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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艺苑
《生活在别处》
来源:边塞艺苑 | 作者:米兰·昆德拉 | 发布时间: 788天前 | 18929 次浏览 | 分享到:


    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庞仍然年轻——事实上是没有必要地显得年轻,仿佛时光犯了个大错误,疏忽了这张脸似的。近来她听说,有人看见她和雅罗米尔在街上走,还以为他俩是兄妹哩。她听了觉得很好笑。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受到了恭维,从那时起,她就更加乐意带雅罗米尔去剧院和听音乐会了。


    不管怎样,除了雅罗米尔她还有什么呢?


    外婆的记忆力和身体愈来愈差。她整天坐在家里给雅罗米尔缝补袜子,为女儿熨烫衣服。沉浸在遗憾、回忆和忧虑之中,散发出一种可爱、忧郁的氛围。雅罗米尔就这样生活在女人的房子里。两个寡妇的房子里。


    雅罗米尔孩提时代的妙语已不再用来点缀他房间的墙壁(玛曼遗憾地把它们存放在抽屉里);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在纸板上的约摸二十张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画家的复制品。一个悬晃着电话线的话筒也挂在墙上(这是一个电话修理工的馈赠,在这个被切断的话筒中,雅罗米尔看出了由于脱离上下画面而获得神奇力量的那种物体,它完全可以称为一种超现实主义物体)。然而,他经常凝目的还是挂在同一墙上镜子中自己的形象。他对自己面孔研究得比任何东西都要仔细,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折磨自己,同时他对自己的脸比任何东西都更有信心(即使这种信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获得的):


    这张脸长得象他的母亲,但由于他是个男人,它的俊秀就更引人注目:他有一个小巧好看的鼻子,一个微微向后削的小下巴。正是这个下巴使他痛苦不堪。他曾在叔本华一篇著名的论文里读到,一个向后缩的下巴特别令人反感,因为正是下巴的形状把人和猿区别开。但后来雅罗米尔碰巧看到一张里尔克的照片,发现这位诗人也有一个向后缩的下巴,这使他得到了安慰和鼓舞。他常常在很多时间照镜子,在一面靠猿一面靠里尔克的辽阔疆域里绝望地徘徊不定。


    实际上,雅罗米尔的下巴只是微微向后缩,玛曼就很公正地认为儿子的脸是迷人的。但正是这张脸比下巴本身更使雅罗米尔苦恼:俊秀的容貌使他看上去小好几岁,由于他的同学都比他大一岁,他脸上的稚气就更引人注目,避免不了,不断被人提到,于是雅罗米尔时时刻刻都想到这一点。


    带着这样一张脸是多么沉重!那柔弱秀气的容貌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雅罗米尔有时做恶梦:他梦见他必须举起一些非常轻的物体——茶杯,调羹,羽毛——但他举不动。物体愈轻,他就变得愈虚弱,他沉到它的轻下。他常常颤抖着醒过来,满脸大汗。我们相信,这些梦同他那秀气的脸有关,这张脸象蜘蛛网一样轻飘——他徒劳地想把这张网拭去。)


    一般说来,抒情诗人都产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的姐妹,勃洛克的姨妈,荷尔德林。和莱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保姆,当然,最重要的是母亲——那些高耸于父亲之上的母亲。王尔德的母亲和里尔克的母亲把她们的儿子打扮得象小女孩。男孩子焦虑地频频照镜子,这不是太奇怪吗?是成为男人的时候了,奥登 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抒情诗人一生都在自己脸上寻找男子汉的标志。


    雅罗米尔不断地照镜子,直到看见了他渴望看到的东西:眼睛里严厉的神情,嘴唇边冷酷的线条。为了获得这个,他当然得做出某种特别的微笑,或更确切地说,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气,上嘴唇痉挛地往后缩。他也试图改变头发的式样来改变脸,把前额上的头发扎成卷,形成厚厚的、蓬乱的卷发。啊!他的头发,玛曼如此喜欢并且还用一个发夹留了一束的头发,最不合雅罗米尔的意:象刚孵出的小鸡绒毛一样黄,象蒲公英的冠毛一样细软。没有办法使它成形。母亲常常抚摸它,说它是天使的头发,但雅罗米尔却憎恨天使,喜欢魔鬼。他想把头发染成黑色,但又不敢这样做,因为染色的头发甚至比天生的金发更加女孩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它留长。而从来不要梳头。


    他一有机会就审视和调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橱窗经过,他都要飞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关注自己的容貌,它就变得愈熟悉,而同时它也就变得更令他懊恼和痛苦。瞧:


    他正从学校回家。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从远处朝他走来。他们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罗米尔发现这位女人很美,于是他想到自己的脸。他企图做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会成功。他只想着自己那张愚蠢的脸。那女孩似的稚气使他在女人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他整个人都是那张愚蠢小脸的体现,那张脸此刻变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难当。他加快步子,想尽量不让那个女人瞧他,倘若一个美丽的女人看到他红脸,他将永远不能洗刷这一耻辱!


    在镜子前面花去的钟点总是把他投入绝望的深渊。然而,幸运的是,还有一面镜子使他升到了星空。这面天上的镜子就是他的诗歌;他渴望还未写旧的诗句和已经创造出来的诗句,他带着男人回忆美丽女人时的那种愉快收集他的诗歌;他不仅是它们的作者,而且是它们的理论家和编年史家;他为他的诗写文章,把他的作品分为各个阶段,给这些时期命名,结果在两三年之内,他就学会了把他的诗看作一个值得文学史家重视的发展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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