的秘密,造成了这位绅士和我争执。假使我当着你的面向他保证,这个秘密和他无关,并且和他的事情也毫无关系,而他还要继续争论的话,那不用说我要请你注意,那就是他表示怀疑我的诚实,这我认为是极端的侮辱。”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这话,一边对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含意无穷地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诚实正直的态度再加上他显著特色的强有力的语势,原来是可以说服场中所有略具头脑的人的;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彼德·麦格纳斯先生的头脑偏偏是失了理性,从而使他说的话变的毫无意义。因此他非但没有接受匹克威克先生的解释——其实照理来说是应该接受的——反而动了更炽热的,炙人的、伤身体的火性,任情地乱说一气,又大步走来走去地掀自己的头发来加重语气——他偶尔还对匹克威克先生善良而又仁慈的脸孔比划比划拳头,使得这场可笑的事变化多端。


匹克威克先生呢,因为晓得自己的无辜和正直,又因为不幸把那中年妇女牵涉在这样一种不愉快的事情里面而觉得烦恼,所以并不像平常那么镇静。结果是你一言我一语,急执越来越剧烈;最后,麦格纳斯先生就叫匹克威克先生等着看吧!匹克威克先生就用可赞美的有礼貌的态度回答说他巴望不到呢,越快越好;因此,中年妇女在恐怖中冲出了房间,特普曼先生也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走了,留下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一个人去想心思。


假使这位中年妇女曾经和这多事的世界打过很多交道,或者曾经领教过那些开风立法的人们的风俗和习惯,她就会知道这种气势汹汹的事情实在是最无害的了;但是,她的生活大半是在乡村里过的,从来没有读过国会讨论记录,所以对于文明生活的这一部分精粹简直是一窍不通。因此,当她到了自己卧室里、门上了门、开始思索她刚才目击的景象的时候,最可怖的屠杀和灭亡的图画就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了;其中最后想到的是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一幅直挺挺躺着的图画,左边腰部打进去了一发子弹,由四个人抬了口家。中年妇人越想越觉得可怕;最后她决定到本市的行政长官那里去,请求他立刻拘捕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


中年妇人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其中主要的一个无疑是证明她对于彼得·麦格纳斯先生的忠诚和对于他的安全的关切。她太了解他善忌的性情了,一点儿也不敢漏出她一看见匹克威克先生就激动起来的真正原因;而且她也相信只要自己把匹克威克先生撇开,并且不再发生新的争吵,就可以平定他们的狂暴的妒忌心。中年妇人脑子里装满了这些想头,于是戴了软帽,披了围巾,独自到市长家里去了。


这位市长乔治·纳普金斯老爷是一位天下难找的大人物,除非有一位腿最快的行人,在六月二十一日这天从日出找到日落,也许可以找到;因为这天据历书上说来,是全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当然也就有最长的时间给他去找了。中年妇女去见他的这天早上,纳普金斯先生恰恰是在最激昂和最烦乱的心境之中,因为市上发生了叛乱,一所最大的走读学校里的全体走读生图谋打破一个讨厌的苹果商人的窗户;并且骂了差役,投东西打了警官——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是受命来镇压骚乱的,而且是从小到大当了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公安警察的。纳普金斯先生正坐在安乐椅里,庄严地皱着眉头和怒火沸腾着的时候,就通报说有位女士有急迫的、机密的和特别的事情求见。纳普金斯先生显出冷静得可怕的神情,下令说要这女人进来,这命令正如皇帝们、市长们和世上其他伟大的有权力的人们的命令一样,被服从了。于是,兴奋得有趣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被带进来了。


“麦士尔!”市长说。


麦士尔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跟班,上身长,下身短。


“麦士尔!”


“是,大人。”


“拿张椅子,你就出去。”


“是,大人。”


“那末,女士,请你说吧?”市长说。


“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事情,官长,”威塞非尔德小姐说。


“很可能的,女士,”市长说。“平静一些,女士,我说,请镇静一下,女士。”说到这里,纳普金斯先生显出了仁慈相。“然后你再告诉我你来是为了什么官司,女士。”说到这里,“市长”战胜了“男子”,他又显得威严了。


“来报告这个消息,官长,在我是很为难的,”威塞非尔德小姐说,“但是我恐怕这里要发生决斗。”


“在这儿吗,女士?”市长说,“哪儿呀,女士?”


“在伊普斯威契呵。”


“在伊普斯威契,女士——在那儿发生决斗!”市长说,完全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了。“不可能的,女士,我认为在这个市镇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谁也不要想会有这种事情。哎呀呀,小姐,你知道我们的地方政治活动吗?相信你不曾听到过,但是,是的,我曾经在去年五月四日冲进一个竞技场,只带了六十个特别警察,而且冒着成为激怒的狂热的群众的怒火之下的危险,阻止了两场恶猛的斗拳比赛!咳,在这儿居然有人下贱到这般田地,”市长自言自语道,“竟企图扰乱本市的治安活动。”


“我的报告不幸是太正确了,”中年妇人说,“争吵时我在场。”


“这是再意外也没有的了,”吃惊的市长说。“麦土尔!”


“有,大人。”麦士尔恭声说道。


“叫竞克斯先生来,马上——立刻。”


“是,大人。”


麦士尔退出了;进来了一个苍白的、尖鼻子的、半饥半饱的、衣服褴褛的中年文书。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竞克斯先生!”


“有,”竞克斯先生说。


“这位女士,竞克斯先生,到这里来报告本市有人企图决斗。”市长冲着他说道。


竞克斯先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就像一个下属一样微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竞克斯先生?”市长说。


竞克斯先生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


“竞克斯先生,”市长说,“你是个傻瓜。”


竞克斯先生卑恭地看看这位伟人,咬咬笔杆子。


“你大概觉得这个消息里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吧,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市长说。


饥饿相的竞克斯叹一口气,仿佛他是完全明白他确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事情;然后,因为奉命记录那位女士的报告,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把它写下来。


“这个匹克威克,我想就是决斗的主犯吧,”陈述终了之后市长说。


“是他,”中年妇人说。


“另外一个暴徒——他叫什么,竞克斯先生?”


“特普曼,市长。”


“特普曼是副手?”


“是的。”


“你说另外一方面的主犯已经潜逃了吗,女士?”


“是的,”威塞非尔德小姐回答,短促地咳嗽一声。


“很好,嗯,”市长说,“这两个伦敦来的杀人犯,下贱的人渣,他们在那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又要来这里毁害国王陛下的人民,他们以为这里地方偏远,法律的权力就软弱和麻木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也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市镇是个法制严谨的,固若金汤的地方。写下拘票,竞克斯先生。麦士尔!”


“有,大人。”


“格伦谟在楼下吗?”


“在,大人。”


“叫他上来。”


麦士尔退出了,不久就带来了一位穿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绅士,他值得注意的主要之点是大鼻子、哑嗓子、黄褐色的紧身外套和一副闪霎不定的眼光。


“格伦谟,”市长说。


“大轮(人)。”他躬身答道。


“镇上现在平静吗?”


“很好,大轮,”格伦谟答。“民众的情绪已经相当低落了,孩子们的心事(心思)已经分散在板球上了。”


“在这种时候唯有强硬的手段才行,格伦谟,”市长用断然的态度说。“假使王法的权威受到忽视的话,我们就得宣读暴动惩治法令。假使政治的权力不能够保护这些窗户的话,格伦谟,那就得用军事的力量来保护政治权力,以及窗户。我相信这是宪法上的一句至理,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很好;”市长说,在拘票上签字。“格伦谟,你在今天下午带这些人来见我。你在大白马饭店会抓到他们。你还记得米德尔塞克斯的肉团子和萨福克州的矮脚鸡的案子吗,格伦谟?”


格伦谟先生把头一晃,表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而实际上他也是不会忘记的,因为那件事一直是天天要拿来引证的。


“何况这个案子还要更违反宪法呢!”市长说,“况且这是更大的扰乱治安,扰乱本镇一向生活平静的环境,而且更是非常严重的侵犯到国王陛下的特权。我相信决斗是国王陛下的特权,而且是最确实的特权之一,竞克斯先生,是不是呵!”


“大宪章上特别规定了的,市长,”竞克斯先生说。


“我相信,这是贵族们从不列颠王冠上硬揪下来的最灿烂夺目的珠宝之一,竞克斯先生呵!”市长说。


“正是,市长,”竞克斯先生答。


“很好,”市长说,得意洋洋地挺起身子,“那不能让它在他的这部分领土上遭到蹂躏。格伦谟,带人去执行拘捕的任务,一刻儿不要耽搁。麦士尔!”


“是,大人。”


“另外,送这位女士出去。”市长又加了一句。


威塞非尔德小姐退出了,对于市长的学识的丰富深深佩服;纳普金斯先生出去吃饭了;竞克斯先生无处可去,只好退缩到自己内心的世界里——他除了小客厅里那张白天被他女主人的家属占据着的可以做床睡的沙发之外,这是他唯一的去处;格伦谟先生呢,出去完成目前的任务来洗清早上所受到的污辱了;和他同受污辱的还有国王陛下的另外一位代表——差役。


当为了保护国王陛下的领土的和平安稳而作出决然断绝的准备正在进行的时候,完全不知情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享受到非盛的午饭,大家都很健谈和融洽;匹克威克先生正在津津有味地向众人叙述昨夜的奇遇,而众位他的追随者也听的十分人神,尤其是当中的特普曼先生。而这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有一张相貌粗俗的脸向里窥看。这张可怕的脸孔上的眼睛对着匹克威克先生仔细地盯了很长一会儿,然后像是很满意的样子,慢慢走进了房子,现出了一位穿着高统靴的上了年纪的身体。如果再要详细介绍的话,那眼睛就是格伦谟先生问霎不定的眼睛,身体也就是这位绅士的身体。


格伦谟先生办事的方式是公事公办的方式,但是有他的特色。他的第一个举动是在里面闩了门,第二呢,是把他的头和脸用一条棉布手绢很小心地擦一番,第三是把里面塞了这条手绢的帽子放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第四是从上衣的胸袋里掏出一根包了黄铜头子的短棍子,并庄严地把它对匹克威克先生一晃。


首先打破这种惊骇的沉默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他对格伦谟先生紧紧盯了一刻之后,用力地说:“这是私人的房间呀,先生——私人的房间。”


格伦谟先生摇摇头,回答说,“只要进了大门之后,对于国王陛下就无所谓私人房间了。这是法律。有人坚持说一个英国人的房间就是他的堡垒。那是胡说八道。”


匹克威克派们用惊疑不定的眼光互相看看。


“特普曼先生是哪一位?”格伦谟先生问。他直觉地觉出来匹克威克先生,立刻认出了他。


“我叫特普曼。”那位绅士说。


“我叫法律。”格伦谟先生说。


“什么?”特普曼先生说。


“法律,”格伦谟先生答,“法律、政权和行政人员;它们是我的名号;我的权威在这儿。某某特普曼,某某匹克威克——妨害我们的国王陛下的治安——就是这件案子——公事公办。我逮捕你了,匹克威克!还有那个特普曼。”


“你这种无理取闹是什么意思?”特普曼先生说,跳了起来:“出去!”


“哈罗,”格伦谟先生说,非常神速地退到门口,把门打开了一两时,“德伯雷。”


“唔,”过道里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过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在这句命令之下,一个脏脸的男子,大约有六呎高,相当胖,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来,挤得满脸通红才进了房。


“别的特别警察在外面吗,德伯雷?”格伦谟先生问。


德伯雷先生点点头表示在的。


“命令你带的那队人进来,德伯雷,”格伦谟先生说。


德伯雷先生照着吩咐他的做了;于是半打警士,每人有一条包钢头子的短棍子,拥进了房间。格伦谟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德伯雷先生看看,德伯雷先生把他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警士们看看;警士们把他们的棍子装在口袋里,对特普曼和匹克威克两位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信徒们一致起来反抗。


“这样可恶地侵犯我的私室是什么意思?”匹克威克先生说。


“谁敢逮捕我?”特普曼先生说。


“你们来干什么的,流氓们?”史拿格拉斯先生说。


文克尔先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把眼睛盯住格伦谟,而且那种眼光一定会刺穿他的脑子,假使他有任何感觉的话。然而,事实上,这对于他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刚想反抗的时候,这些执法人员已经郑重其事地挽起了他们的袖子,仿佛在他们抗拒的第一瞬间就打倒他们,然后抬他们走,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种单纯的办公手段,也是想起来和做起来都理所当然的事。这个示威的动作显然对匹克威克起了作用,他和特普曼先生悄悄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就表示他情愿到市长的家里去,不过他要求各位在场的人注意听他的愤慨之言,他的坚决的意志,那就是一旦恢复了自由后,他就要对于这种可恶之至的侵犯他作为一个英国人的权利的事表示愤慨,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只除了格伦谟先生,因为他对于市长的忠心使他认为对于市长任何的轻微的人身攻击都是一种不敬,是无可饶怒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表示愿意对他的国家的法律低头了,那些指望引起一场有趣的波澜的侍者们、马夫们、卧室女仆们和守门仆役们,在感到失望和厌倦之后,开始散掉了,这时候,却发生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麻烦。匹克威克先生虽然对于官史们怀着尊敬心,然而他坚决反对像一个普通犯人那样在大街上露面。格伦谟先生顾虑到当时的群众情绪正不平静(因为那天是半假日,而且学生们还没有回家),同样坚决地反对在马路对面监视的办法,不肯接受匹克威克先生保证自己一直走到市长那里的誓约;假使叫一部马车,这倒是唯一的体面的办法,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两人都拼命反对出车钱。争执得很厉害,僵持了好久。执法人员正打算用硬把他拖走的老规矩来打破匹克威克先生的反对,这时忽然想起了旅馆的院子里有一顶旧轿子,原来是一位有钱的害痛风症的绅士定造的,容得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至少像一辆现代的小马车一样宽敞。于是租了轿子,抬到客厅里,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挤在里面,放下了帘子,很快找到了两个轿夫,行列就庄严地出发了。特别警察们围绕着这个运输工具,格伦谟先生和德伯雷先生得胜而回,走在前面;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手搀手地走在后面;而伊普斯威契的下层社会做了押队。


市场上的众人虽然并不明白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然而却对这场热闹满意的很,获益非浅。这儿是法律的强有力的权力,用二十个金箔匠的力量,打击了从首都来的两个罪犯;这是他们的市长所指挥的,是他们的官吏们所运转的;由于他们的共同努力,就把两个犯人安全关在一顶轿子的狭小范围之内了。格伦谟先生把短棍拿在手里,领着队伍前进,一路对他表示赞叹的呼声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们发出的叫唤响亮而持久,行列就在群众的这种一致的歌颂之中慢慢地和威风凛凛地前进。


维勒先生穿着黑色花布袖子的晨服,对那按着绿大门的神秘的房子作了一番考察之后有点儿沮丧地往回走着,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人从街那头涌过来,中间包围着的东西很像一顶轿子。他因为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思想,不去想那失败的企图,就站在路边看群众走。他发现他们自得其乐地欢呼得很起劲,也就跟着拚命地叫喊,为了给自己鼓鼓气。


格伦谟先生走过了,德伯雷先生走过了。轿子走过了,守卫的警士们走过了,山姆仍旧响应着群众的热烈呼喊,并且把帽子从头上取下然后在空中挥舞,仿佛狂喜到了极度(不过当然啦,他对于眼前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但是这时候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意外出现,使他突然愣住了手和帽子停在了半空。


“怎么回事呀,绅士们?”山姆叫。“他们弄了什么人在这戴孝的岗亭里?”


两位绅士一同回答,但是他们的声音被喧扰的声音淹没了。


“谁呀!”山姆又叫喊着。


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话虽然听不见,可是山姆可以从嘴唇的动作看出他们是说的那几个具有魔力的字眼——“匹克威克”。


这就足够了。一霎眼山姆已经挤进了人群,制止了轿夫,面对着那位威风凛凛的格伦谟了。


“哈罗,老先生!”山姆说。“这玩意里面你把谁弄进去了呀?”


“闪开,”格伦谟先生说,他的威风正如好多人的威风一样,有一点儿小小的声望就不得了了。


“他要不走开就接他,”德伯雷先生说。


“多谢你了,老先生,”山姆回答说,“因为你竟然在考虑我方便不方便;另外那个像是刚从巨人的野兽车里逃出来的先生,我得好好的谢谢他,为了他的那么漂亮的提议;但是我倒情愿你们给我的问题一个回答,假使在你们都是一样的话,你好吗,先生?”这最后一句话是用爱护的神情对匹克威克先生说的,他站在前面的窗子里对外窥探着。


格伦谟先生愤慨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就从那特别的口袋里拔出包着铜头子的短棍在山姆眼睛前面一晃。


“啊,”山姆说,“这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那头子,简直像个真的一样。”


“走开!”大怒的格伦谟先生说。为了使这个命令更有说服性,他就用一只手把那铜质的忠心的标记戳进了山姆的领巾,用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山姆的衣领:山姆回敬的礼数是一拳把他打倒;并且事先极其周到地打倒了一个轿夫给他垫在下面。


文克尔先生究竟是被那种由于受了伤害的念头里产生出来的疯狂一时驱使的呢,还是被维勒先生的勇敢的表现所激励的呢,这可说不准;但确定的是,他一看见格伦谟先生倒下去,就马上对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姑娘进行了可怕的猛烈攻击;因此,史拿格拉斯先生就本着真正的基督徒的精神,那就是为了不乘人不备攻击任何人,就大声宣布他也要动手,并且极其不慌不忙地开始解扣子脱起上衣来。他立刻被在场的人包围和抓住了;很公道地说,无论是他或者文克尔先生,他们丝毫也没有试着来解救他们自己或者维勒先生;维勒先生呢,经过辛苦的抵抗,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走了。行列重新排好;轿夫重新各就各位;游行重新开始。


匹克威克先生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愤慨得了不得。他只能看见山姆打翻了警士们,飞也似的四面八方赶来赶去;他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些,因为轿子门开不了,帘子揭不开。最后,借着特普曼先生的帮忙,他对付着推开了轿顶;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爬上了自己的座椅用手扶着特普曼先生的肩头尽最大努力稳住身形,开始对群众演讲起来;详细叙述他所受到的无理的待遇,并且叫他们注意他的仆人是先被殴打的。他们就这样走到市长家;轿夫们小步跑着,犯人们跟着,匹克威克先生演讲着,群众叫唤着。




第25章



在许多趣事之中,说明纳普金斯先生多么威严而大公无私;维勒先生怎么打回乔伯·特拉偷先生的毽子,像打来的时候一样重。还有一件事情,读下去自然分晓


维勒先生被带走的时候愤怒不己;针对格伦谟先生和他的伙伴们的相貌和举动而发的隐喻暗讽,数不胜数,对这些绅士挑战的言语,勇敢无比,他用这办法来发泄他的不满。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怀着很忧郁的心情聆听着他们的领袖从轿子里倾吐出来的滔滔如流的雄辩,特普曼先生主张盖上轿顶的诚恳的请求根本不能使这急流停顿一会儿。但是,当行列走进维勒先生碰到那位亡命之徒乔伯·特拉偷的那条弄堂里的时候,他的愤怒很快转为好奇,而好奇又很快换成一种惊讶。当那不可一世的格伦谟先生命令抬轿子的人站住,自己迈着威严而怪异的步子走到正是乔伯·特拉偷曾经从里面出来的那座绿色的大门口,把那门铃用劲拉的时候,听见铃声来的是一个打扮得很整齐的脸孔标致的女仆,她看见犯人们的反叛的相貌和听见匹克威克先生的慷慨激昂的演讲吓得举起了手,就叫麦士尔先生来。麦士尔先生把车道门开了一半,放进了轿子、被捕的人们和特别警察们;随即砰的一声当着群众的面把门关了;群众因为被关在外面而感到极度愤慨,并且因为急于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踢门和拉铃来发泄感情,这样闹了一两个钟头。这个举动,在位的人全都轮流参加了,除三四个幸运的人:他们在门上找到一个格子,虽一无所见,他们还是不停的在那里张望:就像有一个醉汉在街上被一辆小马车辗了,在做手术的时候,人们就在药房的玻璃窗上压扁了鼻子来张望的情形一样。


轿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下面停了,门边放着两种龙舌兰的绿花盆,一边一盆。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被带进了客厅,麦士尔预先通报了之后,而且受了纳普金斯先生的吩咐,于是又从客厅把他们带到那位奉公不懈的官儿的驾前。


那是激动人心的场面,是周密地布置好了使犯人们的心坎里感到恐怖并使他们对于法律的威严得到适当的认识的。在一顶大书厨前面,一张大桌子之后,和一部大书之前的一张大椅子里,坐了纳普金斯先生;这几样东西虽然大,但他坐的位置看起来比它们还大。桌上摆放着一堆一堆的文件:在文件堆的那头露出了竞克斯先生的头和肩膀,他尽量显示着很繁忙的样子。一伙人全进了房,麦士尔小心地关了门,呆在主子的椅子后面待命。纳普金斯先生向椅背上一仰,有着令人毛发悚然的庄严,审视着他的不情愿来的来客们的脸孔。


“喂,格伦谟,那是谁?”纳普金斯先生说,指着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呢,作为他的朋友们的发言人,手里拿了帽子站在那里,用极度的礼貌和恭敬鞠了一躬。


“这是匹克威克,大轮,”格伦谟说。


“你算了吧,老打火石[注],”维勒先生插嘴说,挤到第一排来。“对不起了,先生,但是你的这个穿着黄色高统子的手下人实在是吃不了司仪的饭的。这位是,先生,”维勒先生推开了格伦谟,用有趣的亲昵的口吻继续对市长说,“这位是匹克威克老爷;这位是特普曼先生;那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再过去,那个是文克尔先生——统统都是很可爱的绅士,先生,你一定很乐于认识他们的;所以,你越是快些把你这些手下人罚在水牢里踩上一两个月的水车[注],我们就可以越早些获得愉快的谅解。先办正事,再寻快乐——正像理查三世在塔里暗杀了另外一个国王、闷死小宝宝们之前说的罗[注]。”


这段话说到最后的时候,维勒先生用右胳臂肘擦擦帽子上的灰,对那位一直抱着说不出的敬畏一直听完的竞克斯先生和气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人,格伦谟?”市长说。


“非常无法无天的家伙,大轮,”格伦谟回答说。“他想劫走犯人,而且还殴打了警察,所以我们抓了他,带到这里来。”


“你做得很对,”市长答。“他显然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徒。”


“他是我的手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怒冲冲地说。


“啊!他是你的手下,是吗?”纳普金斯先生说。“你们阴谋破坏司法行政和谋杀执法官史。匹克威克的手下,记下来,竞克斯先生。”


竞克斯先生记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这家伙?”纳普金斯先生大发雷霆说。


“维勒,”山姆回答。


“对新门监狱的案件日程表来说是个不错的名字,”纳普金斯先生说。


因为这是一句笑话;所以,竞克斯、格伦谟、德伯雷、麦士尔和全体警察,都大笑了五分钟之久。


“把他的名子记下来,竞克斯先生,”市长说。


“‘勒’字是两个‘l’,朋友,”山姆说。


听了这话,一个倒霉的警察又笑了一声,因此市长就威吓说要马上把他抓起来。在这种时候,笑错了对象是危险的事情哪。


“你住在哪里?”市长说。


“哪里能住就住在哪里,”山姆答。


“写下来,竞克斯先生。”市长说。“如此说来他是个浪人;不是吗,竞克斯先生?”


“当然是的,市长。”


“那末我要把他押起来。既然如此我应该把他押起来,”纳普金斯先生说。


“这个国家的司法是很公平的,”山姆说。“市长押别人一次,自己就要受两次报应。”


听了这么一句话,又有一个特别警察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努力装得那么出奇地严肃,所以市长马上就看出了是他。


“格伦谟,”纳普金斯先生说,气得脸红了:“你怎么竟敢选了这样的一个不中用的和丢脸的人当特别警察?你怎么胆敢如此,先生?”


“我很对不起,大轮,”格伦谟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大怒的市长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这种失职的行为的,格伦谟先生;得拿你做个榜样以儆效尤。把那家伙的警棍拿走。他喝醉了。你醉了,你这家伙。”


“我没有喝醉呀,大人,”那人说。


“你是醉了,”市长反驳他说。“我说你醉了的时候你怎么敢反驳,呵,先生?他有酒气吗,格伦谟?”


“酒气冲天,大轮,”格伦谟回答说;他模模糊糊地闻到什么地方是有一股甜酒味儿。


“我就知道嘛,”纳普金斯先生说。“他一走进来,我看见他那兴奋的目光就知道他醉了。你注意到他那兴奋的目光吗,竞克斯先生?”


“当然罗,市长。”


“今天早上我一滴酒也没有喝呀!”那人说,他脑子里要多明白有多明白。


“你怎敢撒谎?”纳普金斯先生说。“他现在是不是醉的,竞克斯先生?”


是的,市长,”竞克斯答。


“竞克斯先生,为了这人无法无天,我要押他。写一张羁押票,竞克斯先生。”


那特别警察原来是要被押起来的,但是,作为市长的顾问的竞克斯先生(他曾经在一个乡村律师的事务所里受到三年法律教育),就着市长的耳朵说这是不允许的;因此,市长就发表了一通演说,说是顾念那警察的家庭原因,只把他申斥一番,然后革职就行了。于是就把那特别警察痛骂了一顿,然后就打发他走了:格伦谟、德伯雷、麦士尔和其他的法警们都称颂纳普金斯先生的宽大。


“那么,竞克斯阁下,”市长说,“让格伦谟宣誓具结。”


格伦谟随即宣誓具了结;但是,因为格伦谟有点儿头昏脑胀,又因为纳普金斯先生的午饭差不多要开了,所以纳普金斯先生就采取简捷的办法,提出了些诱导性的问题问格伦谟,格伦谟就尽可能每一个都作肯定的回答。所以讯问就非常顺利而且非常令人满意地完结了;证实了维勒先生两次殴打罪,文克尔先生一次威胁罪,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次撞人罪。这一切都办得称了市长的心之后,市长就和竞克斯先生低声商谈起来。


商讨了大约十分钟,竞克斯先生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了;市长呢,在椅子上挺起腰,先咳嗽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就插嘴了。


“对不起,市长,我打断了你的话头,”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在你要发表和实行你根据刚才的各种陈述所形成的所有意见之前,我必须要求把关于我个人的事情说出来的权利。”


“闭嘴,先生,”市长断然地说。


“我只好听你的了,市长。”匹克威克先生说。


“闭嘴,先生,”市长打断他说,“不然的话我要叫人把你给撵出去了。”


“你高兴叫你手下人对我怎么样,你就吩咐他们怎么做好了,市长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照他们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完全相信,你无论下任何命令,他们都会义无反顾的执行的;但是,市长,恕我冒昧,我要求说话的权利,直到我被用武力拉出去才肯罢休。”


“坚持匹克威克主义,”维勒先生声音很大地叫着。


“山姆,别吵,”匹克威克先生说。


“哑得像一只破鼓了说不出来话了,先生,”山姆回答。


纳普金斯先生看见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出这种少有少见的胆量,特别惊奇地对他凝视着;并且显然打算很愤怒地反驳他几句什么,但是那时竞克斯先生扯扯他的袖子,对他耳朵里悄悄地讲了几句。市长对于他的话做了一种听不清楚的回答,于是又悄悄地耳语起来。


竞克斯显然是在谏劝市长。


最后,市长很勉强地表示可以再听几句陈述了,就对匹克威克先生狠狠地说——“你要说什么?快说!”


“第一呢,”匹克威克先生说,从眼镜后面射出一道使纳普金斯都害怕的眼光,“第一,我想知道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什么被带到这个地方?”


“我必须告诉他吗?”市长用很小的声音对竞克斯说。


“我想还是告诉他好,市长,”竞克斯小声对市长说。


“有人正式向我告发,”市长说,“说你想决斗,说那另外一个叫特普曼的,就是从中帮助和教唆你决斗的人。因此呢——呃,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


“因为这样,所以我找你们两人来,来——我想应该是这样的,竞克斯先生呵?”


“当然罗,市长。”


“来——来——什么呢,竞克斯先生?”市长说,发起脾气来。


“来找个保,市长。”


“是的。因此呢,我找你们两人来——我要说下去,就被我的文书打断了——来找个保。”市长严肃的说。


“可靠的保,”竞克斯先生用耳语声说。


“我要一个可靠的保,”市长说。


“本市的人,”竞克斯小声说。


“保人一定是要本市的人,”市长说。


“每人五十镑,”竞克斯小声的说,“而且当然一定要是户长。”


“我要两个保证人每人缴五十镑保证金,”市长大声地说,而且非常威严,“而且当然罗,他们一定得是户长。”


“但是,天老爷,”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和特普曼先生都觉得又惊又气:“我们在这市上完全是陌生人呀。我们谁也不认识。而且我对于任何户长,正象对于要和什么人决斗这事一样,一点也不清楚。”


“也许是这样吧,”市长回答说,“也许是这样吧——你说呢,竞克斯先生?”


“是的,市长。”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市长问。


匹克威克先生原来还有许多话要说,而且勿庸置疑他会说了出来的。那些话说了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也会使市长觉得很不高兴。可是他闭嘴,维勒先生就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两人立刻专心地密谈起来,所以对于市长的问话根本没有注意。纳普金斯先生可不是一个问题问两遍的人;所以,他又先咳嗽了一声,在警察们的恭敬而钦佩的肃静之中,开始宣布他的判决了。


维勒的第一次殴打罪要罚他两镑,第二次的罚款三镑。文克尔要罚款两镑,史拿格拉斯是一镑,此外还要他们具结保证不和国王陛下的任何一个子民挑衅,尤其是对于他的忠仆丹尼尔·格伦谟。至于匹克威克和特普曼,他已经说过了他要取保。


市长的话刚说完,匹克威克先生那重又变得愉快的脸上就堆满了微笑,向前走上几步说:


“请市长原谅,但是我想请你和我密谈几句,是对于你自己关系非常深的事情,可以吗?”


“什么!”市长说。


匹克威克先生把他的请求又重述了一遍。


“没有比这个要求更奇怪的事情了,”市长说,“密谈?!”


“密谈阿,”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并且非常坚持,“但是因为我所要说的事情有一部分是听我的手下说的,所以我希望他也可以在场。”


市长看看竞克斯先生,竞克斯先生看看市长;警察们惊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纳普金斯先生的脸色突然变白了。会不会是维勒这人,出于悔过之心,来揭发什么行刺他的阴谋呢?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阿;他想到裘里厄斯·凯撒和潘西伐尔先生的事,脸色更灰白了。


市长看看匹克威克先生,招呼竞克斯先生。


“你觉得他这个要求怎么样,能答应他吗?竞克斯先生?”纳普金斯先生喃喃地说。


竞克斯先生也不知道怎么样,又怕得罪了市长,就怯弱地露出了一种暧昧不明的笑容,撇了撇嘴角,把头慢腾腾地两边摇摇。不知该怎么为好。


“竞克斯先生,”市长严厉地说,“你是一匹驴子。”


听了这句妙语之后,竞克斯先生又微笑一下——比先前更怯弱了点儿——一面逐渐侧着身子缩回到他自己的角落里。


纳普金斯先生在心里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立起身来叫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跟着他到一间和法庭通着的小房间去。他叫匹克威克先生走到房间的最里面,自己站在门口把手搭在半开半掩的门上,以便万一对方有一点儿敌意的表示的话,他能够立刻逃走,随后他表示准备倾听,不管是什么消息。


“我就向您直接说了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那是对于你本身和你的信誉有很大关系的一件事。我完全相信,先生,你在你家里窝藏着一个大骗子!”


“两个哪,”山姆插嘴说,“穿桑子色衣服的当然也在哭哭啼啼玩他的各种下流花样。”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我要说得清清楚楚的,那就一定要请你控制住您自己的情绪。”


“抱歉得很,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但是我一想到那个乔伯,就忍不住把活塞拉开一两时啦。”


“总而言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的手下猜想有那么一个非兹·马歇尔大尉常到这里来,对不对?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看见纳普金斯先生气愤的马上要打断他的话,就加上一句说,“因为,假使是他,我知道这人是——”


“轻些,轻些,”纳普金斯先生说,关上了门。“你知道他是什么,先生?”


“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冒险家——一个不要脸的人——在社会上鬼混蒙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叫人成为他的荒唐的愚蠢的、可怜的牺牲品,先生,”激昂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暖呀,”纳普金斯先生说,脸胀得通红,而且他的态度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嗳呀,匹——”


“匹克威克,”山姆说。


“匹克威克,”市长说,“嗳呀,匹克威克先生——请坐呀——你说的果然是真的吗?非兹·马歇尔大尉当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要叫他大尉,”山姆说,“他不是什么非兹·马歇尔;两样都不是。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戏子,他叫做金格尔;假如还有个穿桑子色制服的狼的话,那就是乔伯·特拉偷。”


“的确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作为对于市长的惊讶神情的回答:“我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揭发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穿桑子色制服的人。”


于是匹克威克先生就把金格尔先生的所有恶行加以概略的叙述,往吓坏了的纳普金斯先生的耳朵里灌。他说他最初怎么遇见他;他怎么拐骗华德尔小姐逃走;他怎么又为了钱的缘故高高兴兴地丢了她;他怎么半夜里把他骗到一个女子寄宿学校里;他(匹克威克先生)怎么认为来揭穿他现在所假冒的名字和官职是他的应尽责任。


在这段叙述进行之中,纳普金斯先生的身上的热血统统涌到他的两只耳朵上了。他是在附近的一个跑马厅里遇见了这个自称大尉的人的。他的一大串显贵的相识者的名单、他的广泛的旅行和他的时髦的举止,完完全全迷住了纳普金斯太太和纳普金斯小姐,她们使非兹·马歇尔大尉在大众面前露脸,引证非兹·马歇尔大尉说的话,把非兹·马歇尔大尉放在她们的一群最要好的相识的头上,以致于使她们的密友波更汉太太、波更汉小姐们和悉尼·波更汉先生妒忌和失望得要命。而此时竞听到有说他是一个寒酸的冒险家,一个跑码头的戏子,纵使不是个骗子,也是非常像骗子,像得叫人难以区分开来!天哪!波更汉家要怎么说呢!悉尼·波更汉先生发现他所献的殷勤原来是因为这样一个情敌而遭到轻视的时候,他会很满意的呀!而他,纳普金斯,怎么有脸在下届的本州审判会议上去见老波更汉的面呢!假如这事一但传出去的话,岂不是给了官场上的敌手们一个大大的把柄吗!


“但是归根结蒂,”纳普金斯先生隔了好久之后暂时宽了心说,“总的来讲,这不过是你们这么说罢了。非兹·马歇尔大尉是一个风度很动人的人,我相信他是有许多仇人的。你们这些话有什么证据呢?”


“能让我与他面对面的对质吗?”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所要求、我所需要的就是如此。让他跟我和我这里的几位朋友当面对质;那时候你就不需要其他的证明了。”


“嗳,”纳普金斯先生说,这事非常容易就会办到,因为他今天晚上要来的,这样就不至于把事情宣扬出去了——“那,那,那不过是为了这青年人的好处,你要知道。不过——我——我——我首先要向纳普金斯太太请教,这一方法能不能行有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总之,匹克威克先生,我们先得把这场公事打发过去才能谈到别的。现在还是请你回到隔壁房里去吧。”


他们回到了隔壁房间。


“格伦谟,”市长说,用的是令人凛然的声调和严肃的神情。


“大轮,”格伦谟回答,带着一种宠儿的微笑。


“喂喂,先生,”市长用严厉地语调说,“不要让我看见这种轻浮相。这很不像样子;我老实告诉你,你实在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你刚刚所说的种种情况是不是真正确实的?你想好后再说呢,先生。”


“大——轮,”格伦谟结结巴巴地说,“我——”


“啊,你弄不清楚呵,是吗?”市长说。“竞克斯先生,你看得出他这种弄不清楚的样子吗?”


“当然罗,市长,”竞克斯回答。


“那末,”市长说,“你把你的供词重新说一遍吧,格伦谟,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得说得小心点儿,想好了再说。竞克斯先生,把你的话记下来。”


不幸的格伦谟开始复述他的控诉辞了;但是,在竞克斯先生和市长一个记录一个挑剔之下,加上他的天生的说话有头无尾,结结巴巴和他的极端的狼狈,所以不到三分钟就弄得矛盾百出,不知所云,于是纳普金斯先生立刻宣布不相信他的话。因此,罚款取消了,并且由竞克斯先生立刻去找两个保人。这一切庄严的手续令人满意地办好之后,格伦谟很坍台地被打发出去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实例,说明了人类的伟大的不巩固,和大人物的宠爱的不可信的。


纳普金斯太太是一位戴着粉红色的头巾式纱帽和淡梭色假发的威严的女性。纳普金斯小姐除了那顶帽子之外,她妈妈的一切缺点,包括全部的傲慢她全部继承了,除了假发之外,她妈妈的所有的坏脾气她也全部具备;每逢发挥这两种可喜的品质使母女两位碰上了什么不高兴又困难不好解决的事情——这并不是不常有的——她们两人就一致把错处推在纳普金斯先生的肩头上。因此,当纳普金斯先生找着了太太,把匹克威克先生所说的话仔细的传述给她的时候,纳普金斯太太突然想起来她一向就耽心着这种事情的,她从前就告诫他会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她的忠告;她真不知道纳普金斯先生把她当做了什么人;等等。


“什么!”纳普金斯小姐说,困难的往每个眼角里挤了很少一点儿眼泪,“一想到我被人这样愚弄,真难堪极了!”


“啊!你要谢谢你的爸爸呀,我的好宝贝,”纳普金斯太太说:“我曾经怎样地千恳万求地要他问问大尉的家庭背景呵;我曾经怎样地苦苦哀求他采取什么决断的手段呵!我完全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的——我完全知道的嘛。”


“但是,我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


“不要跟我说话,你这讨厌的东西,不要再说了!”纳普金斯太太说。


“我的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你自己说过你很喜欢非兹·马歇尔大尉的呀。你曾经不断地请他到这里来,我的亲爱的,你不放过任何机会,到处介绍他宣传他。”


“我不是这么说过吗,享利文塔?”纳普金斯太太用一个大大受了伤害的女性的神情叫唤着向她女儿诉苦。“我不是说过你的爸爸会掉过头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的吗?我不是这么说过吗?”说到这里,纳普金斯太太抽抽咽咽起来。


“爸呵!”纳普金斯小姐抗议地喊一声父亲,也就抽抽咽咽起来。


“他给我们招惹来了这一切耻辱和讪笑,倒骂起我来,倒说是我的责任,这不太过分了吗?”纳普金斯太大喊。


“我们如何有脸再在交际场里出现呀!”纳普金斯小姐说。


“我们如何有脸见波更汉家的面呀!”纳普金斯太太说。


“还有格列格斯家!”纳普金斯小姐说。


“还有史伦明托更斯家!”纳普金斯太大喊。“但是你的爸爸可一点儿也不在乎呢?那与他有什么关系!”纳普金斯太太想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伤心至极,不由得痛哭起来,纳普金斯小姐也跟着她哭了起来。


纳普金斯太太的眼泪继续滚滚而流,直到她渐渐把事情想透之后:她在心里决定,最好是叫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等候大尉来到这里,让匹克威克先生得到所求的机会。如果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那就可以把大尉赶出去,而不至于把事情传出去,他的消声匿迹,也很容易向波更汉家解释,只要说他通过他的家族在宫庭里的关系;已经被任为西埃拉·里昂或者桑格·包因特的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景色宜人的地方的总督;这种地方对于欧洲人的吸引力非常的大,所以他们一到那里就再也不能够下决心回来了。


纳普金斯太太擦干了她的眼泪,纳普金斯小姐也擦干了她的,于是,纳普金斯先生很高兴地按照太太的提议把事情决定了。因此,他先前的遭遇所留下的一切痕迹洗干净了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被介绍给了太太小姐们,随后马上就被款待了午饭;而维勒先生呢——这位贤明得特别的市长在半小时之内发现了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之———就委托了麦士尔先生去照应,特别吩咐带他到下面去好好款待一番。


“你好,先生?”麦士尔先生说,一面带他下楼到厨房里用餐。


“嗳,差不多呀,没多久以前,就是我看见你在法庭上你主人椅子后面神气活现的时候,从那时候到现在我的身体并没任何变化,”山姆回答。


“你要原谅我那时候并没在太在意你呀,”麦士尔先生说。“你知道,那时候主人并没有给我们两位之间做任何的介绍呵。天哪,他多欢喜你呵,维勒先生,真的!”


“啊,”山姆说,“你这人很有趣呀!”


“是么?”麦士尔先生回答。


“简直幽默得可以,”山姆说。


“而且他很善于谈话,”麦士尔先生说。“他的话简直是滔滔江水川流不息,不是吗?”


“妙,”山姆答,“它们这么快地涌出来,你撞我的头我撞你的头,像是懂得大家发了昏;你简直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是不“这就是他说的话的妙处呀,”麦士尔先生接过去说。当心,当心这最后一级,维勒先生。在见女人们之前你要不要先洗一洗手,先生?这里有个水槽,上面装了水龙头的;那边还有肥皂,门背后有一条干净的回转式长毛巾。”


“啊!我看我就索性洗个脸吧,”维勒先生回答说,一面把黄色的肥皂在毛巾上擦了许多,然后用它擦脸起来,直到脸上重新发了亮。“有多少女的?”


“我们厨房里只有两个,”麦士尔先生说,“厨娘和女用人。我们用了一个孩子做打杂事情,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但是他们必须得在洗衣间里用餐。”


“啊,他们在洗衣间里吃吗?”维勒先生说。


“是呀,”麦士尔先生回答,“他们才来的时候我们叫他们在我们桌上吃,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忍受。女孩子的举动粗气得怕死人;男孩子一面吃的时候一面那么粗声粗气地喘着气,叫我们觉得不可能跟他坐在一桌。”


“是些小鲸鱼嘛![注]”维勒先生说。


“啊,怕死人,”麦士尔先生回答,“但是这是乡下用人最大的缺点,维勒先生;年轻人总是非常的野蛮。这里,先生,请走这里。”


麦士尔先生走在维勒先生前面,用极度恭敬的礼貌带他进了厨房。


“玛丽,”麦士尔先生对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仆说,“这是维勒先生:东家关照请他下来吃饭,让我们尽可能地把他招待得舒舒服服的。”


“你们的东家真是个聪明人,正好把我带到这个我喜欢的地方,”维勒先生说,对玛丽赞美地膘了一眼。“要是我是这家的主人,我永远会觉得凡是玛丽在的地方,就可以找到令人舒服的东西。”


“暖呀,维勒先生!”玛丽说,红着脸。


“哼,我倒不这么认为!”厨娘脱口而出地说。


“嗳呀,厨娘,我怎么把您给忘记了呢?”麦士尔先生说。“维勒先生,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你好吗,太太?”维勒先生说。“非常高兴看见你,真的,并且希望我们的交情会一直维持下去,就像那位绅士对五镑一张的钞票说的那样。”


这番介绍仪式完成之后,厨娘和玛丽都撤到了厨房的后间,喊喊喳喳地谈了十分钟;然后又转身回来了,两人都笑呵呵的和羞答答的,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


维勒先生的随和的态度和健谈的能力,对他的新朋友们发生了不可比拟的影响,所以饭还没吃完他们的交情已经十分亲密了,并且对于乔伯·特拉偷的罪行已经掌握了非常详尽的情况。


“我无论如何看不惯那个乔伯,”玛丽说。


“本来就一点儿也不应该的嘛,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回答说。


“为什么不应该?”玛丽问。


“因为丑恶和欺骗决不应该跟高尚和善良相提并论,”维勒先生回答。“你说是不是,麦士尔先生?”


“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位先生回答。


这时候玛丽笑了起来,说是厨娘引她笑的;厨娘也笑了,说她并没有。


“我没有杯子,”玛丽说。


“那你和我一道喝,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你的嘴唇沾了这只大杯子,那我就可以间接亲你的嘴了。”


“多难为情呀,维勒先生!”玛丽说。


“怎么难为情呀,我的亲爱的?”


“说什么亲嘴的话多难为情啊!”


“胡说;那有什么关系。那是自然而然的嘛;是不是,厨娘?”


“不要来问我,你脸皮那么厚,”厨娘回答说,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厨娘和玛丽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啤酒和冷肉混在一块儿,差点没把玛丽给噎住了——幸亏维勒先生大大地卖力,在她背上捶了无数下,还献了其他必要的殷勤,这才把她从这吓人的危难中救了出来。


在这一切欢乐和高兴的中间,听见园门那里的门铃大响了一阵,在洗涤室里吃饭的青年绅士立刻开门了。维勒先生正在对漂亮女仆献殷勤献到顶点;麦士尔先生正在忙着尽东道主之谊;厨娘才刚刚止住笑意,正把一大块食物举到嘴边,这时,厨房门被打开了,走进了乔伯·特拉偷先生。


我们说走进了乔伯·特拉偷先生,但是这个说法照我们惯常的忠于事实的谨严态度看来并不妙。门开了,特拉偷先生出现了。他本来是要走到屋子里面来的,而且确实要这样做,可是这时候他看见了维勒先生,就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两步,站在那里凝视着面前这片意外的景象有好一阵子,惊慌和恐惧完全侵袭他的大脑,使他的四肢完全动弹不得了。


“是他呵!”山姆说,非常高兴地站起身来。“我们刚才还提到你哪。你好吗?你到哪儿去了?进来吧。”


维勒先生伸手抓住毫不抵抗的乔伯的桑子色的衣领,把他拖进了厨房;然后把门锁上转身把钥匙递给了麦士尔先生,他接过来冷冷地塞进侧面的口袋里扣好。


“啊,狐狐叫!”山姆喊。“你想想吧,我的主人在楼上会到了你的主人,我在这楼下面见到了你。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杂货生意如何?嘿,我真高兴看见你。你的样子多快乐呵。今天会到你,真是件高兴的事情;是不是,麦士尔先生?”


“正是嘛,”麦士尔先生说。


“你看他这么欢喜!”山姆说。


“兴致这么高呵!”麦士尔说。


“而且这么快活看见我们——这就更叫人开心了,”山姆说,“请坐;请坐。”


特拉偷先生被迫让自己坐在了炉子附近的一张椅子上。他把一双小眼睛先对维勒先生看看,再对麦士尔先生看看,可是没有说话。


“喂,”山姆说,“面对着几位女士们,我倒要问问你这个宝贝,你现在还认为你自己是一个用一条粉红格子手绢和赞美诗第四集的规规矩矩的好人吗?”


“还说准备要跟个厨娘结婚哪,”那位女士愤愤地说。“流氓!”


“还说要改邪归正,以后做做杂货生意呢,”女仆说。


“哪,我对你说吧,年轻人,”麦士尔先生庄严地说,厨娘和女仆最后的两句话引得他冒起火来了,“这位女士(指着厨娘)跟我很要好的;所以,先生,你说要和她开杂货铺子的话,就是伤害了我,这是一个男子叫别的男子最伤脑筋的一种事情。你明不明白,先生?”


麦士尔先生停了下来等候一声应答;他依照主人的说话,而且对于自己的口才是很得意的。


但是特拉偷先生并没有答复他的意思。所以麦士尔先生用严肃的态度继续说:


“先生,很可能暂时用不着你上楼去,因为我的主人这时候正在跟你的主人算账;所以呢,先生,你可以有工夫和我谈几句私话的。这你明不明白啊!先生?”


麦士尔先生又停下来等待答复;而特拉偷先生又一次使他失望。


“那末,”麦士尔先生说,“我不得不当着女士们的面来表白自己,这是很抱歉的,但是事情的紧急可以算是我的借口。厨房后间是空着的,先生。如果你愿意进去,先生,维勒先生做个公证人,那我们就可以互相都得到满足,到铃响的时候算结束。跟我来,先生!”


麦士尔先生说了这些话,就向门那儿跨了一两步;而且为了节省时间起见,一面走一面就动手解扣脱起上衣来。


厨娘呢,她听见了这场性命交关的挑战的最后几句,并且看见麦士尔先生要实行起来了,忽然发出了一声锐而尖的叫;并且向着那位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乔伯·特拉偷先生冲了过去,用一股发怒的女性们所特有的劲儿又挖又打他的大而平板的脸孔,并且用手绞住他那头漂亮的黑色长发,从里面揪下大约足够做五六打大号丧礼发圈的头发。她用全部的热忱——这是她对麦士尔先生的挚爱所鼓动起来的——结束了这种英勇行为之后,蹒跚回到原位;并且因为她是一位感情很容易起伏和感情很脆弱的女士,所以立刻就跌倒在伙食桌子下面,昏厥过去了。


此时响起了铃。


“是叫你去,乔伯·特拉偷,”山姆说;特拉偷先生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或者回答——甚至还没有顾得上摸一下那位失去知觉的女士给他造成的伤痕——就被山姆和麦士尔先生一人抓住一条手臂,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他弄上楼,进了客厅。


真是一幅动人的活画。阿尔费雷德·金格尔老爷,别名非兹·马歇尔大尉,这时候正在靠近门的位置,手里拿着帽子,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被他的很不愉快的处境所左右。面对着他站着的是匹克威克先生,显然是已经谆谆教诲地讲了一篇高尚的大道理;因为他的左手反背在上衣的燕尾下面,右手略弯的举在半空,这是他发表什么令人感动的演说时的习惯。稍为离开点儿的地方,站着特普曼先生,面带怒客,由他的两位年轻些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拉着;在房间的尽里边是纳普金斯先生、纳普金斯太太和纳普金斯小姐,闷沉沉地装腔做势,烦恼要得命。


“是什么阻挡着我,”正当乔伯被带进来的时候,纳普金斯先生带着官老爷的尊严在说——“是什么阻挡着我,使我不能把这些人当作流氓和骗子混混给抓起来呢?这是愚笨的怜恤。是什么阻挡着我呢?”


“骄傲,老朋友,骄傲,”金格尔先生回答,毫不在意。“不能的——不行——抓一位大尉吗,呃?——哈!哈!好得很——给女儿做丈夫嘛——自搬砖头自打脚——声张出去——万万不可以的——那真笨了——非常之笨!”


“混蛋,”纳普金斯太太说,“我们瞧不起你的下流低级的奉承。”


“我向来就恨他,”亨利艾塔接口说。


“啊,当然罗,”金格尔说。“高个儿的青年——老情人——悉尼·波更汉——有钱——呱呱叫的家伙——可是还没有大尉那么有钱呵,呢?——赶他走——丢了他——都是为了大尉——什么也比不上大尉——所有的女孩子——发疯——呃,乔伯,呃?”


说到这里,金格尔先生很开心地大笑起来;乔伯呢,兴奋地搓着手,发出了他自从进屋子以来第一次发出的声音——这是一声低低的、让人觉得是一种快乐的笑,好像是表示他要尽情享受这笑,不能让它泄漏掉一点儿声音。


“纳普金斯先生,”年长的女土说,“这不是仆人们该听见的谈话。让这些坏蛋到别处去吧。”


“当然罗,我的亲爱的,”纳普金斯先生说。“麦士尔!”


“大人。”


“把大门打开了。”


“是,大人。”


“出去!”纳普金斯先生说,使劲挥着手。


金格尔微微一笑,向门口走去。


“慢着!”匹克威克先生说。


金格尔停住了脚步。


“我本来可以,”匹克威克先生说,“可以狠狠报复一下你和你那边那位伪善的朋友使我受到的遭遇的。”


乔伯·特拉偷听见讲到他时,很有礼节地鞠了一躬,把手放在胸口。


“我说,”匹克威克先生说,渐渐发起怒来,“我本来可以更厉害地报复你一下的,但是我只暴露了你,算是尽了我认为对于社会应尽的责任。这是宽恕,先生,但愿你不要把他忘掉。”


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乔伯·特拉偷带着滑稽的庄严神情,把手罩在耳朵上好像希望不漏掉他所说的一个音节。


“我只要再说一句,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是完全发起火来了,“就是,我真的可以断定你是个流氓,一个——一个恶汉——坏到极点——比我所见过或者听过的任何男子都坏,除了这个假装正经、装虔诚、穿桑子色制服的无赖。”


“哈!哈!”金格尔说,“好家伙,匹克威克——好心肠——老胖子——可是千万不要冒火——坏事情呵,非常之坏——少陪了,少陪了——以后再见吧——好好保养你的精神——喂,乔伯——快走吧!”


说了这些话,金格尔先生就照他的老调儿把帽子迅速往头上戴,大步走出了房间。乔伯·特拉偷停留了一下,四面看看,微微一笑,然后假装庄严地对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对维勒先生挤一挤眼睛——那种厚颜无耻的狡诈神情非任何笔墨所能形容——于是跟着他的很有发展的主人走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看见维勒先生随着往外走的时候说。


“是。”


“待在这儿。”


维勒先生好像是不能不犹豫的样子。


“待在这儿,”匹克威克先生重复说。


“我不能在前面园子里把那个乔伯收拾一下吗?”维勒先生说。


“那是一定不可以,”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我可以把他踢出大门吗,先生?”维勒先生说。


“决不可以,”他的主人回答。


维勒先生像是一时之间显出了不愉快的神情,这自从他跟他主人以来还是第一次。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很快就明朗了,因为预先藏在大门背后的狡猾的麦士尔先生及时地冲了出来,极其老练地把金格尔先生和他的随从打得都滚下台阶,跌到放在下面的两个龙舌兰盆里。


“我早就尽到了我的责任,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纳普金斯先生说,“那末我和我的朋友们就告辞了。你的热情和周到的招待我们,我们在感激之余,请你允许我代表我们大家说一句,就是,要不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使我们不得不如此的话,我们是决不会接受这种招待的,也就是说,决不会就这样放过先前的糟糕事情的。我们明天就要回伦敦离开这里。至于你的秘密,你尽管放心我们吧。”


匹克威克先生如此这般地对于早上的待遇提出了抗议之后,就对太太小姐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尽管这家尽力挽留,还是带着朋友们走出了房间。


“你把帽子还是戴上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在楼下呢,先生,”山姆说,急忙跑下楼去拿。


除了那位漂亮的女仆厨房没有任何人,而山姆的帽子不知乱放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得找一找;漂亮女仆就点了火给他照着亮。他们差不多找了大半个厨房,漂亮女仆因为急于找着帽子,就跪在地下把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堆着的一切东西都翻了出来。那是个难以转身的角落,你要到那里就必须先关上门。


“在这里了,”漂亮女仆说。“是这个吧,是不是?”


“让我看看,”山姆说。


漂亮女仆已经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了;而烛光非常暗,所以山姆就不得不也跪在地下才可以看得出那帽子到底是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很狭小的捌角,所以——这谁也不能怪,除非怪那个造房子的人——山姆和漂亮女仆就不得不靠得很紧了。


“是的,是这顶帽子,”山姆说。“再见啦!”


“再会!”漂亮女仆说。


“再会!”山姆说;说着,他把那顶费了这么大的事才找到的帽子掉在地上了。


“你真是个笨丫头,”漂亮女仆说。“你要是不当心的话,还会再丢掉的。”


因此,为了免得他再把它丢了,她就替他戴在头上。


是不是因为漂亮女仆的脸抬起来望着山姆的脸的时候显得更漂亮了呢,还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所以发生这种偶然的结果呢,这是到今天还不清楚的事,总之,山姆亲了她的嘴。


“你这不见得是有意的吧,”漂亮女仆说,红着脸。


“唔,刚才不是有意的,”山姆说:“但是现在我要啦。”


所以他又迅速地亲了她的嘴。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在楼梯栏杆上面喊。


“来啦,先生,”山姆回答急忙跑上楼去。


“你去了多长的时间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门背后有些什么难弄的新玩意儿呵,先生,所以这半天才把门弄开的罗,先生,”山姆回答说。


这就是维勒先生初恋的最初一节。





第26章



这里是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的案子进行情形的一斑


揭发了金格尔,完成了此次之行的目的,匹克威克先生决定立刻回伦敦去,以便了解在这期间道孙和福格两先生对他所提出的诉讼。在前面两章详细叙述过的那些可以令人纪念的事件之后的第二天清早,他就凭着他的性格所有的全部劲头和决心来行事了,按照这个决定,坐上了伊普斯威契开出的第一班马车的后座;就在夜暮降临之前,带着他的三位朋友和塞缪尔·维勒先生抵达首都。


到了这里,朋友们暂时别离了。特普曼、文克尔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各自回府,为他们将来重访丁格来谷做一些必需的准备;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找到一个非常满意的地方,就是在伦巴德街乔治场的乔治和兀鹰大饭店里安置了下来。


匹克威克先生吃过饭,喝完了第二品脱红葡萄酒,把丝手绢蒙在头上,把脚搁在火炉栏杆上,并且把身体向安乐椅上一躺,这时,维勒先生带着他的毡制的行李包走了进来,把他从甜美的安静的深思中惊醒。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先生,”维勒先生说。


“我刚才在想,”匹克威克先生说,“在高斯维尔街巴德尔太太家里,还有我的一些东西,我得在再离开伦敦之前把它们料理一下拿出来。”


“那很好哇,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我可以暂时把它们送到特普曼先生家里,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但是在把它们送走之前,必须得先查看一下,把它们收拾在一块儿。山姆,我要你到高斯维尔街去一趟,料理一下。”


“马上去吗,先生?”维勒先生问。


“马上,”匹克威克先生答。“等一会,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接上去说,一面掏出钱袋来,“还要付点房钱。本来是要到圣诞节才到期,不过你付了吧,了却了这桩事。早一个月通知退掉我的房子。通知在这里,已经写好了。交给巴德尔太太,告诉她,她只要愿意的话,就贴召租条子吧。”


“很好,先生,”维勒先生答:“还有要我帮忙的吗,先生?”


“没有啦,山姆。”


维勒先生慢慢地向门走去。像是料到还有什么吩咐;慢腾腾地开了门,慢腾腾地跨出去,慢腾腾地带上门,门带到只差一两寸就要关上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喊了起来:


“山姆。”


“是,先生,”维勒先生说,很快退了回来,随手把背后的门关上。


“我不反对,不反对了,山姆,不反对你去试探试探巴德尔太太本人到底对我怎么样,那种可耻的、下流的和毫无根据的控诉是不是真的可能进行到最后。我说我并不反对你这样做,如果你自己愿意的话,山姆呵,”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轻轻地点一点头表示明白了,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又把丝手绢蒙上了头,打算定下心来睡一小会儿。维勒先生急急忙忙地出去执行他该执行的任务了。


他走到高斯维尔街的时候差不多九点钟了。前面的小客堂里点着一对桔红色的蜡烛,窗帘上反映着一对小帽子的影子。巴德尔太太一定有客人了。


维勒先生敲了敲门,隔了很久的时间——这段时间外面的人可用来吹了一个曲子,在里面的人用来点着了一支不容易化的扁蜡烛——于是有一双小靴子在地毯上啪啪地响着走过来,出现了巴德尔少爷。


“喂,你这小皮猴子,”山姆说,“你妈妈好吗?”


“她很好呵,”巴德尔少爷答,“我也好呵。”


“唔,真是运气,”山姆说,“去对你妈妈说我要和她说话,我的小神童。”


巴德尔少爷接到这种请求,就把那难融的扁蜡烛放在楼梯脚下,溜进前客堂通报去了。


映在窗帘上的两只小帽子是巴德尔太太的两位最另眼看待的朋友的头上的东西,这两位也只是刚来一会,为的只是喝杯清静的茶,吃点热热的晚饭——一份猪蹄和一些烤乳酪。干酪正在炉子前面的一只小小的浅锅里烤得黄焦焦的,使人喜爱极了;猪蹄呢,正在炉架上放着的一口洋铁小锅子里煮得香喷喷的;巴德尔太太和她的两位朋友也正舒舒服服地在静静地闲谈,谈着她们的一切特别亲密的朋友和熟人;有关的事情这时巴德尔少爷应了门回来传达了塞缪尔·维勒先生告诉他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巴德尔太太惊讶说,脸发了白。


“嗳呀呀!”克勒平斯太太说。


“呀,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要不是我凑巧在这里的话!”山得斯太太说。


克勒平斯太太是一位矮小的、敏捷的、好多事的多嘴女人;山得斯太太是位高大、肥胖、脸色阴沉的像苦瓜一样的人物;巴德尔太太的伙伴正是这两位。


巴德尔太太感觉到兴奋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在现有的情况之下,除了通过道孙和福格之外,到底该不该和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接什么头,这是她们三位都不太清楚的事情,所以她们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了。在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况之下,显然的,可做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地揍那在门口发现维勒先生的孩子一顿。所以他的母亲就狠狠揍了他,而他就很好听地哇啦哇啦哭起来。


“别吵——听见没有——你这调皮的东西!”巴德尔太太说。


“是嘛;你母亲已经够可怜了,不要再麻烦她了,”山得斯太太说。


“事实上,没有你,她已经烦得不得了了,汤姆,”克勒平斯太太带着同情的听天由命的态度说。


“啊!运气真糟糕,可怜的羔羊!”山得斯太太说。


这一切大道理只是叫不懂的巴德尔少爷哭得更响。


“那末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巴德尔太太对克勒平斯太太说。


“我想你应该去见见他的,”克勒平斯太太回答。“但是决不能没有一个证人在场。”


“我想,两个证人更合法些,”山得斯太太说,她正像另外那位朋友一样,已经好奇得不得了了。


“也许让他到这儿来更好些吧,”巴德尔太太说。


“那是当然的,”克勒平斯太太回答,很快接受了这意见:“进来吧,年轻人;请你先把大门关上。”


维勒先生立刻明白了;于是走进了客堂,如此这般对巴德尔太太交待他的事务:


“对不起,如果有什么打扰的地方,太太,这就像强盗把老太太推在火上的时候对她说的罗;但是因为我和我的主人刚刚回到伦敦,而且马上又要离开,所以你看这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真的很抱歉。”


“当然嘛,仆人对于主人的错误是没有办法的呵,”克勒平斯太太说,被维勒先生言谈举止打动了。


“当然罗,”山得斯太大附和说,由于她对那小小的洋铁锅所投射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来,好像正在暗暗盘算如果留山姆吃晚饭的话,每人可以分到多少猪蹄。


“所以我来呢,也就是为了这些事情,”山姆说,并不理她们打岔,“第一,是送我东家的通知来的——这就是。第二,是付房租——这就是。第三呢,告诉你要把他一切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等我们叫人来拿的时候交给他。第四,对你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把房子出租——就是这些。”


“不管怎么样,”巴德尔太太说,“我现在说,而且将来还要说,匹克威克先生无论在哪方面——除了一点——都算得是个真正的绅士。他的钱总是像银行一样地靠得住——总是的。”


巴德尔太太说了这话,用手帕轻轻的擦擦眼睛,走出房间去打收条了。


山姆很明白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女人们就一定会讲起话来的;所以他轮流地看看洋铁锅、烤干酪、墙壁和天花板,一声不响。


“可怜的宝贝!”克勒平斯太太说。


“啊,可怜的人!”山得斯太太回答。


山姆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谈话。他看出她们是要谈到本题了。


“我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伪誓罪,”克勒平斯太太说,“实在就不舒服。我并不是要说些什么叫你难受的话,青年人,不过你的主人实在不是一个东西,我愿意他在这里对他当面这样说。”


“我愿意你能够像你说的那样,”山姆说。


“看她伤心得多厉害,整天恍恍惚惚的,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除非有的时候她的朋友们出于慈善心来陪她坐坐,使她心思舒服些,”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同时对洋铁锅和浅锅溜一眼,“真可怕!”


“野蛮,”山得斯太太说。


“而你的东家呢,年轻人阿,他是一个有钱的绅士,决不在乎养个老婆的开销,算不了什么的嘛,”克勒平斯太太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处理这事,为什么他不娶她?”


“啊,”山姆说,“的确嘛;问题就在这儿。”


“问题,可不是,”克勒平斯太太愤愤地反驳他说:“她要是有我这份勇气的话,可要好好的质问质问他哩。虽然如此,我们女人,这些尽人们欺负的可怜虫到底还有法律保护我们青年人可,你的东家不用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他将来吃了亏之后就晓得的。”


克勒平斯太太这样宽心地一想之后,就昂一昂头,对山得斯太太一笑,山得斯太太也回她一笑。


“官司正在进行着,没有错的,”山姆想,这时巴德尔太太带着收条进来了。


“这是收条,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说,“这是找你的零钱,我希望你喝点儿什么驱驱寒气吧,就算是因为我们是旧相识好了,维勒先生。”


山姆知道这是对他有利的,因此马上就答应了;因此,巴德尔太太从一口小小的壁橱里拿出一只黑瓶子和一个酒杯;她因为精神上痛苦不堪,以致心神恍惚得如此厉害,斟了维勒先生的杯子之后竟又拿出三个酒杯,也都斟上。


“呀,巴德尔太太,”克勒平斯太太说,“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呀!”


“唔,这没有什么关系吗?”山得斯太太脱口而出地说。


“啊,我这值得可怜的脑子!”巴德尔太太说,沮丧地微微一笑。


这一切,山姆当然都懂得的,所以他立刻就说,他晚饭之前决不能喝酒的,除非在一位女士的陪同下一起喝。这话引出一阵大笑,于是山得斯太太自告奋勇来赏光,就在她的杯子里咂了一小口。然后山姆又说必须大家都喝点儿才对,所以她们就都咂了一小口。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矮小的克勒平斯太太提议来干一杯,“祝巴德尔控告匹克威克的诉讼胜利!”因此女太太们都干了杯,以表祝贺,立刻话就非常多起来。


“维勒先生,我想你听说了在进行什么吧?”巴德尔太太说。


“我好像听见了一些,”山姆回答。


“闹到这样公堂对质真是可怕的事呵,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说:“但是现在我看出来,这是我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我的律师道孙先生和福格先生对我说,既然我们是有证据的,我们有胜利的把握。维勒先生,假使我不能胜利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啦。”


一想到巴德尔太太会败诉,这个念头就叫山得斯太太大受影响,以致不得不立刻又把酒杯斟上并且喝干;因为她感觉到,这是她以后说出来的,她当时假使不毅然决然地这样做,那她一定要昏倒在地上的。


“大约能在什么时候上堂呢?”山姆问。


“不是二月里就是三月里,”巴德尔太太回答。


“到那时候一定有更多的证人前去的,是不是?”克勒平斯太太说。


“啊!可不是!”山得斯太太回答。


“倘使原告得不到胜利的话,道孙和福格不是要急疯了吗?”克勒平斯太太接着说,“因为他们办这种事本来就是投机的!”


“啊!可不是!”山得斯太太说。


“但是原告是一定胜利的,”克勒平斯太太继续说。


“我希望如此,”巴德尔太太说。


“啊,没有一点儿疑问和可提出疑点的地方嘛,”山得斯太太回答。


“唔,”山姆说,站起身来并且放下了酒杯,“我所能说的,就是我但愿你能够得到胜利阿。”


“谢谢你,维勒先生,”巴德尔太太非常热心地说。


“至于道孙和福格这两位干这种投机事情的人呢,“维勒先生继续说,“他们像干这一行的其他好心肠的先生们一样,专门离间人家,反正挑拨是非破费不了他们什么东西,叫他们的办事员们排命在邻居和熟人中间找出小事来法律解决——对于他们呢,我所能说的是,我希望他们会得到我要给他们的报酬。”


“啊,我但愿他们得到每个好心肠的人乐于给他们的报酬呀!”大为感激的巴德尔太太说。


“不谈了吧,”山姆回答,“他们就是依靠这些就能吃喝不尽啦!祝你们夜安,太太们。”


女主人并没有提到猪蹄和烤酪就准许山姆走了,使山得斯太太大为宽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太太们就在巴德尔少爷所能贡献的少年人的帮助之下把这东西大嚼一顿——自然罗,它们在她们奋勇的努力之下完全消灭了。


维勒先生穿街过巷回到乔治和兀鹰饭店,把他到巴德尔太太那里设法探听到的关于道孙和福格的狠毒手段的消息,忠实地仔仔细细告诉他的主人。第二天和潘卡先生的会晤更加证实了维勒先生所说的话;匹克威克先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欣然准备到丁格来谷作圣诞节之游,心里却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知道大约不出两三个月,控告他毁弃婚约要求赔偿损失的案子就要在“民事法庭”公开审判了;原告方面有各种各样有利条件,不仅是由于“环境的力量”,而且还是由于道孙和福格的毒辣手段所造成的。





第27章



塞缪尔·维勒到道金巡礼,看到他的继母


匹克威克派们预定动身去丁格来谷的日期,距离现在还有两天,所以维勒先生那天吃过提早了的中饭之后在乔治和兀鹰饭店的一间后房里坐下来想着心里的事,他想着如何消磨


这两天的时间才好。这天的天气非常之好;他转念头还没有转上十分钟,突然发起孝心来;他那么强烈地觉得应该到乡下去看看他的父亲并且对继母表示敬意,他以前居然从来也没有想到这种道德上的义务,这种疏忽大意使他自己觉得特别惊讶。为了急于弥补过去的疏忽,一分钟也不耽搁,他就一直上楼到匹克威克先生那里请假,以便实现他这可嘉的心愿。


“当然罗,山姆,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他的手下这种孝道的表示,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辉:“当然的罗,山姆。”


维勒先生感激地深深鞠了一躬。


“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有那么强烈的人子之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向来就有的,先生,”维勒先生回答。


“这话听起来叫人很高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嘉许地说。


“自然罗,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需要我的父亲的什么东西,我总是用一种非常恭敬的态度向他要。要是他不愿意给我,我就自己动手拿,因为不弄到这个东西,我就会做出一些不对的事情来。如果自己拿了我就替他省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哪,先生。’:


“我说的倒不是这个意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摇摇头,微微一笑。


“总之是好意,先生——是最好的动机,就像一位绅士遗弃妻子的时候说的,因为她和他在一起好像根本就不愉快呀,”维勒先生回答。


“你可以离开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谢谢你,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鞠了一个最恭敬的躬之后,并且穿上了最好的最合适衣服之后,就坐到亚伦德尔马车的顶上,向道金出发。


在维勒太太的时代,格兰培侯爵酒店简直可以说是上等的路边酒店的模范——恰恰大得周转很方便,却又恰恰小得舒舒服服。马路对面的一根高柱子上横挂着一个大招牌,画着一位绅士的头和两肩,有一副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孔,穿着镶着深蓝色的滚边的红色上衣,在他的三角帽之上还涂着一片同样的深蓝色,算是天。再上去是两面旗子;在他的上衣的最下一个钮扣下面是放着两尊炮;这一切组成了那位留下光荣记忆的格兰培侯爵的富于表情的、逼真的肖像。酒吧间的窗子上摆设着精心设计和搜寻的牛蒡属的植物,和一排堆积了很多灰尘的酒瓶子。开着的百叶窗上刻着种种珍贵的铭记,都是一些好床铺和好酒的文字;乡下人和马夫们成群地在马房的门口和马槽附近徘徊,对于店里卖的啤酒和烧酒的优良质地提供了可靠的证据。山姆·维勒下车之后,站在酒店外面,用富有经验的旅客的眼光观察了一下这一切显得生意兴隆的所有现象,看了以后立刻走了进去,对于所看到的一切感到非常满意。


“喂!”山姆的头刚一伸进门里边,就有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说,“你要干什么呀,青年人?”


山姆朝着有声音的地方看去,那是一位相貌悦人的微微有些发胖的女子,她坐在酒吧间的炉子旁边,在拉着风箱烧冲茶的开水。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在火炉的另外一边有一位穿着褴褛的黑色衣服的男子,笔直地坐在一张高背椅子里,他的背几乎像椅子背那么硬那么长。他很快引起了山姆的特别注意。


他是一位面孔极其呆板、长着红鼻子的男子,有一张又长又瘦的脸,一副类乎响尾蛇的眼光——相当锐利,但无疑是很坏的。他穿了一条很短的裤子。一双黑色棉纱袜子,像他的其他衣服一样,非常污秽。难看的神情像木头那样的呆板,但是他的白色颈巾却没有浆过;两端又皱又长,乱七八糟、古里古怪地缠在紧紧扣着的背心上面。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双又旧又破的海狸皮手套、一顶宽边帽子和一把褪色的绿伞,这把伞的顶端戳出了一大把鲸骨做的骨架,像是为了弥补它另一端没有伞把的缺陷;而这些东西都是安置得非常整齐和仔细,似乎暗示那位红鼻子——不管他是谁吧——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


替红鼻子公平地设身处地想想呢,假使他要是有走的意思的话,那就太不聪明了;因为根据一切迹象看来,除非他真有一个最令人羡慕的去处,否则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更舒服。炉火正在风箱的作用之下熊熊地发着光,水壶呢,正在炉子和风箱两者的作用之下愉快地唱着。桌上放了一小盘茶具;一碟滚热的抹了牛油的烤面包在炉火旁边轻轻地翻着油花;红鼻子自己是正忙着用一把长钢叉把一大块面包加工成一种很可爱的食品。他旁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菠萝甜酒,里面还有一片桔黄色的柠檬。每当红鼻子把一片烤面包举到眼睛面前察看它是否烤熟的时候,就呷这么一点点儿菠萝甜酒,并且对那位拉风箱的肥胖的妇人微笑一下。


山姆看见这种美妙的景象看得都出了神,竟完全没有听见那位胖胖的女子的第一次的询问。直到她的问话一次又一次用她那尖锐的嗓子重复了两次之后,他才想到自己的行为的不适当。


“老板在吗?”山姆问,作为她的问话的回答。


“不,不在,”维勒太太回答;那位胖胖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维勒太太,过去是已故的克拉克先生的未亡人和唯一的遗嘱执行者。“不,他不在家,而且我也并不希望他在家。”


“我想他今天赶车子去了?”山姆说。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维勒太太说,一面把那红鼻子男子刚烤好的面包抹上黄色的牛油。“我不知道他去哪了,而且呢,我也不管。——祷告吧,史的金斯先生,可以吃啦。”


红鼻子照着她说的做了。于是立刻非常凶猛地开始吃起那抹了牛油的烤面包来。


红鼻子男子的样子,使山姆第一眼就很怀疑他就是他的可敬的那位父亲说过的那位助理牧师。等他看到他一吃东西,一切的疑惑都全部解除了,并且他感觉到假使他打算在这里暂时勾留的话,就必须马上把他的立足点搞好,不能耽搁。所以他就必须立刻开始行动,首先把手臂从那半截的柜台门上伸过去,冷静地慢慢拔开门闩,于是悠闲地走了进来。


“后娘,”山姆说,“你好呵?”


“嘿,我真不相信他是维勒呢!”维勒太太说,表现出一种很不高兴的表情,抬头看看山姆的脸。


“我倒认为他是,”泰然自若的山姆说:“我希望这位牧师原谅我说一句,我愿意我就是占有你的那位维勒哪,后娘。”


这句话是双重的恭维。一则表示维勒太太是位既可爱又漂亮的女性,再则表示史的金斯先生具有牧师的风度。这话立刻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而山姆就着这个有利的时机进一步吻起他的继母来。


“走开点!”维勒太太说,把他推开。


“多难为情呀,青年人!”红鼻子的绅士说。


“我没有恶意,先生,我真的没有恶意阿,”山姆回答说:“不过,你做的是很对的;假使后娘年纪轻,人漂亮,那影响不大好了,是不是,先生?”


“这都是世俗之见,”史的金斯先生说。


“唉,正是嘛,”维勒太太说,把她的帽子扶扶正。


山姆呢,也觉得他说的是,不过没有说什么。


助理牧师好像并没有因为山姆来了而感到高兴;而当那恭维所造成的最初的兴奋失踪的时候,连维勒太太也似乎感觉到即使把山姆这小子给甩掉一点儿也不值得可惜。不过他已经在这里了;而且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撵他出去,所以他们就三个人一道坐下喝起茶来。


“父亲好吗?”山姆说。


听了这话,维勒太太举起两手,翻着白眼,好像一提到这事就非常难过。


史的金斯先生深深叹一口气。


“那位绅士怎么啦?”山姆问。


“他想到你父亲的态度就心惊肉跳啊,”维勒太太回答。


“呵,是吗,是这样吗?”山姆说。


“实在难怪嘛,”维勒太太庄严地补充说。


史的金斯先生重新拿了一块抹着牛油的烤面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是个可怕的恶棍,”维勒太太说。


“该遭天遣的人,”史的金斯先生大叫说。他在烤面包上狠狠的咬上一个大大的半圆形,又叹了一口气。


山姆非常想给予那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一点什么东西,让他好好地唉声叹气一阵,好好发泄一下。但是他抑制住这种欲望,只问了一句:“老头子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维勒太太说,“他啊,他是铁石心肠。这位派呗叫的人——不要皱眉头,史的金斯先生,我要说你是个派派叫的人——天天夜里来,就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可是对于他却丝毫没影响。”


“唔,这真古怪,”山姆说:“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上考虑的话,那对于我一定有很大的影响的;我可懂得这个理呀。”


“我的年轻的朋友,”史的金斯先生庄重而严肃的说,“事实是这样的,他的心是冥顽不灵的。啊,我的青年朋友,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拒绝我们的十六个最美的姊妹们对他的和最诚恳的忠告呀!——我们是要他答应捐助我们的一个高尚的团体一笔款项,给西印度群岛的黑人的婴儿送些法兰绒背心和道德手绢。”


“道德手绢是什么呀?”山姆说:“这种东西我倒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使娱乐和教训合而为一的东西,我的年轻的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精美的故事和木版画混合而成的。”


“啊,我明白了,”山姆说:“就是那些挂在亚麻布铺子里、上面有乞丐们写的请愿书一类的东西吧?”


史的金斯先生开始吃第三块烤面包,点点头表示是的。


“他不听太太们的劝导,是不是?”山姆说。


“只管坐着抽他的那个该死的烟斗,这说黑人的婴儿是——他说黑人的婴儿是什么呀?你快说呀!”维勒太太焦急的问。


“小骗子,”史的金斯先生回答说,感慨不尽的样子。


“说黑人的婴儿是小骗子,”维勒太太喃喃重复了一遍。两个人都为了老头子的所说的这些残酷的话深深慨叹。


本来是还要说出类似这样的许许多多的罪恶的,不过烤面包已经都吃光了,茶已经冲得很淡了,而山姆又没有流露出要离开的意思,这时,史的金斯先生突然想起来了,他和牧师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所以就告别了。


茶具和炉灶刚刚收拾打扫干净,伦敦马车刚好这时把大维勒先生送到了门口;他的腿又把他送进了酒吧;他的眼睛很快的看见了他的儿子。


“嘿,山姆!”父亲喊。


“嘿,老大人!”儿子脱口而出。于是他们热烈地握手。


“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山姆,”大维勒先生说,“可是你怎么打通你后娘这一关的,在我倒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倒希望你把这秘方传给我呢。”


“别响!”山姆说,“她在家哪,老家伙。”


“她听不见的,”维勒先生回答:“吃过茶点之后她老是要下楼去发几个钟头威风的,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出出闷气,山姆。”


说着,维勒先生调了两杯掺水的酒精,并且拿出两只烟斗点燃,父子两人对面坐下:山姆在火炉的一边,坐在高背椅子里;大维勒先生在另外一边,坐了一只安乐椅,于是两人脸上都带着应有的庄严开始享起福来。


“有谁来过这里吗?山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老维勒先生冷冷淡淡地问一句。


山姆点点头,表示有人来过这里。


“那个红鼻子的家伙?”维勒先生问。


山姆又点点头表示是的。


“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呵,山姆,”维勒先生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斗。


“好像是这样的吧,”山姆说。


“打得一手好算盘,”维勒先生说。


“是吗?”山姆说。


“星期一来借了十八个便士,星期二就来借一先令说是要凑成半克朗;星期三又来借半克朗说是要凑成五先令;就这样进行下去,不用多久一张五镑钞票就到手了,山姆,这就像算术书上计算马掌上的钉子那样的玩意。你说他会不会打算盘?”[注]


山姆点一点头表示想起来他父亲所说的问题。


“那末你是不打算认捐什么法兰绒背心了?”又抽了一会儿烟之后,山姆说。


“当然不捐了,”维勒先生回答:“法兰绒背心对于人家外国的小黑人有什么好处可言呀?但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山姆,”维勒先生说,并放低了声音,并且把身体由火炉上探到了山姆这边来,“如果是给我们自己家里的什么人预备紧身背心[注],那我一定慷慨地出一笔钱。”


维勒先生说完了这些话,然后慢慢悠悠的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用意味深长的神态对他的头生儿子霎一霎眼睛。


“发动人们把手绢送给那些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人,这真是有点古怪呢,”山姆说。


“他们就老是干这类没有意义玩意儿,”他的父亲回答。“有个星期天,我走在马路上,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小教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汤盆,你知道她是谁呀,原来就是你的后娘!我相信那个盆子里一共有两金镑的钱哪,山姆,全都是半便士;后来人们从教堂里散出来了,又噼里啪啦地把铜板丢进去,丢得那么凶,真叫人要耽心世上没有任何盆子能经得住那样的磨擦。你猜猜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也许是为了再办一次茶会用的吧,”山姆说。


“一点儿不对,”父亲回答:“是为了替那个牧师付水费呵,山姆。”


“牧师的水费!”山姆说。


“嗳!”维勒先生答,“已经欠了三季的账,而牧师却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付——也许是因为水对他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吧,因为他很不容易吃家里一次水,真是很不容易;他的办法可比这个好得多哪。总而言之呢,水账是没钱给,所以人家就断了水。牧师就跑到教堂里,声称他是一个遭到迫害的圣徒,说他希望断了他的水的管水龙头的人能够给他水,改邪归正,但是他有点相信那人是已经被记上功过簿了。因此呢,女人们就开了一个会,唱了赞美诗,举了你后娘做这个会的主席,决定在星期天募捐,把钱送给牧师。”维勒先生结束这段话的时候说,“如果他这回没有从她们手里捞到一大笔,够他一生一世付自来水公司的账的话,山姆,那就算我该死,你也该死,我敢说。”


维勒先生默然地抽了几分钟的烟,然后又说:


“我的孩子,这些牧师的最坏的地方就是,他们真正能够把这里的年轻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上帝保佑她们善良的心吧,她们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她们什么都不懂呀;其实她们是那些胡说八道的那些无耻的人的牺牲呵,塞缪尔,她们是胡说八道的那些无耻的人的牺牲啊!”


“我看是这样的,”山姆说。


“毫无疑问嘛,”维勒先生说,庄重地摇摇头。“最叫我生气的是,塞缪尔,看见她们花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给那紫铜色的人做衣服,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衣服,也不注意你们这些白颜色的人。要是依着我呵,塞缪尔,我就要弄几个这种懒惰的牧师塞在沉甸甸的独轮手推车后面,成天在一条十四寸阔的跳板上推来推去,让他们尝尝辛苦。那就会把他们的鬼话抖落掉的。”


维勒先生用强调的重音,在各种各样的摇头晃脑和皱眉扭眼的辅佐之下说出了这个秘密之后,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带着天生的威严神情敲掉烟斗里的烟灰没有再说什么。


他正做着这事的时候,过道里传来一种尖锐的声音。


“你的最亲爱的亲人来了,山姆,”维勒先生说;这时维勒太太匆匆走了进来。


“呵,你终于回来了,你!”维勒太太说。


“是呵,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回答,又装上一斗烟。


“史的金斯先生回来了没有?”维勒太太问。


“没有,我的亲爱的,他没有来哪,”维勒先生回答,用一种很巧妙的手法——用火钳向炉子里就近夹了一块通红的煤凑到烟斗上点着烟。“而且呢,我的亲爱的,如果他根本不准备回来的话,我还是打算过下去的。”


“呸,你这个坏东西呀!”维勒太太说。


“谢谢你,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


“行了,行了,父亲,”山姆说,“在客人面前就不要说这种肉麻话啦。这位可敬的绅士已经来了。”


维勒太太听见这话,连忙擦掉刚刚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维勒先生呢,气愤地把自己的椅子拉到炉子角落里。


史的金斯先生非常容易就被人说服了,喝了一杯热的菠萝甜酒,并且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然后为了再重新来一遍,于是就先吃点晚饭来提提精神。他和大维勒先生坐在一边,那位绅士呢,时常偷偷举起拳头在助理牧师的头上晃动,但是他并没有让他的太太看见,借以向儿子表示胸中的隐藏的情感,这使他儿子感到极端的快乐和满意,尤其是因为史的金斯先生并没有察觉,只管静静地继续喝他的菠萝甜酒。


谈话大部分是维勒太太和助理牧师史的金斯先生他们两个人在说。话题主要是絮絮叨叨地叙述牧师的德性,他的羊群的价值,以及此外的所有人的罪大恶极——这些议论偶尔因为大维勒先生吞吞吐吐地提到一位叫华卡的先生或者提出类似这样的其他评注,而被打断了。


最后,史的金斯先生露出了许多不容置疑的象征,证明他真正是喝足了他所能够受用的菠萝甜酒了,于是拿起了帽子转身告别而去。随后,山姆立刻就被他父亲带到睡觉的地方。可敬的老绅士热烈地绞扭着手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儿子说,但是维勒太太刚一向他走来,他就放弃了这种意图,遽尔对他说了晚安。


第二天山姆一早就起身了,吃了一顿匆匆做好的早餐,就预备回伦敦去。他刚刚走出大门,他的父亲就站到了他面前。


“走啦,山姆?”维勒先生问。


“现在就走,”山姆回答。


“我但愿你能够把那史的金斯打包,带到伦敦去,”维勒先生说。


“我真的为你难过,”山姆责备地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让他把他的红鼻子伸到格兰培侯爵酒店里来?”


大维勒先生对儿子热情地盯了一眼,回答说,“因为我是结过婚的人呵,塞缪尔,因为我是结了婚的人。等你结了婚的时候,塞缪尔,你就能够知道并懂得很多你现在不懂的事了。但是,就像教养院的孩子学完了字母的时候说的,是不是值得吃那么大的苦头学那么少的乖,这是要看各人的兴趣爱好了。我呢,倒觉得不值得。”


“唔,”山姆说,“再会啦。”


“呔,呔,山姆,”父亲回答。


“我只想说一句,”山姆突然停住了脚说到,“假使我是格兰培俟爵酒店的老板,而那个史的金斯跑到我的店里来烤面包的话,那我就——”


“就怎么样?”维勒先生非常急造地插嘴说。“就怎么样?”


“在他的甜酒里下毒,”山姆说。


“那可不行!”维勒先生说,紧紧地握住儿子那双手不停的摇晃着,“但是你真会吗,山姆,真会吗?”


“会的,”山姆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不会对他太狠。我会把他丢进水桶里,盖上盖子;假使我发现他不懂人家的好心好意,我就要想出更好的办法。”


大维勒先生用说不尽的深深的赞叹的目光看了一看儿子,又紧紧握了他的手一次,于是慢腾腾地走了,脑子里盘旋着由于他的话而引起的无数的念头。


山姆目送他走去,直到他转了弯,之后他开始徒步上伦敦去。在开头的时候他尽在思量着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可能产生的影响,他的父亲会不会采纳他的观点。但是后来他把这问题从脑海中消除了,因为他有了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就是到了时候自会分晓;而这个想法也正是我们所要奉献于读者的。




第28章



兴高采烈的圣诞节的一章,在其中讲述了一场婚礼和其他一些玩乐情景,这些玩乐本身虽然都是些甚至像结婚一样好的风俗,但是在这种堕落的时代,却不能那么虔诚地完全保存下来了


在我主基督圣朝的某年某月,也就是他们那些忠实记述下来的奇遇被实行和结束的那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晨,四个匹克威克派,虽然没神仙那样快乐与轻松,至少是像蜜蜂那样活泼地集合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基督的荣光普照天下;这是收获、欢乐和开怀的季节;旧年像一位古代的哲学家,正预备召集他的朋友们围绕在他旁边,让他在欢宴声中和平而安静地逝去。时间就意味着一切——欢乐、笑容、无数的心由于它的来临而感到高兴而欢呼,而在这无数的心之中,至少有四颗是真正欢乐的。


圣诞节确实给人们的心带来短期的幸福和享乐。无数个家庭里的成员为了生活在作不间歇的斗争,东离西散,天涯海角各据一方,而这时候却又团圆了,在亲密和友善的快乐心情之下又欢聚一堂,这是那么纯洁那么完美的欢愉的源泉,这种纯洁的幸福,和世俗的忧虑风马牛不相及,无论按照最开化的民族的宗教信仰或者最粗卤的野蛮人的低劣传统,都应该算做为上帝所保佑的幸运儿而预备的天国里头等的喜事!多少往日的回忆,多少潜伏着的感情,被圣诞节的时间唤起来了!


此刻我们记录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所在的地方,离开我们从前年复一年在这个日子欢聚的地点很遥远了。那时候曾经那样欢畅地跳动着的心情,有许多已经停止了跳跃;曾经容光那么焕发的面貌,大多数已经没有了光辉;我们握过的手,有的已经冰冷了,我们所寻觅的眼光,多数早就埋没于坟墓里去了;然而,那破旧与古老的房屋,那个房间,那些愉快的话声和笑脸,那些诙谐,那些哄笑,还有和那些愉快的聚会有关的许多细枝末节,每逢这个季节就会涌到我们脑海里来,仿佛最后一次相聚就在转瞬间的事!快乐的、快乐的圣诞节呵,它能够把我们拉到童年的幻想中;能够给老年人召回青年时代的欢乐,能够把千万里外的水手和旅人送到他离别很久的家园和炉火旁边!


但是,我们太沉湎于圣诞节的美景与好处,以致怠慢了刚刚到达玛格尔顿的马车的外座上、裹着大衣围巾等御寒物的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害得他们在寒冷的露天里等了那么久,旅行皮箱和毛毡包着的行李都摆放好,维勒先生和车掌正在努力把一条庞大的鳕鱼塞进车子前部的行李柜——这条鱼平平整整地包扎在一个红褐色的长篓子里,顶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干草,不过要放进那个行李柜,未免太大了一点,而且它是被留到最后才放的,为了使它不致于被压坏,先把六桶真正土产的牡蛎安放在柜子底;这些牡蛎和鱼一样,都是匹克威克先生的财产。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流露着盎然的兴味,看山姆和车掌努力把鳕鱼塞进柜子,他们先是把它头朝下,然后尾巴朝下,然后竖起来塞,然后倒过来塞,然后侧着塞,然后把塞塞住,但是这一切手法都被那难说话的鳕鱼断然拒绝,直到车掌突然在篓子的正中揿了一下,它却突然隐没在柜子里,并且把车掌本人的头和肩膀都带了进去,他因为没有想到鳕鱼消极抵抗会这样突然停止,因此体验到那么出乎意外的震骇,使所有的脚夫和旁观者都忍不住哄然大笑。匹克威克先生看了,深深的微笑了一下,并带的一点点的甜意。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先令,交给从柜子里挣出来的车掌,叫他去喝一杯热的掺水白兰地来祝自己健康;听了这话,车掌也微微一笑,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和特普曼诸先生也都合伙微微一笑。紧接着,车掌和维勒先生走了约莫有五分钟的时间,很可能是去喝掺水白兰地去了,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带着很强烈的酒味。于是,车夫爬上了驭者座,维勒先生急忙上了车尾厢。匹克威克派们把大衣裹紧两腿,把围巾围住鼻子,助手们脱掉马衣,马车夫叫出来“好哇”,他们就动身了。


他们坐着车隆隆地穿过街道,在石子路上颠簸过一阵,于是到达了辽阔的乡村。车轮不停地在冰地上连滑带滚着。马呢,在马鞭抽得很猛烈的噼啪声之下,开始轻快地小步跑起来,好像它们后面的负载——车子、乘客、鳕鱼、牡蛎桶子和一切,轻得犹如鸿毛。他们走过一个小坡,紧接着走上了平坦的路,这条路又结实又干燥,像坚实的大理石一般,有两里路长。鞭子又是一声噼啪,他们就在马的驰骤之下疾驶前进,那几匹马时而昂起头时而低下头,使马具嘎啦嘎啦地响着,好像由于运动的迅速感到很高兴。同时,车夫用一只手抓住鞭子和缰绳,腾出一只手脱下帽子,把它放在膝头上,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一半是因为他有这样做的习惯,一半也是因为要给乘客看看,他是那样的悠然与冷静,给乘客看看,只要有他这样多的经验,驾驭四匹马是多么的轻松。他很悠闲地(否则效果就要大受损失的)这样做了之后,把手帕放好,把帽子戴上,拉拉手套,伸了一下手臂,又把鞭子抽得噼啪响了一声,于是他们比先前更轻快地前进了。


有一些小小的房屋散布在马路两边,这意味着他们就要开进一个镇市或者村庄了。车掌吹起有键盘的号角,清亮乐耳的号角声清澈寒冷的空气里震颤着,唤醒了车子里面的一位老绅士,他小心地把窗子放下半截,使它成为空中的了望楼,伸出头来看看,最后又把窗子拉上,告诉车子里面的另外一个人说,他们马上就要换马了。那人听了这话,就精神了许多,决定延迟到停车之后再打瞌睡。而当号角重新嘹亮地吹起来的时候,把茅屋主人的妻子和孩子惊醒了,他们站在门注视着马车,看着马车驰过,直到它转了弯,才又回到熊熊的炉火旁边,向火炉里投进一些新的木块,预备父亲回家;而父亲呢,正在一里之外,刚刚跟马车夫交换了友好的点头,回过头来对驰去的马车凝视了很久很久。


现在,当马车在乡下市镇的铺砌得不平的街道上辘辘通过的时候,号角的活泼的调子又响起来了。马车夫把笼住缰绳的环松开,车子停下的时候就将绳子丢掉。匹克威克先生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察看着周围;马车夫一瞧见,就告诉他这镇市的名字,并且告诉他这里昨天是集日;这两个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又转告了他的同伴们;他们呢,也就从大衣领子里伸出头来环视周围的环境。文克尔先生坐在尽那头,一条腿悬在半空。马车在乳店门口转个陡弯的时候,几乎把他摔到了街心;而坐在他旁边的史拿格拉斯先生还在惊魂未定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旅馆院子里,披着马衣的生力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了。车夫丢下缰绳,跳下驭者座,外座的乘客也都下了车,只有那些自己觉得没有十分把握再爬上去的人留在原位,在车上顿着脚取暖,用他那双充了渴望的眼光和通红的鼻子对着旅馆酒吧间的熊熊炉火和装饰着窗子的带红果子的冬青张望着。


车掌从用皮带挂在肩膀上的小邮袋里拿出一个褐色纸包交给了粮食铺子,看见他很快地套上了马,把放在车顶上的一只从伦敦带来的鞍子搬下来丢在路边,加入车夫和马夫之间谈起了一匹在星期二伤了右前腿的一匹灰色母马;于是他和维勒先生都上了车尾;车夫爬上了前面的驭者座;在车箱里的老绅士呢,他把放下很久的窗子又重新拉上,马衣也脱掉了;他们都准备就序了但是却不见了“两位胖绅士”,这令车夫很不高兴。车夫、车掌、山姆·维勒、文克尔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所有的马夫,以及比他们合起来的数量都多的看闲事的人们,全都直着嗓子叫唤。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接着是匹克威克先生和特普曼先生气喘不断地跑过来。原来他们是去喝一杯啤酒,而匹克威克先生的手冻得那么僵,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工夫才摸到一枚六便士钱币付了账。车夫喊了一声训诫意味的“来吧,绅士们”,车掌响应了这句话,车箱里的老绅士感觉得很不平常,怎么人们竟会在明知不是时候的时候下车去;于是,匹克威克先生那一端挣扎着上了车,特普曼先生从另一边同样做了,文克尔先生大叫一声“行啦”,大家开始行动了。围巾又围上了,大衣领子又翻起来,石子路走完了,屋子再也看不见了;他们重新在旷野的大路上疾驶前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并且吹得他们内心快乐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坐在玛格尔顿马车上丁格来谷去的途中,所经过的情形大致如此。在那天的下午三点钟,他们就高高的站在蓝狮饭店的台阶上了,全都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寒冷的天气用它那铁一般的镣铐束缚了大地,把它的美丽的霜网撒上树木和篱笆,但是匹克威克先生他们一路上喝够了啤酒和白兰地,所以他并不在意了。正当匹克威克先生忙着点牡蛎的桶数,监视着把鳍鱼发掘出来,这时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衣据。他转过身一看,原来那位用这种方法弓怕注意的人正是华德尔先生的宠爱的小厮,也就是这本朴质的传记的读者很熟悉的那个出色的胖孩子。


“啊哈!”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哈!”胖孩子说。


他说着这话还一边对鳕鱼和牡蛎桶了看看,很快乐地格格笑着。他比以前更胖了。


“我刚刚睡好觉,正对着酒吧间的火炉子,”胖孩子回答说;他在一小时的瞌睡中间把自己烘成一个新装的烟囱帽一般的颜色了。“主人叫我坐了小马车来,把你们的行李运去。他本来要备马来接,但是他想你们还是走去的好,因为天冷。”


“对呀,对呀,”匹克威克先生连忙补充说,因为他记起以前有一次几乎就在这同一条路上他们怎样骑过一次马的。“是呀,我们还是走去好。来,山姆!”


“先生,”维勒先生答应。


“帮助华德尔先生的用人把行李搬上小马车,然后你同他坐车子去。我们马上先走着去。”


匹克威克先生发出了这个命令,并且和驿车车夫清了手续之后,就同三位朋友折人田间的小路匆匆走掉,留下维勒先生和胖孩子初次萍水相逢。山姆怀着极大的惊异对胖孩子看看,但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动手把行李迅速地放进小马车,胖孩子静静地站着袖手旁观,好像觉得看着维勒先生自己单独工作是很有乐趣可研的。


“喂,”山姆把最后的行李包丢进小马车的时候说,“都在这儿了。”


“是呀,”胖孩子说,是很愿意听的调子“都在这儿了。”


“嘿,你这个宝贝东西,”山姆说,“你真是呱呱叫的能得锦标的孩子!”


“谢谢你,”胖孩子说。


“你的心里没有什么叫你操心的事吧,有没有?”山姆问。


“是我所知道的那些没有吧,”胖孩子回答。


“看你那样子,我差不多认为你是跟什么年轻女人闹单相思哪,”山姆说。


胖孩子摇摇头。


“好,”山姆说,“这么说我很愿意听。你平常喝点儿什么不?”


“我倒是更喜欢吃,”那孩子回答。


“啊,”山姆说,“我应该想到的嘛;但是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喝点什么能叫你暖和的东西?不过我想你是永远也不冷的,你浑身有那样富有弹性的装备呵,对吗?”


“有某些时候也很难说”那孩子回答:“而且我也欢喜那种喝的,只要是好的。”


“啊,是吗?”山姆说,“那末这里来!”


马上到了蓝狮的酒吧间,胖孩子毫不犹豫的喝下一杯。连眼都没有霎一霎——这种伟大行为使维勒先生对他的好感大为增加。维勒先生自己也干了类乎这样的一手之后,他们就上了小马车。


“你会赶车吗?”胖孩子说。


“我想我能行。”山姆回答。


“那末赶吧,”胖孩子说,把缰绳塞在他手里,指给他一条小路,“一直走就是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胖孩子说了这说就带着爱恋的心情在鳕鱼旁边躺下,一只牡蛎桶子做了枕头,立刻睡着了。


“唔,”山姆说,“在我所见过的一切稳重的孩子中间这个小家伙是最冷静的了。喂,别睡了,水肿病的小伙子!”


但是水肿病的小伙子却毫无回复活动的象征,所以山姆·维勒就在马车的前面坐下双手抖动一下缰绳叫那老马出发,径自向马诺庄园慢慢地走去。


同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兴高采烈地前进着,已经走得血脉循环很流通了。路冻得很硬;草卷缩而冻结着;空气新鲜、干燥、使人振奋地寒冷;而灰色的黄昏(在结冰的天气用石板色这个字眼更好些)迅速降临,这令他们产生一种愉快的期望期待着,在殷勤好客的主人那里等候着他们的舒适的东西。那是这样的一个下午,足以引诱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在没有人的田野里脱下大衣,满心愉快和轻松地玩起跳背游戏来。我们致信不疑,倘使特普曼先生这时候提议做“背”,匹克威克先生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加以接受。


然而特普曼先生并没有自告奋勇提供这种方便,所以朋友们只是继续走着,愉快地谈着,在他们绕上一条上路的时候,有许多人的声音冲进了他们的耳朵;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猜想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是谁,已经走到了盼望着他们到来的人们中间——盼望着他们这一个事实最初是以老华德尔看见匹克威克派们的时候嘴里所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嗬拉”来表示的。


首先是华德尔,他好像比以前精神多了,倘使这是可能的话;其次是贝拉和她的忠诚的特伦德尔;最后是爱米丽和十个八个其他年轻的女士们,她们都是为了明天的婚礼来的,而年轻的女士们在这种重大事件里总是快乐而神气的,她们也正是如此;她们全体一致,以嬉戏和笑声震动了田野和路径,一直传到远方。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介绍的仪式很快就完成了,或者不如说,很快就介绍完了,根本没有什么仪式。两分钟以后,他们来到篱笆的阶梯跟前,年轻的女士们,有的因为他在旁边看着,不肯从她们的身上跨过有的脚长得很美,脚踝也毫无缺点,宁愿在最高一层上站那么五分钟左右,推说害怕,不敢过去,这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能够毫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和她们开玩笑了,仿佛她们已经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似的。更值得说一说的是,就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给爱米丽的帮助,似乎远远超过那阶梯的恐怖实际上所需要的(固然那阶梯有三尺高,并且只有两级台阶);同时,还可以听见一位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在文克尔先生帮助她过去的时候大声的尖叫令人感动不安。


这一切全都非常舒服和愉快。当阶梯的阻难终于被克服了,大家重新到了旷野里之后,老华德尔就告诉匹克威克先生说,他们会经全体一道去看过一处房子的布置和装饰,那是过了圣诞假期一对新人就要去租下来做新房的;听了这话,具拉和特伦德尔都羞红了脸,红得像秋天的红苹果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光那样;那位穿着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的黑眼睛年轻女士就对爱米丽嘘嘘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狡猾地看看史拿格拉斯先生;对于这,爱米丽回答说她是个傻姑娘,然而自己却不觉满脸通红了;而史拿格拉斯先生呢,他是像一切伟大天才一样,通常是谦恭有礼的,觉得自己一直红到了头顶,从心底暴发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恨不得叫上面所说的那年轻女士连同她的黑眼睛、她的狡猾和她的口子上镶毛的靴子,全都安排好放在邻近的州里。[注]


假如说他们在室外已经是这样的亲睦和快乐,那未他们到了庄园之后所受的接待该是何等地热烈和恳切呵!连仆人们看见匹克威克先生都愉快地歪着嘴笑;爱玛呢,对特普曼先生丢了一个招呼的眼风,这眼风是一半儿庄重,一半玩皮,然而百分之百地漂亮,足以使得过道里的拿破仑石像也要张开手臂把她抱在怀里不愿松开双臂。


老太太是按照她平常的尊严派头坐在前客堂里,不过她从内心深处感到烦感,因此耳朵也就特别聋。她决不单独外出,而她也像她这种性格的其他的大多数老太太一样,假使家里人擅自做了她所不能做的事情,她就要认为是一种家庭的叛逆。所以——上帝保佑她的年老的灵魂吧——她就尽最大的力气把身子挺直靠在大椅子上。尽可能地显出凶狠的样子——虽然结果还是仁慈的。


“母亲,”华德尔说,“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你还记得他吧?”


“没有关系,”老太太回答,威严得很的样子。“不要叫匹克威克先生为我这样一个老不死的费心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理我了。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嘛。”说到这里老太太昂一昂头,用微颤颤的双手扶平她的淡紫色的丝质衣服。


“好啦,好啦,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不能让你这样不理睬一个老朋友。我这次来是需要特别和你作一次长谈,并且再和你打一次牌;而且我们还要给那些爱跳舞的男孩女孩们看一看爱米丽舞是怎么跳的——在他们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前就给他们看。”


老太太立刻就软下来了,但是她不欢喜突然之间就表示出来,所以她只是说,“啊!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别说没用的话了,母亲,”华德尔说,“得啦,得啦,不要生气了,他才是个可交的朋友。不要忘了具拉;你要提起她的精神啊,可怜的女孩子。”


老太太听见了这些话,因为她儿子说完的时候她的嘴唇在不停的抖着。但是年龄加强了脾气,所以她还没有十分就范。因此,她又抹抹淡紫色的衣服,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唉,匹克威克先生,我年青的那个年代青年人跟现在可大不相同呀。”


“那是无疑的嘛,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所以我对于现在的少数有世家遗风的人特别重视呵,”——说着,匹克威克先生就去把具拉拉到身边,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把她叫到祖母面前并让她坐在了小板凳上。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仰视着老太太的脸孔的面部表情唤起了往昔的思想,还是由于老太太被匹克威克先生的诚恳的善意打动了,不管怎么着,总之,老太太已经真正地软下心来;所以她抱住孙女的颈子,所有的小小脾气都在一阵沉默的眼泪中流失掉了。


那天晚上他们真是快乐的一伙。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一道打的牌局是沉静而庄严的,圆桌上的欢笑是沸沸扬扬的。牌局散了之后,好久的一段时间,大家还把那热腾腾的接骨木酒——用白兰地和香料掺成的——一巡一巡地喝;而接着来的睡眠是甜酣的,梦是愉快的。值得注意的是,史拿格拉斯先生的梦经常与爱米丽·华德尔有关;而交克尔先生的幻想中的主要形象则是一位具有黑眼睛、狡猾的笑容、一双出色精巧的口子上镶毛的高统靴子的年轻女士。


匹克威克先生一早就被一阵谈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这些声音甚至足以把胖孩子从沉睡中惊醒。他坐在床上听。女仆们和女客们不断地跑来跑去;那么多声音喊着要热水,三番四次地叫唤拿针线来,还有那么多半抑制住的恳求,“啊,来人呀把它给我系上吧!好人!我的好人!”这些使单纯的匹克威克先生以为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他更清醒的时候,才记起了结婚。这是个重要的大事,他就特别仔细地打扮了一番,从楼梯门口下去走到早餐室里。


全部女仆都穿了簇新的粉红洋布长袍制服,帽子上打了白结并带着红边她们在屋子里奔走着,兴奋得无法形容。老太太穿上一件织锦的袍子,这衣服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阳光——除了那些偷偷从放这件衣服的箱子缝里溜进去的懒散的光线。特伦德尔兴高采烈的唱着小曲,却又有点儿神经过敏。那位强健的老地主极力想表现得很畅快和漠不关心,但是他的企图大大地失败。所有的女孩子都穿着白洋纱布衣服,并且流着眼泪,除了特选的两三个,她们获得了在楼上跟新娘和女傧相们见面的光荣。全部匹克威克派都打扮得十分惹人喜爱,屋子前面的草地那儿传来一阵怕人的吼声,是那些隶属于这个庄房的全部男子们、孩子们和少年们所发出的;他们每人都在钮扣孔上弄了一个白结,全都在拚命欢呼。是山姆·维勒先生的言论和行动的模范作用把他们吸引到那里,并且还在鼓动他们,维勒先生已经在所有人中间得到了位置。如意自在,就像他从小就生长在这里一样。


结婚原是开玩笑的一个“合法的”对象,但是事实上是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只是指仪式而言,并且我们要求明确的谅解,我们对于结婚生活并没有暗带讥讽。跟快乐和喜悦混合在一起的,是许多离开家庭的懊恼、父母与子女分离的眼泪。离开人生最幸福阶段中间的最亲爱、最和睦的朋友去面临着还未经受过的、毫不熟悉的生活上的忧烦的这种自觉——这些自然的感情,我们不愿加以描写,免得使这一章带上忧伤的意味,而且我们更不愿意让人误解我们是在加以讥笑。


那未让我们简单的介绍一下吧!仪式是在丁格来谷本村的教堂里举行的,由那位老牧师主持;匹克威克先生的名字上了登记簿,到如今还保存在那里的法衣室里;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签名的字迹非常地潦乱不可一视;爱米丽的签名呢,像其他的新娘一样,几乎不可辩认;一切都以非常可赞美的方式办妥;年轻女士们一般都觉得事情不像她们想像的那样美好,还有呢,虽然黑眼睛和狡猾笑容的所有者告诉文克尔先生说,她相信她决不能够忍受任何这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却有最好的理由认为她是错误的。除了这一切之外,还得说一说的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是第一个向新娘致贺的人;他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把一只贵重的金表和金链挂在她的颈上,这珍贵的表除了珠宝商人,没有人曾经见识过。后来那座古老的钟声快乐地响了起来,于是大家都回去吃早饭。


“碎肉饼放在哪里呀,小鸦片烟鬼?”维勒先生对胖孩子说,让他帮助他把昨天的食物阵列出来。


胖孩子指了指该放肉饼的地方。


“很好,”山姆说,“放块‘圣诞’在里面。对过的那一碟。瞧,这么着就整整齐齐、舒舒服服了,就像那父亲把他的孩子的头割下来,给他医斜眼的时候说的罗。’”


维勒先生说了这个比喻,就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些过了,使这比喻发生充分的效果,并且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端详着他们所作的布置。


“华德尔,”匹克威克差不多在大家刚就座之后就说,“干一杯来祝贺这件喜事!”


“那我是很高兴的罗,老兄,”华德尔说。“乔——该死的,他又睡觉去了。”


“不,没有,先生,”胖孩子回答说,从远的一个墙角里出来,他在那里像胖孩子们的保护神——那不朽的号角神——似的吞了一块圣诞肉饼,虽然吃的时候没有带着那种作为他特有的特征的冷静和悠闲神情。


“给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倒满。”


“是,先生。”


胖孩子斟上匹克威克先生的杯子,然后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带着令人极其感动的一种忧郁的愉快,监视着刀叉的运动和那些精美的食物从盘子里转移到在座的人嘴里的过程。


“上帝保佑你,老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保佑你,老兄,”华德尔回答,他们面带笑容,相互敬着美酒。


“华德尔太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这些老年人也应该像年青人一样干一杯,庆祝这件大喜事。”


老太太穿着织锦的袍子坐在桌子上首,面部的表情庄重而严肃,一边是她的新婚的孙女,一边是匹克威克先生,替她切东西。匹克威克先生并没有用很高的声音说,她却马上听见了,就举过一杯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祝他长寿和幸福;之后,这位可敬的老年人就开始详详细细叙述自己结婚的情节,附带讨论了穿高跟鞋的风尚,还说了些已故的美丽的托林格洛娃女士的生活和奇遇;对于这些她自己当然心里甜甜的像吃了蜜似的,而年轻女士们却也是如此,因为她们大家都在纳闷老祖母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们一笑,老太太就笑得比以前开心十倍,并且说,这些一向就是公认的绝妙的故事;这话又叫他们大笑一阵,因此使老太太的兴致再好也没有了。随后,切开了蛋糕,一一分过来;青年女士们留了几小片预备放在枕头下面梦见未来的丈夫;因此又引起了许多的羞赧和笑乐。


“米勒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对他的旧相识那位精明的绅士说,“来一杯葡萄酒吗?”


“很高兴奉陪,匹克威克先生,”那位看上去十分精明的绅士严肃地回答。


“你和我来一杯吗?”仁慈的老牧师说。


“还有我,”他的太太急忙接过来说。


“还有我,还有我,”坐在桌子最下首的两位穷亲戚说,他们尽可能地大吃大喝,听见什么都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对于每一个追加的提议都表示了真心真意的高兴;他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匹克威克先生突然站起来说。


“听,听!听,听!听,听!”维勒先生在感情激动的状态中站起身大喊着说。


“叫所有的用人都进来,”老华德尔说,他领先插上这句,要不然维勒先生无疑要受到匹克威克的当众呵斥了。“给诸位分别倒一杯祝贺一下。那末,说吧,匹克威克。”


在桌上诸位的沉默之中,在女仆们的耳语声中,在男仆们的尴尬的惶惑之中,匹克威克先生开始了——


“各位女士和各位绅士——不,我不想说女士们和绅士们,我把你们叫做我的朋友们,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倘使女士们允许我这样放肆的话——”


说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被女士们所发出的、由绅士们响应了的巨大的赞美声打断了;这时候,能够很清楚地听得见黑眼睛女士说她甚至要吻那位亲爱的匹克威克,因此,文克尔先生殷勤地问她是不是可以由代表来接受:对于这话呢,黑眼睛的青年女士回答说,“去你的”,而同时对他瞟了一眼,那眼神谁看了都会明白她在说,“倘使你能够的话。”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我提议祝贺新娘和新郎的健康——上帝保佑他们(欢呼和眼泪)。我的年轻朋友特伦德尔,我相信他是一位很不错好丈夫,而他的妻子呢,我知道是一位非常可喜可爱的女子,她二十年来在她娘家给她周围的人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现在是充分合宜于转换到另外一个行动范围去了。(这时候,胖孩子发出了高声的哭泣,被维勒先生抓住领口拖了过来。)我但愿,”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我但愿我年轻得能够做她的姊妹的丈夫(欢呼),但是,既然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我很高兴我年纪大得能够做她的父亲;因为这样的话,我说我羡慕,尊重和爱她们两人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疑心我有任何隐秘的意图了(欢呼和呜咽)。新娘的父亲,我们一直与他相处的得很好,并且他还是一位高贵的人,我觉得和他相识是很骄傲的(大呼啸)。他是一位和气的、优秀的、有独立精神的、心地高尚的、好客的、宽宏大量受人尊重的人(穷亲戚们听见每一个形容辞都发出热烈的呼喊,尤其是听见最后两个)。他的女儿能够享受她所能够要求的一切幸福与快乐;他呢,能够从她的喜事的美满前途获得他应该获得的满足的心情和宁静的心境,这,我置信不疑,是我们一致的理想。所以,让我们为他们的健康来干一杯,祝他们长寿,万事如意!”


匹克威克先生在激烈的赞美声和微笑声中结束了祝辞,在维勒先生的指挥之下,使那些临时演员的肺部又作了一次兴奋而见效的活动。华德尔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提议干杯;匹克威克先生向老太太提议。史拿格拉斯先生向华德尔先生提议,华德尔先生向史拿格拉斯先生提议。穷亲戚之一向特普曼先生提议,另外一位向交克尔先生提议;无数句祝贺的话语编织成快乐与幸福,直到两位穷亲戚都神秘地消失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才提醒了大家是应该休会的时候了。


吃午餐大家又相聚在一起之前,根据华德尔的劝告,男子们曾经散了二十五哩的步,为了解除早餐时所喝的酒的影响。两位穷亲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们上床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同样无上的幸福,但是没有达到,于是大家重新作了这个决定继续留在那里。维勒先生使仆人们保持着永续的欢乐状态;胖孩子呢,把他的时间分成短促的片段,轮流用来吃和睡。


午饭是像早餐一样地丰盛,节目不断出新气氛不断的高涨,就是没有眼泪。随后是点心并且又是些祝饮。随后是茶和咖啡;再后,是跳舞会。


马诺庄园里最好的起坐间是一个长方的、镶着暗色嵌板的房子,有一座很高的火炉架和一只巨大的烟囱,上面可以行驶一辆新式小马车,连轮子带机件。在最显眼的地方,有两位最好的提琴手,和全玛格尔顿唯一的一张坚琴,就在冬青和常绿植物所搭成的一个陷蔽的处所。在所有的墙壁口处和灯架上都装了很古老的银烛台并且插着四支蜡烛。地毯揭掉了,烛光明亮地照耀着,炉火在火炉里闪耀着和爆裂着;愉快的话声和开心的笑声在全房间里回荡。假使有哪个旧时代的英格兰乡下大老棺死后成了仙,这里正是他们宴会的好地方。


在这种环境之下更值的一说的,那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出现的时候竟没有打绑腿这种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在他的最老的朋友们的记忆中也还是第一次。


“你想跳舞吗?”华德尔说。


“当然是呵,”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你看不出我的服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匹克威克先生叫人注意他的带斑点的丝袜和结得紧紧的跳舞鞋。


“你穿丝袜!”特普曼先生打趣地喊。


“为什么不能,先生——为什么不能?”匹克威克先生很动感情地对他说。


“呵,当然没有任何的有理由说你不能穿呵,”特普曼先生说。


“我想是没有的。先生——是没有,”匹克威克先生用断然的声调说。


特普曼想笑。但他觉得那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他就显出庄重的神情,说那双袜子的式样很不错,并表示他也很喜欢。


“我希望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眼睛盯着他的朋友。“这袜子,就袜子而论,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吧,我相信。是不是呵,先生?”


“当然没有罗。啊,当然没有罗,”特普曼先生回答说。他走开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情。


“我看我们都预备好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和老太太站在跳舞的邻队的地位上,而他太过于急躁,已经作了四次错误的起步。


“马上开始了,”华德尔说。“喏!”


两把四弦提琴和一把坚琴开始奏乐,匹克威克先生开始起步,采取了交叉着手的姿势。这场下的人们忽然鼓起掌并与叫“停止,停止!”的叫声。


“怎么回事?”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提琴和竖琴,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足以使他停止下来,哪怕屋子失了火,他也不会停。


“爱拉白拉·爱伦哪儿去了?”十来个人喊。


“还有文克尔呢?”特普曼先生急忙补充说。


“我们在这里!”那位绅士喊,和他的漂亮的伴侣从一个角落里出现了;此刻,到底是他的脸还是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的脸更红些,那真难说。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文克尔。”匹克威克先生说,有点发脾气了,“你竟没有早些站好。”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文克尔先生说。


“唔,”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因为他的眼光落到爱拉白拉身上了,“唔,我真不知道那算不算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来更多地想这问题了,因为提琴和坚琴真正热烈地演奏起来。匹克威克先生走起来了——交叉着手——打正中走到房间的尽头,起到离火炉一半的地方,重新回到门口——搀着老太太到处舞——在地上重重地顿脚——第二对准备出场——重新开步——又是各处走了一通——又是顿脚——又是一对,又是一对——从来没有这么起劲!最后,跳舞要结束了,也就是;老太太出着粗气走出了房门。由牧师太太代替了她的地位又跳足了十四之后,这位绅士虽然已经毫无努力之必要,却还是不断地在跳,合着音乐的节拍,并且一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舞姿向他的舞伴微笑着。


远在匹克威克先生舞倦之前,新婚的一对早已退出了舞会。然而在楼下的晚餐却很热烈,餐后大家又坐好长的一段时间;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夹七夹八地记得曾经个别而且亲密地邀请了大约四十五个人同他在乔治和兀鹰饭店吃饭,当他们一到伦敦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认为这是相当明确的象征,表示他昨天夜里除了运动之外还做了些家务事之类的工作。


“那末今天晚上你们厨房里有野味了,我的亲爱的,是吗?”山姆问爱玛说。


“是呀,维勒先生,”爱玛回答:“圣诞前夜我们总是有的。主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你的主人真妙,什么都不会忘记,”维勒先生说。“我的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会办事的人,或者像他这样地道的绅士。”


“啊,他真是呀!”胖孩子一道参加到他们谈话的队伍中并说,“他养的猪多好!”胖青年对维勒先生投过一种几乎像吃人生番的贪馋的脱视,因为他想到红烧的猪腿和肉汁了。


“呵,你到底醒过来了,是吗?”山姆说。


胖孩子点点头并带着一丝微笑。


“我对你说吧,小蟒蛇,”维勒先生动人地说:“你要是不少睡些,多动此,等你长大了的时候,你就得像那个梳了辫子的绅士一样的受罪了。”


“他出什么事啦?”胖孩子问,声调是踌躇的。


“我马上就跟你说呀,”维勒先生答:“世上能有怎么样的大块头,他就得算是一个——真正是个胖子,他四十五年没有看到一眼自己的鞋子。”


“天呀!”爱玛喊。


“是嘛,他是没有阿。我的亲爱的,”维勒先生说:“假如你按照,他自己的腿做个模型放在他的餐桌上,他自己也不会认识的。唔,他常常走到他的办公室去,身上挂了一根漂亮的金表链,大约有一尺又四分之一长,一只金表放在表袋里,那表是很值钱的——我不敢说值多少,不过总是一只要多贵有多贵的表——又大又重,圆的,难得有那么大的表,就像很难找到他那样胖的人。表面按着比例也很大。‘你最好不要带这表,’那些老绅士的朋友们说,‘你会遭到抢劫的,’他们说。‘我吗?’他说。‘是呀,要抢你,’他们说。‘可以,’他说,‘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贼能把这表拿出来,连我也拿不出呀,它装得结实了,’他说,‘每次我要知道时间,老是看面包店里的表。’于是他笑得快活死了,像是要裂成碎片,并且又伸着扑了粉的头拖着辫子出去了,沿着河滨大道一歪一歪地走着,带了拖得比平常更长的表链,那只大圆表在他的灰色的粗绒布短裤口袋里,几乎要裂出来似的。全伦敦没有一个扒手没有拉过那链子,链也从未从衣服上掉下来。表从来也不会出来,所以他们不久就厌倦了在人行道上拖着脚步跟着这一位绅士走了。他呢,回家就笑得不可开交,辫子抖动得像只荷兰钟的摆。最后,有一天那老绅士正在摇摇晃晃着,看见一个他一眼就猜出来的扒手走过来,跟一个头很大的小孩子手搀着手。‘出花样了,’老绅士自言自语说,‘他们要再尝试一次,可是不会成功的!”所以他开始格格地笑得很开心,但是忽然,那小孩子放开扒手的手,头向前笔直撞上了老绅士的肚子,叫他痛得弯了好半天的腰。‘杀人了!’老绅士喊。‘行啦,先生,’扒手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等他伸直了腰的时候,表和链子都没有了,还有更糟的呢,从此以后老绅士的消化就坏了,一直到死都没有好;所以你当心你自己吧,小家伙,当心不要太胖了。”


维勒先生说完了这些似乎使胖小孩子很感动的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之后,他们三人就走到那个大厨房里按着老祖宗从太古就立下来的规矩,也是每年圣诞前夜都遵守的惯例全家所有人都集合到这个大厨房里来。


在这厨房的天花板的中央,老华德尔刚刚亲手挂了一大根槲寄生树枝,这一根树枝立刻就引起了一场普遍的和极其愉快的挣扎和骚乱;在正中间是匹克威克先生,他用那种足以使美人托林格洛娃的后裔感到荣幸的殷勤,拉住老太太的手,把她领到那树枝下面,礼貌周全地吻吻她表示致敬。老太太就用适合于如此重大而严肃的事情的全部尊严接受了这实惠的礼貌;而那些年轻的女士呢,对于这个风俗没有抱着那样的迷信式的尊敬,或者也许是认为假使这样的“接吻致敬”费点儿事才得到的话是足以大大地增加它的价值吧,所以就又叫唤又挣扎,向角落里逃避,说狠话,说软话,总之用尽一切方法来拒绝,但是并不离开这房间;直到有些比较缺少冒险性的绅士正要断了这种念头的时候,她们却突然觉得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就干干脆脆地让人吻了。文克尔先生吻了那黑眼睛的年轻女士,史拿格拉斯吻了爱米丽。维勒先生——倒不单单是因为在槲寄生树枝下面的缘故——吻了爱玛和其他的女仆们,只要是他捉得到的他都吻。至于两位穷亲戚,他们吻了每一个人,连年轻的女客中间那些比较丑的也在所不免;这些比较丑的女容呢,在过度惶惑的心情之下,在柳寄生树枝刚刚挂上的时候就恰恰跑到它的下面,自己也不知道!华德尔背向火炉,站在那里观看着这个场面,非常满意;胖孩子却利用这机会,迅速地擅自吞了一块特别好的碎肉饼,那是特地给什么人留着的。


现在,叫唤声消失了,脸孔和发髦都显得兴奋之后留下的那种特别的痕迹,而正如上面所说的那位被吻的老太太,正站在槲寄生树枝下面高兴地看着他们周围进行的一切。这时候,那位黑眼睛的年轻女士跟其他年轻女士们聊了几句,忽然就冲了过来,用手臂搂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脖子,热烈地亲吻了他的左颊,而匹克威尔先生还不十分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她们全体包围,一人吻过一下了。


看看真有趣哪,匹克威克先生被包围在核心,一会儿被拉到这边,一会儿被拉到那边,最初被人吻了下巴,后来被人吻了鼻子,后来被人吻在眼镜上,引起一阵阵哄然大笑;但最有趣的还在后面,只见匹克威克先生被人用手绢蒙住眼睛,捉起迷藏来,撞上了墙,跌进角落里,妙趣无穷,跟盲人似的,做出许许多多怪动作,到最后捉住了穷亲戚之一;于是轮到他自己来逃避盲人了,而他逃避得又是如此的矫捷和轻快,博得旁观者的无限的赞叹。穷亲戚们恰恰捉住他们认为是乐于干这一手的人;到游戏失了趣味的时候他们自己却被人捉住了,大家都厌倦了捉迷藏之后,又玩起了抢葡萄干的游戏[注],等到很多的手指被烧痛了、所有的葡萄干都被抢光了,他们就在大火炉旁边坐了,吃着丰盛的晚餐和喝着香酒[注],酒是用那只比洗衣作的锢里面的苹果在滚热的水中嘶嘶地响锅小一些的缸盛着,又好看,又好听,魔力无穷。


“这,”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看周围,“这真是舒服呵。”


“我们的老规矩,”华德尔先生回答说。“圣诞前夜,全家都一块儿在这里坐着,你看见的罗——仆人们也都在内;我们在这里一直等待敲响十二点的钟声,迎接圣诞,行行酒令,说说故事来消磨时间。特伦德尔,我的孩子,把火拨大些。”


木柴被拨动的时候,无数明亮的火星飞进起来,深红的火焰发出强烈的光辉,一直射到最远的角落里,并且把它的鲜艳的色彩投向了每一张脸孔。


“来,”华德尔说,“唱一支歌——唱一支圣诞歌!我不妨来一个,假使你们没有更好的话。”


“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倒满杯子,”华德尔喊。“我们要把香酒喝个精光,那总还得足足的两个钟头;快全体都倒满,听我唱吧。”


说了这话,这位愉快的老绅士就用圆润而洪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圣诞讴歌


我不爱春天;他在他反复无常的翼上


载了花朵和蓓蕾,


用他的欺诈的雨水向她们猛然袭去,


而在黎明之前就把她们推残。


这个无所作为的刻薄鬼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怎么又要变成怎样,


他刚对你微笑,却又作出一副鬼脸,


摧残了你的年轻的鲜花。


让夏季的太阳奔向他的光明的家庭,


我却决不会追寻他;


就是乌云遮蔽了他,


我也要高声大笑,


不管他是怎样地生气和伤心!


因为他的宝贝儿子正是那野性的疯狂,


用可怕的狂热作无知的勾当;


许多人都有过痛心的经验,


爱若太过强烈,


就不会地久天长。


在和平的收获之夜,


借着温柔的月亮所散播的宁静清光,


我觉得比在昊昊白日的正午,


还要更加甜蜜。


但是落在树下的叶子,


每一片都唤起我的忧伤;


我但愿秋日的天气不必如此地晴朗,


因为我喜欢那份忧伤。


但是我要歌唱,为了圣诞节的到来,


歌唱真诚、实在和勇敢;


我要喝干满满的一杯酒,


欢呼庆祝这古老的圣诞!


我们用愉快的歌声迎接他来临,


歌声恰恰会叫他更加开心;


我们要使他通宵不睡,趁着还有点儿酒菜,


大家融融洽治,然后再分开。


为了他的诚实而自傲,不屑于隐藏


他的一点儿坏天气的伤疤;


那并不是污点,因为我们最勇敢的水手们


脸上有更多的伤痕。


那未我要重新歌唱,唱得满屋震响。


歌声穿过一堵堵墙,到处回荡——


欢迎这强健的老人,在今儿晚上,


因为他是一切季节之王!


大家都在赞美着歌声——因为朋友们和从属者们是顶好的听众呵——尤其是穷亲戚们欢喜得如痴如醉。火炉里重新添了柴,大家又都斟上了香酒。


“雪下得多大啊!”人们中的一个低声说。


“下雪了,真的吗?”华德尔说。


“是大风大雪,先生,”那人回答:“还有风,风夹着雪,大地像遮上了一地白云。”


“杰姆说什么?”老太太问。“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不,母亲,”华德尔回答说:“他说外面起了大风雪,风冷得刺骨。根据风在烟囱里轰隆轰隆吹得直响的样子看,我想是不错的。”


“啊!”老太太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正是你的可怜的父亲去世的前五年,也是这样的风,也是下着这样雪,那天也正是圣诞前夜;我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讲妖怪们带走老加布利尔·格勒伯的故事给我们听。”


“什么故事啊?”匹克威克先生说。


“呵,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华德尔回答,“是关于一个年老的教堂杂役,我们都猜想他是被妖怪们带走了。”


“猜想!”老太太脱口而出地说。“难道有人真不相信这事吗?猜想!你不是从很小就听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吗?”


“是的,母亲,他是的,”华德尔笑着说。“他是被妖怪带走的,匹克威克;那末这就算完了。”


“不,不,”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行,你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有关的一切。”


华德尔看见每人的头都伸出来谛听,就微微一笑;于是毫无节制地倒了香酒,对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致意,开始讲了如下的故事——


但是,上帝保佑我们做编辑的心吧,我们已经把这一章拖得好长了阿!不能在拖了,我们郑重地承认,我们完全把所谓章回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现在,让妖怪从起个头,从头说起吧。用意是为了醒目,却不是偏袒妖魔,各位女士,各位绅士各位太太,请了!




第29章



妖怪们带走教堂杂役的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事情不会是假的,因为我们的曾祖父都无条件地相信是真的。据说,在本乡的一个古老的修道院里,有一个名字叫做加布利尔·格勒伯的杂工兼掘墓人。决不要因为一个人做了杂工,经常被死亡的象证所困惑,所以就推论出他一定是一个怪癖的、忧郁的人;那些包办丧事的人是世上最快乐的人;有一次我还有幸跟一个执绋人打过密切的交道,他不服从任务的时候,在私生活方面确实是个滑稽有趣的家伙,好像无牵无挂,永远啾啾唧唧地哼着什么捞什子歌,喝起有劲的酒来一口气就是满满的一杯。但是,虽然有这些相反的例子,加布利尔·格勒伯却是个脾气强的顽强乖戾的家伙——是个怪癖的、孤独的人,跟任何人都合不来,除了跟他自己,还有塞在他的又大又深的背心兜儿里的一个旧的柳条花的瓶子;每张愉快的脸孔从他身边走过,他总用怀着恶意的、不高兴的眼光对它睨视,谁见了都避免不了害怕。


“有一次,圣诞前夜,快到黄昏的时候,加布利尔掮着铲子,提了灯笼,向那破旧的教堂墓地走去;因为有一座坟要在明晨以前挖好,而他当时的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如果立刻去工作的话,大概可以使自己打起精神来。他走到那条古老的大街上,看见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炉火的光辉,听见围在火炉旁的人们大声喧笑;他注意到人们在忙着准备过节,闻到从火房窗口一阵阵飘出的种种香味。这一切都叫加布利尔·格勒伯仇恨得心里绞痛。成群的小孩子从屋子里跳出来,连蹦带跌地跑到对街去敲门,半路上碰到半打鬈发的小流氓,包围了跑上楼去玩圣诞游戏来消磨时间的他们;加布利尔见了狞笑一下,更紧地攥着铲子柄,一面想到麻疹、猩红热、鹅口疮、百日咳,还有其他许多东西,聊以自慰。


“加布利尔在这快乐的心境之下大步地走着,有时他的邻居从他的身旁走过,向他好意地打个招呼,他就恶狠狠地回报一声短促的咆哮,这样一直走到那条通坟地的漆黑的小路上。现在加布利尔非常盼望走到这条黑暗的小路上,因为一般地说,这条黑暗的小路是个阴森森的地方,镇上的人们根本不想走进去,除非是大白天,太阳亮堂堂的;所以,加布利尔在这自从古老的修道院建立的时代——自从光头和尚的时代以来就叫做棺材胡同的神圣地方听见一个小顽童大声唱着快乐的圣诞节的歌,他的愤慨可不小呢。他向前慢慢地走着,歌声越来越近,他发现原来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发出来的,那小孩正急急忙忙地走着,想追上那条古老大街上的伙伴,一则为了消除寂寞,二则为了作献唱之前的练习,用最大的声音大声‘吼’着唱。所以加布利尔就站住等那孩子走过来,随着就把他推到一个角落里,用手里的灯笼在他头上敲了五六下,好让他把嗓子调节一下。那孩子唱着迎然不同的调子抱头跳窜而去,加布利尔·格勒伯非常开心地哈哈大笑一阵,于是走进墓地,随手锁上了门。


“他脱下上衣,放下灯笼,迈进那未完工的坟墓,高高兴兴地工作一个钟头。但是土给冻硬了,挖和铲都不是容易的事;虽然天上有月亮,却是一弯新月,所以并没有多少光照到教堂阴影下的坟墓里。要是在任何的时候,这些阻碍是会使加布利尔·格勒伯郁郁不乐的,今天他因为阻止了那小孩子唱歌,心里非常高兴,也不在乎工作进展得很缓慢;当他做完夜工,怀着阴森可怖的满意看看下面的墓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喃喃地哼着:


漂亮的宿舍,漂亮的宿舍,


冷上几对深,生命不存在;


头边一块石,脚边一块石,


一顿丰盛饭,好给虫儿吃;


上面是茂草,周围是稀泥,


漂亮的宿舍呵,在这儿圣地。


“‘嗬!嗬!’加布利尔·格勒伯哈哈大笑,在一块平整的墓碑上坐下,这块墓碑是他喜爱的休息之处;他摸出柳条酒瓶来。‘圣诞节来一口棺材!一只圣诞节的礼盒!嗬!嗬!嗬!’”


“‘嗬!嗬!嗬!’紧靠他后面,有一个声音重复他的笑声。”


“加布利尔有点吃惊,正把柳条瓶举到嘴边就放了下来,回头去看。他身边的最古的坟墓的坟底,可不像这灰白月色下的坟场那么安宁和寂静呵。白色的冰霜在墓碑上发光,在这古教堂的石头雕刻物之间像一排排的宝石似的发光着。雪又硬又脆地铺在地上;它像一张洁白平整的铺盖掩蔽着密布的坟墓,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全是单单裹着白布放在那里的尸首。没有丝毫声响破坏这严肃景象的宁静。连声音似乎也已经冻结了,一切都是显得那么冷,那么寂静。


“‘是回声吧,’加布利尔·格勒伯说,又把瓶子放到唇边。”


“‘不是的,’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加布利尔吃惊地跳起来,恐怖得呆住不动了;因为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使他的血都发冷了的身体上。”


“紧靠着他,在一块平坦的墓碑上,坐着一个奇怪的、妖异的人物,加布利尔立刻感觉出那不是人间的生物。他的奇形怪状的长腿,本来可以蹬在地上的,却跷在空中,并且非常古怪地盘着腿;肌肉发达的手臂裸露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他的短而圆的身体上穿了一件紧身的蔽体之物,上面开了些小岔;一件短斗篷披在背后;衣领制成奇怪的尖形,算是代替了十六世纪式的经领或者领巾;鞋子的前端向上翘起很长一块。头上呢,戴了一顶阔边宝塔糖式的帽子,上面插了孤零零的一根羽毛。帽子上落满了白霜;看样子,那妖怪像是很舒适地一直在那块墓碑上坐了两三百年了。他正完全静止地坐着,舌头伸在嘴外,像在嘲弄;并且正对着加布利尔·格勒伯露出唯有妖怪才露得出的怪笑。


“‘不是回声,’妖怪说。”


“加布利尔吓得瘫痪了,说不出话来。”


“‘圣诞前夜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妖怪严肃地说。”


“‘我是来挖一口坟墓的,先生,’加布利尔·格勒伯喃喃地说。”


“‘在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还在坟山墓地里停留着的是谁呀?’妖怪说。”


“‘是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几乎充满坟场的一阵狂暴的合唱般的声音这样喊道。加布利尔害怕地回头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你手上的瓶子里是什么?’妖怪问。”


“‘杜松子酒,先生,’杂役回答说,发抖得更厉害了;因为这酒是从走私的人那里买来的,他害怕他的盘问者大概是妖怪里面的税务局里的人。”


“‘是谁在这样的夜里,在坟场上敢独自一个人喝杜松子酒呀?’妖怪说。”


“‘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那疯狂的声音又喊起来。”


“妖怪对被吓坏了的杂役恶意地斜眼看一眼,于是就提高了声音说:”


“‘那末,我们的正当而合法的俘虏是谁呀?”


“看不见身影的合唱队又回答了,那腔调就像许多合唱者跟着教堂风琴的节奏在唱歌——仿佛是这歌声随着一阵狂风塞进杂役的耳朵,又随风刮去的样子;而那回答的内容还是相同,‘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


“妖怪比以前更狞恶地怪笑一下,说,‘那末,加布利尔,你有什么话说?’”


“杂役急促地呼着气。”


“‘你感觉怎么样,加布利尔?’妖怪说,把脚在墓碑两边临空踢上来,对那双翘鞋头非常满意地瞧着,就像在端详全旁德街最新潮的一双威灵吞牌的鞋子。”


“‘那是——那是——很奇怪的呵,先生,’杂役回答说,已经吓得半死了;‘很奇怪,很好,但是我想我应该把我的工作做完呢,先生,对不起。’”


“‘工作!’妖怪说,‘什么样工作?’”


“‘坟墓,先生,挖一个坟墓,’杂役吞吞吐吐地说。”


“‘啊,掘墓吗?’妖怪说;‘别人都在高兴的时候,这个掘着坟墓并且自得其乐的是谁呀?’”


“那很多神秘的声音又回答道,‘加布利尔·格勒伯!加布利尔·格勒伯!’”


“‘也许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呀,加布利尔,’妖怪说着把舌头伸得更长了,一直伸到他的脸颊——那是一根极其惊人的舌头呵——‘也许我的朋友们需要你呀,加布利尔,’妖怪说。”


“‘对不起,先生,’被吓坏了的杂役说,‘我想他们不可能需要我,先生,他们不熟悉我呵,先生;我想那些先生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先生。”


“‘啊,不错的,他们见过你,’妖怪回答;‘我们认识熟悉你的人的,他老是带着生气的脸色和恶狠狠的眼光,他今天晚上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对小孩子们放射着恶意的眼光,并且狠狠地更攒紧铲子,我们认识那人,他发出于内心的妒嫉,打了一个孩子,因为孩子能够很快乐,而他自己却不能够。我们认识他,我们认识他。’


“说到这里,妖怪发出一声响亮而尖锐的怪笑,引起了二十倍的响应;随后他把两腿伸向空中,用头——或者不如说是用他的宝塔式的帽子的尖顶——倒竖在墓碑的窄边上,并且灵巧得惊人地从那里一个斤斗翻过去,正巧落在杂役的脚下;于是用缝衣匠坐在柜台上的姿势在那里一坐。


“‘我——我——恐怕我一定要离开你们了,先生,’杂役说,挣扎着想走开。”


“‘想离开我们!’妖怪说,‘加布利尔·格勒伯想要离开我们了。嗬!嗬!嗬!’”


“妖怪一笑,杂役突然看见教堂的那些窗子里亮了一下,仿佛满屋子都点了灯;亮光消失之后,风琴铿然奏起一种轻快的调子来,很多妖怪,也就是和第一个妖怪似乎相似的妖怪们,拥进了坟场,开始把墓碑当做对象玩跳背的游戏,一刻也不休息,一个接一个地‘打破’最高的记录,技巧熟练得吓死人。第一个妖怪跳得最好,别的妖怪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杂役虽然处在极其的恐怖之中,却还看得出,他的朋友们只能满足于跳过一般高度的墓碑,而他却把拱顶、铁栏等类,看得和路牌一样的轻松。


“最后,游戏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最高潮;风琴奏得越来越快,妖怪们跳得越来越迅速,把身体卷成一团在地上翻斤斗,像足球似的跳过墓碑。动作的速度使杂役的脑子都翻滚起来,妖精们在他眼前飞舞的时候,他的腿都颠起来;这时,妖王突然蹦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钻进了地面。


“下降的迅速一时间夺去了加布利尔·格勒伯的呼吸,当他又喘过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大地窖里,四面八方都是大群大群又丑又狞恶的妖怪;在屋子中央,一只高起来的座位上,坐着他的坟场里的朋友;他自己就紧挨他站着,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今晚上冷呵,’妖王说,啡常冷。弄杯什么热的喝喝吧!’”


“听到这命令,就有半打爱献殷勤的妖怪——他们脸上永远带着笑,因此加布利尔·格勒伯以为他们是宫庭仆人——连忙走开,很快又带了一高脚杯流质的火,托起给妖王。”


“‘啊!’妖王叫了一声,他把火焰灌进肚子的时候,嘴巴和喉咙都是透明的。‘这真教人暖和!也照样给格勒伯先生弄一大杯来。’”


“不幸的杂役推辞说他从来没有夜里喝任何热东西的习惯,但是无效;一个妖怪捉住他,另外一个妖怪把那火辣辣的液体灌进他的喉咙;他把那火热的酒吞下去以后,又咳又呛,抹去从眼睛里大量涌出来的痛苦的眼泪,引得聚集在那里的全部妖怪尖声大笑。”


“‘那么,’妖王说,便拿他的宝塔糖帽子的尖顶戳杂役的眼睛,因此使他受到极其剧烈的疼痛;‘那末,让这悲惨和忧郁的家伙,观赏几幅我们大仓库里的图画!’”


“妖怪说了这话,藏在地窖一端的浓云逐渐卷开,清清楚楚地看见远远有一间小小的、陈设简朴的、但却整齐清洁的房间。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炉旺火周围,扯着母亲的袍子,围绕着母亲的椅子蹦跳。母亲呢,不时地站起来拉开窗帘,像是寻觅等待中的什么对象;一顿节约的饭菜已经放在桌上,还有一只圈椅放在靠火的地方。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母亲去开了门,孩子们簇拥在她周围,高兴地拍着手,父亲进来了。他潮湿而疲倦,扫掉衣服上的雪,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热心地忙着接过他的斗篷、帽子、手杖和手套,拿着这些东西从房里跑出去。随后,他在炉火前面坐下来吃饭,孩子们爬上他的腿上,母亲坐在他的旁边,一切都好像是幸福而舒适的。


“但是情景发生了变化,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背景换到一个小小的卧室里,那里有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躺着要死;玫瑰色从他的颊上消失了,光芒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虽然连杂役也怀着空前未有的兴趣看着他,而他却是死了。他的兄弟姊妹们围在他的小床旁边,拉住他的小手,那手是如此地冰凉而沉重,他们接触之下都缩回了手,恐怖地看看他的小脸;因为,虽然那美丽的小孩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安宁,像是在安安静静地休息,但是他们看得出他已经是死了,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安琪儿,从光明幸福的天堂俯视他们,祝福着他们。


“轻云又从那画面上飘过,题目又改变了。父亲和母亲现在老了,不中用了,他们膝下的儿女已经减少了至少一半;但是他们每张脸上都表现出满足和愉快的面孔,眼里放着光,围着炉火,讲着和听着以前的故事。父亲慢慢地、安静地沉入了坟墓,不久,他的一切忧虑困难的分享者也跟随他到了休息的地方。少数还未死的人跪在他们的墓旁,用眼泪灌溉那些掩蔽着坟墓的绿草;然后站起来走掉,又忧伤又悲哀,但是没有痛哭或是绝望的叹息,因为他们知道一定有一天他们会重见的;于是他们又和烦忙的世界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满足和愉快又重新复燃。云遮上了那幅图景,杂役看不见什么了。


“‘你看了那幅图景有什么感想?’妖怪转过他的大胜对加布利尔·格勒怕说。”


“妖怪把凶狠的眼光盯视他的时候,加布利尔才喃喃地说那是非常地好看,并且有点害羞起来。”


“‘你这可怜的人!’妖怪说,腔调里含着极度的轻蔑。‘你!’他像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愤慨咽住了他,所以就抬起一条非常柔软而韧性的腿,在比头高些的空中动弹一下,瞄个准,然后结结实实地踢了加布利尔·格勒伯一下;因此,那些服侍妖王的妖怪立刻也全都挤到不幸的杂役身边不留情地踢他,正如人世间的朝臣们那种既定的、一成不变的习惯一样,踢皇上所踢的人,捧皇上所捧的人。


“‘再给他几幅瞧瞧!’妖王说。”


“他说了这话之后,云又消散了,眼前显出一片富裕而美丽的风景——这时候,在距古修道院市镇半里之内的地方,正有这样一片景色。太阳从明净的蓝天上发出光芒,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树像是比平常更绿,花比平常更鲜艳了。河水发出快乐的声响潺潺地流去,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微风在叶丛中喃喃私语,鸟在枝头歌唱,百灵高翔着讴歌欢迎早晨的歌曲。是的,那是早晨——光明的、香气芬芳的夏季早晨;最小的树叶,最小的一片草,都充满了生命。蚂蚁忙着去进行它们的日常劳作,蝴蝶在温暖的阳光下取暖和扑翅;无数的昆虫展开了它们透明的双翼,欢快地过着它们短促而幸福的生活。男子们昂然出场,为这片景象感到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光明和璀璨的。


“‘你这可怜的人!’妖王说,声调比以前还要轻蔑。于是妖王又把腿动弹一下;而腿又落到杂役的肩膀上;那些侍从的妖怪又学了妖王的样。做了同样的动作。”


“那云来来去去变化了许多次,它给了加布利尔·格勒怕许多教训,但是他呢,虽然肩膀被妖怪的脚踢了又踢,因而痛得像刀割,却一直是怀着怎么也不能降低的兴趣看下去。他看到,工作勤奋、用劳动的报酬换取少量面包的人,是高兴而快乐的;而对于最愚昧无知的人,大自然甜蜜的面孔是欢乐的永不停息的源泉。他看到,那些在细心的抚育和亲切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遇到穷困而不沮丧,受到痛苦而能超脱,因为在他们自己心里就有快乐、满足和安宁的事情,虽然他们的遭遇足以把许多不如他们的人压得粉碎。他看到,上帝的一切创造物之中最温柔最脆弱的女人,却常是最能够超脱忧烦痛苦的;而他看到那是因为她们在内心深处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热情和献身的泉水。此外,他看到,像他这样的人们,责骂别人的欢乐,却是这美好的世界上的污秽的萎草;于是他把世上一切的善和一切的恶去比较,他得到一个结论,这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很可喜可敬的世界。他一达到这个结论,那遮掩着最后一幅图画的云,似乎就遮宠了他的知觉,抚慰他安然入睡。那些妖怪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消失了;到最后一个消失了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加布利尔·格勒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坟场里一块平坦的墓碑上,柳条瓶子空空地倒在他身旁,他的上衣、铲子和灯丢在地上,被一夜的霜雪染成白色了。他开始看见妖怪坐的那块墓碑,笔直地竖立在他面前,而他昨夜所掘的墓坑也就在他身边不远。开头他怀疑他的遭遇的真实性,但是他想爬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的肩膀上的疼痛,证明妖怪的踢是真的。他记得那些妖怪曾用墓碑做跳背游戏,而雪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所以他又怀疑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了,因为他想起来,他们既然是妖怪,当然是不留脚印的。所以加布利尔·格勒伯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他的背痛;他扫掉上衣上的霜,穿好上衣,转身向镇上走去。


“但是,他已经改变了,而他又不愿意回到以前的环境里,因为他怕他的悔改会遭人嘲笑,他的自新不会让人相信。他犹疑了一会儿,随后,漫无目的地到处到处流浪找面包了。”


“那天人们在坟场里发现了灯笼、铲子和柳条瓶。最初,关于杂役的命运有许许多多的猜疑,但是很快就断定他是被妖怪带走了;少不了有些可以相信的见证人,曾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骑着一匹栗色的马掠过天空,那马瞎了一只眼睛,长着狮子的后腿,熊的尾巴。最后,这一切人们都真诚地相信了;那新来的杂役还经常把一件证物给好奇的人看,换一点很少的报酬,那东西是教堂顶上的风信鸡的一部分,挺大的一片,据说是事后一两年上述的马临空飞过的时候不小心踢下来,被他在坟场里拾到的。


“不幸,这些故事被十年之后加布利尔·格勒伯的出人意料的出现稍稍打乱了。他出现的时候是一个衣衫褴褛、心满意足。害风湿病的老人了。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牧师,也告诉了市长;后来这事渐渐被认作一桩历史,这样一直流传到今天。风信鸡的故事的信徒们曾经也错信过人家的话一次,就很不容易被人说服得改变过来,所以他们就尽量打扮出很聪明的样子,耸耸肩,摸摸额头,咕噜着说是加布利尔·格勒伯喝多了杜松子酒,在那平坦的墓碑上睡着了;他们故意说他见过世面、变得聪明些了的说法’,来解释他想像他在妖怪的地窖里所亲眼所见的种种事件。但是这种意见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成为普遍流行的意见,慢慢地就消灭了;且不等事情到底如何,既然加布利尔·格勒伯得了风湿病,一直到死,那末这个故事,如果没有更好的教训的话,至少有一个教训——那就是,假使一个人发起乖戾的脾气独自一个人在圣诞节夜里喝酒的话,他可就决不希望弄到一点点儿好处,纵使喝的是再好不过的酒,纵使超过标准浓度许多度数、像加布利尔·格勒伯在妖怪的地窖里所见到的那样的东西。”




第30章



匹克威克派们如何结识了两位属于某种自由职业的可爱青年;他们如何在冰上游戏取乐;以及他们的访问如何告终


“喂,山姆,”圣诞节的早晨,匹克威克先生在那位得宠的仆人手里拿了他的热水走进卧室的时候说。“还结着冰吗?”


“洗脸盆里的水又结了一层冰哩,先生,”山姆回答说。


“寒冷的天气呵,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对于穿得暖暖的人正是好时候呢,就像北极熊在溜冰的时候对它自己说的罗,”维勒先生答。


“再过一刻钟我就下楼,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解开睡帽。


“很好,先生,”山姆回答。“下面有两个锯骨头的呢。”


“两个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喊,坐起身来。


“两个锯骨头的,”山姆说。


“什么锯骨头的?”匹克威克先生问,所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活的动物还是什么吃的东西。


“什么!你不知道锯骨头的是什么吗,先生?”维勒先生问。“我还以为每人都知道锯骨头的就是外科医生呵。”


“啊,外科医生呵?”匹克威克先生说,微笑一下。


“正是呵,先生,”山姆答。“可是现在这两个在下面的,却不是挂牌的正经的锯骨头的;他们还在学。”


“换句话说,他们是医科学生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


山姆·维勒点点头。


“我很高兴,”匹克威克先生说,使劲把睡帽往床单上一摔。“他们是可爱的家伙——非常可爱的家伙:具有由于观察和思索而成熟的判断力,还有由于阅读和研究而提高的爱好。我非常高兴。”


“他们在厨房里炉灶旁边抽雪茄,”山姆说。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搓着手,“洋溢着自然的热情和充足的元气。正是我很欢喜的。”


“他们,”山姆说,不注意他的主人的插嘴,自管自说下去,“他们中间的一个把腿放在桌上,喝不加水的白兰地,另外一个呢,那个带夹鼻眼镜的,膝盖里夹一桶牡蛎,迅速地剥开吃,把壳子瞄准那小瞌睡虫扔,他坐在灶角里睡得很香。”


“天才们是各有各的爱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去吧。”


山姆于是去了。在一刻钟完了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下去吃早饭。


“他终于来了!”老华德尔说。“匹克威克,这位是爱伦小姐的哥哥,班杰明·爱伦先生。我们叫他班,他愿意的话也可以这样叫他。这位绅士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


“鲍伯·索耶先生,”班杰明·爱伦插上了这话,鲍伯·索耶先生就和班杰明·爱伦先生同时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向鲍伯·索耶先生鞠躬,鲍伯·索耶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躬。随后,鲍伯和他的非常知己的朋友就一同专心地吃起面前的食物来,匹克威克先生就可以偷看他们的机会。


班杰明·爱伦是一个粗气的、强壮的、矮胖的青年,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白脸颊长长的。他戴着一副眼镜,围着白领巾。在他那件一直扣到下巴的、黑色的、单排钮扣的紧身外衣下面,露出椒盐色的平常数目的腿子,腿子完结的地方是一双没有完全擦上油的靴子。他的上衣的袖子虽短,却看不见亚麻布袖口的踪影;他的脸虽然有足够的地方允许衬衫领子来侵占,却没有丝毫类似这种附属品的东西光临。他的样子,整体说来,是一副有点儿发了霉的样子,并且发出加了充分香料的古巴斯[注]气味。


鲍伯·索耶先生呢,穿了一件粗糙的蓝色上衣,那既不是大衣也不是紧身外套,却两种性质兼而有之,他有一种不修边幅的漂亮劲儿,和一种胜气昂然的步伐,那是一些青年绅士所独有的,他们白天在街上抽烟,晚上在街上叫啸,唤茶房的时候叫他们的教名,还有其他种种一样诙谐的行为。他穿着一条格子花呢的裤子,一件又大又粗的双排钮扣的背心;出门的时候,带一根有个大脑袋的粗手杖。他从不戴手套,整体上说来,有点像一个放荡的鲁滨孙·克罗索。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在圣诞节的早晨在早餐桌上就座之后,介绍给他的两位人物。


“美丽的早晨呵,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


鲍伯·索耶先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意见,就向班杰明·爱伦先生要芥末。


“你们今天早上是从很远地方来的吗,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问。


“从玛格尔顿的蓝狮饭店,”爱伦先生简单地回答说。


“你们昨天夜里到这就好啦,”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啊,”鲍伯·索耶先生答,“但是白兰地实在太好了,不能够一下子就丢开阿;是不是,班?”


“当然,”班杰明·爱伦先生说:“雪茄也很好呀,还有猪排也同样是的;对吗,鲍伯?”


“的的确确,”鲍伯说。两位特别要好的朋友重新对早餐进攻起来,比先前更加激烈,好像昨天夜里吃饭时的回忆使饭菜增加了滋味。


“加油呀,鲍伯,”爱伦先生鼓励他的朋友说。


“可不是吗,”鲍伯·索耶回答。说句公平话,他是加了油的。


“再也没有比解剖更叫人胃口好的了,”鲍伯·索耶先生说,对桌上的人四周看了一眼。


匹克威克先生微微打个冷颤。


“对啦,鲍伯,”爱伦先生说,“你已经把那条腿解剖好了吗?”


“差不多了,”索耶回答,一面说一面吃半只鸡。“就小孩子来说,那算是肌肉很发达的了。”


“是吗?”爱伦先生漫不经心地问。


“很发达,”索耶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我已经登记了弄一条手臂,”爱伦先生说。“我们共同来解剖一个尸体,大家派遣得差不多了,就是找不到一个担当下脑袋的人。我希望你担当下来吧。”


“我不,”鲍伯·索耶回答:“我吃不消那么大的花费。”


“废话!”爱伦说。


“吃不消,真的,”鲍伯·索耶说。“一部分脑袋我倒不在乎,整个一个脑袋可吃不消。”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绅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听见女士们的声音。”


匹克威克先生说过之后,女士们果然由史拿格拉斯、文克尔和特普曼诸位先生殷勤地陪伴着一同回来了,他们是出去作早晨的散步的。


“嘿,班!”爱拉白拉说,那声调表示她看到她的哥哥之后倒不大愉快,反而很惊讶呢。


“来接你明天回家去的,”班杰明答。


文克尔先生脸色突然变了白。


“你没有看见鲍伯·索耶吗,爱拉白拉?”班杰明有点责备的口吻问。爱拉白拉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招呼鲍伯·索耶。鲍伯·索耶握着那只伸给他的手,可以感觉到使劲捏了一下,那时候文克尔先生心里起了一阵仇恨的震动。


“班,亲爱的!”爱拉白拉红着脸说:“你——你——给你和文克尔先生介绍过没有?”


“还没有,但是我很高兴想介绍一下的,爱拉白拉,”她的哥哥严肃地回答。于是爱伦先生冷冷地向文克尔先生鞠了一躬,而文克尔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从眼角里互相投放出不相信的眼光。


这两位新客的到来,以及因此而发生的对于文克尔先生和那位靴口上镶毛的青年女士的牵掣,很可能成为这个盛会的不快阻碍,幸亏匹克威克先生那份愉快和主人那份快乐为了大家的利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文克尔先生渐渐很巧妙地使班杰明·爱伦先生对他自己产生了好感,甚至和鲍伯·索耶先生都和善地谈起来,鲍伯呢,被白兰地、早餐和谈话弄得欢快起来,逐渐发展到了极端诙谐的地步,非常有趣地叙述一位绅士如何把头上的瘤割掉的趣事,用一把剖牡蛎的刀和一块八分之一磅的面包作比较,使在座的群众大获教益。随后,全体上了教堂;班杰明·爱伦先生在那里呼呼大睡;鲍伯·索耶先生为了在从事一种精细的手工,在座位上刻自己的名字,刻得大大的,每个字母有四时长,来使思想抛开尘世的事物。


“喂,”他们吃过一顿实惠的午饭,痛饮了一阵可爱的强烈啤酒和樱桃白兰地之后,华德尔说了,“你们觉得怎么样——到冰上去玩一个钟头好不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妙!”班杰明·爱伦先生说。


“顶好!”鲍伯·索耶先生喊。


“你应该会溜冰的罗,文克尔?”华德尔说。


“唔——是呀,是的,”文克尔先生回答。“我——我——我——是有点儿不熟悉了。”


“嗳,你溜吧,文克尔先生,”爱拉白拉说。“我欢喜看得很哪。”


“啊,那是多优美呀,”另外一位年轻女士说。


第三位年轻女士说那是文雅的,第四位表示意见,说那像“天鹅一样”


“那我是非常幸福的了,我相信,”文克尔先生说,脸红起来:“但是我没有冰鞋。”


这个难点立刻就被克服了。特伦德尔有两双,而且胖孩子说楼底下还有半打;文克尔先生听了,说他是非常地高兴,而他的神情却非常地不适。


老华德尔带领大家来到一片很大的冰旁边;胖孩子和维勒先生铲开并扫掉夜里落在上面的雪,鲍伯·索耶先生穿上冰鞋,手法的熟练使文克尔先生感到惊奇;穿好之后,他就用左腿画着圆圈,画成阿拉伯数字8字的图形;接着又一口气在冰上刻了许多各种各样可喜可惊的花样,使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和女士们极其惊叹;放松的心情达到顶点的时候是老华德尔和班杰明·爱伦在鲍伯·索耶的帮助下完成了某种高难的旋转动作——那玩艺儿他们叫做大转身。


在这之间,手和脸冻得发麻的文克尔先生,在比一个印度人还不知道溜冰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帮助下,把两只鞋底都让螺丝钻钻过,把鞋尖鞋跟颠倒过来住脚上穿,并且把带子弄得不可开交的状态。但是终于多亏维勒先生的帮助,把那不幸的冰鞋牢牢地旋好螺丝、结好带子,于是,文克尔先生被挽着站了起来。


“现在行了,先生,”山姆用鼓励的口吻说,“溜吧,教他们看看多种玩法。”


“慢,山姆,慢!”文克尔先生说,抖得很厉害,像要淹死的人那么用劲吊住山姆的手臂。“多滑呵,山姆!”


“那在冰上是不奇怪的呀,先生,”维勒先生答。“站住,先生!”


维勒先生的这最后一句是对文克尔先生的警告,因为当时他忽然异想天开,要把脚伸向空中,把后脑瓜子往冰上撞。


“这双——这双冰鞋真是不好;是吗,山姆?”文克尔先生问,结结巴巴地。


“好像是因为穿在一位外行绅士的脚上,先生,”山姆回答说。


“喂,文克尔,”匹克威克先生喊,根本没有注意到出了什么岔子。“来吧;女士们都等着急了。”


“是了,是了,”文克尔先生回答,流露出一种面无人色的微笑。“我就来了。”


“就开始吧,”山姆说,试着想脱身。“那末,先生,出发!”


“等一下,山姆,”文克尔先生急促地说,格外依恋地拉住维勒先生。“我发现家里有两件我不穿的上衣,给你穿了吧,山姆。”


“谢谢你,先生,”维勒先生答。


“不用客气了,山姆,”文克尔先生连忙说。“你不必抽开手去敬礼。我今天早晨想给你五先令作为圣诞节的礼钱,然后下午再给你吧,山姆。”


“你真好,先生,”维勒先生答。


“刚开始的时候扶住我,山姆;好吗?”文克尔先生说。“唉呀——对了。我很快就会顺手的,山姆。不要太快,山姆;不要太快。”


文克尔先生弯着腰,几乎把身体弯到地上,由维勒先生帮助着在冰上滑过去,那样子非常奇怪,一点也不像天鹅;这时候,忽然匹克威克先生在对岸喊了起来:


“山姆!”


“先生?”维勒先生说。


“来。我有事需要你过来。”


“让我去,先生,”山姆说。“你没有听见主人在喊吗?让我去吧,先生。”


猛然一挣,维勒先生摆脱了那位受苦的匹克威克派的搀扶,而他这样一来,给了不幸的文克尔先生很大的一股推动力。那不幸的绅士就用一种任何熟练技巧都不能做到的准确性直冲进冰场的正中央,正当鲍伯·索耶先生在那里完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花样的时候。文克尔先生猛然向他身上一撞,砰地一声两人都跌倒了。匹克威克先生跑到出事地点。鲍伯·索耶已经爬了起来,但是穿着冰鞋的文克尔先生太聪明了,他可不这么干。他坐在冰上,一阵一阵地开怀想笑;但是满脸只流露着疼痛的神情。


“你负伤了吗?”班杰明·爱伦先生非常着急地问。


“不厉害,”文克尔先生说,使劲地揉着背。


“让我帮你放放血吧,”班杰明先生非常热心地说。


“不用,谢谢你,”文克尔先生急忙回答。


“我想你还是让我放一放好,”爱伦说。


“谢谢你,”文克尔先生答:“我想还是不需要的。”


“你看呢,匹克威克先生?”鲍伯·索耶问。


匹克威克先生又激昂又气愤。他叫维勒先生过来,用严厉的声音对他说,“把他的冰鞋脱下来。”


“不;我真的好像还没有开始呀,”文克尔先生抵抗说。


“给他脱下来,”匹克威克先生坚决地重申前意。


这个命令是不能抗拒的。文克尔先生让山姆执行了,一句话也不说。


“扶他起来,”匹克威克先生说。山姆帮着让他站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后退了几步离开旁观者们身边,招呼他的朋友过去,用探视的眼光盯着他,低声可是清楚而强调地说了下面这些值得注意的话:


“你是个吹牛皮的,先生。”


“是个什么?”文克尔先生说,大吃一惊。


“是个吹牛皮的,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说得更清楚些。你是个骗子,先生。”


说了这些,匹克威克先生就慢腾腾地转过身,走到朋友们那边去了。


当匹克威克先生在发泄上述的感慨之际,维勒先生和胖孩子已经合力扫出一片滑坡,就在那上面用非常熟练而漂亮的姿势在玩了。山姆·维勒正在表演一种漂亮的花样,那通常叫做“敲修鞋匠的门”,是一只脚在冰上溜,另外一只脚时不时地像邮递员敲门似的在冰上敲。那滑坡很长很好,而这种动作里有种什么东西,使站着不动觉得很冷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能不妒忌。


“这似乎是很妙的取暖办法呵,是吗?”他问华德尔说;那位绅士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因为他用坚持不懈的态度把自己的腿变成一对罗盘针,在冰上画了许多复杂的图样。


“啊,是嘛,的确,”华德尔答。“你滑吗?”


“我小的时候经常在阳沟里这样玩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现在试试看吧,”华德尔说。


“啊,滑呀,请你滑吧,匹克威克先生!”全体女士们大声说。


“本来,如果我能够教你们发发笑,我是很高兴的,”匹克威克先生答,“但是这玩艺儿我已经三十年没有玩过了。”


“呸!呸!废话!”华德尔说,用他做任何事都特有的那种性急的样子丢掉了溜冰鞋。“来;我陪你;来吧!”这好脾气的老家伙跟着走上滑坡滑起来,速度几乎跟得上维勒先生,至于胖孩子则根本不在话下。


匹克威克先生犹豫了,想了想,摘下了手套,放在帽子里;跑了两三趟短距离的跑步,按照老规矩又突然停止了,最后,又跑了一趟,把脚分开一又四分之一码的样子,在全体旁观者的满足的呼声中,缓慢而严肃地从滑坡上滑下去。


“不要泄气呀,先生!”山姆说;于是华德尔又滑下去,随后是匹克威克先生,随后是山姆,随后是文克尔先生,随后是鲍伯·索耶先生,随后是胖孩子,最后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个个紧跟着前面的人滑下去,又一个接一个奔跑上来,那么迅速就像他们的前途的幸福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迅速。


那真正紧张有趣的事,是看匹克威克先生在如此的场面里扮演他那份角色时的神态;看他因为背后的人紧紧跟着几乎要把他撞翻因而急得要命的神态;看他逐渐消耗着开始鼓起来的一股狠劲,在滑坡上慢慢地转过身,把脸朝着出发的地点;看他滑完一段之后脸上笼罩的嬉戏的笑容,和转过身来追前面的人的那种着急切劲儿;黑靴子欢快地在雪里滑行着,眼睛从镜片后面射出活泼和快乐的光芒。当他跌倒的时候(那平均每三个来回就有一次),那更是你所能想像的最使人兴奋的景象;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拾起了帽子、手套和手绢,连忙重新插进队伍,那种热心简直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够使它退缩的。


游戏正在最高潮、滑冰正进行到最高速度、笑声也是最响亮的时候,忽然听见尖锐而猛烈的撕裂声。于是大家都向岸上跑去,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叫,特普曼先生发出了一声大叫。一大块冰不见了;水冒上来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手套和手绢漂在那片水上;而任何人所能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只剩了这么多。


每一张脸上都流露出忧愁沮丧的神色;男子们脸色变白,女士们晕了过去;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尔先生互相握住对方的手,怀着疯狂的焦虑望着他们的领袖掉下去的地方;而特普曼先生呢,为了最迅速地帮助一下,并且为了使任何听得见的人获得最清楚的发生了灾祸的概念起见,就用最大的速度跑田野,拼命大叫“失火了”!


就在这时候,老华德尔和山姆·维勒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冰洞,而班杰明·爱伦先生正和鲍伯·索耶先生在匆匆地商量要不要劝大家都放一放血,做一番小小的实习医疗实验;正在这个时候,从水下面漂出一个人头、一张脸孔和两个肩膀,露出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面容,还戴着眼镜。


“你要坚持住一刻儿呀——只要一刻儿!”史拿格拉斯先生哀号似的说。


“对呀,坚持一会儿呀;我求你——为了我的缘故!”文克尔先生深深激动地喊。这个请求好像有点儿不需要;因为,假使匹克威克先生不肯为了别人的缘故而站住的话,那他也总会想到要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站稳的。


“你踩着水底吗,老家伙?”华德尔说。


“当然罗,”匹克威克先生答,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水,急促地呼气。


“我跌了一个仰面朝天。刚开始爬不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上,沾满了泥土,证明了他的话是正确的;再加上胖孩子忽然记起那片水没有一处超过五时深,使旁观者们的恐惧便减少了许多,于是救出他来的勇敢的盛举就被执行了。溅了一大阵水,裂了一大片冰,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匹克威克先生终于平安地摆脱了他的不愉快的处境,又站在陆地上了。


“呀,他快要冻死了,”爱米丽说。


“亲爱的朋友!”爱拉白拉说。“让我给你披上这围巾,匹克威克先生。”


“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华德尔说;”你把围巾裹好之后,就赶快跑回家,立刻钻进被窝。”


马上就有许多围巾贡献出来。挑选了三四条最厚的裹上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就在维勒先生的指导之下逃走了;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景象: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浑身湿漉漉的,头上没戴帽子,两条手臂被包在身体两侧,并无任何目的,就以每小时足足六哩的速度在田野里奔跑。


可是匹克威克先生在这种非常的场合下顾不了那些,他在山姆·维勒的催促下保持着最高速度,一直跑到马诺庄园的门口;特普曼先生比他先到了大约五分钟,把老太太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因为他的报告使她完全相信厨房里起了火——如果她的旁边有谁表现出丝毫的激昂神情,她脑子里就会活灵活现想到一场灾难。


匹克威克先生直到钻到被窝为止没有休憩过。山姆·维勒在房里把火生的很旺,给他做了饭;饭后端上了一碗五味酒,大喝一顿来庆祝他的平安。老华德尔不让他起身,所以他们就让匹克威克先生用床当作椅子,当了主席。第二碗第三碗继续喝着;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点不觉得有风湿病的征象;这,鲍伯·索耶先生说得很中肯,证明在这种场合喝热五味酒是再好不过的;而假使热五味酒竟没有发生预防剂的效力,那完全是因为病人犯了通常的过失——没有喝够。


欢快的聚会第二天早晨散了。分离是我们学校时代是美好的事,但在以后的生活里却是很痛苦的。死亡、自私自利和命运的变动,每天都拆散着许多快乐的团体,把他们分得远远的;男孩和女孩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并不是说现在他们这个情形就是如此;我们要告诉读者的不过是,这聚会中的人们各回各的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重新坐上玛格尔顿马车顶上的座位;爱拉白拉·爱伦回到了她的命定之处,——我们原不妨说文克尔先生是知道的,但是我们又不能这样说——总之是在她的哥哥班杰明和他的知己密友鲍伯·索耶先生的照应和指导之下生活罢了。


但是,在分手之前,那位绅士和班杰明·爱伦先生带着点儿神秘把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边;鲍伯·索耶先生用食指戳戳匹克威克先生的两根肋骨之间,这真是一举两得,既表现了他的天真的诙谐,又表现了对于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然后问他说:


“喂,老友,你住在哪儿呀?”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暂时住在乔治和兀鹰饭店。


“希望你能来看我,”鲍伯·索耶说。


“那我是再快乐不过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这是我的住址,”鲍伯·索耶先生说着,并且拿出一张卡片。“波洛区的兰特街;靠近盖伊医院,对我来说是很近便的,你知道。你走过圣乔治教堂就很近了——从大街向右转弯。”


“我一定会找到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下个星期四来,把那几个家伙也带着,”鲍伯·索耶先生说:“那天我会约几个医学界的人。”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他很乐于见见医学界的人;鲍伯·索耶先生告诉他那天是预备舒舒服服地聚一下,并且说他的朋友班也是与会者之一,最后他们就握手分别了。


我们觉得讲到这里的时候,可能有人要问,在这场短促的谈话中,文克尔先生有没有向爱拉白拉·爱伦讲过什么私话?既使讲了,那讲的是什么?而且,史拿格拉斯先生有没有和爱米丽·华德尔单独谈话?既使谈了,那又是谈些什么?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最终的回答是,不管他们跟女士们说了些什么,总之他们是一直走了二十八哩没有跟匹克威克先生或者特普曼先生说一句话,并且,他们常常叹气,而且拒绝喝啤酒和白兰地,各各显得很忧郁。假使我们的善于观察的女读者们能够从这些事实中得出任何满意的答案,我们要求她们叙说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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