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的便,你要留就留下!只是我要大闹一常”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一边跟丈夫说话,一边却显得干了,瘦了,老了。她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然后走到前厅去,开始穿外衣。……“您这是干什么?”本地的太太小姐们吃惊地说。“安娜·巴甫洛芙娜,您干吗要走,亲爱的?”
“她头痛,”税务官替他妻子说。
两夫妇从俱乐部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沉默不语。税务官跟在妻子后面,瞧着她满心痛苦和委屈,弯下腰,灰心丧气,回想她在俱乐部里那种快活神情惹得他多么生气,感到这种快活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他的心里不禁扬扬得意。他高兴了,满意了,同时却又觉得还缺点什么。他很想转身回 到俱乐部,设法闹得大家都扫兴和难堪,让大家都领会到这种生活多么渺小可怜,平淡无味,只要他们在街上摸着黑走路,听见脚底下的烂泥咕唧咕唧响,知道明天早晨醒来,没有别的指望,只好仍旧喝酒打牌,他们就会明白这一点的。啊,那是多么可怕!
安娜·巴甫洛芙娜几乎走不动了。……她仍然处在舞蹈、音乐、谈话、亮光、闹声的影响下。她一面走一面问自己: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她呢?她痛心,委屈,听着丈夫沉重的脚步声而满腔愤恨,连气也透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极力要想出最伤人、最刻雹最恶毒的话来痛骂她的丈夫,同时却又体会到她那税务官的心是任什么话都打动不了的。他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就连她最凶恶的仇敌也想不出比这更使她无可奈何的局面来了。
这当儿音乐轰鸣,黑暗里充满了最轻快、最挑逗人心的乐声。
「注释」
①安娜的爱称。
契诃夫1886作品不幸
不幸
公证人鲁比扬采夫的妻子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这时候跟住在邻近别墅里的律师伊林沿着林间通道缓缓地走着。那是下午四点多钟。这条道路的上空,堆着蓬松的白云,从云层里露出一小块一小块明亮的蓝天。浮云停在空中不动,仿佛被高大的老松树的树顶钩住了似的。四下里安静而闷热。
远处,这条路由不高的铁道路基截断。这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有个哨兵荷着枪在路基上走来走去。路基后边不远,有座六个圆顶的白色大教堂,房顶生了锈。……“我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您,”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说,眼睛瞧着地下,用阳伞的尖头拨弄去年的树叶,“现在我想到能遇见您,倒很高兴。我要严肃而彻底地跟您谈一谈。我求求您,伊凡·米海洛维奇,要是您真的爱我,尊敬我,就不要再跟踪我了!您象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用不好的眼光瞧我,不住表白爱情,写些奇怪的信,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了结!哎,这会闹出什么下场来呢,我的上帝?”
伊林沉默不语。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走出几步,继续说:“您这种急剧的变化,是在我们相识五年以后最近两三个星期当中发生的。我都认不出您来了,伊凡·米海洛维奇!”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斜眼瞟了一下她的旅伴。他正眯细眼睛,专心瞧着蓬松的浮云。他脸上的表情愠怒,不服气,神思恍惚,就象一个心里痛苦而同时又不得不听人家说废话的人一样。
“奇怪的是您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鲁比扬采娃说,耸了耸肩膀。“您要明白,您在玩一种不大妙的游戏。我已经结了婚,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我有个女儿。……莫非您认为这都无关紧要?除此以外,您既是我的老朋友,就知道我对家庭的看法,……对家庭基础的基本看法。……”伊林烦恼地嗽一嗽喉咙,叹了口气。
“家庭基础,……”他喃喃地说。“啊,上帝!”
“是啊,是啊!……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在任何情形下都看重家庭的和睦。我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意给安德烈和他的女儿造成不幸。……我求求您,伊凡·米海洛维奇,看在上帝面上,躲开我吧。让我们象从前那样做知心朋友,至于您那些不合宜的长吁短叹,您都丢开吧。那么这件事就这样解决,定局了!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们来谈点别的事吧。”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又斜眼看了看伊林的脸。伊林瞧着天空,脸色苍白,生气地咬着发抖的嘴唇。鲁比扬采娃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冒火,不过他那苍白的脸色却打动了她的心。
“您别生气了,做个朋友吧,……”她亲切地说。“同意吗?喏,我向您伸出手来了。”
伊林伸出两只手来接过她胖乎乎的小手,握了握,慢慢送到唇边。
“我可不是中学生,”他嘟哝说。“同我热爱的女人交朋友,这对我是一点引诱力也没有的。”
“行了,行了!事情已经解决,定局了。我们已经走到长椅这儿,那我们就坐一坐吧。……”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心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舒畅感觉:最难说出口、最不便启齿的话总算已经讲完,恼人的问题已经解决和定局了。如今她总算可以轻松地吐口气,正视伊林的脸了。她就瞧着他。被人爱着的女人常常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高于爱她的人,这种优越感使她沾沾自喜。这个男人强壮魁梧,威武而愠怒的脸上留着大黑胡子,聪明,受过教育,而且据说很有才华,如今却乖乖地坐在她身旁,低下头,她看着暗自高兴。他们默默地坐了两三分钟。
“至今什么事情也没解决,也没定局,……”伊林开口说。
“您象是对我念了些格言:”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家庭基础,……‘这些话,您就是不讲,我也知道,而且要叫我讲,那我还能对您讲很多呢。我恳切而诚实地对您说吧,我自己也认为我这种行为是有罪的,不道德的。莫非还能说得比这更彻底吗?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话又何必再说呢?您与其用那些可怜的话喂夜莺,还不如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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