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姐姐,”他快活地回答,“钱用了又会来的。你要不是忙着,我倒想亲亲你,向你问好呢!”
他这姐姐好,他想对她表示爱意。他知道她也以她的方式喜欢他。可是,不知怎么这些年来她越来越不像原来的她,也越来越不好理解了。他认为是因为工作太重,孩子太多,丈夫又太唠叨。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她的天性似乎也变了,变得像陈腐的蔬菜、难闻的肥皂泡沫和她在商店柜台上收进的油腻腻的一角、五分。二角五的硬币工。
“去去,吃早饭去,”她嘴上虽凶,心里却暗自高兴。在她这一群四海为家的哥哥弟弟之中她最喜欢的一向是他。“我说,我就要亲亲怀。”她说,心里突然激动起来。
她叉开拇指和食指抹掉了一条胳膊上的肥皂沫,又抹了另一条。他用双手搂住她那巨大的腰,吻了吻她那潮湿的带水汽的嘴唇。她眼里涌出了泪珠——与其说是由于感情的强烈,倒不如说是由于长期劳动过度的软弱。她推开了他,可他们瞥见了在她眼里闪耀的泪花。
“早饭在炉子里,”她匆匆地说,“吉姆现在该起来了。我不得不提早起来洗衣服。好了,赶快收拾,早点出去。今天怕是不好过,汤姆不干了,伯纳德得去顶班开货车。”
马丁心情沉重地走进厨房。她那红通通的脸膛和道里遍遇的样子像酸素一样侵蚀着他的心。她要是有时间是可能对他表示爱的,他断定。但是她却累得要死。伯纳德·希金波坦真是个禽兽,竟叫她这么辛苦。可是从另一方面看他也不得不承认她那一吻不算美妙。不错,这一吻不平常。多少年来她已只在地出海或回家时才吻他了。但是这一吻却带有肥皂泡沫,而且地发现那嘴唇松弛,缺乏应有的迅速有力的接触。她那吻是个疲倦的妇女的吻。她劳累得太久,已经不知道怎么亲吻了。他还记得她做姑娘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结婚,在洗衣店系了一天还要跟最好的小伙子通宵跳舞,根本没把跳完舞还要上班子一整天重活放在心上。他又想起了露丝,露丝的嘴唇一定跟她全身一样,清凉芬芳。她的吻一定像她的握手,或是她看人时的神态:坚定而坦然。他放开胆子在想像中看到了她的唇吻着自己的唇。他想得很生动,想得脑袋晕眩,仿佛从玫瑰花瓣的雾窗之中穿过,任花瓣的馨香在他脑海中洋溢。
他在厨房见到了另一个房客吉姆,那人正在懒洋洋地吃着玉米粥,眼里泛出厌烦的、心不在焉的神气。吉姆是个水暖工学徒,不善言词,贪图享受,还加上某些神经过敏的傻气,在抢饭碗的竞争中前途暗淡。
“你怎么不吃呢?”他见马丁阴郁地戳着煮得半熟的燕麦粥,问,“昨几晚上又喝醉了?”
马丁摇摇头。整个环境的肮脏通通令他难受。露丝·莫尔斯跟他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大了。
“玩得痛快极了,”吉姆神经质地格格一笑,夸张地说,“啊,她可是朵雏菊花儿呢。是比尔送我回来的。”
马丁点点头表示听见了——谁跟他说话地都认真听,他这习惯出自天性——然后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
“今天晚上去荷花俱乐部参加舞会么?”吉姆问,“供应啤酒,若是泰默斯柯那帮人来,会闹翻天的。不过我不在乎。我照常带我的女朋友去。耶稣!我嘴里有什么味儿!”
他做了个鬼脸,打算用咖啡把那怪味地冲下去。
“你认识朱莉娜吗?”
马丁摇摇头。
“是我女朋友,”吉姆解释,“好一只仙桃儿,我要介绍你认识她,只有你才能叫她高兴。我不知道姑娘们喜欢你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可你把姑娘们从别人手里抢走,那叫人恶心。”
“我并没从你手上抢走过谁,”马丁淡淡地说。早饭总得要吃完的,
“你抢走过的,”对方激动地肯定,“玛姬就是。”
“我跟她毫无关系。除了那天晚上以外我没跟她跳过舞。”
“对,可就那一回就出了问题,”吉姆叫道,“你跟她跳了跳舞,看了看她,就坏了事。你当然没起什么心,我却再也没指望了。她看也不肯看我一眼。老问起你。若是你愿意,她是会乐意跟你幽会亲热的。”
“可是我不愿意。”
“你用不着,可我给晾到一边了。”吉姆羡慕地望着他,“不过,你是怎么叫她们入迷的,马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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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mart,马丁的简称。
“不理她们,”他回答。
“你是说装作对她们不感兴趣?”吉姆着急地问。
马丁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也许那就够了,不过我觉得我的情况不一样。我从来就不大感兴趣。你要是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就行了,八九不离十。”
“昨天晚上你应该到莱利家的仓库去的,”吉姆换了个话题,告诉他;“好多人都戴上手套打过几拳,从西奥克兰来了个好角色,人家叫他‘耗子’,手脚麻利,谁都挨不上他的边。我们都希望你在那儿。可你到哪儿去了?”
“下奥克兰去了,”马丁回答。
“看表演去了?”
马丁推开盘子站了起来。
“今儿晚上去舞会么?”吉姆还在对他身后问。
“不,不去,”他回答。
他下了楼,出了屋,来到街上便大口大口吸气。那学徒的唠叨快把他通疯了。那气氛几乎叫他窒息。他好几次都很不得把吉姆那脸按到玉米粥盘子里,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他越是唠叨露丝就似乎离他越远。跟这样的货色打交道,怎么能配得上露丝呢!眼前面临的问题叫他恐怖了。他那工人阶级的处境像梦宽一样压着他。一切都在把他往下拽——他姐姐,姐姐的屋子和家庭,学徒吉姆,他认得的每个人,每一种人际关系。在他嘴里活着的滋味很不美好,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活着是好事,一直生活在周围的一切里、除了读书的时候之外地从不曾怀疑过它。不过书本毕竟是书本,只是关于一个更加美好却并不可能的世界的童活。叶是现在他却看到了那个世界,可能而且现实,它的核心是一个花朵般的女人.叫露丝;从此以后他就得品尝种种苦味,品尝像痛苦一样尖锐的相思,品尝绝望的滋味,那绝望靠希望哺育,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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