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包金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这种颤音和这种口气比他的话语动听得多。阿包金本心是诚恳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不管他说什么,他的话总显得做作,缺乏感情,华而不实,很不得体,对医师家里的空气也罢,对那个正在不知什么地方垂危的女人也罢,简直象是侮辱。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生怕别人误解,因此极力给他的声调添上委婉和柔和,为的是即使不能用他的话语折服人,至少也让他诚恳的声调感动人。
一般说来,话无论说得多么漂亮和深刻,也只能影响不关痛痒的人,却不见得总能满足幸福的或者不幸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沉默才常常成为幸福或者不幸的最高表现。一对爱人倒是在沉默的时候才更加互相了解,在坟墓旁边发表的激昂慷慨的演说却只能感动外人,死者的寡妇和孩子听起来反而觉得冷酷和无聊。
基利洛夫站着,一言不发。阿包金又讲了一些话,说到医师的崇高使命,说到自我牺牲等等,于是基利洛夫郁闷地问道:“远不远?”
“大概有十三四俄里的路。我的马好得很,大夫!老实跟您说,您来回一趟不出一个钟头。只要一个钟头就足够了!”
最后这句话对基利洛夫的影响,远比有关博爱或者医师使命之类的宏论有力量得多。他想一想,叹口气说:“好,走吧!”
他很快地走到书房,步子也稳多了。过了一忽儿,他穿一件长上衣走回来。阿包金欢欢喜喜,帮着他穿上大衣,在他四周踩着碎步忙来忙去,脚底擦着地面沙沙地响,随后跟他一块儿走出房外。
外面天色黑下来,可是比前堂里亮。在黑地里清楚地现出医师那高大伛偻的身子、又长又窄的胡子和钩鼻子。阿包金呢,除了他的白脸以外,现在还可以看清他的大头和他那顶小得刚够盖严头顶的大学生制帽。那条围巾只有前面一部分发白,后面那部分却被长头发盖住了。
“请您相信,您这种宽宏的气度我是领情的,”阿包金把医师扶上马车,喃喃地说。“我们很快就会到家。你,路卡,好朋友,把车尽量赶得快点!劳驾!”
车夫把车赶得很快。先是一排不美观的房屋沿着医院的院子伸展出去,到处都乌黑,只有院子深处一个窗子里射出明亮的光芒,射透篱墙。医院正房楼上的三个窗子也不象外面那么黑。随后马车就驶进浓重的黑暗里。这儿可以闻到带着菌子味的潮气,可以听见树叶的飒飒声。有些乌鸦给车轮的辘辘声惊醒,在树叶中间扑腾,发出仓皇悲凉的叫声,仿佛知道医师的儿子死了,阿包金的妻子病了似的。可是后来,眼前闪过孤零零的一棵棵树和一丛丛灌木,随后有一个池塘阴森地发亮,水面上睡着巨大的黑影,于是马车在一片坦荡的平原上奔驰。乌鸦的叫声落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已经变得含混,不久就完全消失了。
一路上基利洛夫和阿包金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次阿包金深深叹一口气,喃喃地说:“这局面真叫人难受啊!人们爱自己的亲人再也没有比眼看就要失去他们的时候爱得更深了。”
等到马车慢慢地渡过那条河,基利洛夫突然打个哆嗦,仿佛让河水声吓坏了,身子扭动起来。
“听我说,请您放我回去,”他发愁地说。“我随后再到您家里去。我只是要请一个医士去陪陪我的妻子。她可是孤单单一个人啊!”
阿包金没说话。马车摇摇晃晃,撞着石头,驶上沙岸,往前赶去。基利洛夫在愁闷中焦急不安,瞧着周围。在淡淡的星光下,可以看见他们身后那条路和岸边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柳树。右边是一片平原,跟天空那样平坦,天边无际。远处,大概在泥炭沼地里吧,零零星星点着些昏暗的灯火。左边伸展着一道高冈,跟大路平行,高冈上长着一些小灌木丛,枝叶繁茂。天空中挂着一个很大的月牙,一动也不动,颜色发红,微微蒙着一层雾,四周是些碎云,那些云好象从四面八方回过头来看它,守住它,防备它跑掉似的。
整个自然界含有绝望和痛苦的意味。大地好比一个堕落的女人,独自坐在黑房间里,极力不想往事,她觉得回忆春天和夏天太苦,如今只是冷漠地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冬天。不管往哪边看,大自然处处都象个黑暗而冰冷的深渊,不论基利洛夫也好,阿包金也好,那个红色的月牙也好,都休想逃出去了。……马车离目的地越近,阿包金就变得越是焦躁。他扭动身子,跳起来,从车夫肩上往前看。最后马车总算在一个门口停下,那儿雅致地挂着花条麻布门帘。阿包金看看楼上灯光明亮的窗子,同时医师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在颤抖。
“要是有个好歹,那……我就活不下去了,”他跟医师一 块儿走进前厅说,激动得不住搓手。“不过这儿听不见闹哄哄的声音,可见至今还没出事,”他听一听四周的寂静,补充了一句。
在前厅,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脚步声。整所房子虽然灯光明亮,却象是睡着了。医师和阿包金本来一直在黑暗里,现在才可以互相看清。医师高身量,背有点伛偻,衣服不整齐,面貌不好看。他那象黑人般的厚嘴唇、钩鼻子、冷淡无光的眼睛,现出一种不招人喜欢的生硬、阴沉、严峻的神情。他那没有梳理的头发,瘪下去的鬓角,稀疏得露出下巴的长胡子那种未老先衰的花白颜色,灰白的皮肤,漫不经心、笨头笨脑的举止,所有这些都显得那么冷漠,使人想到他历年的贫穷和厄运,对生活和对人的厌倦。看着他那干瘦的身材,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能有妻子,他能为儿子痛哭。阿包金的相貌却是另一个样子。他是个丰满、结实的金发男子,脑袋很大,脸庞又大又温和,装束优雅,穿着最时新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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