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二月间一天中午到达这里的,当时热尼诺村的房舍掩藏在高雪堆后面,清澄的浅蓝色空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严寒偶尔把树枝冻得劈啪地响。
他下雪橇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正瞧着窗外,认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了。他成了个矮小驼背的小老头,老态龙钟,精神委顿。首先扑进安娜·米海洛芙娜眼帘的,是他那长脖子上苍老的皱褶以及膝部僵直不易弯曲的瘦腿,象是一 双假腿。他付给马车夫车钱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对马车夫数说很久,临了生气地啐一口唾沫。
“就连跟你们讲话都惹人讨厌!”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苍老的唠叨声。“要明白,讨赏钱是不道德的!人人都只应得到干活挣来的钱,就该这样!”
他走进前厅,安娜·米海洛芙娜看见他那蜡黄的脸,连严寒也没有使它冻得发红,看见他那虾一般的爆眼睛和稀疏的胡子,那胡子本来是棕红色的,现在却夹杂着白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伸出一条胳膊去拥抱他的妻子,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个老人互相看一眼,仿佛为什么事害怕似的,窘得厉害,倒好象在为各自的衰老害臊一样。
“你来得正是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赶紧开口说。“饭桌刚刚摆好!你一路辛苦,会吃得很香的!”
他们就坐下吃饭。头一道菜默默地吃完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钱夹来,仔细地看一些字条,他妻子呢,小心地搅和凉拌菜。两个人心里都有成堆的谈话资料,可是他俩都不开口。两个人都感到回忆女儿会引起尖锐的痛苦和滚滚的热泪,往事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郁气味,仿佛打开了装醋的大桶一样。……“啊,你不吃肉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是的,我已经发誓不吃肉了,……”妻子轻声回答说。
“好,这对健康并没有损害。……如果进行化学分析,那么鱼类和一切斋期食品都是由那些跟肉差不多的成分构成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素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头暗想。)比方说,这黄瓜就是荤菜,跟童子鸡一样。
……“
“不。……我吃黄瓜的时候,知道它没有被夺去生命,没有流血。……”“这,我亲爱的,是眼睛的错觉。你吃黄瓜也顺带吃下去很多纤毛虫,再者黄瓜本身不就有生命吗?要知道植物也是有机体。而且鱼呢?”
“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又暗想,立刻很快地讲起现在化学所取得的成就。
“简直是奇迹啊!”他说,费力地嚼面包。“不久人们就会用化学方法做出牛奶,说不定还能做出肉来!是啊!一千年后,每个家庭的厨房就会换成化学实验室,用毫不值钱的煤气之类做出自己想吃的种种东西!”
安娜·米海洛芙娜瞧着他那不安地转动着的、虾一般的眼睛,听着。她觉得老头谈化学不过是为了不谈别的事罢了,可是,他关于荤食和素食的说法,她倒也听得很有趣味。
“你辞职的时候已经做将军了吧?”她等到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始擤鼻子,就问道。
“对,我做将军了。……人家称呼我‘大人’了。……”吃饭的时候,将军一直讲话,唠叨不停,因而显得异常饶舌,这却是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没有见过的一种特点。由于他唠唠叨叨,老太婆头痛得厉害。
饭后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去休息,可是尽管疲劳,却睡不着觉。快要喝晚茶的时候,老太婆走到他房间里去看他,他躺在那儿,盖着被子,蜷起身子,瞪大眼睛瞧着天花板,发出断续的叹息声。
“你怎么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瞧一眼他那变成灰白的和拉长的脸子,惊吓地说。
“没……没什么,……”他说。“风湿玻”“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说不定我能帮助你!”
“你帮不上忙。……”
“如果是风湿病,就该擦碘酒,……再服用水杨氧化钠。
……“
“这些都没用。……我治过八年了。……你不要把脚顿得这么响!”将军忽然对老太婆的使女吆喝道,气冲冲地对她瞪起眼睛。“象马蹄声那么响!”
安娜·米海洛芙娜和使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口吻,面面相觑,涨红了脸。将军瞧出她们的窘态,皱起眉头,翻过身去,脸向着墙。
“我得预先告诉你,安纽达④,……”他呻吟道。“我的脾气糟透了!我年纪一老,变得爱挑剔了。……”“应当克制自己,……”安娜·米海洛芙娜叹口气说。
“说说倒容易:”应当‘!应当没有病才是,可是大自然偏偏不听我们的’应当‘!哎哟!安纽达,你走吧。……“我发病的时候,有外人在场反而惹得我生气。……说话也费力。
……“
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过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渐渐处熟了新的地方:他习惯了,别人对他也习惯了。起先他住在家里不出门,然而整个庄园都可以感觉到他的衰老和他难缠的脾气。他照例醒得很早,凌晨四点钟光景就起来,他的一天是以他的苍老刺耳的咳嗽声开始的,这就惊醒了安娜·米海洛芙娜和所有的仆人。为了设法消磨从凌晨起到中饭止这段漫长的时间,如果风湿病没有锁住他的两条腿,他就在各个房间里徘徊,挑剔他在各处见到的凌乱。
样样事情都惹得他气忿:仆人太懒,脚步声太响,公鸡啼鸣,厨房冒烟,教堂打钟。……他挑毛病,骂人,支使仆役,然而每一次骂过人后,总要抱住头,用要哭的声调说:“上帝啊,我的脾气真坏!这脾气糟透了!”
在饭桌上,他吃得很多,唠叨不停。他讲社会主义,讲新的军事改革,讲卫生。安娜·米海洛芙娜听着,觉得他说这些话无非是要避免谈到女儿,谈到往事罢了。两个人在一 起相处仍然感到别扭,仿佛为什么事害臊似的。只有到了傍晚,房间里笼罩着幽暗,炉子后边的蟋蟀悲凉地+*+┙械氖*候,这种别扭才消失。他们并排坐着,默默不语,同时他们的心灵却似乎在低声交谈他俩不敢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他们用生命的余热互相温暖着,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有个使女送进一盏灯来,老头就又唠叨起来,或者不住挑毛玻他什么事也不做。安娜·米海洛芙娜有意拉他一起做医疗工作,可是他头一次接诊病人就打呵欠,闷闷不乐。引他看书也办不到。他在任职期间习惯于看一阵书就丢开,因而不能长久看书,不能一连看几个钟头。他只要读上五六页就厌倦,摘掉眼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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