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陪审员们到议事室里去会商判决的那段可怕的时间,他坐在饮食部里生气,完全不去想那些陪审员。他不懂:事情既然这么明白,他们何必还要会商这么久,他也不明白他们究竟要拿他怎么办。
他觉得肚子饿了,就要求仆役给他拿一点斋期的便宜吃食来。仆役给他送来一份冷鱼加胡萝卜,收去四十戈比。他吃下去,立刻觉得冷鱼象一团沉重的东西在他胃里滚来滚去。
他开始打嗝,感到胃里灼热、发痛。……后来他听首席陪审员宣读问题单②的各项答复,他的内脏翻腾起来,周身冒出冷汗,左腿发麻。他没逐字逐句地听下去,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难受得不得了,因为他不能坐着或者躺着听首席陪审员宣读,最后庭上总算允许他和他的同伴们坐下,随后高等法院的检察官站起来,说了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顿时,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些宪兵,举着出鞘的军刀,把所有的被告团团围住。他们叫阿甫杰耶夫站起来,走出去。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被判了罪,看押起来了,可是他并不恐慌,也不惊讶。他胃里闹得很厉害,他根本顾不上那些押解兵了。
“这是说,现在他们不放我们回旅馆里去了?”他问他的一个同伴说。“可是我的房间里还放着三卢布的钱和一包四分之一磅的茶叶没动用过呢。”
他在警察分局里过夜,通宵感到鱼在胃里作梗,心里想着那三卢布和四分之一磅茶叶。一清早天空刚刚发蓝,人家就吩咐他穿好衣服动身。有两个兵,枪上安着刺刀,把他押到监狱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城里的街道竟有这么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他不是沿着人行道走,却沿着街中心,在刚融化的、泥泞的雪地上走。他的内脏仍旧在跟那条鱼搏斗,左腿也仍旧发麻。他把他的雨鞋不是忘在法院里就是忘在警察分局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僵了。……过了五天,所有的被告又给押到法庭上去听取判决。阿甫杰耶夫听见他被判决流放到托博尔斯克省。这并没使他恐慌,也没使他惊奇。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审问还没完结,还要拖延下去,还没作出真正的“判决”。……他住在监狱里,天天等候这个判决。
半年后他的妻子和儿子瓦西里来跟他告别。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装束寒酸的瘦老太婆就是他以前那个养得很胖、颇有气派的叶丽扎威达·特罗菲莫芙娜了,他看见他儿子身上穿的也已经不是中学制服,而是一件又短又旧的上衣和一条花条布的裤子,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的命运已经最后决定,不管将来那个新的“判决”怎么样,他的过去反正已经不能挽回了。于是,从他受审和坐监以来,他头一次收起他脸上的气愤神情,痛心地哭起来。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法庭就案情要点拟出一系列问题,列成单子,交陪审员们会商答复,然后法庭根据答复作出判决。
契诃夫1887年作品吻
吻
五月二十日傍晚八点钟,某炮兵后备旅的所有六个连,到露营地去的途中,在美斯切契基村停下来过夜。他们那儿乱哄哄,有的军官在大炮四周忙碌,有的军官会合在教堂围墙附近的广场上听设营官讲话,这时候忽然从教堂后边闪出一 个穿便服的男子,骑着一头奇怪的马。那头浅黄色的小马生着好看的脖子和短短的尾巴,一步步走过来,然而不是照直地走,却象是斜着溜过来,踩着一种细碎的舞步,仿佛有人用鞭子抽它的腿似的。骑马的人走到军官们面前,抬了抬帽子说:“本地的地主,陆军中将冯-拉别克大人请诸位军官先生马上赏光到家里去喝茶。……”马低下头,踩着舞步,斜着身子往后退去。骑马的人又抬了抬帽子,一刹那间跟他那头奇怪的马隐到教堂后面,不见了。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军官嘟哝道,他们正在走散,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大家都想睡觉了,这位冯-拉别克却要请人喝什么茶!什么叫做喝茶,我们心里可有数!”
所有六个连的军官们都清楚地记得去年的一件事:在阅兵期间,他们跟一个哥萨克团的军官们,也象这样受到一位伯爵-地主,一位退伍军人的邀请去喝茶;那位好客、殷勤的伯爵款待他们,请他们吃饱、喝足之后,不肯放他们回到村里的住处去,却把他们留在自己家里过夜。所有这些当然都很好,简直没法希望更好的了,然而糟糕的是那位退伍军人有这些年轻人作伴,高兴得过了头。他对军官们讲他光辉的过去的业绩,领他们走遍各处房间,给他们看名贵的画片、古老的版画、珍奇的武器,给他们念大人物的亲笔信,一直忙到太阳东升。那些疲乏厌倦的军官看着,听着,一心想睡觉,小心地对着袖口打呵欠。临了,主人总算放他们走了,可是要睡觉已经太迟了。
也许这个冯-拉别克就是这种人吧?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也没办法了。军官们换上整齐的军服,把周身收拾干净,成群结伙地去找那个地主的家。在教堂附近的广场上,他们打听出来要到那位先生的家可以沿着下面的路走——从教堂后面下坡到河边,沿着河岸走到一个花园,顺一条林荫路走到那所房子;或者走上面的路也成——从教堂照直顺着大路走,在离村子不到半俄里①的地方就到了地主的谷仓。军官们决定走上面的路。
“这个冯-拉别克是什么人?”他们一面走一面闲谈。“就是从前在普列夫纳统率H骑兵师的将领吧?”
“不,那人不叫冯-拉别克,单叫拉别,没有冯。”
“多好的天气啊!”
大路在第一个谷仓那儿分成两股:一股照直往前去,消失在晦暗的暮色里。另一股往右去,通到主人的房子。军官们往右拐弯,讲话声音开始放低。……路的两边排列着红房顶的石砌谷仓,笨重而森严,很象县城里的营房。前面,主人宅子的窗子里灯光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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