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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生活在别处》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米兰·昆德拉 | 发布时间: 787天前 | 18876 次浏览 | 分享到:


    在下一次对画室的访问中,又是绘画和照相。这一次,画家让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对美丽的弓形表面上画起来。但是,当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脱光时,玛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难察觉她那聪明的技巧,在与画家各种各样的调戏中,她都成动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脱去衣服时,她也总是扎着宽腰带,暗示这可以使她的裸体更加令人兴奋;她总是恳求在半明半暗中作爱;她总是轻轻地把情人抚摸的手从腹部拿开,移到胸脯上。当她无计可施时,她便求助于她的羞怯,这是他所赞扬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诉她,她是洁白的象征,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产生灵感,在画布上抹了一个拿调色刀的白色形体)。


    但是现在画家要她象一个活雕像那样赤裸着站在画室中间,把自己奉献给他的眼光和画笔。她反抗了。当她告诉他——就象她第一次访问时那样——他的要求是疯狂的,他象那时一样回答,是的,爱情是疯狂的,然后把她的衣服脱掉。


    就这样,她站在房子中间,除了她的腹部什么也不能想。她不敢往下看,但她仍然看见它呈现在眼前,因为无数次从镜子里绝望地瞥见它,她太熟悉它了。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巨大的肚子,一个丑陋起皱的皮袋。她感到象是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脑袋里空空如也,听天由命地相信到最后一切都会顺利,手术和疼痛全会过去,而现在除了忍受没有任何办法。


    画家拿起画笔,蘸上颜料,触到她的肩膀、肚脐,大腿,往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然后他把她引到浴室,让她躺在空空的浴缸里,在她身上放了一根弯曲的金属淋浴软管,一端有个孔,告诉她,这条金属蛇不会吐水,只会吐出致命的毒气,它压在她身上就象战争之手掐住爱情的咽喉,然后他把她带回房间,又照了几张相,她顺从地忍受,不再企图遮掩她的腹部,但在想象中她仍然看见它在眼前,她看见他的眼睛和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和他的眼睛……


    最后,他把浑身涂着颜料的她放倒在地毯上,在那个冷漠的、美丽的古代头像旁边同她作爱。玛曼再也忍受不住了,在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他也许没有理解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他相信,他那充满激情的专注转化为美妙、持续和律动的动作,只会使对方销魂荡魄。


    玛曼意识到画家没有理解所发生的事,于是她恢复过来,停止哭泣。但当她走上家里的楼梯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倒在楼梯上,擦破了膝盖。外婆吓坏了,把她扶回房间,摸摸她的前额,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温度计。


    玛曼在发高烧。玛曼的精神崩溃了。


    几天以后,从伦敦派遣的捷克伞兵杀死了波希米亚的德国领主。宣布了戒严令,在大街转角处贴出了布告,上面是一长串被处决人的名单,玛曼躺在床上,医生每天都来给她打针。大夫常常来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的手,凝视看她的眼睛。玛曼知道,他把她的精神崩溃归于当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识到她在欺骗他,而他却是那样亲切、温存,象一个真正朋友一样想帮助她度过艰难时期。


    一天,在别墅里住了多年的女佣玛格达哭着回到家里(关于这位女佣人,外婆喜欢说——带着优良、古老的民主传统风气——她不把她看作是佣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个成员),因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盖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几天以后他的名字就以黑体字出现在深红色的布告上那些被处决的人质名字中间,玛格达离开了几天去看望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玛格达回来后说,她未婚夫的家属甚至没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儿子的遗骸在何处了。她突然哭起来,以后几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哭泣,好让她的呜咽被墙壁挡住,但有时在吃饭的当儿她也会突然进出眼泪;自从她发生了不幸后,家里人就让她同他们一道吃饭(以前她在厨房里单独用饭),这种不寻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丧,她是人们怜悯的对象,于是她的眼睛就会发红,泪珠滚下面颊,落在场盘里。玛格达企图掩饰她的眼泪和充血的眼睛,她低着头,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这只能使他们更加担忧;要是有人决意说几句开心话,她就会失声痛哭起来。


    雅罗米尔观察着这一切,就象在看一场精采的戏剧表演;他盼望窥见姑娘眼中的泪珠,然后看到她企图掩盖悲伤时的羞怯,然后瞧着当悲伤占了上风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偷偷地,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干某件遭禁的事),内心充满激动,渴望轻轻地遮住这张脸,抚摸它,安慰它。夜里,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他想象自己抚摸着这张脸,一边说,别哭,别哭,别哭,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玛曼的精神崩溃渐渐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疗法,即长时期的卧床休息),她又开始在屋里到处走动,去市场购买东西,照料家务,尽管她还是抱怨头痛、心悸。一天,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写信。她还没写下第一句话就意识到,画家准会认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论断。但接着她镇静下来,对自己说,对这些话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这是她跟他讲的最后的话,这想法给了她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怀着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奇特的挑战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认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实的、熟悉的自我。她写道,她爱他,她决不会忘记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心荡神弛的时刻,然而,是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了:她与他所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实际上,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旧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视她那天真无邪的儿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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